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跤摔不会的
感受到邢正义的喜悦。洪衍武正笑呵呵要走过去,可忽然间发现,邢正义竟又脸色大变,指着他大叫“小心!”。
洪衍武下意识感到身后不妙。可还没来得及转头,眼前一晃,一双带铐的手已经套在了他的脖子上。
锁喉!
全凭经验,洪衍武猛地往下收紧下颌。还好,手铐勒在了他的下巴上。虽然一阵生疼,可也幸亏及时。否则,要是这“夺命锁”勒在喉头上,他可就彻底丧失反抗能力了。
至于下黑手的是谁,不用看也知道,尤三这兔崽子刚才装死呢。
“小子,勒不死你,我跟你姓。”
随着身后尤三恶狠狠的声音传来,洪衍武只觉从手铐又传来一股大力,强拉着自己向后。他不得不随之退步,心中却生出自责,明知尤三这小子阴损还疏忽大意,终于酿成大错喽。
尤三可不管洪衍武怎么后悔,他用手铐勒着对手,开荒牤牛似的只顾猛拉。这时候,别说目眦欲裂的邢正义,在场的每个人都断定洪衍武要倒霉了,必定要被仰面掀倒。
可谁都没想到的结果竟出现了。洪衍武被尤三硬拉着,仅仅几步,脚就停住了,尤三反倒杀猪似的惨叫起来。
怎么回事?
当人们均感到匪夷所思时,冲上来帮忙的邢正义也停住了脚。他仔细一看,顿时放心。原来洪衍武已经强行掰开了尤三的手,而且他的俩只手分别攥着一只尤三的尾指,正在硬往后撅。
“别,折,折了……”尤三的惨叫像被抓住了尾巴的猫,疼痛使他挺直了胳膊,不敢再动。
洪衍武见尤三已被制住,一抬手,先把尤三两只带铐子的手从脑袋顶上摘开,解除了脖子上威胁。接着他又一拽,使尤三贴到自己的背上。而就在他把尤三两只胳膊刚搭到右肩上的时候,连着一个躬身,一个漂亮的大背跨把尤三翻着跟头揉了出去。触地一瞬间,尤三的胸腔里被砸出一声哀叫,声调细微暗哑,像极了一条被踩了肚子的狗。
“漂亮!”
现场响起了一声狂热的欢叫。这漂亮的一摔,让某位群众简直太来情绪了,率先叫了声“好”。而就在这声极其兴奋的喝彩带领下,这里仿佛一瞬间变成了老天桥的跤场,许多人也跟着激动万分大声欢呼起来,叫好声此起彼伏,场面顿时达到了沸腾的程度。
邢正义也再次露出笑容,洪衍武带给他的惊喜一次比一次大。按说,毫无防备下被铁链锁喉,实在是一种必死的局面。可就这样的情况下,这小子楞给玩出了彩来,反败为胜。这绝对印证了教练说过的话,真正的高手不用蛮力,而是脑子。
对洪衍武佩服之余,邢正义心下也不由一阵后怕。通过这次抓贼,他发现尤三的攻击性和反扑能力实在太过吓人,亏他还自不量力,想要单独抓捕,要是刚才被尤三勒上的人是他……
嘿,今天没出事纯属侥幸。
再看尤三这边,要说这小子身体素质也真够好的,摔得这么狠,只缓了不到一分钟,他马上又一骨碌跳起来。不过这次起来他可不敢再打了,唯一的动作,就是躬身往人群里腿下面钻。
想跑?
洪衍武二话没说,追上去飞起一脚,又把尤三横踹了个跟头。
尤三逃跑受阻,眼睛里闪出怨毒。可他却丝毫不敢在地上停留,马上爬了起来,又换另一个方向接着跑。与此同时,他还嘶声大喊。“并肩子(黑话,同伙)出来啊,水漫了(黑话,有敌人)……”
围观的群众和邢正义听到这高呼声,全都不知所云,还以为尤三在撒癔症。只有洪衍武知道,尤三这是在用黑话在招呼同伙,而且,这大概也是这小子困兽犹斗的最后一招了。
说实话,对此洪衍武根本无意阻止,相反还期待能来些更刺激的游戏。所以他轻松追了上去,也没堵尤三的嘴,只用左手薅住了这小子裤腰带,右手又一搂这小子脖子,一个“盖后楔别子”,又把尤三拧倒。
要说尤三还真有股顽强劲儿,借着摔势,一转屁股打着骨碌又爬起来,再换另一个方向。嘴里仍胡乱招呼着,“邪唬!皮子!二头!亮青子秋鞭(黑话,动刀子下狠手)……”
不用问,这些肯定是他同伙绰号。洪衍武照旧不急不火,追过去又是一“坡脚”。
就这样,尤三起来被踢倒,再起来再被踢倒。这小子自从右脚踝一受伤,就好像脚下没了根,那真是使一个吃一个。可又是老半天的功夫过去了,尤三虽然在挨摔中一直不屈不挠高呼,但他招呼的人却始终没有出现。
已经第六次踢倒尤三了,洪衍武不由停下来看了看四周,结果依然让他失望。
尤三也终于清醒了。虽然不知为何,可他分明被同伙们抛弃了。当他一明白再也无望逃掉,起来也只会再被踢到后,身上那顽强劲儿突然消失了。他彻底闭上嘴,四仰八叉躺在了地上,任凭额上滚下一颗颗豆大的汗珠。
邢正义看到尤三颓废的样子,知道大局已定,走进场中央就要带人。可洪衍武却还不肯罢休,他一伸手挡住邢正义,皱眉径自走过去又踢了尤三一脚。
“起来!”
尤三楞了,站在一边的邢正义楞了,连围观的人们也楞了。谁都不知道洪衍武为何这么大的邪火。
那洪衍武是怎么想的呢?其实他是觉着,今儿受的罪、倒的霉全是因为尤三这个罪魁祸首。而且这小子刚才的锁喉偷袭,那明显是奔着要他命去的,他自然也就要往死里去整治尤三。对他而言,现在不过是报复的开始。
“我叫你起来!”
洪衍武恶狠狠叫着,同时用右脚尖点向尤三的肋骨。
这一脚可有讲究,目标是肋间神经丛。尤三一挨上,才知道什么滋味,他“嗷”一嗓子,就又蹦起来了。
可洪衍武的左腿照旧又是一“坡脚”,尤三身子还没完全站稳,就又“咕咚”一下扔在地上。
“起来!”
洪衍武再次命令。
尤三这回却像条死狗似的,只双手横抱,护着胸口蜷缩在地上,看样子是想硬抗着耍赖了。
“不起来是吧?哪儿有这么便宜。就冲你背后跟我下黑手,今儿我也得对得起你。”
洪衍武狞笑,这次狠狠一脚朝尤三的脖子踩了过去。
脖子可是要害,挨上命就没了。尤三真吓坏了,一翻身歪歪斜斜地爬起,勉强躲开。看动作,明显是脱力了。可洪衍武却对尤三真心厌恶到了极点,一点不心软,照旧是一脚撂倒。
就这样,洪衍武的“坡脚”踢得一下比一下更狠,而尤三摔得也一下比一下更重。
踢人的,是死活不肯放过目标,全把对方当成了球踢。而挨摔的,完全无法抵抗,每次都是被迫爬起来,然后踉跄着四处逃窜。
现场没有了起哄叫好声,所有人都表情僵硬,看得倒吸凉气。
又是连续三四个跟头,精壮的尤三终于垮了,任打任骂死活不肯再起来,只是躺在地上哭喊,“别踢了!不打了!我真不行了!”
可洪衍武却还不依不饶,见尤三要耍赖,他楞去生拽。而尤三为了躲避,甚至满地打起滚来。不一会儿,整个身子就滚得全是土
这场面,就连邢正义也觉得有些欺负人了。他不由拉住了洪衍武,“算了,这小子已经服了。再踢就出人命了!”
“他就欠这个,该!”洪衍武嘴里虽不解气,可手却扔开了尤三,他不能不给邢正义面子。
可尤三真有点不知好歹,虽然他流着泪喘得跟风箱似的,已经被揍得够呛了。但他一见洪衍武听邢正义的,马上就又充起强硬,冲邢正义连声责问。“你们……太……太狠了,讲不讲理?不跑了还踢人,这……这是要命啊……”
邢正义带着厌恶皱起眉,“不踢你了。老实点,跟我们走。”
尤三没动,只咽了口吐沫,依然赖在地上。“你真……真是警察吗?凭什么乱抓人啊?我……犯什么事儿了?”
这一看就有点要撒泼的意思,邢正义恼了。“不是能铐你?冲你袭警,逮你就不冤。”
尤三强词夺理。“打破你头的又不是我,不能……因为我扇那人个嘴巴,你们就抓人吧。再说了,干嘛……干嘛把我衣服都扒了?”
“跟谁装傻呢?自己干了什么不清楚?你身上的东西难道是自己飞过去的?”邢正义真火了,几句质问把尤三彻底噎死。
可尤三却宁死不肯束手就擒,只见他俩眼珠飞速一转,突然间就乱扑腾着大喊大叫起来,“我真冤啊!警察不讲理啦!警察耍流氓啦!警察扒我衣服……”
邢正义还没见过这么能撒泼打滚的无赖呢,直后悔刚才叫洪衍武停手。他正要去硬拉尤三起来,可糟糕的是,周围的群众竟然误会了,还有人发出了质疑。
“人家都服了还打人,也太狠了。你们真是警察吗?”
“他真是贼吗?你们有证据吗?把人打成了这样,万一搞错了怎么办?”
邢正义对如何应对群众责问没经验,脑门一下冒了汗。为了澄清误会,他赶紧掏出了工作证拿在手里给周围的人们看。“他真是小偷。我们抓的是坏人……”
可就在他正苦口婆心解释的同时,偏偏尤三发现形式有利,开始嚎丧卖苦,痛哭流涕,一下把群众们的目光全吸引走了。
“呜呜……我腰被摔坏了,腿也折了,我被打残废了,我可起不来了。我没偷,你们认错人了……”
要说尤三也真是善于表演。他一个五尺高的汉子坐在地上哭的涕泪交加,上身青一块紫一块全是土,连件衣服都没有,看着是要多惨有多惨。而善良的人们往往容易同情弱者,不少人刚才就对洪衍武得理不饶人有意见,这时候更加同情心泛滥。使邢正义面对的责问又增加了不少,愈加焦头烂额。
洪衍武可是烦透了,他最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趁着邢正义跟周围群众磨嘴皮子的功夫。他过去直接按住了乱哭乱嚎的尤三,“啪”,照着这小子脸上就是一个大耳贴子。
别说,还真管用,尤三一下就闭了嘴。
不过这一巴掌,可让周围群众炸了庙了。不光那些让邢正义疲于应付的人们,甚至还有更多的旁观者,此时都一起把矛头对准洪衍武,纷纷斥责他这种“光明正大”式的蛮横。
邢正义现在是左右为难,他知道洪衍武是好意,但这下,却让他更不知如何善了。
可洪衍武下的反应却出人意料,他就像没听见一样,根本不理会那些身后的指责。而只是集中精力去搜尤三的身。片刻间,他就把尤三全身都翻了一遍,虽然还没找到薛大爷给的那五块钱。但却从尤三裤兜翻出个信封和一沓散票子,这都是这伙贼下午的收获。
信封一被打开,群众激动的情绪马上就受到了抑制。因为里面光“大团结”就有二十来张,其余还有几十张崭新的一元纸币,和几十斤全国粮票。这可是笔巨款,而大家怎么看,尤三也不像个有钱的主儿。
尤三的伪装已不攻自破,邢正义很是高兴。而且现在从这些钱物来看,显然被偷的还是位出差的旅客。小三百块呢,扒窃里算大案了。
在所有人的目光凝视下,洪衍武质问尤三。“这是什么?”
尤三不傻,只要没当场抓住,死也不能认账。“我自己的钱……”
“嘴硬?行。”洪衍武语气平淡,手却不软。“啪”,又赏尤三一个大嘴巴子。
“啊?警察打人……”
尤三嘴角出了血,马上又想故技重施。可洪衍武根本不吃这套,一声“闭嘴!”的同时,又追上一记更重耳光。挨完这下,尤三半拉脸都肿了,可他却光呲牙裂嘴,再不敢吱声儿了。这就叫一物降一物,对这位横主儿,他真没辙。
接着,“横主儿”从信封里又掏出了一张信纸样的东西,一边看一边继续质问尤三。“看见了吗?有介绍信呢,你给我说说写的是什么。嗯?”
尤三登时卡了壳,他可没想到信封里居然有这么要命的东西,赶紧转动眼珠打主意。而就在此时,“横主儿”又警告性的抬起了手。
尤三一见这手就苦了脸,只片刻就心理崩溃了,终于带上了哭腔连连求饶,“别打,我认了。是偷的,是偷的……”
尤三终于彻底认栽了。在洪衍武的命令下,他一瘸一拐乖乖站了起来,再没拧巴。
小流氓的最大特点之一,就是软的欺、硬的怕,碰上一个拳头、来头、心计都比他硬的克星,哪怕他表面上不服,心里面也服了。拿现在来说,尤三在洪衍武面前,一切把戏都没了用,再耍赖只会倒霉。所以这小子没法不光棍,自然服服帖帖。
洪衍武把搜出的所有东西都交给了邢正义。而邢正义看着尤三垂头丧气的倒霉样儿,竟被气乐了。对这小子,他再无半点怜悯,只觉得恶人自有恶人磨,尤三还就欠被如此恶治才行。
周围的群众到这也看明白了,还真是便衣警察抓小偷。一发现真相,大家不仅对尤三的“待遇”都释然了。反而刚才替尤三说话的那几位还有些生气了,竟嚷着要再揍这小子一顿。这种立场转变可给尤三吓得够呛。
这时,还有群众发现了邢正义头上的血迹。大家一看人民警察为抓贼受了伤连眉头都不皱一下,立刻有人叫起好来。
“好唉!硬汉!”
“人民警察真牛!”
“没说的,都给便衣同志们呱唧呱唧!”
也不知道谁带了个头,周围的人跟比赛似的,全鼓着掌喊开了。
邢正义听着心里那个舒坦,比得了个金元宝还美。就在这一刻,他第一次感受到了身为一个人民警察,受到人民群众真心认同的光荣。
第三十四章一勺烩
与邢正义相同,赵振民这会儿也是感觉良好。
因为有洪衍武去帮邢正义,放心的赵振民也就没乱动,一直踏踏实实留在原地,看管那五个到手的猎物。现在这五个贼一个不少,都在他旁边丧眉耷眼地站着,听候发落。
寸头和大个儿自然是两手相连,被拷在一起。那仨小崽儿却因为没多余的手铐,被几个小伙子按着。这些都是主动帮忙的热心群众,可也因为他们太热心了,结果这五个贼都额外捞了顿胖揍。
在几个小伙子动手的过程里,赵振民一直都在笑盈盈旁观。他对这伙贼皮开肉绽的呼疼声和讨饶声极为享受。直到五个贼个个被打鼻青脸肿,几乎站不起来的时候,他才意犹未尽地叫停。所以,当邢正义和洪衍武押着尤三找回来时,离着大老远就听见了,赵振民还在挤兑刚挨完揍的大个儿和寸头,报那“一吓之仇。
“舒坦吗?过瘾没有?”赵振民的声音幸灾乐祸。
“听不明白。”大个儿瓮声瓮气回答。
赵振民把调门升高。“装傻呢?干了什么不知道?刚才不还一起袭警吗。”
大个儿一下没了声儿,换寸头来接话。“您别上纲上线,我们真不知道您是警察。骗您是全世界的孙子,要知道,您毙我两回。”
赵振民不信那个。“你特爱贫是吧?甭来这套,反正你们动刀子了。你们现在倒是再跟我这‘雷子’挣蹦试试啊?”
寸头继续狡辩。“哥哥,我们哪儿敢跟您挣蹦。那就是削水果的,也防身。”
赵振民的嘴可不饶人。“甭跟我瞎喷。三棱刮刀我不认识?你们不是最会算计吗,好好算算,你们哪年哪日能熬出来?”
说到这儿,俩贼一点词儿都没了。
这时候,洪衍武和邢正义推着尤三终于挤进了人群。赵振民先看见了押在前面的尤三,顿时激动起来,兴高采烈叫了一声“还真一勺烩了?这得多大彩儿啊!”
不过,等下再一看见尤三身后的邢正义,赵振民马上又急了。“这一脸血了呼啦的,得多重的伤啊?快去医院,你怎么不要命啊。”
这话表面埋怨,可实际全是焦急和关心。邢正义心里就是一热,“你别担心,伤得不重……”
“还不重?你看你这一身血……”
别说,也是因为赵振民的提醒,邢正义这才低头注意了下自己身上。可这一看,还真吓他一跳。原来流的血已经把他半拉身子都染成红的了。一瞬间,他眼神儿就有点发直。脑袋也忽然晕了起来,一仰就要摔倒。幸亏身后有洪衍武,及时扶住了他。
一晃之下,邢正义又清醒了,这下他脸可红透了。不为别的,主要刚说完硬话就犯晕,太现眼了。其实他自己知道,失血固然不少,可晕这一下主要还是心理作用。
但赵振民却误以为邢正义伤势不轻。他暴脾气一上来,马上就回身去找罪魁祸首。那几乎要吃人的眼神,把仨小崽吓得脸全白了。
刚才抓人时太乱,赵振民没看清到底是他们仨谁干的。他让几个小伙子把仨小崽儿放开后,就叫仨小崽并排站在了一起,然后马上突审。“说!你们仨谁干的?”
话音没落,“嗖、嗖”两声。小油头和三角眼齐齐往后退了半步,都指着前面的黑脸。
黑脸大概没想到这么轻易就被哥儿们“抬”了出来。一看左右,眼泪差点没出来。接下来,这小子不知是真傻还是被吓着了,居然也跟着抬起手指向自己。
这下可把赵振民的火气彻底激发了。他上去一步按住黑脸后脖领子,就跟抓小鸡子似的薅了过来,厉声喝骂。“给警察开瓢,你还挺得意是不是?告诉你,这是枪毙的罪。”
不知道是天生胆小,还是听见枪毙给吓的。赵振民话刚一出口,就见黑脸在哆嗦中一翻白眼,“哦”的一声,竟然晕过去了。
赵振民可没想把黑脸吓死,慌张下把这小子像摇骰子似的大力晃着。“醒醒……”
好在黑脸很快醒了过来,可这小子一睁眼就又被吓哭了。“哇……”
而此时,赵振民又感觉到更大的不对劲。怎么一下……变得这么臭呢?
他嗅着仔细一找,黑脸的两条腿正不由自主地颤悠呢,这股臭气就是从这小子身下发出来的,直往上蹿。敢情这小子被吓得失禁,拉裤兜子了。
乌泱一下,周围的人一起逃开,就连邢正义和洪衍武也不例外。大伙儿全跟看二傻子似的离着赵振民老远,每个人都捂着鼻子忍不住地笑。
赵振民真坐蜡了,这回麻烦大了,怎么把人往回弄啊?
还好,洪衍武是个“万能胶”。别看条件有限,他照样给赵振民出了个好主意。他先让仨小崽儿把他们鞋带都解了下来,然后又让小油头和三角眼再用鞋带儿把“黑脸”的裤脚扎起来。这就能带人走了,只不过得捂着鼻子将就点儿。
那还剩下四根鞋带呢?
也有用。那不仨小崽儿还没带戒具吗?也都用鞋带捆上。
俩警察可都不知道用鞋带怎么捆人。是捆胳膊还是捆腕子?这长度也不够啊?
他们全都凝神关注想看个究竟。
而就在俩警察好奇的目光中,只见洪衍武先挨个叫那仨小崽转过身去,然后又把他们的两只手一高一低地背过来对在一起,整了一个“苏秦背剑”式,接着就用鞋带把每个人的大拇指都给捆在一起。当这仨小崽儿一被捆上,立马呲牙裂嘴,看着还真老实多了。
俩警察绝没想到,只凭一个鞋带还真就能当戒具用。啧啧称奇的同时,俩人都觉着又跟洪衍武学了一手。他们并不知道,洪衍武这只是模仿了八十年代拇指铐的用法。而且这招虽然好使,却也相当不人道,如果稍微扣紧点那是极其痛苦,只要超过半小时,任谁也得黯然**不可。所以有了这个办法后,甭管多调皮捣蛋的犯人看见拇指铐也如同看见鬼怪。
似乎一切都忙活完了,可邢正义还觉着差了点什么。他苦思了一会儿,忙问赵振民事主在哪儿。
赵振民一听就傻了,“我没留意……刚才就顾着守这五个胜利果实了……”
这还真是疏忽大意。从反扒的角度来说,这抓完人可得把事主拦住,因为大部分事主被偷了后往往还不知道。而抓“佛爷”没“失主儿”还行?你捉住小偷了,找到赃物了,东西是谁的呀?
洪衍武一听也替俩警察着急。虽说信封里还有介绍信,可这年头通讯条件落后,事主要是走了,再找可费老鼻子劲了。
可他转念一琢磨,倒觉得那中年干部走掉的可能性不大。因为那人即使不知被偷了,可看见警察抓到人了,总不能白挨顿揍不言声就走吧?
想到这儿,他赶紧向周围的人群里喊,“挨打的那个,快出来。刚才谁挨打了?人民警察给你做主。”
这么一喊还真灵,眼见着被偷的中年干部在人群里“蹭”一家伙就蹦出来了,脸上的五个指印还没消退呢。
“我挨打了,是我。民警同志,可不能轻饶了他们呀……”中年干部伸着脖子招着手,一脸委屈。
赵振民登时就乐了,他唯恐事主儿再消失,上前一把就抓住中年干部的胳膊。“差点让你跑了,你也跟我们走一趟吧。”
中年干部吓了一跳,猛然矮矬了一截。“别啊,我是挨打的。您别把我当小偷抓呀。”
“呵呵,误会了。不是把您当贼,看你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呢?”赵振民笑得都合不拢嘴了,心说你这样的马虎眼,下次还得被偷。
见中年干部还在犯糊涂,邢正义也过来说明情况,还给干部看了丢失的大信封。
看着自己的东西,中年干部竟然还不敢相信,直到他翻了提包好一阵,才搞清了失窃的事实。这一明白过来,中年干部嗫喏着嘴,倒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与此同时,洪衍武在围观的人群里又扫了一圈儿,居然还发现了被仨小崽掏了的那俩郊区农民。这两位老兄大概从没亲眼见过警察抓小偷,正一脸新鲜样儿看得入神,也是没丝毫察觉到失窃。
洪衍武赶紧招呼他们。“两位大哥,你们的钱也都被偷了。”
两位老兄根本不信,楞了半天,才各自怀疑地摸摸了衣兜。
“啊?……扯布的钱真没了。”
“俺也是……”
事实胜于雄辩,这下又出现了俩苦瓜脸。
洪衍武怕他们着急,赶紧指向邢正义。“没事,过去说。钱都在呢。”
两位老兄眼泪差点没下来。“谢谢警察同志喽。”
这个年代的农民确实不富裕,这一声“警察同志”带着真心的感激,竟叫得洪衍武有点脸红,还怪不好意思的。
邢正义和赵振民见状都忍不住一乐,可谁也没解释,似乎都想让洪衍武先臭美一下。
可就在如此和谐的时刻。尤三却突然发出了阴阴冷笑,不合时宜地破坏了气氛。
“嘿,还真把自己当‘雷子’了?别做白日梦了,到死你也是让公安局踩的货……”
“啪!”
话刚说一半,赵振民就直接给尤三一脖拐。“有你说话的份吗!”
尤三大叫:“干嘛,轻点儿。”
“啪!!”
邢正义又给尤三一下更狠的。“你说呢!”
得,骂一句就得挨一下,整个一傻瞪眼干吃亏。尤三闭上了嘴,他算术再不好也算得过这笔帐。只不过,脸上却还是一副不忿的样子。
邢正义懒得再看尤三,转身安慰洪衍武。“甭理他,今天你是最大的功臣,好样的。”
赵振民也说,“对,你跟他不一样,我认你这兄弟。”
洪衍武一下睁圆了眼,他真没想到俩警察能对他说出这样的话来,更没想到他们对他的评价竟然如此之高。连他自己都纳闷,就一起抓了回贼,俩警察竟真跟他论上哥们了?他们这样的新警察,不是最爱拿大吗?
不过,这些疑惑并不妨碍他现在内心热流奔涌。他看得出俩警察对他的回护是真心实意的。为了这个,百年不遇的,他竟然也生出些真心的感动来。
可就在他正要开口说话的时候,不知是对他们“警匪合流”心生嫉妒,还是一点也见不得他的好儿。尤三冒着挨打的风险,竟不知死活又忍不住出声了。“嘿嘿,当‘针儿爷’(黑话,线人)是吧?告诉你……钱你找不回来……”
俩警察一听就火大,马上要动手再收拾尤三。
洪衍武却给他们拦住了,还冲他们挤眼笑了笑,“甭跟他制气,我来。”
说完他就搂过尤三脖子,阴着脸凑近这小子耳边。“明着告诉你,今儿就是老子带‘雷子’抓的你,连骂你的诗也是老子写的。现在送你一句话——再敢得瑟,非让你小子铁树开了花!”
明显是故意气人,尤三一听,眼里先是闪烁出讶异,然后又转为深深地怨毒。可他毕竟怕了洪衍武,也不敢再恶语相向,最后只有压抑着不平勉强撂了句。“别美,有你哭的时候。有人会找你……”
洪衍武一松手放开尤三,先似笑非笑看了他一会,然后才故作夸张地说。“我好怕呀。你还真是咄咄逼人。不过,咄咄略显不足,逼人确实有余。”
“哈哈!”俩警察被这一语双关的奚落逗笑了。
尤三却脑袋上青筋突起。“你……”
洪衍武像完全没看到尤三的羞怒,又换作一副严肃认真的表情。“说真的,你这身板儿能抗多久?”
尤三一愣。“什么?”
洪衍武马上变脸嘿嘿坏笑。“我是说看你脸色发青,可别冻上,还得拿热水浇你。”
这话可太损了,俩警察忍不住又都笑出了声。
相反的,尤三却被洪衍武这几次三番的言语戏弄,气得连眼珠都快瞪出来了。他再不说话,只摆出个烈士样儿来,梗着脸,扬着脖儿。偏偏一阵白毛小风吹过,他的皮肤极不争气地起了一层的鸡皮疙瘩。又过了片刻,他再也充不了大尾巴鹰了,一缩脖儿,上牙碰下牙,竟“得得得”打上了摆子。
洪衍武正意犹未尽呢,一见这景儿又补了句。“凉快吧?我早说过,惹我的不死也得扒层皮。不过确实没想到,你还真被扒光了。”
“我……”尤三连血管都要爆了,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气得呼呼直喘。
“哈哈!”赵振民已经彻底直不起腰了,手指着洪衍武,“你呀,都坏透了!”
邢正义也强忍着笑,“流氓习气。行了,你去把他那棉袄给他捡回来,咱们回所里去。再耽误,他非冻挺了不可。”
直到这时,一直都憋在洪衍武胸中的恶气,才算彻底撒了出来。
第三十五章二头
在几个热心群众的吆喝下,围观的人群如海水般分开,让开了一条路。
只见人群中心,赵振民押着仨崽儿最先走了出来,他脸上完全是一副神气活现、志得意满的样儿。
而跟在他身后的,是那仨盗窃团伙骨干。寸头和大个儿自然是耷拉着脑袋戴着手铐,一副垂头丧气的德行。可样子最惨的还数尤三。这小子上身只披了件捡回来的破烂棉袄,看着就像只被拔了毛的鸡。而且哆哆嗦嗦佝偻着腰,只能一步一拐地走。
在这仨贼之后,再走出来的,就是负责押后的洪衍武和邢正义了。不用说,俩人也是一副喜气洋洋的样子。最后跟着他们走在队尾的,则是丢了东西的那仨事主。
别说,这一行十二个人排成的队伍还挺长。在一片掌声和喝彩声中,他们蛇行一样穿过人群离去。
与此同时,却没人注意到,在通向火车站广场夹道入口的墙角边,还有十二个神色阴冷的主儿,正远远看着这一幕。
并排站在最前面的是俩二十出头的人。其中一个是个光头,身材敦实,一副典型的糙老爷们样貌。这主儿也没戴帽子,俩手都插在袖子里,正缩脖儿打着哈欠,一副畏寒的懒散样子。
而与光头并肩的另一个人则恰恰相反,正大敞着衣襟,却似乎一点也不冷。
要说这位不畏寒的主儿,容貌也很有特色。天生一副吊丧眼儿,说句形象的,长得就跟“哈士奇”似的。这主儿正用右手搭在眼眉前遮挡着阳光,聚精会神瞄着离去队伍的后影,看个没完。
还是光头率先开口,“邪唬,瞅见了吧?甭怪我不伸手。”
“嘿,还真是‘雷子’。”叫邪唬的吊丧眼儿终于把手放下了,却又是一通抱怨,“二头你说说,尤三这傻缺,该交月份了倒‘折’进去了。这不是成心招程爷上火吗?”
二头可不愿置评,摸了摸自己亮光光的脑袋,只哂然一笑,“你回头跟程爷说清楚啊,我可背不起见死不救的罪名。”
“哪儿能呢?”邪唬讪笑。其实他心里清楚,自从程爷把二头身边的老兄弟挨个挖走以后,这俩把兄弟之间就不那么对付了。二头这话其实就是防着程爷找茬。可他和尤三一样,也是程爷上位后亲手提拔起来的嫡系部队。程爷没发话,他哪儿敢明确表态?因此,就只好歪歪嘴先应付着。
正在尴尬间,邪唬忽然想起一件事要问,正好转移话题。他指向远处的洪衍武问,“唉,那走在后头,穿一身破烂的小子就是踹咱们山头的主儿?”
二头点头。“你跟程爷说,帮‘雷子’灭了尤三的,是自新路的红孩儿。”
邪唬一脸不忿。“没听过。我还齐天大圣呢。程爷知道他?”
二头嘴角悄悄翘起。“这可是一年前的煽主儿,在南城名声顶尖儿。该怎么办,还是看程爷的吧。”
邪唬不信,瞪起了眼珠子。“你懵我?看那岁数,小崽儿一个。”
二头又是笑笑,“岁数大还能叫红孩儿?你是没看见,刚才就是他把尤三揍成了花瓜的……”
“爱谁谁,谁也不是吓大的。我就不信了,已经翻篇了东西还能捅破天?敢惹咱们,老子照样得放他三斤血。”
邪唬根本不服,说着狠话打断了二头。然后回头一个呼哨,带着他的六个手下,摇着膀子就走了。他现在第一要务,是给程爷报信。
“走好,回见。”
二头又摸摸自己的光头,笑呵呵目送邪唬远去。可片刻后,他眼睛里却闪过一丝阴鸷,憨厚的笑容也转为讥笑。
“切!你才混多久,还给红孩儿放血?七百斤的牛八百斤的逼,你都快把牛吹死了。今儿算你邪唬命好,瞅见我了。要是老子刚才藏好了,你小子不知死活往里一扑,这主儿就能给你攥出屎来……”
二头咬着牙喃喃自语,这时他身后却传来一个声音。
“二头哥,幸亏今儿尤三没答应,要不钱放给了他,这下全完。”
二头回身,看到了一张油头滑脑的脸。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他手下的“小佛爷”滚子。
这小子的机灵劲儿一直挺招他喜欢。二头嘿嘿一笑,就给滚子后脑勺来了一“瓢儿”。“是啊,也算咱们命好,要不还真打水漂了。”
二头其余仨手下,一听这话也都露出笑容。这确实是一件幸事。
滚子忽然冲空场又是一指。“二头哥,你看……”
二头顺着指向看去,原来直到这时候,售票处旁边的车站派出所里才转悠出来几个警察。他们这时才发现空场上动静不对,正在刚才人群聚集的地方查问原因。其中有个细皮嫩肉大白胖子二头最熟,那就是永定门火车站有名的镇站之宝——郭大腚。
“还真够肉的,难怪叫大腚。不过对咱们来说,这还真是个千金不换的好宝贝儿。”
二头一句话,让几个人又都嘿嘿坏笑起来。
滚子转转眼珠忽然问,“唉,二头哥?今儿那俩‘雷哥’可够猛的,尤三一伙六个可全‘折’了。咱以后是不是躲着点儿啊……”
“放心,那俩‘雷子’一看就是俩嫩芽儿,而且绝不是火车站派出所的。其实,今儿我倒不是怕他们,只是因为认出了红孩儿,才没敢让你们动。”
二头对滚子的担心作出了解释,可答案却让手下们都很意外。
门板忍不住插嘴,“谁?是说拿脚踢趴下尤三那小子吗?他比‘雷子’还吓人?”
二头觉得门板问得点傻气,瞄他一眼。“要只凭这俩嫩‘雷子’,今儿抢也能把尤三抢出来。可偏偏有这个红孩儿在,那就纯没戏。实话告诉你,咱们加上邪唬那边一共十二个人,绑一块都不够人家十分钟揍的。今儿没让你们往上冲,你们就谢谢我吧。”
门板真有点不服气。“大哥,有那么邪性吗?你这说的忒神了。”
二头咂了下嘴。“你还不信?尤三的功夫你们都见识过,可这回他那从不落空的二起脚怎么瞎眯了?没错,这小子是练过,可踢他的那个人更练过。结果怎么样?尤三不但腿瘸了,人也肿了。”
扎枪跟着赞同,“是厉害唉,尤三成天仗着练过成天牛哄哄的,好像咱们这儿除了程爷就是他了,还真没想到今儿让人揍的这么惨……”
门板却又抬杠,“可双拳难敌四手啊?好汉也架不住人多……”
二头知道门板一向爱犯轴(土语,指脾气执拗),不耐烦地打断。“废话,要是不能以寡敌众还叫什么好汉?一般能打的,一人能应付三五个的就算牛叉的了。你们谁听说过碴架,一人能干挺十来个的?告诉你,红孩儿就行。你小子就开眼吧,跟人家比,你见过的所谓英雄豪杰,那点能耐都只是蛤蟆跳。”
一说完这话,二头见除了大眼儿灯,剩下的仨手下听了都在撇嘴,就知道他们都不信。他也懒得再磨牙了,索性拉大眼儿灯当代言人。“眼儿哥,这仨小子屁嘛不懂,你给他们说说。”
大眼儿灯的绰号是因为长了一对特别大的眼珠子而得名。他岁数有二十五六,是所有跟过二头的“佛爷”中资格最老的。他在永定门混饭吃的时间比二头都长,连二头也得叫他哥哥。因为江湖经验足而且为人老成,从不夸大其词。所以他说的话,了解他的人一般都信。除此之外,大眼儿灯还是滚子的授艺师傅。
大眼儿灯对二头的要求倒是没推辞,他表情木纳,缓缓发言。“红孩儿是自新路那片儿的,煽起来就头两三年的事儿。年纪小,人挺狂,刚出道儿就号称‘震菜市口,戳陶然亭,踢白纸坊,摔永定门,一根擀面棍捅天桥儿,大院儿的全灭。’把周边的地界都得罪光了。可不论哪片儿的人找他,结果却都是一个字——‘折’。这不是说打输了,而是真折,敢上门找他‘练’的,不是折胳膊就是折腿。尤三算好的,要知道,被红孩儿踢断腿的可不只三四个人了。红孩儿也确实手硬,在南城就没输过一场。不光自新路附近的大小玩儿闹,就连白广路总参大院和水电部的孩子也都让他打怕了,被他收拾过的知名的玩主更多不胜数。就我知道的,这小子干趴下了南樱桃园的郎家五兄弟,玩跤摔断了南横街扣子的胳膊,扇过西四小五十八个大嘴巴,灭过先农坛大河流、小河流哥儿俩。就连咱们这儿以前的‘把子’,争地盘时和他走跤也输了。总之,这红孩儿打架从不肯吃亏,也从没吃过亏,是个人见人怕的祸头子。”
大眼儿灯一板一眼说完,之就跟个闷葫芦似的又不言语了,这样反而更增加了可信性。
而滚子,门板,扎枪仨人听完,大眼瞪小眼,全傻了。
干架没输过一场?这不成了武功天下第一了?也忒传奇了。
二头见几个手下终于信了,这才又补充了几句。“红孩儿还有一个哥们儿叫陈大棒槌,那也是个生主儿。不是和你们吹,前年夏天我亲眼所见,在右安门石桥上,这哥儿俩只凭一人一根红枣木擀面仗,就把右外老褡裢二十来口子全楔护城河里去了。那可真是俩牲口,纯靠生滚,连摔带打,就没一人能近身的。最后他们楞逼着老褡裢磕了仨响头才放这孙子上岸,那份儿可大了去了。”
一听这话,几个手下不由都咽了口吐沫,目露神往。
滚子却又问,“那照这么说,红孩儿是‘老炮儿’了?”
不想二头却摇头。“红孩儿混得时间太浅,资历不够。不过,就是‘老炮儿’也不敢惹他。”
几个手下一听,又都露出诧异的眼光。
二头只好继续解释。“‘老炮儿’可怕地方,除了心狠手辣,那就是江湖经验丰富,朋友多路子广。可要是赶上碴锛的话,‘老炮儿’也得靠底下兄弟帮衬,才能做到一呼百应。可我刚才不是说了吗?红孩儿基本就靠他自己的俩拳头。‘老炮儿’要和他码上,或许暂时靠人头熟面子大,能拉来大批人马居于上风。但别忘了,谁都有落单的时候,总不能天天把集团军带在身边吧。要是只带着三四个人儿,那对红孩儿来说根本没用。一旦被逮着,可就只能由着人家搓弄了。现在都明白了吧?只有千年做贼,没有千年防贼的。敢惹红孩儿,事后报复你就躲不过去。要不是因为这个,就红孩儿这小岁数,凭什么能混上40路和19路两条线儿的‘把子’?”
一听两路公交线的“把子”,几个人全不言声了,谁都明白这份量,那是得包裹着多少腥风血雨才能达到的高度。
看着几个手下面露惊悸,终于在意起来,二头这才满意地点点头。
“跟你们说这些,不是为了吓唬你们,而是为了教给你们一个道理。在江湖上混,不打奸,不打坏,专打不长眼。以后都得给我把眼睁大喽,擦亮喽,看准人再下菜碟。你们就吸取教训吧,别跟尤三那傻东西似的,不识真神给自己找雷嘬。”
“是喽。”除了大眼儿灯还沉默着,几个手下齐齐答应。
二头想了想又补充一句,“我再提醒你们,‘红孩儿’这仨字可只有星星级的‘老炮’才能这么叫,人家和菜市口的鬼子、前门的八叉都是平辈相称。换咱们,连我在内都得称红爷。别忘了,红孩儿可就住自新路,地头和咱们接着,以后难免遇见碰上。以后甭管什么事,见着这位小爷都客气着点儿,别自找不痛快。”
“噢。”又是三声齐应。
“唉?二头哥,可这回红孩儿坏了大规矩,程爷必须得找回来呀?”滚子又问。
“哼,那也得看他找得回来吗?看吧,这会可热闹喽,够他闹心的。管吧,红孩儿他惹不起。不管吧,他又没法和底下人交待。况且,就冲他对40路还惦记着,这位小爷回来后还未必肯放过他呢?咱们程爷屁股下的这把椅子,现在坐着可不那么舒服喽。”二头说着就笑了,是真心实意从里到外的乐。
“不是。我是说咱们也是程爷的人,要去碴架咱不也得点卯吗?到时候……”
滚子边解释边犯愁,可不等他说完,二头嗤笑着又给了他一“瓢儿”。
“傻啊你。出工不出力会吗?再不成,动手时候学耗子溜边儿总会吧?你真欠火候呢,还是跟皮子多学着点儿吧。”
“皮子?”滚子不由睁大了眼。“二头哥,你说……”
二头哈哈大笑。“傻小子,刚才眼儿哥早在人堆儿里瞅见皮子了。那老小子鬼精,一见红孩儿,就倒撅着腚,从人腿底下爬出去溜了。回头你看吧,这孙子肯定找个借口,说没听见尤三的招呼。”
二头说着又转向门板和扎枪,“还有你们,赶上这种时候都机灵着点。宁可学皮子狼狈点儿,也别傻实在,把自己填进去。”
说到这里,二头倒有点动情了,“别看你们仨跟我时间都不长,可咱们凑在一起是缘分。今儿我跟你们说几句实的。我和你们做兄弟就两条,一是保证咱们这口锅里有肉吃,另外的就是要你们一个个全须全尾,不缺胳膊少腿。以后有好处咱们务必争先,有危险让别人去。都是爹生妈养的,我不能拿你们的血去换饭吃。谁让你们跟了我呢?要说起来,像我滚了这么多年,也就现在才明白怎么回事。我现在就是个窝囊废,不会再去充什么英雄豪杰了,也不会再和什么人硬磕。你们要是谁觉得跟着我这样的大哥窝囊,要奔远大前程趁早说,我决不拦着。可我还告诉你们,偏门这条道儿不好走,别去羡慕那些冲在前面的。辉煌那是扯蛋,以后有你后悔的。无论你们以后跟谁,可千万别信什么哥们儿弟兄,也千万别拜什么把兄弟,更别哭着喊着两肋插刀,说什么不求同年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日死。那都是瞎掰。关键时刻,算计你的就是把兄弟……”
不知道触动了心底哪儿根弦儿,二头越说越激动,到最后的时候声音已经完全哽咽了。
门板、扎枪和滚子面面相窥,他们感动之余都听出二头似是触动了某种旧日伤情。虽然大概其能猜出是和程爷有关,可他们对这些事的内情实在不太清楚,根本没法答话,也就只得低下头保持沉默……
旁边的大眼儿灯看了看哽咽的二头,眼神里也闪过一丝黯然。忽然,他第一次主动开了口。“今天二头的话,哪儿听哪儿了。谁要是敢外面瞎说,小心犯规矩。”
说完,大眼儿灯用眼神严厉地扫视了一圈,又警告似的举起了右手。
门板、扎枪和滚子全都一个寒颤。
大眼儿灯的右手上,除了拇指和尾指,其他该长手指头的地方可全是光秃秃的。
第三十六章得胜归来
总盼有朝一日能亲手抓个贼送进派出所,赵振民和邢正义今天可算是心想事成了。
在押解犯人这一路上,俩人都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充实感,完全是哼着《打靶归来》走回来的。特别是当走进东庄派出所大门的一瞬间,俩人简直都美得冒泡了,全是小胸脯挺着,腰板拔着。看那个神气劲儿,要有人扇一扇子,他们能飞天上去。就这样,保持着这副神气活现的样子,他们一直走进了里院。说巧不巧,刚好碰上秦所长。
其实,秦所长也是刚带队回来不久。俩小时前,他一发现邢正义和赵振民偷跑出去,就猜到他们想私自行动。可他刚带上人去找他们,还没出胡同口就遇到了来报案的治保主任。一听说有人溜门撬锁,中午二条16号院儿被偷了三家,秦所长也就顾不上别的了,赶紧带着人去勘察现场。
可惜的是,忙了大半天却毫无线索,秦所长回来这正烦呢,在院里溜达了两圈,刚想进屋弄口水喝。偏巧听见了动静这么一抬头,结果正看见赵振民打头,乐呵呵带着仨背吊着胳膊,鼻青脸肿的小子走进了里院儿。
秦所长一眼就楞了,全没想到赵振民后面竟然又跟进来一对铐在一起的。他再往后瞧,哟嗬,居然还有人,又进院一个双手戴铐,袒胸露怀披着件破棉袄的主儿。
乍一看这个人,秦所长还奇怪呢,心说抓个“盲流”怎么还上铐啊?可再细一看,这人可比“盲流”惨多了,不仅被冻得脸色发青,能见着肉的地方就没有不肿的,连头带脚除了灰就是脏土,看着就跟只花狸虎(土语,指青蛙)似的。
等等,这可是够六个人了。难不成跑了的那伙贼还真让这俩小子逮着了?
一动这心思,秦所长自己都吓自己一跳。他再仔细这么一端详,这几个人的体貌特征完全符合,可不就是那伙贼嘛。
邪门了。一个没跑?嘿,这俩小子可真是两员福将!
秦所长差点乐开了花。中午二十多人围堵都没能抓住的贼,没想到隔了没俩小时,就让手艺还没出师的邢正义和赵振民冒了一泡。他正想开口问问详细过程,可此时邢正义这个被开了瓢的“福将”刚好进院,身上的血迹一下就把他吓坏了。
任凭邢正义怎么解释也没用,秦所长不由分说,先仔仔细细查验了一下邢正义头上的伤。
“你小子可真是玩命啊,这伤口一定得去医院处理。暂时不流血了,可估计要缝几针,别大意了。”看完伤口,秦所长心疼地嘱咐邢正义,紧张和关心溢于言表。
邢正义还是第一次听见铁铮铮的老所长如此柔和的语调,这个大小伙子的眼圈登时红了。“秦所长,我笨点儿,受了伤给您丢人了。可我真喜欢干公安,以后决不再给您丢人……”
秦所长却笑着摇头,语气里带出了一种后继有人的欣慰。“说什么呢?臭小子,你够争气的。我把话放这儿,你肯定有出息。”
邢正义一下被夸了个大红脸,倒不知说什么好了。这时他想起来洪衍武来,赶紧介绍给秦所长。
秦所长刚才光顾着给邢正义验伤了,只粗看了洪衍武几眼,还以为是个在郊区插队的普通知青。这时听说是帮俩警察抓贼的人,赶紧来热情握手。可他们还没来得及说上话,后面的仨事主又走进了院儿。而这时候,孙副所长隔着窗户看见这支奇怪队伍的,也从屋里走出来盘问。
赵振民本来就爱白活,当着俩所长的面可真搂不住了,兴高采烈就拉开了话匣子,开始卖弄抓贼的经过。当然,说辞已和洪衍武商量好了,抓首犯的功劳算在了邢正义头上。
洪衍武对此可毫无芥蒂,笑眯眯地听着。反倒邢正义很不平静,心里觉着欠了洪衍武老大一份人情。
很快,事情全过程讲述完毕。
孙副所长听完脸色阴晴不定,一句话也不说,不知道在想什么。
可秦所长却激动坏了,一手一个猛拍邢正义和赵振民的肩膀。“你们就是俩胆大包天的楞小子。这才几天,就敢自己抓人,而且还一抓六个?怎么样,吃着苦头知道厉害了吧。”
字面意思似乎是在嗔怪,但实际却是对俩人毫不掩饰的喜爱。秦所长是那么高兴,笑容里浸透了对后辈民警的深深期待和欣赏。
不过正因为如此,心虚的邢正义反更觉得受之有愧,正想解释几句,却不想赵振民腆着肚儿更吹起来了。
“小意思。咱们人民警察怕坏人还行?罪犯越凶,对社会危害就越大,咱们就越要抓,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秦所长当然知道赵振民是在穷得瑟,不过鉴于勇气可嘉,这心气还是要鼓励一下的。
“好小子,够能白话的。不过只要有这股子劲儿,将来准没错。”
经秦所长这么一肯定,赵振民美得直晃脑袋,更得意忘形了。
邢正义却没这么厚的脸皮,他自知立功水分太大,于是检讨起自身的不足。“秦所长,通过这次抓捕,我算明白您教我们的东西有多重要了。我们的实际经验差太远了,这次全靠运气,以后可更得踏踏实实地跟您学了。”
秦所长眼睛一亮。觉得邢正义不骄不躁,更是个好苗子。忍不住由衷地夸奖。“立了功还能从自己身上找不足?行。有股子钻劲儿。”
邢正义被这么一夸可彻底不好意思了,摸起了后脑勺。
秦所长见状不由大笑,接着就把邢正义和赵振民拉到身边,亲自给每人点了一支烟,以示鼓励。
当俩个新入行的警察点燃香烟,满怀激动吸第一口的时候,他们万没想到,此时秦所长竟特意凑过头来,压低声音嘱咐他们。
“你们俩都给我记着,以后再见着掏刀子的一定躲着点,可别像这回再直着冲了,多用心眼儿,听见没有?”
邢正义和赵振民一下愣住了。一直以来,不管公校还是派出所,哪儿都是要求他们越有危险就越要上,这还是第一次听见要他们避让危险的话。
看出俩人的费解,秦所长又解释了一句。“罪犯跑了以后还能抓,可我得对得起你们的父母。”
听到这句话,邢正义和赵振民又都猛嘬了一口烟,眼泪差点没掉下来。
如果单从职业要求出发,他们确实还有点儿没想明白。但确定的是,秦所长这绝对是实打实在为他们着想。能碰上这样的所长,怎么也是福分。
办公室里的民警和工人民兵们这会儿也都得着了信。听说邢正义和赵振民居然把中午逃脱的反革命盗窃团伙一勺烩了,大家伙儿既羡慕又惊讶,全都放下手里的事儿,纷纷出屋来看他们和犯人。
内勤大刘一见面就感觉赵振民的眼睛发红,故意逗他。
“哟,振民,你眼睛怎么了?哭一鼻子?”
赵振民早和大刘逗惯了。“这是哭的?告诉你,我这是盯‘佛爷’盯的,现在我这眼睛还疼呢。”
“哈哈,有这么邪门吗?看会儿贼还能把眼睛看成这样?”
“大刘,你可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斜着眼儿盯半小时试巴试巴?”
“我说的呢,还以为你让几个‘佛爷’给打了,委屈的呢。”
“他们能打得了我?吹呢。”
赵振民见人一多,指着寸头和大个儿又开始臭显。“看见没有,这俩小子,我亲手铐住的。”
接着他一指尤三,又替邢正义吹。“这小子可是首犯。为了逃跑,衣裳都不要了,顽抗。要不是正义,谁按得住他?”
“牛,振民,你和正义都够牛的。一人一个三等功是跑不了。”
“你们公校毕业生是不一样啊?真给咱们所提气。”
“入党提干可别忘了请客啊?别再弄几包‘北海’糊弄我们。”
民警们纷纷热闹地鼓噪起来,工人民兵们也跟着起哄,院子里一片欢乐喜庆的气氛。
可唯独旁观的孙副所长,脸拉得跟驴脸似的,都快耷拉地上了。没错,这“坏水儿”就是见不得大家高兴。而且,他也正在替去分局开会的“悠忽儿”发愁呢。
看他们得意的。等田连长回来可怎么下台啊?难不成还真给邢正义立功吗?
今儿可真邪了,这俩小子走了狗史运了。
在孙副所长咬牙切齿中,赵振民又手舞足蹈又吹了老半天。直到他在人群里看到洪衍武,才忽然想起了答应过的表扬信。愧疚中,他老脸一红,马上拉过洪衍武给大伙介绍。
“各位注意了,能抓住这个盗窃团伙,可全靠这位兄弟帮了大忙。而且今儿要不是他推开我,我非得挨一刀。秦所长,您得给封表扬信啊,这真是个见义勇为的好同志。”
一听洪衍武救了赵振民,民警中间立刻响起一片赞声。大伙儿纷纷上前和洪衍武握手拥抱。
“小伙子,你真是好样的。是得写信好好表扬表扬。”
“真勇敢。你是工厂的吗?受过民兵训练吧?”
“谢谢你小同志,要是所有人都有你这样的觉悟,京城的贼也就没几天蹦头儿了。”
公安工作具有极高的危险性,民警们完全是出于真心,由衷地感谢洪衍武救助了自己的同志。而洪衍武也在这些民警温暖的手里和大力的拥抱中,第一次感觉到这些身穿‘老虎皮’的人,竟也有如此可爱的一面。可唯一让他尴尬的是,民警们都是直性情,人越围越多。到了最后,他已经有些应接不暇了。
赵振民在旁边看得呵呵直笑,总算他和邢正义挤了进去,把洪衍武拥在中间护着,才结束了这种热情的问候。
最后,还是秦所长过来和洪衍武再次握了手,并和蔼地询问。“表扬信当然是要写的。小同志,你叫什么名字?是插队的还是工作了?”
这是很正式的询问。洪衍武没多想,按照劳教农场里的规矩,先站直身体一个立正,然后郑重其事地鞠了一躬后,才拿出证明文件。“报告政府,解教人员洪衍武教养期满回京探亲,这是我的解教证明和请假证明……”
在这个院儿里的人,没人不知道这是劳教大队的礼仪,也没人不清楚洪衍武的话代表什么意思。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几乎每个人都张大了嘴。而这个出乎意料的变故,更让秦所长脸色发僵。吃惊之余,更控制不住地一阵猛烈咳嗽。
其实,洪衍武也打心眼里不愿意这样。但他过去的经验告诉他,身处这个时代就要有这种觉悟。虽然他已经解教了,但只要遇到穿着官衣的人,他必须得深深地鞠躬表示致意,否则这些人一旦知道他的身份就会产生不满。如果他胆敢隐藏身份,那被查出来后果更严重。
而此情此景,孙副所长却精神为之一振。他眨了眨小眼睛,抢着拿走了洪衍武手里的材料,并很感兴趣地当场翻看起来。
第三十七章家庭出身
院子里气氛很尴尬,知道了洪衍武是两劳人员,许多很多民警和工人民兵开始小声议论,谁都拿不准是否还应该给洪衍武写表扬信。
面对这种态度的转变,赵振民挠了挠头,忍不住为洪衍武抱不平了。
“嘿~嘿~嘿!我说你们怎么都这样啊?这兄弟劳教过又怎么了?解教人员做了好事才更应该表扬。秦所长,您不是说警察的首要职责就是把犯过错误的人改造好嘛?事实证明,这位兄弟就改造的不错……”
秦所长皱着眉一直在思索,似乎全没听见。
而孙副所长这时已把洪衍武的材料细细地看过一遍。一听赵振民这话,他抬起头,笑里藏刀地讥讽。“行啊赵振民,你跟劳教份子真是打成一片啊,都称兄道弟了?我看你忘了自己还是个人民警察吧?”
这一句话就堵住了赵振民的嘴,站在一旁的邢正义,脸色也同时变得异常难看。
洪衍武心里也是一紧,看出了苗头有点不妙。
这个插话的什么“孙子”副所长,像是和那俩警察不对盘儿,这事弄不好要砸锅。
果然,“孙子”副所长就像注视某种物品似的瞄着他,并且语气阴森地追问,“你是什么家庭出身?”
洪衍武脑袋里就是一炸。这可是最要命的问题,他怎么偏偏给忘了?他身上还背负着另一个更大的政治污点,那就是从一生出来就落在他身上的家庭出身。
没在这个年代生活过的人或许不知,在这个特殊的岁月,社会成员都会被划分区别。而这种划分早在五十年代就开始了,特别是在六十年代中期至七十年代末,家庭出身更是成为社会等级的唯一划分标准。它不仅能影响人们的生活,更能决定每个人的前途和命运。比如上学、招工、参军、提干、搞政治工作、婚姻问题、评选先进和劳模等等,所有的一切都得凭家庭成份说话。而且这种评判标准渗透进了社会的每一个角落,让人根本无处可躲。
要往上说,对解决组织问题至关重要。比如加入红小兵、红卫兵,入团、入党,不仅要往上严查三代,还必须都得是纯红色才能过关。要是往下说,哪怕是身在劳教农场,家庭出身好的教养也会被视作人民内部矛盾,常被用来帮助劳教干部管理家庭出身不好的教养。
就在这一刻,洪衍武记忆里那些几乎已经遗忘的隐痛和折辱,全被清晰地唤醒了。
“记着,别跟那小崽子玩,不听话揍你。他爸是资本家,是旧社会的有钱人,有钱人剥削穷人,就是坏人。”
洪衍武儿时的时候,亲耳听见福儒里的街坊们是这么训诫他们孩子们的。虽然他那时候还不懂什么叫家庭出身,可这个玩意儿却已经开始让他被别人排斥了。
“切,你能跟我比吗?我爷爷是拉洋车的,我爸是蹬三轮的。你丫一‘黑五类’还想加入‘红小兵’?作梦去吧。”
黑子趾高气扬地显摆着刚戴在他左臂上的菱形臂章(1967年12月22日,红小兵正式取代少先队,成为全国少年儿童唯一合法的基层组织。它的标志最初是一种红底金边金字的菱形臂章,用别针别在左衣袖种牛痘的位置。这种臂章原是棉质的,不禁脏,要到综合修理部压一个塑料膜,后改成塑料制品。因其形状和材质,民间俗称“片儿汤”。),尽管黑子考试总不及格,还蹲了两年班,可“自来红”的家庭出身还是让黑子顺利成为了伟大领袖的红小兵。当黑子和别的孩子在操场上举行加入红小兵的仪式,兴高采烈地把新发的臂章往袖子上别的时候,洪衍武却只能躲在教室里隔着窗户眼巴巴看着。当时他的泪珠在眼眶里直打转,唯一的感触,就是觉着像黑子爸那样的爹才是了不起的父亲。相比较,他资本家的爸爸简直不如人家蹬三轮的一根小手指头。
“狗崽子,洪衍武,长白毛,白毛绿,吃了垃圾放狗屁……”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班里几个男生最先养成了追着洪衍武,用顺口溜骂他的习惯。而逐渐的,班里越来越多的人开始享受欺负他的乐趣。他们用粉笔在他背后画小动物,把痰吐在纸条上往他衣服上贴,上课时偷偷从后面用弹弓夹了纸团崩他。在他上厕所的时候,他们还往厕所里扔砖头,把他的身上溅满了屎尿。到了他小学毕业的时候,这些既快乐又有趣的游戏几乎使全班的男同学幸灾乐祸,开心透顶。
“打死丫头养的,资本家的儿子能是什么好东西?肯定就丫偷的。”
几个穿着白大褂的人挥舞着擀面杖和炒勺叫骂着追来,洪衍武则在前面像一条流浪动物一样抱头逃窜。这些人追他是因为学校食堂丢了六个鸡蛋,而他当时蹲在食堂旁的原因,只是想就着饭菜的香味啃他的凉窝头。他不是没想过解释清楚,他已经对他们发了誓,甚至还允许他们搜他的身。可这些人根本不在乎,他们只想抓着他白白揍他一顿,所以他才被逼得不得不跑。但沿途中却有更多的学生参与了这场围追堵截,他们用煤块、泥巴追着扔他。他的屁股、后背、后脑勺全都在疼,可这些人却在哈哈大笑,拿他的痛苦取乐,像是在参与一场快乐之极的游戏。而他只能尽全力飞跑,想尽办法曲里拐弯地跑。绝不能摔倒!快点!再快点!
随着洪衍武的成长,这种类似遭遇越来越多,让他对家庭出身的理解也越来越深刻。
家庭出身不好,意味着随时会有一大滩黑泥朝他摔过来,或是墨水笔的墨水甩过来,而父母能安慰他的话只有一句“别惹事,躲着他们”……
家庭出身不好,意味着他家院门外会贴满铺天盖地的大标语和滴墨如血的大字报,让他一眼看见就不寒而栗……
家庭出身不好,意味着胡同里的孩子们可以随意往他的母亲身上扔石头,把她身体打得青肿还直冒血丝……
家庭出身不好,意味着他父亲的胸前要挂上一个黑字红叉的大牌子,会被铁丝勒破脖子,然后屈辱地被推来搡去……
家庭出身不好,意味着许多人可以高喊着“打倒!”,然后随便进出他家里,用各种革命方式触及他父母的皮肉和他们的灵魂……
家庭出身不好,意味着他所有的家人都会一起生活在不幸中。妹妹会被同学啐得一身痰迹,二哥上山下乡会被分配到最穷最苦的地方,大哥分配工作时只能去个最差的小厂,母亲每天都要凌晨三点起床替父亲扫一整条街,父亲即使拖着病体也得戴着一顶用茅房的手纸糊的高帽子去挨批斗……
家庭出身不好,让他的全家人只配享有一个权力,就是在永无止境的折磨中咀嚼痛苦。
孙副所长见洪衍武半天沉默不语,不由警惕起来。他用针一样的目光刺着洪衍武的脸,放大了嗓门催促喝问。“快说!你到底什么出身?”
这一声尖刻又轻蔑的逼问,让洪衍武感到无地自容,觉得自己又变成了路边的垃圾桶,或是一件又脏又破的烂衣服。
怎么办?扯谎吗?
不,他现在无疑已经引起了眼前这个“孙子”所长的怀疑,绝对无法糊弄过关。要是谎报家庭出身被抓住,可就不是普通问题了。
可他要是承认了,就凭这老小子拿腔拿调那揍性,一看就是那种动不动喜欢上纲上线,拿手上的权力整人的主儿。
这种人他见过,当初劳教大队有个小子也这个德行。满嘴阶级斗争,就显他革命。那小子是厨房的值班员,在他帮厨时候仗着劳教干部给的一点小权力故意刁难他,结果傻缺楞让他给打哭了。再见面自然就老实透顶,也不敢再提什么“打倒地富反坏右”了。敢情所有的革命激情全是装的,草包一个……
想到这里,洪衍武脸色阴沉,太阳穴突突跳个不停,本能地攥紧了拳头。可他的理智又马上阻止他,不,绝对不能发作,那绝对是找死。
道理不用说,俗话说:“不怕官,只怕管”,“官大一级压死人”。这个王八蛋再不怀好意,他也不能打。不仅不能打,就是这个老小子再跟他充大辈儿,把他当孙子训,绵里包针地吓唬他,他都得认,而且还得乖乖地装熊。谁让他是个强劳加黑五类子女的“双料”呢?
洪衍武喘着粗气强迫自己松开了已经攥得血脉贲张的拳头。他的额头已经一片潮湿,手仍在因为愤怒而抖动,心里像被塞上了棉花团一样憋屈。这种内心的斗争简直比真打上一架还要辛苦。
他注意到现在院里所有人都在等他的回答,这些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的身上,像要把他一层层地剥皮拆骨。赵振民和邢正义的眼神里既包含着担心又不无吃惊,这让他更加难受,不知道他们会不会转变对他的态度。
算了,都无所谓了。装孙子就装孙子,他原本不就习惯了这样灰溜溜的么?
洪衍武最后长舒一口气,恭顺地垂下头,尽量用平淡的语气,对着面前那个可憎的“孙子”所长,重新说出了上辈子蹂躏了他近二十年的那三个字。
“资本家。”
只是三个字,可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深吸口气,转瞬间周围空气冷得几乎能把人冻上。
唯有孙副所长呈现出一幅果然如此的轻蔑样子,得意得就像个得胜的将军。
“切,原来是个狗崽子……”
突如其来的一声辱骂和嗤笑,深深刺痛了洪衍武的心,使他刚压下的戾气几乎就要失控。但他随后却发现,这句话竟不是出自孙副所长口中,而是身后传来的。
洪衍武怒目转头,眼神凌厉。
是尤三。
只见这小子正挑衅地仰着下巴颏,眼神里充满了讥讽,一张青肿的丑脸上全是恶毒的嘲笑。
洪衍武心里,此时真是说不出的后悔。
还是揍丫揍轻了!
第三十八章扣押
东庄派出所的里院儿空空荡荡,偌大的院子,只有洪衍武一个人站在当间儿那棵大榆树下。而此时,在他右前方的所长办公室里,却正在进行着一场激烈的辩论。其结果,将决定他是否会被扣在派出所里过夜。
洪衍武实在没想到事情居然会演化到这一步。
在得知洪衍武的家庭出身后,那位“孙子”副所长坚决反对写表扬信。而更让人想不到的,是尤三居然趁机反咬一口,说洪衍武也是个“佛爷”,是因为和他们争抢目标结了仇才举报他们。还说洪衍武帮助办案,实际上是在利用公安机关实施流氓报复。
民警和工人民兵们听了不禁一片哗然。幸好秦所长赶紧让工人民兵把所有犯人关押起来,尤三这个搅屎棍子才没能把事情搅得更乱。
但贼咬一口,入木三分,尤三虽被带下去了,可他说的话却给了孙副所长借机生事的借口。孙副所长正好以此为由下令扣押洪衍武,还声称要仔细审查分辨,决不能让一个犯罪份子从人民警察的眼皮下蒙混过关。
民警们面面相觑,此时都为了难。抓吧?洪衍武明明是有功人员,而且用实际行动救了自己的同志。不抓吧?这尤三说的又有鼻子有眼的,真假难辨。况且孙副所长还拿洪衍武的家庭出身说事,如不服从命令,恐怕会被上纲上线,扣上帽子。
赵振民眼见不妙,用眼神向秦所长求助。可秦所长只是无奈地摇摇头。最可气的是,孙副所长看到此情此景,故意使坏,竟然点名要赵振民亲自去给洪衍武上铐。
赵振民一下傻了眼。被逼无奈下,只得憋出个歪招来应付——装晕。
赵振民最不怕丢人,他一屁股就坐在了地上,抱着旁边一个民警的右腿就嚎上了,声称抓人的时候被犯罪份子打伤了头。现在伤势发作,是脑震荡。
不过这招实在太假,谁都看得出是装的。民警们都快笑岔气了,也把孙副所长气得够呛。可赵振民确实刚抓了贼,他豁出去不要脸,硬拿这个当借口,还真拿他干没辙。
孙副所长搓了半天手,也只好把小账暂时记在心里,转而命令大刘去给洪衍武上铐。
要说大刘更冤,没招谁没惹谁就凭空麻烦上身。铐吧?有点对不住哥们。可要是不听命令?他又不能拉下脸去学赵振民装神弄鬼。两相权衡,大刘在满含歉意地看了赵振民一眼后,也只有极不情愿地去执行命令。
旁观中,洪衍武心里同样清楚。他见赵振民宁可当众耍赖也不愿意铐他,意外之余也很是感动。虽然这种消极抵抗帮不了他,可这份心意他却不能不承情。所以,当大刘掏出了铐子,他已自觉把双手伸出。他觉得赵振民这人可交,哪怕为了这份“局气”(黑话,指仗义,正经,守规矩),他也不打算再找麻烦。
然而就在洪衍武打算认命的时候,没人能想到,从他的身后竟然毫无征兆地走出一个身影,一把推开了大刘拿着手铐的手。
是他!居然是刚才一直没言声的邢正义!
洪衍武当时就楞住了。
要说邢正义还真够鲁的。阻拦大刘之后,他为了替洪衍武打抱不平,就在众人瞠目结舌的当场,向孙副所长开了炮。那一句句毫不客气的质问直戳孙副所长心窝子。孙副所长激怒之下,俩人发生了剧烈争吵。
洪衍武自然是不知邢正义有和领导比嗓门大的前科。况且他一直觉得,在俩警察中赵振民应该和他更亲近些。而邢正义似乎一向都不太待见他。因此,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冷面警察会如此毫不顾忌地维护他,甚至不要前程直接对抗上级领导,做出了连赵振民都不敢干的事。
眼见矛盾激化,事情即将闹得无法收拾。关键时刻,还是秦所长一声大吼才镇住了针锋相对的俩人。接着,秦所长就寒起了脸,要他们全都闭嘴,去办公室谈。
秦所长毕竟是正职所长,又是干了十几年的老警,这么一绷脸,还真是不怒自威。
于是,孙副所长首先脸色铁青地走进所长办公室。而随后邢正义在赵振民的劝说下,也虎着一张脸跟进去了。再然后,包括赵振民在内,所有想留下来看热闹的无关人员,全都被秦所长一瞪眼给吓跑了。最后,秦所长本人,在看着洪衍武叹了口气后,也走进了办公室。
就这样,洪衍武被孤零零留在外面,独自站在树下等候处理。
讨论从一开始就很激烈,在秦所长进屋之后,屋里很快就传出了邢正义和孙副所长的争吵声
洪衍武一直注视着所长办公室的绿漆木门。不过由于玻璃窗反光和屋里炉火造成的蒸汽,一点也看不清里面的情形。好在争论的声音大,院子里又清净,屋里的对话倒能听得一清二楚。
“孙所长,我就是想不通。你凭什么反对给洪衍武写表扬信?凭什么要抓帮助我们的人?”
邢正义的声音还是冷冰冰的,可洪衍武听到耳朵里,却是一阵温暖。
“这不明摆着嘛?他有前科,又是个高成分,哪会有什么好心?你们都被利用了。要按我说,必须把这个洪什么武扣下好好查查。要说不清楚怎么回事?行,咱慢慢聊,这儿管饭……”
这个女了女气的小尖嗓,说的话也操蛋,自然是孙副所长。
“洪衍武是解教人员。”
“解教人员?那当初为什么会被收容教养?”
“受‘四人帮’毒害的人还少吗?很多人都沾染了一些恶习。况且他现在已经被改造好了……”
“再怎么说也不过是铸就了的废铁,出了窑的烂砖。”
“他不是废铁,不是烂砖,是人,人,人!”
邢正义突然间激动地大叫起来,那悲怆的声音显然是在替洪衍武感到憋屈。可孙副所长不甘示弱,跟着也火了,拍着桌子大吼起来。再之后,就是秦所长充满威严的声音,命令两个情绪失控的人都要冷静。
这些动静一丝不拉,都传进了洪衍武的耳朵,就凭邢正义替他愤愤不平的一句话,他的心已经烧得滚烫。
他不由想起他把尤三摔挺了的时候,邢正义看过来那欣赏的一眼。
这难道仅仅是因为他今天帮忙抓了尤三吗?是意气相投还是知恩图报?或者是冲动下的仗义执言?这小子是傻大胆儿还是真不在乎?
吃惊、不解、佩服、感动、欣慰,各种复杂难明的滋味儿一股脑地从洪衍武的心底冒了出来……
经过几分钟短暂的平静,屋里才再次传出孙副所长拿腔拿调的的声音。
“邢正义同志,我们从现在起有理说理,都不要再激动好不好?”
“那就请说吧,我洗耳恭听。”邢正义的声音不高,温度却在零下,对抗情绪依然明显。
“我发现你的思想立场真有问题,这样下去你会犯严重的错误……”
“错误?洪衍武帮了我们。我们不信他,难道还要相信尤三吗?”
“当然是这样。”孙副所长的声调一下拉得很高,话说得就像天经地义一样。“可能你认为帮了你忙的就是好人,不过我想问问你,难道尤三说的话就一点可能性没有吗?我恰恰认为他说的倒是挺合情合理的。要是从家庭背景的角度出发,尤三反倒更值得我们信任……”
后面的话不用再听,猜都能猜出来,洪衍武没办法不感到委屈和窝火。好歹他是帮着公安抓贼的人,可在这位孙副所长的眼里,他居然连尤三那种真正的罪犯都不如。不就因为他是个劳教份子,是资本家的“狗崽子”吗?
像这种只凭臆断就直接把他当成垃圾的人,他上辈子已经见过太多。这类王八蛋就像是他千年的仇人,总是会判他有错。即使查明他是有功无过也会说他有错。
像他们这种人总是觉得,即使他老老实实待在家里,也会成天琢磨着做坏事。他们断定他天生就是干坏事的料,所以他被怀疑那是理所应当的。他们当然可以随意教训他,让他怎样就怎样,他们谁都可以指着他鼻子告诉他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什么。
所有那些警告、训诫、猜疑和注意事项天生就是用来管他的。“把手伸出来”、“蹲到墙边去”、“老实交代”,这些话都是为他准备的。即便就是抓错了他也没什么,反正他也不会有异议,也没处去抗议。
洪衍武仿佛能清楚地看到,屋里那个“孙子”副所长那副鼻孔朝天、自以为是的尊荣。他愤愤冲房门啐了口吐沫。
屋里谈话在继续,邢正义明显有些生气了,话是照直了跩出来的。
“你别老拿尤三的话说事,那纯粹是诬陷,他才是真正的流氓。这是黑白颠倒!”
孙副所长一听就不乐意了,“你说的什么话?在大是大非面前,你怎么敌我不分呢?我看你的立场真的有问题,必须好好检讨你的思想。我还告诉你,你不要以为立功就可以不把领导放眼里了。就凭你庇护这么一个出身的流氓,我就能毁你前程!”
这最后一嗓子喊出了泼妇声儿。在外面的洪衍武不由担心起来。这老小子似乎真被惹急了。要是邢正义丢了前程怎么办?他可背不起这么大的人情债。
“老孙,何必呢?邢正义这小子就是狗怂脾气,你别和他一般见识!先消消气……”
屋里总算响起了秦所长的声音,洪衍武这才略微放下了心。
在他心里,秦所长虽然对那个孙副所长拿不住,有点窝囊。但他早感觉到秦所长是个好人,绝不会不管邢正义。
凭什么这么说?
当然凭邢正义和赵振民对秦所长的尊重,值得他们尊重的人自然不是坏人。更何况秦所长进办公室前回身望他那一眼,眼神里全是怜悯和可惜,让他一下就想起了薛大爷。或许,老警身上都有一种相同的东西,又或许,他们根本就是同一种人。
“……老孙,你真别跟小孩子一般见识。要不,按你的意见先不给表扬信了,等事情都查清楚再说。不过那个洪衍武,我们还是放了吧。虽然他是个劳教份子,可问题就在于他有解教证明书,他是按规定返京的,并不是逃出来的。要是这样就把他扣押了,最后如果查清楚他没问题怎么办?要是按我看,洪衍武的举动还是可以说明他的改造态度的,要是别人一问,他被拘留的理由居然是因为帮助了咱们民警办案,那就更荒唐了……”
洪衍武继续聆听着,正如所料,秦所长不仅帮邢正义打圆场,并且还在替他说话。可惜事与愿违,秦所长虽然是诚心诚意想用讲道理解决问题,但孙副所长却似乎误会了,一点不容他再说下去。
“别说了,够了,足够了!老秦啊老秦,你让邢正义在前面跟我放炮,你假惺惺的在后面灭火扮好人,还想像中午那样再耍弄我一次?告诉你们,别想趁田连长不在,给我搞突袭。你们俩配合倒挺默契,可这次我不上你们当了。”
孙副所长突如其来的恶语相向,让秦所长一下就没了声儿。
这还不算完,孙副所长似乎已经不在乎撕破脸了,继续恶狠狠地大喊。“你还别跟我绕政策,玩这个我可比你老秦行。还什么改造态度不错!让我来告诉你们吧,只有你们这样的傻冒,才会认为流氓能改造好!”
“姓孙的,你骂谁?”邢正义因秦所长受辱而愤怒,一下就急了。
没有任何回答。
紧跟着“碰”的一声,办公室的门被重重推开。在玻璃的颤动中,那位骂了人的孙副所长满面怨怒,急急从所长办公室冲了出来。可就在他刚要低头走下台阶的时候,看到树下的洪衍武,却又站住了。
孙副所长对洪衍武只撇了一眼,那一皱眉间的眼神,极尽鄙夷蔑视。紧跟着,他又像想起什么似的,马上掉过头冲着办公室大喊。“我最后警告你们,不仅表扬信不能写,人也坚决不能放。你们要敢一意孤行,等田连长回来,后果自负!”
说完,他理也不理邢正义的愤怒,掉头就走。在经过洪衍武的面前时,他更是带着不屑,重重冷哼了一声。
就这样,洪衍武眼睁睁看着孙副所长离去,直到人走出了院子良久,他才像是要把胸中所有的郁闷都吐光似的,长长舒出一口气。
说心里话,他刚才真是掐着自己的大腿,才强忍住了没把这老小子当场抽筋扒皮,活活掐死。
刚才受辱时,如果谁要说他心中怀着什么“欲进步需思退步,若着手先虑放手,”或是“忍辱负重,以屈求伸”之类胸襟宽广、深谋远虑的想法,那就是放屁!他现在纯粹就是在忍气吞声!
可他不忍又能怎么样呢?即使没有这个孙副所长,也会有其他类似的人这样对待他,并且处处都会有这样的人存在。
说真的,他早已经看清楚了。当那个大刘要铐他的时候,可对他并没多少愧疚,而其他的人看他这样,也没什么不开心的。自从知道了他的家庭出身,除了邢正义、赵振民和秦所长,整个东庄派出所的民警对他的热情已不复存在,多半都变成了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
这就是这个时代的局限性,他根本无能为力。家庭出身这东西太厉害了,能把人死死地钉在某种特殊人群的行列里。只要他背着这个倒霉的家庭出身,就只能一直持续着倒霉下去。更何况他还是个“双料”的“高成分”,这足以让他享受到任何不讲道理和毫不公平的“特殊待遇”。
洪衍武不能不面露苦笑。他现在的思想和感觉和这个年代格格不入,可他却注定仍要受到这个时代某些规律的限制。而面对这种状况,他唯一能做的只是安心做一个缴械投降的俘虏。
是的,他打心眼里感激邢正义的仗义执言和秦所长对他的回护。可想必他们现在也没办法了吧?他们还在替他的事为难吗?他会被关多久呢?五天还是十天?
真没想到,回家前还得先去号儿里待几天,这大概就是他帮“雷子”的报应。
太可笑了,亏得他异想天开还想要什么表扬信当作护身符。
可这又怪谁呢?全是他活该自找。
忽地,树上和房檐上那些叽叽喳喳的麻雀不知道触动了那根神经,冲天而起。
洪衍武闻声抬头,看着那些麻雀展翅高飞逐渐远去,他渐渐地痴了。
此时,院儿里一片寂静,除了被风吹动的树枝和天上的白云,也只有从各屋烟囱里冒出的烟雾缓缓在动了……
第三十九章决定
门重重摔在了门框上,玻璃发出颤悠的震音。邢正义隔着玻璃,瞪着孙副所长离去的背影正在咬牙切齿。
“什么东西,他才是个真的流氓无赖。”
“胡说八道。孙所长是你的领导。”
秦所长则庆幸喊住了邢正义,这小子差点就追出去了。
“我不承认。黑白混淆,溜须拍马,这样的人根本不配当领导!”邢正义又开始犯倔。
“你小子怎么又来浑的?意见不同你就瞪眼?你不认就脱衣服滚蛋。反正再这样下去,你也干不了几天了。”
秦所长指着邢正义的鼻子一通臭骂。不为别的,他就为了教这小子懂点人事。要不总不知天高地厚,非得毁了他自己。
邢正义被骂得有点慌神,更有些不明所以。“秦所长,我……”
秦所长一点不给邢正义说话的机会。“我什么我?告诉你小子。一,以后不论对田连长还是孙所长都给我客气点,不许翘尾巴,更不许顶撞。二,以后给我管住你自己的嘴,政治上敏感的话给我少说,能不说最好一句不说,永远别抬杠。明白吗?”
“不明白!”邢正义又虎上了脸,还是不服。
“怎么说你好啊?你这浑小子,二十多了还没断奶?你怎么一点人情世故不懂。”
秦所长怒气攻心,骂了几句忽然一阵呛咳,连话也说不出来。他既激动又生气的样子,让邢正义一下没了话,只有低下头装了哑巴。
片刻后,秦所长调顺了气,本还想着好好教训一顿邢正义,但一眼看到他头上的伤口心又软了。
“唉,你啊,工作上是好样的,脾气可又臭又硬。你要明白,急冲猛打不仅于事无补,还会凭空得罪人。要做一个合格的人民警察,可不能只靠蛮力硬来啊。而且在这种特殊的时期,危险有的时候更可能来自身后,要学会保护自己。”
邢正义睁大了眼,“您是说……”
秦所长直视他的眼睛点头,“对,就是。”
邢正义重新低下头思考,已经冷静多了。
秦所长不厌其烦再次嘱托,“别的我不担心,就你这脾气,一上来不管不顾的,太容易让人抓住话柄了。万一有人故意引你上当说出一些不该说的话来怎么办?今后你一定要注意,言语上千万不要让人抓住辫子才行。你还年轻,有些事还不知道厉害。”
要不是真正替邢正义着想,这话是绝对说不出来的。
邢正义听了眼神一软,脸色顿时转为羞愧。秦所长的爱护之意,已融化了他的刚强。
“我错了。您说的对,是我太幼稚太冲动了。就像刚才,我光发脾气,但该解决的还是没解决,反而矛盾更激化了。”
“明白了就好,记住你的话。要不是你受了伤,我可轻饶不了你。”
秦所长是气中带笑,好在邢正义总算体会到了他的苦心。这小子,认准什么的时候固执得要命,可一旦认识到错误又会惭愧的要命,强硬的时候像个汉子,脸红的时候又像个孩子。可气也可爱。
见秦所长露出笑容,邢正义也跟着讪笑。可很快他眉头一皱,又提起了一个让人头疼的问题。“那洪衍武呢?他的事怎么办?”
秦所长立刻沉默了,片刻后叹了口气。“还能怎么办?表扬信肯定是不能写。至于人扣不扣……”
话到一半,秦所长忽然发现邢正义的神色异常关切,他还真不忍就这样说出实话。于是,又过了半晌才勉强说出口。
“洪衍武成分太高。他要只是个两劳人员倒还好说,只怪他还是……没办法……”
“没办法?”邢正义圆睁着眼打断。“不是早就说‘有成分不唯成分论,重在表现’吗?”
“你可真是个傻小子,你们当初怎么就没问问那个洪衍武成分呢?欠考虑呀。”
秦所长说完忍不住摇头。这个邢正义,工作上够努力,就是在思想上太迟钝了,认死理用在某些地方就变成了幼稚。
没错,虽然上面确实有这个“重在表现”的口号,但那也只停留在了口号上。表现好不好,还不是由人说?话说的再好听,都不过只是看得见而摸不着的水中月、镜中花。
见邢正义还在犹豫着思考,秦所长又不无担心地提醒。“洪衍武的事,等田连长回来我会尽量帮他说说,这事你千万别管了,否则容易让人攻击你的思想立场。”
邢正义还不肯罢休。“可是,所长……”
秦所长不容反对,赶紧伸出手。“你给我消停点。田连长好面子,这次当着大家伙儿许了愿,你和赵振民一个三等功是跑不了的。孙副所长刚才闹这么半天为什么,不就是想找茬把你们的功劳搅黄了吗?你可千万别犯傻。”
秦所长这都是在为邢正义考虑。可没想到邢正义一听不仅没点头,还犯上了倔脾气,撅着嘴开始顶牛。
“秦所长,要是用我的功劳交换呢?能不能放了洪衍武?再给他一张表扬信?”
秦所长对这个回答是又惊又气,他今天把很多不该说的都说在了明面上,就是希望邢正义别再跟着乱搅和。他太欣赏这个耿直的年轻民警了,不希望他因为青涩的道德观耽误了。虽然有点愧对洪衍武,可现在社会情形基本如此,总不能为了一个注定要受委屈的人,再搭上一个优秀民警的前途吧?可他却没想到邢正义竟然一点也不体谅,还冒出这么一句来。
“你小子说什么?”
“我说用我的功劳换洪衍武……”
“放屁!你想什么呢你?你就是不要前途了,是不是也心疼我一点,让我喘喘气儿!”
“我是说真的,我不在乎功劳。您要不同意,我去找田连长……”
秦所长是真动怒了,拳头狠狠砸向桌面。“胡闹!你以为这是什么?还讲价钱?你去吧。你要是不被扒掉这身警服算我白说!”
“秦所长,我是认真的。我和赵振民都欠他的,这事我要不管亏良心。”
本来还想接着狠“剋”邢正义一顿,可秦所长一听这话却迷惑了。
“欠他的?你……什么意思?”
“我得跟您坦白,这次抓人其实不是我们的功劳,全是靠那个洪衍武……”
“全靠他?你说什么?”
见秦所长根本无法置信。邢正义脸一红,开始一五一十的把今天发生的事实讲述了一遍,秦所长听着就出了神。
“……开始我对他没好感,后来才发现他懂得玩意比我们多多了。贼想干什么都瞒不过他,照他说的办准没错。动手的时候那更厉害了,就没一个贼能在他手下走一回合的,想不服气都不行。今天要不是有他在,别说抓贼了,我和振民肯定都得重伤。您说,就冲这个我能不管吗?那我成什么人了!要真是把他拘了,那也太冤了……”
秦所长听完了沉思不语,心里可是在翻江倒海。他看得出,邢正义是铁了心要保洪衍武了。
要说这洪衍武本质确实不坏。该怎么说就怎么说,他走错路恐怕是社会的原因居多。而且这孩子今年才不过十七岁,就是犯了错,当初也不应该被送进关成人的劳教农场去呀?看来,这又是沾了家庭出身的“光”了,又是一笔算不清的帐。
更何况按邢正义说的,这个洪衍武有主见,脑子快,对“佛爷”比警察还了解,甚至在判断和应变的能力上比邢正义还要成熟,同时还具备极其出色的搏击能力。在这次抓捕中,洪衍武所显露的综合素质,甚至超过了一个工作经验丰富的老警察。要这么看,哪像是个劳教人员?要不是他的家庭出身,要不是走错了路,简直个天生做警察的好苗子,还真是可惜了。
此时,秦所长对洪衍武的确是心生同情,但要说就此放人他还拿不定主意。有些事邢正义还不知道,可他却知道军代表和副所长这伙人的力量有多大。他们现在就是一伙上有保护伞,背后有后台的官面流氓。他们这类官人可怕之处就是能名正言顺地利用权力,拉帮结伙,为非作歹。他要真是把洪衍武私自放走,那可是正中这些人的下怀,给了他们最好的借口去扣帽子做文章……
邢正义看着秦所长脸色变幻,咬咬牙终于又忍不住插了嘴。
“您不是说咱们警察的职责是消灭犯罪,匡扶正义的吗?您不是说我们要把整个社会都打扫得洁净有序吗?可要是按副所长他们说的那样做了,就真的冤枉好人啦。要是不能保护人民,眼看好人受冤枉,那咱们还算什么人民警察?”
秦所长本来还是不发一言,可听到最后一句,心里也不由一震。
他忍不住重复起邢正义说的那句话——要是不能保护人民,眼看好人受冤枉,那还算什么人民警察?
是啊,咱们国家的公安可是叫做人民警察啊。那不就是为了维护公理和正义,专门保护人民的吗?想当初,他被下放的原因不也正是为了保护好人吗?他怎么会把这么重要的事忘了呢?
秦所长不由又想起了1966年9月,他在管区一个中学煤棚里审讯那个纵火犯。
那是个什么样的纵火犯啊?看着白净净的很瘦弱,也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男孩子。
他还记得当时,在亲耳听到这个男孩子供述案情的时候,内心竟控制不住地为之悸动。他根本没有办法,不对这个未成年的“小犯人”产生深深的同情。
原来,这个男孩子的父母都是这个中学的教师,均死于揪斗最激烈的“红八月”。为了给父母报仇,男孩子趁深夜潜进学校,打算泼洒柴油点燃关押过父母的总部。可到了点火的最后关头,男孩子胆气一泄却又后悔了。更倒霉的是,当男孩子收拾好东西打算悄悄离开时,却被人发现了。男孩子没能逃走,被当场抓住,打个半死关进了煤棚。
这件案子随后被分局定为重大案件来抓。初审过后,为了替男孩子争取一条合理的生路,他在深思熟虑下,以男孩子连火柴都没划过为理由,提议宽大处理。可由于当时是“宁左勿右”的特殊年月,上级不仅驳回他的意见,还因为他的立场不正确严厉批评了他。并且还告诉他,审讯只是个形式,如何处理最后还是下面说了算。这也就意味着,无论宣判结果如何,都会有人肆无忌惮地打死这个男孩子。
怎么办呢?这孩子要是再死了,这可就是一出灭门惨剧。
这真是他第一次面对如此难办的难题,在这个特殊的时期,公理良心和上级指示之间居然是相互矛盾的。思量再三,他还是决定不能眼看着这个男孩子丢了性命。
由于曾经为这所中学指导过人防工程,他还记得学校煤棚下面就有个防空洞的入口。于是,二审时,他趁同事去上厕所的时候,悄悄把这个秘密透露给那个可怜的男孩子。获得了生机的男孩子在惊喜中忍不住激动地跪下了,那张狠狠咬住嘴唇,极力控制着要露齿而笑和准备承接泪水的脸,永远记在了他的心里。
第二天早上,煤棚里露出个大大的防空洞口,男孩子果然顺利逃跑了。事后调查时,因为那个上厕所的同事怀疑了他,向上级举报。结果他作为第一批被分局内部处理的公安干部,被送到“五七”干校下放了十年。
可对这件事,他从没后悔过。他认为自己正是出于一个人民警察的职责,才平生第一次作出了违背组织原则的事。在这件事上,他虽然违反了纪律,可他对得起良心,对得起人民警察这个称呼。用下放十年换一个无辜孩子的性命,值了。
邢正义现在也要这么做了,而这种对公理正义的坚持,看不得好人受屈的心情,和他当年不是一样的吗?他能怪邢正义死心眼吗?还能反对吗?能不帮一把?
要说起来,他就是从兴凯湖被调回来才开始变得谨小慎微、战战兢兢的。亏他还一直以为这样是政治上的成熟,是战术上的暂时让步。其实在内心深处,他早已隐约觉得这是软弱,是妥协,是屈服。只是以前每次一想到这点,他总是会用“任何东西要改变,总要有个过程”这话来宽慰自己。可此刻却发现,他竟然已经逐渐忘记了一直坚持的原则和身上的责任,已经变得有不像自己了。
惭愧啊,干了一辈子警察,今天竟让一个后辈给教育了。
秦所长深深吸了一口气,眼望邢正义,郑重其事做出了承诺。
“我答应你,马上放洪衍武走。”
邢正义听了面露喜色,“所长,那表扬信……”
一提起这个,秦所长又面露出难色,“我也只能做到这样了,你一会就去查验一下赃物,走之前把洪衍武要找的东西还给他。”
这无疑是最终决定,秦所长声音包含着无奈和疲倦。
邢正义茫然地张了张口,下面的话最终没说出口。
第四十章话别
邢正义站在办公桌旁的窗户边,右手略微掀起了窗帘,心情复杂地望着站在院里的洪衍武。
他其实一直为一件事而感到困惑——为什么其貌不扬的洪衍武抓贼本事比警察还大?而这个问题,直到刚才在所长办公室里,秦所长给他上了一堂结合实际的观察分析课。他才明白,原来其中也存在着合理的逻辑,只要方法正确就能找到蛛丝马迹。
比如单从外表来看:
第一,首先一眼能看出来的是洪衍武的年龄,而十七八岁正是一个人身体和智力配合的巅峰阶段。
第二,洪衍武无论衣着和发型,都带有典型的劳教人员痕迹。而劳教农场是个大染缸,从另一个角度说,就等同于罪犯培训班。人在里面,不仅会耳濡目染其他的犯罪手段和方法,通过同他人的交流,还能全方位掌握罪犯心理。并且农场里许多有前科的教养,都有亲身与警察打交道的经历,因此还能学会一定反侦察能力。
第三,洪衍武的身体状况,明显表示出他一直在从事非常繁重的体力劳动,拥有良好的体力。清河农场可不是轻省的地方,每日强制性的高体力劳动下来,洪衍武的身体素质自然要远超其他同龄人。
这么一分析才知道,原来洪衍武的智力、体力、经验早在劳教农场得到了充分培养和训练。
不过秦所长还补充了一点:那就是以上这些只是外在的客观条件。真正能决定一个人能力高低的关键,还是个人素质,尤其是学习能力。
邢正义也觉得这句话最有道理。要没这条,从劳教农场出来的那还不个个是犯罪高手?公校也就别办了,干脆把学员都送去劳教得了。
要说秦所长还真不愧是所长,仅从外貌着手,就分析出这么多有用的信息。可秦所长即便是经验丰富,在洪衍武身上同样也有看不懂的地方。
秦所长主要是对洪衍武说话逻辑清楚、言之有物感到很奇怪。因为具有这种表达能力的,多数是有一定文化的人。而这种人在这个早已忽视了文化学习的年代,别说玩儿闹混混儿,就连基层干部中也不多见。
另还有一点,那就是洪衍武表现出的沉稳同样反常。一般的人在院子里等了这么久,早就急得不行了,可洪衍武却还在安安稳稳的站着,没一点焦躁。给人的感觉怎么形容呢?反正要秦所长来说,就是觉得洪衍武的心理年龄过于成熟。
对秦所长所说的这两条,邢正义深以为然。他对此不光是好奇,还很有些忧虑。这全因为秦所长无意中又念叨了一句。“这个洪衍武可千万别再作案,否则可太不好抓了。”
一听这话邢正义就是一惊。别说,还真是。像洪衍武这样的人,改造好重新做人当然好,否则就会变成作案手段巧妙的职业罪犯。要这小子以后真干上什么违法乱纪的勾当,那首都的公安才真是有的忙了,弄不好都得去挠墙。
邢正义心里已隐隐把洪衍武当成了值得信赖的真朋友,他现在最担心的就是派出所里的遭遇会让洪衍武遭遇打击。更唯恐洪衍武被迎面泼了这么一脑袋凉水,心里会揣上“病”,情绪一坏,再回到邪路上。
为此,邢正义特别想跟洪衍武好好聊聊,既想鼓励鼓励洪衍武,还想再给这小子提个醒。不过这件任务,他现在却只能假手赵振民去进行了。因为他心里有愧,已经无颜相见了。要说其中原因嘛,倒不是因为表扬信的事儿吹了,而是另一件更让他害臊的事,那就是薛大爷那五块钱没找着。
邢正义确实是没想到这一点。他刚才去查验赃物,把那六个贼身上的东西通通聚在一起,可偏偏没有那记着电话号码的五元钱。
钱的去向他自然要审。盗窃团伙里属仨小崽儿骨头最软,陷了后什么都招,该招不该招的全招。他们连偷窥过几次女厕所,砸过几次学校玻璃这类污七八糟的事都招了个底儿掉。可那五块钱的具体去向,偏偏却没人说的出。仨小子都只记得钱是交给了尤三,但再一问尤三,回答却是钱已经花了。并且尤三还真有点铁嘴钢牙的劲儿,任他再怎么问也就这一句。像这种无赖式的抵赖谁也没办法,想让尤三启窑儿(黑话,交脏)是没戏了。
邢正义脸皮本来就薄,一想到他和赵振民立功的立功,受奖的受奖。可洪衍武不仅差点被扣下,就连丢的东西也没找回来。他哪儿还能不惭愧呢?也就只有拜托赵振民代为送行了。
不过邢正义怎么说也不肯让洪衍武就这么净光净的离开,就拉赵振民一起凑钱。可惜俩人对钱都是粗枝大叶的人,又快到了月底,翻箱倒柜也没凑出多少。最后他们还是跟同事们伸了手,才凑上了二十块钱和十五斤粮票。
借钱的时候,邢正义从其他民警那种讪笑和不解的目光中,分明感到大家都在笑他们的迂。这些同事自然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这样卖力气为一个劳教份子张罗。邢正义甚至可以想象得到,有些人在笑话他们多管闲事自找麻烦之外,甚至可能在琢磨他和洪衍武是不是有什么亲戚关系,否则他为什么宁得罪副所长也要替洪衍武出头呢?
看到赵振民从所长办公室里出来,邢正义就知道,洪衍武要被送走了。为了看清楚些,他又用手擦了擦玻璃上的哈气。
洪衍武和赵振民在交谈,这么一转身正好背对窗户。邢正义只能看到赵振民拍着洪衍武肩膀在说着什么,而洪衍武的背影在频频点头。
可没想到一转眼,赵振民竟然把手指向了这边。而洪衍武马上也跟着赵振民的手转身过来。这小子晃着脑袋朝他藏身的窗户端详了会,随后就挥起了手。
邢正义明白了,这肯定是赵振民向洪衍武透露了他的所在。一阵心虚,他放下窗帘坐下了。等了片刻,他才重新窥视窗外,可此时院子里已空无一人。
赵振民把洪衍武领到东庄派出所的大门前,从兜里掏出了烟。
俩人嘬着烟对望着,知道分手在即。
还是赵振民先开了口。不过任他脸皮再厚,这时候也不免发红。“你的钱让尤三给花了,表扬信也没戏了,还差点把你人扣下。兄弟,这次可真是我们对不住你了。”
洪衍武勉强挤出一个笑。“没事。这不怪你们。”
赵振民的尴尬缓解了一些,又替邢正义解释。“另外,正义脸皮忒薄,你刚才也看见了,他这是不好意思见你。”
洪衍武想起刚才玻璃窗后放下的窗帘,这次是真心笑了。他没想到冷面警察就跟个大姑娘似的,为这么点事还不见人了。真逗。
要说邢正义这个人,长相堂堂正正,就是太沉默寡言了一点,也死板了一些,冷漠得让人不好接近。他本还以为这小子眼睛长在脑袋顶上,是个光说不练的人。其实,邢正义不仅长个豹子胆,而且冰冷的外表下面揣着一团火,是个面冷心热、至情至性的人。他更心知肚明,今天之所以能够走出这里,完全是因为邢正义舍身忘己的帮助。
赵振民随后又说。“你可别灰心。家庭出身什么的,领导爱怎么说怎么说,我们可没这种想法。从现在起,咱们就是哥们。”
洪衍武这已经是第二次听赵振民说把他当哥们了,心情澎湃下,他表情也认真起来。因为在这年头,哥们儿可真不是随便论的。这说明从这两个初识的警察身上,他已经意外地收获了一份友情。
赵振民却挤眉弄眼冲他一笑。“别这么严肃,跟看怪物似的。我告诉你,正义真正佩服的人不多,你就是一个。还不光他,我也是。你那两下子可把我们都震了。抓贼那叫好看,一扔一个,跟拎包似的。”
洪衍武被赵振民夸张的话又逗乐了,也小小感慨了下。“我以前打架总被处理,还是跟着你们打架痛快,打了白打。只可惜手软了,没把尤三打服,这小子,还敢吊腰子(土语,指耍滑头或用小计谋捣乱)呢。”
“放心,我替你接着收拾他。”
赵振民一拍胸脯,从后腰掏出个腕圈带锯齿的电镀手铐来,那玩意亮晶晶的,中间连着三个亮亮的环。一拿出来就晃着了洪衍武的眼睛。
赵振民还怕洪衍武不明白,解释手铐的特别之处。“这可是我刚从老警那要来的。别看现在尤三还敢呲毛,等这玩意一铐上就知道厉害了。你看,这铐子上带齿儿的,一铐上,你越挣扎,越往肉里陷。”
洪衍武却不言声只是乐,这玩意他还能不认识吗?这就是俗称的‘狗牙铐子’。
“审完了今儿先铐尤三一宿,明儿就送丫进‘炮局’。”
洪衍武一听赵振民这话,齐活。尤三这下是“折”到家了,谁要进了“炮局”,那绝不是短期能出来的。
这里所说的“炮局”,指的是城东区的炮局胡同。那个高墙电网的所在,在清乾隆时期本是制造大炮的地方,从清末开始才成为监狱。到了民国以后,那儿成了燕京陆军监狱。而在日伪时期,那里也仍是鬼子关押“要犯”的监狱。解放后,“炮局”又变成了劳改局的第三看守所,再以后还将变成京城公共交通分局,而最终,将会成为公交总队的办公地点。
其实正因为有这个“炮局”,京城江湖上才随之有了“老炮儿”的说法。这完全就是以“炮局”这个具体地点为引申,泛指常进局子、常进拘留所的主儿。
玩儿闹一般都说是“老炮儿”,那是因为打架肯定常进局子、拘留所。可“老炮儿”不见得只是玩儿闹,那又是因为进局子、拘留所的不一定都因为打架。佛爷、杆儿犯、花儿匠、骗子,什么人都有。
在历史上,“炮局”自打成为监狱后名气就直线攀升,被关进此地的人可是多不胜数。比如说就有抗日名将吉鸿昌和后来的大汉奸川岛芳子。从解放前到解放后,在一定范围流传最广的就是“老实点儿,要不送你去炮局”的说法。这也更使这个地界儿成了判刑和劳教的代名词。所以无论哪个流氓混混儿,只要一听进“炮局”都得哆嗦。除了天性的恐惧,更是心里明白,要是进了那儿,事儿可就非常之不妙了。
而在这个时期,由于还尚未完全恢复司法制度,派出所办理案件,程序异常简单,同时还兼具着检察院批捕和法院定罪的职能。一般的迅速审问结案之后就在派出所就地消化了。这种消化,在这个年代多得不可胜数,对上级来说那叫做“矛盾不上交”。所以赵振民说的话,也就等于直接给尤三判了。
“唉,对了,你家住哪儿啊?”赵振民又想起了什么,冷不丁问了一句。
洪衍武有点不明所以,但还是说出家庭住址。
没想到赵振民听了就兴奋得一拍手。“太好了,你们街道派出所正好有我和正义一个同学。那哥们叫张宝成,我们‘铁瓷’,你在街道要是有事可以直接找他。回头我们打个电话,跟他说说你的情况。对了,正义还特别让我提醒你,强劳和家庭出身都不算什么,关键是你以后的路怎么走。你可得记着老薛队长的话,千万别再走歪路。”
洪衍武在心里品味着这份难明的友情滋味,俩警察为了他可什么都想到了。
感动之余,也为了气氛能轻松点儿,他故意半开玩笑似的对赵振民说。“你放心吧,其实我并不坏,我只是曾经坏过。”
“对,你从此就被我们划在好人堆里了。”
赵振民被逗笑了,接着,他又从兜里拿出钱和粮票。“你拿着,我们哥俩儿就凑了这么点儿。虽然不多,可也能应应急了……”
洪衍武可没想到他们还预备了这个。“别,我不能……”
赵振民却把钱和粮票硬塞进洪衍武手里,死死按住。“把我们当哥们就别见外,你现在是遇难的时候。再说了,有老薛队长的话在,你可别再因为没路费没饭钱,打别的主意再被送进去。”
洪衍武还想推辞,可赵振民又威胁似的瞪起了眼。“拿着。怎么着?你还敢不听政府的?”
洪衍武深深看了赵振民一眼。接过钱后,又使劲握了一下赵振民的手。“谢谢。谢谢你,还有……正义。”
赵振民这才露出了笑模样,想了想,他又掏出兜里的半包“北海”,也拍在洪衍武的手里。“走吧,别多想了,回家。”
激动之下,洪衍武又忍不住拥抱了赵振民一下。之后,才走向胡同口。
什么也不用说,一切全在心里。
这是什么感觉?是一点点温暖的感觉。是的,就是温暖。那是一种比周遭相对要高的温度,否则人就不会感受得到。这时的温度,已经注定将成为他永远难忘的一种味觉。
“嗨!”
听见赵振民的喊声,洪衍武又转过身子。
“这次没机会,回头我请你喝酒。有什么难处别忘了言语一声……”
洪衍武挥挥手,咧嘴一笑,有些意味深长地看了赵振民一眼,转身而去。当他再背对赵振民的时候,嘴角却悄悄露出一丝笑意,不为人知地低声念叨了一句。“这家伙,真有意思。还以为被他发现了呢……”
赵振民一直望着洪衍武的背影消失在胡同口。可没想到他才刚转身进大门,派出所里院却忽然“炸庙”了。
审讯室的门“哐当”一声被人撞开。“蹭、蹭、蹭”,从屋里蹿出了仨民警。这仨人就跟撞了邪似的,个个捏着鼻子,脸红脖子粗地满院嚷嚷着要找赵振民。
怎么回事?
敢情黑脸被吓得拉裤兜子的事儿,赵振民早给忘了,他压根没跟同志们说,人就被他给塞里屋蹲着去了。刚才大刘去提审时叫黑脸站起来,结果系着裤脚的鞋带脱落,屎尿齐流,一下把屋里的民警全给熏出来了。大刘最倒霉,他离黑脸最近,所以屎尿溅在他的鞋上了。
“赵振民,哪儿去了你?快给我出来!”
“振民,你跟哪儿呢?不出来我们跟你没完!”
“你小子可太缺了!犯人拉了裤子你楞不告诉我们,太臭了……”
赵振民身在外院,远远听见仨警察鬼哭狼嚎喊着,声儿都变了味了。他可不傻,现在哪能出来啊?他赶紧缩头缩脑地躲在大门后面,捂着嘴坏笑,整个一个贼眉鼠眼。
可他正美呢,没想到报应马上就来了。一瞬间,他就忽然觉着肚子怎么来了劲儿,蹿着往下顶。他这才想起,打一起床到现在,还没来得及上厕所呢。
溜溜一天没喝水,没吃饭,没上厕所,跟谁说谁也不会信,竟然还有这样的工作?可这段时间赵振民和邢正义天天都是这么忙活的。没人逼着,完全是他们自己乐意,这就是警察。
肚子里造反,逼得赵振民摸着全身上下的兜找手纸。他一摸右衣兜,着急忙慌抓出一把纸币来。
哎?这不是他刚才塞给洪衍武的钱和粮票吗?这小子什么时候把钱又塞回他兜里去了?
他眨嘛着眼还没想明白,肚子里闹腾得可更颠三倒四了。
哎呦。肚子还真给劲儿,你看看,哎呦……
这时就听院子里,秦所长的大嗓门也喊上了。“大刘,你先别叫唤了,赵振民那小子回头我收拾他。你先把人带厕所去收拾干净……”
秦所长说的厕所,是东庄派出所的内部厕所,就在里院,为此还专门开了个小偏门。民警们和犯人们平时放茅都不用上外面的公共厕所,既安全又干净。唯一的不足就是小点,厕所就一个坑。
要搁平时,赵振民遇到现在这种情形宁死也不会出来,可这时候他就是想不跳出来也不行了。厕所要让大刘占上了,他马上也得拉裤兜子。他不敢再躲,忙不迭冲进里院,“哎,哎!等等!”
秦所长一听见赵振民的声儿,就像点着了捻的炸药,霹雳火似的吼上了。“赵振民,你个小兔崽子!躲哪儿去了你?赶紧把人给我弄厕所去好好冲冲,弄不干净我处分你!”
后来有人说,秦所长当时这一嗓子那不叫嚷,那叫“咆哮”,因为办公室里茶杯当时被震得都蹦起来了,就连里院的玻璃窗也是嗡嗡地直响。
不用说,赵振民的小心肝当然更是被吓得砰砰乱跳。可还有比这更让他痛苦的,那就是秦所长喊出了“厕所”俩字。他现在可是急茬,不提厕所还好点,一听见这个词儿,他就觉着肚子里闹得动静更大了。
哎呦,小肚子这个疼,而且越来越忍不了。不行了,再不快点儿,真该出事了。
赵振民迫不及待冲向厕所,可急切中,他刚跑了两步就紧急刹住了闸。没辙,情形危急得已经到了临界点。这种情况下,他也只能呲牙裂嘴的按住了后门,一边继续小步挪着,一边声嘶力竭地朝院里面喊。
“秦所长,我……我得先去厕所,麻烦您找个人给我送下手纸来……”
赵振民是翻着白眼喊完的这句话,随后就捂着肚子猫着腰,满脸扭曲痛苦,专心用小碎步直奔厕所而去。
片刻后,里院传出一阵民警们的哄然大笑。
自此,东庄派出所内部就流传开了一个顺口溜:
所长一吼,玻璃直抖,吓坏振民,屎嘣屁门儿……
第四十一章寻赃
东庄派出所位于东庄一条,洪衍武低头穿行了两条胡同,不知不觉就走到了东庄三条。他抬眼一看,前面就是三岔口。岔口右边是尤三“劈叶子”的厕所,向左一拐可就是邢正义追他的那个胡同拐角了。此情此景,让他一下又想起中午被追捕的事,心中不免生出一些世事难料的感慨。
其实这次的东庄派出所之行,也不算毫无收获,他至少还得到了俩警察的友情。以前,他只知道恨警察、躲警察,和警察交朋友还从没想过。邢正义外冷内热和赵振民的坐卧不宁,可以说完全颠覆了他心里对警察的旧有印象。
尤其是赵振民,那小子没一点注意警察形象的意识,说起话来不时迸出两句擦边球的脏话。特别是晃着手铐的那个德行,顾盼神飞,激情四射,一说铐人就两眼放光,就跟扎了吗啡似的。看着可真有点那个啥。
说起来也好笑,他“穿”回来后,居然是从这两个“雷子”那里,第一次获得了这个年代只有普通公民才能享受到的信任和尊重。只是可惜,终究白忙了一场,薛大爷给的钱还是丢了。
嗯?等等,这事……可有点蹊跷。
尤三是真的把钱花了吗?钱倒是可以花光,那粮票呢?十二斤多的粮食他横是不能都吃了吧。没吃?那粮票可也没在他的身上。
再仔细想想,听赵振民说,从尤三身上搜出来的,也只有这伙贼下午扒窃来的那点财物。难道他们一上午就没开张?
不,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要照这样练活,连上供的“份儿钱”都凑不出。
其实打心里来说,洪衍武从一开始就不相信尤三会把钱花光了。但在几个贼身上都没搜出他的钱物,尤三又死不松口,不由得他不自认倒霉。但他现在静下心细一琢磨,还真是疑点重重。
要说尤三也仅仅是在从厕所逃跑后才暂时离开了他的视线,这小子可并没什么把钱花掉的机会。如果尤三身上没有他丢失的财物,那一定是哪儿出了问题。
再设想一下,当尤三在发觉陷入公安包围圈的情况下,除了逃跑,恐怕就是着急如何安全地转移隐匿赃物了。这样即使万一被捉,他身上没“脏”,还可以开脱。
妈了个哈赤的!尤三这孙子在说谎,钱绝对被他藏起来了。
可当时时间紧迫,那些钱又能藏到哪去呢?
如果把贼比作一种动物的话,那洪衍武就是擅长捕捉这种动物的好猎手。深知“佛爷”习性的他立刻站住了脚,几乎凭直觉,就把目光移到右前方的某个地方不动了。
接着,他的两只眼睛就眯成了一条缝儿,舌头也一个劲儿舔着干涩的嘴唇,就像一只老狐狸瞅见了肥嫩的兔子。
这块破地儿简直就是万恶之源!
洪衍武撅着屁股蹲在茅坑上,痛不欲生。他目前身在的这个方寸之地,是专门容纳人间脏污的所在,也就是东庄三条三岔口的公共厕所里。
说实话,一开始他只想找到藏钱的地方,拿了钱就走。可当他进入厕所的时候,却发现一个极为不利的情况——厕所有人。
在几个蹲坑人的注目下,为了不引人怀疑,也为了能仔细观察这个方寸之地,他只有当机立断,也解开裤子,装模作样加入了蹲坑儿的行列。只是他没考虑周全,忽视了一件事,那就是这年头的公共厕所的污秽程度。
七十年代末的公厕,只能用“臭名远扬”来形容。
京城百姓这时形容上公厕,总结为“一闻,二跳,三叫,四哭,五笑”。大致的意思是,在胡同里找厕所根本不用看标志,“闻”着味儿就能找着。进入厕所则污水横溢,屎尿横流在地上,一不小心摔一跤,一天浑身臭骚味。所以只能“跳”着前进。另外在夏日,厕所坑中的场面将会让人惊心大“叫”。还有厕所里弥漫着的尿液氨气能呛得人眼泪直流如同“哭”状。再加上便坑之间毫无遮挡,入厕的人们只能大眼瞪小眼,相对苦“笑”了。
而三岔口的这个公厕,建筑标准低,设施简陋,当之无愧就是这样的典型。从外面看,这厕所屋顶是单面坡斜,墙体破旧斑驳,十分简陋。两个入口歪歪斜斜地写着“男”、“女”两个字。红砖墙体下边抹麻刀灰,砖墙一直垒到屋檐,顶部由几层错砖垒搭,形成通风用的“品”字形砖垛子。作为防雨措施,厕所顶部只加覆两层石膏瓦楞板。房子既矮,又没有门,怎么看怎么像是农村的猪圈。要放在三十年之后,不仅质检单位、安监部门不会通过,就是规划机关也根本不会批准搭建。
既然外面都这么差劲,那里面自然也好不到哪儿去。厕所内部是一溜沟槽式的五个茅坑,对面是一条长长的尿池。臊味十足,恨不得把人熏出眼泪,要再严重一点,能让人当场晕厥,一头扎入粪坑。除此之外,厕所里刷了白灰却伤痕累累的墙壁,简直是世上最恶心的墙壁。上面**裸地画了许多男女生理的图案,那是几十年不变的经典样式,图案往往配有“人在人上,肉在肉中”、“不见牛羊来吃草,只见和尚在洗头”之类的打油诗。而洪衍武正面相对的尿池子上方,就画有两条变了形的女性大腿。根部就像个有生命的东西扮着鬼脸在嘲弄他,让他感到越来越恶心。
说实话,洪衍武能坚持下来是鼓足了勇气的。因为他从小就最害怕上胡同里的茅房,这种公厕曾是他噩梦中频繁出现的场景,茅坑很宽很深,臭烘烘,黑乎乎的。小时候的他一看茅坑就会产生万丈深渊的眩晕。那时他总怕自己掉进去,每次上厕所都是两腿颤抖着完成的。他此时深深觉得,如果住老胡同,其他都能忍受,就这一点实在忍受不了。他还从没像现在这样,如此怀念冲水马桶的清洁和方便。
不过像公厕这种特殊场所,毕竟也没多少适合藏东西的地方。洪衍武还没被熏得忘记正事,他早就用几乎张不开的眼睛扫视四周了。
藏在茅坑里不可能,墙壁的裂缝一眼见底,砖砌的通风口风又太大。而房盖结构更简单,就是在柱上架梁,梁上架檩,铺苇箔,油毡顶……
就这样,一眼一眼逐渐往上看,直到房顶。没过多久,洪衍武就发现厕所灯泡左面的檩条上有问题。在檩条和房顶苇箔夹缝中间露出了一个白色的小角。凭感觉,那多半应该是纸包之类的东西。
金钱和厕所,多么奇妙的组合?这简直就是无意中揭示的真理,太哲学了。
一找到目标,洪衍武自然而然就生出了坚守的勇气。他尽量憋着气地忍耐,打算等人一走光,他就去拿钱。可他很快就又发现自己低估了这年头厕所的稀缺性。
自打他蹲下,厕所里就没有只剩他一个人的时候。来来往往,出来进去,不断有人在他的面前褪下裤子。这些人要么哗哗尿出雄壮的小便,要么就拉出昂扬的大便,偶尔还有释放体内浊气的声音助兴。
在这种等待中,他几乎快疯了,也快要被“毒”死了。甚至一度都产生了幻觉,总觉着房梁好象是一条条的大便,随时都会砸在他身上。他的眼泪早被熏出来了,早已捏紧了鼻子。他的双腿也已经逐渐麻木,不得不更换着身体的重心来舒缓这种痛苦。更难受的是,小刀一样的冷风,已经把他的屁股冷藏得像块冰坨,几乎快被冻上了。
到底蹲了多久,他也说不清。但这段时间至少已经有三四个蹲在他身边的人,接力似的完成了“方便大业”,并且浑身舒泰地提着裤子离开了这里。他一想到这些人现在都在外面呼吸着新鲜的空气,而他还只能蹲在这里默默地忍受着恶臭的“熏陶”,就有一种仰天无泪的感觉。
这简直就是生没辙,干搓火,明明是个狗臭屁,看着却像香饽饽,向前一步就犯二,想退一步还退不得,没处儿藏也没地儿躲,人家说这就是生活,可是生活哟生活,为什么摊上这种恶心事儿的总是我?
默默哀叹中,洪衍武觉得自己就像是被一把干草诱惑着不断拉磨的驴,或者是被几把碎米引入陷阱的麻雀。如果世界上有后悔药的话,他现在一定不计代价先买他二十公斤,然后一口气全吃光,噎死都认了。
这无疑是一种进退维谷的窘境,越等越是悲观。可就在洪衍武的忍耐力几乎被清零的时候,老天爷却似乎像睡醒了一样,突然睁开了眼。
没多会儿功夫,洪衍武身边蹲着的几个人竟然奇迹般的全走了。除了他自己,厕所里只剩下一个嘴里叼着烟,正一边哼哧哼哧地向外排泄,一边神仙般地喷云吐雾中年人。
洪衍武在黑暗中看见了胜利的希望,开始真心真意地祷告。“老天爷,让这位大仙快走吧,可千万别再折磨我了……”
老天爷似乎今天心情不错,竟然很快就满足了他的愿望。不多时,中年人在狠嘬了最后一口烟后,就心满意足地扔掉了烟头,然后很麻利地擦干净了屁股,叮了当啷地系上裤子。
当目睹中年人从厕所门口离去的一刻,洪衍武的心情简直可以用心花怒放来形容。他不仅体会到了一种守得云开见日出的欣喜,同时也更加确信了一句真理——坚持就是胜利!
可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不要高兴的太早。
就在洪衍武用力揉着快抽筋的双腿,呲牙裂嘴挣扎着想站起来的时候。命运竟然为他呈现出一种最扭曲的变数——厕所门口又传来了脚步声。
没这么玩儿人的吧!
洪衍武头皮发炸,瞪大了眼睛盯住门口。心里一个劲盼着可千万别来人。
但最后的结果依然令人失望,厕所里的的确确又走进一个人。那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一脸的壮疙瘩。
一瞬间,巨大的落差让洪衍武产生了一种像要撞墙的感觉。他心里不知怎么就冒出一句话来——曾经有一个要命的选择放在我的面前,我没有慎重。直到轻率地决定后我才追悔莫及。人生中最痛苦的事莫过于此,如果一切可以重来,我绝不会蹲在这里!
洪衍武满心苦水,却也不得不重新蹲回了茅坑。而非常反常的是,“壮疙瘩”走进厕所后竟然没去方便,反倒站在一旁,眼睁睁瞅着情绪陷入低谷的洪衍武端详起来,那副兴致勃勃的样子倒像是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
洪衍武很快察觉到了不对。可还没等他询问,“壮疙瘩”却先开口了。“哥们儿,你今儿是拉不完了吧?”
洪衍武身体一下僵住了。这小子另有所指啊。
果然,接着“壮疙瘩”又冲他诡秘一笑。“我也早来了,刚才一直就蹲那中年人边上,看你不对劲我才先出去的。你另有打算吧?”
洪衍武刚才还真没注意。听这小子这么一说,更是后脊梁发毛。
这“壮疙瘩”究竟是谁?上完厕所不走,竟然回来跟他较劲,难道……这小子知道他的意图?
“壮疙瘩”看到洪衍武的犹疑,心里似乎更笃定了,竟忍不住嘿嘿笑了起来。“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我也跟你一样。要不为这个,谁跑这听水音儿来。我说的没错吧?”
“你谁呀?”洪衍武突然一瞪眼,蹭地一下就站了起来,并且快速地提上裤子。他现在深度怀疑这小子的来历,已经不打算放人走了。
“嘿嘿,就知道你没拉。”“壮疙瘩”不仅没怕,还摆出了一副早已洞察的样子。
洪衍武可真起了急火,一系好裤子,上去先一把薅住了“壮疙瘩”脖领子,而他另一只手也攥上了拳头。“说,你到底要干嘛?”
似乎没想到洪衍武要动粗,“壮疙瘩”略微有点惊慌,不过他可没叫,反倒伸出一根食指放在嘴边嘘着,还特意压低了声音。“你急什么呀,小点声儿,要让对面听见,咱们谁也看不了。”
一听这句,洪衍武的嘴一下就被糊得死死的,绷着要发火的劲儿也登时全泄了。他现在才觉得自己恐怕想错了。“壮疙瘩”压根儿和尤三挨不着边,估摸是个偷看女人上厕所的偷窥狂。
果然,“壮疙瘩”见洪衍武的手松开了,把头一偏,冲着男女厕相连的隔断墙就是连连努嘴,一副尽在不言中的样子。“我跟你说,既然咱们都盯上这块宝地了,那今儿谁也甭吃独食。大不了你先看嘛……”
这时期的公共厕所,都是用胶皮管子接自来水冲洗的,所以男女厕所之间的隔断墙的角上专门留有一个通管子的洞。在这个年代,由于男性接触女性机会太少,对性知识的了解渠道近似于无,有一些人出于异性生理的好奇心,经常有人趴那小窟窿窥视的。这种变态行径,只有当录像机普及以后才会减少,要是到了互联网时代更近似于绝迹,至于为什么,大家都清楚。
此时,洪衍武见“壮疙瘩”这么一比划,只觉得这小子眼睛闪光的贱样儿,就像一条恶心的蛆虫。他再一想到自己竟被这么个有窥阴癖的偷窥狂当成了同好,还被耽误了这么长时间。立时无名火起三千丈,产生了一种想把这小子给彻底撕巴碎了的冲动。
于此同时,隔壁女厕也出现了新情况。先是一阵“踏踏”的脚步声传来,然后就听见有两个女的在对话。
甲:“你是老刘家的新媳妇吧?”
乙:“是。”
甲:“你这皮鞋可够漂亮的,小心点,别滑着。”
乙:“好,大姐,我挨着您吧。”
再接着,就是一阵悉悉索索的解衣服声,再之后跟着传来的,就是一阵悠长的“哗哗”声儿了。
这动静一响,“壮疙瘩”简直像打了兴奋剂。不仅眼睛里,就连脸上每一个骚疙瘩都在放光。这小子马上迫不及待催促上了。“撞上好货了唉。你别不好意思了,快麻利儿的吧……”
洪衍武却在干发愣,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压根没言声。
“壮疙瘩”一下着急了,继续催促。“快呀,别犯墨迹。说好了,咱们轮着看,每人两分钟。”
洪衍武照旧如同木雕泥塑一般,眼神直勾勾盯着“壮疙瘩”,只是额头青筋一个劲地在跳。
“兄弟你就是面嫩,得了,大哥先得着了……”
“壮疙瘩”可真等不及了,他再也不顾洪衍武,急匆匆跑过去,撅起腚弯下腰,把眼睛冲着隔断墙下面的窟窿凑了过去。
可正当他专心致志把贪婪淫邪的目光投向隔壁,“咕噜咕噜”吞咽口水的时候,却全没察觉在他身后,那个“同道中人”阴沉的脸色已经转为狰狞,并且很快抬起了右腿,冲着他的后背,悄无声息跺了下去。
不一会,男厕里就响起了惨绝人寰的哀嚎。不过,这种哀嚎也仅仅响起一声……或许两声,就完全消失了。
此后,厕所里再没有人说过一句话,只有让人听了肉疼的踢打声和撞墙声。
第四十二章收获
“我得儿意的笑,又得儿意的笑,笑看红尘人不老……”
永定门火车站广场东,102路无轨电车的站牌旁,洪衍武正哼着小调在等车。他是越唱越得意,嘴角已经完全上翘。
他怎么这么高兴呢?
答案只有一个。没错,薛大爷的钱找回来了。
刚才,洪衍武用一顿拳打脚踢把“壮疙瘩”打昏之后,干脆就拿这个偷窥达人当了垫脚。踩着这小子的屁股,他从厕所檩条和房顶苇箔夹缝中间,够下来一个鼓鼓囊囊的报纸包。
东西一拿到手里,洪衍武就因那沉甸甸的份量预感到了惊喜。结果报纸包一打开,里面果然是尤三隐匿的赃物。五颜六色的纸币票券,都被一个猴皮筋仓促地捆成了厚厚的一沓。一看就知,至少是集几天收获之大成,很可能就是尤三准备“上供“的“份儿钱”。
洪衍武高兴坏了,马上开始点钱。没多久他就从厚厚的纸币里认出了薛大爷那张“炼钢五元”。这下他彻底踏实了,把报纸往茅坑一扔,将所有的纸币票券都揣进了自己的兜。
就这样,结局算是非常圆满。洪衍武不仅找回了自己的东西,还意外发了笔小财。
那么,要把钱交公吗?
别开玩笑。洪衍武可从没要求自己拾金不昧,做个情操高尚的好人。更何况他能找到这些钱也太不容易了。想一想其中的波折,那简直比西天取经还难。先不说他费了多大劲才抓住了尤三,也不提他险些被拘在派出所里过夜。哪怕就是在厕所里遭受的这番磨难也够他受的。这些意外的收获,对他而言本就是一种补偿,自然老实不客气地笑纳了。
说这么热闹,报纸包里到底有多少钱呀?
二百出头。
二百块?忒少了,这才多少钱?
嘿,数字听着是不多,可别忘了,这是七十年代末的二百多块。
在改革开放之前,国人始终都处于贫困的阴影笼罩之下,十分之**的人口长期陷入普遍的穷苦而无可奈何。因此一提到七十年代,人们都有一个统一的感受,那就是穷。咱们不妨来说几个事儿,就知道这二百块钱的成色了。
第一件事,在七十年代末,京城最富裕的家庭婚娶彩礼不过为一至二百元,“三转一响一咔嚓”(自行车,手表,缝纫机,收音机,照相机),五大件置备齐全不到六百元,但对大部分家庭来说,虽个个心向往之,却只能敬而远之。
第二件事,以餐饮消费为例,这年头谁兜儿里要是揣着三十块钱,那可以从玄武门内的烤肉宛开始往北捋着素菜馆、又一顺、曲园,一直吃到西四的砂锅居去。要是减去一半,兜里只有十五块钱,那也满可以请十个人吃一整席顺东来的涮羊肉了。要是再少点只有五块钱呢?那也足够俩人在“老莫”吃个肚儿圆的。但是,哪怕仅仅是五元钱的消费,对于大多数的人家来说,也是从未敢尝试的奢侈。谁要是机缘巧合,真是豁出去体验一次,那么这种“上等”的阅历,绝对会载入个人的辉煌史册,足够回味一生的了。
第三件事,邢正义和赵振民身为人民警察,工资水平在这时的社会上算是高的,但他们工资也只有三十五块,这么一比较,二百多块差不多相当于他们好几个月的工资了。要是再和学徒工十几块的工资相比,那这二百块简直是一个人不吃不喝的全年收入。
第四件事,那就是在这个时期,京城百姓的月人均生活费大约就是十元钱。那么一张“大团结”在生活中的购买力到底有多少呢?
作为当时最大面值的钞票,三版币的十元至少相当于四版币和五版币的一百元。
具体对比如下:
一九七七年:10元=68。5斤大米、11斤鸡蛋、200斤蔬菜、10。8斤猪肉、10。5斤花生油(注意,一切食材绝对纯天然)
二零一三年:10元=3。2斤大米、1。1斤鸡蛋、4。5斤蔬菜0。7斤猪肉、0。8斤花生油(说不好哪样就是转基因,但至少也是化肥饲料催出来的)
这种对比还仅仅是附加值最低的农副产品之间做的比较,其他诸如烟酒、服装、娱乐、房屋、医疗种种并没有被计算在内。如果综合考虑,当时的十元钱的购买力是现在一百元的数倍。
网上曾有一个笑话,说是以前最大的钞票是十元,足够一群人吃饱。可后来出来的蓝色四大伟人的百元,却只够四个人吃了。而再后来的粉红色百元,竟仅仅只够一个人在外面点两个菜一个汤了。这个笑话,形象地比喻了货币贬值的幅度。
也许有人会说,这年头光有钱也没用啊?你要是没票证,就是有钱也不易买着东西。
这一点倒说的没错,可还有一条,什么东西紧俏有需求,什么东西就会产生交易。有一部分国人天生长着市场经济的脑袋,几乎靠本能就发现了倒卖票证可以牟利,因此也就出现了互通有无的票证黑市。在那里,所有票证都有价格。但靠什么来买呀?还是得靠钞票。只不过这种倒卖票证的行为,在当年算作投机倒把罪,被抓住至少要没收票证钱款,被“请”进去小住几天,甚至严重了还会判刑。
另外,也还得说洪衍武的运气真不错。因为尤三在逃窜前,可是把身上所有好东西都拢到一起了。所以准确来说,洪衍武从报纸包里最终缴获,除了二百二十五块钱以外,还有一百二十斤全国粮票,米票二十一斤四两,面票二十九斤半,粗粮票五十斤整,食用油票二斤六两,香油票三两。另有布票十五尺三寸,工业券二十七张,烟票若干。
特别要说明的是,这些被“佛爷”保留下的票证,可实实在在是所有票证里最有价值的好东西。在这个缺少物质的年代,这些粮票、布票、工业券和烟票,汇集全了“吃、穿、用”三大类,无形中附加了很可观的价值。如果需要,这些票证不仅完全可以随时在黑市上套现。甚至还能在某些特定的流通环节发挥作用。从本质上来说,这完全是一笔远比货币还要宝贵的财富。
尤三啊尤三,爷爷今儿不仅揍了你,还把你兔崽子的老底给“卷”了,恐怕你做梦也没想到吧。”
嘿嘿,谢谢你的孝敬了,这就叫毛贼遇见贼祖宗。”
洪衍武再次念及尤三的好处,忍不住的兴奋中,深深舒出了一口气。
云淡了,风轻了,凝结在心头的郁积也散去了。阳光洒在身上感觉分外的暖,似乎连空气都异常清新。现在他看到什么都觉得那么可爱,就连周围的喧哗嘈杂的人们看上去都是那么的亲切、踏实。这真是一种难以言表的满足。
解气!
第四十三章归途
一辆上部米黄下部天蓝,拖着“大辫子”的102路无轨电车缓缓驶入车站。车刚一进站,车轮带起的尘土,混着浓浓的汽油味就扑面而来。
还没等尘埃落定,三四十个乘客就乌泱一下簇拥到车门口,却把排在前面的洪衍武给挤出了人群。
洪衍武可真吓了一跳,心里一哆嗦,手下意识捂紧了衣兜。没别的,他是担心碰上个“抢门”的贼。要再被偷了,那他非自己磕死不可。
这年头可没有交通协管员摇着小旗儿的维持秩序,混乱也就是当然的了。这些挤车的人都使出了吃奶的力气,连抢带拉不惜一切往上涌,好像多等一分钟他们会丢了性命似的,让不少受不了挤的人苦不堪言。
一个背着行李卷的人因为拥挤死活都上不去,急着发牢骚,“哎呀,挤个剩啊。额不先上去嫩咋上勒?”
另一个好不容易刚挤上车的女人也在大叫,“妈呀,弄啥来弄?俺鞋都掉料。”
见此情景,售票员赶紧探头窗外,把票夹子敲得山响。可无论她再怎么喊,人们也照样我行我素,生塞硬挤着继续涌进车门。其实与其说售票员是在维持秩序,倒不如说她是在证明自己存在。
在所有上车的人中,仅有洪衍武表现出了高素质。他不争不抢,还主动谦让后面的人,排到最后一个才上车。只可惜他的行为与这个年代格格不入,就连售票员看他的眼神,也像在看一个傻子。
车终于开动了,售票员打开票夹子招呼起来。“没票的同志请买票,刚上车的同志买票了……”
这个年代,公交公司规定的票价为六站以里五分钱。洪衍武要到陶然亭游泳池去换乘40路,所以买票时说只坐一站地。却没想到,他竟又从售票员和其他乘客眼中看到一种奇怪的神情。为此,琢磨了半天才想明白,敢情在这个年代,为了节省,大多数人短途都会选择“11路”腿儿着徒步走过去。他既没有行李,也不是外地人,这么近还坐公共汽车。在别人眼里,无疑是个大手大脚的败家子。
因为非常渴望看到外面的街道,洪衍武买了票,就站在车门口的台阶上转过了身。
他透过不很干净的车门玻璃所看到的风景,是大片大片灰色的平房,一条条窄窄的小巷胡同穿插其间。白灰墙,木门窗,全都在黄土细尘覆盖中。街道窄,汽车道很少,街上大多数是骑自行车的人和走路的行人。总之,三十多年前的京城,还不是未来的那个水泥钢筋打造的摩登都市。没有立交桥,没有高楼大厦,没有灯红酒绿,没有歌厅酒吧,只有春季漫天的风沙,蓝蓝的天空,和他心底暗潮涌动着的回家的期盼。
很快,无轨电车驶上了通往太平街方向的水泥桥。这可是意义非凡,因为这代表着洪衍武正在越过护城河,越过城郊的分界线,即将真正进入到城市内部。
没有塞车,没有红灯,一路畅通。
在步入京城领土的一刻,洪衍武心里荡起一番浓浓的喜悦。直到现在,他才算是真正地进了京城。
人情重怀土,飞鸟思故乡。几十年的期待,几十年的痴梦,他怎么也没想到他还能再次踏上回家的路。不是酸文假醋地在臭拽,他真的有着诗一样的感受。回家了,终于。
当“102”开过水泥桥后,游泳池站很快到达。洪衍武下车的地方,就在陶然亭游泳池大门口,对面则是陶然亭公园的东门。
一九七七年初春的陶然亭公园,门票还是三分钱。可门口一点也不热闹,游人三三两两,很是冷清。站在车站处,往临街的公园大门里一看,先给人一种人气凋零,破败不堪的荒凉景象。
这个公园洪衍武不知进去过多少次了,可他却从没花过买门票的“冤枉钱”。这都是因为他从小就知道一个秘密——在公园北边靠近皮革厂的地方,有一处被皮革厂工人弄扭曲的铁栅栏。按照脑袋能进去身子就能进去的原则,他一直把那里当成唯一入口。
其实,福儒里已经离这儿不远。洪衍武完全可以走着回家。只要从陶然亭公园的东门进去,走不了二十分钟就可以到达公园的北门,而出了北门之后,只要往西再走一站地,他就到家了。
不过,正因为今天回家有着特殊意义,所以他一心要坐40路,走太平街,拐到陶然亭路,再到白纸坊东街。沿途都是他小时熟悉的地方,也是记录了他生命中前二十年生活轨迹的地方,他要好好看看沿途的街景,还要告诉它们,他洪衍武回来了。
换车就在原地,没等几分钟就来了车。
洪衍武这次登上的是一辆上白下红状如面包的“斯柯达”。像这种样式的苏式大面包就是这个年代的40路公共汽车,也是这个年代京城街头最常见的破旧公共汽车。
还不到下班的时间,车里没什么人。能看到车厢里到处是废车票和纸屑,车的座椅和把手已经磨得没有光泽,褐色人造革的座套早已开裂,黑乎乎的海绵头露在外面,很脏很烂。好在是初春,天气冷,车子里的味道尚能忍受。
不过这辆车绝对快要报废了,轰鸣的马达声让人心烦,每一个机件都在嘁哩匡当乱响。它开在马路上简直像个肠胃不畅的家伙,持续地蹦着冒烟的罗圈屁。乘客们都如同戏迷一样,随着上下颠簸的锣鼓点儿整齐地摇头晃脑。每一次的颠簸,不仅扶手吊环会在空中摇荡,就连汽车木地板也会飘起一片尘埃,在阳光的照耀下如同撒了一层雾。
洪衍武坐到了一个靠窗的位置,他现在看什么都新鲜,看什么又都亲切。在他的眼里,这似乎是一趟通往昔日的时光公交车。
老百姓的一卡通又变成了售票员手里的票夹子和铅笔头,乘客手里的笔记本电脑和塑料袋也变成了铝饭盒和玻璃丝网兜。马路上再没有公交车专用车道,汽车的洪流通通从视野中消失,就连公交车本身也从空调车变回了拖挂车厢。最神奇的是,现在正前方竟然还出现了一辆马车,正好挡住了公共汽车前进的路。
随着汽车喇叭的响起,能听见车把式大声的吆喝。之后是一声鞭梢劈开空气,马车则被强行贴到了路旁。当40路汽车马达轰鸣,突突喷吐尾气从马车旁边驶过时,洪衍武透过车窗,看到了一匹拉着平板大车的棕红大马。只见它打着响鼻,冒着白气,铁蹄呱哒作响地奔跑在柏油路上。而车把式神色非常沉稳,坐在咯吱作响的大车上,一手拿着长长的鞭梢,另一手则拉着缰绳。像这种极具时代性的特殊情景,未来就是在电影里也是看不到的。
一时间,洪衍武仿佛做上了时空错换的梦。他不免想象,要是将自己身处的这辆苏式大面包一下挪到2012年的三环路上,会发生怎样的震动。接着,他进而想象,要是他开着宾利轿车行驶在眼前的大街上,又会是一种怎样的效果。
“40”路一直往北开去,从太平街的丁字路口往西行驶。
前面就是陶然亭公园北门,再开过去就是白纸坊东街了,就快到了。
洪衍武的眼睛紧盯窗外,一点也舍不得把头挪开。他把身子紧贴车窗旁,用手指抠着玻璃向后拉,这样看得更清楚。他一点点辨认着曾经熟识的地方,这里是黑窑厂,这里是四平园胡同,这里是龙泉胡同,前面那是龙爪槐胡同……
慢慢地,他脑海里一掠而过的只鳞片爪驱散了时间的陌生,唤醒了更多的记忆。他对公园刷着油漆的铸铁栅栏有印象,对马路两边一排排遮云蔽日的老槐树有印象,对那些齐刷刷的木质电线杆有印象,对那些灰墙青瓦的民房他也有印象,对北方昆曲剧团的宿舍楼更是觉得无比亲近。旧日那些已经被楼房覆盖了的院子胡同,那些让他曾经名扬一方板砖飞舞的战场,此刻已全部在他的眼前重新复活
车停了,车门制动器发出叹息。售票员的大嗓门懒洋洋拖着长音报站:“自新路到了。”
洪衍武是蹦下车的,脚一沾地,根本不用想,他就顺着马路北边往西走,直奔福儒里的胡同口。
回家!
此时对他来说是归心似箭,是迫不及待!
马路北边的澡堂子前。还是那个墨绿色的老邮筒沉默的戳在那里,邮筒旁边还是那一圈黑铸铁架子围成的存车处,存车处还是那个拿着搪瓷茶水缸子的秃顶老头跟那儿看车。就连澡堂子也还是那么热闹,从外边就能听到里面传出的人声鼎沸。
洪衍武迈着急匆匆的脚步,快步通过。
再往前看,胡同口的对面,副食店也依然在老地方。那门口趴在纸箱子上睡懒觉的,是附近居民养的大花狸猫。正自顾自睡得呼天哈地,全然不管一边胡掳它的老太太。别瞅它这么懒,可逮耗子时你想象不出它有多快。
又是紧走几步,已到胡同口。洪衍武向右一拐,一头扎了进去,马路的喧嚣瞬间被抛在了身后。
随着胡同变窄,天空也跟着缩小了尺寸。阳光把房子的阴影清晰地投射在墙上地上,回家的路显得洁净而光亮。满目几乎全是清一色的灰色,很京城的那种灰色。
一种熟悉的味道和温度正在迅速弥漫开来。洪衍武想起了那响彻云霄的鸽子哨,想起了蓝靛颏儿或黄雀儿清脆的叫声,想起了孩子们争着放风筝的欢呼雀跃,想起了自行车的铃声划破了胡同的宁静,还想起了街坊四邻的鞠躬问候、六叔五大爷的仁义豪爽、京胡咿咿呀呀的丝拉旋唱、相声说学逗唱的诙谐欢笑。这一切,让他深深的感触到旧日生活是如此的宁静、安逸和随和。
这里就是福儒里。
第四十四章福儒里
福儒里的格局是一个个小院沿路并排而列,胡同近四百米长,和西边几乎平行的自新路在北边的胡同尽头汇聚为一点,从高处往下看,正如同一个长长的“a”字。如果左边的一竖是自新路,那右边的一竖就是福儒里。而“a”字的那道横线上方的三角形的位置,恰恰就是洪衍武的家。
洪衍武整个青少年时代每一天都要走在这条路上。上学、下学、追逐、躲藏、打架、买东西,在这条路上无数次的往返,让他对这条路熟悉得即使闭着眼也能找到家门。
胡同里还是如记忆中一样,既破旧又冷清。一路走来,从身旁而过的墙壁十分的斑驳,有的抹灰墙面已经脱落,显露出覆盖下的青砖,有的墙头和门洞的屋瓦上面还附着已经干黄的枯草。木头电线杆子全都近墙而立,清清爽爽的几根电线上,只有几只麻雀在飞上飞下地找食。除此之外,一个路人也没有,洪衍武的耳边,只有自己的脚踩在路上擦擦的碎步声。
这不新鲜。这个时节比较凉,人还不那么愿意出来。而且上班上学的时间里,平房院儿里大多也只有老人和学龄前儿童,一条胡同从这头走到那头一人没有很正常。洪衍武过去逃学时,在胡同里就几乎没怎么被熟人看见过。哪儿像以后,京城到处全都是人,出门就闹心,想找个安静点儿的地方都难。
当然,胡同也会有热闹的时候,不过分时分晌。比如清晨,晨练的、溜鸟的、买早点的、上班的,会有好一阵喧嚣。到了中午,磨刀的补锅的响器会招得午休的人们甩出点怨气。晚半晌儿时候,下班儿的、放学的、买菜的,胡同里又会热闹一阵儿,剩下也就是孩子们的追逐嬉戏声儿,和各家院儿里流出来的一阵阵蒸饽饽的香气儿了。
果然,没走几步,地上的几只麻雀就被轰然响起的童谣惊上了天,扑棱棱飞落在房顶上、电线上。紧接着,洪衍武就看见前方一个院门里,有两个膝盖上打着补丁,脸脏得跟花狸虎(土语,指青蛙)似的男孩子,一前一后冲了出来。
这俩小淘气都差不离七八岁,撒着欢儿跑进胡同里追逐嬉戏。他们一边跑还一边抢着喊,“你是我的兵,跟我走,不是我的兵,夹屁嘣,嘣到南京喂老鹰,老鹰没吃了,送到粑粑坑,你打我我不怕,我到京城找老大,老大有个机关枪,照你屁股开三枪,你打我我不怕,我到京城找老二,老二有个鸡爪子,专门扒你肥裤子,嗖嗖以嗖嗖,你钱进我兜……”
在胡同的更深处,洪衍武远远望见,有几个十几岁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刚走出院门。她们穿的衣裤有的宽大,有的短小,都不怎么合身。恐怕是因为生活拮据,不得不穿兄弟姐妹传下来的衣服,又或是生长发育过快,衣物尚不及更新。
可即便不合身的衣服会带来很大不便,却仍阻止不了这些小姑娘们全情投入到跳皮筋的乐趣中。她们在家门口的电线杆上缠好皮筋后,就开始在两条三四米长的皮筋之间跳跃翻飞。一边蹦着跳着,还一边叽叽喳喳念着口诀,快乐得像是几只小麻雀。
“小皮球,香蕉梨,马兰花开二十一,二八二五六,二八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
洪衍武越走近口诀听得越清晰,一种叫温馨的情绪突然冒了出来。而此刻的福儒里也似乎成了一条浓缩了三十年的时间长廊,让他把脚步放慢了。
绕得开的是岁月,绕不开的是童年。
这些小孩子身上的快乐,是洪衍武已经丢失了许久的。在这条胡同里,他以前也是这样无忧无虑地玩耍。他不仅在这条街上拍过三角,粘过知了,还上房偷摘过七号院里的桑葚,用绷弓子击落过十一号院里的鸽子,甚至还在晚上堵过街道革委会的烟囱。福儒里每一家每一户的房顶上都曾留下过他肆意游走的脚印,无论胡同里那些沙沙作响的百年老树,还是透过树荫照在路上的阳光,都曾见证过他招猫逗狗、轰鸟撵鸡的身影。
想起小时候干的那些坏事,洪衍武不自觉地笑了。那些偷嘴的惬意,淘气的刺激,坏笑的得意,永远新鲜如昨。而且他也深深觉得,不管是刚才两个男孩子喊的顺口溜儿,还是这跳皮筋口诀,创作者都绝对是个天才。这种艺术的高度能让所有的语言学家、数学家、逻辑学家为之目瞪口呆。
随着女孩们的欢声笑语,洪衍武一步步越走越深。慢慢地,快乐的歌谣被遗落在身后,而远处,家的轮廓,突然就从胡同岔口中显露出来。
院子的地基比马路要高出一米,熟悉的门洞坐落在高达十阶的台阶上。两边院墙上和门洞上楣原有的砖雕神像,在“破四旧”的时候全被砸烂了,如今都只留下原有花纹残存的痕迹,算是装饰。院门是已经暗旧了的朱红色,斑驳的油漆没有门环,可见是经历了岁月的任意摧残,已被列入了“曾经沧海”的系列。这里就是他长大的地方,是他住过二十年的老院落——观音院东院。
待走到院落近前,洪衍武几步就踏上熟悉的青石台阶,通向家的院门已近在咫尺。
阳光照在门洞上,明亮的光线,清冷的空气,剥落红漆的院门,沾染泥苔的墙根,这些客观存在的物质都构成一种熟悉的感觉。一时间,从接触在台阶的大脚趾处弥漫开来,迅速混杂在他的触觉、嗅觉、视觉、味觉中。
洪衍武似乎听到了院子里父亲的咳嗽声,母亲正提着开水壶往暖瓶里倒开水。妹妹饲养的母鸡在院子里咯咯地啄着食,敞开的屋门偶尔被一屡清风吹过,发出吱呀的声响……
这一切都像是一场梦境,多年前就一直在作的梦,而今已经的的确确在他的眼前。
他痴了,静静的站着,某种东西把他定在那里,再迈不开脚步。
洪衍武当然记得,他在这座院子里出生、成长,他调皮捣蛋的童年和青涩的少年时光,大部分也是在这里度过的。在那些与亲人们聚首的日子里,他喝的是从粉坊打来的豆汁,吃的是羊油炒的麻豆腐,闻的是家的熟悉气味,想的是手足将来能在这狭小的静谧中地老天荒地厮守下去。洪家四个孩子曾经在这里进出盘桓,哭笑玩耍。他和兄长还有妹妹,在这个院里养过鸽子、蛐蛐、蝈蝈、金鱼,糊过风筝,荡过秋千……这里演出了多少故事,化出了多少情感,说不清了。
可他的亲人们邻居们都想不到,上一世,正是他亲手让这个老宅子荡然无存,把这里变做了一片瓦砾场,变做了一片拾掇不起来的苍凉。
洪衍武的脑海里还记得整个观音院旧址被他夷为平地的景象。
那是一个秋日的午后,房子被无情的推土机推倒,在暴土扬尘中变成破碎的瓦砾。旁边的路上车来车往,现代气息的声浪咄咄逼人。原本这里是条僻静的深巷,房拆了,遮挡没有了,就显得空旷而直接,就有了抬头见车流的突兀,有了光天化日下的惶恐。整片土地像一个被扒了裤子的少妇呈现在所有人的眼前,让人感到现代化进程的脚步迅猛、粗犷,甚至无情。
过往的行人面无表情地从旁边经过。而那些对老房子寄托着无数情感老邻居们,只能在烈日的骄阳下,如恋家的狗一样地在砖头土堆上寻着嗅着,寻找着家的气味,寻找着那埋葬于废墟中有关旧日的丝丝缕缕。对他们而言,在推土机的隆隆声中倒下不仅是他们的房子,还是他们人生中无可代替的经历。这种深厚的感情已深深烙印在他们心中,却只能随着房子的拆迁一起消失。
他们毫无办法,他们别无选择。是火热的房地产事业将这里移为平地,钢筋混凝土的高楼大厦将在此地拔地而起。
在老宅子的垮塌、破碎中,只有他一个人在推土机的隆隆声中心情愉悦。他用老邻居们的刻骨遗憾作为代价,获取了丰厚的财富。在强行轰走两个哥哥的过程中,他的报复心得到了满足。
而今,他才终于明白自己的狭隘,体会到了以往生活细节逝去的无奈和情感失落的不安。这种感觉,是长期无根芜萍一样的生活带给他的悔悟。
即使赚得了世界,却失去了家园和自我,又有什么意义?
对这个老院子,他心中着实有愧。
洪衍武的手碰到朱红漆几乎快掉光的木头院门,珍惜地抚摸着。
这一刻,他惊奇的发现,院门上竟然还能看清,他儿时刻在上面那几个歪歪斜斜的字,“黑子是王八”。
幸好,一切错谬都被时光补回了。
观音院还在,他的家还在。
第四十五章家门外
住在附近的老京城人都知道,旧时的观音院也叫姑子庵,曾经香火鼎盛,是京城求子的好去处。
观音院的建筑格局非常清晰,隔着自新路分做东西两院。西院在路西侧,是寺院的主体建筑,坐南朝北,四层殿,为祭拜祈福之所。而东院在路东侧,仅一组院落,坐北朝南,为僧舍及停灵之用。本来这也平常,但有意思的是,观音院的东西两个院子通过一种非常独特的建筑形式连接在了一起,那就是——过街楼。
过街楼不仅下面券洞可供车马通行,楼上也能供人通行。从功能上来说,很像现在的过街天桥,起到了立体交通的作用。当年寺庙的尼姑在做法事时,她们会伴着钟磬的梵音从过街楼逶迤而去,往往会令楼下观望的百姓浮想联翩。并且过街楼中还常年供有神像,当人们从神像下通过,也就起到了参拜神灵和镇邪除秽的作用。此外,每逢佛诞、诸菩萨生日,观音院的尼姑还会站在过街楼上向南北两侧的行人百姓施舍药品。当药品装在小提篮中,拴上绳子从楼上吊下,佛界与俗界便凭那一根细细的绳索联系起来。
过街楼在建筑结构上分作两层。上层为悬山式建筑,面阔三见,四檩进深,灰筒瓦屋面,过垄脊,柱间为方格窗。下层砖拱券洞,下肩为万条,门洞上方正中置有石额,北面额砖刻着“金绳”,南面额砖刻着“觉岸”,落款均为“道光十年(1830年)”。如今,这里其实已是京城仅存的最后一座过街楼建筑,也正因为有这个独一无二过街楼相连,所以东西两院的邮编地址一直使用同一个,都叫福儒里二号院。
洪衍武一家是在1954年,老宅被煤市街街道办征用后,到观音院东院居住的。
当时政府为了安置日渐增多的人口,开始大规模在城市周边地区搭盖排房。而为了改善贫困百姓的居住条件,同时并举的另一种措施,就是在破除迷信、停止宗教活动的同时,把旧有的庙宇更改成其他类型的建筑,使其发挥更实用的功能。
在这种情况下,京城的一千多家佛寺庙宇,几乎都被充公挪为他用,改成了住房、学校、机关、托儿所和养老院。而福儒里的观音院,也就变成了百姓柴米油盐过日子的所在。
其实,观音院东院本身就是住人的地方,说白了就是过去尼姑们的宿舍。格局是北房三间,东西厢房各三间,再加上倒座房四间。要是和四合院比起来,除了院门的位置开在中间和没有影壁之外,其他的全都一样。在这一带,要算条件不错的好房子了。
最早搬来的是洪家和边家。先到先得,三间北房让两家商量着分了。边家人口少,除了一间靠西的北房,另外只占了一间靠北的西厢房。而洪家因为刚搬来那会儿家里还有点底儿,家里的家具也大,除了两间北房,还把三间东厢房全租了下来。等到丁家再搬来时,又占了剩下的两间西厢房和西边的倒座房。最后等到苏家迁来,也就没的选了,只剩下东边最后两间常年光线阴暗、冬冷夏热的倒座房了。
不过这时正是“超英赶美”时期,洪家因旧社会的工商业者的身份,唯恐落个“不团结”或是“思想落后”的罪名。见苏家因不满找来了房管所干部,洪衍武那老好人一样的窝囊爹当时就害了怕,主动腾出了一间东厢房,“团结”着把苏家安置下了。
而从这时起,东院的四户人家就算正式聚齐了。边家、丁家、苏家和洪家,也就开始了一段长达数十年,朝夕相处,彼此为邻的生活。
十几年来,东院四家人的居住面积和条件一直都没什么变化。直到去年,发生了著名的唐山大地震。东院的四户人家,才在政府的号召下,每家搭起了一个抗震棚。
房子盖的都很简单,碎砖头砌墙,房间低矮,窗户狭小,房顶上面盖上几块黑黢黢的油毡遮雨,用几块砖头压着。从质量的角度看,实在不过关。可地震过后,因为院里一直没有厨房没有菜窖,这些临时搭起的抗震棚谁家也没舍得拆,大家为了方便,索性全留作私用了。
但同时也有一点不好,那就是院子里的原有空间,已被各家搭的小房占据,过去非常方便的来往去路也就自然消失了。现在四家人要是进出院,都只能走院门西边留下的唯一通道。
这条通道很窄,宽度也就将够一个人推辆自行车单行的,要是这个过程里再遇上人,那就得有一方退让了。另外在盖小房的时候,院里原有地砖也被损坏了不少,通道不少地方露出了白土,坑坑洼洼,非常不好走。总之,如今院里的整个地形就像个**阵,进出都得七扭八绕,上下颠簸一番才行。哪怕跑进个贼去,偷了东西都不一定跑得出去。
好在洪衍武却并不感到为难,他自然了解这些变化。所以从跨进院门开始,他一点没转向,踩着七星步,拐弯绕过了苏家的厨房直奔西走。这可比上辈子强多了,前世他劳教后在外咣当了几年,第一次回来时进院都找不着家门。
绕过最外面的苏家小房就进入丁家的领地,洪衍武首先看见的就是丁家窗台上晾着的柿子和土豆,接着就是墙根儿下的白菜堆蜂窝煤堆儿。别说,天凉的时节,要没有这些成堆的白菜、小山似的蜂窝煤。感觉上还真就少了点儿京城的味儿,少了点儿胡同的味儿。
或许是脚步太沉重,洪衍武才刚走到拐角的位置,从丁家西厢房门缝里就探出一个女人脑袋。大概是看洪衍武面生,她彻底打开屋门拦住他盘问。
“哪儿去?干嘛的你?”
这女人二十七八岁,梳着松辫,倒也算个俊俏的娘们,只是嘴的形状像极了小辣椒,而且眼角上挑,看着可不是善茬。尤其是那傲慢警觉的表情让洪衍武很不舒服。
“我找人。”
“找谁?”
“找姓洪的。”
“是里边姓洪的吗?”
“是。”
洪衍武实在懒得说了,他对这女人没什么印象,隔的时间又太远,实在想不起这位是丁家的客人还是亲戚。
这时,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从丁家门缝里钻了出来,“叔叔,你找谁?”
洪衍武可认得这个小丫头,这是丁家的小孙女。这时他似乎有些记起来了,这女人好像是小丫头的妈妈,丁家的二儿媳妇。因为丁家老二两口子都在通县的糕点厂上班,只是偶尔才回来看看孩子。所以他和这女人压根儿没见过几面。
一种亲切使洪衍武微笑着蹲了下来,他还叫出了姑娘的小名。“玲儿啊,不认识我了?我住这儿啊。”
小姑娘歪着脑袋辨认,转着大眼睛想了半天才认出了他,“武子叔……”
玲儿可是洪衍武“穿”回来遇见的第一个熟人,他满怀兴致还想再逗孩子几句。可没想到,女人这时却像是生怕他把自家孩子吃了似的,把孩子拼命往身后藏。
蹲在地上的洪衍武万分尴尬,他自以为很温和,可人家却防狼一样防着他。
女人接着说出的话更让人难堪。“你……你就是洪家那个给强劳的老三?”
洪衍武笑容消失了,皱着眉站起来。“对。”
女人却不懂看脸色,仍在直眉瞪眼毫不客气的问。“唉?怎么把你放出来了?不是判了你三年吗?你是不是跑出来……”
“您有完没完?”洪衍武打断,眼睛里露出凶光。
女人被吓了一跳,再不说话,拉着孩子“嗖”一下缩进了屋,又“砰”一下撞上了门,随后就是插门的声响。
洪衍武简直快被气炸了,带着满肚子的憋屈冷着脸往院里走。可紧接着,他身后竟又传来了女人在屋里教训孩子的声音。
“谁让你理他的?那是个劳改犯,是坏人。”
玲儿稚嫩的声音在问,“妈,武子叔不像坏人啊?以前老还给我逮户贴儿(土语,指蝴蝶)呢?”
“嘿,你个怂孩子,还敢跟我犟嘴?告诉你啊,再敢理他,我拧折你的腿……”
女人无疑动用了最粗暴的教育方式,骂声中掺杂着玲儿的哭声。
这个缺心眼儿的臭娘们儿!
洪衍武的心突然疼起来,攥着拳头就想骂街,可他喉咙偏又被什么堵着出不了声儿。
哼,他的臭事自然是早无人不晓了。这些街坊邻居们平时绝对没少念叨他。他都能想象他们表面上是如何叹息,如何摇头,好像很关心他,替他惋惜似的。但是实际上没有人会为他回来高兴,他们背地里肯定都像这个臭娘们,巴不得政府把他枪毙呢。可那又怎么样?老子不在乎。老子回来了。老子还很高兴。老子全须全尾,没少胳膊没少腿。老子……
脑子里带着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洪衍武拐过了一个弯,绕到了边家的地界,终于耳边清净了。
洪衍武从生出来就认识边家门上这两把又大又笨的黑锁了,那和善的老两口一看就都不家。退休了的边大爷不知道去干嘛了,可边大妈是街道居委会成员,肯定还在街道上忙活。边大妈的职权范围很大,她管黑五类,管军属五保户,还管除四害,撒耗子药,活的死的一把抓,老太太什么都操心。
边家的房檐下面又是另一个景儿。没有成堆的蜂窝煤和白菜,那些都被安置进小房了。因为边大爷最喜欢摆弄花草,所以边家的窗台上下满是花盆瓦罐。别看破,那都是腾土用的,边大爷真正的宝贝,可都在屋里过冬呢,直到气候适宜才会被挪出屋来,给大家欣赏。另外,养鱼的荷花缸因为挪动不易,也只能留在屋外。已经结了一层薄冰,里面的小金鱼也不知道还活着几条。对这个物件,洪衍武也挺熟,他小时候没少偷着往里头撒尿。
全院的自来水管和下水沟的位置也在这里,正对着边家正北房门口。所以边家就近把小房盖在了北房的前面,无意中小房也成了分界线,把洪家和边家也隔成了两个单独空间。再绕过这间边家的小房,就是洪衍武的家了。
一眼望去,通向家门的夹道尽处,一棵粗大的老枣树摇动着残缺的枝干,先自怯怯地迎接他。
枣树丑得厉害,枝头光秃秃地随风吹动,谈不上一点美感,看着倒像是成了精的妖怪。天一暖和,枝杈上还常会潜伏着京城孩子们最怕的一种虫子——“洋剌子”。其实,那玩意的学名叫青刺蛾,浑身硬毛,色彩狰狞,那毛要是碰到皮肤上,立马红肿,又疼又痒,让人哭都哭不出来。不过洪衍武却从没因此嫌弃过这棵老树,他知道它的好处。
春天,嫩绿的叶子会从枝条里钻出,淡黄色的枣花零零碎碎地开起,无论早晚,香味能一直飘到院外,经常有路人提溜着鼻子跟着味儿地嗅。
夏日,那树寇会罩满整个院子,只要日头好,满院里撒满花荫凉儿。每天晚饭,全家都在枣树下吃,静静地的说话,父亲喝酒,母亲给几个孩子夹菜。
还有,这棵老枣树从不浇水也不上肥,可是每年秋天都是硕果累累,年复一年,从不间歇。就跟它要报答谁似的,一到了日子,白花花、红澄澄的果儿一准儿挂满了枝头,坠得树枝能弯得快沾着地了。按母亲的话来说,那枣长得就跟“蒜辫子似的”。
洪衍武走到枣树前停下,能看到枣树离地一米多高的地方有个模糊的大伤疤,那是东向一根横出的主干被锯掉了。他忍不住抚摸起这道粗糙的伤痕,竟提前产生了一种见到亲人般的激动。
儿时的他,在树上打“摽悠儿”,蹬着它摘过枣,还在树身上“拳打脚踢”地练“武功”。他记得很清楚,他曾经多么幼稚,多么天真地把这棵树当作“玩伴”和最好的“游乐园”。而事实上,也正是因为他的淘气,老枣树才无辜受累,被卸掉了这条膀子。
七岁时候,因家中饮食清淡,极度渴望肉食的他,“贼”上了边大妈家的大黄狸猫。当时他踩着凳子,抱住那根横出的枝干打了个吊悠,就蛇一样的盘上了树。毫无意外的,他利用铁丝下套,轻而易举就套上了那只倒霉的猫。尽管那只大黄狸猫闪着绿眼冲他连呲牙带呼噜,凶猛得就像只老虎,可结果还是免不了被他这个“打虎英雄”吊在树上,开膛剖腹的剥了皮。下树之后,他又无师自通地架起树枝玩起枣木烧烤。没想到的是,喷香的肉味把满院的人全招出来看。结果一向好脾气的边大妈一看见“虎皮”就急了眼,竟然空前绝后地堵在洪家门前,不依不饶的闹了一天。而从不打孩子的父亲也因为这件事第一次揍了他,用篾条抽烂了他的屁股。
挨完揍,他本以为这事就算过去了,可后来才发现,原来干这件缺德事的报应远还没完。
同年中秋,他见妹妹看着枝头沉甸甸的半熟枣子犯馋,就自告奋勇,照样踩着那只横枝爬上树去给妹妹摘枣。可是在妹妹拍手叫好中,他才刚用跨栏背心装了半兜子的枣,二哥就跑来说父亲在家中喊他,让他和妹妹快去。他以为又有什么淘气的把柄被父亲知道了,心里一急顺着树干就往下出溜。结果他的前胸、肚子,都被枣树粗糙的树皮划了个稀烂。
妹妹当时被就他满肚子的血道子吓得脸白了,二哥也楞在了当场。大概是觉得与这事脱不了干系,应该对他这惨不忍睹的肚子负责吧,二哥就偷偷跑到药店买了瓶二百二(过去常用的外用药,除了碘酒和龙胆紫,只有红药水。二百二就是红药水,学名红汞。叫它二百二,那是因为试验了二百二十次才成功。)回来。可哪知妹妹帮他抹过红药水后,那肚子却更像是被开了膛破了肚,只觉着陌生、惶恐、不能容忍。这下他就连衣裳他也不敢穿了,一穿就染。最后只好独自挺着个莫名其妙的红肚子站在外面,根本不敢进屋。
等得父亲不耐烦地从屋里出来,发现了他那个惨不忍睹的红肚子,立时就被吓了一跳。待弄清经过之后,鉴于他在树上玩过的花样太多,怕他哪天从树上摔下来,父亲二话不说就把他常以借力的横枝给锯断了。
而此时他才得知,原来父亲叫他去,并不是掌握了他什么新的“犯罪证据”,只是为了给家里的孩子们分食月饼。这不免让他垂头丧气之余,又把二哥好一顿埋怨。
往事犹在昨日,想起当年的红肚子,洪衍武的眼神一瞬间伸得很远。
绕过枣树,终于进入了家的范围。洪衍武第一眼就先看到两只半大的鸡雏儿,正咯咯地在厨房前踱步啄食。
洪家的小房是间倒座房,小房西边墙根下码放着一堆儿表皮干涩的白菜。因为怕被鸡啄了,一个摞一个的白菜堆儿上还盖着个破毡子。小房东边支着油毡棚,窝棚下整整齐齐的蜂窝煤码得挺雄伟。另外小房的门框旁边还挂着几辫儿紫皮蒜,蒜辫儿底下搁着一个装垃圾用的土筐,土筐上面是个半锈的黑铁皮簸箕,旁边还歪着一把快扫秃了苗的破笤帚。
走到小房前再向左看,那就是两北两东四间正房了。那两间东屋的窗台上摆放着四个酱菜缸子,房门却都锁着。只有北房父母的房间没有挂锁,而且烟囱里还在冒着白气。洪衍武现在站在院里就能闻到,从那间屋子里,正沁出一股浓浓的中草药气味。
是的,回家了,三十多年绕了一个大圈子,终于回来了。眼前的情景可以证明一切,这是千千万万人渴望而难求的奇迹。
熟悉的情景像是在召唤,像是在催促,洪衍武几步就走到父母的房门前。可正当他手接触到那曾经打开过无数次的家门时,哪知心底却突地一酸,反而患得患失起来。
门后就是他成长的痕迹,也是他心灵中的烙印,现在只要一打开门,他就能再见到让他朝思暮想的亲人们。
可问题是……亲人们会高兴见到他吗?
母亲和妹妹不用问,肯定是开心的。大哥和大嫂呢?
虽然他们对自己一直都有很大的意见,但想必母亲会劝说他们不要难为自己。二哥还在山西插队,侄子尚未成人,这些他也不用担心。
最关键的是父亲。父亲会不会原谅自己?
洪衍武又想起当初他在父亲面前被抓走,他大声喊出“我没有爸爸”的一刻。虽然没看见,可他能想象出父亲最后离开的情景。
那瘦得一阵风都能刮倒的父亲,步履蹒跚的父亲,一定是望着胡同口伫立了许久才佝偻着身子转身离开的。父亲的眼神一定和他伤透的心一样,空冥,悠远。
心乱了,手颤了。杂乱中带着惶恐,心悸中也有种撕裂的痛。
人哪,总会伤害爱自己的人,但往往自己也会受伤。
恍惚间,洪衍武似乎看见了房门被打开,而所有亲人正站在屋中,全都没有表情地看着他。
他的身体僵住了,灵魂已经出壳。
第四十六章世家
洪衍武的父亲洪禄承,年轻时气质出众,是个标准的美男子。可如今他卧病在床半年,头发白了大半,已经没那么好看了。尤其是那黄暗瘦削的脸颊,眼角腮旁的皱纹,全都在证明一个道理——生病的人真是容易老。此外,他原本还是个高身量的人,也是因为染上腿疾,才养成了弓腰驼背的习惯。现在无论哪个熟人,见到他如金钩大虾米一样攒在床上的样子,总会感觉他凭空矮了不少,就像是活抽抽儿了。
说起洪禄承的这个病,完全是因为“十年运动”时期,单位监督他劳动改造,把他长期安排在寒冷潮湿的防空洞里打理杂物仓库才染上的。从去年年底起,也就半年的时间,他的腿自膝盖以下由起初的发麻、发酸,很快发展到了疼痛、糜烂,以至于现在藏在被子下的两条小腿都已变得一片乌黑,烂成了血污一片。
众所周知,久病在床的病人很容易得褥疮。所以为了少受点儿罪,洪禄承每天还要坚持忍疼挪动几次身体。而就在刚才,正当他一如既往用肘部撑着上半身,挣扎着想要挪动时,却突然感到一阵乏力。结果力度失控,一下就牵动了小腿的疮口,引发了一阵格外钻心的疼痛。
不过,洪禄承尽管摔倒在了床上,头上疼出了豆大的汗珠,但他还是咬住嘴唇,执拗地攥紧拳头,不肯哼出半声来。女儿洪衍茹正在堂屋熬药,他怕女儿听见。
片刻后,疼痛似乎略微轻了些。洪禄承喘息了几下,一狠心,扶着床头他又重新坐起来了。这感觉怎么说呢?就像万千细针一齐刺着他的腿。他的汗无疑出得更多了,可毕竟还是立住了。就这么着,他就生抗着,直到钻心的疼痛又衰减了些,才再次咬牙硬挺着一点点挪动。许久许久之后,在颤颤巍巍中,他终于完成了预定动作,带着满身冷汗靠在了床头。
洪禄承长长舒出一口气后,闭上了眼。挪动之后往往是腿最疼的时候。为了好受些,他常像这样把眼闭上想事儿。这种时候,他往往就会温习起有关洪家祖辈的故事,和他一生所走过的路,因而也总会萌生出一些说不清的怅然和迷茫……
洪禄承是1917年1月27日生人,农历是民国六年的正月初五。算下来,1977年刚好六十岁整。他与妻子王蕴琳是在1937年成的亲,一直以来相敬相爱,携手至今已育有三子一女。他生活中大部分都很普通,尤其是共和国建立之后。可要是非从他身上找到些什么特别符号的话,那恐怕就来自于他的家世了。因为他并非生于普通人家,而是生于解放前京城顶级的富豪世家——素被称为八大宅门之一的洪家。
在我国,谈世家,谈富豪,要有个分类,并不能拿来一锅烩。1949年以前,京城的富人阶层很复杂,既有交替登上政治舞台的新执政者,也有前清一系遗老和北洋废官家族,甚至还有逃难至京的俄罗斯王公贵族。而即便是豪商富贾,也因资金来源或是经营内容的不同,存在“官僚资本”与“民营资本”的差异,有着“新实业派”与“传统行商”的区别。
洪家历来以买卖兴隆和善于经营为京城百姓所称道,是最典型的传统商人代表。在解放前,京城流传着一个有关老字号商铺的顺口溜——“头顶马聚源,脚踩内联陞,身穿瑞蚨祥,腰缠四大恒,品茗吴裕泰,落座龙顺成,大摆洪门宴,延年齐仁堂。”这其中的“大摆洪门宴”一句,指的就是以酒楼饭庄和饽饽铺立足京城,并以“宴”字的谐音字——“衍”和“燕”字作为商铺字号的洪家。
洪家的家族史有记载,洪家先祖洪祥祺是雍正年间从山东福山老家来京的,算下来到洪禄承的父亲洪效儒这代,洪家在京城已历经九代人。这二百年的商业积累和人脉关系,为洪家涉足其他更赚钱的行业提供了基础,故而在洪效儒掌家之时,洪家的商业版图已变得异常庞大。
当时洪家名下各类产业计有:饭庄衍庆堂、燕喜堂,酒楼衍美楼、燕兴居,饽饽铺衍美斋、金兰斋、衍英斋、衍祥斋、衍福斋、衍华斋、衍德斋、衍宁斋。这些庄馆和饽饽铺地跨京津两地,联号分号共计一十八家。其中,衍庆堂、燕喜堂均位列京城十大堂,衍美楼为京城八大楼之一,燕兴居为京城八大居之一,衍美斋则与永星斋并称当年京城北案烘炉局之魁首,风头甚至还压过了正明斋和瑞芳斋。这么说吧,单是京城的餐饮业就被洪家占据了十之二三。
另外,洪家还跨行经营着天宝金店、三阳金店、万庆当铺、古玩店聚宝斋,并与太医院寿家,合股共办了参茸庄衍寿堂。分号遍及京城、津门、沪海、南京、西安、青岛、烟台、旅大、沈阳等地,共计一十六家。
在京城,人人都知道洪家富。但要说起洪家人过着怎么样的日子,大多普通人除了管中窥豹了解的一些表象外,其余也只能靠臆想了。打个比方,百姓说富,必是“穿金戴银,锦衣玉食。”而真正豪门世家,却只说“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其间差别,一语可判。况且除了优越的物质条件以外,在商业富豪的真实生活里,还包含着许多难言的苦涩。
这话绝非无病呻吟。我国历史上的统治者们,一向觉得商人靠出卖别人生产的东西取利,是极不道德的行为。而且从根儿上又认为商人的逐利性是搞乱社会的隐患,十分的不可靠。于是乎,对“商”这个阶层,历来严防死守,实行“抑制政策”,即“重农抑商”。故而商人富是富,但社会地位始终卑微。
就拿大清国来说,商人该穿蓝布大褂,那就得穿蓝布大褂,你有钱也不行。而且商人的儿子还不许做官,这大概就是现在说的封建压迫。
说到这里,洪禄承的父亲,平生倒是对雍正皇帝十分推崇。理由嘛,多少有点另辟蹊径的意思。按照洪效儒所说,在以农为本的封建社会里,统治者最怕百姓脱离户籍成为流民,使之失去剥削的对象,所以往往竭尽一切办法控制人身自由。而历朝历代,却唯有雍正朝的“摊丁入亩”政策歪打正着,竟为国人提供了真正的人身自由,这才使人们有了脱离地著选择职业的可能。否则,按照旧有的束缚制度,洪家是根本没有机会离开老家的。而且即便到了京城以后,也同样不可能招揽到足够的人手和伙计。更何况,若不是清廷皇家鄙夷商业到了不屑为之的境地,规定旗人经商就要被削去旗籍,那么像洪家这样的汉商即使身在京城,也是不会有什么生发机会的。对父亲这个观点,洪禄承也深以为然。
可即便做买卖的基础条件有了,但只凭一个普通商人要想把买卖做大,或是想进入国家专卖的领域,仍然是一件非常艰难的事。除非,你去依附权贵,成为所谓的“官商”。
在那个特殊的历史时代,洪家自不能免俗。不过,洪家人也用亲身体会验证了一个道理——做一名“官商”,虽然社会地位体面了些,做买卖也会有很多便利,但副总用却也同样严重,甚至有些得不偿失。
其中逻辑不难理解,正因为靠山是“官”,所以投靠的商人不仅在要接受权益分配的不公平,并且还会因为靠山身份带来的特殊需求,从而承担诸多的牺牲和风险。
比如清末的“官商合办”,这个由头就是个吞银子的黑洞。不知有多少“官商”,因为主家迎合“上峰”而被迫身陷泥潭,成了牺牲品。
而在此之后,接踵而至的清帝逊位,则更是一场几乎使整个京城商场为京城官场陪葬的旷世灾难。
大清国的时候,京城的消费主体是以满蒙旗人和官员权贵为主。所以辛亥革命让清政府这么一倒台,不仅消费市场直线萎缩,并且就连许多陈年旧债也难以追回,这就导致了大量中小工商业者直接破产。而且越是“官商”,在这种情况下损失也就越大,因为这些大商家最大的顾客就是紫禁城。
拿洪家来说,“衍”字号饽饽铺历来有代替宫廷内外饽饽房制作传供的活计,而参茸庄衍寿堂又长期专办东西御药房的人参和鹿茸,这么算下来,一共一十六万两货款就此打了水漂儿。再如齐仁堂岳家,因为享有供奉宫廷其他御用药材的殊荣,也不得不咬着牙硬撑下近二十万两的亏空。而在所有与清宫有经济往来的商家中,损失最大的,恐怕就是专为皇家营造的兴隆木厂马家了。据说,修光绪东陵所欠的二十二万两和修北海所欠的三万余两,皇家一个子儿也未曾支付,而当年给马家留下的那张欠据,也随着北洋政府的登台,成为了永远无法兑付的一纸空文。
到了北洋执政时期,政府则开始提倡“西风东渐”和“实业救国”,商人的地位表面上有了些提高。但实际上,商人的待遇不仅没有什么改善,反之比清末还远远不如。且不说军阀之争造成市面货源奇缺,也不说政府暗中为外国资本的经济掠夺大开方便之门。最主要的,是北洋政府收的苛捐杂税要比清政府还狠得多。而且军阀乱战时期,每一位带兵入京的将军,都把商人们当成了碗里的肉,任意勒索取用。这种情形下,商家们的“大出血”也就可想而知了。
更何况,那些大兵们也不是好敷衍的。这些家伙只要从军营里一被放出来,全是一窝蜂的来市面上占便宜。而洪家的店铺,因为有好吃好喝,自然就成了受侵害的首要目标。大兵最显著的特点,就是“生混蛋”,干什么都横着来。骂着“妈拉巴子”白吃白喝不说,更有甚者还仗着手里的枪杆子公然行抢,如若抗拒,那必定会砸店伤人的。
洪禄承从儿时起,就见惯了父亲因为兵痞闹事头疼烦恼的样子。而像这种让洪家既闹心又窝心的日子,大约要到1928年东北易帜,才算告一段落。
不过,封建制度的终结,毕竟还是对世风转变起了积极的作用。特别要提的一点是,从1919年起,由于“五四”思潮影响,社会上开始涌现出一批新兴商人代表。这一批人是非常年轻的,其中不乏高等知识分子,甚至于“海归派”。他们没有旧有商人的身上的世故与内敛,而是表现出充沛的热情,以富国强民为己任,走实业救国的路线。虽然他们身上也不乏偏执和理想化的缺陷,但他们却是我国历史上最有报复,最爱国家的一批商人。而他们所兴办各类新型工厂和公司,也以强大的造富能力和全新的经营模式,很快成为了商界最耀眼的焦点。
每当提起这段往事,洪禄承都不得不对父亲感到由衷钦佩。在这种新旧交替的大时代背景下,正是由于他父亲的精明,洪家才没有墨守成规,被旧有的传统束缚住手脚。
洪效儒虽无实业派那样的眼界与留洋经历,却懂得乘势借风,投资生利。虽不懂得新型实业的经营方式与工业技术,却明白商场上最根本的原理——任何买卖永远都是以金钱为基。所以,他果断抓住了机遇,投巨资入股了岳乾斋的盐业银行和黄奕柱的中南银行,以及德国人詹姆士创办的朱诺饭店,并很快从这些洋行业里分享到了甜头。
待到洪禄承成为父亲助手的时候,他个人出自对这批实业派精英的敬重,又游说父亲继续投资了京城的丹枫火柴厂,以及股份制的津门北方轮船公司和津门利中酸厂。就这样,洪家的财富在分享盈利的同时,也间接为国家出了一把力,达到了一个双赢的结果。
实际上,从1927年“蒋光头”定鼎南京,到1937年南京政府执政时期,可谓我国工商界难得的“十年建设”黄金时期。尽管期间国外资本与官营资本异常强悍,但民营工商阶级在短期间内取得的成绩仍是蔚为大观,甚至使“实业救国”、“科学救国”的理念演变为一种时代潮流。
只可惜,这批本土的资产阶级实业派实在运气不佳。羽毛才刚刚生长出来,还尚未丰满,就又遭到外敌入侵。而本应代表他们利益、保护他们生长的上层建筑,这时候却露出了既软蛋又混帐的真容。在日本发动的侵华战争爆发之后,南京政府只知道找商人捐饷捐粮,军队却不能尽责守土,以至于实业派们数年的心血大多付之东流,或是一头躲进了租界,或是被迫千里流亡。
倾巢之下,焉有完卵?国难当头,洪家也未能幸免。京津沦陷后,在日本人的“限粮政策”下,洪家的店铺入不敷出,可日本人又不允许歇业,所以只好赔本维持。尤其洪效儒还拒绝使用伪币,又不肯与日商做生意。所以洪家的店铺每日还要被上门的汉奸、特务轮番勒索。最不幸的,是随着战火的蔓延,洪家在异地的店铺也纷纷毁于战乱,而最终能侥幸保存下来的,寥寥无几。
好在洪效儒做为洪家的当家人睿智依旧。在卢沟桥事变刚刚爆发之际,他就偷偷下手安排,让洪禄承携新婚妻子王蕴琳一起逃反,由津门乘船去了沪海。并且在临走的时候还交给儿子一张存单,洪禄承这才知道,原来为以防万一,父亲在美国花旗银行一直存有六十万银元。
到达沪海后,洪禄承也没有辜负父亲的期望,在租界里醉生梦死,或是庸庸碌碌干等战火平息,而是时刻在寻找着能帮洪家保存实力、减少损失的方法。
当洪禄承发现在日军侵华的脚步下,沪海租界里反因为避难人口增加呈现出一片畸形的繁荣时,他马上就与时任工部局董事的犹太地产商哈同合作,用花旗银行里的这笔钱,在租界里大肆兴办西餐厅、咖啡馆、舞厅和夜总会,并很快赚了大钱。因此抗战胜利后,再回到京城时,洪禄承已积攒了足够的财力,来挽救洪家岌岌可危、濒临破产的祖业和信誉。也终于使得病危的父亲放下了心病,带着微笑握着他的手安然离世。不过,洪家的这段兴盛史摆脱不了历史的桎梏,终归也只是昙花一现。
之后的三年,由于政府处置战后经济极为不当,“劫收大员”满天飞,借没收“敌产”之名大肆中饱私囊。我国的工商阶层始终处于一种“孤儿”状态。在那时,要想维持一份产业,可说是战战兢兢、惨淡经营,不仅要靠自己承受下日酋侵略的造成的损失,同时也面临着蒋、宋、孔、陈“四大家族”官僚资本的挤压与吞并威胁。
内战起后,蒋管区物价飞腾,当局又强迫民间上缴银元黄金,兑换成一钱不值的“金圆券”。致使整个经济呈现崩溃之势,神仙也无力回天。无怪乎当时有人咬牙切齿把委员长称为“蒋该死”,并私下宣称“三民党不亡,没有天理”。因而在内战时,我国的工商阶层,大多数人并没有跟三民党共进退,只在观望中期盼尘埃早日落定。
在这种背景下,洪禄承即便再有商业才华,也无可作为。能做到勉强维持诸多产业的经营,还能给洪家的老伙计们挣上一口饭吃,着实已经不错了。眼见民营资本丝毫不知出路何在,洪禄承的心头只有愁云惨雾。
1949年,大军狂飙席卷。随着三民党败走台湾,世界轻而易举转换成了红色。
江山底定初期,由于民营经济在全国经济比重中举足轻重,而且新执政的红党面临着一些实际问题,还需要民族资本助一臂之力。所以只要不是官僚资本,不是洋行买办,工商阶层还是被定义“人民”,是所谓开明的“民主人士”。乃至在国旗中,也占有一颗星的位置。
在这时,红党高层对知名的商家是礼遇有加的,并给予了非常优厚的待遇。如齐仁堂第十三代传人岳松生,就属于商界中积极拥护红党的代表人物。不仅得到了提拔和重用,在日后甚至成为了京城的副市长。
而以洪家在京城商界的名声,洪禄承自然也是重点统战对象。政府为他安排的名份、职务都有。但洪禄承一向秉承祖训,习惯低调行事,本能地不愿当这个出头的橼子,故而他最终婉言谢绝了市人大代表和政协委员的职务,只肯顶个“工商界人士”的名头。
此外,建国之初的经济政策也很平稳。在经济管制上,除了打击金银外汇等投机生意,新政权强制没收的,也只针对官僚资本、敌伪财产。而对私营和个体经济的态度,除了恢复生产、摆正新的劳资关系之外,只是“利用、限制、改造”。
这种合衷共济的经济状态,一直持续到1952年。而在这段时期内,整个世界几乎被重新改造了一遍。什么事都要重新开始,连语言文字也得从头学起。因此不仅1949年以前的社会顽疾被扫荡一空,而且社会的发展也一日千里,遥远得如同做了一场梦一样。
那的确是一个豪迈的时代,不过在凯歌行进的同时,仔细打量,也会发现有一些裂隙,与那红底金字的光芒十分不协调。
从1950年起,不断有各界的“群众运动”被发动。如知识分子的“思想改运动”,又比如“土改”、“镇反”、“肃清反动会道门”等等。这一系列的清理旧政权的残余,创立新社会的规范等等举措,其正义性在当时不容质疑,也给红党增添了救世色彩。不过,由于其方式超越了法制,也没有政策约束,其中的过激行为、违反政策的情况发生了不少。总之,这些运动虽未波及到工商阶层,却起到了杀鸡骇猴的作用。
就是从这时起,洪禄承的精神始终处于被抑制状态,并开始为自身的处境担心。他不得变得不小心谨慎,既不去过问政治,也不敢多赚钱,只求在新政权下当个顺民,安安份份做自己的买卖。
没多久,政府组织洪禄承去参加了“学习国家政策,积极自我教育”的群众运动,他开始意识到身上有着“原罪”。心虚之下,为了“赎罪”,他首先积极响应“抗美援朝保家卫国”运动,不惜变卖家产筹措资金,捐了几架飞机和几门高射炮。接着,还主动上交了用来出租的十几处闲置房产给政府,以解决不断增加的京城市民人口安置问题。果然,他这力争好好表现的举动获得了政府的肯定,登报表扬和大红奖状的鼓励也犹如护身符一般,让他那不安的心暂且安定下来。
如果历史是公平的,那么洪禄承这番举措可谓英明之至,后来也就洪福齐天了。只不过,风雨要是都按着天气预测那么来,就无所谓狂风暴雨了。困难若是能由着你安然做好准备,也就没有把人逼疯这一说了。
洪禄承哪里会想到,仅隔两年,一场席卷整个工商界的清查就凭空临头。而当他在群众斗争会上拿出奖状,并提起此时做过的一切时,却根本无人相信。历史就是这么可悲,旁人冷笑中的一句“资本家还能爱国吗?”,就把他自证清白的希冀全部抹杀。
特别是1952年2月16日,随着当天的各大报纸刊登消息,揭露了以沪海大康药房经理王康年为首的一些不法商人,盗窃国家财产和坑害志愿军的种种罪行后。人们心中最原始的正义感被触动了,成千上万淳朴的人民纷纷投书报社,称“五毒”资本家是“最可恨的人”。
说实话,像洪禄承这样的以诚信为本的商人,其实更痛恨糟蹋商人信誉的败类。可当时工商阶级的整体形象一落千丈,只要是商人,无论毒与不毒,几乎是人人喊打。凡资本家或业主,人人须得过筛子。
当时的具体细节没必要再提。总之,被隔离审查的时候,洪禄承完全垮了下来,他不得不顺着“打虎队”招认,甚至于自动加码。当他这只“老虎”被放出来时,已被斗得七荤八素,就像只“死猫”,连回家的路也认不得了,还是由打虎队员找车把他送回去的。好在因他态度良好,几天之后,职工大会宣布了他已经“彻底坦白”,并作为从宽处理对象,把他由原定的第一档“完全违法户”,降为第三档“半守半违法户”。(如果是完全违法户,至少要判刑坐牢)
同年5月,“运动”全胜收兵。经历过劫难的商人们,也各自回到了自己的工厂和店铺。但这次清查,已经使许多人不敢做买卖了,甚至有人还在私下喊出了“再做买卖就是孙子!”这种话。可还没等他们决定是否真的要关门不干了,紧跟着下来的巨额处罚,又迫使这些人不得不继续担当,才刚发过誓的“孙子”。
洪家接到的通知书也不例外,上面清楚写着,补税和罚款总计是五亿元。(币制未改前,五亿元即五万)
在日后一段时期中,税务员每天来洪家坐索,有钱就拿走。而为了缴付巨额的退补,洪禄承不得不搜罗家里值钱的东西,拿去变卖筹款。先前是一些文物字画,后来就轮到了妻子的衣物首饰。
解放后,当铺已经彻底消失。文物字画要送去琉璃厂,春绸的棉袍与貂皮大衣等物,在信托行可以寄卖,但金戒指金首饰,却因政府规定只能拿到银行去。洪禄承的妻子王蕴琳仅去了一次银行就不肯再去了,说是不忍与旧物相别。再打点完东西,则让洪禄承送过去。洪禄承直到看到银行的人为检验金子的成色,把很精美的首饰扭得乱七八糟时,这才体会到了妻子的心情。就这样,持续了二年,洪家的家当去了多一半,才陆陆续续把这笔巨债还清。
1954年,对工商界又是关键的一年。随着齐仁堂在岳松声的带领下,率先宣布实行公私合营,京城的各行业对此都产生了强烈的反响。不久后,绸缎铺瑞蚨祥,饮食界的惠丰堂、萃华楼以及森隆饭庄也跟着宣布实行。面对这种情况,洪禄承不免心焦如焚。
洪家传到洪禄承已是第十代了。要论本心,他着实不愿做这个末代的“破家”罪人。且不说他本身就对做买卖有着浓厚的兴趣,更何况父亲在离世的最后一刻,还在郑重嘱托要他把洪家的基业好好传下去。他如果就这么放弃了祖业,不仅对不起自己,也对不起对自己寄予厚望的父亲呀?可若论现实情况,想要维系下去,又实在是千难万难。
首先来说,社会形势就不允许。实际上,饮食界单个的公私合营早在1950年就开始了。想当年是同和居走了第一步,到了1952年,丰泽园和聚德全又先后跟随实行。洪禄承早已看出,这条路恐怕是大势所趋,国家的决心是不会扭转了。再加上他已经深刻领教了那种力量,心知妄想抗拒,那简直是痴人说梦。
其次再说经营上的困难。由于对工商阶层清查的作用,社会风气变得更加崇尚俭朴,导致高端消费市场不断缩减,最后的结果就是饮食业由于长期实行低价供应,整体沦为了社会福利行业,根本无利可图。再加上近年来,国家对农产品开始实行统供统销制度,买什么都要凭证,更使得私营企业采购原料变得尤为困难。
洪家目前的实际情况是,酒楼饭庄由于业务清淡,大多已经关门,只剩一家衍美楼在勉强维系。而菜单也已经作废,每天仅能看情况而定,供应一些不讲时令的家常菜。另外,就连饽饽铺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儿去,由于缺乏大量的糖、油、果脯、鸡蛋和奶油,目前仅能烤制一些粗制炉食,基本快变成烧饼铺了。再这样下来,登门的顾客自然还会越来越少,店铺亏损更是铁定的。就算不合营,大概离自己关张也为期不远了。
综上所述,该当如何选择,答案已是明摆着的了。但洪禄承的心结终归难以释怀,所以迟迟无法迈出这一步。关键的时刻,还是一件突发的事件帮他做了决定。
1955年元旦过后,洪家三进院落的老宅被当时的街道办看上,想征用改为敬老院,街面上的衍美楼和衍美斋两个老铺自然也包括其内。为此,街道主任特意请来区里主管饮食行业公私合营的干部一起上门来说项,巧合的是,其人正是“清查”时的“打虎队长”。
再次相见,当年的队长已经成了正职处长,虽然这次已换成一副和颜悦色,张口闭口的“同志”。但洪禄承却旧痛难忘,依然心惊胆颤,又怎敢说个“不”字?于是乎,在1955年的春节之后,洪家在煤市街经营了近二百年的两个老铺关张了,洪家老宅的大门上也挂上了敬老院的牌子。
不过,这些房子倒也不是就此全然与洪家无关了,因为街道资金有限,所以房产并没有转让,只算作临时租用,初步定期十五年。而且街道为了表示感谢,也帮忙联系了新的住处,那就是福儒里2号院。
洪家搬到新址,地方小了不少,且没了影壁,没了垂花门,没了鱼缸、天棚和石榴树。洪禄承闷在观音院东院的新家里足不出户,只抱着两块老铺的木匾,抑郁了许多日子。
他心里着实难过,却又不好说什么。人家征用是经过他同意的,他在人前表现着积极与进步,背人又唉声叹气,这算怎么档子事儿呢?
还是妻子最懂洪禄承,心知他最舍不得的是那两间老铺,却另辟蹊径说,“搬走就搬走吧,这里虽然不大,但如今不比往日里,佣人们都走了,家里也就这几口人,尽够住了。要是往好处想,老宅偌大院子也压不住,房子会越来越旧,将来也没精力收拾,搁咱们手里早晚也是糟践了。”
王蕴琳说的没错,洪家的房屋院落的确已经显出了颓败的老相。洪禄承被说动了,他发现妻子更了解世间的因果逻辑。没有什么是永不变的,一切原本都是虚的。看透了,也就是那么回事。
洪禄承的郁结渐渐疏解开了。这心里一扭过弯来,公私合营的事也就水到渠成了。本来嘛,老铺和老宅既然都没了,剩下的,也就再没什么舍不得了。
很快,洪禄承就去找队长去谈公私合营的具体事宜。队长可没想到还能一举两得,高兴之余对他大加称赞鼓励,给出的条件也很优越,除了一些国家规定死的政策外,其余都可以商量。特别是在有关洪禄承个人工作的安置问题上,划出的范围和待遇比较宽松,可以由着他选。而洪禄承在沉吟了一番后,提出的条件,却只是把伙计们安置好,除此别无他求。队长更是高兴,很爽快地答应下来。
这个要求实在是不难办,因为洪家名下的酒楼饭庄皆已无存,除了刚关张的衍美楼老铺,大部分庄馆员工早就由洪家出钱,回乡的回乡,改行的改行了。安置的重点,其实只在于那些饽饽铺。
经过几次讨论,很快达成了协议。衍美楼的店伙厨师由市三商局饮食公司安置到其他的国营饭馆,八家饽饽铺的百余员工则成为了国营糕点厂的工人。至于那几家饽饽铺的店面,由于其经营方式还保持着前店后厂的手工生产模式,直接就被裁撤掉了。几家店面最后是划归市二商局,成了与国营糕点厂有代售合作关系的副食店。而洪禄承自己,则成为了一名在京城糖业糕点总公司上班的会计。
也许是有过去一些出格情况作为前车之鉴,这次国家比较温和,给出的条件也挺优厚。清查核资时采取自估自报、工人监督的方式,最后定了六万八千元的私股股金,按照“赎买政策”的规定,足有二百八十元定息,洪家并没有吃亏。
而在工作安排上,队长也任由洪禄承选择了离家较近的工作地点,并给予了特别优待。洪禄承享受行政15级的处级待遇,工资也相应地定为一百零八元。而食品行业,当时最高级别的技工到顶儿才拿七十多元,大概在整个公司,这个数儿也得排在前几位。这么看来,洪禄承的收入足可以保证洪家人的衣食无忧,且代代人都能过上“上等生活”。
不过,当洪禄承第一次收到人民银行那封盖有“邮资付讫”邮戳的牛皮纸信封的信件时,还是难免心情郁郁。他心知肚明,以后除了这冷酷的信件所寄来的定息外,有关洪家祖辈世代努力的所有成果,恐怕都将被时光掩埋。
洪禄承真正心如死灰是在上班之后。
厂房里,随着机器的传送带,各类糕点哗哗地,水似的往前流,工人戴着白围裙,白套袖,干净、利落,跟洋大夫似的。打眼一看,你还以为是在外国。而与之相比,洪家饽饽铺靠掌案带徒工制作的方式,不仅看着陈腐落伍,产量也低的可笑。
这副国营糕点厂用机器生产糕点的情景,让洪禄承不由眼前发黑,从心里泛起了阵阵苦涩。
如今怎么哪儿都用机器?也是,这么着一劳永逸,用的人少了,也不用烟熏火燎了。可要都像这么改良起来,那以后耍手艺的可全算白饶。
或许,世上确是没有不老不损的物件。就如他的老宅院一般,洪家老字号的消亡也不可逆转吧?
或许,洪家铺子确实是老了。
或许,他也老了……
1956年,对民营资本的改造达到最**。1月15日,随着岳松生代表京城工商联在**上为伟大领袖呈上京城喜报,京城的工商业已先行实现了全行业的“公私合营”。随后,全国各地纷纷快步跟上。自此,全国的买卖人都和平地消失了,融入了普通人群中。
按道理说,既然已经盖棺论定了。那么就再无一个“运动”是指向工商阶层了,大家大可以松一口气,从此安心开始新生活了。但实则不然,紧箍咒还在,“原罪”是不可能完全擦干抹净的。
从1963起,大量忆苦思甜的小册子泛滥开来,重新控诉旧社会黑心地主的罪恶。随后相继而来的,是普及而持久的“忆苦思甜”运动。其时,尽管再无政策要求打资本的“落水狗”,但承接对工商阶层丑化的影响,旧有的商人们,便又挨个被重新提拉出来,成了溜边儿站的一群。
说实话,洪禄承的遭遇是有些冤枉的。以洪家而言,历来十分关注基层员工的收入与生活。洪家的祖训中,除了有包揽店伙们的生老病死,尽量拔中层干部于普通员工这些要求外,还特别规定了“不得无故散人(解雇人),不许搞特殊化,必须与店伙同食,以荣辱与共的理念来加以凝聚”等诸多事项。哪里又会像土财主“周扒皮”那样,以“半夜鸡叫”来压榨下属呢?
可面对现实,洪禄承没有别的辙,只好用老法子,尽力要求自己低下头去做人,借低调行事来保全自己和家人。
另外,对于所失去的财富,他也绝不敢表现出一点耿耿于怀。想来就明白,在社会整体上,“富”已经一个耻辱,没有谁再会留恋花天酒地的富裕生活。虽然勤俭节约,本质是一件痛苦的事,是因贫穷不得以而为之,但是一旦被树为全社会的主流风气,那它就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
在那个时代,岂止是洪禄承,就连末代皇帝,也都被改造得很纯正。溥仪就曾在1958年写过很真诚的决心书,表示要“争当红旗手”什么的。所以,洪禄承也一样十分努力地去参加劳动、学习朴素。人民是怎么活,他们就怎么活。尽力融入,以图早日变为“人民”一份子。
哪怕生活里,洪禄承还保留着过去的一点点讲究,不肯在饮食上面马马虎虎,那也只能关起门来偷偷享受。哪怕他看不惯像有的工农那样不洗手就吃饭、随地吐痰、口吐脏话、举止野蛮的举止,可见到这些“红五类”时,他也得点头哈腰,故作亲热地打招呼。
这不能怪他虚伪,全是环境使然。年头儿的改变不是个人所能抵抗的,胳臂扭不过大腿去,跟年头儿叫死劲简直是自己找别扭。否则,如若还保持“雕栏玉砌应犹在”的伤感,那么不用说,失去的还将会更多。
洪禄承这样的灰色人群与其亲属,一直就是这样活着。但令人想不到的是,虽已到如此地步,却还有一场把全国人民都卷入进入的劫难是躲不过的。
1966年8月,社会形式再次骤变,红卫兵们高举大旗,用铺天盖地的红色掀起了一场狂潮。而这次的运动,比以前的历次都要激烈百倍,根本不使人缓气,一变好象就要变到底。
不,这简直不是运动,而是一阵龙卷风。就是这场空前的大风暴,把洪家人余下的财产、自尊、人格都绞得支离破碎……
想到这里,洪禄承睁开了已雾气迷蒙的眼,胸中更充满了曾经沧海难为水的感慨。
在我国,所谓的富豪世家,实在是没什么可以夸耀的。
想当年,不知有多少人羡慕他的家世,想象他金杯玉盏、宝马香车的生活是如何的阔绰爽快。可他在时代变迁中的身不由己、一夜白头、遗祸子孙等等百年伤痛,又有谁能体味?
他这一辈子,仿佛是背着“资本家”这沉甸甸的三个字,在走一条极陡的下坡路,根本就收不住脚。越是盼着太平日子,身子偏越往下出溜儿。
若细说其中滋味,不过是一个“载不动许多愁”罢了。
第四十七章心事
“爸,药熬好了,您是现在喝,还是晾晾?”
一声询问惊动了洪禄承,是熬药的女儿洪衍茹从外屋探进头来,关切地在问。
洪禄承很想赶紧把药喝了,好让女儿放心。可腿上的疼劲儿还没过去,他只动了一下就疼得直咧嘴。
“还是晾晾吧。待会儿喝药时候我叫你。”
洪衍茹应了一声去了,洪禄承暗自轻轻叹气。
他心里有数,喝药仅能镇痛和延缓病情。他的腿还会越来越疼,会一直到烂到骨头里。他活不了多久了,不过在等着命丧黄泉的那天。他如今仍坚持服药,只因担心亲人们过于悲伤,在安他们的心罢了。
不过打心里来讲,他并不怕死。这一生他经历的太多,几十年风云过去,人尚健在,纯属侥幸。况且已过花甲,也不算短寿了。而人一旦上了年纪,就自然理解了人生的许多情结。现在他真正放不下的也只有两件事,一是妻子,二是儿女。
洪禄承庆幸今生娶了位最好的妻子。对于妻子王蕴琳,他简直找不出毛病来,记得的全是有关她的美好。
蕴琳年轻时很美,那一张白皙、俏丽的脸,两只大眼睛,两道很长很齐的秀眉。只是看着她,就能觉得空气都变得舒服了。
不错,有时候旁人会挑剔她太过安静,不爱说话,可那又算得什么毛病呢?
蕴琳不说话时,丝毫不让人觉得冷淡。因为她会笑,而且会在适当时颔首,以示很认真地在听对方的话。显得既恬静又大方,并不得罪人。这是一种只能出于大家闺秀的气质,小门小户学是学不来的。一举一动,都渗透着礼数,渗透着从容不迫。
况且,蕴琳只是对年轻或陌生客人才如此,如见了长辈和亲友却又那么亲热体贴,伺候周到,完全变成了一个开朗亲热、聪慧得体的小媳妇。所以,如此反倒是理之当然的,是他最爱的地方。
还记得在沪海租界时,蕴琳有了孕,诞下了他们第一个孩子。
要他来讲,生小孩,养小孩,普天下的丈夫都没什么功劳。赶上高兴,男子把孩子抱起来,耍巴一回,其余的苦处全是女人的。真的,别说他一心都铺在商场,即便偶尔想去帮忙也归无用,必定手忙脚乱,还不如个丫头或老妈儿。
他并不糊涂,因此就很愿意使受累的妻子开心一些、自由一些。于是便时常劝她多买些衣服、首饰,或是去和其他太太们打打牌,吃吃饭,去公园戏院散散心。可蕴琳听了只是笑笑,依然故我地留在家里,把心放在孩子上,家事上。
蕴琳很是心灵手巧,儿子的衣物都是她给做成的,非常的合适好看,而她量尺寸的情景也最为有趣。
儿子总像个大布娃娃似的,由着蕴琳翻过来掉过去的摆弄。往往在她的大眼睛向着儿子的身上眨巴的同时,儿子的眼睛也向着她那羊脂玉似的脸蛋眨巴着。他一看到她们母子这副样子,就觉得心像被蜜渍着。难道世界上还有比年轻的母亲更可爱的吗?
而在那些艰难的岁月中,蕴琳却更是让他刮目相看。
自全家从老宅迁到穷杂之地,如何与些出自社会底层的邻居们相处,曾一度让他甚为头痛。他的家庭在观音院东院可说是另类,其他的住户如果排斥他们,日子必将更加难过。他却没想到,这件事却因妻子的亲切与随和轻易化解,蕴琳凭着善良与善解人意,就很快获得了新邻居们的好感。
另外让他吃惊的,是蕴琳对于由“讲究”过渡到“将就”的日子竟如此坦然。她不仅毫无怨言接受了吃糠咽菜的日子,并且还主动向那些邻居们去讨教寒门的生活诀窍,甚至还常常反过来劝慰他不要执念于外物,以宽解他失去祖业的心结。尤其是当“十年运动”到来,他的工资和股息都被停发以后,蕴琳竟主动去找街道要求工作,用她纤细的肩膀挑起了全家生计。这些,可是大宅门中极其罕见的东西。
最让他内疚的是,在他病倒以后,吃喝拉撒全得人照顾。他很难想象,每天还要上班的妻子,是如何在艰难中撑起了家中一切。可蕴琳不仅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更把他照顾得无微不至。当他睡觉时蕴琳在熬药,当他醒来时蕴琳给他擦脸。滚烫的洗澡水,温热的床铺,干松的衣裳,熬得起皮的小米粥,从没短少过。
随着蕴琳的脸庞日渐憔悴,过去的那个静美高贵的少奶奶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张罗生活琐事的勤快主妇。而他的心里,只有无限的感动和伤感。
有妻如此,幸甚至哉。
只可惜,他们在一起的日子无多了。现在无论是八珍鸭舌还是豆汁稀饭,对他都没有了意义,他的生命如摇曳的油灯,在“顺其自然”中渐渐熬尽。为此,他不只一次替妻子的晚年设想,而每每一想到“形单影只”、“无人为伴”这几个字,他就忧心重重,无法成眠。
夫妇是树,儿女是花,有了花的树才能显出根儿深来。除了爱妻,另让洪禄承挂心的,也就是儿女们了。
他的膝下子女双全,这本是一种福分。可生在这个家庭,对这些孩子们却是天大的不幸。他的儿女们从没跟他享受过什么富贵的日子,反而都因为他这个资本家的爸爸吃尽了瓜络儿(土语,指牵连、连累)。背负着高成分的重负,他的孩子们不仅无望拥有一个美好的前程,甚至连基本生活和人格尊严都无法保证。
好在如今的空气远比旧日宽松了,压力也减轻了不少。他只求自己的儿女有一天能彻底走出蔽日的阴霾,能够永远平等地与工人、农民、士兵、干部享受一样的国民待遇……
“爸,您快喝了吧,我用扇子扇了会儿,药不烫了。”洪衍茹的声音再次响起。
洪禄承睁开眼,女儿已端着药走近床头,那额头细密的汗珠让他一阵心疼。他再没多言,忍痛努力支起身子,接过药碗,一气灌下。
洪衍茹轻轻笑了。待父亲喝完,又给他倒了白水清了口,这才接过空碗。
这种体贴实在让人熨帖。
其实,无论打哪儿来说,洪禄承也是最喜欢这个老闺女(京城话里“老”是最小的意思)。
首先,洪禄承有三个儿子。可三个儿子三只虎,不免让他觉得身边少了点细腻柔软的东西。而洪衍茹却是家里唯一的女孩,既承继了其母精致的相貌也承继了温柔的性格。正好弥补了这个遗憾。
第二,既然是女儿,那总归要出嫁的,以后到了夫家也难免要受婆婆的气。那么在家的日子里,洪禄承就觉得女儿天公地道地应该多受些父母的宠爱。
第三,洪禄承这个十四岁的女儿,还特别的乖巧懂事,是家里最让父母省心的孩子。不仅学习成绩在学校里名列前茅,而且打小就已经自觉地帮着家里操持家务了,这可是件顶不容易的事。
只可惜,洪禄承能给予女儿的关爱却实在有限。因为洪家的没落,洪衍茹自幼不仅缺食少穿,“运动”的十年里更是在惊吓恐慌中成长。就是现在,每天一放学她还要往家赶,不仅要帮家里买菜做饭,还要代替未下班的母亲伺候生病的父亲。
因此,洪禄承始终觉得在所有孩子里,他最亏欠的就是这个女儿,让她小小年纪就吃尽了苦。他这个父亲,实在当之有愧。
除了女儿,洪禄承的那几个儿子也并不让他如何放心。
老大洪衍争,是六零届的高中毕业生。
要说这个长子,真是块读书的材料。从入学开始,不仅年年都被评为三好学生和学习委员,而且从小到大的成绩报告书上几乎都是满分。就连考上了市重点四中以后,每学期老师给写的评定也都是“成绩颇佳,再求精进,品学兼优,可造之才”。可就因为生不逢时投错了胎,哪怕学习成绩再好也没用,仍旧是被高等学府拒于门外。
而最让人难过的是,高考落榜后的分配工作,也因为同样的原因,老大只能被分到别人挑剩下的大集体单位去,最终成为了南郊红星家具厂的一个木工。
老大工作后,直到七零年才成了家。娶的姑娘叫徐曼丽,1964年初中毕业,在京城红旗厂工作。
当然,原本像洪家这样的家庭是很难找到联姻对象的。但高成分家庭毕竟不是洪家独一份,所以算是臭鱼找烂虾也好,算是两好凑一好也好,反正是门当户对吧。洪家与当年的生意伙伴,山西酒商徐家结了亲家,两家儿女也彼此解决了婚姻难题。
相同的人生际遇下,老大两口子婚后倒也和睦,不到两年就让洪禄承抱上了孙子。只是大儿子成家后更加心灰意冷,全然没了上进心,每天除了上班吃饭睡觉,再不关心其他,书更是全然不碰了。
谁的儿子谁清楚,洪禄承自然明白,长子这是把与大学无缘的愤懑都憋在了心里,谁也开解不了。如若这般继续消沉下去,恐怕这一生也就荒废了。
老二洪衍文,际遇其实还不如老大。
就因为上学早了一年,结果老二成了六九届的初中生,不但错失了七零届整体留城机会,还被发到最苦的雁北地区插队下乡。
老二要求进步,转户口时,给自己改了个革命的名字叫洪向阳,然后就独自闷声上了路。就连路费也没找家里要,只带走了家里的一件老羊皮大衣。
一晃几年过去,老二在农村蹉跎多年,备尝艰辛。直到今年的春节,二儿子才第一次回家探亲。再见面时,穿着老羊皮大衣的“洪向阳”已经变得又黑又瘦,一点阳光灿烂的意思都没有,竟让洪禄承与王蕴琳这对做父母的差点认不出。他们又听二儿子说,在知青点儿连饭都吃不饱,干活更是连轴转,想想也实在心酸。
另外,洪禄承也知道几年来二儿子只写信不回家,都是为了省车票钱。他早听别人说,一个知青能熬干一个大人的工资,谁家也是靠父母勒着裤腰带,来贴补下乡插队的孩子们。仔细想想,老二在钱上却从没和家里张过口,竟是靠着生忍硬挨,熬过了这么些日子,也真是够难为的。所以在节后老二上路时,他和妻子千方百计凑上了三十块钱和二十斤全国粮票。除此之外还能给老二带上的,也就是一罐六必居的小酱萝卜了。
对这个二儿子,洪禄承心里只有无奈与酸楚。没办法,家里就是这个能力。谁让他这个当父亲的成了家里最大的累赘呢,也就只能委屈这个在外吃苦受罪的二儿子了。
老三洪衍武,老三,唉!
洪禄承的几个儿女中,他唯独一想起洪衍武,就疼得像是有把刀子在剜他的心,完全不由自主地为之哀叹。
这个儿子对他而言,另有一个名字,叫做“心病”。
这块“心病”从小到大,给家里惹过多少事,闯过多少祸已经无法计算了。他为了这个儿子,对周围每一位邻居的道歉与告罪几乎都变成了一种常态。而最终,在充分领教了这个混蛋儿子的顽劣本性后,他也只能自认无力管教,才不得不交给了人民警察。
其实,对家里这个老三,他一直就没奢求过这小子能有多大的出息。他最大的希望,也只是盼着洪衍武能做一个“不给家里惹事”的安分儿子。可别看这个愿望如此简单,却一直很难实现。
他知道洪衍武肯定会记恨他这个父亲。记恨他亲手把自己儿子送进了劳教农场。可他作为一个父亲,当初还能有别的选择吗?
他这样做,不仅是为了其他家人免受牵连,更是为了洪衍武能重归正途。但他这份苦心,儿子什么时候才能明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