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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镶黄旗     重返1977txt下载     重返1977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六十三章 咬人

    领教过洪衍武打岔的本事之后,班主任不仅没有放弃,反而因升腾而起的火气,更坚定了一定要在今天见到洪衍武家长的决心。于是,她便索性放弃了瘪了车胎的自行车,直接命令洪衍武头前带路,要和他一起步行归家。

    不过,因为怕这小子耍无赖在半途中跑了,所以她一路上都用手拉着他的手,丝毫也不敢松懈。

    要说班主任的预防确实是极有必要的,才不过离开校门走了五分钟。洪衍武就又开始“闹妖儿”了。

    “我要上厕所。”

    “不行,快走。”

    “我就要!”

    洪衍武努着来了一嗓子,这下,全街的人都惊动了,不少人的目光望向这边。

    班主任生气地拧起了眉头,她自然明白洪衍武这是成心的。但她没有想到这小子造出的声响,竟可以赶上汽车的喇叭声。这也让她觉得这孩子的没皮没脸没羞没臊的程度,已经到了让人无法忍耐的地步。

    顿时,从刚才就积攒的火气一下喷发出来,促使她不假思索地加以呵斥。“不许捣乱,你到底要干什么!”

    洪衍武没想到她反应这样激烈,也不觉愣了一下,但随即立即强词夺理地反问,“我怎么捣乱了?难道撒尿都不准吗?”

    “你就没尿,骗谁呀!”班主任气得脸都涨红了。

    “我真有。”洪衍武坏不唧唧地继续说,“老师,管天管地,你不能管人拉屎放屁呀。”

    这时,已经有路人在旁看热闹了,听见就不由哄笑了起来,这让坏小子不由更为得意地晃起了脑袋。

    班主任却大感丢人,同时她也惊慌地发觉,自己似乎已落入了一个圈套。洪衍武恐怕就因为她是个女的,这才故意闹出个厕所问题的,而其真正的目的不言而喻。

    “再等等吧,往前两条胡同就有公共厕所,到了那儿,你进去,我在外面等你。”

    班主任防着洪衍武弄鬼耍诈,仍旧坚持着不肯松手,嘴里只是尽力敷衍。

    而这个解决方案洪衍武自然不满意,他一转眼珠,就开始耍赖,随即更要在大庭广众之下解裤子。

    “不行不行,我憋不住了。老师,我就跟这儿尿了啊。”

    班主任登时吓了一跳,面红耳赤中,出于女性的本能,不禁手忙脚乱地松开了手。

    这一下,让旁边的人们可笑得更热闹了。

    然而就趁这个混乱的机会,洪衍武却突然一闪身就要往人群里钻。

    幸好班主任马上又反应了过来,及时追去,结果她的右手在洪衍武转身时恰恰抓住了他的后脖领子,把他一把又揽在了怀里。

    这是班主任早就计划好了的最后一着,也是她一直紧密防范洪衍武举动的成果。但她才刚刚松了一口气,后面发生的事却仍旧是她万万没有想到的。

    只听洪衍武一声大叫,随后竟然莫名其妙地抱紧了她的右手,并且几乎与此同时,她的手上只觉钻心地一疼,便不由自主地松了手。

    紧接着,洪衍武这混小子居然又趁机狠狠推了她一把,使得她一屁股就跌坐到了地上。

    而她,只能眼睁睁地任凭洪衍武一头扎进了人堆。

    最招人恨的是,这小子在消失的最后一刻甚至还不忘回头对着她一挤眼,那无耻的样子简直能把人的肺给气炸。

    班主任傻了,她就这么坐在地上,一直过了老半天。而等她从愤怒中清醒后才发现,洪衍武最后留给她的,除了刚才挑衅的那一眼,还有她右手上涔涔地往外冒着血的一个牙痕。

    那是这小子急于逃脱,下死劲狠咬的一口。

    此刻,班主任真想大哭一场。但因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她反而咬着牙站了起来,倔强地不回答周围任何一句好奇的问话。然后,她又从口袋里找出块干净手帕,慢慢地压紧伤口,一道一道地绕起来。

    她的心里也只存有一个念头了。

    咬我?哼,想不要我去你家,想偷溜掉,可没那么容易!

    我还偏要去你家,就要去你家,必须去你家,今儿非让你爸爸好好揍你一顿不可。揍得你小子只能趴着睡觉,坐不了椅子才好呢。

    恨恨地想到这儿,大颗大颗的泪珠,终于从班主任眼里泉水似地涌了出来……

    其实按理说,像班主任被洪衍武甩在了半道儿上这种情况,她又不知道洪衍武家里的详细住址。如果还想按计划在当日完成这次家访,已经不太可能了。除非这时能有个认识洪衍武家里的人为她带路。

    但是,偏偏在这年头还有一样儿好处,那就是有了这种困难,还可以去找最亲民的基层“组织”帮忙。

    至于这个所谓的基层“组织”究竟是哪儿?

    嗨,那还用说吗,当然是街道居委会了,不过当时还是叫做居民革委会。

    于是,半个小时后,班主任就一瘸一拐地找到了福儒里的居民革委会。而她要打听的事也很顺利,因为碰巧接待她的,正是老边媳妇。

    老边媳妇是个热情的人,一听班主任自报家门,便料事如神的马上询问起是不是洪衍武在学校惹事了。

    “没出什么大事吧?这小子学习就甭提,遵守纪律也不可能。是砸了学校的玻璃,还是拔了学校的花草?没把老师气坏吧,伤了人没有……”

    老边媳妇这些脱口而出的话,让这个二十来岁的小老师不免疑惑起来,她不知道为何边家媳妇对洪衍武如此了解。

    俗话说眼睛是心灵的窗口,边家媳妇看出了班主任的想法,便笑着称自己是洪家十来年的老邻居。对洪衍武那混小子更是打根儿上就了解。

    等搞清楚这层关系后,班主任很有点不好意思。不过,老师的责任还是立马让她把羞愧转化为焦急,她就像找着了亲人一样,开始喋喋不休的在边家媳妇面前告起洪衍武的状来。

    说着说着,她又想起了自己的委屈,当场竟掉了眼泪。

    哪知老边媳妇竟只是镇定自若的听着,面对班主任的失态却一言不发。

    而班主任嘤嘤哭了几声后,看到老边媳妇仍是这副不动声色的样子,虽然心里难免有些难过,觉得这人太过冷漠,却也为她自己情绪激动更加感到脸红,于是便极力克制着,慢慢住了声。

第六十四章 出主意

    这时,老边媳妇终于有了回应,并且由于态度诚挚,立刻便化解了班主任的误会。

    老边媳妇先是叹了口气,然后才用一种无奈的口气说,“唉,我看出来了,您还真是个好老师,竟然愿意为这么个各色孩子操心。可您要找他的父母,恐怕也没什么用。因为洪家的那个老三呀,根本就不怵他的爸妈。说实在的,他从落地开始就没让他的爹妈省过心,就连邻居们也都让他祸害遍了。其实我们还指望送到学校能管着这小子呢……”

    说到这里,老边媳妇又情不自禁深深叹息了一下,话头一转,才继续着详细说了下去。

    “……其实,您是真不知道,您说的这些上课做小动作、揪同学头发、不好好念书、撒谎、弹吐沫、拔气门芯、咬人什么的,对我们来说——不怕说句难听的糙话,那算个屁呀。就凭他在班里这表现,拿他以前来比,这都够给他发奖状的。他毕竟还没在同学的课桌里放炸弹,毕竟还没把屎尿抹到您的讲台上去,毕竟还没在汤锅里放老鼠药,毕竟还没把您自行车的俩车轱辘给卸喽。说白了吧,这小子有个外号叫“老家贼”,小时候连狗都不待见,猫见着他都得躲上房,那可真不是个玩意儿。要是我自己孩子,早一把掐死他了。真的,我对这小子没一点心疼的地方,我只是心疼他的爹妈……”

    边家媳妇是个爽利人,平日呲喽起人来本身就是一个伶牙俐齿。而今,以她的这种口才对洪衍武平生之劣迹,进行了一番根本不用打草稿的全方位描述,登时叫班主任听傻了眼。

    结果,班主任在福儒里居民革委会一待就是一个小时。

    这一个钟头里,老边媳妇讲得嘴角都是白沫,而对于班主任来说,却几乎比一天,甚至一个星期还长。

    她真没想到洪衍武的淘气史竟然如此“轰轰烈烈”。她越听越惊,越听越怕,不由打心里产生了一种遇到“邪魔妖物”的恐惧。

    不过,与此同时她也弄明白了,老边媳妇废了半天口舌,其实话里话外都是一个意思,那就是劝她干脆别再跟洪衍武较劲了。

    但是说真的,老边媳妇绝非是替洪衍武说项,而是一片好心。因为她所说的理由不仅顾及到了方方面面,也非常的充分合理。

    首先,老边媳妇完全是在替班主任着想,她说洪衍武这孩子根本没救了,班主任为这小子耗费精气神儿压根不值,所以还不如把这份心力放在其他可以教育好的孩子身上。

    另外,第二个更主要的原因,是因为洪衍武的母亲由于长期营养不良,引发了肝病。

    人人都知道,肝病最怕生气。老边媳妇清楚,如果被王蕴琳得知洪衍武在学校的情况,病况肯定会加剧的。到时候别说养病了,弄不好为这事能掉了半条命去。

    得知了背后隐情,班主任突然之间就觉得特别的疲倦,一开始想要兴师问罪讨个公道的心劲儿也一泻千里。她更由此推断出,洪衍武或许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才宁死不肯带老师回家的。所以现在,她反而多少感到有些自责了。

    “我是真不知道啊,要知道就不来了。有关家里的事,那孩子一个字儿也没提,谁知道他们家里竟是这个情况。”

    老边媳妇能看出班主任的善良,忍不住赞了一句。“你的心肠也是太软。”

    可班主任听了却露出了一副苦笑,倒颇有些自怨自艾。“我倒是希望能把心变硬些,今后才好压得住这些学生呢。”

    老边媳妇一听这话不禁笑了。“你还真够呛,看着就和气,大概也从未有学生怕过你。”

    自己的事自己最清楚不过了,对此,班主任也只能无语地摇头了。

    “还是您说的对。我现在想明白了,洪衍武这孩子我根本管不了。并且为了他母亲的身体,我也不好再去登门了。可您说,明天毕竟还要上学的呀,今后我又该怎么对他呢?”

    思量了片刻,班主任终于作出了停止家访的决定。但在如何对待洪衍武的问题上,她还没有想法,因此不得不向老边媳妇求助。

    老边媳妇完全是根据自己的心得来指点。“你臊着他,压根别理他,就把他当空气。”。

    班主任想了一下,却又摇头。“那也不能天天这样啊,毕竟是我的学生。”

    老边媳妇的脑袋是永远够用的,略一琢磨,便又给她出了个主意。

    “要我说,现在学校不都要进驻工宣队了吗,这事还不如让工宣队来管。你们半步桥小学划归了煤厂负责对吧?干脆,我带你去找煤厂陈主任去。”

    班主任乍一听挺高兴,可随后却又犹豫上了。“能行吗?人家可是大主任,能管我这点小事?”

    “嗨,你不知道,陈主任那小子也在你们学校。而且他和洪家是老交情了,也就他的话,那‘老家贼’还能听几句。”

    老边媳妇一边说一边笑,她办事利索,想到做到,说话间已经站了起来,还不住催促班主任快走。

    “我说,咱还是快走吧,什么事也得先找着人再说。一见面你就知道了,陈主任绝不会袖手旁观的。”

    班主任见此情景,再无顾虑,只有满口称谢。

    “那敢情好,让您受累了……”

    就这样,二十分钟之后,老边媳妇就带着班主任来到了煤厂。别说,她们运气还真不错,这几天一直在外东跑西颠的陈德元刚刚才回到厂里,就被她们给撞见了,否则可真是要白跑一趟了。

    并且和老边媳妇说的一样,因为牵扯到洪家的事,陈德元在听了二人的来意后果然没推脱。但是由于他最近正为了冬储煤存量不够的事搞得焦头烂额,目前根本无暇分身。所以,他也只能答应,在处理好工作后,会尽快去处理洪衍武的事。

    不过,他还是给苦不堪言的班主任出了个暂时应对的主意。说她完全可以和三排的班主任商量一下,看能否先把洪衍武调到陈力泉那班。这样,让两个孩子上下学和课堂里都有个伴,兴许洪衍武还能稍微消停点儿。

    老边媳妇听了后,连声夸赞是个锦囊妙计,高招。

    而班主任虽然觉得是个没招的招,却也说不出什么来。

    是啊,还能说什么呢?人家可是把自己的儿子都舍出来了。

    所以不管怎么说,总算是有了解决的办法,班主任和老边媳妇都如释重负。而为了不打扰陈德元的工作,俩人随后便告辞了。

    再然后,老边媳妇不仅把班主任一直送回了小学,还用学校的电话招呼老伴儿过来,把气门芯给班主任按上了,然后还重新给车胎打了气。

    这让班主任很久之后都感动不已,万分庆幸遇到了一个真真正正热心肠的好人。

    在她的眼里,老边媳妇就是“组织”。“组织”就是老边媳妇。

第六十五章 换班

    第二天上学时,一连二排的学生们惊讶地发现,他们的班主任右手包上了一层纱布,而且班主任的脸更不知为什么沉甸甸的,一走进教室就能让人感到一种从后脊梁往上直冒的冰寒凉气。

    这一天的课堂纪律比平日要好得多,就连平日不安分的那些学生们也没怎么再敢胡闹,因为谁都不傻,他们第一次见到班主任呈现出一幅如千斤重担般的严肃,自然知道老师有烦心事。谁也不愿意一个不小心,成为被其迁怒的无辜对象。

    不过,全班却还有一个人依然敢于在班主任的面前招摇,丝毫不改上窜下跳的毛病,那就是一向没心没肺、我行我素洪衍武。

    这小子完全就像个没事人似的,不知是忘光了,还是压根就不在乎,反正就像昨天所经历的一切全然没有发生过一样。

    而最让人奇怪的是,面对这小子的公然挑衅,班主任竟然也不怎么追究。并且非但不追究,甚至可以说到了已经视而不见、故意放纵的地步。只要不影响别人,任凭洪衍武在上课做小动作、睡觉、画小人、甚至扔纸团,班主任也不做任何干涉。

    可相反的是,在此基础上却额外另有一条。谁只要和洪衍武一有了互动行为,那就算触怒了班主任最敏感的神经。任何敢于搭理这小子的人,马上便要挨一通训斥,甚至还会受到诸如要请家长或是降低操行评定一类的严厉警告。

    说心里话,这可太不公平了!

    惹事生非的罪魁祸首不受惩罚,而受他牵扯的其他人却要被严厉批评?这哪儿还有理可讲啊!

    这个时候,每个学生都认为班主任对洪衍武偏袒得过了分,个个心存不满。

    不过虽然如此,学生们偏又都敢怒不敢言。因为班主任今天显然是吃了炸药,要是真“炸”了谁能受得了?洪衍武不怕是他不怕,但其他的人确是怕回家挨家长腚锤子的。

    所以逐渐的,便再没人敢以身试法,并且每个人都躲瘟神一样地躲着洪衍武,等于间接地把他孤立了起来。这既是出于一种厌弃,也隐隐有一些由区别对待衍生出的嫉妒。

    而让人大跌眼镜的是,由此引发出的结果,居然是对课堂纪律产生了一种让人意想不到的促进和维护作用。几堂课下来,每个任课老师都是纷纷称赞,说“一连二排”是从未有过的井然有序。

    怎么回事?洪衍武竟然不折腾了?

    他是吃错药还是生病了?

    其实都不是。说实在的,这一点不奇怪,因为孩子淘气的心理动机是动静闹得越大越好,要没动静,再别处心裁的花样儿,费了半天劲也等于瞎耽误工夫。

    正因为这一点,刚开始的时候,洪衍武在不明所以下,还为了这种“特殊待遇”恬不知耻地臭显摆。可后来由于失去了“群众基础”,再没人捧场,他自己先就觉得没了意思,而他身上那股子淘劲儿,也在悄无声息中不知不觉地散尽了。

    而对于这种惊人结果,无论同学还是老师均是啧啧称奇,许多人都以为班主任是找到了什么管理学生的灵丹妙药。可只有班主任自己知道,这其中的原因究竟是为什么。

    这还不多亏了福儒里那位女诸葛嘛,真是给她出了个好主意!

    就在班主任对老边媳妇生出满心佩服的同时,她同样也很清醒,像这种情形也只能维持一时。时间一长,洪衍武要想到什么新招儿,必定还是要回归常态的。

    所以,在一种时不我待的压力下,她还是尽快找到了“一连三排”的班主任,商谈起有关洪衍武“转会”事宜,迫不及待地想尽快请走这个一想起来就让她头疼的“灾星”。

    打乱换班——这在当年也是一种老师为了管理学生所采取的常规办法,有许多学校都是这么干。

    不过通常情况下,这个办法往往是用在那些太能折腾又抱成团儿的学生们身上,其目的也是为了把这些管不胜管的学生们分流打散,以便趁着这些孩子还不熟悉新班级的时机,来达到重塑老师的威严,各个击破的目的。

    像班主任这次用在洪衍武这一个人儿,又是个一年级“小豆包”的身上,那还真是别开生面头一回,外校不敢说,但至少是创了半步桥小学的在校记录。

    可即便是有些“杀鸡用牛刀”的嫌疑,当班主任把心中所想的要求刚一提出,一连三班的班主任——那位姓常的男老师,却还是大摇其头。

    不为别的,主要是洪衍武太有名了。别看他来上学才一个学期,可就凭这小子做出那些“丰功伟绩”,早就让他的名气到了人所尽知、臭名昭著的地步,自然没人傻到愿意去揽这个麻烦。

    但是班主任无论在精力上还是情绪上,确实已经不堪洪衍武这个“重负”了,于是她随后便又告诉常老师,说这个主意其实是煤厂主任陈德元的意思。

    同时,她还利用了自身的女性优势——眼泪,来试图打动常老师,希望他能本着革命同志间的友爱互助精神,在关键时候拉她一把。

    这一下,常老师可嘬了牙花子了。

    帮吧,洪衍武声名如日中天,他确实对这孩子很怵头。

    可要不帮吧,他即怕伤了工宣队领导陈主任的面子,也受不了一个年轻女老师如此泪眼模糊、声情并茂的恳求。

    于是,就在这种双重的压力之下,常老师最终不得不做出了妥协。

    考虑再三后,他没再把话堵死,而是提出了一个他声称没有丝毫商量余地的条件。那就是作为他接收洪衍武的代价,班主任也必须得接收他班里最淘气的五个学生才行。

    要说常老师讨价还价的本事不可谓不厉害,当时就让班主任卡了壳。

    其实,由此不难看出,大概常老师的本意就是想借着这个看似苛刻的条件,来达到婉拒班主任要求的作用。

    这样他既不得罪陈主任,也给了班主任面子,最后还能让自己有个台阶下。

    只是让他也没想到的是,才刚到当天下午,班主任就迫不及待地又找到了他,随后更不惜一切代价答应了他的条件,并全力催促他尽快完成学生的交换。

    要说其中的原因嘛,那还用说吗?

    还不是因为洪衍武又干出了一件惹人瞩目的事!

第六十六章 沙燕儿

    说实话,这一天几乎是洪衍武感到最无趣的一天。

    全班的异常气氛彻底让他没了发挥的余地,自始至终没人搭理他,结果他整个一上午都浑身不自在,只觉得没精打采。

    所以到了下午来上学的时候,他干脆就没进班,竟冒着呼呼作响的大风,自己个儿跑到校园中的荒地里找新鲜,还琢磨着从那儿捉个虫子什么的,好放在同学的铅笔盒里找点儿乐子。

    却没想到,当他扒着学校围墙边的老榆树找虫子的时候,顺着树干一抬头,正看见脑瓜顶儿上的最高的树枝子上,挑着一个断了线的“大沙燕儿”。

    结果这小子当时口水差点没下来,全然不顾是四五级的大风天儿,连半点犹豫都没有,就狸猫一样爬上了墙,让后再借着“蹭噌”又上了树。

    说到这里,咱们还得多说上几句。

    当下时值京城春季三月,固然多风,却多是晴朗之日,正是放风筝的好时节。

    在老京城人眼里,也一直是把风筝列在“岁时风俗”的类别之中。

    说白了,这天上飞的风筝就和嘴里吃的冰糖葫芦、手上抖的空竹一样必要,是春季少不了的玩艺儿。

    因此,往往在春天一遇到天空透明度良好、风力恰当的日子,有闲暇的人们就会到空场儿上放上那么一两只,有带着孩子全家出动的,当然也有自己个儿放的。

    这样一来,无论当年的春天来的早或晚,人们只要看到空中飘飞的各式风筝,就知道春天的脚步已经逼近。因此有诗云,“草长莺飞二月天,拂堤杨柳醉春烟。儿童散学归来早,忙趁东风放纸鸢。”

    另外,要说起老京城人最爱放的风筝,那首先得属俗称“黑锅底”的沙燕儿,别名又叫京燕儿、扎燕儿。老话儿里那句“北城黑蝴蝶,南城大扎燕”说的就是它,那是当之无愧的京城风筝代表。

    它最显著的特征,就是图案多以黑色为底,呈大字型。当它放到高空时,蓝色的天空衬托着风筝的黑色和白色,格外惹人注目。

    但是好看归好看,沙燕儿的制作工艺却非常复杂。其中“扎、糊、绘、放”四个环节不光都需要技巧,还全是细致活儿,制作难度相当高。除了专门靠糊风筝吃饭的行家,在民间能靠自己糊制这种风筝的人并不多,而能称得上糊得好的人更是凤毛麟角了。

    所以通常情况下,普通家庭的孩子们对于这种风筝,往往只有艳羡垂涎的份儿。而他们自己所能拥有的“飞行器”呢,多数也就是自制的“屁帘儿”罢了。

    说到这“屁帘儿”,还要再罗嗦几句,因为这恐怕算是最简陋的自制风筝了,想必为它申请个吉尼斯应该也蛮够格的。

    这种风筝只四边和中间十字骨架为竹条,形状就像瓦片一样。由于下边还常常贴了个尾巴或是穗子,拿在手里迎风飘荡颇似小孩儿的屁帘子,故而因此得名。

    当然了,像这种粗制滥造的风筝即不美观,又容易被风吹散吹破,必定是不好放飞的。所以经常会有孩子跑上一头热汗,也顶多努力到离头三尺的程度,根本就不能把它放上高空去。

    说到这里,大概已经很清楚了,我们不难想象洪衍武一看到这个沙燕儿时的感觉。

    对这么一个平日只有摆弄“屁帘子”的份儿的孩子来说,那真无异于被“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给砸中了。

    如果要用贴切的词来形容他这一刻的心劲儿,那简直就像恶狼看见了肥肉,一旦瞅见就再不肯撒嘴了。完全是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把这个沙燕儿弄到手。

    所以现在这小子满脑子只有一个想头:那就是只要能给这风筝够下来,别说他就此会成为所有孩子中唯一拥有“高级”风筝的人,就光凭他这份胆量、这份冒险经历,就完全可以镇住附近三条胡同的孩子。

    就这样,洪衍武心里想得美美的,出于一份对“声名显赫”的向往,冒着凛冽的大风,在老榆树上越爬越高……

    什么叫无知者无畏?

    洪衍武就是!

    可说到底,毕竟成年人还是懂得其中的厉害的。

    偏巧有一个三年级的老师带着两个学生去锅炉房打开水,就在他们途径这里时,正好看见了洪衍武努力向上攀爬,又险些被大风吹下的一幕。

    结果这个老师当时就被吓呆了。而随后一回过神来,他便赶紧赶到树下,责令洪衍武马上从树上下来。

    可不想洪衍武这小子却死拧死拧的。他就跟中了邪一样,无论眼里和心里,都只盯着树梢上那个大沙燕儿了,压根也不想想值还是不值。宁可冒着被大风吹下来的风险,也非得等够着风筝才下树。

    于是,这事一下就闹大了。

    由于洪衍武是学校里的“知名人士”,所以这个老师根本不用打听,便直接排学生去通知了洪衍武的班主任。

    “一线”的消息很快传到办公室,正为常老师的条件犹豫不决的班主任一听说洪衍武爬上了学校最高的老榆树,还险些被风刮下来。登时就大惊失色地从座位上跳了起来,紧接着就着急忙慌往校园里跑。

    而更让她感到惊惧的是,等到她嘿喽带喘地赶到了事发地点,竟发现树上的洪衍武在已经有众多人们围观下的情况下,居然还在坚持不懈地“勇攀高峰”,而且已经距离枝头的风筝没多远了。

    学校的这棵老榆树有小十米高,在大风呼啸中被刮得颤颤巍巍的。班主任听站在一旁的校工说,现在就是搭上木梯子也够不着这小子了,弄不好再来一个大风,人就得掉下来。顿时心焦如焚,急得眼睛都红了。

    情急之下,她仰望着高高在上,心无旁骛的那只“活猴儿”,赶紧大声向他喊话。意思无非是请他即可下树,快点儿停止这种“动物”行为,回归“人”的世界。

    哪知那只“孽畜”却全然不为所动,只专心盯着目标,毫不动摇。

    班主任以为洪衍武没听到,还待再喊。可三年级的老师却担心这种情况下会导致洪衍武分神,及时出面阻止了她。

    班主任便再没有了办法,也只好和三年级的老师分头守候在树下,继续仰着脖子干着急了。

    就这样,在大风呼啸中,在学校这块荒凉又遍布杂草的土地上,在众多双同学的眼睛瞩目之下,两个心急似火的老师,与枝头上灵活辗转腾挪的那个“返祖人类”,形成了一道难描的风景。

第六十七章 妖猴儿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眼瞅着洪衍武已经攀到树干最高的一枝,班主任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儿。生怕这时有个闪失,洪衍武手抓不住掉下来。

    好不容易等到了洪衍武够下沙燕儿,她这才发现,不知不觉中,里面的衣服竟已湿透……

    可这时,偏偏形势却又陡然起了变化。原来洪衍武这小子为了他的宝贝风筝专门腾出一手去拿,胆大包天下,他只用另一手抱着树干就敢往下面出溜……

    班主任不觉一阵眩晕,赶紧闭上了眼。直等到片刻之后,耳边传来了三年级的老师和洪衍武的对话,她这才确认洪衍武暂时安全了。

    等一睁开眼,她果然看见洪衍武单手持风筝,另一支手搂抱榆树主干,已经跨坐在树木中间的一根横杈上了。但气人的是,这小子还吊儿郎当地晃着双腿,全然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

    “你这是干什么?想找死啊!快把风筝扔了,就好好坐在那儿,抱着树别动了。”

    三年级老师为了刚才惊险一幕正在大惊失色中,不住督促洪衍武保证安全。

    可洪衍武却满不在乎,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凭什么呀,我把风筝扔了,你不就捡走了,当我傻呀?”

    “我是老师,不要你的风筝……”

    “老师怎么了?老师也变不出沙燕儿来呀。再说,底下还有那么多人呢,我可得防着点儿……”

    嘿,这小子真是没救了!为这么个破风筝犯拧,居然还自以为聪明呢!

    三年级老师对洪衍武的小心眼感到既可笑又可气,同时也因为被他怀疑贪图风筝有那么一点窝心,一时竟被堵得不知再说什么好了。

    这时,班主任赶紧抢上一步,用热切的语气继续劝导。“洪衍武,听话。我们是你的老师,我们会骗你么?我们骗过你么?你想想。”

    洪衍武似乎想了一下,但接着就是一声干笑。

    “少废话,现在不就在骗我呢吗?想要我的风筝,还想要我下去。”

    “你下来又有什么不好的?老师是心疼你。风那么大,树上多冷啊。”班主任又说。

    “我乐意,这点风算什么,上面好舒服,好凉快呀!”

    洪衍武说到最后,竟学起了动画片《大闹天空》里,孙悟空在丹炉里气太上老君的台词。

    他的模仿确实很逼真,套进时下的场面,无疑充满了一种特殊的喜剧色彩。这在围观的同学们中间,立刻引发了不可抑制的哄笑。甚至还有几个同样爱闹的学生,也纷纷高呼台词跟着起哄。

    “嘿,你这泼猴儿……”

    “我让你好好凉快,好好舒服……”

    “神箭!!放神箭!!快!!!”

    见场面一下变成了众位“天兵天将”要处决“妖猴儿”的大乱仗,三年级的老师登时怒了,回头就是一声严厉的呵斥。

    别说,这个老师还挺有威严,就犹如西天佛祖一般,顿时就压制住了麾下诸多位“大仙儿”的骚动。

    但与此同时,班主任却不禁急躁起来,忍不住出言威胁洪衍武。

    “告诉你,别欺人太甚啊!你再不下来,我今天非去你家告诉你妈不可……你可别逼我!”

    “哼,你们暗箭伤人,不算好汉!”

    洪衍武还沉浸在角色里,忍不住又冒出一句台词来,随后这才恢复了正常说话方式,半开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老师,我劝你别这么干。你要敢告诉我妈,我可往你饭盒里放耗子屎,往你水杯里放蛤蟆骨朵儿(土语,蝌蚪),往你书包里放蛇……”

    一听这话,班主任的呼吸立即急促起来,不由自主打了个冷战。她非常清楚,这小子绝对干得出来这种腌臜事儿。所以一阵毛骨悚然之下,顿时就丧失了与之对抗的勇气,彻底哑了火。

    三年级的老师尚不知深浅,见洪衍武竟敢公然威胁老师,立刻急了,不顾一切地叫了起来说:“你最好老实点——给我乖乖地下来,接受老师处理,否则我们就揪你下来——”

    话没说完,洪衍武就是一声冷笑,冲着下面大声说,“呸,你吓唬谁啊!你上来试试,你要敢来抓我,老子立马就用‘法宝’砸你。”

    三年级老师可不知道他所谓的“法宝”是什么,不过听了这话倒是真动怒了,马上就鼓动校工搬来了梯子要上去抓人,却没想到校工才刚架上梯子,只听洪衍武一声“看法宝!”一只鞋帮上已经露出了棉花的臭棉鞋就朝他飞过来了。

    要不是眼明身快,躲避及时,他脑袋上非得挨上这树上“妖猴儿”的一记“藕丝步云履”不可。

    在学生们鼓噪不休的起哄叫好声中,校工再顾不得其他,赶紧低头伏脸,迅速跑开。直到到了安全的地方,他才指着树上破口大骂,不过却再不肯回到树下了。

    “你,你,你——”这下三年级的老师也看傻了,这才知道洪衍武这小子是个敢说敢干的主儿。这一下子,让他除了指着洪衍武生气地叫着,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得,事情一下僵在了这里。两个老师则面面相觑,谁都没了主意。

    反倒他们身后的那些学生们又按捺不住好事的性子,开始喧嚣起来。谁都希望洪衍武能再扯腾出点新花样儿出来,要能再热闹些才好呢。

    要说这些坏小子们还真是惟恐天下不乱,有人给洪衍武喝彩,有人对他做鬼脸,还有人拱手抱拳以示敬仰,也是出尽了洋相。

    而洪衍武是个“人来疯”,也在树上一一作出回应,似乎这种特别的关注非常之满意,有一种找到同道中人的兴奋和欣喜。

    就这样,乱哄哄过了良久,那两个老师也仍未想出个切实可行的举措来。

    眼瞅着这么下去实在不是事了,班主任一狠心,干脆作出了只身犯险的决定,随后她便与三年级的老师进行了一番充满悲情的谈话。

    “干脆我亲自上去得了。要不他迟早得掉下来。”

    “你能行?”

    “不行也得行。”

    “你看风那么大,那怂孩子真敢拿鞋扔你,到时候你要掉下来怎么办?没看咱们的校工都不敢上去吗,千万别冒险。”

    “我掉下来总比他掉下来好。谁让我是他的班主任呢,我不上谁上?就是上天梯,该上也得上!”

    三年级的老师看出劝不住了,也只能劝班主任多加小心。随后班主任便为了降低身上装束的拖累,开始向短打扮靠拢。先是脱去外衣,接着又挽起了袖子……

    临上木梯,班主任最后又对三年级老师说,如果自己从那上边掉了下来,摔个好歹的话,还要请她帮忙做个证明,自己是为了学生才爬的树。这也算是对学校对组织有个交代吧,但到时候究竟算不算工伤……凭学校来定……

    三年级的老师点着头叹了口气,看出洪衍武是真的把班主任的心伤透了。

    而当班主任的脚踩在木梯上的时候,她自己的心里更是涌起几分难言的辛酸和悲壮。

    她万没想的,自己付出的诚挚与关心,换来的却是洪衍武对她下如此的毒手!

    怎么摊上了这么一个学生?竟然能逼得我冒着大风去蹬梯上树,这就是命啊!

    此刻,围观的学生们不由自主都安静下来,在一片肃杀的风声中,众人惊讶地目睹着班主任脚踩木梯,在心惊胆颤中一步一挪,哆哆嗦嗦的同时,越爬越高。

第六十八章 认怂

    树上的洪衍武现在也很意外,他同样没想到这个动不动就会被自己气出眼泪来的班主任竟然有这么大的胆量。

    要说心里话,这小子倒真不是不想下来。因为自从把风筝拿到了手里,他早就心满意足了。

    只是他这孩子打小逆反心理就强,他觉得如果当着这么多的同学的面,被两个老师这么一通数落,就乖乖地听话落地,是一件很没面子的事,于他洪三爷的江湖声名有损,因此才闹了这么一通矫情。

    其实,他的手也早就被大风吹得发僵了,要老是这么待在树上挨冻,那才叫有病呢。假使现在人们散去,根本不用人催,他自己就会急扯白脸出溜下来。到时候谁敢拦他,他还得跟谁急呢。

    另外除了这一点,实际上还存在着一个连洪衍武自己都不清楚的隐藏因素——那就是他早就对自己的班主任产生了一种朦胧的爱慕。

    也许有人会很奇怪,认为洪衍武整天不厌其烦地跟这位班主任故意作对,应该说是厌恶才对呀,又哪儿谈得上喜欢呀?

    有关这一点可得说清楚了,这其实是当年的小男孩儿与异性接触时,比较特殊的一种矛盾心理。

    在过去的年代,由于男女界限分明,孩子之间也非常封建。特别是男孩,以为谁喜欢跟异性接触就是罪大恶极,就是臭流氓。谁要多跟女的说一句话、对女的好一点儿,大家都会鄙视、冷嘲热讽他。

    结果这样一来,就导致当时男孩欺负女孩的现象特别多。因为一旦有男孩对女孩产生了好感,往往只能通过欺负她的方式,才能避免遭到同性伙伴的耻笑。也只有在欺负女孩时,男孩才有光明正大的机会和女孩说话,才能碰着女孩芳香的身体,才能正视女孩美丽的容貌。

    由此可知,当时的孩子之间谁喜欢谁很好猜。如果有哪个男孩表面上总是对哪个女孩最凶恶,老爱打她,甚至把她鼻子打流了血,那就证明他喜欢这个女孩。

    只不过这样的“喜欢”,对于被爱慕的对象来说却是比较倒霉的,这恐怕是世界上最为痛苦的一种“被暗恋”的存在了。

    同样的,洪衍武对待班主任也是出于这样的心理。所以一直以来,他才会做出这么多专门针对她的恶作剧,目的就是为了故意惹她生气着急。

    特别是像今天,他被班主任刻意晾了一个上午,心里自然怨气横生,早就巴不得闹出点惊天动地的举动,重新吸引回老师对他的关注。

    而当他看着漂亮的班主任为他上树的事担惊受怕,追着他团团转,非常着急的样子,自然就觉得自己在老师的眼里,已不再是个被讨厌的,无足轻重的淘气学生,反倒是一个无比重要的大人物。

    这种受重视的感受无疑让他觉得万分快活,被班主任喝斥几下也不难受,反倒觉得满舒服。特别是看到她那副气急败坏的样子,更是特别开心。也就更想要磨蹭时间,更加的不想下来了。

    如果下一个定义,像他这种行为,其实是属于一个男孩子潜意识里,本能生出的一种调戏**。

    不过事到如今,当洪衍武亲眼看见班主任被他逼急了,竟然以身犯险爬上了树,心里也在为自己玩过了火而感到万分后悔。

    要说其中的原因嘛,最明显的一点,是他身体早被冻得又冷又疲倦,本身就有下树的需求。

    另外一点,却是因为他昨天刚咬过班主任一口。虽然是迫于无奈,但今天看她竟然裹着纱布来学校,多少也有些不好意思。所以他现在虽然敢于用鞋去扔旁人,对这班主任却是下不去手的。

    还有最后一点,也是他现在最怕的。那就是万一他要是真被这个班主任给堵在了树上,到时候不仅他活了七岁的“英明神武”不保,恐怕跟老师也没什么谈判余地了。那这个宝贝风筝,一准儿就得被没收。那他这么大劲不白费了?整个一瞎忙活了!

    所以经过大脑飞速运转,他决定不妨先“屈就”一下,试着谈谈条件的好。毕竟,最后能把沙燕儿落到手里才是第一要务。

    “老师,你别再上来了,要不我也拿鞋丢你了。”

    洪衍武没说一句软话,反而扒下了脚上另一只鞋来威胁。这是他心里的小算计,想的是先施展一下恫吓的招术,如能震慑住班主任,自然也就打开了良好谈判的开端。

    岂料班主任上梯子之前早已横下了一条心,现在满心全是气苦,正是心志最坚毅的时刻,哪里又在乎他的恐吓,仍旧不理不睬继续往梯子上方爬。

    洪衍武这时可有点发懵了。他完全不理解班主任这么大韧劲来自何处,竟然突然之间,就从一个温暖软和的小白兔变成了个虎视眈眈的母豹子,而他自己现在反倒更像个被逼到绝地的可怜猎物了。

    不用说,再这样下去,有极大的可能,他将要落入班主任的“尖爪利齿”之中。

    眼见班主任充满坚毅决心的眼睛离自己越来越近,就快要爬到梯子最上面了,洪衍武第一次慌神了。于是他迫不及待开出了下树的条件——只要老师不没收他的风筝,不批评他,更不许告诉他的家里,他就自己从树上下来。

    还好,总算有了效果。班主任的行动立时停止,而且她只稍微思量了一下,就很痛快答应了下来。

    “行,你肯下来就行!这很好,这说明你心里还是有学校,有老师的。我现在就向你保证,只要你安全下来。我就答应你的条件,决不批评你,也不会没收你的风筝。”

    其实,班主任之所以答应这么爽快并不奇怪。因为完全是出于教师的职责,她的一颗心才和洪衍武安危系在了一起。而她虽然是被逼得走投无路才蹬上了木梯,可她目的却并非来斗气报复的,只要洪衍武肯老实下来,她还计较什么呢?

    况且她现在就已经打定了主意,事后哪怕把三排所有的淘气孩子都接收,她也要把这个洪衍武马上请走。所以只要过了这关,这个洪衍武就归常老师操心了。作为她唯一所求,当然是越快解决问题越好。

    不过,她的这种态度反倒让洪衍武一时不敢相信了。这小子带着狐疑又磨蹭了半天,结果一低头看到了树下那个三年级老师,又产生了一些顾虑。

    “那……还有那个老师呢,她也得保证才行……”

    说实话,也就是洪衍武这句傻话才真的让班主任对解决这件事有了把握。班主任明显松了口气,现在她只怕洪衍武不相信她,不等三年级的老师有反应,她就急忙再次打保票。

    “没问题,我也可以替那位老师答应你。你回头想想,你在我的班里也有一学期了,你见过老师说话不算数了么?”

    “那是从前,可现在……”洪衍武低低地说。

    “现在也一样。你看,当着这么多同学,老师又怎么可能说话不算呢?”班主任热切地循循劝诱着。

    接着,为了趁热打铁,打消洪衍武最后的顾虑,她又赶紧朝他伸出了右手催促。“快下来吧,注意安全,拉着老师的手。”

    这种极付热情的诚意明显使洪衍武动心了,他不再迟疑,小心地开始挪动身体,

    “吁——”树下的上八洞神仙、下八洞神仙齐声为洪衍武喝出一阵倒彩。这时候,谁还看不明白,洪衍武这小子马上就要认怂了。

    不过,这伙子“神仙”纯属自己往枪口上撞。现在是解决问题的关键时刻,三年级老师最怕再有什么变故,又哪儿能容他们这样放肆起哄?

    于是这位老师马上回头又一声大吼,威胁谁再起哄就给谁处分,立刻就把这些“神仙”们镇压得服服帖帖的了。

    可就在这个时候,一个意外却极不适当地发生了。

第六十九章 收场

    原来,洪衍武不仅照旧占用了一只手专门来抓着风筝,并且此时他脚上还短了一只棉鞋。此时要往树下来,显得既拖沓又迟累,很有些狸猫变树懒的意思。

    而就在他光着的那只脚刚踩在一根横枝上时,偏巧又赶上了一阵打着旋儿的大风刮过。于是,就在众人或捂脸或闭眼地躲避之时,他也被吹得失去了平衡。

    只见他脚一打滑,单靠一只手又抱不住树,眼瞅着就要跌落。

    幸好班主任一直都密切关注着洪衍武,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她急急往上又蹬了一节梯子,在大叫“抓住!”的同时,她拼尽全力伸手托住了他的屁股,才让这小子才又重新抱住了树干。

    然而为了救洪衍武,班主任动作太大,用力太过,反倒使得她自己失去了平衡,结果她腿一打颤,身子一歪就从木梯上出溜了下来,摔倒在了地上。

    看到这一幕,三年级老师紧紧掩住自己的嘴,而旁观的学生们也都吓懵了。

    班主任本人更是摔得不轻,躺在地上只能小声地呻吟,老半天都能没起来。

    直到三年级老师回过神来,招呼学生们一起来相扶,班主任才在众人合力相助下,蹒跚地站了起来。

    好在检查了一下,发现只是身子摔麻了。除了后背沾了一身土,皮肤裸露的地方也添了几处剐蹭伤外,似乎倒并无大碍。

    不过班主任的这副惨样儿还是让三年级老师急眼了,一种物伤其类的情绪,促使她把树上的洪衍武好一通数落。

    “你小子可真行啊,让你下来你偏不!你还有脸谈条件?看看,现在惹了多大的祸!你们对得起你们班主任嘛,她为了救你把自己都摔了!你以后要不乖乖听你们班主任的话,就是狼心狗肺……”

    树上的洪衍武,其实才刚弄清发生了什么,但对于这个结果,他同样十分难过。

    他完全没想到这件事竟会真的牵连班主任受伤,要真是把人摔坏了,哪怕他再脸皮厚,恐怕以后也没脸再跟班主任眼前晃荡了。

    说心里话,要是他能自己来选,他倒宁肯刚才是自己掉下去呢。

    总之,他心里既懊恼又郁闷,想反驳又隐隐有愧,想解释又觉得说不清,面对三年级老师的斥责,竟平生第一次没强词夺理,垂头丧气地保持了沉默。

    “别,别说他了。”

    最后还是班主任打断了三年级老师对洪衍武的喋喋不休。虽然疼得直吸气,但她没忘了现在最重要的还是洪衍武的安全,勉强抬起头叮嘱。

    “你好好的,先待上面别动,千万要听话,我这就请校工师傅帮忙把你弄下来。”

    见班主任都这步田地了还念念不忘惦念自己,洪衍武第一次被一个他从前认为软弱无力的人折服了,也第一次体会到了柔弱的女性身上也会迸发出一种强大的力量。虽然他还不懂为什么,也不知道那股力量是什么,却也由衷地感到可敬、可佩。

    同时,他也第一次对自己有了些了解——他这个人不怕直白的硬或是纯粹的软,但却最怕柔里的刚,只要这两样东西同时出现在一个人的身上,他马上就会完蛋,再也没有拼命的劲头和死拧到底的勇气。

    就这样,洪衍武变成了一只听话的小猫,老老实实待在树上,再也没乱动。

    虽然他在树上什么话也没说,但其实,这一刻他的内心里非常感激班主任,甚至感到她整个人都像水晶一样,那么莹洁、高贵。

    他甚至已经打算好了,从今天开始,他再也不欺负班主任了,以后也会尽量听她的话。

    只不过在外表,他还遵循着一定要表现出对异性冷若冰霜之气概的习惯。依旧瘪着嘴,强作出一副毫无触动的冷酷状,因此班主任一点儿也不知道他心里的真实思想。

    校工一直在旁边见证了一切,他完全可以体谅到班主任的心情。所以在她的请求下,别无二话就重新蹬梯子上树。只不过他从树上往下摘洪衍武的时候,可一点没给这小子好脸色。

    校工不仅拿话对洪衍武一通好损,声称自己要是他爸爸保准儿给他屁股打成八瓣,并且下手时也很重,把这个小子夹在腋下时,甚至故意用力夹得他嗷嗷直叫。这可不光是为了洪衍武扔他那一只臭鞋,也是出于义愤,打心眼里替班主任感到不平。

    很快,洪衍武便安全落了地,校工又骂了句“真不是玩意”,就去把木梯送回原处。

    班主任也终于彻底放下了心,但她只勉强轻声细语安抚了洪衍武几句,便立刻就被强压着心头怒火的三年级老师搀扶着,送去了学校的医务室。

    再之后,下午第一堂课的上课铃也打响了。围观的学生们都怕挨批评,一哄而散掉头而去,再没人去看上洪衍武一眼。

    结果偌大的一片荒地上,只留下了手持风筝,光着一只脚的洪衍武一人。他就像条被遗弃的狗一样,满地转悠着寻找他那杳无踪迹的棉鞋……

    事情到此终于结束了。班主任也果真信守诺言,丝毫没追究这件事。她不仅半句话没批评洪衍武,甚至也没告诉他的家长,更没拿走他的风筝,算是给了他很大的面子。

    只不过漂亮的班主任,也终于借此事彻底认识清了洪衍武的顽劣本质,说什么也不肯再教他了。她在离开学校医务室后办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到常老师,逼迫他兑现了承诺。

    班主任这么着急确定这件事,无非就是想利用一下时间差,怕常老师反悔。要说到这一点,那绝对算得上是无比明智。

    因为当天快放学的时候,常老师就从别人那儿听说了“上树事件”的始末,心惊肉跳之余,他不免为自己刚刚作出的草率决定万分懊恼,当时就产生了反悔的念头。

    可作为一个男人,又碍于同事情面,已经说出口的话他自然不好反悔,况且一想起班主任那泪眼模糊的娇怯面容,他也不知为何,就总不由自主地阵阵心疼,因此思来想去一番,他一狠心,也就只能捏着鼻子自认倒霉了。

    第二天,班主任亲自把背着书包的洪衍武带到了常老师的“三排”报道。而面对新的班集体,洪衍武这才发觉,这件事的后果原来远比他想象中更严重。

    当他望着班主任的身影快乐地消失在教室的门口时,心里不由一阵发空,有些伤感,也有些无所依靠的失落,还有些不知所谓的辛酸无奈。

    他隐隐懂得,班主任这次离去和以往不同,因为这里不是“二排”而是“三排”。

    这也就代表他们之间再不复旧日的那种亲密的师生关系了。她今后不再为自己着急,也不再为自己烦恼,更不用再追着自己满处跑了,她不再是自己的班主任了。

    她的温存,她的关心,她的体贴,今后也只是李春生、蒋八一和赵火炉那几头“牲口”的专有待遇了。

    没了这种亲近接触的机会,他甚至再也闻不到她身上的淡淡桂花香味了……

    想到这里,他的眼泪竟像连串儿珠子一样的淌了下来。

    常老师似乎看出了什么,哀叹着对他说,“你这孩子啊,早知如此,又何必呢……”

    真是一种无奈。

    常老师很无奈,洪衍武也很无奈。

    可他们之间这种无奈,也只是刚刚开始……

第七十章 神往

    让洪衍武不开心的事不止被班主任“流放”这么一件,那个他付出极大代价换回来的风筝,其实也让他很有些失望。

    因为虽然邻居和家人都不知道他在学校闯下的大祸,可当他把沙燕儿拿回家时,却还是为此遭致了边大爷和他父亲每人一顿好骂。

    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原来,边大爷是特别讲究老理儿的人,他骂洪衍武的原因是因为觉得忒丧气。

    这话要说起来可是有根据的。因为按旧时风俗,放风筝在本质意义上其实就是人们在放“灾”。

    而其中最重要的讲究就是,甭管风筝飞得有多高多远,都不能收回来。甚至如果风刮不断线,人们还要把风筝线特意剪断,这就意味着把一切不好的运气全部送走。

    所以但凡京城的老人们都知道,遇见被剪断或被风刮断的风筝,千万不能捡回家去。哪怕谁家院子掉进风筝,也要立刻撕掉,得把不吉利的兆头给破了。

    可偏偏洪衍武却因为虚妄无知,正犯了这个忌讳。您想老爷子还能不急眼吗?

    具体的经过是这样儿的。

    当日洪衍武手里举着个沙燕儿高高兴兴放学归家,正碰上边大爷在东院儿门口摆弄他的花盆。结果边大爷一眼就瞅见了他手里的风筝,便问打他哪儿弄来的。

    洪衍武正憋着逞能显摆呢,听边大爷问,赶紧一通臭吹。

    却没想到他还没说几句,一听说是从树上够下来的,边大爷当即就变了脸,一个劲儿说他不知好歹,往家里捡了个不吉利的玩意儿,这可是让整院儿的人都跟着添堵。

    洪衍武一下扫了兴致,丧眉耷眼就往院里走。

    哪知道边大爷竟然不依不饶,扔下手里的花盆儿追在他屁股后头,还硬逼他赶紧把风筝给烧了。

    洪衍武哪儿肯呀,当即吓得像只耗子一样刺溜钻进了家里,然后死死关上了门,一晚上也没敢再露面。

    不为别的,他就怕边大爷一个冲动,直接把风筝抢去给他烧了。

    不过,哪怕他破天荒如此老实地待在家里,到了也没落什么好。因为他哪里能想的到啊,老天爷还为他另行安排了父亲的一顿骂在等着他呢。

    其实,他下面挨的这顿骂倒与这种忌讳无关,洪禄承只是因为这个沙燕儿牵动了洪衍武母亲的伤情与愁思,影响到了妻子养病才发怒的。

    原来,尚在病中的王蕴琳看到了这个沙燕儿,竟一下被招惹出了难得的兴致。卧床静养的她当即便强打起精神坐了起来细看,随后还跟洪衍武细说起了许多有关沙燕儿的讲究。

    “……其实每个沙燕造型都有独特的意义。短小肥胖的‘雏燕儿’是儿童,宽大的‘肥燕儿’是男子,颀长的‘瘦燕儿’是女子,‘比翼燕’则代表夫妻百年好合。你拿回来的这个呀,是个‘肥燕儿’。可画得不算好,形也走了样儿。想当年,允泰画的那才叫好,造型规整,设色雅丽,图案活泼,精致细腻,他的‘十八描’,连‘风筝金’看了都佩服得紧呢……”

    这些话,洪衍武还是第一次听说。敢情一个小小的风筝造型,里面竟然有这么多说道。

    所以带着一种好奇,他便继续追问,“妈,你说的这个允泰和‘风筝金’是谁呀?他们除了会糊‘黑锅底’还会不会干别的呢?”

    结果王蕴琳就告诉他,“那个‘风筝金’呀,是当年专门给宫里糊风筝的,沙燕儿这个所谓“黑锅底”的画法儿,正是此人首创。”

    然后她接着又说,“允泰可更加的厉害,不光会画风筝,花鸟鱼虫吹拉弹唱,琴棋书画十八般武艺无一不精。就是比淘气,耍的花活也能当你师傅。”

    洪衍武自然撇嘴表示不服,接着王蕴琳就为他口述了允泰曾经干过的两件“丰功伟绩”。

    “他小时候呀,比你还淘得出圈儿。他曾往狗尾巴上拴了一挂鞭,结果点着了给扔人家堂会的戏台上去了,戏台上正演《武松打虎》,没想到景阳岗上又冒出一只带响儿冒烟儿的狗,结果所有人这通儿上窜下跳,你瞧这份儿乱吧。就连戏台上的‘老虎’也得躲着那狗走,连武松都钻到桌子底下去了……”

    “还有一回,他在乱葬岗捡了个骷髅,结果他给偷摸藏起来了,专等到正月三十“打鬼”(“打鬼”是俗称,真正的名字叫“跳布札”,这是个蒙古语,翻译成汉语就是“驱魔散祟”,是一种黄衣喇嘛的特有乐舞,也是非常隆重的宗教大典。旧时京城必得等到这个仪式结束,春节才算正式过完。)带进了雍和宫。待到喇嘛手舞足蹈演到了第十三场“送崇”之时,他就往场内一扔,结果他的骷髅头正砸在喇嘛端出来要烧掉的那个骷髅上。这下儿可好,招得一群带面具的黄衣喇嘛追他……”

    洪衍武听入了迷,直眉瞪眼连声追问,“那后来呢?追着了吗?”

    王蕴琳回答说没有,又说允泰自小跑得就快,且拜过名师练过轻功,所以无论钻大人裤裆,还是飞檐走壁、走九宫桩都不在话下。

    洪衍武便因此对这个允泰十分的敬慕,一个劲儿求母亲帮他引荐,还说钻大人裤裆他已经会了,可他想让允泰教他轻功,也想飞檐走壁,也想走九宫桩。

    岂料王蕴琳听到这里,竟呆呆的出了神儿,不久后居然又止不住坠了泪,还嘤嘤地哭了起来。

    这时洪禄承进得屋来取东西,正听见洪衍武在追问允泰的事,又见妻子这副模样,他顿时脸色一黑,东西也不拿了,一伸手提拉起洪衍武的脖领子就把他薅出了里屋。

    到了外屋,洪禄承不仅训了洪衍武一通不懂事,还严令警告儿子,以后再不许他和母亲提及此人,更不许他把今天听到的事在外面去说。

    此时的洪衍武已不比当初,虽然深感不服气,但对于父亲的话能听还是要听的。

    只是他也的确非常好奇,即便在以后的日子里也时常在想:

    妈说的这个允泰究竟是谁呢?怎么一提他,没说几句就哭了呢?

    这个如此尿性的人物,现在又猫在哪儿呢?

第七十一章 回马枪

    洪衍武的新班主任常老师,本名叫常显璋。

    实际上,他并不只是个普通的小学语文老师,因为他原本是个在十五中带初中毕业班的语文老师。

    那就有人要问了,说京城第十五中学可是重点中学啊,他又为什么来半步桥小学教屁事不懂的毛孩子呢?

    这话还得说到家庭出身上来,原来常显璋出生于一个教师家庭,他的父亲本来是玄武区教育局的副局长,母亲同样是在师大附中教语文的高级教师,而他自己也是个打小就品学兼优的好孩子。

    特别是自幼受到母亲熏陶,他的语文课成绩非常之好,在小学时就曾几度拿过全市作文比赛的第一名。

    不过,由于父亲不想让他过于依赖母亲的护佑,所以“小升初”时,他便没有报考母亲任教的师大附中,而是以双百的成绩考上了第十五中学。三年后的中考,他又同样以全区第二名的好成绩考上了本校高中。

    按理说,像他这样的学生应该是个上大学的好苗子。但可惜了的是,他上高中那年是一九五七年。

    就在那一年,他的父亲因为给上级提意见被打成了“老右”,而母亲也因此受到了牵连,陪着父亲一起下放到“五七干校”劳改去了。那么自然,一旦家庭出身出了问题,他想考大学的理想也就沦为一场华丽的气泡了。

    应该说,常显璋的情况和洪衍武的大哥其实有些类似。只不过他可比洪衍争要清醒的多。他早就看出了局势的苗头,所以高中毕业时他根本没参加高考,而是依仗非同一般的语文水平,非常明智地听从了十五中校长的意见,留校当了一名初中语文组的教师。

    而后面发生的事,无疑证明了他选择的正确。因为与他境况类似的同学,在高考发榜后发现竟然无一考中,甚至有些不服输的在今后的几年继续参加高考,仍然屡屡落榜,最终也只能分配到一个不怎么吃香的工作。

    有人去了远郊区县的小厂做力工,还有人分到了玻璃店去当拉玻璃的学徒工,甚至还有人被分到了澡堂子学修脚,或被分到环卫局去收垃圾箱或是抽大粪的。与这些同学相比,他每天还能与笔墨纸张打交道,已经算是最好的着落了。

    常显章很知足,工作认真,对老教师和校领导也很尊重。同时因为年龄的原因,他又没架子,与学生们也能做很好的沟通,很受学生们的欢迎。只可惜,这种恬淡安逸的生活最终还是在一九六六年结束了。

    当年的情况不必细说,若不是因为常显璋在学生中间人缘非常之好,有几个号称“四大金刚”的“横主儿”片刻不离身地护着他,就凭他的出身,恐怕也会像校长那样首先被打倒在地,再被踩上“一万只脚”的。

    不过,常显璋实在是个能避祸趋福的聪明人,从学校受到“运动”冲击的第一天起,他就本能地察觉到了一种即将来临的巨大危险。于是经过一番苦苦思索,很快他就作出了一个果断决定,马上转校去教小学。

    他的想法很简单,那些为他保驾的学生每天像这样连上厕所都不离地跟着他,时间一长毕竟不是事。再说了,如果革命形势变得猛烈了,护不住他了又该怎样?

    可如果他去了小学,那就好的多了,毕竟最能闹的是半大小子,小学生即便动手,也狠不到哪儿去,至少不会有性命之忧。

    就这样,常显璋在几个学生的帮助之下,申请很快获得了学校“总部”的批准,拿到了盖着红彤彤大印的介绍信。

    在当时,由于“革命”组织满天飞,凭此信件,虽无正式名份,可半步桥小学也不敢拒收他。自此,他便在这所小学待了下来,并顺利地躲过了各种“运动”的冲击,一直平安任教至今。

    其实从本质上而言,常显璋天生就不是个热衷政治和名利的人。相反的是,他爱好广泛、兴趣众多,不仅喜欢读书、音乐、美术、溜冰,甚至还会摄影、洗照片和自制矿石收音机。

    当时的社会上各种派系名目繁多,什么“卫卫红”、“东方红”、“向太阳”、“主义兵”、“红造司”、“好派”、“p派”等等等等,不一而足。而对于像他这样的人也有个专门的派系名词来区分,那就是“逍遥派”。

    只不过按照常显章自己的话来说,由于“逍遥派”要在运动之前混进大学才够资格,所以像他这样的应该用另一个名词来称谓——“飘派”。

    从这一点出发,我们大致便可以猜到,常显章其实对在半步桥小学任教的几年,还是相当满意的。因为这里不仅工作轻,政治学习也少,再加上休学的一年和寒暑假期,可以让他有充足的时间来满足自己的诸多爱好。

    只不过,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像这种万分惬意,悠然自得的日子竟然几乎被洪衍武给毁了。

    说真的,他还从没遇到过像洪衍武这么小就“闹起来没个边儿”的学生呢。这不,这小子才分到他班级的第二天,就又上演了一出鸡飞狗跳的大戏。

    那么自然的,这次可要轮到他来头疼了。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原来洪衍武分到“三排”的第二天,清早上学时并没有去“三排”,反而回了自己的原来的班级体,而且死死地坐在原有座位上,任班主任或同学喊破了喉咙也不动一下。

    要说这小子的动机嘛,其实很容易推论。或许,是对班主任老师把他“抛弃”不满,对老师还念念不忘,又或许,他实在对旧日的班集体无法割舍,总之,他是带着怨气来的,而且横下一条心,死也不走了。

    班主任可没想到洪衍武给她来了个“回马枪”,急得眼泪都快下来了。手足无措中,赶紧派人去找常显璋。

    事情不一会儿就闹大了,不光常显璋赶到,最后几乎招得全校老师都来了。可无论他们说了成千上万句软话和硬话,洪衍武却一句听不进去。

    体育老师的脾气暴,最没耐性,一来二去终于按捺不住了。他便叫上常显璋和几个老师,对洪衍武付诸武力。他们的目的是要把这小子强行拖出去、拽出去或拉出教室。

    只可惜他们没人知道洪衍武牙齿的厉害和秉性中的野蛮,结果洪衍武倒先狠狠咬了体育老师一口。就在体育老师大声呼疼的同时,常显璋和几个女老师都忙不迭地撒了手,让洪衍武依旧维护住了胜利。

    体育老师在众位女老师面前丢了人,他不免迁怒于常显璋,责怪他不够男人,竟第一个先松手。

    常显璋对此倒是没辩解,他只是象所有那些自恃清高的知识分子遇到别人俗不可耐就一筹莫展一样,看着油盐不进的洪衍武急得直搓手。

    不过只片刻,他就眼睛一亮,想出了一个主意。

    实话实话,常显章的招儿也够确实损的。当时他一句话也没说,只是笑嘻嘻看着洪衍武发了会笑,便故作高深地走了出去。

    不久,等他再回到教室时,手里竟亮出一条结结实实的麻绳儿。此时,他再一指洪衍武,立马招呼体育老师,“捆他!”

    体育老师登时恍然大悟,哈哈大笑中,几个人再次一起动手,当时就把洪衍武连同桌椅板凳捆在了一起,结结实实像个大粽子。

    这下轮到洪衍武傻了,他当即一声大叫,如同杀人般地惊动了整个学校。

    老师们可不理他,众人继续齐力合心,接着就把这被捆得溜圆的小子连课桌和椅子一起抬了起来。

    而英雄陷阵,中了埋伏的洪衍武只能象个蜘蛛一样死死攫在课桌上,无论怎么挣扎也没用。他气疯了,但无可奈何,因为一个人四腿离地就什么也不顶了。

    要说他现在的这个样子的确很难看,因为眼泪哗哗的班主任看着他,竟然“噗”地笑了。其他旁观的老师同学更是乐得拢不住嘴,甚至还有人为此笑岔了气。

    就这样,洪衍武被体育老师和几个男学生轻易地抬走了。这小子拼死力的一场大闹,在常显璋的干预下,也最终成了个大笑话,使他前所未有地当众丢了次大脸。

    不过,常显璋倒似乎因此事成了唯一有收获的人。

    因为在他临出教室门,班主任向他道谢的时候,他忽然发觉班主任的眼神似乎出现了一种与往常不同东西,似乎有些赞许,还带有一些欣赏,甚至还有一些感激。

    不知为何,他的心当时竟猛然一震,不由自主地看呆了。

    而班主任察觉后,不仅低垂了视线,粉红也上了脸。

    可随即,两个笑靥却又深深地旋了下去……

第七十二章 劝降

    如同待宰猪羊一样,捆得死死的洪衍武,被安置在了空无一人的一年级办公室里。

    但由于心花怒放,此时常显璋在门外听着这小子杀猪一样的嚎,不仅丝毫不烦,甚至还隐隐自得。

    不过说心里话,他目前虽小胜一局,却丝毫不敢以洪衍武的“克星”来自诩。因为他懂得一个道理,只有整日算计人的,没有整日防人算计的。

    那时候的孩子多数对老师有三怕,一怕“罚站”,二怕“留校”,三怕老师“请家长”。这三怕一怕比一怕厉害。而像洪衍武这样,对此已经毫不惧怕的孩子,则属于已经“跳出三界,不在五行”的范畴,是彻底“成了精”的主儿。

    就冲这小子能闹翻天的本事和睚眦必报的秉性,要老惦记找他杀仇,那他往后哪儿还有好日子过呀?

    所以现在最必要的一件事,就是他要想办法和洪衍武达成和解。

    这件事自然是极有难度的,可也并非全无可能。其实凭常显璋过去的教学经验来看,喜欢淘气又闲不住的男孩子,在中学生里更多。不过这些孩子其实本质上倒并不坏,多数还是讲道理的,并非一味蛮横生混蛋到底。而他们爱惹事生非的原因,多数也是属于精力旺盛又无处发泄的结果。

    对待这样的学生他还是有几分心得的。

    首先是老师绝对不能高高在上,总显示师道尊严用大道理来压人,而是要以一种理解和平等的态度相待。然后在取得他们认可,使他们放下心理防备的情况下,才能再加以劝解和疏导。如能帮助他们发现或找到自己的兴趣爱好,那一切问题便可迎刃而解。

    说实话,他自己在中学任教时,这种类似的方法已经在不少孩子身上试验过了,可以说是屡试不爽。

    过去,他不爱对洪衍武下功夫,其实不外乎事不关己想躲避麻烦罢了。但如今事到临头,已经成了自己的麻烦,他自然要迎着困难上了。

    况且这件事也等于是在帮班主任的忙,鉴于二人目前比较奇妙的“同事关系”,哪怕是为了能更进一步获得班主任的好感和青睐,他也必得要把这小子的毛儿给捋顺了才行。

    片刻之后,心里已经多少有了谱的常显璋,心中成竹地慢悠悠踱进了办公室。

    不知为何他心里突然冒出来个可笑的念头,这手里要添把扇子,那他现在还真像评书里劝敌将“受招安”的狗头军师。

    洪衍武仍然还在嚎,大嘴咧着,鼻涕过河,使劲挤着眼,扯着嗓门,那模样要多寒碜有多寒碜。这小子正在换牙期间,那张豁牙露齿的嘴很夸张地,毫不掩饰地暴露出来,不说是穷凶极恶,也很有逢人便要咬上一口的意思。

    “打住吧,这不是土匪窝子,没人要剜你的心下酒。”

    常显璋过来就拍了下洪衍武的脑袋,然后又故意臊他说,“我真替你羞得慌,一个男孩儿,比丫头还丫头。”

    洪衍武被这么一激,鬼叫立刻止住了,不过却又破口大骂起来。

    “姓常的,趁早放了我,要不有你后悔的。我告诉你,你那个破班,我才不想待呢。”

    常显璋听了便露出鄙夷的神色。

    “去去去,就你锛儿头倭瓜眼的猴儿精模样,当我多稀罕你呢,要你我还嫌累赘呢!你还以为自个儿是朵花吗?人人爱你。”

    “切,在我妈的眼里,我可是三春大牡丹!”

    “那是你妈,可人家二排现在不要你了,你在人家眼里就成了狗尿苔。”

    常显璋说到这里就笑,洪衍武不能容忍他的这副讥讽模样,一脚踢翻了面前的一张椅子,结果惊得信奉“君子动口不动手”的常显璋直往后退。

    “你这可是欺负老实人,以小卖小……”

    “呸!”

    洪衍武怒气未消,突然又拿出了他弹吐沫的本事,一口唾液,飞火流星一般朝常显璋袭去。

    常显璋险险歪头躲了过去,不过却也吓得他汗都下来了。胆战心惊下,他直往后退,嘴里还不住地说,“别价,你别价呀!行行行,您是大牡丹行了吧?我算是服了您了!”

    洪衍武得理不让人,鼻子都踪到了脑门上。“怕了吧?”

    常显璋很坦诚,倒是实话实说。“怕了,你要天天这么给我闹,我可受不了。”

    “知道怕还捆我干嘛,趁早放了我咱哥儿俩都好。”

    “嘿,你个没大没小的,谁跟你论哥儿俩?怎么跟老师说话呢。”

    说是这么说,可常显璋却无心较真,他觉得调侃胡闹得差不多了,算是成功把这小子的戾气散去了不少。随即又把话头一转,便开始聊正事。

    “说正格的,我也不是为不想放你,可我要放了你,你要去二排再闹一场可怎么好?”

    “哼!”洪衍武恨恨地咬牙,却并不作答。

    可不嘛,常显璋正说到他心里。他这时候想的是,回头就要去把二排教室的玻璃给砸了,把顶棚捅了,除此之外,他还要把所有人的桌子上抹一遍臭豆腐,把所有人的铅笔都给撅了。

    既然二排不要他了,那他就要让所有人都上不成课!

    不过于此同时,让他自己觉得有些奇怪的是,怎么他的鼻子倒有些发酸呢,眼里竟也有湿润的趋势。

    不能啊,他应该是个如飞刀华一样的硬汉才对。

    常显璋也看到洪衍武眼眶里有眼泪在转悠,语气立刻变得软和起来。

    “其实吧,在哪儿待不是待啊?你没必要较真嘛。听说过好马不吃回头草嘛,再说强扭的瓜儿也不甜啊。你往好处想想,我们三排也不错啊,我们班里的陈力泉是你发小吧,你要愿意,我可以安排你们坐一块儿,以后你们就能一起上下学了。”

第七十三章 受招安

    见洪衍武似乎得到了一点安慰,面色不再发僵,常显璋便又加重了攻心战术。

    “再说了,你还比我强得多呢!现在上学多轻省啊,连考试都没有,你还是可以随心所欲的玩儿。你七岁吧?我六岁就没玩过,每天要练大字,背古诗,一天到晚被父母逼着认字。上学以后,更没有玩的时候。要是学不好,成绩落在三名之外,妈先打一顿,爸再打一顿。屁股肿着,我还得继续跪着挨罚背书……”

    常显璋见洪衍武抬起头冲他发愣,似乎对他颇有些同情的意思。他知道攻心有效了,又继续说下去。

    “不过,认了字毕竟还是有些好处的。你也爱听评书吧?可评书也有不好的地方,那就是播放那是有时有晌,每天结尾还给你留个扣子,让你一天到晚心里痒痒。对我来说,就不存在这种问题。八岁,我就能自己看《搜神记》、《哪咤传》了。九岁能读《隋唐演义》、《三国演义》、《忠义水浒传》、《施公案》和《说岳全传》。到了初中,几乎《封神演义》、《三遂平妖传》、《镜花缘》、《聊斋志异》这类的文言白话小说也都看全了,后来我就自己写书——我的那个主人公,江湖人称“霹雳千手不能防”,绝招是暴雨一般的霹雳连珠弹!能炸得对手连丁点儿哦肉渣都找不着!发暗器的功夫独步天下,除了单手发、双手发、膝盖、头颈、口舌、鞋底,全身上下无一处不能发射暗器,可谓天下无敌的暗器高手!比你那个什么飞刀华和什么金镖黄天霸可要厉害多了……”

    这一番话可算是拿住了洪衍武的心,他完全听入迷了。“那然后呢……”

    “嗨,没然后了。被我爸爸发现了,他拿我写好的三沓子作文本都去拢了火,又好好赏我一顿腚锤子呗。”常显璋看见洪衍武的反应心里暗喜,表面却装作黯然神伤,直嘬牙花子。

    洪衍武的确陷入其中了,竟然深表同情。“真可惜呀,你要没爸爸就好了……”

    “噗哧”一口,常显璋差点没岔了气,咳嗽了半晌才说,“——打住!也别光说我了。咱再说说你。怎么着?好好在三排待着行不行?现在不管你乐意不乐意,咱俩都拴一起了。就算你帮我一忙,只要你保证不再去二排找事儿,以后不再故意闯祸,愿意尽量遵守课堂纪律。老师就每天放学给你讲一段故事,保证让你满意,绝对不吃亏,不骗你……”

    洪衍武明显有些意动,不知不觉中已经换了尊称。

    “那您写的那书,您还记得吗?”

    常显璋心里窃喜,用更多的故事来诱惑。

    “那算什么呀!老师知道的故事可多了。你知道一个人是如何用八十天的时间环游了地球的吗?你知道当一个人遭遇海上风暴,是如何靠自己在孤岛上生存了二十年吗?你知道一个人被构陷入狱,在海岛上关了十几年,最后靠装死成功逃脱,又找到了一个大宝藏,之后是如何摇身一变成为大富翁去复仇的吗?你知道一个父母双亡的孤儿,流落在非洲大陆上,是如何被一头母猩猩养大,成为森林之王的吗?”

    这些故事都是来自于外国小说,洪衍武自然从来闻所未闻。他又沉默了一阵,终于吐了口,算是答应了。可就是心里,还有点不依不饶绕不过弯儿来。

    “其实,去你们班也不是不行……可我也不能就这么窝囊,甘当废物点心吧?俗话说,有仇不报非君子,来而不往……”

    见洪衍武说到最后似乎有摇头晃脑的趋势,常显璋一脸不屑,当即打断。

    “拉倒吧,就你还君子?我都不稀的说你。咱不怕亏心,你自己来说,你干得那些事有一点君子的样儿吗?瞧把你给能的,顶门杠一样的个头,你就是个标准的小人儿。还俗话说?俗话还说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伸呢!你怎么不提了?”

    这几句话下来,洪衍武总算没声儿了。常显璋见形势越发有利,赶紧趁热打铁。

    “话说这么多了,再多说就没劲了。你呢,也别觉得丢人,认为什么事不合心意就非得报个仇。历史上比你牛的人多的是,可很多大英雄也得迫于形势加以忍耐。越王勾践,卧薪尝胆,才能灭了吴王夫差!韩信遭胯下之辱,而后却能统帅雄师百万!刘邦若不能善忍,又何来大汉四百年江山!你好好想想吧,忍字头上一把刀,那是本事。你要想不透,以后也就是个孙猴子被压五指山、项羽乌江自刎的下场……”

    别说,洪衍武还真没辜负他这一番教诲,越听眼睛越亮,眼神里全是小星星。

    “我明白了,您的意思是……”

    不待洪衍武说完,常显璋就微笑颔首,他由衷地为洪衍武的悟性感到欣慰。

    可哪知他却完全误会了。因为接下来,洪衍武就在喜不自胜下,说出了一个他万万没想到的回答。

    “……会咬人的狗不叫,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是不是?我要先迷惑敌人,才好抽空砸他们的黑砖,打他们的闷棍!”

    “……你……你要非往那儿去想,也不算错。”

    常显璋有好一阵咳嗽才勉强敷衍了几句,他被洪衍武的领悟差点没呛死。

    心说了,还真是“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啊。

    东西就摆在那儿,学多少,学什么还真是得分人。

    这小子,就是个天生的坏种!

    不过……无论怎么说吧,现在看来这“捆仙绳”倒是可以解开了。

第七十四章 路队

    现在的孩子放学都有大人在门口等着接,学校门口在放学的时候人头攒动,爷爷奶奶站了一堆,翘首盼望,等待孩子出来。可当年却与今天这种现象完全迥异,无论年纪高低,学生上学放学,从未听过有家长接送一说。

    洪衍武上小学的时候就是这样。每日放学后,半步桥小学各年级各班的班主任都会将东西南北住得近的学生组成一个个队,谓之“路队”。

    具体程序一般先是班主任组织学生们来到操场集合,接着让学生们“半臂看齐”,把队伍排整齐了,然后背着书包一队队走出校门,走出去的路队不能散,走到谁家门口了,谁自动撤出。

    常常是由家最远的同学担任路队队长,谁住哪儿,在哪儿出队,队长心中有数。他要对路队的成员负责到底,不准哪个中途溜号。

    以“三排”为例,班里的学生大致都是朝四条胡同的方向去。分别是往盆儿胡同的一队,往平渊胡同的一队,往福儒里的一队,还有往半步桥胡同的一队。

    不过说实话,洪衍武这个“超然人物”打开学后已经很久不参加这种“路队”了。因为学校离他家是极近便的,要跑着也就十分钟的路。所以在他看来,这件事完全属于“脱裤子放屁”之举。

    而平日里的大多数时候,他要么偷溜出校门自己回家,要么就故意拉在学校里磨蹭一会儿再走。甚至他还常常提前翻墙出去,专等在路上,好以自己的自由来对那些守规矩排队归家的同学加以嘲笑。要不是陈力泉也在归家的队伍里,像这种游戏是会让他乐此不疲的。

    但是,恰恰就在“劝降”当天中午,一件奇怪的事发生了。洪衍武的身影竟破天荒地再次出现在操场上,而且居然还是在“三排”的“路队”之中,这不免让对他有所了解的师生们一时大为震惊。

    每个人都琢磨不透,早上起来那个还像个疯狗一样咬老师,最后被五花大绑强行抬出教室的洪衍武,此刻怎会变得如此老实,看上去就像个听老师话的普通的学生一样呢?

    于是,在众多师生为之侧目啧啧称奇的同时,有许多老师便情不自禁地议论起常显璋来,具体内容无外乎是关于他到底用了什么神奇的办法,才收伏了这个“第一闹将”。话里话外间,不免多少流露出对他的一丝佩服。

    这种意外达成的效果不由让常显璋喜在心头,因为他恰恰发现,班主任似乎一直都在静静地仔细听着。

    不过,常显璋倒没有因此得意忘形。自己的事自己清楚,这其中的原因说破了也一钱不值。洪衍武能这么听话,不外乎是因为在办公室里,他已经和这小子达成了协议,答应在今天下午放学后给他讲《说岳全传》罢了。

    当时他还答应了洪衍武可以带陈力泉一起来听,只是同时他也额外提出了两个条件。首先就是讲故事的事不许洪衍武和陈力泉再另对旁人讲,以免多生是非。另外一条,那就是他要洪衍武往后必须规规矩矩参加中午放学的“路队”。

    洪衍武对第一条没有异议,但对第二条表现得却有些抵触。

    所以为了让洪衍武答应得痛快些,最后常显璋便又借鉴驱使牲畜的手段,特意“吊了一根胡萝卜”在洪衍武的眼前。他当即便大致给洪衍武描述了一遍《说岳传》里的几个人物,在吊起了洪衍武的胃口之后,又说要借“路队”看看洪衍武的表现,如能遵守纪律,那么便会多讲一段作为奖励。

    就这样,洪衍武的心思彻底被大鹏金翅鸟转世的“岳飞”,赵公元帅胯下黑虎托胎的“牛皋”,以及奉玉帝旨意下界的赤须龙化身“金兀术”给拿住了。放学后便不得不来到操场,乖乖地加入到“路队”当中。

    如同每个中午一样,数十只小分队遵循谁先排好队谁先出发的原则,先后浩浩荡荡地穿过操场,浩浩荡荡地走出了学校大门。

    而所有队伍里最垂头丧气的人恐怕就是洪衍武了,他蔫头耷脑地走在陈力泉的后面,一看便知心情十分低落。

    其实也不是为别的,他现在心里主要闹别扭的原因,是因为觉得“受招安”是一种变相的投降行为,况且他自己“降”得也有点太轻易了。

    说真的,当初捆人这招儿他并不特别害怕。因为电影里演过,坏人最大的能耐无非也就是把人捆在电杆上打。而他不怕打,不怕疼。他的爸爸都曾经用篾条抽烂过他的屁股,那种滋味对他这个英雄好汉来说也就普普通通,根本算不了什么!

    只不过他实在是没见过这样的老师,不戴眼镜,也不在胸口别钢笔,嘴里从不跟你说什么冠冕堂皇大道理,更不摆什么老师的臭架子,却能一下抓住你心里的软处,让你乖乖按着他的想法去做。

    别看什么“行善忍让”什么“退得一步海阔天空”之类的道理,他的父亲早已不厌其烦跟他说过无数次了,可平日里他都当成是空气,压根不会往心里放。偏偏今天也不知怎么回事,他糊里糊涂就被那个姓常的给说动了。

    哼,都怪那个姓常当太会讲故事了。他到底是老师还是说书先生呀?

    唉,想他堂堂的洪三爷,竟然也不知不觉做了“受招安”的“黑宋江”!这岂不是说明,面对敌人的威逼利诱,他很有叛变的可能?

    再说了,哪怕是汉奸叛徒投降,也知道要个官职封赏什么的。他倒好,几个故事就把自己个儿给卖了,也太贱了点。怎么琢磨,这件事也是做得“非常之拿不出手”。

    要说同一件事的结果,有人不痛快,就有人乐得开花。别看这次转班事件让洪衍武黯然神伤,可对陈力泉而言,却是件天大的好事。因为俩人又转到了一个班里,而且还坐了同桌。从此,他们小哥儿俩又能时刻不分地粘在一起了。

    这一个学期,因为所处不同的班集体,表现各不相同,洪衍武和陈力泉相处的时间明显少了。这不光是因为洪衍武常常“挨留”或是放学不走“路队”,也因为洪衍武在“二排”交了些新朋友。

    像唾沫高手李春生,谎话溜丢的蒋八一,或是喜欢打人的赵火炉,各顶个都是男孩子里拔尖儿的领头人。不过,他们虽然和洪衍武志投意合,却不太待见陈力泉,他们总是嫌弃他太木讷,说话笨嘴拙舌还有外地口音,又不懂讲笑话,也不爱闯祸。所以,有什么好玩儿的事儿,总是故意把他遗忘。

    刚开始还好,洪衍武倒是总想着叫他一起去。但是时间一长,洪衍武发现了这些孩子的心思,也就不好每次都带着他了。

    而对于陈力泉的自身感受而言,虽然他不会因此嫉妒恼怒,但也常常暗自失落。因为他不免在心里浮出一种可怕的念头,那就是如果洪衍武也遗忘了他,那么他或许永远都不会再有朋友了。

    不过现在好了,自从洪衍武来了三排,他们不仅又恢复了旧日的亲密无间,而且还好事连连。这不,今儿下午放学他还能跟着去听班主任说故事呢。

    常老师讲的故事他可不是第一次听。因为每逢班里政治学习,在念完大字报,学习完“最高指示”之后,有空闲的时候,常老师总会给大家说上一段孙悟空的故事。

    那并非完全照搬动画片《大闹天宫》,或是小人书《西游记》里的情节,常老师讲的都是大家没听过的。什么“混世四猴各有神通,任逍遥不入十类之种”,又什么“花果山兴兵大操演,美猴王征讨连云洞”,还有什么“锻炼上宝神镔铁,老君自己动钤锤”,每次都把大家听得津津有味。就为这个,就连班里最不服管教的几个学生,对常老师也是俯首贴耳,崇拜至极。

    想必,放学的那个《说岳全传》也一定很好听吧。就是不知道常老师,还愿不愿意再跟他说说西游记后边的事儿了……

第七十五章 冤枉骂

    就在陈力泉排在队伍中,越走越有精神,心里美滋滋的时候,忽然感觉到身后有人在拽他的衣服。

    他一扭头,发现是洪衍武把脸凑了过来,立刻好奇地睁大了眼睛。

    “什么事?”

    “别忘了,别告诉别人!”洪衍武瞪着眼睛警告陈力泉。

    “我知道,你跟我说过了,听故事的事嘛……”

    “不是,是所有的……”

    陈力泉从洪衍武眼中看到了一丝凄切,他立刻明白了,洪衍武还在为今日“沦陷番邦”没守住气节而感到悲伤。

    为了让洪衍武安心,他马上厚道地点了点头。

    其实不用洪衍武嘱咐,他也不会回去说。就像上次爬树够风筝的事,他后来听说了就没说。他知道洪衍武的妈妈在生病,而且他也听爸妈说过,说那病不能生气,对外面的事儿知道的越少,好得越快。

    “你们干嘛呢!好好排队!”

    突然,队伍后面响起一个尖锐的女孩叫声,打断了洪衍武和陈力泉之间的秘密交流。

    两个愣小子随即向后一瞅,原来是走在队伍末尾的队长水澜。

    水澜是福儒里西院,剃头匠老水家的二闺女,也是陈力泉的近邻。只是这丫头天生心高气傲,压根就看不上每天房上水下,玩得灰头土脸的陈力泉和洪衍武。

    所以平日里,她与他俩之间着实没什么往来,更没在一起玩过。哪怕出院进院地碰见了,也常抬起下巴颏装着没看见。虽然现在上学了,和他们能说几句话了,但多数也是自持班干部的身份来干涉教训他们。

    不过别看这丫头这么傲,但实话实话,要论长相打扮,她还真是个小美人坯子。不仅人生得粉粉嫩嫩,柳眉弯弯,就凭那杠杠新的自知小书包,红底白花小棉袄,和那一双穿在脚上簇新的小棉鞋,便与洪衍武和陈力泉一身灰蓝带补丁的外表形成了很大反差。

    “就说你们呢,还看什么看!”

    又是一声毫不客气的呵斥,水澜已经走出了队列追上来了。她用那双长睫毛的大眼睛很严肃地盯着他们,一脸兴师问罪的样子。

    “我们怎么了,说几句话不行?”洪衍武直接翻了个白眼过去。

    “你干嘛和陈力泉横着走?”小丫头不依不饶。

    洪衍武这才发现,不知不觉间,他已经和陈力泉走成了并排,他们现在成了整个队伍里唯一的“疙瘩”。

    陈力泉老实,挨了批评半句话没多嘴,赶紧掉头紧追两步,默默跟着前面的同学继续走。

    洪衍武却在心里很不以为然,要由着他,当场就想顶回去。

    不过他一想到常显璋的话,最终也只小声嘀咕了一声“横着也是队……”,便硬压着性子,重新加入了队列。

    但这一句自言自语,仍然让水澜非常不满。她先是脸色极其难看地重重哼了一声,又斜着眼白了洪衍武一眼,这才继续“押队”前行。

    就这样,队伍勉强回复了秩序……

    五分钟之后,当队伍来到了自新路的路口时,由于有不少的同学拐进了自新路,队伍一下散去了大半,只剩下为数不多的五六个孩子。他们都是住福儒里的,还要在往前走一个路口,才能到家。

    洪衍武越走越烦躁,这会儿已经无聊得受不了了。偏偏一眼瞅见了地上有块小砖头,于是他便出于本能地给了一脚,把砖头一下踹到了墙边。

    没想到,这下又把水澜给惹出来了。

    “还没到家呢,你别乱队!”

    可一不可二,洪衍武感觉真受不了这个,不由得出言抱怨。

    “你烦不烦,多管闲事,踢块砖头你也管,天生的事儿妈!”

    水澜却显示出一脸庄重威严。“你说谁事儿妈?你这是捣乱队形,我是队长,该管就得管!”

    洪衍武可最讨厌别人装腔作势假正经,马上回嘴讥讽。

    “哟嗬,人儿不大,口气不小,还拿着鸡毛当令箭了!屁大点儿的官儿,也就你自己个儿当回事。”

    “行,你不是不服嘛,回头我告老师去……”

    水澜分明真生气了,她紧绷着嘴,眼睛明亮像里面点了灯。一说完这句话,她气哼哼地瞪了洪衍武一眼,便扭过头去,不再理睬他。

    这下轮到洪衍武傻了,刚才只图一时痛快,他又忘了这茬儿了。

    陈力泉看着也着急了,赶紧帮忙说软话求情。“水澜,你能不能别告老师,我们保证下回不了还不行吗?”

    “不行,就不行。谁让他挤兑我的,我就告,就告!”

    水澜得意了,他喜欢看别人求自己,更喜欢让别人为难。这小丫头,似乎天生就是个喜欢以权压人的人。

    不过到这个程度,她似乎仍未满足,想了想便又说。“陈力泉,你今天表现也不好,回头我连你一起告!”

    “你……你怎么这样?”洪衍武气急了,吃惊地望着水澜。

    水澜呵呵冷笑:“我这样怎么了?不顺眼也没让你买票。我让你不服管!活该!你要真能个儿,也不能来我们三排啊……”

    就这最后一句,一下使得洪衍武羞愤难当,算是彻底把他惹怒了。

    因为自打中午放学在操场时,他就非常不习惯周围的那些目光,无论是老师和同学,今天看他无不充满了讥笑的意味。大概每个人都乐于看到他也被“套上了缰绳”。

    再看看现在,他不光要被老师管,就连这么个小丫头也胆敢呲嗒他了。如果日后每天都要过这样的日子,那可如何受得了?

    正是出于这种心理,他越想越觉着自己委屈,替自己亏得慌。就这样,他脑子一热,再也控制不住性子,索性当机立断,彻底翻脸。

    “不就告老师嘛,你也就会这招儿,天生一个王连举、甫志高!爱告告去,这破队,老子还不排了!”

    洪衍武大义凛然地痛斥了一番,说完话抽身就跑,当即便分道扬镳,从队列中脱离而去。正所谓无欲则刚,此时他的心里别提多痛快了。

    这下形式陡变,现在又轮到水澜急眼了。她可是个极度“上进要强”的人,最怕完成不了老师指派的任务,要是被老师知道她这个队长竟管不住同学,以后又怎么肯让她来承担更大的责任呢?

    于是,出于一种无法推卸的责任,她一跺脚,决定说什么也地把洪衍武给抓回来,至少要把今天的列队应付过去。因此,便也跟着急急追了过去。

    “洪衍武,你给我站住!

    “去你的吧,该干嘛干嘛去,咱们还是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吧!”洪衍武见水澜追来,一下变得敏捷,更加快速度逃走。

    就这样,一个在前头跑,一个在后头追。

    陈力泉看着不是事,生怕俩人再打起来,便也只好跟着追了过去。

    这下可好,剩下那俩孩子一见仨人都跑了,立时格外的兴奋,各自一声口哨,也是一通撒欢儿乱跑。

    如此一来,这支路队便算是彻底放了羊,散了摊子了。

    这条路上可不止他们一队,别的班的孩子看着心里直纳闷,都不知道三排今儿是怎么了。

    也有不少人猜测,说队长带头狂奔,多半是捅了马蜂窝了。于是,也有很多人吓得脸色发白,一个劲往他们身后瞅,唯恐自己成了被殃及的“池鱼”。

    就在这个混乱劲儿里,偏偏这时,马路上又响起了“咯得儿、咯得儿”的马蹄声。

    众人不由纷纷扭头望去。

    就见一老汉赶着辆马车,不紧不慢从西向东跑了过来。随后,马车又逐渐超过这些孩子们,慢慢接近了洪衍武。

    要说洪衍武这小子可鬼,他见老汉怀抱着鞭子佝偻着腰,身子随着马车一颠一颠的,半睡不睡像是在打盹。便一抖机灵,猫一样蹿上车,趴在了马车后边儿,成功地搭上了“便车”

    接跟着,他回头又故作轻松模样,开始嘲笑还在后面傻追的水澜。

    不料,他这得意忘形的一笑立刻让打盹儿的老汉警醒了。他扭身一看洪衍武上了车,连忙一通呵斥又把这小子赶下去了。

    临了,老汉还生气的扬起鞭子冲洪衍武的头顶甩了一下。结果鞭鞘儿在空中飞快地旋出了个弧形,“啪”的发出了一声清脆。

    这可是当着众多同校同学,洪衍武觉得受了奇耻大辱,当即大怒。而为了报复,他一边追着马车狂奔,一边扯着嗓子大喊骂人的顺口溜。

    “赶车的老汉笑嘻嘻呀,闲着没事抽马得儿呀,马儿惊了车翻了呀,老汉的光腚就压扁了呀,呼儿嗨——”

    一遍又一遍重复,一遍比一遍急促,一遍比一遍声儿高!

    这下可把老汉气得直哆嗦。论年纪,他觉着自己够当这小子的爷爷了,哪儿受得了这个?

    于是他抖动着嘴唇也回骂洪衍武。

    “谁家的孩子,给你家大人挣骂呢!欠揍的狗东西,还他妈‘呼儿嗨——!’”

    这时,洪衍武恰恰已经跑到了福儒里的路口。他一步停下,冲着马车屁股后头大声嚷着,竟报出了水家父女的名字。

    “我叫水澜,我爸叫水庚生!老头儿,吹牛不算本事,你要每天不骂我三遍,你就是我孙子!”

    说完滋溜一下,这小子再也不理会,没头便跑进了胡同深处。

    要说洪衍武这一手玩得真是相当精彩,简直像个真正的坏蛋,轻而易举就让老汉上了个恶当。

    果然,远远地,马上就传来了蒙在鼓里的老汉指名道姓,破口大骂的声音。

    那词汇量的丰富程度简直让人乍舌,完全是一种纯粹乡土风味的,加满了各种“十全大补材料”的“麻辣水煮”。

    而一直追着洪衍武的水澜,听见这番空前绝后的“冤枉骂”,简直要被气昏了。

    她一路跑,一路眼泪止不住地下淌,连脸和眼睛都红了,哭得十分难看。

    尤其是当她拐进胡同,望着跑远了的洪衍武背影,发觉再也追不上时,就越发感到满心的憋屈。

    于是,在一种强烈的怨愤之下,她竟撕心裂肺地骂出了她平生第一句脏话。

    “洪老三,你个缺德冒烟儿的‘老家贼’,你……就是个王八蛋!”

第七十六章 履约

    当日下午一上学,水澜就去老师面前告了洪衍武一状。

    不过让她没想到的是,常老师的处理方式却很轻描淡写,甚至可以说是有些敷衍。他竟然没拿洪衍武怎么样,只让他当面给她道了个歉便算完事。而且洪衍武的态度也极其不诚恳,甚至眼里还带着明显的讥笑与得意。

    为了这个,水澜特生气。她怎么也想不通,常老师干嘛对这么一个“差生”如此袒护。

    她就纳闷了,老师不是都应该喜欢“好学生”的吗?难道她堂堂一个班委会委员,在常老师的心目中,还不如一个全校知名的淘气鬼吗?

    再说了,常老师明明知道管理这种“坏学生”正是班委会委员的责任,可为什么偏偏还要敷衍了事,纵容这种破坏纪律的不良风气呢?

    这岂不是混淆界限,立场不坚定嘛……

    水澜在内心深处的确是对常显璋生出了诸多的不满,但同时,她也明白老师的地位是在她之上的。她更懂得,无论怎样,老师也代表了某种权威性的东西,而且往往最喜欢顺从的孩子。

    所以她便极力克制自己的真正情绪,还强自作出了一幅胸怀宽广、不予计较的样子。

    都说从小看大,这话说得相当地道。人的脾气秉性是天生的,命里注定水澜适合吃“官饭”,此时便已初显端倪。

    只是,水澜在成功获得老师赞许的同时,也恰恰忽略了一点。那就是洪衍武可不是吃素的,而且还小心眼。对于报复,他天生就有着一种近似狂热的喜爱。

    结果当天放学回家后,当水澜打开书包整理东西的时候,她就发现了一件平生最难以容忍的事——洪衍武这坏小子,竟然在她包着精美书皮的语文书中,夹进去一个散发着恶臭的旧鞋垫。

    水澜当即就大叫一声把书扔了出去,并且随后还冲出了屋子,在院儿里一个劲儿地犯呕,老半天都没能缓过来。

    她可是个顶爱洁净的小姑娘,还是第一次吃这么埋汰的亏。这也太恶心人了!

    当天晚上,她一个人偷偷哭了很久很久。而从此,她便对洪衍武有了一种刻骨铭心的仇恨。他们之间的关系,再没有缓和过……

    不过,尽管水澜觉得空前的委屈,认为老师对洪衍武有一种不讲理的偏心眼儿。但是作为常显璋来说,对这个理由却很好解释。

    首先而言,他对于洪衍武在归家途中干的那些恶作剧并不太在意,至少不会因此作为评价一个孩子品质的标准。

    因为他也有过童年,在他看来,小孩子没有不喜欢搞恶作剧的,要不就不是小孩子了。虽然不打架不闹事的学生也有,但毕竟是少数,而且更多的是女孩子。

    其次,他也认为这件事是赖他自己有些疏忽了。

    因为历史上的前车之鉴实在太多了,“张飞怒打督邮史”,“匹夫一怒,血溅五步”,其中道理明明白白就摆在那里。

    而他既然明明知道水澜是个爱较真又喜欢对同学显示权力的女孩子,那么就不应该把气性颇大的洪衍武,一推六二五地完全交给水澜来管理,更何况他提前连半句嘱咐都没有。

    所以说,正因为他的粗心大意,这俩孩子之间冲突的发生,在当时就已经注定是一种必然的结果了。

    还有最后一点,那就是他才刚刚把洪衍武给拢住,这个时候可是建立彼此信任最关键的时候。如果他支持水澜对洪衍武加以严惩,那么他之前一切努力必将付之东流,日后他再想与洪衍武再恢复这种坦率交流的程度,也将会难上加难。

    因此,他又怎么肯做这种前功尽弃的傻事呢?那也就只能象征性的啊哈两声,再让洪衍武给道个歉,就这么不凉不热的马虎过去。

    话又说回来,也幸亏水澜是个极有心计的女孩子,肯为了老师屈就自己,否则这件事也没这么顺利收场。

    不过,他作为一个生性散淡,又一向对名利持冷静态度的人,其实倒并不欣赏水澜这种“小聪明”和“积极向上”。

    虽然他很确定,水澜今后会得到除了他以外的许多老师或领导的青睐,她的前程或许也要比其他的孩子要远大的多,甚至会走上一条与班里大多数的同学完全不同的“光明”、“上进”的道路。但他却丝毫也不觉得这是一种幸福,反而还隐隐有些可怜她。

    因为这个年纪女孩子,本应该是最简单,最纯真的。可偏偏水澜的心里,却似乎已经埋下了成人才会有的事故和价值取向。

    而这么一来,不管她自己究竟愿意与否。她的童年,此时就已经结束了……

    常显璋的家住在平渊胡同。下午放学时,他照常履约,带着洪衍武和陈力泉一起回了家。

    这里离福儒里实际上就隔了一条街。洪衍武和陈力泉要是回家,一拐弯就到了,五分钟就能跑个来回。所以,即便晚一些回去也没什么妨碍。

    不过,常显璋住的房子可和他们俩的家不大一样。因为那是在这一片胡同里,属于绝对鹤立鸡群的三栋六层苏式小楼之一。

    这种楼房别称“火柴盒”,是从前苏联那里学来的,在京城,从五十年代初期一直到二十世纪末,都一直在使用。虽然谈不上什么美观性,但实用性还是很强的。远比用“干打垒”式的建楼方法兴建的“简易楼”,和用集体宿舍另改它途的“筒子楼”要高级的多。

    因为拿“简易楼”来说,最大的特点是“窄、小、低、薄”,住着不仅冬凉夏热,人口密度也高。

    而“筒子楼”虽然建筑质量要强一些,但因为原本没有独立的厨厕设备,往往走廊就变成了公共厨房和旧物杂陈的所在。

    与之相比,“火柴盒”的优越性也就体现出来了。

    所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常显璋在六楼的家,不仅厨卫上下水一应俱全,而且还是独门独户的三居室,阳台向阳,还安装有电话,在当时可算上最高标准的单元房了。

    不过这也难怪,他的父亲毕竟曾是位副局长嘛,干部的级别和待遇,恰恰就体现在了这里。

    洪衍武和陈力泉还是第一次到楼里的单元房串门,显得格外兴奋。六层楼,他们一口气不歇地跑了上去,还直催常显璋快点。

    等进了屋门,洪衍武和陈力泉就更惊讶了。他们不仅从未没见过如此洁净的厨房和厕所,也对常显璋家中那些特别的摆设充满了好奇。

    到底有什么特别的呢?

    原来,常显璋的父亲由于工作的原因,曾经去过苏联,所以他的家里有许多当年从苏联带回来的物品。不仅摆着闪亮的银质烛台,也有俄罗斯人喝茶专用的茶炊(一种茶汤壶,金属制,有两层壁四围灌水在中间着火的烧水壶)。除了这些,桌上还有许多苏联画报,和一些挂在墙上的油画。

    就在这两个小子眼眨也不眨盯着四周看新鲜的时候,常显璋又为他们拿出了一个带有小天使的金属八音盒。当上了弦打开之后,一种更加陌生的曲调传了出来。

    声音不大,但清脆透亮,且飘得很远,让人的心一阵阵发颤。

    洪衍武和陈力泉彻底傻了,屋里这些是什么东西不知道,这音乐是什么也不知道,他们只是站在一边看一边地听。

    一种特殊的文化氛围,使得洪他们俩都不敢像往常一样的放肆。

    这时候的洪衍武再不去喊“妈了个臭儿”或是“狗丫挺的”了,陈力泉也忘了去跟着洪衍武有样学样了,八音盒“叮叮咚咚”的音乐声让他们俩变得规矩安静,小小的心变得空洞高远,充满了感动。

    但究竟为什么而感动,不得而知。

    等音乐消失很久之后,两个孩子才缓过神来。

    陈力泉忍不住去问常显璋,“那带小人儿的盒子,唱的是什么歌儿?”

    常显璋回答,“那是八音盒,放的也不是歌儿,是一首曲子《圣母颂》,一首外国人赞美神的曲子。”

    洪衍武这会儿又来精神了,先是妄自评判说,“洋人的小曲儿忒难拿调,还是咱们歌曲豪迈直接,一张口就气吞山河。”

    然后,他便恬不知耻地操起了破锣嗓子放声大唱。

    “嘿啦啦啦,嘿啦啦啦,天空出彩霞呀,地上开红花呀。中朝人民力量大,打败了美国兵呀。全世界人民开口笑,帝国主义害了怕呀……”

    常显璋只觉得又吵又闹,听得脑浆子直疼,赶紧叫停。

    不过,他同时又唯恐洪衍武不乐意,便端来一茶缸子茶水。连哄带骗,借口小孩一嚎就爱上火。劝洪衍武快喝点玫瑰花茶,可别再嚎了。

    那杯茶本来是常显璋专为自己提前准备的,为的是讲《说岳全传》时润润嗓子。

    茶已经泡了两个小时,早就温凉了,里面还放了冰糖,甜丝丝香喷喷正好合口。

    洪衍武也不客气,接过来“咕咚咚”,一气儿就灌了半缸子下去,直喊“痛快!解气!甜!”

    结果陈力泉这么一看,他也馋上了。

    要说陈力泉虽然憨厚,却不是没心眼,他相当懂得曲线迂回的必要。于是,他一摸后脑勺,跟着说了句“我的嗓子也不赖”,竟闷生闷气地也跟着唱上了。

    “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雨露滋润禾苗壮,干革命靠得是伟大领袖思想,鱼儿离不开水呀,瓜儿离不开秧……”

    就这几声儿,就跟小闷雷似的,也好听不到哪去。

    常显璋实在是听怕了,迫不及待地求饶,“行了,你也打住吧。我看你就是想喝茶了,给!”

    陈力泉不好意思笑了,但喝起茶来倒真不客气。接过来“咕咚咚”一气呵成,剩下半缸子也进了他的肚儿。

    得,这下茶缸子彻底空了。不过俩孩子喝得酣畅淋漓,通体舒泰,倒都是心满意足了。

    而这时候,他们又不约而同开始凝视常显璋,片刻后闪着亮眼睛一起问,“老师,咱们是不是该讲故事了?”

    “还讲故事呢?”

    常显璋拿回了茶缸子,看着里面剩的茶叶末心里直发苦,紧跟着就没好气地抱怨上了。

    “你们俩啊,真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的饥’!我嗓子可还冒烟儿呢,你们倒是给我留一口啊……”

第七十七章 循循善诱

    就是从这一天起,除了礼拜天,洪衍武和陈力泉每天都定点到常显璋的家里报道。而且他们几乎要在这里一直待到吃晚饭的时间,才会被放回家。

    其实常显璋之所以留他们到这么晚,主要就是怕他们到街上去野。因为在当时,有一些中学生因为觉得复课没意思,又重新回到了社会上,一时间打架斗殴事件频发,外面的治安情况非常不好。

    当然了,在这三个小时里,常显璋也不可能一直给俩孩子讲《说岳全传》。所以,其余的时间便十分宽裕。

    一开始的时候,洪衍武和陈力泉听完了故事,不是讨论《说岳全传》里的情节人物,就是叽叽喳喳,纠缠着常显璋再多讲一些。实在是安份的时间少,扯淡的时候多,闹腾非常,让人不堪其扰。

    而为了消磨掉这些不易熬过的时间,常显璋便只有尽量教给洪衍武和陈力泉多认得一些字,也算是学习一点文化知识。

    有人说了,就冲洪衍武这小子的秉性,也不是坐得住能学得进去的人啊?这可能吗?

    嘿,要不是天下的事儿就奇在这儿呢。所谓一物降一物,常显璋偏偏就是那个让洪衍武愿意学认字的人。

    原来,常显璋是根据他自己的读书体验想到的办法。因为他自己最初的阅读启蒙,恰恰是从看小人书开始的。

    小人书又称连环画,是当年最受孩子们欢迎的儿童读物形式。题材和内容,多为与中国古典文化有关的历史故事。但在常显璋的小时候,由于大多数家庭的经济条件都不宽松,小人书可并非是每个孩子都能拥有的。

    哪怕是多数过得去的家庭里,孩子顶多也就能拥有个三五本。要想看其他的书,当时只有两个办法。要么和别的孩子交换,要么去出租小人书的摊子,花几分钱去租看。假如有哪个孩子能拥有一全套的小人书,那他简直可以成为别的孩子的偶像了。

    不过要知道,常显璋的父母可都在教育口工作,他们最喜欢的事,就是儿子爱看书。而只要是读书,无论什么书他们都报以支持的态度。再加之家庭条件相对优越,因此只要市面上一有了新的连环画,常显璋的父母便会买给他。

    如此一来,常显璋也就成了共和国里最幸福的儿童,他的小人书收藏随着日益增长,简直可以比肩书店了。而在他积攒的这些小人书中,自然也包括了一套人民美术出版社,在五十年代末期出版的《岳飞传》。

    这套《岳飞传》一共十五册,回目依次为《岳飞出世》、《枪挑小梁王》、《岳母刺字》、《青龙山》、《岳飞挂帅》、《大战爱华山》、《藕塘关》、《牛头山》、《岳云》、《黄天荡》、《杨再兴》、《小商河》、《双枪陆文龙》、《大破金龙阵》、《风波亭》。

    从内容上看,虽说只是《说岳全传》前六十一回内容的简略版,没有了岳雷挂帅扫北的故事。而且经过解放后的重新编排,也去除了原有的神话转世内容。但因故事编排精练,人物描绘形象丰满,对孩子仍然极具吸引力。

    如果打个比方,这种效果那就宛如现代社会电影上映前都要剪辑的片花儿一样,虽然不能说清故事的来龙去脉,但通过精彩的画面片段却能充分抓住观众的心。

    因此也就不难明白,这套小人书如果和纯文字的《说岳全传》一起使用,它无疑更能起到一种促使孩子延展想象的作用,并辅助他们把故事的具体内容在头脑中形象化。

    于是,就是从这套小人书上,常显璋自然而然地想到了要照方抓药。他打算从洪衍武和陈力泉都迫切地想要知道后续情节这一点来下手,希望通过模仿自己的最初阅读经历,也能把这俩小子识字的热情给调动起来。

    别说,这招还真管用。就在常显璋说完第六回《沥泉山岳飞庐墓,乱草冈牛皋剪径》的内容之后,他从一个鞋盒子里取出了这套小人书,当时就把洪衍武和陈力泉的眼睛点亮了。俩人不仅当即就闹着要看,甚至还为谁先谁后争了起来。

    常显璋见效果不错,心里当然非常高兴。但他可不会这么轻易地把书给他们,而是借机提出了一个条件——要看书可以,但不能挑着看,也不能光看画儿,并且每看一本就必须要把字儿认全了。否则,不仅不给下一本看,连每天听《说岳全传》内容也要减半。但如果认得快,学得认真,不仅小人书可以带回家慢慢看,《说岳全传》每日的“播放”时间自然也可相应增加。

    就这样,在这种还算合理的奖惩制度下,洪衍武和陈力泉破天荒地投入了努力学习中,并且兴致勃勃,热情空前高涨。同时与之相应的是,他们进步的速度也非常之快。

    刚开始的时候,俩孩子认完一本《岳飞出世》上的字,还要花多半拉月的时间。而等到学到第四册《青龙山》的时候,他们才用了不到一周时间。而与此同时,他们也已经可以自己使用字典了。

    于是就在这一天的晚上,常显璋借给了他们每人一本新华小字典,还允许他们各自带着一本小人书回了家。自此,俩孩子见天更是小人书和字典不离手,认字的速度也更快了。

    这样又过了一个月,俩孩子已经完全认识了全套十五本小人书上的所有汉字,甚至还包括作者和编辑的人名。

    而这时,常显璋也恰恰把《说岳全传》最后第八十一回《表精忠墓顶加封,证因果大鹏归位》刚刚讲完。

    到了这个时候,就连洪衍武和陈力泉自己都想不到,就通过这十五册小人书,实际上他们已经熟练掌握了一千多个常用汉字,提前达到了正常时期的小学三年级语文水平,真可谓是成绩斐然。就连常显璋这个老师,暗中也在为这俩孩子的认字速度乍舌不已呢。

    不过,别看俩孩子自己还迷迷糊糊、糊里糊涂,可他们身上因此产生的变化,其实也早就被洪、陈两家的大人看在了眼里。

    因为自打洪衍武和陈力泉一起频繁地晚回家,就已经引起了他们的注意。

    本来一开始的时候,两家的大人还以为俩孩子是犯什么错误“挨留”了,可见天都这样,就不能不往其他的地方想了。

    结果各自一问,俩孩子都一律按相同的话来应付。要么说去学雷锋做好事,在学校帮老师擦车扫院子。要么就说去常显璋家,向老师请教学习“最高指示”什么的,总之,谁也没往外说真正干嘛。

    想来也知道,这些话都是常显璋刻意教给他们的。

    因为在这个年头,人们的思维方式比较简单,一就是一,二就是二,头脑里概念化的东西太多。人的行为、言论都会受到很多无形的约束。

    当然,这也可以说是那时的人淳朴,但淳朴的另一面,也就是扼杀个性。在那种单一化的氛围下,你标新立异不行,你批评现实不行,你性格孤僻不行,你太讲礼貌不行,你欣赏品位与众不同不行,你有洁癖不行,你注重打扮不行。

    总之,由于信息封闭,社会群体中缺少科学理性的话语方式。与现代社会相比,就等于蒙昧状态。在这种氛围下,任何有个性的人,都可能动辄得咎,说不定什么时候,一顶帽子就给你扣过来。

    所以,哪怕是常显璋在教孩子们认字,在给孩子们讲故事,也不能对外透露半句。因为如果碰到有心人。嘴一歪歪就能好事变坏事,无论是说你走“白专道路”还是“宣传大毒草,坑害接班人”,都够你喝一壶的。

    没人不懂得这种厉害,就连俩孩子都明白,一旦出了事就再也没故事听了。也正因为如此,他们才能一直守口如瓶。

    要说这俩孩子嘴上确实把得牢靠,无论大人怎么问怎么绕也咬死不松口。可对于他们的话,大人们却是始终不信的。

    老话怎么说来着,姜还是老的辣。没多久,在大人们有心的观察下,通过这俩孩子的反常行为,还是很快就弄清了这件事的真相。

    首先,是洪衍武的父亲发现了洪衍武有异。因为这个“老家贼”竟然不再出去“鬼混”了,就连在家待着也是异常地安静。他好奇中仔细一观察,竟然看到洪衍武在像模像样捧着本字典在翻找、抄写着什么。

    而紧接着,陈力泉的爸爸也有了重大发现。因为一次他在家写大字报时,突然出现了提笔忘字的情况,可让他没想到的是,他的儿子陈力泉竟然走过来,主动告诉了他那个字的写法。等他再一翻儿子的书包,竟从中发现了许多写得满满腾腾的练习本,而且上面的好些字,他都不认得。

    现在的学校都教些什么,其实这会儿大家都已经知道了。两家大人自然都觉得万分奇怪,于是为了这件事,他们还特意在陈家碰了一次头。

    结果自然不必说,把这些蛛丝马迹一对照,很容易就推断出来了——常老师在给这俩孩子吃小灶,补习文化。

    对于这个结果,洪禄承和陈德元实在惊喜莫名,他们不仅都无意点破这件事,甚至还期待孩子们能多学一些。因为现在能遇到一个愿意教孩子本事的老师太难了,他们都觉得这是可遇不可求的大好事。

    唯一有顾虑的倒是陈力泉的母亲。泉子妈是担心现在文化不吃香了,知识份子地位极低,会不会儿子学多了文化反而不好?

    而陈德元对于这个论点当即便予以了反驳。他的主张是文化这东西,终归是要改而不是要废。再说以他生平所见,尽管有文化的人倒过不少霉,但总的来说,总要比没文化的人活得更好一些。

    对陈德元夫妻俩的争执,洪禄承只是静静旁听,没有发表一个字的评价,但他却始终笑呵呵合不上嘴。

    因为对他而言,哪儿还在乎什么吃香不吃香啊。只要洪衍武能保持现在这种安份静止的状态,就已经是一种莫大的幸福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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玩主,院派,佛爷,圈子,老炮,杆儿犯……演绎京城江湖,
军帽,仔裤,外烟,彩电,金庸,霹雳舞……历数流行风潮,
西单,东单,前门,红桥,秀水,三里屯……满目繁华喧嚣,
票证,高考,返城,待业,下海,铁饭碗……记述百姓生活。
带你去看一个真正的1977年的京城,讲述咱老百姓自己的故事。
洪衍武语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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