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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镶黄旗     重返1977txt下载     重返1977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十八章相见

    在人的一生会有许多说不清的奇妙时刻。这种时刻注定要发生在某一天,某一小时,某一秒钟,但是它决定性的影响却是超越时间的。

    洪衍武深深吸了一口气,终于用颤颤巍巍的手拉开了房门。

    “吱呀——”,门轴响动。随着一股更浓的药气扑面而来,梦寐以求的家,呈现在了他的眼前。

    迎门照旧是那张榆木八方桌,桌角摆着个正在冒热气的药罐,似乎刚滗过药。

    桌面仍是那么多的烫痕和划痕,而桌身上的那些仅余累累残痕的螺钿镶嵌,都是被儿时的他用小刀割下来糟蹋的。在他的印象里,父亲常坐在这张桌子旁,喝他那不变的茉莉双熏,时不时还会眯着眼睛哼上几句《逍遥津》。

    桌后的条案上,是个神像一样的白瓷领袖胸像,那是在革命小将砸破原有的粉彩帽架后,才摆在这里的。条案上的那个鎏金西洋座钟似乎是母亲的陪嫁,已经有年头了,倒凑合着还能走,只是里面的小洋人已经不会转动,而且每个小时都要快上两三分钟。

    条案后的墙上是一张伟大领袖的照片,镶在玻璃镜框内,被堂而皇之挂在堂屋正中。而原本挂在这里的一张祖父的西山山水,和父亲写的对联“丹霞出明月,和风动溪流”,却在“运动”时,被母亲关起院门偷偷烧了。当时父亲不忍看,躲在别的屋不出来。与之同时化作灰烬的,还有不少的其他字画,以及照片与书信。

    总之,整个堂屋都显得即破败又陈旧,色调是灰沉沉的,但一切却又是整整齐齐,一尘不染。屋中最为体面的,是窗边花几上的那盆玉皮水仙。长方形的水仙花盆里,水中透出各色晶莹的彩石。几株花球上茁长的翠绿青苗,不是九岐,就是十一岐,每歧出花,几乎都开了。晒在阳光中,展现出与环境大不相同的色彩与鲜活。

    “谁?”一声清脆的询问从西侧里屋传出。

    “我。”洪衍武赶紧迈步进屋。

    等他关好门再转过身来,一个手端着药碗的少女已从里屋走出来,怔怔看着他,眼睛里全是惊奇。

    “哥?”

    “小茹。”

    洪衍武脸上展露微笑,只是声音已经哽咽。

    妹妹洪衍茹比他小三岁,长得酷似母亲。她穿着一身浅蓝素洁,却有着许多补丁的衣服,就这么亭亭玉立在他面前。

    此时,看着记忆中已经失去的好妹妹,让洪衍武觉得那么亲切,那么温暖。

    妹妹还年幼,还没有成家,没有生子。重要的是,她真的还活着!

    一霎那,他的眼睛模糊了。

    洪衍茹可一点体会不到洪衍武的内心波澜,她的反应只有惊喜。她迫不及待放下药碗,一把抱住洪衍武的胳膊,就亲昵地拉着他直往西侧里屋走。

    “三哥,来,进来……”洪衍茹一边兴奋叫着,一边给里屋报信。“爸,我三哥回家了!”

    就这样,洪衍武被拖进了西侧里屋。

    在一张由罗汉床改成的小床上,他一眼就看见了曾经失去的另一个亲人——他的父亲洪禄承。

    父子相见,彼此的心情无疑都是激动的。

    洪禄承的眼神明显一亮,甚至撑着手想要坐起来。可楞了下,他却又放弃了。然后竟在身躯的颤颤悠悠中寒了脸,强作出一副漠然的样子。

    上辈子,洪衍武根本没见过病榻上的父亲,所以父亲现在的病容,带给他的是一种强烈的震撼。父亲比他最后的印象还要消瘦得多,几乎到了皮包骨的程度。那宽阔的前额、深陷的眼窝,和花白的头发,都显示出病入膏肓的憔悴。

    再想到前生他们父子间的矛盾,和彼此再无相见的遗憾。他此时此刻,难以避免地生出一种极为复杂的情愫。有惶恐,有侥幸,有懊悔,甚至还有些虚幻和不真实。

    在一阵莫名的酸涩和惆怅的促使下,他走到父亲的床前,亲亲热热地叫了一声。“爸!”

    听到这称呼,洪禄承的眼圈明显红了,却仍然沉着脸,装不认识他,“你是谁?来这儿干嘛?”

    一句话,让洪衍武尴尬至极却又无言以对,他不由望向洪衍茹。

    可妹妹也没办法,她的大眼睛全是无奈,只能轻轻咬住了唇。

    洪衍武沉吟了下,主动低头示好。“爸,我是你儿子。你还好吧?”

    洪禄承却皱眉冷哼一声。“我好不好,用不着你来操心。你不是说没我这个爸爸吗?”

    这话,更无异于一记耳光。

    “爸,我想你们,这是我的家啊。是,我当初说了混蛋话,我是个不孝的儿子,我对不起你们。所以我才要请求您的原谅。”洪衍武的头越说越低。

    “原谅?告诉你,晚了!”

    看得出,洪禄承是气得很了。他一边用力锤打着床边,一边厉声疾言。“你岂止是对不起我们呀,你干得那些事儿对得起谁?下三滥,下九流,洪家的德行都被你散尽了。”

    洪衍武的心在往下沉,他知道,他的所作所为,就像一把刀,已经直扎进了父亲的心里。而他,一点也怨不了父亲指责。

    “爸,您看,政府已经原谅我了,他们放我出来,就是给了我重新做人的机会。我求您也再给我一次机会……”

    洪衍武的恳求,让洪禄承的脸色很痛苦,但他的态度仍是斩钉截铁。

    “你要能改还有今天?不用再费口舌。以后,你是你,我是我。你还是走吧。”

    “爸……你就……原谅三哥这回吧。爸,求求你了。”

    洪衍茹见父亲似已死心塌地,真要赶走哥哥,终于忍不住插嘴求情。

    洪禄承却因女儿的参与,十分不快。“小茹,多事!他怎么离开这个家的你不知道?”

    洪衍茹虽说不愿父亲生气,可事关洪衍武的去留,还是不肯放弃。“甭管三哥以前怎么对不住您,也甭管您以前怎么生三哥的气,毕竟……毕竟他是您亲儿子啊,您就不能原谅一下吗?”

    说到这儿,她又转头去宽慰洪衍武。“哥,其实……爸和妈都挺想你……”

    可洪禄承却冷哼一声,直接予以否认。“住口。我没这个儿子。两年前他就和这个家断绝了关系。让他滚!”

    洪衍茹可真着急了,竟第一次和父亲顶了嘴。“爸,您不能这么冲动。谁能不犯错呢?您赶走自己的孩子会后悔的!”

    “后悔?如果是外人,我或许会原谅他,会容忍他,可一想到他是我的儿子,我就从心里凉到外头……我这辈子干的一件最后悔的事情就是不该把他生出来,不该有他这么个儿子!”

    这一席话,如同千刀万剐一样,让洪衍武觉得自己的身心都在流血。一瞬间,那些往日的痛苦和亏欠竟然如刀刻般清晰。他面色惨白,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

    洪衍茹也没想到父亲说出这么重的话,发出了一声悲呼。“爸!”

    “小茹,你要再帮他说话,我……我也不认你了。”

    洪禄承怒气勃勃中,第一次斥责了女儿。之后,更把眼睛闭上不语,再不看面前俩个儿女。

    洪衍茹忍不住上前一步,还想再说。

    可洪衍武却不愿妹妹被父亲迁怒,皱着眉拉了她一把,摇了摇头。

    不过,洪衍武也没有就此灰心,等到父亲气平了些,他又温声再次恳求。“爸,血缘始终是血缘,咱们再怎么对立,您走到哪儿也是我爸爸。咱们能不能好好谈谈?”

    洪禄承表现得十分抵触,眼睛照旧闭着。“你的秉性改不了,就没什么好谈的。用你当初的话说是,‘早就不想再这个家待着了’,‘我是总针对你的冤家对头’。既然如此,干脆索性了断,免得咱们双方都别扭。”

    洪衍武仿佛又挨了一耳光,窘得说不出话。半天,他才又重新鼓起勇气,“爸,我知道您有气,您也不愿再信我。可您能听我说说心里话吗?”

    洪禄承仍是一副漠然,连哼也懒的哼上一声。

    洪衍武此时忽然有了一种感触,觉得人生真是会有许多意想不到的事。过去的他,从没想过自己任性胡为,会给亲人们带来什么样的伤痛,会让父亲如此排斥他。而这种结果,如今已将他推入到一种尴尬难言、欲哭无泪的境地。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因果循环吧。

    一阵深切的懊悔袭来,他深深垂下了头,眼泪也失控地滑落。

    洪禄承却似乎有所感受,竟不觉抬眼看了洪衍武一眼。

    但洪衍武沉浸在自己情绪里,丝毫没有察觉。只呜咽着继续说下去。

    “离开家,让我想了很多很多,好也罢坏也罢,我为了错误付出的代价有多沉重,恐怕只有我自己知道。以前您常说,脚上起了泡是自己走出来的。没错,我现在越来越能体会到这句话的含义,不管您怎么想,这个家永远是我的家。您永远是我爸。我离开家,离开您,离开妈,离开亲人,这是我唯一做错的事。”

    这番话,一字一句都充斥着真情,伴着哽咽和沙哑缓缓而言,听来让人无法不心情激荡。

    因此,当洪衍武话音落下,屋中许久都没人说话。

    在这出奇寂静中,就连那堂屋那哒哒的钟声也听不到了,只有外面萧萧的风。

    这也让屋里的每个人,都悄悄地感觉到了气氛的沉重,感觉到了各自心中的纠结、肃杀与苦痛。

    良久,洪禄承终于抬起头,认真凝视他的儿子。

    洪衍武此时也意外地发现,父亲的眼中泪光隐隐,似乎敌视的态度松动了许多。他不由萌生出一些希望。

    而在这关键时刻,洪衍茹说出了一句具有决定性的话。

    “爸……您不认哥,妈可怎么办呢……”

    洪禄承定定地楞住了,随后马上激烈地呛咳起来,歪倒在了床上。那失态的急切,实在为他的两个儿女所少见。

    当洪衍武兄妹齐齐上前搀扶时,他们同时发现,父亲饱经沧桑的脸上,两行清冷的老泪已潸然而下……

    父亲允许哥哥留下了。对这件事,最高兴的就是洪衍茹。

    从父亲的房间出来后,她就像只小鸟一样,一直叽叽喳喳在问茶淀里是个什么样子,劳动累不累,地震时害怕不害怕,洪衍武都一一作答。反之,洪衍武也向妹妹打听家里的情况。

    明亮的阳光下,兄妹相聚,语言虽淡,却渗透着挚爱手足之情。他们什么都谈,聊了很多无关紧要的话。而当洪衍茹问及茶淀农场的伙食情况,却使洪衍武一下想起了饿。

    家里只有些剩饭菜,洪衍茹有些难于启齿。不过洪衍武可不嫌弃,一听有吃的就冲进了小厨房。随后,他拦住要热饭菜的妹妹,直接就是一顿暴搓。

    当他稀里糊鲁的把锅里剩的粥喝了个底儿掉,又搓了俩半冷窝头,再把那咸菜里的黄豆挑吃得一颗都不剩之后,这才打了个嗝儿,满足地直起身子。

    洪衍茹却在一旁看傻了,还以为三哥在劳改农场见天吃不饱,眼见着又红了眼圈。

    洪衍武不由又劝又哄,声称自己是一天水米没打牙,才给妹妹演了一回猪八戒。这么着,总算让洪衍茹又破涕为笑。

    洪衍茹知道三哥身边离不开钱,不待洪衍武开口,她就回屋主动取来自己的两元钱,让洪衍武先去澡堂子洗个澡。因为全是靠糊纸盒积攒下来的零钱,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钱有点少。

    可洪衍武的反应却让洪衍茹没想到,他并没像旧日那样高兴地坦然接受,反而一反常态地沉默了。而随后,更想不到的是,洪衍武竟然还摸出了十元钱,塞在她的手里!

    洪衍茹被吓了一跳,这钱太多,她可不敢要。

    可洪衍武却硬把钱塞还,还一把将她紧紧拥在了怀里。

    接着,洪衍茹就听到洪衍武在她耳边说了句,“给自己买点东西。三哥以前对不起你,以后绝不会让你再受一点委屈。”的话。

    这让洪衍茹登时心里热热的,可她还从没被人这么抱过,哪怕是亲哥哥也适应不了,不禁闹了个大红脸,手忙脚乱地想要挣开。

    等好不容易费力挣脱开,她正要埋怨洪衍武举动太冒失,却又发现他泪盈于眶,几乎要哭了。这让她立时又一阵困惑。

    三哥今儿是怎么啦?处处都透着奇怪。怎么一回来多愁善感的,跟变了个人似的。

    刚才跟爸爸说的那番话也是……这还是以前那个一点正经没有的哥哥吗?

    见洪衍茹发了愣。洪衍武意识到情绪的失控,他赶快抹去眼角的泪花,亲昵地摸了摸妹妹的头,只留下一句“我去洗澡,一会儿回来”的话,便径自出了门。

    洪衍茹等缓过神追出去时,洪衍武人早没影儿了。她看着手里的钱,又是一阵犯难。

    这可是十元钱啊,都够全家一个月的菜钱了。

    要是糊纸盒,两厘钱一个的小积木盒,五厘钱或八厘钱一个大的,一分二厘是鞋盒子,最大的莫过于一分五厘的蛋糕盒。按这么算,那得糊多少个才能挣出来呀?

    呀!这钱……三哥又是哪儿来的呢?

    想到这儿,洪衍茹的眼睛突然睁得大大的,可随后,她马上又摇头。

    不,不会的。三哥今天才刚回家,哪儿能呢!兴许是别人给的呢?可要是万一……

    洪衍茹心里越来越乱,终是无奈地叹了口气。总之,她决定先把钱收起来不动,等一会三哥回来再好好问问。

    片刻后,她又想起了一件很要紧的事得赶紧去办。于是,进屋和父亲打过招呼后,她也转身出了家门。

    其实,她要去的地方很近,只是想到对面西院的球子家,用一下公用电话,好把三哥回家的消息告诉正在上班妈妈。

    她太知道妈妈的心了。自从洪衍武被劳教,妈妈都是一天天数着日子,一张张撕着日历过的,就盼着这个儿子能早日回家。

    妈妈接到她的电话,一定会非常高兴。

第四十九章丧门星

    日暮渐近。

    玻璃窗外,风声萧瑟,初春的严酷丝毫不弱于冬日。

    炉中的火已经乏力,逐渐弱去的噼啪声,和炉上水壶中飘散的蒸汽,使溢满苦涩药香的空间平添了几许暖暖的人情。

    洪禄承安静地靠在墙上,在闭目养神。刚才和儿女的一番争执,让他已彻底没了气力,恐怕得好好躺上一阵才能缓过来。

    他今天确实没想到,洪衍武能说出那样一番话来,也正是这番话使他的态度动摇了。

    当然,女儿最后提及妻子,是他同意洪衍武留下来的最关键原因。但那一番话,却让他得到了更多的安慰。毕竟,说明儿子已经开始懂点人事儿了。

    或许,老三真的能变好?

    不不,自己的儿子自己还不了解吗?还是先别想得那么好。

    俗话说,狗改不了齿屎。这句话放在他们家老三身上,一点不过份。

    这小子毕竟是才从“里面”出来。能坚持多久?能改变多少?这小子心里真正又是怎么想的?这谁又说的准呢?

    想到这里,斜倚在小床上的洪禄承因情绪的波澜,又不由轻轻咳了几声。

    那咳带着明显的克制与压抑,听了让人很是揪心……

    人人都知道,亲人间如果失去了信任,甚至彼此长期敌视,那就绝非是一日一时造成的。

    洪禄承与洪衍武这对父子也是一样,他们之间的关系压根不似父子,倒像是前世的冤冤相报的仇敌。所以他们之间的别扭,既然闹到了这个地步,也就不是一件事两件事,或是三言两语能说清的了。那实在是恩怨繁杂,由来已久。

    说来都有点儿离谱,洪禄承对洪衍武的不满和厌恶,其实是打这个儿子还没落生就开始了。

    怎么回事?

    不为别的,首当其冲的原因就是,洪禄承的妻子王蕴琳,在生产洪衍武的时候胎位不正,遭遇到了难产的危险。

    所幸是有“妇产科的南丁格尔”之称的林巧稚来接生。靠着林大夫高超的医术,总算是有惊无险,把母子的性命全保住了。只是可惜,洪衍武的母亲却还是因此被折腾得元气大伤、气血双亏,在很长的时间都只能躺在床上。

    什么叫横生拧养?

    这就是。

    如若不是,那为什么已经顺产过两胎的妻子偏偏生这小子时会难产?而且就连名冠京城的林教授也没能看出胎位不正?这孩子明明就是“犯太岁”嘛。

    洪禄承当时的确就是这种想法,嘴上虽然没说,可他打心里已经认定了这个儿子来的不吉利。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更让他情绪低落,心下不喜。那就是——洪衍武生出来的样子特别丑。

    不夸张的说,这孩子也忒寒碜了点。不像个人,倒像只猴儿,皮肤不仅皱皱巴巴又红又黑,更生了一对扇风大耳。一点儿也没继承洪禄承夫妇容貌的清秀雅致,反显得出奇的粗鄙污秽。这就有点儿像女娲造人,仿佛造到后来女娲有些不耐烦,懒得捏了。一凑合,结果就弄了这么一糙活儿。

    况且那两只往外扎着的大耳朵,又应了“俩耳朵扇风,败家的祖宗”这句老话。让洪禄承什么时候一看见这俩耳朵,都跟撞了墙似的堵心。要说这孩子长得好看点儿的,也就是那双眼睛又黑又亮,透着那么活泛。可洪禄承就连这双亮眼睛也讨厌,因为瞅着老觉着透出一股贼气来。

    不过,洪禄承即便心里再别扭,也明白这种想法终归是不能说的。

    没法说呀?说他觉着这儿子像个丧门星?不能够,那会伤了妻子,更惹人耻笑。所以他也只有把郁闷深藏起来,不但一点不能露,还得硬装出点儿高兴劲儿来。

    就这样,洪禄承强作出一副喜气洋洋的样子,把母子俩从医院接回了家。但儿子身上带的丧气终归还是丧气,毫无改变。

    自打一进东院,襁褓之中的洪衍武每天只要天一擦黑就开始哭闹。是喂了哭,哄了哭,没拉没撒的还在哭。而且这小子嗓门比话匣子都大,根本就不歇气,要是不管,自己能哭背过气去。别说洪禄承两口子了,东院儿四户人家,谁晚上也睡不了觉。

    甚至于还有西院的邻居说,半夜三点起夜撒尿,隔着一条街,依然可以听到东院洪家三爷嘹亮的哭声。而且这哭声若是持续的时间长些,往往还会把各家的猫狗招得醒来加入合唱。于是乎,西院的邻居们对这孩子的印象同样非常的深!

    这事太过蹊跷,惊动了附近不少有经验的大嫂大婶们,可谁看过之后也没辙。最后还是最敬鬼神的邻居——隔壁的老边下了个结论,说洪衍武就是个“夜哭郎”。像他这种孩子的特点就是夜晚常会诡异的哭,多半是和这世上的什么东西犯撞克(源于满语,义为“遇上邪崇”),不情愿来这世上。

    洪禄承一听就犯了心里的忌讳。老边媳妇看出他的脸色发白,在旁赶紧捅了老伴几下。老边这才打住那些没边的话,赶紧说了破法。

    这破法要说也简单,那就是先得找张白纸写下咒语,然后再把它贴到门口去,如果有过往的路人能照着纸上的内容去做,就能治好。

    纯属是病急乱投医,洪禄承为了这事已经急得没抓挠了,连忙找来纸笔。老边也就不再卖关子,在四邻们惊奇和猜疑的目光中,念出了一首据说流传了很久远的咒语。

    “天惶惶,地惶惶,我家有个夜哭郎,过往君子念三遍,一觉睡到大天亮。”

    别说,这咒语虽说有点像老太太的妈妈令儿,却还真灵。洪禄承发现,自从写了张条子贴在门口的电线杆上,洪衍武的哭声还真就一日渐比一日少。到最后,老三晚上一点儿也不哭了,全院的人竟然都能睡上安稳觉了。

    可虽然觉是能睡了,但洪禄承的心里也更闹腾了。他不免去想:老边要说的是真的,那这孩子凭什么刚出生就对这个世界充满怨气呢?难道是嫌弃洪家不成?难道父母生他还错了吗?

    他转念又一琢磨:这所谓的“夜哭郎”说白了不就是个“夜猫子”吗?老话说“夜猫子进宅,好事不来”。这孩子又能是个什么好东西?

    糟心的事儿往往都是赶到一块来的。洪衍武出生的时候正赶上了大灾之年的开端,举国上下自此开始了忍饥挨饿的悲惨年月。而在王蕴琳生产后没多久,糖业糕点公司就给洪禄承削减了粮食定额。而且根本没经过他填写定额申报单,就自动把他划到了最低定额。在这个饥饿遍布的特殊时期,洪禄承要想调养好妻子的身体和填饱家里小东西的肚子,也就变成了一件更加困难的事。

    万般无奈下,为了妻儿,洪禄承不惜代价,把家中最后压箱底的几件古董字画都送进了磁器口的容宝斋,换得钞票后去指定的餐厅商店购买高价食品和营养品。那真是废了好大的力气才调养好王蕴琳丢掉的半条性命,并保障了洪衍武婴儿时期的基本营养。

    总而言之,洪衍武的降临并没有给这个家庭带来多少欢乐。而洪禄承几乎认定了天下蒙难、家国不兴的原因,全是让这孩子给闹的。他总是不免这么去想:这老三一落生,不仅让整个国家遭了横灾,还差点害死了他的亲妈,把家里的喜兴劲儿全赶跑了,真是个不招人待见的东西。

    可不待见归不待见,还有句老话说“孩子总是自家的好”。洪衍武毕竟是洪禄承的亲生骨肉,所以他该疼还得疼,该爱还得爱。总不能把亲生儿子一把掐死,一脚踹死,全当没生过吧?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洪禄承尽足了一个模范丈夫和模范父亲的本份。抱哄、热奶、洗衣、做饭、把屎把尿、洗介子,每天他就这么围着这母子俩忙活着、照料着。

    很快到了大灾之年的第二年。潭柘寺的玉兰花又开了,洪衍武也和小鸡小猫小狗小树一样,长大了一岁。

    在京城的风俗中,小孩过周岁生日是要举行“抓周”仪式的。当爹娘的总要备下具有象征意义的各色物件,将周岁的孩子放在其中,一旦孩子抓了什么,也就预示着他将来是什么前程。

    很大成分,这个仪式带有游戏性质。可即便每个人都清楚这点,但倘若结果不尽人意,还是会让孩子的父母平添一丝忧心。日后如若孩子成材尚好,要真成了个废物点心,那“抓周”这事儿还真够这家人恶心一辈子的。所以说,灵不灵的单说,这个仪式可是非常重要,在京城孩子的一生中都要算件大事。

    那是一个暖洋洋,又充满了饥饿感的春天正午,洪衍武的抓周礼在洪家的北屋隆重举行。东院的几家邻居们都来凑热闹,满满腾腾来了一屋子的人。虽然大多数的人都被饿的眼冒金星和身体浮肿。但洪家用高价弄到了些杂拌糖,足以为邻居们振奋精神,让大家兴致满满地含着糖块,围着八仙桌专等看洪衍武选择前程。

    八仙桌的桌面上早已经摆放好各种物件。要按照传统风俗,男孩抓周要上摆印章和儒、释、道三教的经书,中摆笔、墨、纸、砚,下摆算盘、元宝、帐册、以及首饰、花朵、胭脂、吃食、玩具。可大家却发现洪家摆的这些物件,和老令儿有些不太一样。

    首先的区别是,上摆的“儒、释、道”三教经书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本领袖语录。其次是中摆的文房四宝被换成了钢笔,信纸、字典和三角板。最后的下摆更是来了个天翻地覆的变化,原有物件不仅一件没有,而且用以代替的新物件也只放了一把小榔头、一把小铲子和一个军用水壶。

    这是什么意思呢?

    大伙听洪禄承一解释才弄明白,原来这三样代表的是工、农、兵。大家听了都不禁哈哈大笑,直夸这种新摆法算得上紧跟形势,思想进步。

    要说这些物件,可是经过洪禄承夫妇反复商议才定下来的。他们正是考虑到目前的社会形势,觉得有些东西得讲点避讳,得好好调整一番才行。比如红色政权提倡唯物主义,三教经书自然就不能再有。再比如公私合营早已取代私有经济,那自然算盘账册什么的也就没用了。

    而且除了这些因素,洪禄承也掺了自己的一点小心思在里面。他一直都对洪衍武这个儿子不怎么看好,特别怕孩子抓着下摆中那些不像样的东西。万一小东西真要是摸着个胭脂或是玩具什么的,那他这当爹也太没脸了。就是真抓个元宝,他还担心这小子以后成财迷呢。所以他索性把下摆中的物件一概取消,统统不要。自然也就不存在失脸面的风险了。

    洪禄承自觉是考虑周详,深谋远虑,可事情却偏喜欢往出人意料的方向进行。你越怕什么,他越来什么,接下来发生的事可是让他窝心到家了。

第五十章老家贼

    先不说别的,首先主角的出场就不那么喜兴。

    被王蕴琳抱上桌的洪衍武,不知是不是因为周岁生日只有糕干粉(指北方地区民间传统断奶食品,困难年代常以代替乳品,主要成分为淀粉)吃,这个食奶动物有些不大高兴,脸竟然是耷拉着。他仿佛一点也没意识到这个仪式的重要,只顾嘬着自己的大拇指,表现出一脸的“不屑于”。

    接着,当众人围拢过来,抓周仪式正式开始以后。被放在八仙桌正中的洪衍武竟然有些神魂不定。东瞧西看的不知所措,似乎哪个也不想要,只在四下蜇摸着找妈。

    大家又等了片刻,孩子好不容易倒不找妈了,可一边流着哈喇子一边打哈欠。就在众目睽睽之下,他身子一歪仰在桌上,无精打采的样子竟似要在八仙桌上眯一觉了。

    在旁观战的三家邻居们全都面面相觑,大概谁也没料到洪衍武竟有打持久战的意思。洪禄承尤其心里没底。这孩子刚才还在妻子的怀里四处打挺呢,该唱正戏的时候却掉了链子,天知道是怎么回事。

    无奈的旁观中,洪禄承脸上越来越挂不住了,他怕孩子真睡着,就用手拨拉起桌上的那些东西逗儿子。

    别说,还挺管用,洪衍武的亮眼睛被滚动的物件吸引,哈欠还真止住了。而且还爬了起来。

    老边这下也坐不住了,横插进来,敲着桌上的印章来做现场指导。“抓,抓这个,这个能当官。”

    老苏也不甘寂寞,用手抄着军用水壶摇着。“这个,抓这个,当官咱也得当军官。”

    老丁更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他手指着领袖语录直嚷。“小子,严防思想最重要,可别学你爸爸……”

    洪禄承一见这三位可都有点不成样儿了,一个劲地往前拱,恨不得都要上手直接塞东西了。他赶紧劝阻,硬逼着几个人把东西全放下了。就这样,闹的闹,劝的劝,几个人的声音越来越大。

    洪衍武才多大啊?他一抬头,见周围这些人个个张牙舞爪着直嚷,不理解加上胆怯,一咧嘴就要哭。

    洪禄承一眼瞅见,登时就麻爪儿了。他觉得要是老三在这要紧的关节哭出来,可显得太废物了。结果这么一担心,他手下也就不自觉将桌上的物件往洪衍武的跟前推了推,想摆得离儿子近些吸引他的注意。却不料字典被他这么一推,书页中倒露出了一个粉红色的纸角,还真一下就转移了洪衍武的注意力。

    只见洪衍武眼睛冒光,身子前探,小手一扒拉,抓住那彩纸就往嘴里塞。

    洪禄承一看可急了,原来那不是别的,是他过去当书签加进书页的一张一元新币。

    他正要去阻止,没想到孩子母亲反应更迅速。王蕴琳一见洪衍武要往嘴里塞钱,上去一把就抱起儿子想抢下纸币。却又不防洪衍武在她怀里开始大肆扑闹,反而一把又抓下了她胸襟上别的粉玉兰。这下可更得着了,洪衍武两只小手都攥着了东西,一手钱一手花。他兴高采烈,连踢带跳,还张开了长出了两颗小门牙的嘴,小羊一样呀呀地叫唤上了。

    好嘛,抓周竟抓出这么个结果来,全岔子了。整个一猴吃麻花——满拧。

    洪禄承满心的期待,也当场成了泡影。

    老边年岁最大,在旁边一看洪禄承的脸色就知道他不乐意了,扑哧就是一笑,安慰着说。“行了,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拿钱好啊,你们洪家人天生就是富贵命。”

    老苏看着也跟着乐,一样圆和着。“拿花也不赖,将来怕是个招姑娘爱的小子。”

    唯独老丁嘴欠,什么不好听说什么。“可两样都拿怕不好吧?那不成了‘花钱’了吗?”

    按说这话简直就是故意给人添堵,紧着搅和。可经老丁这么一说,别说旁人了,就连孩儿他妈也被逗乐了。一见这景儿,在场的人更谁也绷不住了,全闹哄哄笑成了一片。

    洪禄承在一旁陪着也笑,可心里却终究不是滋味。他是既生气儿子不争气,又替自己的苦心白费难过。反正他看着流哈拉子的洪衍武,是怎么琢磨都觉着这小子长大了准不是什么好鸟。

    可不吗?这又是财又是色的,怎么想都是个败家子。

    一岁,两岁,三岁……

    眼瞅着洪衍武说话、走路、断奶,可洪禄承的烦心事却也跟着变多了。

    在洪家的孩子里,洪衍武真是最特立独行的一个。这小子精力十足,就连睡觉的时候也忘不了翻个跟头打个滚。他只要醒着,手就得摸着,脚就得踹着。

    从五岁起,洪衍武更日日都闲不住,每天要不弄出点动静声响,就会觉得一天白过。今儿个去万寿西宫逮蛐蛐抓油葫芦,明儿个爬自新路的老槐树去粘季鸟(土语,指知了)捏蜻蜓,后儿个又去揪着狗耳朵骑在西院的大黄狗身上撒尿,再不就用绷弓子打猫屁眼练准儿。他似乎永远带着一种对静止状态的深恶痛绝,没人知道这孩子哪儿来的那么大的闹性。

    就因为太过胡闹贪玩,所以洪衍武脚上的鞋总是破的,而且经常不知被他扔到了哪儿,结果他总是光着脚板儿回家。而他的母亲王蕴琳因为还有其他的孩子要照管,即便每日做鞋补鞋也顶不上用,所以大部分时间,只好任由洪家的三爷趟双破鞋或光着脚四处乱跑。

    而洪禄承每次看到这位“赤脚大仙”小叫花子一样的形容,都忍不住要频频叹气摇头。脸、脖子、脊梁、胸脯,成天粘得不是土就是泥,疯跑时候更撇着一对黑的发亮的小脚板儿。一天给这小子洗三次,也照旧是这么一副不体面的样子。这哪儿是儿子?整个养一活猴儿,生生让人怀疑这小子是孙猴儿转世,顽皮鬼托生的。

    可对这一点,洪衍武本人显然是不在乎的。他是个愣小子,从不关心什么是文雅,什么是粗野。破坏规矩是他的爱好,爱玩爱闹是他的天性。即使明白道理他也管不住自己,总是免不了由性去淘气胡闹一番。刚去拔了张家的鸡毛,就又去忙着剪李家的狗尾巴,以至于常常有街坊找上门来告状。

    是的,洪禄承的确发现,“人之初,性本恶”之说,竟是在洪衍武的身上才得到了最充分的验证。

    要说这小子有什么兴趣爱好,那就是专好干些让人意料不到的恶作剧。比如给家里养的鸡灌二锅头,趁着没人时候把盐撒在边家养金鱼的鱼缸里,还有把鞭炮塞进抓着的家雀儿(土语,指麻雀)嘴里,点燃后再让它飞。有一天,都不知这小子怎么琢磨出来的,居然用开水浇死了他精心养了多年的蕙兰。

    另外,这小子没事还净吓唬人玩。他先在院子里找一黑旮旯躲着,等到有人经过,他再突然间蹦出来“呔”那么一声。大人们往往“哎呀!”一下,被吓了一大跳,结果他倒乐了。这个淘气包子,也不知害得多少大嫂婶子们摔过跤,造成了多少起茶碗杯盘撒手而飞的事故。

    最气人的,那就是这小子每次上厕所撒尿的时候,他都把小便的玩意儿想象成机关枪。往前拱着,两手紧捏着,抖动着身子左右摇摆着使劲撒,嘴里还学着机关枪的声音喊,“嘟嘟嘟、嘟嘟嘟,扫射。向他们扫射。”这时候,谁赶上进厕所谁倒霉。这小子可是浑不吝,当场就能用他的“小喷壶”突突了谁。

    他这都是哪儿学来的呢?谁家出了这么个怂孩子不闹心?

    洪衍武这些心血来潮的游戏,让他习惯了中规中矩生活的父亲无比烦心。洪禄承从没想到自己一天到晚地教儿子学好,可这小子竟然自己会从心里冒坏。他是真不知道造了什么孽才生出了这么个“现世报”,生出一个小小年纪就让全院子邻居们跟着心惊肉跳的“祸害”。

    俗话说“养不教父之过”,孩子顽劣总会让人说没有家教,责怪到大人的头上。洪禄承不想让别人说闲话,他为人一生本份、诚实、守规矩、爱体面,他自然希望洪家人永远都能做到小心敬慎、循礼守法。所以他平日对子女最大的要求和限制,就是要他们知礼和守规矩。家里其他三个孩子大体上都做得不错,唯独这个老三半点没继承家传的淳朴。

    为了教育好这个“惹祸的根苗”,他可真没少费心费力,不知多少次掰开了揉碎的给儿子讲道理。可洪衍武却似脑后长着反骨,压根就没拿洪禄承这个爸爸当回事。向来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玩一个咱哥儿俩好,你说你的,我忙我的,谁也不耽误谁,依旧我行我素。

    在深深的忧虑中,洪禄承不免私下跟妻子念叨,“咱家的老三怎么就像一只生在喜鹊窝里的麻雀?个不大,可整个福儒里就数他能折腾。从小看老,怕这孩子出息不了个好东西啊……”

    洪禄承说这话的时候全没留意,冷不丁却被叴在边上老二听见了。结果洪衍文出门添油加醋地学话,满院儿他见人就宣扬,“我爸说了,我们家老三是只老家贼(土语,指麻雀)。四害之一,不是好东西……”

    就这样,爱传小话的洪衍文无意中就让弟弟落下了“老家贼”的别号。自此洪衍武一淘气,惹得四邻咬牙切齿之时,大家必定以“老家贼”相称,这也就使得洪家三爷的名气迅速走红,直至传遍了福儒里一条街,人尽皆知。

第五十一章七八岁讨狗嫌

    俗话说,七八岁讨狗嫌。小孩到了这个时期,往往可爱不足而讨厌有余。在洪衍武的身上,这个规律体现得愈加明显。

    才将到七岁,“老家贼”每日的行为,已经基本演变成了完全以讨厌为原则。虽然他满可以不讨厌,但却偏要故意讨厌。你越想他规矩点儿,他就越横蹦乱跳,你越给他讲道理吧,他越棱棱着眼说话。吃饭得叫几次才来,洗脸得先抓着他,才能再按着他洗。

    这小子眼睛还异常的尖,专好找人家的弱点。边大妈的胳肢窝有个窟窿,张婶的耳后有点泥,苏叔叔牙上有个韭菜叶……他总以矮小身量的独特视角来仔细观察完毕,而后大声地当众报告,以完成他招人讨厌的“丰功伟绩”。狡猾、残忍、莽撞、没皮没脸,无处不招恨,无处不讨厌。那可真是必将讨厌进行到底,只为讨厌而活。

    洪衍武的行为如此讨厌,就连灵魂也不落后。他正是言语刚利索的时候,一天到晚除了疯玩傻淘,就连吃喝的时候都是说。叽叽喳喳真是像只鸟,也确实不辜负“老家贼”的别称。他对什么都有主意,对什么都有看法,你说一句,他说两句。他不仅喜欢给大人接下茬抢话说,喜欢故意装结巴磕子玩,而且还以胡编乱造说谎为荣。更甚之是居然学会了骂街,一些如“臭王八”、“狗蛋”、“杂种日的”等新词,一不留神从他嘴里溜出来,就能把洪禄承气个倒仰。

    洪禄承什么都能忍,可这“野调无腔”是万万不能容的。为此他说过儿子,骂过儿子,甚至几乎要抬手打了。可一看这小子瘪着嘴,看都不正眼看他,倒像是挨打了会记恨他一辈子似的,他又下不去手了。也就只能瞪眼坐蜡干没辙。

    要说洪禄承作为一家之主,更作为一个当爹的,本应当有些威严才是。有震慑力才能够止住孩子的讨厌,管住儿子学坏。可他却偏偏是个见着野狗也要绕着走,连个苍蝇也是不肯轻易得罪的和气人。

    洪禄承的人缘非常好,和他打过交道的人都觉得他是个好人。他无论和什么人打交道,总是一副温温吞吞的态度,说话的声音永远很低,语气老是那么谦恭和气,教人觉得舒服。况且他还生着天生的笑眼,什么时候看着都总觉得在笑,就连生气也只会显出和善来,所以自然没什么人敬畏他。

    再加上这一年又是“十年”的起始元年,在“狂风骤雨”似的压力之下,洪禄承更是把对自身的收敛约束做到了极致,几乎一点气性没有。于是在洪衍武的眼里,这个“爸爸”也早被当成了和蝈蝈儿、黄雀儿一样的物件,只是声儿大,却并不可怕。

    同院邻居老边、老丁和老苏都见过洪禄承对洪衍武手足无措的情景。知道他这当爹的一给儿子讲道理,那混帐儿子不是踪着鼻子就是缩缩脖儿。要不然就干脆一声不出,偷着向墙角挤眼做鬼脸儿。即便是洪禄承故意大发雷霆的瞪眼,也镇不住这个无法无天的混小子。对此,他们早就看不过眼了,全都替洪禄承感到窝囊,更责怪他让“爸爸”这个身份蒙羞。

    爸爸竟治不了儿子?这还了得?

    几位邻居作为资深父亲都提出了相同建议。他们以“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和什么“棍棒底下出好人,不打不成才”这些老话为依据,说洪禄承“父纲不振”的原因就是心软舍不得打孩子,极力怂恿他要好好教训洪衍武一顿。所有人都说洪衍武该打,也活该,非得狠揍一次,这小子才会知道“爸爸”的厉害。

    一个院住着,洪禄承自然知道几位邻居都是怎么打孩子的。这年头,平头百姓家打孩子是家常便饭,更以此为教育子女的不二法宝。任谁家的孩子只要丁点不服管教,捞顿腚锤子的臭揍那是铁定的。哪怕是孩子真没什么错处,如果赶上家中大人气不顺,仅因为“顶嘴”这一项类似于文字狱的罪名,就能捞上一顿“竹笋炒肉”。没有理由,无需借口,老子揍儿子就是天理。

    拿老丁为例,每天出门进门,自要心情不畅,老丁一见着他家里那两个小的,至少赏一个脖儿拐,有时候因为阴天或许还多饶个嘴巴。那完全是已经打顺了手,整个把儿子当陀螺抽呢。而且老丁还爱抄家伙什,多半是顺手抓起什么就是什么,理智的时候一般动用笤帚疙瘩、棍子或皮带,要是喝了酒,他甚至能抄起刚夹完煤还烫得火红的火筷子。

    在这种情况下,如果要说福儒里有哪一户人家没传出过孩子哭天嚎地的惨叫和讨饶声,也真就是洪家这独一份了。

    可洪禄承自己也清楚,他对洪衍武气是真气,但也真下不去手,确实学不了这几位邻居当爹的本事。一来洪家毕竟是当年京城八大宅门之一,还从没用过棍棒教育过孩子,他总觉得用这么粗暴的方法有失家风。二来他这种柔顺的性情已经作为一种基因深深种植在血液中了。他习惯了忍让,不愿与别人起争执,在他一生中和外人产生龊龉,最狠的话竟只是以当面说一句“我实在地恨您”来发泄。他又怎么会打人骂人?三来妻子是最偏疼洪衍武的,要是真打,蕴琳那双漂亮眼睛首先就会难过,他更受不了这个。

    于是乎,这种父子间的战争先天就已经注定了结局,必定会以洪禄承的失败而告终。因为他的顾虑太多,而洪衍武却是可以任性蛮干到底的。

    可洪禄承再好的脾性,也架不住洪衍武天天惹事拱他的火。终于,在洪衍武把隔壁边家养的大黄狸猫剥皮抽筋,玩了一次枣木烧烤后,洪禄承也真动了肝火,来了一次大发作。他硬着心把洪衍武按在床上,结结实实狠狠抽了一顿篾条。噼啪作响的节奏把屋外邻居家的孩子们都吓得不轻,可七岁的洪衍武却硬是当了回好汉,楞连一声求饶都没有。直到屁股见了红,被抽打的高高肿起,“老家贼”的嘴也没服软。

    洪禄承动气下不免真下了狠手,一用力手里的篾条都抽断了。王蕴琳一下就哭起来,用身子护住儿子死活不让他再打。此时的洪禄承,自觉打孩子已经打到了手软,把他自己都给累得够呛。可没想到才刚完事儿,被抽得条条血迹的洪衍武就自个儿蹦下床,一瘸一拐出了门儿。这小子嘴里除了埋怨被打坏了屁股没法坐,居然敢说捞顿肉吃挨打也值。还埋怨说谁让家里什么也吃不着,一天到晚是稀粥咸菜窝头,连放屁都没味。

    嘿!他还挑眼了?

    自此,洪禄承就明白了,对洪衍武打肯定是没用了。打再狠这小子也不怕,他根本不长记性,天生就是个记吃不记打的坯子。

    之后,为了如何管教洪衍武,洪禄承越来越烦心上火。因为缺乏有效的手段,他的心老浸渍在愁苦中。孩子母亲看着心疼,思量一番后,主动接过了对儿子的教育。

    不就是治洪衍武爱闹腾的毛病吗?王蕴琳也有她的办法,那就是“锁”。

    王蕴琳把洪衍武塞进了东屋,采取了对“老家贼”不理不睬的完全封锁。门挂上了大铁锁,吃喝全由窗户往里递,连上厕所也得在屋里,没有一点放风的时候。按她的打算,先关上三天,之后必须等儿子求饶才放。

    洪禄承对妻子这招很是佩服,觉得这样最好,既不伤筋动骨又有针对性,必定能让洪衍武得着教训老实下来。可他们夫妻俩万没想到,儿子被关进屋没多久,居然就又折腾出了一个天翻地覆的局面。

    怎么回事呢?

    原来洪衍武被关在屋里没人理,无聊中他就自个跟自个玩。

    可屋里什么没有,又玩些什么呢?

    事后听这小子自己说,任谁都觉得邪门。

    这位身陷囹圄洪三爷为了找乐解闷,首先拿起扫房的长杆鸡毛掸子冒充“八卦棍”耍了一通,结果因个子小抡不开,他倒把自己脊梁肋叉子抽得青一块紫一块。

    随后这位好汉爷再用绳子拴上床下的铁掌皮鞋练“夺命流星锤”。直抡得鞋直簇簇飞上了房梁,撞破了纸糊的顶棚,还撒了他一脑袋的白灰。

    接着还有邪的,这小子手扶着墙头踩着板凳学踩高跷。没想到手一离开墙,连人带跷栽倒,又把屋里的掸瓶砸成了八瓣。

    最后实在没得玩了,人家居然拿脑袋练顶碗。他把能找到的杯盘碗碟全搜罗出来,挨个铆足劲儿朝天上扔,扔一个碎一个,最后一个总算接着了,可也把他自己个儿的脑袋开了瓢。

    这种淘气法可真是淘出了圈儿!

    到这份儿上,洪禄承哪还能坐得住?当然是开锁进门,抱着儿子直接奔医院了。

    在去医院的路上洪禄承就认定了,他怀里的老三,就是个天生人嫌狗不待见的惹祸精。

第五十二章晾大白菜

    洪衍武最淘气的时候,恰恰是“运动”最严酷的时候。

    随着大字报贴满了院门口,洪家也被抄了个底朝天。所幸洪禄承一贯奉行严以克己、与邻为善的处世之法。在这个时候不仅无人落井下石,甚至还有不少人来雪中送炭。比如后来几波来抄家的人马,就全都被东院的邻居们劝了回去。在邻居们的分说和求情下,即便有几个坚持留下来执行“革命行动”的,也只是怒斥几句,贴完大字报顶多再喊喊口号,并没有真的动手打人。

    邻居们的庇护使洪家人没遭到太多的恐惧和伤害,可洪禄承心里却不敢因此有丝毫的放松。尤其是对洪衍武这个孩子,“不许出去惹事”已经成了他每天必须要说的口头禅。他最担心洪衍武性子,像这种撂着蹦儿淘气的孩子,聪明却浮躁,胆大且冲动。只要一个不留神,就会给家里惹来额外的麻烦。

    事情正如洪禄承所担心的,他还没想出让儿子变得老实听话的办法,洪衍武就把街坊家的孩子锛儿头给打了。

    锛儿头家可是“自来红”,锛儿头妈更是福儒里谁也惹不起的母老虎。惊恐中,洪禄承赶紧揪上洪衍武去登门道歉。

    锛儿头妈自然是不好惹的,不光嘴里不依不饶地数落,还声称要去街道革委会告状。洪衍武也不懂事,当场就犯了“拧种”脾气,硬梗着脖子死不认错。这可把洪禄承急坏了,他心知这才刚抄完家没多久,各路人马都在忙着找像他家这样的“教育”对象,锛儿头妈要是去街道一闹,弄不好就这事就大了。

    怀着深深的顾虑,洪禄承别无办法,只有当着锛儿头母子的面,硬按下洪衍武的脖子使之低头,他自己更是连连鞠躬替儿子赔礼道歉。直到低声下气说尽了好话,陪着笑脸又挨了一通臭骂,才好不容易换取了锛儿头妈的息怒。

    在锛儿头母子趾高气扬的满足中,洪禄承点头哈腰带着儿子离开了。可刚从锛儿头家出来,他还没来得及抹一把汗,满腹委屈的洪衍武就愤愤然甩开了他的手,看向他的目光则充满敌意,更带出了不屑。

    洪禄承先是一愣,而后却是一阵心酸。他哪儿还能不明白?儿子这是在恨他的懦弱,更是嫌他窝囊。

    接下来的日子里,洪禄承的时间全用于去应承各路接踵而来,光临洪家的“造反英雄”们。抽空还得写坦白材料,和参加单位里的批判大会。以至于他根本抽不出精力去给洪衍武讲道理,获得儿子的理解。不成想在这段时间里,儿子又给家里惹了祸。

    当时洪家已经被抄,洪禄承夫妻俩的工资也都被单位停了,洪家经济状况一下变得拮据起来。由于夫妻俩这时候每月加在一起只能得到四十元的生活费,老大的工资还顶不上洪禄承工资里被扣去的部分,家里正面临着要断顿儿的局面。

    在这个时期,揭不开锅的人家很多,让孩子出去捡废纸换点钱贴补家用是最普遍的做法。

    “星期天的早上大雪纷飞,捡破烂的小孩儿围成一堆堆。北风啊吹,乱纸飞,减破烂的小孩儿玩了命的追。”这首童谣就是当年这种社会状况很真实的写照。

    家境窘迫,肚子远比面子重要。老二洪衍文随大流也做了个两个小平板车,和弟弟洪衍武一人拉一辆,分头去街上捡破烂。可谁也没料到洪衍武竟然胆大包天,瞄上了墙上贴的大字报。

    那会儿京城的街头贴满了大字报,由于随时更新,哪儿的大字报都贴得铺天盖地、层层叠叠,糊得厚厚的就像是硬纸壳巴儿。而废品里纸张的价格又最贵,物资回收公司废纸收购价定的是七分钱一斤,这就直接促使洪衍武动了贼心。这小子在心里早盘算好了,这要撕一天至少能挣出五六块钱,可比大人的工资都划算呢。

    洪衍武为了发财梦立刻实施了积极行动,结果一试,一扯一大片,好撕的很,也就更来了兴致。他沿路挨着个的撕,蹦着高的撕,有的还是人家刚贴上的他就给撕下来了。可他只顾撕得高兴,却全没留神街上还有巡视的工人民兵,结果当场被抓了个现行。几个工人民兵再一问他的家庭出身,得,走吧。直接就把他扭送回了福儒里的街道居民革委会。

    说实话,其实那年头儿这么干的人不算少,很多人还靠这个发了笔小财,可人家那都是晚上去撕。这洪衍武纯属是个傻孩子,大白天这么旁若无人、明目张胆地干,哪儿还能不让人发现呢?

    这时的洪禄承正在单位写交代材料,一得着街道打来的电话,立刻就吓傻了。他心知这件事的严重性,要是上纲上线,不是反革命也会被打成反革命。

    洪禄承和单位领导恳求了半天,请假后火烧火燎赶了回来。一进革委会也不问情况,先对着工人民兵们一通点头作揖,然后就开始了自我批评。他先检讨自己教子无方,再痛斥儿子顽劣不懂事,直到把所有思想根源都深挖了一遍,又下了郑重保证,这才提心吊胆替儿子求情。

    好在老邻居老边媳妇是居民革委会的骨干,一直在帮洪禄承说好话。工人民兵们在等他的时候,也早从老边媳妇的口中了解了洪衍武以往的情况。在得知洪衍武种种恶劣行迹和干的那些狗屁倒灶的事后,他们好笑之余也不免体谅洪禄承这个爹当得可怜。尤其是工人民兵的头头,大概因为他也有个混帐儿子,对洪禄承多少有些同病相怜。于是头头最终高抬贵手,并没给洪家扣上破坏“运动”的罪名。但还是把父子俩都严厉教训了一顿,并严令洪禄承以后要看好儿子。

    洪禄承满口应着,千恩万谢送走了工人民兵们。可气的是,工人民兵们一走,洪衍武又摇晃着脑袋没事人一样了。而且他居然腆着脸埋怨起洪禄承,说不该让那些人把他捡的废纸没收。

    事儿都是这小子惹的,可他却是个青皮,事后不仅没有一点的不好意思。反倒为了被没收的废纸,还七个不平八个不忿的数落他爸爸,全不知道他险些为家里惹来了大祸。

    洪禄承心下着恼,越看儿子越怒,也越来越体会到“家贼难防”的苦处。他真怕再这样下去,洪家迟早让这个“老家贼”给祸害散了。况且这小子现在越来越野,不但不服管,而且很有些不大看得起他这个父亲了。

    经过思虑后,洪禄承下了决定,他不能再姑息以养“家贼”。为了家里其他人不被洪衍武拖累,他必须动用洪家历来整治顽劣子嗣的绝招了。只是一旦使用这招儿,那可真就是动了真格儿的,对犯错的儿子们来说十分的悲惨,将会一辈子抬不起头来,结果是百分之百的不妙。

    什么招这么厉害?

    晾大白菜。

    这是什么招?

    说白了,就是无论冬夏,把犯了大错的儿子脱得一缕不挂轰出屋去罚站。

    这招的厉害之处就在于,是人就都知道害臊,屁眼子要让人参观了,那可是丢人丢到姥姥家了,以后哪儿还有脸见人?所以,就是再混再拧的孩子,一到这个时候也只会说软话,还会强扒住门哭求认错。那么做老子的当然就可以摆足架势,借机严辞训诫一番。儿子自然也会痛心疾首的幡然悔悟,保证永不再犯。老子有了面子,孩子也长了记性,多好的办法。

    一直以来,只要是洪家的孩子,对“晾大白菜”这招儿,那都是噤若寒蝉,没有不怕的。光着屁股被撵出门是什么滋味?任谁被这样罚过一回,也是终身不敢再犯。

    可让禄承没想到的是,这一招必杀技似的洪家家法,在洪衍武的面前竟然也失了效。

    洪衍武真不亏为“老家贼”,是天生的没羞没臊、没脸没皮。一听要他脱衣服院儿里罚站,一点没在意,仍然是那副嘻皮笑脸、毫不在乎的德行。而且他居然说大伙还不熟悉他身上的零部件,洪家要是愿意晾晾宝,显摆显摆也没什么。

    就这一句,气得洪禄承差点没翻一跟头,指着洪衍武根本说不出话了。

    洪衍武还真不是大言不惭、光说不练,就在王蕴琳给洪禄承抚着胸口顺气的工夫。这小子一边往屋外走就一边开始解纽扣,随走随脱,那叫一个利索,脱得更是十分彻底,连裤衩全扒下来了。当他走到门口一开门时,身上已经一丝不挂。

    洪禄承和王蕴琳还在发懵,就见这小子居然一步跨进了当院儿,接着就隔着门朝屋里头喊,“爸爸唉,我站多久合适啊?”

    怎么生了这么个不知廉耻的浑的鲁儿!

    洪禄承的脑仁腾地一下就疼起来,一赌气也嚷了一嗓子,“你给我站到天黑,只要能看见人,你就不许回来。”嚷完他就立马摔门进了里屋,理也不理了。

    洪禄承这是下了狠心要恶治洪衍武一回了,可洪衍武却一点不忸怩,对他那不便之处更是一点儿不遮挡。就跟门神似的站在洪家大门口,任凭街坊四邻们往来看稀罕。

    这小子可是光溜溜地从东屋出来的,那时候院里还没搭小房,是个大空场,天气也不冷。真是把各屋里的嫂子婶子们都看直了眼儿了。没多久,院里便已围了不少看热闹的邻居,甚至还有西院的人家听说了赶过来的。原来大家一听说洪家出了新鲜事儿,光天化日下把儿子扒光了往外轰,谁都愿意跑来参观西洋景儿。没的说,这种匪夷所思的奇观有谁见过?浪里白条一样的洪三爷可不是随时能见的。

    就在这么一个历史性的时刻,福儒里东西两院的洪家四邻,人人都很充分地饱览了“老家贼”的风采。毫不遮掩的光着屁溜儿,一张五抹六道的小花脸,鼻涕耷拉着,腆着脸乐着。而且这小子是个人来疯,一见人多,他竟还摆出个杨子荣打虎上山的架势,嘴里还有板有眼地唱起来了。

    “杜鲁门吊儿郎当,美国鬼子破军装,拖着瘸腿,扛着破枪,晃荡一步放一枪……”

    一副破锣嗓子嚎得山响,整个院子里都跟着嗡嗡回声。要说这声音实在是难听,可在场的却偏有人捧场,立时就有好事起哄的叫起好来,还有更多的人在捂着嘴儿偷乐。

    洪禄承在屋里听见这动静哪儿还坐得住?赶快就出了屋。等他再出来的时候,只听洪衍武已经亮着嗓儿在跟着大伙儿细说分明了。

    “各位大爷伯伯,婶子大妈,我是身后头老洪家的儿子,叫洪衍武,我爸爸是洪禄承,头号资本家,他不光剥削劳动人民,还把亲儿子往屋外面撵,不给吃来不给穿,还跟我说天不黑不许我回家……”

    洪禄承亲眼看着围观的人们把惊异、怜悯和幸灾乐祸的目光齐齐集中在光着屁眼子的洪衍武身上,他只感觉热血上涌,脸似火烧。

    这小子这么这样的混帐和无耻。他竟然全然不顾全家人的脸面,可着劲儿地给洪家散德行!

    洪家已经谈不上有一点儿尊严了。眼前发生的一切,是洪家在光天化日之下的现眼,那是把脸丢到大街上的无可挽回。

    洪禄承被气的簌簌发抖,忽然间,就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不知是血还是气涌上了头。

    随即,在家门口,在暴怒下,他这个秉性柔和的人破天荒的像老虎一样吼出声儿。

    “混帐!你给我滚进来!”

    这一声儿立时惊动全场,院里的人们无疑都被吓了一跳,纷纷转头看来。

    大家都知晓洪禄承的为人,而从不肯惹事发火的人若一旦发怒,才更加的瘆人。于是,没人再说话了。在众人的屏气无声中,所有嘈杂统统消失。

    不过,对于洪禄承的怒火,也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当回事。比如院里光屁股的那位,就还跟没事人似的,丝毫不为所动。这小子照旧恬不知耻地龇牙咧嘴,还在一心一意地琢磨怎么出洋相,好继续杵他亲爹的心窝子,丢他爸爸的人。

    洪禄承见儿子如此怠惰的样子,不禁在羞愤中闭上了眼,打心眼里为自己感到悲哀。

    多少人在看洪家的笑话?又有多少人指着洪家大门嘻嘻哈哈?而这个孽障毫无尴尬、不以为然,他这个当爹的却反而要满脸通红、羞愧难当。

    不行,必须现在就把儿子叫回来,这是他所能承受的羞辱底线。

    想到这儿,洪禄承睁开眼,在羞恼下连连催促,“滚、滚、快滚回家去!”

    邻居们都看出洪禄承是真气急了,不少人一起相劝,要洪衍武赶紧回家去,别惹爸爸生气。可“老家贼”却偏偏不吝,楞说是已经说好了的,天还没黑,他还要再晾晾。

    邻居们一见这场面,面面相觑下也谁都不言语了。他们现在也没有办法,只能任事情自然发展了。不过,每个人可都想看看洪禄承能否下台,也就是这出光屁眼子的戏如何才能收场。

    就在父子僵持的时候,还真是多亏了洪禄承的妻子明智。王蕴琳一见闹得太不成样,拿着条找出来的毯子忙不迭地从屋里奔出来,不容分说,直接将洪衍武裹住了往家里扯。

    洪衍武可是摸准了母亲的脾气,此时更趁机故意蹦着高的喊,“妈,天可没黑呢。是你硬把我拉进来的,可不是我自个儿要回来的。”

    要说“老家贼”忒不是个东西,这小子趾高气扬、得意洋洋不说,还故意得便宜卖乖地气人。这混球在经过他爸爸的身边时,竟然很不屑地哼了一声。这可让洪禄承的脸全灰了,他被气得捂着胸口直喘。甚至眼框子一黑,差点没栽倒。

    这是个什么破儿子?怎么是这么个性情?

    逆子!

    自此之后,洪禄承是彻底拿“老家贼”没了办法。而日日见着洪衍武,除了唉声叹气也再没有个好颜色。

第五十三章 抄检

    “运动”进行得愈加如火如荼,整个社会都一起疯狂起来了。学校停了课,工厂也停了工,公检法被砸烂了……

    这一切都让洪禄承从心里感到害怕。据他所知,外面已经有不少像他们这样的家庭,因为说错一句话办错一件事就导致了家破人亡。

    可与之相反,洪衍武倒是没一点惧意,每天依然不顾前不顾后地出去胡闹,不玩到天黑绝不回家。而且因为有了更多的热闹可看,又没牵扯到他的身上,这小子只觉得好玩和幸灾乐祸。

    洪禄承实在是怕这个懵懂无知的儿子,出去再把天给捅破了。他和妻子商量后,就又把洪衍武锁在家里。可“老家贼”的别号不是白叫的,靠着翻墙头和编瞎话,跨越封锁线已游刃有余。

    打不管用,骂不管用,就连锁也锁不住儿子了。洪禄承是越来越担心洪家随时会遭到噩运,他为此吃不下,睡不着。在提心吊胆中,他几乎忘了怎样发笑,脸上的表情永远凝固成了忧愁状。

    事实证明了洪禄承的担心并非杞人忧天,当这场“运动”的风暴席卷一切时,再没有任何事可以与家有逆子的危险性相比。由洪衍武这根导火索引发的灾祸,很快像炸药包一样爆炸了。

    那是一个炎热的傍晚,天阴得厉害。洪家的堂屋里,除了不知跑到哪儿去的洪衍武以外,全家人都站在领袖像前大声唱《大海航行靠舵手》,这是他们每日的功课,唱过之后就可以吃晚饭了。

    然而就在此时,院里却响起一阵纷乱的脚步。随后,十几个带着红袖箍手拿武装带和镐棒的人,不由分说闯进了洪家。进门之后,他们随手就砸,肆意抄检,随着洪家人的心惊胆颤和家什摆设的破裂声,刚做好的一桌晚饭和碎盘子烂碗一起被扔进了院子。

    等到院里的邻居们来过问时,这伙人竟从院外把垂头丧气的洪衍武推了进来。听完事情的由来,大家才惊讶得知,敢情洪家今天遭遇的这场祸事,竟是从洪衍武嘴里蹦出来的。

    这个时期,社会上的抄家活动基本已经告一段落,开始盛行的是各个团体之间的争权夺利,和如何加大自身团体权威性的竞争。于是,已经成立的各个团体为了比较成绩,就纷纷举办各类的抄家物资展览。而一日不拾闲的洪衍武,今天跑去南樱桃园闲逛,竟鬼使神差跟着人群,挤进了白纸坊街道办的展览会场。

    其实,他要是好好跟着看也不会出什么事,可这位洪三爷偏只爱钻进钻出活蹦乱跳的行动方式。所以,因险些碰倒一个将军罐,他就挨了会场人员的一通数落。

    要说这也不算什么,他要老实点认个错也就罢了,偏这小子还气性大得要命,一个不服气,口出狂言,说他家的瓷罐子都是成对成套的,要比这个破玩意大一倍呢,砸破了赔你就是。结果,就这么一句,就被会场里的头头盯上了。

    剩下的事很简单,这个年代的人都革命的不行,就连洪衍武自己也满脑子红色思想。当头头把洪衍武提拉到后面,操着武装带,讲了一番破“四旧”从自己做起的革命道理,再加上一番鼓励与家庭划清界线的话之后,没废什么劲,就从他的口中掏出了洪家的底。

    其实洪衍武也说了,洪家早就被不同的团体抄过三回了。可是这个头头,解放前是个打小鼓的,见识过真正大户人家的家底。他一听是衍美楼的东家,还是琢磨着洪家或许会藏着些什么宝贝。觉着万一要抄出些什么藏匿的宝贝,兴许就能压下别的团体一头。于是乎,出于这种有枣没枣打一杆子的想法,头头立刻纠集人马,发动了一次的突击行动。

    别说,头头这个想头还真没错。随着洪家被抄检得一片狼藉,果然又找到了一件“封资修”的“四旧”。

    那是一件什么东西呢?

    那是王蕴琳母亲留下的陪嫁,一根旧时梳旗头用的翠绿扁方。

    扁方是插在头发和缎子板之间的簪子,一指宽,长七八寸,两头是圆的,扁而光滑。以材质论,扁方有木头的、骨头、银的,还有金的。而搜出的这件扁方可着实与众不同,晶莹剔透,温润可爱,通体都是无暇的翡翠,一看便知不是凡物。

    这东西一直被裹着黄绫子绑在洪家北房的房梁之上,除了洪禄承,就连王蕴琳也以为这件心爱之物早被丈夫给处理了。要知道,洪家家中旧存的古玩字画,在长年的生计贴补中已所剩无多,之前的三次抄检更将一切扫荡得干净又彻底。而洪禄承却独将此物保存了下来,足见其心思之深远。这是他担着风险为王蕴琳而保存的,可见妻子在他心底的位置是无人能替代的。

    说来也巧,来抄家的头头还是福儒里居民革委会刚上任的主任——毛远芳的表弟。于是,在随后赶来的毛主任的支持下,就为了搜出的这件翡翠扁方,由民委会和街道办的造反团体共同开了一次抄家斗争会,将洪禄承斗得很惨,也打得很惨。

    斗争会场就设在洪家门前,观众只有东院里的老邻居们。斗争会上,那扁方被放在一张凳子上示众,这伙人则强迫洪禄承当着大家,将地上已被残踏得污秽的晚饭吃下去。洪禄承只吃一口就很勉强,于是就有人拧着他的两只胳膊,抓住他的头发,使之仰起脸,像给小孩子喂药一样,强把脏饭往嘴里灌。洪禄承大声求饶,头头就扇他的嘴巴,没两下,洪禄承的嘴和鼻子就出了血。

    邻居们都低着头,洪家和大家已经是共处十几年的老邻居了,因为洪家的退让谦和,从未结过怨,所以就连习惯了什么事都与洪禄承对着来的老丁,也没落井下石。尤其老边媳妇还是民委会的副主任,此时更是不住地替洪家求情。

    不过有一点要知道,这个毛远芳,其实是顶了本来要派给老边媳妇的差事。而她之所以能当上这个“官”,除了是因为她出身贫寒,当过童养媳。更主要是还因为她嘴皮子利索,讲起大道理是一套一套的。而上任后的毛远芳,最明显的特点是谱儿大了,不仅眼里没人,还常因为一些小摩擦和小积怨,利用手里的权利对得罪她的人进行打击报复,搞得人缘极差。于是,她在居民们的嘴里,就捞了个“臭茅房”的外号。

    话说回来,既然毛远芳是这么上台的,又是这么个人性,那么她时刻防备老边媳妇利用群众基础篡位夺权,也就在情理之中了。故而此时,这个“臭茅房”不仅丝毫没给面子,反还利用阶级立场上纲上线,借机狠批起老边媳妇来。

    眼见连边副主任都挨了呲儿,哪还有人再敢有异议?于是这些外来人自然更加肆无忌惮地施加毒手。这伙人大概已经成了打人专业户,他们专往洪禄承的腰上踹,踹得他小便失禁,躺在地上豆大的汗珠往下滚,一个劲儿吸凉气。

    这情景可是卖了爸爸的洪衍武所始料不及的。他当时躲在边家的西厢房里,吓得直哭,他不敢看他父亲挨打的场面,却又挂念他的父亲,于是就求边家的儿子大庆一趟趟跑出跑进,把外面的情况告诉给他。老边媳妇注意到了忙忙碌碌的大庆,一通训斥儿子说不懂事,跟着又在门后头拽出了后悔得痛不欲生的洪衍武。对他说,“就是天塌地陷也要跟着他父亲,这才是儿子该尽的职责,躲在门后头不敢出去,比陷他父亲于水火更可恶,更不能让人饶恕。”

    在一阵的口号声中,洪禄承的妻子也被推到中央,奉命将那块包裹扁方的黄绫缝到洪禄承身后。绫子上描了一个大大的“神”字,意为“牛鬼蛇神”之一,不知谁突然觉得不妥,又跑过去,在那“神”的上面加上了一个“蛇”字,这样一来,那块绫子就变得鬼画符般地热闹了。

    王蕴琳强忍着眼泪,哆嗦着,在洪禄承后背穿针引线,大约是心里觉得凄苦,又怕扎了丈夫皮肉,头无可奈何地摇晃着,半天竟缝不了几针。铜头皮带带着唿哨连连抡下,王蕴琳的胳膊上顿时伤痕累累。

    洪禄承已不能支持,瘫倒在地,任凭踢打,再无反应,连哼也不哼了。王蕴琳一下扑在丈夫身上,用身体抵挡着如雨的皮鞭,仰起脸向四周苦苦哀求,“手下留人!”

    洪衍武见到母亲也残遭毒打,终于从边家的门后头,哭着跑出来了。他不顾一切地挤到前面,用瘦小的身体抱住头头求饶。头头却被这举动激怒了,他嘴里骂着“滚蛋”,几下就把洪衍武扔在地上。可洪衍武却拿又出了鱼死网破的劲头继续阻止,结果头头没留神,反被洪衍武咬了手。盛怒之下,头头将武装带劈头盖脸地全力抽下。

    王蕴琳挣扎着,一把抱住洪衍武,毫无犹豫用她自己的身体去保护儿子。而这时,倒在地上近乎昏迷的洪禄承不知为何突然有了力气,竟然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颇为艰难地伸手挡在了妻儿的面前。他的面容不再带有恐惧,竟一脸的平静。

    这一幕无疑染上了决然的悲壮色彩,同时刺激到了洪衍争、洪衍文兄弟,使他们也情不自禁闯了过来,用身体去掩护挨打的父母亲人。就连才四岁,吓得早不敢看的洪衍茹,此时也挂着满脸的眼泪,叫着妈跑进人群,想扶遍体鳞伤的母亲从地上起来。

    可打人者毫不理会,他们没有丝毫怜悯,索性围起来,将一家人一起抽打。

    东院邻居们真的看不过眼了,他们再也无法保持沉默,纷纷叫嚷起来劝阻。而老天也似乎动了恻隐之心,一个电闪,天空中传来“轰——隆隆”的沉闷雷声,大雨瞬间滂沱。

    这可真是一场及时而至的暴雨!

    被浇头灌顶的专业打手们再也无心打人,斗争会草草收兵。头头只把扁方小心翼翼地收好,便与毛远芳带着人马匆忙离去,只留下被砸得废墟一样的洪家,和倒在雨水里的一家人。

    那天,洪禄承夫妻都是让邻居们背回家的。还饿着肚子的一家人没一个不带伤的,总算在大伙的帮忙操持下,洪家才勉强恢复成了能住人的状态。

    这次抄家可以说是洪家遭受过的最大灾难,不仅洪禄承被打得小便带血,险些丧失了行动能力。而且连他的妻子和儿女们也都被牵连了进来,每个人身上的伤痛都是青中带紫,久不消退。所以洪禄承在床上养伤的三天来,思来念去,满脑子都是对洪衍武憎恶。

    追本溯源,这无妄之灾完全是因为家中出了个孽障。倘若没有这个外出惹祸的根苗,家里怎会遭此横祸?倘若这孩子不是整日胡闹,以洪家那种“雨打梨花深闭门”的低调,以他那种“福莫长于无祸”的理智,任谁本本分分安心在家,灾祸也是不可能进门儿的。

    而他平日里那些忍耐、那些央求、那些委曲求全的说不清道不明,只凭了这混小子外出胡说八道的几句妄语就全然枉费了,这实在是没有道理。若再不能管住这个逆子,莫不如打死了他,总算能保住其他家人的性命。

    也难怪洪禄承如此耿耿于怀,可就在他刚刚下地能走,咬牙切齿拄着拐杖,准备和“老家贼”彻底清算总帐的时候。这才知道,原来洪衍武也因为这次抄家发起了烧,而且一直未退。

    这次受到的刺激,可真把洪衍武真吓得不轻,他接连做了几天噩梦,没白天没黑夜地喊胡话。医院倒是已经去过了,可因为是“黑五类”家属,人家只开了点退烧药就不管了,而且吃了也不管用。王蕴琳因怕洪禄承着急,儿子发烧这件事一直没敢告诉他,她只是尽力在用物理办法给儿子退烧。不过无论是敷湿毛巾,还是抹医用酒精,皆是效果不佳。

    等看到半昏迷中的儿子一副形容枯槁,烧得嘴上全是大燎泡,胡乱哭爹叫娘的样子,满肚子气的洪禄承又一下心软了。他还是初次看到儿子这副可怜模样,第一次产生了一种父子连心的感觉。

    是啊,这混小子再不是东西,可也是他的儿子。他在膝上抱过这小子,亲过这小子,拿肩膀驮过这小子,还拿胡须扎过这小子。因此,他也不能不为这个儿子去擦屁股,遮风挡雨,谁让他是当老子的呢?况且,看到妻子没了辙,心疼得只会掉眼泪的样子,他又哪能再忍心把心里的怨艾拿出来说?唉,当务之急还是救儿子的命啊。

    洪禄承拿定主意,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出了门。直到傍晚,他才又回到家里,并随后叫大儿子跟着他把洪衍武送到医院输了液。事后王蕴琳见他面色发白,仔细询问才知,原来洪禄承在医院一直守候,靠给一个武斗中被打成重伤的人输血,才换得了洪衍武的就医的机会。

    母子连心,夫妻更是连心。一股难以言明的酸涩涌上,王蕴琳忍不住又落了泪。

第五十四章 救星

    要说洪禄承终归没有白挨这顿打,这次抄检竟治好了洪衍武上窜下跳的毛病。

    洪衍武痊愈之后,变得与之前判若两人,他完全成了个老实孩子,从此对他的“蛇神”父亲也孝顺异常。

    他再不顶嘴,也再不往外跑,只在家里安安静静地待着。他简直就像一只出动的小松鼠,左顾右盼,时刻防备着,警惕着,甚至还学会了察言观色和忍气吞声。

    但是,生活中的事往往与人们的初衷相违。

    洪禄承并没有因此感到一点安心,反而还有一丝丝的心疼。因为他知道,洪衍武性情大变其实是那次抄家的后遗症。儿子已经彻底丧失了安全感,走入了另一个极端。

    对此,他虽然一直想找个办法开解儿子,可实际情况却让他完全没有精力顾及。原因自然还是因为那个价值不菲的翡翠扁方。

    民委会的那位毛主任自打抄家后就盯上了洪家,不仅频繁驾临检查训话,还咬住“八大宅门”头衔死死不放,说要一抓到底,查个清楚。

    其实说白了,什么都是虚的。这个“臭茅房”不过是新官上任三把火,既想敲出洪家所有的值钱物,又想顺带表现一下罢了。

    可事实呢,却极度让这位毛主任失望,因为洪家的确已经“清白”到了连耗子都不爱光临的地步。甚至最后为了找个台阶下,毛远芳也不得不拿在洪家找到的一捆工人劳保白线手套做文章。

    那是王蕴琳上班时舍不得用,每月两双积地攒了一年才攒下来的。本来她还打算攒够了给孩子们织件线衣,不料此时在毛远芳的口中,却变成了“腐朽”生活方式的罪证。

    当然了,这批能腐蚀人们艰苦朴素意志的罪恶之物,最终却并没被剪掉或焚烧,而是让这位毛主任臭批一通后予以没收了。

    事情到此还不算完,因为折了面子又没达到目的,毛远芳便更想要折腾洪家。于是,洪家窗外的大字报很快被糊得连篇累牍,“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硕大黑字也被刷得刺目惊心,洪禄承夫妇还被强制拉出去游了街。

    游街时,围观者异常的多。这些人里,倒并非只有福儒里的居民们,其实有很大一部分是附近胡同的人。而这无疑是那“八大宅门”的头衔又发挥了效力。因为出于好奇,谁都想目睹昔日顶级富豪的样子。

    与老街坊们不同,这许多的陌生目光显得既肆无忌惮,又有些失望,他们毫无顾忌地围着低着脑袋吊着牌子的洪禄承夫妇议论纷纷。

    “敢情这就是洪家的人呀,啧啧,怎么也穿补丁衣服呀?人不富态,脸也……发黄,不像有钱人呀?”

    “你那是不会看,瞧瞧,手指细得像小葱,胳膊腿跟麻杆似的,一看就干不了什么活。”

    “您算说着了,人家有佣人丫头伺候着,什么也不用干。”

    “不是说资本家喝人奶吗?你说这漂亮媳妇是不是霸占的?老东西,准不是什么好玩意!”

    “嘿,别看模样不像坏人,弄不好他们家也出‘白毛女’,该!”

    不知出自什么目的,一个陌生的老太太突然在王蕴琳的臀上掐了一把。

    然后,一个不认识的汉子又抡开巴掌抽了洪禄承一个嘴巴,抽得他眼冒金星。

    幸好此时,有一些老街坊发现情况过来喝止,这才制止了其余那些蠢蠢欲动的外来人。

    要说最离谱的还是毛远芳的批判发言,她竟然把洪家历代罪恶都编程了顺口溜,还振振有辞地当众大声念出。

    “他祖宗见过皇上的面,他爸爸请军阀吃过饭。他爷爷穿的是珍珠衫,她奶奶着的是绫罗缎。出门不走他坐汽车,累了捶背使唤丫鬟。吃饭端的是金饭碗,尿盆子也镶五彩蓝。不劳而获长黑心肝,剥削思想是真灵魂……”

    别说,群众们的反响是非常之热烈。下头是喝彩阵阵,围观者哄然一片,整个一个大乱仗。

    接着,在乱哄哄的笑声中,有人拿来一顶用茅房的手纸糊的尖纸帽,戴在了王蕴琳的头上。还有人不知从哪儿拿来碗墨汁,用毛笔抹在洪禄承的脸上,让他霎时面目皆非……

    就这样,洪禄承夫妇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几乎每天都是这样娱乐着大众,万般辛苦地在忍耐中苦挨着,根本无暇顾及其他。而随着“运动”形势越来越“深入”,就连俩人的工作单位也开始了举办类似的活动。

    在此情况下,愈加筋疲力尽的夫妻俩哪还谈得上有什么改变处境的希望,也不过只求每日能平安归家罢了。

    不过世事难料,就在洪禄承夫妇对未来完全不做他想的时候,老天爷却突然大发慈悲,给他们送来了一位救星。

    怎么回事呢?

    原来,观音院西院曾经住着个刘老头,后来因为查出他的女婿是叛逃台湾的三民党高官,在1966年他就被遣送回了原籍,而他居住的那三间房子也就此闲置出来。

    等到了1967年国庆前夕的时候,在街道和房管部门的联合安排下,这三间房又被分给了南横街煤厂新上任的生产主任陈德元。因此不久之后,他便带着刚从河北定兴老家接来的老婆儿子,把家安置到了这里,成为了这里的新居民。

    而恰恰就是这位面容有些凶恶,在煤厂还有个“陈大胡子”外号的陈主任,很快便把洪禄承一家人从漫无边际的苦海中捞了出来,成为了拯救洪家于水火之中的大贵人。

    这话一点不夸张。别的不说,这陈德元刚搬到福儒里不久,就去说服“臭茅房”换了其他对象进行游街斗争。之后还让毛主任开恩,允许洪禄承的子女们,去代替已被折腾得身子骨发虚的夫妻俩扫街。

    除此之外,更让人想不到的是,他竟然还跑了一趟糖业糕点公司,并亲自作保,使公司的支左军代表免了洪禄承打扫单位厕所的苦差,把他劳动改造的内容也改为了仓库保管。

    或许有人会好奇,这陈德元是何方神圣啊,怎么这么大的能量呢?

    这首先要说,想当年煤厂可是个很重要的单位。

    在那个年代里,京城人的生活中,煤炭的重要性甚至要超过粮食,排在生活资料的首位。而其中的主要原因,就是因为在那个时候还没有天然气。

    京城人不光冬天要靠烧煤取暖,每日也都要靠煤炉子来烧水做饭。当时京城居民所需煤炭,都需凭煤本分区划片儿,再按家中人头由煤厂定量供应,这也就暴露出煤是极为紧缺能源。

    加之特殊时期重思想轻生产,所有的企业最常见的就是停工集体学习,故而百姓家中常有煤不够烧的时候。

    不妨来想象一下,谁家要是短了煤,就连口热水都喝不上,那是多遭罪的事!

    除了私家离不开煤,每个单位的供暖、洗澡、饮用热水也都要靠烧锅炉来运转。甚至有些各别的行业,比如糖业糕点公司,那就连生产和食堂也全指着煤炭供应。

    要是和煤厂关系搞不好,别说一旦煤烧冒了不给你增量,就是发给你的定量煤质量差点,也能治你一道。所以煤厂对于其管片内地各个公家单位而言,那也是轻易不肯得罪的。

    除了以上这个原因,其次要说的一点,是在特殊时期里企业职务的特殊性。

    表面上看,陈德元的生产主任职务仅相当于正科级。若按企业行政编制,上面还有几个正副厂长、正副书记和工会主席压着,并不算什么了不得的人物。

    可是别忘了,当时由于特殊的历史原因,各企业的党、政、工、团组织和行政管理机构均已瘫痪。大部分原来的领导干部都在经受审查,甚至被要求到生产岗位去劳动,接受改造。

    而相反的是,原有的工人阶级,则在支左军代表的帮扶下,开始参与企业的管理工作。

    就拿煤厂来说,军代表抓抓思想没问题,对于生产却是外行。所以实际上,军代表给予陈德元的权力是相当的大,几乎要他包揽了原来厂长和副厂长的所有职责,来负责整个煤厂的生产与运储。

    同时为了使其安心管理工作,军代表甚至还推荐陈德元入了党,使他成了煤厂最吃香的当权者。

    最后,还要从个人角度出发再来补充一点,那就是陈德元的籍贯也很重要。

    在早年间的京城,从事任何行业都有地域性。比如布铺是河北高阳人,茶叶铺是安徽人,钱庄是山西人,饭馆酒楼是山东人,而煤铺和澡堂子,则大多把持在河北定兴人手中。

    具体划分是以京汉铁路为界,开办煤铺的自称“铁道西的”,老京城人叫他们“摇煤球的”,而“铁道东的”则多从事浴池业。

    说到这儿也就知道,各地来京立足的人们大多都要从事本土人所操持的行业。如若想跨行业劳作,是非常难的。因为即使你来了也待不了,人家都挤兑你。

    像这种类似的情况,影响一直延续到了解放后,哪怕是国家分配工作了也是一样。因为虽然新进的员工破除了地域限制,可澡堂子和煤厂的老人,乃至领导,却几乎都是定兴人。

    陈德元就是个货真价实的“铁道西的”。他的祖上三辈不仅都在京城煤铺干活,并且他的祖父还当过走街串巷,为那些积攒了煤末子的人家打零工的散工把头。

    也正因为陈家来京城谋生比较早,所以说南城的这些定兴人,多少都与陈家有些交情。甚至还有相当一部分人家是被陈家人带到京城来的,或是受过陈家不少照应,故而陈德元在这些人中的威信也就非同一般。要换句今天的话说,那就是“行业上的人脉很广”。

    谁都知道,地域性容易使人抱团,外人则很难管理。就比如在煤厂,有时候连厂长说话工人都不当回事,可车间里甭管大事小事,只凭他“陈大胡子”一声招呼就有人跟随响应。

    军代表其实也正是看中了这一点,才把陈德元当成左膀右臂来提拔的。

第五十五章 修善积德

    说到这里,恐怕又有人要问了,这陈德元为什么不顾大好前途,甘冒风险替洪家强出头呢?

    这话要说起来就远了,那得一直说到陈德元的父亲——陈老实身上了。

    其实打“卢沟桥事变”之前,受雇于煤铺的陈老实就一直为衍美楼和衍美斋送煤炭运劈柴。正因为他人如其名,朴实厚道,干活卖力又从不与人争执,负责这两家老铺的掌柜对他很有好感

    不过,陈家之所以与洪禄承之间有了恩怨牵扯,倒并不是因为这种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雇佣关系。起因反倒是因为一件从天而至的灾祸。

    要说世上的事确实有失公平,老实人不惹事吧,事却偏要来惹他。

    1946年的一天,陈老实照往常一样来给衍美楼送煤。却恰逢一个三民党军队的连长喝多了酒,想跑到衍美楼后头小便。结果就因为被刚卸了一半的煤车挡了路,满脸通红的连长一怒之下就要放火把煤车给点了。

    陈老实当时几乎都吓傻了,这煤车要是真着了,连车带煤,都得他来赔。可他又哪里赔得起?所以即便他再老实,再内向,再窝囊,再三脚踹不出个屁来,此时也不得不硬着头皮去阻止。

    但连长又哪儿是好说话的?他见陈老实敢来挡横,也不等说话,上手就给了陈老实一个大嘴巴,紧接着又掏出撸子鸣了枪。等到勤务兵听见动静从酒楼跑出来后,连长又打着酒嗝,楞说陈老实是逃兵,随后便叫手下把陈老实捆上,给押到街政府去了。

    有人好心给陈家报了信儿,结果陈老实的老婆一听就急了。抓住逃兵是要枪毙的,那可是不得了!况且当时她的大儿子得伤寒刚死了,还欠着一笔发送钱没还上。要是陈老实再回不来,一家老小断了生计,那她和唯一的幼子都得去跳河。

    心急火燎下,陈老实的老婆拉上八岁的陈德元,立即去煤铺找掌柜的救人。可煤铺掌柜一听当兵的就肝儿颤,竟当了缩头乌龟。母子俩没了辙,便只好试着来托衍美楼的掌柜救人。

    衍美楼的掌柜倒是不忍袖手旁观,不过他却又觉得力有不逮,于是思量之后,他便带着母子俩又去求刚接掌了家业的东家洪禄承。

    到了这个地步,这已是母子俩的最后一线希望了。所以她们一见洪禄承就跪下了,连连哭求“东家救命”,生怕洪禄承也撒手不管。

    却没想到洪禄承听完事情的始末之后,念着陈老实为洪家卖了小二十年的力气,二话不说便乘车去出面疏通。最后花了二十块大洋,又搭上了两张席票(早先著名的庄馆为方便老顾客送礼或宴请,专门印制了价值不等的席票出售。一般多为四块大洋一席,此票需凭现金购买,而任何持票人不需现金便可随时到店内享用票面所示的酒宴,就跟现在的餐券似的),当晚便把人给保出来了。

    陈老实刚出来就千恩万谢,说在里面受了一番罪倒是小事。不过,要是今天没被救出来了,那明天他就得被押到东北战场上当挑夫去。

    陈家的娘俩一听,这可真是九死一生啊。于是激动之下,又是对着洪禄承一阵磕头拜谢。

    这件事情过后,作为洪禄承来说,只当成一件举手之劳的小事,很快便淡忘了。

    可陈家人却铭记于心,从此之后,每年的大年初一,陈老实必定要穿戴整齐,带上陈德元一起,早早地到洪家门前来拜年。而这种规律,一直持续到公私合营的时候。

    再之后,衍美斋、衍美楼地都关张了,洪家也搬离了老宅。可对洪家的恩德,陈家人却仍然不敢忘怀,也丝毫没有淡忘。

    1962年,叶落归根回到定兴老家的陈老实夫妻,均因严重营养不良得了肝病,可俩人在临终之前,照旧还不忘反复嘱托儿子,如有机会一定要替他们报答洪家的救命大恩。

    陈德元是个孝子,自然谨遵父母的遗言,依然把洪家的恩情念在了心里。但除此之外,其实在他的心中,也一直还藏有另外一件事,同样使他对洪禄承感念至深。

    或许这件事在旁人看来微不足道,可对于当年还是个孩子的他来说,却的确有着异乎寻常的影响。

    那是1948年10月,已经十岁的陈德元可以帮着推煤车拉小绊儿了。于是,他自此就时常跟着父亲来给衍美楼来送煤。

    而那一天,就在陈老实进屋与掌柜的对月账的时候,留在胡同里看车的陈德元,却被洪家老宅偏院院墙里探出的柿子树给吸引住了。

    洪家老宅的这棵柿子树,长得粗壮硕大。又恰逢柿子成熟的季节,黄灿灿的果实简直能耷拉到房檐上,看着十分馋人。

    男孩子有几个不贪嘴的?再加上陈德元又正是淘气的时候,于是,这小子便踩着煤车,扒着院墙,两手一悠,猴儿似的蹿了上去。

    京城的四合院,差不多都是房与房,院墙与院墙连到一块儿的,陈德元从院墙很顺利便迈上了房顶。

    他看着树上挂着的大柿子近在眼前,乐得屁颠儿屁颠儿的。伸手摘下一个,什么也顾不上,撕开皮塞到嘴里就开嘬。

    嗬,那真是喝了蜜了,薄皮里的小舌头挨个直往嘴里钻。

    陈德元才吃了一个就放不下了。不一会工夫,他就整了一个满脸花,猫吃糨子一样的热闹。

    可正当他吃得酣畅淋漓的时候,洪禄承也手拿着一壶茶一本书,从后院走到偏院来了。

    这是洪禄承当年的习惯,天气好的时候,总要一个人安静地在躺椅上看看书晒晒太阳。不过这一次,让洪禄承没想到的是,他才刚走进院里,就听到房上有动静。

    而这时,正在房上大吃特吃的小淘气儿,也一眼发现了洪禄承。这小子立刻把手中柿子皮一扔,低头趴在了房上,不敢动窝了。

    陈德元怕什么自不必说,洪禄承是陈家的雇主,别看就摘几个柿子,可这是偷啊。

    再说了,他心里也很清楚,上房弄瓦,京城人历来最忌讳这事儿。因为一个不小心踩碎了瓦,屋里可就漏雨了,那不是给人添堵吗?

    所以对于上房的孩子,根本没人待见。甚至碰上丧梆(丧梆——说话不和气,牌气不好。)的主儿,一旦发现,不但甩脸子骂街,而且敢往房顶上扔板儿砖,拍着你,算你活该。

    可让陈德元没想到的是,洪禄承却没有继续向他走过来,而是在院里楞了一会,便悄没声地转身出了院。

    而他一见危险解除,也不敢再摘柿子了,立马儿就往回撤。直等到下了房,脚又踩上了煤车,他才长出一口气,那真是一场虚惊。

    这事儿过去几天以后,陈德元又再次和父亲来到了衍美楼。可正当他在卸完的煤车上等待父亲时,洪家宅门的门房老王,竟意外地绕到胡同里来招呼他。

    这时陈德元忽然想起头两天的事,抹过头就想跑,不料却被眼明手快的老王一把抓住了胳膊,硬是把他带到了种着柿子树的偏院,去见洪禄承。

    陈德元这个心虚呀,进院时既不敢看人,也不敢看柿子树。

    哪知道正在看书的洪禄承却对他没一句责备,反撂下书,叫老王从院里的墙角,搬来一个梯子架在了墙上,随后他便让陈德元帮忙摘柿子。

    陈德元和门房老王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儿,一听就糊涂了。可东家既然发了话,他们又不能不听。

    于是陈德元来蹬高,老王扶着梯子举着盆儿,俩人便开始挑着大个的摘,很快便摘满了一大盆,足有小几十个。

    洪禄承看着差不多了,便让陈德元住了手,从树上下来。等到门房老王再把满满的柿子盆端过来时,洪禄承却先拿起一个柿子塞给了陈德元。

    “这柿子甜吗?”

    “嗯。”

    “爱吃吗?”

    “嗯。”陈德元一个劲点头。

    洪禄承笑了,拍了拍陈德元的肩膀。

    “爱吃,就把这盆柿子拿回家吃去吧。不过,柿子性寒,吃多了伤胃,你一次吃两三个就满可以了。”

    陈德元傻了,他万没想到洪禄承会有这一出儿。

    “东家,您……”他简直不知说什么好了。

    洪禄承看着陈德元目瞪口呆的表情,知道他仍不明白,这才微笑着说出了原委。

    “前几天,爬我这房上摘柿子的是你吧?你以为我没瞅见你吗?我眼睛没毛病,看得很清楚。我是怕你从房上掉下来,才投惊动你。为几个柿子,蹬梯爬高的,多冒险呀!往后别这么干啦。我这院里的柿子树,想吃用不着偷偷摸摸的,你随时可以来摘,听见没有?”

    原本胆战心惊的陈德元,一个摇煤球人家的穷孩子,听了这话,愣悼了眼泪。

    这儿起,陈德元就满心都念洪禄承的好了,而且这种想法无论何时也没有改变过。哪怕“运动”中,他听说洪家挨了批,也是一个劲拨拉脑袋。“肯定哪儿弄错了,人家洪家是好人。”

    再等到陈德元带着妻儿搬到福儒里,与洪禄承见了面,重提起这段往事时。他仍感慨万千,说从没见过洪禄承这样好的东家,当年不光救了他一家性命,还拨亮了他心里的一盏温暖的灯。

    同时他也拍着胸脯向洪禄承许诺,说既然现在是这个世道,那么以后洪家的事就全包他身上了。

    而此时落魄蒙难的洪禄承,见到已是满脸络腮胡子的陈德元,更觉五味杂陈,难以言表。

    他回忆着多年前那个踩着煤车上房嘬柿子的那个小煤黑子,再瞅瞅眼前这个五大三粗,已年近三十的煤厂主任,难免由衷地暗自感叹。

    冥冥之中因果循环,积善修德必有好报!

第五十六章 老实疙瘩

    在陈德元的照应下,洪家的日子慢慢地回到了正轨。

    同时,另一件事也让洪禄承夫妇得到了些许欣慰,那就是洪衍武的精神状态也好转了许多,他不再躲着人,也能见着笑脸了。

    而造成这种转变的原因,完全是因为洪衍武平生第一次有了个小伙伴,他和陈德元的独子陈力泉成了朋友。

    其实两个孩子除了年龄相近,不论生活经历还是性情,都有着挺大的差异。

    拿洪衍武来说。这小子瘦得跟只光眼子鸡似的,从小就在胡同里逛荡,是个一转眼珠就一个坏主意的拧种。

    而比他了小半岁的陈力泉,个头却反要大上一号,是个楞头愣脑,打小生长在农村的厚道孩子。

    其实陈力泉长得结实,主要是得益于他打小就跟着妈生活在定兴老家。

    陈德元娶的老婆是陈老实给他自幼定的娃娃亲,结婚后妻子就一直留在老家照顾归乡的公婆。由于夫妻长期异地分居,所以他们并不像其他人家那样有着众多的子女要养活。

    尤其是陈老实老两口去世后,吃喝最困难的三年也同时结束了,靠陈德元每月的工资来保障一家三口的生活,还是比较宽裕的。

    而作为陈家的独苗,别的孩子吃不到的鸡蛋,陈力泉可以吃到,别的孩子吃不到细粮,陈力泉顿顿可以随便造。因此在当时来说,陈力泉真可算是定兴县里最幸福的儿童了。

    不过,别看两个孩子的生活经历和秉性上的差距挺大,一见面却挺投缘。

    怎么回事呢?

    其实很简单,把这俩孩子粘在一起的原因是孤独感。

    洪衍武自不必说,因为特殊的家庭背景,胡同里的孩子们都鄙视他。加之这小子性情顽劣,东院邻居们的孩子们也都讨厌他。而他大哥二哥与他的年龄差距相当的大,压根就懒得搭理他。所以除了偶尔招惹下妹妹或逗逗猫狗,他通常只能是自己个儿找消遣,寻乐子。

    那陈力泉呢?

    他是吃了在农村长大的亏。

    搬到西院的第一天,陈力泉就因为满嘴的外地口音,受尽了邻居孩子们的嘲笑。不过几句“跟周”(跟着)、“捏个”(那个)、“姆么着”(怎么着)的定兴话,就让“小侉子”的外号背在了他的身上。

    虽然他的父亲是这些邻居中,职务是最高的,挣的工资也是最多的,但这些也只能让那些孩子羡慕他有个好爸爸,却并不能为他自己换来友谊。所以搬到新家后一连几天,他每天能做的事,也不过是坐在西院的门口,独自望着天,思念农村的老家。

    他思念家里的火炕,烧起来热热的,睡着要比床舒坦。

    他思念屋檐下的那个燕子窝,黑色的燕子常常在屋里飞来飞去。

    他思念院子里那些捆捆的秫秆,它们散发出的烟味儿,是世界上最好闻的味儿,因为就要吃饭了!

    他还思念灶台旁的那口灰色水缸,里面养着一条从河里抓的王八,足有半尺来长……

    最终,还是洪衍武的出现终结了陈力泉的无聊和空虚。所以,当这俩同病相怜的孩子一见面,就立刻结成了最坚固的联盟。

    每天俩人都要凑在一块,掏鸟窝、捉昆虫、和胶泥、摔锅儿、扇三角、扎刀儿、弹玻璃珠,玩得不亦乐乎。一个饽饽也要合着吃,一根冰棍也得轮流舔,哪怕一把瓜子也是分着嗑。

    他们是共享一切的好友,他们在一起相处的时间,甚至超过了同家人在一起的时间。

    老京城话里有个词儿叫“发小”,就是专门用来形容这种“放屁崩坑,撒尿和泥”,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的。这种友谊的效力,往往要比其他的交情更胜一筹,甚至常常不亚于亲兄弟姐妹之间的感情。

    这可一点不奇怪。因为在人的一生,虽然其他阶段还会交往不同的朋友,但在人的幼年,通过游戏和朝夕相处所建立的这种情感,由于不存在任何功利性,反而是最纯粹也是最牢固的。

    两家的大人见孩子们好得就跟一个人似的,也打心里替他们感到高兴。可大人们才宽慰了没多久,随着时间推移,却又渐渐发现了其中的副作用。

    怎么回事呢?

    还是因为洪衍武。

    虽然这小子已经长了记性,不敢再对父亲不敬,甚至也能听从大人的话不再出去招惹是非了。可好动的因子毕竟牢牢生长在他体内,才刚老实了没几天,他就又控制不住地想要“有所作为”了。况且这次还有了跟班,那自然得玩出另一番精彩。

    洪衍武是有名的贼大胆,既不信邪,也不怕鬼。因此他就要求陈力泉也要向他证明勇气,美其名曰“练胆”。

    他规定的练胆内容很多,比如到护城河边去捞死猫死狗,去医院的太平间里“冒险”,到挂满“吊死鬼”的槐树底下去看小人书,任着那肉虫子钻到脖领子里鼓叴。还要到皮革厂的老仓库去转悠,专门跟那些比猫还大的耗子周旋。

    而当陈力泉一一做到后,洪衍武又和他比着从高墙往下蹦。结果洪衍武很聪明,跳进了墙边沙土堆。而陈力泉傻实在,“咚”的一声蹲了脚……

    因为这件事,陈力泉的母亲开始有些反对儿子和洪衍武玩了,她跟丈夫说洪衍武那孩子爱诳人,所有邻居都告诉她那小子不地道。

    可陈德元却不太在乎,反倒觉得老婆有点小题大做。并且他也觉得儿子打小就太老实,跟着个淘气孩子玩,或许也没什么坏处。

    而就在夫妻俩闹意见起纷争的时候,两口子的话被躺在床上脚疼得直吸气的陈力泉一耳朵听见了,他也忍不住扯着嗓门替好友摆好。

    “姆么不地道咧?捏个洪家的老三挺好滴,老带我出切玩捏。嗯,他还教我纵么骂脏话,他还能用五分钱弄回海些个西红柿。豆两个是买滴,剩下滴都是装衣裳里顺回来滴。他还带周我买一张电影票能瞅两场电影,都是有座滴,只是瞅咧半拉,老是要换座位……”

    这一句句“他还”,让泉子妈听得脸几乎要滴出水来,陈德元也张着大嘴发了楞。

    瞧这老实疙瘩,还不如不说呢!

    陈力泉确实是个憨厚的好孩子。出于对朋友的忠诚和信赖,他打心里反对大人们对洪衍武的看法,反倒觉得这小子很不赖,是个很有趣、很真诚、很不错的朋友。

    可这种农村孩子的单纯,为他带来的却是“误交匪类”的苦头。

第五十七章 误交匪类

    这年头许多人多有烟酒嗜好,陈德元也不例外。可香烟要烟票,连瓶装酒也限购,因此烟酒也就成了人们舍不得享受到稀缺资源。

    陈德元因为职务原因,有不少人上赶着“孝敬”。他呢,就把得来的好烟好酒都收在柜子里,逢年过节才享用一番。不料,这些烟酒却被来串门的洪衍武看见了,结果这小子就一个劲怂恿陈力泉把烟酒偷出来。

    陈力泉说有妈在不敢,洪衍武却保证替他放哨,结果陈力泉抹不开面子,终于偷出了一包大前门和一瓶汾酒。

    在无人的过街楼里,陈力泉为洪衍武点燃了他平生抽的第一支烟。

    “抽吧,偷我爸滴。香不?”

    “香!”

    其实洪衍武刚嘬了一口就后悔了,可他见陈力泉满是期待,便损人不利己地撒了谎。随后还硬憋着咳嗽,把烟塞进陈力泉嘴里。

    陈力泉只吸了一口,马上就猛咳起来,呛得脸都红了。

    洪衍武这下可乐了,这才吐出烟,跟着也一起咳嗽。

    接着陈力泉又把酒拧开了,倒了一瓶盖,俩人学着大人的样儿,挨个抿了一口。不料却没能咽下去,俩人又都连声“呸”着把酒吐了。他们俩谁都不明白,为什么大人喜欢这么让人难受的东西。

    烟又呛,酒又辣,哪儿有糖好吃呀?

    还碰巧了,当天晚上,陈德元用这些“让人难受”的东西来招待客人,结果一下就发现了已经被撕开的大前门和被拧开的酒瓶。

    虽然陈德元当时没有发作,但脸色却憋得铁青,就连不住往桌上端菜的泉子妈也察觉到了异常。

    在这种情况下,陈力泉厚道归厚道,也还没厚道到硬往枪口上撞的份儿上。于是他压根没敢吭声,自作聪明地装瞌睡上了床。

    不过客人一走,审讯时刻还是来了,一顿打终究也没能逃过去。

    陈力泉可没有出卖朋友,自己用屁股扛下了一切。他后来跟洪衍武念叨这事,也不过是希望朋友能领自己的情,再得几句宽慰。

    岂料洪衍武却另有一番无耻的道理,他说“我让你偷烟偷酒可没让你打开呀,你自己抽了喝了,这怪得着我吗?”

    陈力泉眨巴着眼儿说不出什么,但总觉着有哪儿不对劲……

    像这种事儿还不只一次两次,要真说起来那就太多了。

    比如快到七夕的时候,煤厂的职工每家都发了几个水蜜桃。泉子妈看着桃子还硬,个大又红,一时舍不得吃,就盛在盘子里摆在了领袖像前,想多看两天。

    哪知等到软和了些的时候,她一拿起桃儿来。嗯,怎么桃子后头短了一口呢?

    她再挨个一看,六个大桃儿,好,每一个都短了大大的一口!

    真是气人啊。她赶紧寻找始作俑者。

    “泉子!你干的?”

    “桃儿呀?”陈力泉不好意思了,“我想尝尝哪个更甜……”

    泉子妈一个没忍住,气哭了。她的委屈,无处去说,无处去诉!

    陈力泉慌了,让母亲哭不是他的本意。他奔了洪衍武去,“我妈哭了!”

    洪衍武眨嘛着眼睛。“为什么?”

    陈力泉提醒。“我们偷吃桃儿。”

    洪衍武开始挠头。“你没听我的?偷拿露馅了?”

    陈力泉赶紧保证。“听了,我妹敢拿,还摆周捏。”

    洪衍武没话了,半晌才嘟着嘴抱怨,显得尤为委屈。

    “那可奇了。一个就咬了一口,凑到一块也不够一整个,你妈怎么这么心疼……”

    没辙,这俩孩子还没上学,算出这种糊涂账是常有的事。但确凿无疑的是,偷桃儿案最后还是陈力泉来扛刀,洪衍武又把自己择得很干净。

    但俗话说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人一旦折腾过了火,哪怕再隐秘的恶行也得曝光。很快,洪衍武就因为一件事,把他幕后蛊惑者的丑恶嘴脸暴露无遗。

    怎么回事呢?

    这事儿要说起来也挺有意思。

    大家都知道,那会儿的京城几乎都是平房,而胡同儿里的孩子,平日里偷枣偷杏偷葡萄偷桑葚,谁也少不了登墙上房的本事。所以在没想出淘气新花样的时候,洪衍武也把自己怎么上房,怎么饶世界去冒险的经验,拿来跟陈力泉一通臭显。

    其实,洪衍武所说的这个“饶世界”,不过附近这几条胡同儿。所谓的冒险经历,也不过是偷摘人家果子的时候,他仗着腿脚麻利,躲过了几次飞来的板砖。

    但无论事实怎样,却架不住这小子能吹。经过一番从话匣子里学来的艺术加工,他把自己夸大成了高来高走,夜间独行,双手打镖,双手接镖,一口单刀,甩头一子,独探连环套的飞贼!

    男孩子都有江湖梦。陈力泉听着迷了,自然也很想尝试一下。只是他自己寻了半天,也找不到一架梯子来让他体验一次。

    还得说天底下就没有难得住洪衍武的事儿。这小子为了帮陈力泉一把,就从陈家的窗台下找来个不用的高花架子,搁在了陈家屋后的矮墙边。

    接着,他亲自带着陈力泉攀花架子,只需三下就上了墙。而上了墙也就是上了房,下边的路擎着走就行了。

    陈力泉是初次上房,开始还有些紧张,趴在房基上不敢动,就像只大壁虎。

    后来在洪衍武的攒掇和鼓励下,她逐渐地敢从一间房转到另一间了。

    再后来熟练了,胆子又大了些,便开始从房檐跨到院墙上。

    结果没出三天,他在房上,就让洪衍武训练得如走平地般地利索。

    上过房的孩子都知道,房顶的世界与平地绝不相同。而且那会儿的平房是一片连着一片,脚不挨地,能从这条胡同蹿到那条胡同去,所以在房上藏猫猫远比在地上藏猫猫过瘾。

    无论是藏还是找,那份新奇,那分兴奋,那份出其不意,那份柳暗花明,都让人终生难忘,简直妙不可言。

    后来,洪衍武因见陈力泉逐渐在房上已行动自如,便又开始传授他最为得意的享受心得——上房的时候,最好还要夹个破凉席,带上一壶凉开水,再捎几本小人书才好。

    那天赶上了八月节,而俩孩子正是这么做的。

    他们在房顶的树荫下一躺,小凉风一吹,翻着小人书,再灌上两口凉白开,那舒坦,甭提了。所以直到天将擦黑,他们也一点不想下来。

    可叫唤的肚子终归还是要解决的,洪衍武不知怎的灵机一动,说要回家去拿几块“自来白”(京城特有的廉价月饼,馅料仅为冰糖、桂花、青红丝)带上房吃。

    陈力泉这时大概给饿迷糊了,脑子就没转过来。他压根就不想想洪衍武说话办事有多不靠谱,不仅二话没说同意了,还保证会一直等着洪衍武,绝不自己回家单吃。

    结果洪衍武就这么下去了,陈力泉则被一个人丢在房顶上。

    天越来越黑,圆月爬上了天。陈力泉一个人在房上头待得很无聊,加上肚子饿,竟不知不觉睡着了。

    结果泉子妈一直等不到儿子回家吃饭,急眼了。她还以为陈力泉让拍花子的给拍了去,根本没顾上吃饭,就拉着陈德元一起上街去找。

    而这时候,洪衍武这缺德东西,可正在自己家里捧着一碗打卤面大吃大嚼呢。

    原来今天过节,家里难得打回牙祭,他回来一闻见香味儿就只顾得上吃了,压根忘了房上的陈力泉。直到陈德元两口子寻到洪家来问,这个没心没肺的吃货才想起了自己的承诺。

    在洪禄承恨其不争的怒视下,他这才恋恋不舍放下了吃食,丧眉耷眼地头前带路,回去找房上的陈力泉。

    破天荒的,那天陈力泉从房上下来没有挨打。

    但洪禄承却勃然大怒,不仅摔了洪衍武的饭碗,把他那份打卤面全喂了狗,还狠狠教训了他一顿,骂他背信弃义毫无廉耻,把朋友独自留下挨饿,根本不配吃饭。

    而王蕴琳也只能哀声叹气,看着儿子在中秋节挨饿,她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第五十八章 马上笼头

    上房风波的第二天,为了洪衍武做下的卑劣行径,洪禄承主动登门给陈家赔罪。

    他是硬着头皮来的,既为儿子的过错感到尴尬,又为要说的话而觉得难以启齿。

    之前,他从没跟陈德元提过儿子的劣性,这原本是想给自己留点脸面,可谁能料到“老家贼”竟是个装满腌臜物的破痰盂,一个没想到,就能粘人一身脏臭,让你既恶心又狼狈。

    幸好是没出事,否则房子高,陈力泉又睡着了,一旦摔下来,那可不是玩的。

    洪禄承已经痛下了决心。他觉得哪怕是陈家与洪家断了来往,他也不能再把陈家蒙在鼓里,否则日后或许就会祸害了人家的孩子。

    自己儿子自己知道,这个反劲儿,加之毫无责任,谁受得了?

    于是坐定之后,洪禄承就一五一十把洪衍武的“罪恶史”,以及自己为如何管教而发愁的苦恼,都告诉了陈德元两口子。

    听完这些话,陈德元夫妻才知道了洪衍武有多么地“难揍”(定兴话,坏的意思),可夫妻俩人却又对此呈现出完全不同的态度。

    泉子妈和观音院其他邻居们一样,对洪衍武的行径无法容忍。她觉得儿子是好孩子,既怕儿子跟着洪衍武学坏,又担心儿子会挨欺负受诳骗。

    可世上的事很是奇怪,有喜欢孙猴的就有喜欢猪八戒的。陈德元自己小时候就淘得出圈,因此他对洪衍武倒挺稀罕,甚至对洪衍武那些过去的“丰功伟绩”,还感到十分的有趣。

    相反的,他倒是挺担心陈力泉会继承其祖父逆来顺受的秉性。要是那样,不仅要卖一辈子傻力气,还得受一辈子的窝囊气。

    “孩子嘛,能有什么坏心眼?男孩儿可越淘越出息。您要是舍得,以后这小子再淘,我就揍他!”

    陈德元如是说,像在玩笑也是劝慰。

    “你尽管打。”

    洪禄承话刚出口,却又叹气,显得十分无奈。

    “可那是个记吃不记打的东西,没用!”

    “您也别这么说,孩子哪有不怕打的?再说,我还得着消息,听说上面正要求学校复课呢。兴许一上学,这小子也就懂事了。”

    “开学?什么时候?”洪禄承眼亮了一下,浮现一丝希冀。

    “大概十月份吧,各工厂已经开始商量派工宣队进驻学校了。您还别说,以后我可能正管这帮坏小子们……”

    刚从陈家出来,洪禄承心下就已经轻松了一半。

    上学念书,在他看来,与其是为识字还不如是为受点管教。一个真正的人必得识字,一个有出息的孩子也必须得规规矩矩,象个大人似的。

    而洪衍武少调失教,早就该当让学校好好收拾一下,却偏又赶上“运动”停了课,老师倒先被收拾了。好在陈德元竟带来了这个好消息,那简直无异于救命稻草。

    再等回到了东院,洪禄承已愁容尽消。看着正在枣树打吊悠的洪衍武,他第一次没出言呵斥,相反的,还忍不住怪声怪气地调侃了一句。

    “看你小子再闹腾!告诉你,要开学啦,你要上学啦……”

    “好事。”老边媳妇出门来洗菜,碰巧一耳朵听见了,也帮腔来吓唬洪衍武。

    “看你小子再折腾不?一天到晚用绳子栓着你,叫老师管着,该!你还淘气,就罚你站,拿大板子打!”

    “吓唬谁呀?”

    虽然嘴皮子还犟,可洪衍武心里却直冒凉气。

    他不傻,父亲和边大妈的意思明白了大概齐。原来进了学校就是马上了笼头,牛上了轭,就要老老实实受管制了,再不能水下房上,再不能天马行空。

    一想到这,他立马没了心情,蔫不出溜从树上下来,躲进了家门。

    可没想到,就连最亲最亲的妈也没饶过他,知道了要开学,王蕴琳也是一顿训话。

    “老三,你这可快作学生了,听见没有?事事都得有个规矩。老师可不同家里人这么好说话,不对就管你。提防着,好好的念书,做个乖孩子,听见没有?”

    洪衍武不敢不听妈妈的话,他老实低着头,卷着鼻子,心里憋屈,双手来回的拧,把手指拧得发了白,可他心里也比谁都明白。

    爸是真盼着圈着他。边大妈在幸灾乐祸。妈妈的话永远是后话。

    什么长大了做个了不起的人,什么要是我能听话她也就放心了。可天知道学校是怎么回事!

    大哥和二哥都上了学,可也没被吃了呀?

    老师又是个什么东西?总不能是妖精变的吧!

    想治我?咱们走着瞧!

    不过,别看洪衍武这时候还这么硬气,可过了会儿又不是他了。

    因为他所有的想象都在填充着学校里的那种可怕。并且逐渐地,他已经把书当成了小鬼,把老师想象成了个怪物,更完全把学校当成了一个比荒郊野地的坟头,比医院阴暗的太平间还要可怕的地方了。

    这种由一开始的担心演变而来的恐惧,简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于是他便顾不得昨天把陈力泉忘在房上的尴尬,竟又腆着脸,去向唯一的好友暴露了内心的软弱。

    “为什么,为什么小孩都要上学来呢?为什么必得让老师管呢?为什么就非得念书呢?就不兴咱们自几个儿玩吗,连不上房好好的玩也不兴吗?!”

    陈力泉一点没计较昨天的事儿,反而很想给朋友一点安慰,可是到底不会编瞎话,便只能说一句,“别担心,俺爹说了,凡是小孩儿都得去上学,凡是学校都有老师。可下了学,咱们还可以接周练刀且,是不是?”

    要说陈力泉的普通话已经有了很大的进步,这时候定兴口音已经很少了。可这句话,却一点没能让洪衍武放宽心。

    因为只要犯错就会挨板子,或是像牛马一样被老师牵着走,那他还有什么心去练刀呢!

    此时,对上学这件事,洪衍武是越想越怕,那小心肝儿都快炸开了。而且还不知道为什么,怕得相当渺茫。他只是直觉的知道,玩耍和自由原本是他的权利,可为什么偏又被“学校”剥夺了去呢?

    “跑不了了!”他心中满是凄切,不由哀叹了一声,专等大难临头了。

    陈力泉见洪衍武这副样子,心里也更加难受了。他虎劲儿一上来,拍着小胸脯连打保票。

    “你别怕,下学之后,我还和你玩。老师管我,也和你玩,不说瞎话!你说玩儿什么切,咱们就玩儿什么切,哪怕你再带我上房呢,咱哥儿俩永远是好朋友,是不是?”

    洪衍武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你说的?一定?”

    陈力泉坚定点头。“一定!”

    不知是源自感动,还是在为昨天的事后悔,洪衍武登时就掉了泪。

    他就一直站那儿,耸着脖子,哭了个稀里哗啦。

第五十九章 复课

    别说,陈德元放出的消息还真挺靠谱,复课开学的事很快就成为了真正的事实。

    1967年10月14日,成为了我国教育史上一个非常重要的日子。在这一天,国家中委、军委、国戊院与当时当权的“革命”小组,联合发出了《关于大、中、小学校复课闹革命的通知》。

    此前一年有余,因为“十年运动”的爆发,所有学校招生和课程运行均陷于停顿状态,处在所谓“停课闹革命”时期。而在这个通知发布以后,除了高考制度尚未恢复,自11月起,大部分中小学生都陆续回到了课堂,新生也开始入学。

    应该说,对于洪衍武能够上学这件事,家人和邻居们,那完全可以用“翘首以盼”来形容。无人不希望这小子能在学校改变性情,学会一些做人的道理。

    只不过,大家的这种期望注定是要落空的。因为这个时候是教育史上最特殊的一个时期,所以实际上,学校已经变得和大多数人想象中不太一样了。

    首先要知道,这次复课的主要目的,其实是为了把整天在社会上“打漂儿”的那些孩子收拢回来。

    因为在这个时期,社会上有许多狗屁倒灶的事儿,都是由这帮“浪在社会上”的孩子们惹出来的。甚至可以说,他们已经严重影响到了社会的治安情况。若再不加以整顿,恐怕还会越演越烈。

    其实这也不能全怪孩子们不安分。人一闲着,自然就要“生簧”。(土话,生事,惹是生非的意思。)像这些精力最为旺盛的半大小子,又哪儿能踏实在家呆着?家里待不住,可不得奔大街野跑撒欢儿,滋点儿事儿,寻找点儿刺激吗?

    所幸停课的时间尚短,这帮孩子们也还没彻底“挣断缰绳”,因此在学校和家长的共同要求和监督下,大多数的孩子还是按时回到了学校。

    不过,由于这时候文化已经不值钱了,孩子们归校之后,学校自然不能再像以前那样走错误的“白专路线”(白专是特殊时期的特定名词,专指只知道埋头钻研业务和学业,但不重视政治学习的行为),所以上边就提出大中小学校“复课闹革命”的口号。于是乎,上学在当时主要任务就变成“闹革命”了。

    既然是“闹革命”,上学也就不是发愁的事儿了。您即便是几门功课不及格的“蹲班生”,也照样能接荐儿把这学给上喽。大拨儿轰嘛,根本就没考试这一说。因为来上学,学的不是文化,而是如何“革命”。

    总的来说,京城所有中小学校的课目设置从形式到内容,都被一改到底。

    原教材因为被指责为“封资修”(即封建主义、资本主义、修正主义),全部废弃不用了。当局匆忙印制了一批临时的紧贴现实政治的教材。不过,在当时全国学校极力压缩学习时间的普遍情况下,即使是这些简了又简的教材,仍然没有在规范的课时内确保完成,彻底显示出了“革命化”的冲击力度。

    而经此一变,学校已经不可能守得住多少学习的本分了。除了简单认认字,平日里学生们干的最多的事,就是开会、听广播、念大字报、出黑板报,有时还要根据社会形势参观展览、拉练、学工、学农。如此自可以想象的到,这一代学生的文化水平究竟如何了。

    若干年后,当有人评论这时期的学生时,还有人说他们的文化水平是最低的,同时在学校里也是最能闹腾的。但这些人恰恰忘了一点,这些孩子们当年原本响应的就是“闹革命”的号召。

    “闹革命”嘛。您说,这还能不闹吗?

    除了以上这一条,学校里最大的变化还有师生关系。在这个年头,学生们可一点不怕老师。

    因为尽管停课期间的抄检、串联、接受伟大领袖检阅等“革命”活动以及因此带来的喧闹劲儿已经过去,但这场运动的冲击波并未减弱。

    具体而言,就体现在每所学校都正在进行的斗、批、改上。

    为了完成教学改革,几乎所有的中小学校长都打倒了,而学校的行政机构则由革委会暂时代言,专待“军宣队”和“工宣队”入驻学校进行权力移交。

    说到这儿已经很清楚了,连校长都被打倒了,您想老师还能说上话吗?

    实际上,当时知识分子地位已经变得极低。按“地富反坏右”的顺序排,教师属知识分子,排到了第九位,俗称“老九”,前边还要加上个“臭”字。

    再加上当时正清理阶级队伍。家庭出身有点砟儿的老师,一个个儿都夹着尾巴做人,甚至可以说过着极其狼狈不堪的日子。

    因为哪怕你今儿个还在学生面前当老师,明儿个也许就被揪出来了。而这一揪出来,也就等于从革命队伍中给“清理”出去了。

    还老师?也就老九吧。

    所以在这种情形下,您想,谁还能有心思好好教书呀?所谓老师,每天也无非是尽力同学生敷衍周旋,得过且过罢了。不夸张地说,就是把所有学校都加起来,在这个时期,能镇得住学生的老师也没几个。

    而指望这样的学校、这样的老师,来对洪衍武的“灵魂”进行重新塑造,那根本就是天方夜谭,太不现实了。

    反正不管您信不信,当时大多数学校的真实情况确实就是这样。并且,要是拿复课后的学校和以前相比,同时还有几个怪有意思的特殊现象,也不妨在此说上一说。

    一是无论中小学,都是两个年龄段的新生一起入学。这恐怕在近代教育史上,自打有了学堂学校以后,还是头一遭儿。

    具体情况大致如下,1959、1960两个年龄段的孩子同时进入小学,此后1959年出生的孩子大多在1973年五年级结束时提前毕业,升入中学。而1953、1954两个年龄段的学生则同时升入中学,后来他们又被泛称为“69届”和“70届”。

    二是当时的学校在管理上,实行的都是准军事化管理。

    具体措施是,以前的三好学生改叫五好战士。学生一律按连排分班。而学校呢,编制是一个“团”。所以,这个时期的学生,毕业后,同届的校友见了面,从不问你是哪个班的,而是问你是几连几排的。知道的,是在念叨学校的事儿,不知道的,还以为都是当兵的呢。

    三是当时中小学招废除了各类等级界限,在招收新生上统一采取了就近入学,混合招生的政策。

    在“运动”之前,京城的中小学还存在着市重点、区重点、子弟学校或是普通学校的分别,中学甚至还有男、女、混合之分。但在“复课”之后,像这样的等级全都自动取消,也不再有入学和升学考试一说了。哪个学校招哪片儿的学生,都按胡同儿按地区划好了片儿。当时的中小学生一律以居住点为单位,都成了按片就近分配入学。

    同样的,也正是因为这一条,洪衍武和陈力泉都被“就近”到了离家不远的半步桥小学就读。

    半步桥小学地处白纸坊东街北面,西临万寿公园,由于对面就是半步桥胡同口,因此得名。

    学校规模并不大,绿色的铁皮大门面向正南。

    进去后迎面先是一个影壁,上面是红底白字的手书,警示着伟大领袖的谆谆教诲——“好好学习,天天向上。”那影壁下面还有个白色水泥筑造的圆形花池,上面摆满了一盆盆盛开的鲜花。

    这种模式可以说几乎是当时所有小学的标准门面,还算过得去。但只要绕过这张“脸”去,一下便能看到后面不那么体面的简易教学楼,和一个同样很简陋的黄土地操场。

    而从这些“硬件”便可以判定,这是一家随处简陋、配置不全,也最为普通的平民子弟小学。

第六十章 第一闹将

    1967年11月,尽管洪衍武满心的不情愿,但他还是没能拧过家人和邻居们这许多“大腿”,最终在他们的严密监督下被迫来到半步桥小学报了道。自此,他便和陈力泉一起,正式成为了一名一年级的小学生。

    但有些遗憾的是,这两个好朋友没能分到一个“排”。洪衍武被分到了“一连二排”,陈力泉则被分到了“一连三排”。而为了此事,陈力泉不免感到略有些失落。

    不过洪衍武却对此根本没有任何计较的心思。因为当时的他,正心怀惴惴,专心致志防备着他认为最危险的玩意——老师。唯恐一个不小心,这传说中的怪物,就会突然张牙舞爪地从犄角旮旯里蹿出来,咬他一口。

    下面的事自不用说,洪衍武的战战兢兢没多久便被证明是多余的。因为他很快就见到了自己班主任,而所有有关老师如何凶恶的谣言也随之不攻自破。

    那是一位很年轻的女老师,大概从师范毕业没多久,梳着长辫子,五官精致,长得也很秀气。不仅没有尖牙利齿和一点咬人的迹象,就连说话也很温和轻软。在洪衍武看来,她简直是和小鸡小鸭小兔子一样的物事,没有一点威胁。

    但恰恰相反的是,洪衍武这坏小子自身却很欺生,也懂得欺软怕硬。一见老师原来是这副样子,再一等弄清了学校是怎么回事,他反倒如鱼得水,心花怒放了。就连丁点儿工夫也不愿意耽误,他立马固态萌发,就地琢磨起了该怎么犯坏。

    结果在开学第一堂课上,他充分发挥了“专找软柿子捏”的本事,用稀奇古怪的问题,反倒先给这个既漂亮又和气的班主任来了个下马威。

    “老师,肥皂泡为什么一吹完就破呢?”

    “老师,为什么糖是甜的,盐是咸的,而药又是苦的?”

    “老师,母猫、母狼、母豹子都有胡子,为什么你们女的却不长胡子?”

    “老师,那个苍蝇为什么趴在另一个苍蝇身上?你说它们在干吗呢?”

    面对嬉皮笑脸又直冒坏水的洪衍武,班主任被问了个瞠目结舌。最终也只能找个借口转移了话题,才避免了被这个“十万个为什么”绕进去的尴尬。

    然而就在这位班主任为了洪衍武这个学生初次感到头疼的时候,她却不知,她的麻烦和噩梦,这才刚刚开始……

    洪衍武是个有多动症的孩子,天生不爱学习,更不耐烦安静地待着。

    因此自打开学以后,他上课从不注意听讲,注意力总是放在窗外的云彩、扑在玻璃窗上的家雀、误飞进教室里的苍蝇上,要不就是偷偷地画小人。

    这小子的新课本才一个月就被他揉成了卷儿,有一多半都被他折了纸飞机,而那剩下的一半则成了他的图画本。

    若打开来看,不仅空白地方被他画满了走了形儿的刀枪剑戟、孙猴儿、美国鬼子和女特务,就连图样上的工、农、解放军乃至劳动妇女,也在他的装扮下,一一长出了丑了吧唧胡子,戴上了又圆又黑的眼镜,还叼上了冒着烟的烟卷儿。

    除此之外,甚至课桌也没能幸免,同样被他用小刀刻得伤痕累累,有长矛、大刀、钢叉、五角星……

    要说班主任确实是个认真负责的好老师,为了洪衍武能学到一些文化知识,也为了让他能遵守课堂纪律,她课上课下的,都没少找他谈话。

    只不过洪衍武从上过第一堂课以后,就弄清了这位班主任的柔和性情,从此就再也没怕过她。只要她来管自己,他反而上课愈加不遵守纪律。甚至进而演变成了公开说话、玩东西、和同学互相打斗的地步,闹得乱乱哄哄。而无论班主任对他怎么喊、怎么瞪眼、怎么甩教鞭也不理,直至把她气得哗哗流泪。

    说真的,洪衍武一旦在学校里原形毕露之后,那简直比他平日里在家还能反。可能就是因为上学前被那些谣言吓着了,内心积蓄着压力又有怨气,所以自打发现这个年轻女老师镇不住他,这小子的淘气本性便开始爆发,一发不可收拾地纵情淘了起来。而且很快,他便成了全班,全年级、乃至全校范围内,都众所周知的“第一闹将”。

    其实洪衍武之所以能得到这么大的“殊荣”,更多是“得益于”他那近似于顽皮鬼一样的恶作剧天赋。

    他似乎天生就喜欢干坏事。他曾用木棍砍去影壁下面花池子里的花,把花想象成敌人的脑袋,劈杀了一大片。

    还曾在中午开饭前趁人不注意在教师食堂的汤锅里撒土,美其名曰“撒胡椒面”,结果没留神被食堂胖师傅逮了个正着。

    他甚至还曾偷着拔掉了学校控电阀门上的一个保险丝,弄得全校一个下午都打不了上课铃,只能靠看门大爷摇着铜铃铛满楼道的走。而这次却完全是因为受到了一位“好学生”举报,才最终被查出。

    总之,他的恶作剧在学校里无处不在,任何时候任何地点,他都有可能产生新主意,仿佛每天他都在给同学给老师们上演自编自导的现实版《小兵张嘎》。

    不过在这些前面提到的恶作剧中,虽然淘得出圈儿,但毕竟其主要目的还是一种游戏心理。而除了这些,这小子平日里,甚至还有更多的胡作非为只是一种毫无目的、非常纯粹的“玩坏”。那才真是零零散散,什么坏招都有。

    比如对于同学来说,光常规的课间恶作剧,他就足足有三种。

    一种是把笤帚或墩布放在虚掩着的门上,让推门而入的同学挨砸。另一种是暗地里在别人的椅子上放摁钉,它的效果是能把这把椅子的主人从座位上弹起来。还有一种则是课间上厕所时干的,名“刹闸”,即对着正在撒尿的同学的屁股猛拍一巴掌,使其“断流”。

    这几招自然都不新鲜,但架不住实用性出色,成功率也非常高,很有点“老三篇”的意思。不过,他却从不会把这几招用在老师的身上。因为明摆着,这些招数必须临时来安排,而那样,自然会有“好学生”让老师知道是谁干的。一旦暴露,不愁没地方秋后算账,也就成了“傻坏”。

    至于如何看老师的热闹,他还有专用的招儿,说起来那“创意”更损。

第六十一章 师生

    一连二排里有个善弹唾沫的孩子叫李春生,记录保持在几米开外,既远且准。

    所谓弹唾沫,其实就是一种孩子之间脸对脸时,互相“攻击”的恶作剧游戏。具体方法是是先储存尽可能多的口水,然后将舌尖缩卷,再与上牙床相撞,将口水弹出去。

    洪衍武看着有趣,便主动去和李春生讨教。说来也怪,在这种事情上,他极有天赋。得到传授不久,他就青出于蓝,把记录刷新到了十几米。

    可谁都没想到的是,就在他完全掌握了窍门之后,他竟胆大包天地把这种恶作剧也应用到了老师的身上。

    那一回在课堂上,坐在最后一排的他趁着班主任背对同学,正往黑板上写字的时候,也不知触动了哪根弦儿,突然就想起了这一招。

    接着他“呵啷”一口,唾沫直“飞”了出去,结果“啪”的一声,就贴在了黑板上女老师粉笔刚落的地方。

    一时教室哗然,就连他的“授业师傅”李春生都看傻了,而前几排的同学甚至不知是谁干的。而等结果查明之后,把班主任气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除了这次“口技”事件,洪衍武还能把摁钉游戏也玩出新花样儿。

    他不像作弄同学那样,直把图钉简单地放在老师的椅子上。反而通过观察班主任的举动,特意把图钉尖朝上,固定在了讲台上的某处。

    结果上课时班主任趴在上面翻课本或讲义,一个没留神,“嗤儿”地一声,袖子当场一个大口子,连棉袄里的棉花都露出来了。

    就这样,为了折腾自己的班主任,洪衍武越闹越起劲。他整天价挖空心思,甚至还想出了一个绝对称得上是缺德冒烟的损招。

    那一天,他大清早第一个赶到学校,然后用特意从家里带来的半罐儿臭豆腐,在老师活动范围内挨茬地抹。讲台上、黑板上、板擦上、门窗上、桌子椅子上,面面俱到,无一处遗漏。

    结果上课时同学们都照常正襟危坐。而班主任进来后,却总觉着不对劲,四下寻摸,一时也没发现破绽,只是授课中免不了频频走神。

    全班同学看着都非常奇怪,却唯独洪衍武坐在座位上暗暗窃喜。

    最后,还是因为他自己实在搂不住了,俯头坏笑出了声儿才露出马脚。结果连累全班同学一起动手,连着用清水抹布擦拭了三天,才算把讲台范围内毒气一样的臭味抹掉了。

    类似这样罪恶行径,留在“一连二排”同学记忆里的,不知有多少。当然,作为首当其冲被捉弄的班主任,就更忘不掉了。

    只是短短一个学期之内,“一连二排”的这位班主任被气哭了的,气晕了的,气急败坏的次数简直可以说数不胜数。每天因为洪衍武引起的头疼,更是快成了家常便饭。可以说,自从有了洪衍武这个学生,她就再也没有一刻能安心过。

    但是说心里话,班主任本身自然不愿束手待毙,她不是没想过怎么拾捣洪衍武。

    只可惜她性子是那种天生的柔软,又是处在这么一个师道尊严尽失的年头,而她所能采取的手段本就极其有限,再加之洪衍武的报复又是那么的无耻和无所顾忌。

    因此,在那么有限的几次交锋中,她几乎就没看到过任何胜利的希望,便毫无悬念地轮番败下阵来。

    怎么,您不信?

    那好,咱们就来仔细说说。

    刚一开始的时候,班主任对付洪衍武违纪的办法主要是靠“罚站”和“留校”。

    这是当年的老师所能给予学生最常见的两种处罚措施。顾名思义,罚站就是在当堂课时不许学生坐下,分为室内罚站和室外罚站两种。而留校则是放学后不许挨罚的学生按点回家,要到办公室挨老师训,或是写检查。

    其实,这两种手段很有点“防君子不防小人”的意思,厉害之处并不在于体罚如何痛苦,而是针对学生的羞耻心下手,主要通过旁人异样的目光和议论,来达到让学生自省其身,幡然悔悟的目的。

    假使真能因此对学生起到一些正面的促进作用,那必得要学生首先自尊自爱。如若不然,便是毫无威力的。

    因此,这两招用到洪衍武身上便是用错了地方。以洪衍武那金钟罩铁布衫一样的面皮,这对他来说简直就是挠痒痒。甚至他当场就给予了还击,反倒是让这位班主任好一阵手忙脚乱,不堪应对。

    咱们先拿罚站这件事为例。

    起先班主任罚洪衍武站在黑板前。可他呢,偏偏借此机会跟同学们做鬼脸。一会皱鼻子,一会吐舌头,把全班同学都逗得前仰后合,以至于班主任根本无法再进行正常的教学。

    接着班主任又把洪衍武揪出了教室,让他在楼道里继续罚站。可哪知班主任才刚回到教室没多一会儿,竟透过玻璃窗看到这小子又跑到了楼下的操场上,一个人儿耍上了单杠,玩得不亦乐乎。

    而见此情景,班主任却几乎要被气懵了。古语说,知耻近乎勇,可她实在搞不懂,这个洪衍武怎么竟然毫不知羞呢?

    另外,在给洪衍武留校一事上,班主任得到的教训更是记忆深刻。

    因为她实在没想到洪衍武趁她出去的时候,竟然敢用劈开的火柴棍把她办公桌抽屉的钥匙孔给堵上了,结果等到她自己要离开学校的时候,这才发现抽屉打不开了。

    她的钱包、车钥匙、门钥匙可都在里面锁着呢,不打开抽屉她连家都回不了,于是最终她只能求看门大爷帮忙,用硬物把抽屉撬开才算完事。

    最可气的是第二天。当她严辞质问洪衍武的时候,这小子却跟她装洋蒜,不仅翻着白眼一推二六五,还不依不饶地埋怨老师冤枉了他,说什么捉贼拿赃,非要她拿出证据来才行。

    结果这小子一番强词夺理的反咬一口,倒把她说没了词儿。最后,她不得不揣着满肚子没处撒的气,眼睁睁地看着这坏小子扬长而去。

    不用说,洪衍武这次表现出来的无耻同样让班主任极为震惊。她从没想过,一个孩子会如此从容地在她面前“演戏”。

    他表现越从容,她就越难过,因为在她的眼里,像洪衍武这样的“瞎话大王”如不尽早挽救,别说长大做个有用的人,能不危害社会、身陷囹圄就已经算好的了。

第六十二章 请家长

    由于“罚站”和“留校”这两招传统的惩罚方式,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对洪衍武失了效,班主任的心里十分地不甘。而经过一番仔细的思考,她发现下面所能打的牌,也只有请家长这个办法了。

    班主任向来以为,但凡是孩子是没有不怕父母的。在她过去教过的那些淘气包子里,无论是专爱欺负同学的何晋东,还是最爱和老师抬杠的侯小强,哪怕跟小野猪一样没脑子只会傻淘的孙大庆,只要一见着他们的老子,全都会乖得像刚生下来的小猫儿一样,让干嘛干嘛,听话得连个屁都不敢放。

    因此她觉着,只要自己能和洪衍武的父母进行一番好好的沟通,获得家长的支持。洪衍武也必定会在家庭干涉下,变成一头跟着她教鞭转悠的顺毛驴儿。

    就这样,带着一种极大的期盼,班主任亲笔写了一封信让洪衍武带给他的父母。

    信上说的很客气,并没有直述洪衍武在学校内的种种劣迹,只是说有一些关于洪衍武日常表现的问题需要和家长探讨一下,想请孩子的父亲或母亲方便的时候,抽空来一次学校即可。

    信发出之后,班主任一连等了好几天,可结果却如石沉大海,始终不见洪衍武家人的到来或是回信。

    而当她忍不住向洪衍武询问此事的时候,却没想到这小子竟敢睁着眼睛说瞎话,楞说他的父母都不识字,所以才不知道老师信上说了些什么,也就没有办法给老师回复。

    行,你不撒谎糊弄我吗?我亲自去你家总行了吧。

    班主任不是任由洪衍武蒙骗的傻子,火气一上来,索性决定放学以后直接到洪衍武家做家访。

    并且她这次还长了个心眼,没提前告诉这小子,只是在最后一堂课打上课铃的时候才叫住他,说下课要和他一起回家。

    结果这一下犹如当头一棍,立刻把洪衍武“打”成了呲牙裂嘴的苦样儿。这小子几乎是在垂头丧气中上完了最后一堂课的,而且头一次,竟然没怎么折腾。

    这可是让班主任看在眼里甜在心里,自以为终于成功算计了洪衍武一把,不禁暗暗自得。

    只可惜她高兴的确实太早了些,对待洪衍武这个孽障,你若不用急风骤雨般的招数把他当场乱棍打死,那可是后患无穷的。

    接下来,事情的演变果然如此。

    大概洪衍武是在课堂上就琢磨好了办法,放了学他趁着班主任回办公室收拾东西的这会工夫,一阵风似的,便直奔了学校的存车棚。

    班主任的自行车是辆红色的“飞鸽”,非常醒目好认。所以这小子根本没费什么劲,就成功卸走了老师自行车上的气门芯。

    剩下的事自不用说,洪衍武装成没事儿人似的又回了教室。而等到班主任带着他再回来取车时,这才发现她自己的自行车,无论前胎还是后胎,都已经成了瘪的。

    这下别说骑了,就连推着都费劲。还去什么去?

    看着两个被放了气的车胎,班主任并不难猜想到其中的前因后果。这让她的脑瓜仁儿一下就疼了起来,只觉得自己的太阳穴跳得“通通”直响。

    结果一个忍不住,她便对洪衍武红了眼。

    “这是你干的?”

    可洪衍武却根本不怕,只是装傻充愣。

    “什么?我不知道啊。”

    班主任根本不信,脸板得死死的。

    “别装,就是你干的!”

    洪衍武则死抗到底,扯着嗓门吼。

    “就不是我!”

    像这种类似《红岩》模式的逼供模式又进行了几轮,虽然班主任如徐鹏飞一样不依不饶,但洪衍武也如江姐一样宁死不屈。

    最后班主任确实感到没了辙,只能又尝试起“曲线救国”的办法。

    “你跟我说实话,只要把气门芯交出来,老师不生气……”。

    可洪衍武仍然噘嘴摇头。

    “骗人,你们女的最爱骗人。”

    班主任赶紧据理力争。“谁说的,那刘胡兰、赵一曼、还有秋瑾呢?她们是不是女人,她们谁又说谎了?”

    洪衍武则马上举出反证。“那还有狐狸精、王母娘娘和女特务呢,这又怎么说?”

    班主任皱眉。“你说的那都是虚幻人物,不是真实的人。”

    洪衍武开始转动眼珠。“谁说的,女特务不真实吗?《羊城暗哨》、《英雄虎胆》、《永不消逝的电波》,难道那些演的都是假的吗?”

    “那是电影,虽然不能说是假的,可也把好多人的事都集中在一个人的身上了……”

    洪衍武又一转眼珠,作出恍然大悟的样子。“啊?是这么回事吗?那……连《飞刀华》也是吗?”

    “什么《飞刀华》?我没看过。”

    “嗨,这都没看过?那说的可是华少杰呀。他是“义胜班”的台柱子,会一手飞刀绝技,蒙着眼也伤不了人。他武功特别高强,还打倒了日本大力士……”

    就这样,班主任说一句,洪衍武答一句。因为这小子不断接话茬儿,不住地添油加醋,不知不觉间,话题已被他完全扯离了最初的主题。而班主任也非常成功地把初衷忘了个干净,他们俩非常自然地从今至古,从地到天聊起了闲篇儿。

    从刘胡兰、赵一曼、女特务、飞刀华开始,一直聊到七仙女、狐狸精、王母娘娘、孙悟空。不但聊出了神话、传说、评书、故事,甚还捎带上了吹泡的蛤蟆、豁嘴儿的兔子、秃尾巴的鹌鹑和铁嘴钢牙的虎不拉。

    一切都是即兴发挥,十分的淋漓尽致,几乎赶上了一段相当精彩的对口相声。

    要不是一个与班主任相熟的老师也来存车棚取车,在旁随口问了一句“怎么还没回家呀,跟学生聊什么呢?”一下提醒了班主任,他们只不定还得聊到多会儿去呢。

    而等到班主任这一醒过闷儿来,她这才发现,原来把她绕进去的洪衍武,脸上早已充满了沾沾自喜的坏笑,丝毫也不掩饰诡计得逞的喜悦。

    说真的,此时她真恨不得伸手在那张无耻的脸上,狠狠抽两嘴巴。可是她不能。她现在唯一能做的,也只是强自把一种难以言喻的委屈硬吞下去,同时再不痛不痒地批评他几句。

    “行了你,别胡扯了!我劝你,别白废了你那小脑袋瓜儿!就会耍些小聪明,你这样下去,会自己坑了自己的!”

    “唉。”看着班主任气急败坏的脸,洪衍武先假模假式地答应了一声,然后又仿佛故意气人似的说,“老师的话,我可都记着呢。”

    记着个鬼,你这该死的!

    这一句,把班主任眼泪都快气出来了,她可真想对着这个坏小子,痛痛快快大骂几句。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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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返1977介绍:
玩主,院派,佛爷,圈子,老炮,杆儿犯……演绎京城江湖,
军帽,仔裤,外烟,彩电,金庸,霹雳舞……历数流行风潮,
西单,东单,前门,红桥,秀水,三里屯……满目繁华喧嚣,
票证,高考,返城,待业,下海,铁饭碗……记述百姓生活。
带你去看一个真正的1977年的京城,讲述咱老百姓自己的故事。
洪衍武语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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