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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镶黄旗     重返1977txt下载     重返1977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八章踩盘

    永定门火车站广场西,下午13:05。

    已经过了饭点儿,国营饭馆都在打烊休息。现在的广场西侧,人并不多。

    尤三是半路遇到寸头和大个儿的,在他们结伴一起回到永定门火车站后,六个人就分头去各处“踩盘”(黑话,指贼的侦查工作)。现在,他们正趁着这边背阴人少在这里碰头,汇总情况。

    寸头首先汇报。“今儿治安派出所是郭大腚值班。那家伙屁股死沉,从来都是一坐在屋里就不出来,今儿下午广场上肯定没事。”

    大个儿第二个汇报,他的嗓子瓮声瓮气。“候车室也一切正常。一共就俩铁路警,都在和检票的值班员聊天,连打听发车时间都懒得搭理。”

    永定门火车站共有两个派出所,一个是铁路公安的,一个是治安民警的。按规矩,铁路的不管治安,治安的不管铁路。寸头和大个儿分别把两个派出所的情况摸了一遍,都无异常。

    而尤三和仨小崽儿刚才也没闲着,广场其他的地方已经被他们转遍了,在哪儿也没见着可疑的情况。这么看,下午的情形甚至比上午还要松快。

    每个人都松了口气,都觉得尤三分析正确。他们今天被“雷子”盯上的原因,应该就是因为“劈叶子”的地儿“炸”了,和火车站两个派出所都无关。

    尤三对这个结果尤其高兴,他二话不说,就安排手下们都去练活儿。

    可是,仨小崽儿还是第一次被警察追,他们似乎有了心理阴影,任凭尤三说破大天,也全是一副呲牙裂嘴的苦相。不是说脚疼,就是说头疼,要不说肚子疼要拉屎,反正就是找辙推搪,不乐意去。

    尤三气得直想动手,可又怕揍了他们,这仨崽儿就更抵触了。他只好冲寸头一努嘴,要寸头给仨崽儿做思想工作。

    寸头作为师傅,当然责无旁贷。他舔舔嘴唇,开始摆事实讲道理,充当起了“贼政委”。

    “怕什么,火车站的‘雷子’根本就没盯上咱们,再说还有我们‘护托’呢。你们忘了,前天在候车室,我掏那个抱孩子的女的,旁边的老头眼睁睁看着都不敢管。大部分人就是这样,只要不偷他自己的就行。还有更怂的呢,即便明瞅着你们偷他,他也不敢反抗。别有心理负担,也别怕手艺“潮”,敢干就是好样的。就是让人捏住了手腕也没什么,了不地咱们大伙一起抢了他……”

    寸头话刚说一半儿,他身后忽然冒出一个流里流气的声音。

    “哟嗬,不玩技术玩手腕子了,真长脸嘿。”

    一句话,不仅打断了寸头的授课,而且还让他闹了个大红脸。

    “佛爷”行里,一向以“手艺”为荣,像寸头最后说的那样,偷窃不行改当“老抢”(黑话,指抢劫犯),绝对是行里的“败类”行径。作为一名贼师傅,这可算是“误人子弟”。

    寸头马上回头,去看是谁捣乱。

    只见身后站着一个精瘦的小子,也就十七八岁,五官不动倒挺像个好人,可偏偏眉眼一动,是好人都会离他远远的。说白了就是,一琢磨坏招儿就是一副贼眉鼠眼。

    这小子尤三一伙可都认识,他外号叫滚子,是二头手下的一个小佛爷。

    永定门火车站混饭吃的共有五支人马,虽然都是程爷门下,可平时在一个锅里盛饭,日积月累的难免生出些磕碰和磨擦。或是为争抢猎物,或是为逞强斗气,彼此间打嘴仗那是常事,甚至掰斥(土语,指争执)急了还会动动拳脚。再加上程爷有意打一帮拉一帮的搞平衡,各个人马之间等于是独立的山头,其实关系并不融洽。

    尤三火气正大,见滚子来搅和,他马上撵人。“有你事儿吗?该干嘛干嘛去,别跟这儿起腻。”

    滚子却照旧嬉皮笑脸,故意拉着长音儿搭腔。“哟——三哥,气儿不顺啊。收成不怎么地吧?”

    这话忒不招人爱听。尤三听了直犯堵,说话也就更冲。“关你屁事,赶紧滚蛋。”

    一旁寸头早就有气,凑过来一起撵人。“就是,这儿有你丫事儿吗?扯臊找尅呢?”

    滚子对这种跟着狼吓唬兔子的行径可不感冒,压根没搭理寸头,只跟尤三说话。

    “三哥,我可有正事。您小心别撵走了财神爷。”

    寸头一听,嘴差点没撇到后脑勺去。“就你?还财神?我就……”

    尤三伸手阻止了寸头骂下去,他皱起了眉。“有屁快放,老子没功夫跟你扯。”

    滚子似乎脾气挺好,对尤三表现出的厌烦没丁点在意,反而更堆上一副笑脸。“听说三哥您最近手里不大方便,咱二头哥让我给您带个话。只要您需要,多了不敢说,三百五百的没问题。”

    按说这是好事,可尤三听完连眼皮都没抬。

    “二头还能有这好心?你们开善堂的?”

    “瞧您这话说的,都是一个地头儿的兄弟,该帮衬的自然帮衬。”

    滚子话说得很仗义,可在尤三听来就如同放屁。他不傻,天下没白吃的午餐。果然,滚子话风一转,还另有条件。

    “当然,这点钱都是兄弟们省吃俭用凑的。三哥要用自然没的说,可您也不好意思白用不是?咱们月息好说,一分还是一分五有商量。”滚子说完很猥琐地眨了眨眼儿,那意思是尽在不言中了。

    尤三心头火起,脸上却冷冷一笑。“你们放印子钱都吃到老子头上来了。就不怕撑破你们的肚子?”

    “三哥,别人可是九出十三归,我们二头哥是好意……”

    滚子还想继续劝说。可尤三却一点不想再听了。

    “屁话。要割老子的肉下酒,还好意?”

    大哥一瞪眼,小弟们自然得助威。寸头见尤三翻脸了,马上带头咋呼起来,大个儿和仨小崽儿也一齐紧跟着煽乎。

    事情到这儿也就算黄了。可滚子没急没恼,又找巴了几句,像是还不死心。

    “三哥您真有志气,佩服。可我还得劝一句,做人别把门堵死了。我们这也是为您着想,万一您最后要真掰不开镊子(土语,引申义指为难,没办法)了,也别不好意思,我们随时……”

    “滚!赶紧滚!”

    尤三的暴脾气,被滚子的臭贫彻底激怒,他开始摞袖子了。

    一见这景儿,滚子赶紧点头哈腰的答应,“走,走,马上。”

    走是走,可这小子还挺会气人,才刚一转身,又故意撂下一句。“您忙着,我撤了。今儿手风顺,‘宰’了个大份儿的‘皮子’(黑话,指钱包)一百多‘点儿’(黑话,指块),二头哥还等着我喝酒呢。”

    一通显摆完了,这小子才一步三晃地走了,嘴里还挺自得哼着小曲。“星期天的早上我多么快活,吃着早点我上了汽车,两个手指头我一哆嗦,一下子就是一百多……”

    瞅着滚子的后影儿远去,尤三就觉着那么的堵心、刺心带醋心,心里好一阵拐着劲儿的闹腾。

    “呸!”

    他忍不住啐了一口。可心里一口气还是闷着,他就拿几个手下开始撒火。

    “看看人家一出手多少。你们技术也太面了。”

    寸头苦着脸分辨。“大哥,这跟运气有关吧?有时候钱会很多,但是也有时候没几个钱。这说不好。”

    尤三翻起白眼瞄了瞄寸头,他也知道自己没道理,但寸头顶了他,却让他更想骂人。

    “这就跟你有关。这仨崽儿也不知道你怎么教的,永远都是杂货铺卸货——没进步(布)。”

    一提这个,寸头干脆嘬瘪子了。他大概也看出来了,尤三就是在强词夺理拿他撒气。

    见寸头硬往下咽着吐沫,尤三也觉着口气有点重。他琢磨了一下,索性威逼利诱并行。

    “你们刚才也听见了,老子缺钱的事都传到二头那去了,不知道多少人打算看我笑话呢。咱们明说,现在大哥在钱上有难处,加上月份钱归了包堆儿,拢共还差三百块。这几天兄弟们都卖卖力气,只要过了这关,下个月除了给程爷“上供”,老子一分‘水’也不抽你们的。可要让我作难过不去这坎儿,也没你们的好。都听好了?”

    不知是这份许诺有作用,还是看出尤三是真上火了。反正听了这话,手下们都明显为之一振。

    寸头简直像条撒欢儿的狗,表现得尤为积极。“行啊,大哥。我们今天就豁出去了,下午咱就在这永定门火车站来他个大满贯。”

    尤三觉着寸头还是懂事,挺配合。高兴之余,他不但给寸头发了根烟,还拍拍他肩膀以示奖励。

    这下可把寸头美得直冒鼻涕泡,骨头也酥了一截,简直像受了蒋委员长的表彰。

    兴奋中,这小子又一挥手,对着仨崽儿也下了命令。“行了,去好好练活儿吧。可给我记着,谁都别想偷懒敷衍。大哥要过不去这关,咱们饭碗都得砸。听见没有?”

    仨小崽儿还是第一次听寸头说的这么不客气,他们互看了一眼,不得不强打起精神,散乱地应和着,结伴走进了广场的人群里。

    寸头和大个儿正要一起跟去时,尤三却趁走在前面的仨崽儿没注意,悄悄一把拉住了他们俩。

    “稳着点儿,别急。拉下几步,先让他们探探路。”

    尤三这是多了个心眼,他觉着中午再怎么说也毕竟差点被抓,谁知道车站俩派出所会不会知道?要万一有个风吹草动的,这样还来得及脚底下抹油。顶多舍下仨小崽儿,也比自己“折”了强。

    寸头一看尤三的表情,立马也明白了,坏笑着停了脚。只有大个儿兀自摸摸脑袋,似乎还没转过弯来。

    要说尤三的如意算盘打得不错,安全意识也很强。不过,尽管他们如此小心,却全然不知,就在他们身后四十来米的地方,其实还有个“熟人”远远“挂”着他们呢。

    那个“熟人”正眯着眼睛,盯准了尤三,露出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

    正如诗中所云:丧眉耷眼地他走了,正如他挤眉弄眼地来。他咧开了一口小白牙儿呀,暴露了要咬人的阴霾。

第十九章职责

    下午13:10的时候,邢正义和赵振民也到达了永定门火车站。

    看着广场上喧闹的场面,他们俩真有些头晕脑胀。说实话,来火车站纯属是碰运气,一点准谱也没有。而且他们还从没在这么多人的火车站侦查过,完全无从下手。

    赵振民提议分头在车站不同地方溜达,说万一瞎猫撞上个死耗子呢。

    邢正义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这么办了。

    眼见赵振民的身影淹没在人流中,邢正义向另一个方向走去。他没有具体目的,心想哪儿人多就去哪儿吧,但老半天过去,连个贼毛儿也没见着。

    邢正义是急性子,心里免不了起火。但他也清楚自己的毛病。脾气暴,沉不住气,这都是抓贼的大忌。

    他还记得刚来派出所时,第一次跟着秦所长跟踪蹲点儿的情形。那次他上蹿下跳情绪激动,十分钟能打听五遍“贼来了吗?”“能抓了吗?”。甚至恨不得见个人就想往上冲,瞧谁都像贼,弄得秦所长哭笑不得。事后秦所长虽然表扬了他的工作积极性,却也直言批评他不踏实,说他就跟火烧屁股似的,压根待不住。还说要想抓贼,必须得稳坐如山,耐得住枯燥。

    邢正义又掏出了烟,这是他控制情绪的灵药。烟可真是好东西,一根烟过去了什么火气都没了。自从干上了警察,他的烟瘾见天儿变大。赵振民也一样,俩人现在抽烟跟比赛似的,都成了烟囱。

    正吸着烟,又一批刚下火车的旅客从出站口涌了出来。看到这些人懵头懵脑问路的样子,邢正义却只能暗暗摇头。

    这些人大部分是刚从外地到京,一个个提着大包小包,行李都不老少,可他们的防范意识却实在太差了。有的人非常明显,身上鼓鼓的地方放的就是钱,这要是让贼看上了一把就下来。

    七十年代末,不管什么原因,能来趟首都是件了不得的事情,几乎所有初到京城的旅客,走进首都的大门总有免不了的兴奋。其中更是有许多人,到了京城总产生一种进了保险箱的感觉。似乎有了伟大领袖,有了**,京城就辟邪,就全是好人了。他们从没想过身边可能有贼,可能正盯着他们身上的财物。

    贼也特孙子,专爱找这些外地来京的人下手,他们才不管你哭天抢地、举目无亲、身无分文和走投无路以后的事呢。有些人往往被偷了以后很长时间都没有发觉,直到办事时候要交钱或到了旅馆需要用钱的时候,才如梦方醒,惨遭当头一棒。

    那些无耻的贼,他们每天什么都不干,只靠偷窃过日子。这里边有多少是别人看病的钱?有多少是别人出差的旅费?又有多少是别人赖以生存的积蓄呢?谁都不富裕,丢钱的滋味好受吗?碰着个家庭特别困难的或者急需用钱的,心眼窄巴的真能急出个好歹来。

    邢正义自打到东庄派出所后,已经发生了好几起失窃案。骑车上班的崔姐夹在后车架的包儿让人摘了,上街买菜的潘大妈排队时让人扒了钱袋子,虽说丢得无非是不多几个小钱儿,却真的伤透了她们的心。

    最让邢正义心疼的是退休的何大爷。老爷子丢了家里一个月生活费后,只是默默流泪却什么也不说,结果一口气堵在心里,差点没犯了心脏病。

    但这还不算最可怜的。邢正义甚至还听说,别的管片有丢了钱包愤而上吊的人,那可真是彻底的与贼不共戴天,恨贼不死就逼着自己死了。

    那些可恶的贼,已经不知道让人们流了多少眼泪。如果可以,邢正义真恨不得能抓尽天下所有的小偷。每抓住一个,不知道少祸害多少人。

    如今在东庄派出所的日常工作中,整治小偷和扒窃已经成了治安工作的重中之重,重建社会秩序的工作已经重新开始了。邢正义是无比迫切,希望能重新见到一个秩序正常、洁净安宁的世界,他更做好了准备,要为此贡献毕生所有。但这需要包括他在内的所有民警共同努力。

    邢正义听秦所长夸耀过以前那些老民警的成色。他听说过去东庄派出所的每个民警,无论刑侦、治安、民事,样样是行家里手。干活不要命,目标正前方,一切为了明天。可经过了动荡的十年,那些能干的有的已经退休,有的还在受审查。所里的老人如今只剩下了的四个经历过风雨飘摇,身心俱疲的老弱病残。

    要说起来,这恐怕才是公安系统面临的最大困难。现在所有的公安队伍无不例外,都已经变得素质低下,却又难以在短期内迅速提高。而且现在是有用的调不来,没用的请不走。不能说是乌合之众,也是人杂事乱。在这种状况下,各个派出所的现职民警们自然也就免不了良莠不齐。

    邢正义看得出,秦所长对这种情况最为头疼,可秦所长唯一的办法也只能拼命地言传身教。但可惜的是,转业来的同志往往得到一点成绩就很容易满足。他们缺乏的不仅是专业性与实际经验,更为关键的是缺乏积极进取的心气儿。在东庄派出所的年轻同志里,也只有他和赵振民这两个公校毕业生,展现出了与众不同的学习**。这也就难怪秦所长格外看重他们。

    同样的,邢正义对秦所长也是佩服的五体投地。他从第一天上班就知道秦所长是抓贼能手,也听过很多遍别人讲秦所长抓贼的故事,那绝对是惊心动魄。可自从亲自跟着秦所长出外勤执行任务,他才算真见识到了秦所长的本事。这让他心里又痒痒又佩服,全心全意把秦所长当成了最好的师傅。

    不过说到抓贼,邢正义也有他的苦恼。几个月来,尽管他好好地在学,但他能靠自己主动发现贼还没有过,每次都是秦所长看见后才告诉他的。亏得秦所长还说他学东西快,可学了半天他却仍感觉还没摸门。

    要说起来,他可是把成为一名称职的人民警察当成了毕生努力的目标。为此,他已经下了大决心,不在抓贼这一行里弄出点名堂来,决不罢休。可要说底气,他觉得自己别的没有,也就是凭着一身硬骨头了。

第二十章看站

    在广场上转悠了一圈后,邢正义在售票处门口和赵振民碰上了头。

    不出所料,赵振民丧眉耷眼,也是毫无所获。“唉,瞧谁都像贼。咱还是没有秦所长那两下子,白记了一肚子的窍门儿。”

    邢正义苦笑。“练吧,秦所长也不能永远跟着咱们。这回可全得靠咱们自己了。”

    随后,他看了看四周,又有了新提议。“火车站最混乱,这儿肯定不止那一伙贼。广场上人最多,我看咱俩不如就守在这儿找吧,万一咱们要找着别的贼也行啊,你说呢?”

    赵振民一听来了神儿,“对啊,能捞着个毛贼也不算丢人。”

    说干就干。邢正义和赵振民开始在心里默诵记过的诀窍,一起伸着脖子,分头往东西两边张望。他们觉着,像这样,不论贼在哪边都不会被错过。

    抓贼在公安系统内部叫打扒。发现、跟踪、控制、抓捕是抓贼的四大环节。抓贼难不难?别的甭提,先说这第一关找贼,一般人就过不了。有经验的老公安基本都有这个共识,一说抓贼,谁都说如何找到贼才是最难的,也是最重要的。说白了,找不着目标你抓谁去啊?

    想找着贼那真是门功夫,你得用两只眼睛在人群里挨个扣。高手用眼打量一个人,一眨眼儿的功夫,就得从这个人的衣着体貌特点判断出这是不是贼。用眼角往人群里扫量一眼,有没有贼,贼在哪儿,心里基本就能有个谱儿,这叫干什么吆喝什么。这个眼力,还真不是一般人随便就能练出来的。

    邢正义以前听秦所长解说找贼技巧时,似乎总觉得不太难。而那些诀窍他不仅背得滚瓜烂熟,平时分析起来都是头头是道,什么冬天无手套,夏天穿球鞋,走路半哈腰,眼神盯衣兜……其实他一直都期待能独自抓个贼试试。可今天一到用的时候,这才发现压根就不是那么回事。不论他用眼睛怎么扫,也没看出谁有“贼相”。

    要说这也并不奇怪,贼是极少数,混在广场上的茫茫人海中,用大海捞针来形容抓贼一点也不过分。他和赵振民又都是学了几个月的“二把刀”,只凭着一知半解的诀窍来认贼,那水平自然差远了。

    就这样,时间在不知不觉中过去。可邢正义和赵振民不仅要找的盗窃团伙没发现,就连其他的毛贼也没认出一个来。而且最为痛苦的是,哥儿俩的眼睛,渐渐都受不了了。

    原来邢正义和赵振民看人是一点不敢放松,他们不仅观察每个人的动作举止,而且还细看神态表情,精神是高度紧张,生怕把贼给漏过去。可像这么找贼可是最费眼的,看个十个八个还行,百八十人下来,哥儿俩眼睛都已经看见蝴蝶双双飞了。

    赵振民揉着发红的眼睛抱怨。“全是两肩膀扛一个脑袋,到哪儿找贼去啊?也太难了。”

    “嗨,‘蹲点儿’和‘看站’可是咱们的必修课。不练哪儿行啊?”邢正义安慰着,他的眼睛同样也难受得要命,但仍在坚持。

    说实话,邢正义也是太过急于求成了,他根本不知道,按着实际情况,没有个几年的苦工夫,想单独踏踏实实地拿下个贼根本不可能。不过话说回来,如果在平时,他或许不会这么较劲。可现在完成任务的压力太大,他完全是不得不为之。

    等人的滋味本身就不好过,等贼的滋味那就更难受了,邢正义几乎是一分钟要看一次表。等着等着,他心里不免开始打鼓。十分怀疑他今天冲动之下跑来抓贼,是不是真的有点不知天高地厚?是不是该回去找秦所长求助?

    可这念头刚一冒出来,他又立刻为自己的怯懦恼恨不已。

    怕个屁呀,没出息的东西。不坚持到底怎么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大不了让别人笑话去。

    别说,在心里这么一骂自己,感觉倒好多了,也不怎么忐忑了。

    “啊哟,我这眼睛,不顶事了。”

    赵振民忽然闭上了眼睛大叫,一阵风把他眼泪都吹出来了。他胡乱摸着身上找手帕,但由于换装出门时太匆忙,手帕根本没带。

    邢正义赶紧掏出自己的递了过去。

    赵振民一边擦眼一边表示怀疑,“你说就咱俩这样在广场上守株待兔,能等来贼吗?我怎么觉着咱俩手太潮,没戏啊?”

    “要有信心。找不着贼不丢人,不能坚持才丢人。”

    邢正义心知“看站”的时候(行话,指警察在车站蹲守等贼)最要耐心,因为这种等待谁也不知道有怎样的结果。两个小时不算长,一天一宿也不是没可能。固然这样等下去几率太小,但也只能往好处想。不过,对最坏的结果他做好了准备。无论如何,他肯定一条道走到黑,用京城话说就是“死也不能栽面儿”。

    赵振民擦干了眼泪,把手帕递还邢正义。可看的出来,他情绪已经不高。

    邢正义只有继续给赵振民鼓劲儿。

    “忘了秦所长说的了?抓贼这活儿跟运气也有关系,你越投入越着急,反倒不一定能看见贼,而有时候吃饱饭一出门儿,没准迎头……”

    说着说着,邢正义眼睛猛然一亮,他住了口,连拍赵振民肩膀。

    赵振民被吓了一跳,等他眯着发红的眼睛,顺着邢正义指的方向远远一瞅,这才搞清楚原因。原来从广场的西边,正溜达过来仨穿着军便服的坏小子。

    这仨小子,晃里晃荡,流气十足,看上去并不招人爱。可一见到他们,赵振民简直乐开花了。

    “兔儿嘿!守株待兔儿!今儿还真抄上了!”

    要说这就是该着。要按实际情况来说,邢正义和赵振民仅凭过去两天的调查结果,想把尤三这伙儿不知名姓、没有相片、不知单位和住址的贼认出来,概率基本为零。

    可偏偏这仨小崽儿自从手里有了俩钱,就每人弄了身军便服成天穿身上招摇,根本舍不得脱下来。而“寸头”的告诫被他们当成了耳旁风,尤三又因为他们还没有独自“抓分”的本事,懒得去管。以至于这身打扮就成了仨崽儿的明显标签。

    总之,这仨小子如今在广场一露面,简直像蚂蚁群里混进了三只草蚂蚱,竟被这俩“二把刀”警察轻易认出来了。

第二十一章和谐

    邢正义和赵振民心里这个美呀,就像打了一支兴奋剂,疲惫懈怠一扫而空。

    还真是肥猪拱门,缺什么来什么。没想到几个贼竟然自己钻出来了,这就是天意。

    哥俩儿高兴中互相瞅着眨了眨眼,心有灵犀,一块绕着人群都跟了过去。

    可是从这时候起,他们就都不说话了。警察蹲点儿,没贼的时候,天上地下的什么都可以聊,目的是打发时间。但凡贼一露头,立刻就得保持沉默。然后,必须用眼神行事,才不会惊动贼。

    身在广场之中,邢正义现在的感觉又和刚才站在广场边上旁观不一样。他前后左右到处是人,在这种拥来挤去的情况下,想要盯准目标十分不易。

    果然,走了没多远,他前面的仨贼就让别人挡个严实。再等人散开时,目标已经没了影儿。

    唉?就这一眨眼的工夫,仨小子溜哪去了?

    倒霉。这要再让他们从眼皮底下跑了,干脆自己脱警服吧。

    邢正义左顾右盼直着急。好在旁边的赵振民看出来了,忙给他指引。邢正义顺着赵振民的眼色踅摸了半天,才远远看见仨小子正走进一条夹道,奔着进站口方向去了。

    也幸亏军便服好认,要不说抓贼得眼神好呢,差一点都不行。

    进站口外面全是人,很多人等在这儿要排队进站。仨小崽儿一看这景儿就不走了,小油头开始四下张望,三角眼和黑脸则在人群里出来进去,他们仨似乎开始寻找下手目标了。

    邢正义也在观察周围环境。他现在身在广场东侧,正走在通向进站口和候车室方向的夹道里。要说永定门火车站还是小,只有出站口设在在广场正面,候车室和进站口都只能从这个夹道过去,还真不太方便。这条夹道大概二十来米,宽度也就五六米,人来人往,很是拥挤。在这儿,人连站都站不住,就别说留在这里侦查了。

    这里不行,他又探头往前看,发现一过了夹道就能宽敞不少。进站口对面是个大空场,大概距边界的围墙能有五十来米的距离,离墙不远还有几棵大杨树,有不少等人的旅客带着行李坐在树底下。他一看就觉得那儿是便于侦查的好地方。因为在那里,不仅可以一览无余的看到进站口附近所有的情况,而且还有其他旅客作为掩护,不容易被贼发现。

    邢正义冲赵振民一抬下颏,使了一个眼色,赵振民顺势一看,随后微微点头表示明白。接着,俩人分别兜了个圈子,都贴着墙走,想凑到那边去碰头。

    邢正义在逐渐靠近仨小崽儿的时候,紧张得都能听见自己“咚咚”的心跳。这才知道,都说做贼的心虚,敢情抓贼的也紧张,特别是像他这样第一次亲手抓贼的新手。

    他眼睛更是眨也不敢眨,既怕仨小子又突然从他视线里消失,又怕四下里乱踅摸的小油头看破了他的行迹。总之,他越走近出站口,心跳得越快,恨不得一张嘴,这颗心能自己从嗓子眼儿里飞出来……

    总算是拐过了弯。

    邢正义略松口气,转头去看后面的赵振民。可没想到,赵振民还不如他呢。

    只见赵振民的身子现在完全是机械的,动作都僵了,甚至有点不知道该迈哪条腿了。大白天蹑手蹑脚,他倒跟做贼的似的,那动作简直乐儿大了。

    可不?就凭这小儿麻痹似的动作,旁边甚至已经有好奇的人在看新鲜了。好在那仨小子这时候都光盯着旅客的衣兜了,要不非看破了不可。

    在邢正义持续揪心的瞩目中,赵振民却依靠奇迹般的幸运,竟也平安绕过了出站口。最后,当俩人在大杨树下碰头的时候,都不约而同大大舒了口气。

    他们倒不是真怕,怕就不干警察了。他们就是为刚才差点露出破绽而后怕,谁都担心不知道什么时候,一个疏忽就会把这次好机会给弄砸了。俩人如今试巴了下,知道自己的斤两了,下面的行动也就更加慎重。

    邢正义和赵振民待心情平复了些,相互郑重地点了下头,就开始了全神贯注的侦查。可他们哥俩只顾着眼里的三个小毛贼了,却全没发现就在夹道方向,此时慢悠悠又溜达过来三条“大鱼”。

    这仨人正是尤三、寸头和大个儿,他们故意落后,混在人群里更是一点也不起眼。巧合的是,尤三恰恰因为杨树下离进站口距离够远,觉得出了事更容易跑,竟然也看上了这里,决定来树下守着“巡风”。

    其实,邢正义和赵振民自以为他们选的地方不错,但实际有经验的警察并不会选择在这儿侦查。为什么?因为这哥俩儿只顾着距离远不容易被贼发现了,却忘了也因为距离太远,真要抓捕的时候跑过去根本不赶趟。

    不过,从另一个角度说。也正因为他们是“二把刀”,没按常规出牌,同时又身在树后。所以尤三几个过来时压根就没留意他们,更没想过“雷子”盯进站口,竟会跑这么老远来。

    最有意思的是,当尤三几个走到树下后,随随便便就转过了头。他们背对着俩警察,反而十分放松地抽起烟来。

    这就形成了一个千载难逢,又别开生面的有趣局面。仨小崽儿在出站口勤忙活着,而两个“雷子”和三个盗窃团伙骨干,在树荫下几乎凑到了一块堆儿。五个人都只顾着远远儿看这仨小崽儿了,谁还都没发现谁。好一幅警匪和平共存,其乐融融的和谐景象。

    要说这会儿,整个空场里也只有一个人在难受,而且是极度的愁眉苦脸,在心里直念咒儿。

    谁呀?

    洪衍武。

第二十二章扫雷

    其实离开东庄三条之后,洪衍武的运气还不赖。

    他循着尤三逃窜的方向,没多久就在半道发现了已经脱逃的寸头和大个儿。他悄悄尾随他们,也没费什么劲儿,就又找到了尤三。只可惜,这伙人聚齐的地点在护城河边,那儿胡同口不少,人来人往不断,仍旧是不便动手。

    要说洪衍武的顾虑,倒不是怕这伙贼一拥而上,恰恰相反,他是怕他们一哄而散。因为真要让他们溜了再分散着藏起来,那可就成了王八下河,逮起来就麻烦了。所以,他也只好继续“挂”着了。

    说真的,这点屁事也忒周折了点儿,换别人早烦透了。不过洪衍武已经不是当年的毛头小子,并不缺乏耐性。

    跟着尤三一伙回到火车站后,洪衍武仍旧平心静气在暗处观察。从尤三他们分散去“踩盘”,再到滚子出现裹乱,最后到尤三安排仨崽儿去练活儿,他的目光就没离开过尤三的后影儿。再后来,他自然也随着尤三他们,来到了进站口和候车室门前的大空场。

    一出夹道,洪衍武就看好了墙边上的一个空地儿,他很自然地走过去蹲坐下来,一点没引起旁人的注意。

    这地方正好位于那几棵杨树和出站口之间的位置,空场的全貌尽收眼底。向右看是仨小崽儿,向左看是尤三几个。要动手也就快跑几步的事儿,要是监视看哪边儿还都清楚,怎么着都合适。要不说这就是经验呢,洪衍武挑地方的眼力,比俩警察可强太多了。

    不过,世上毕竟没有完美的事,这个位置有一点不好。那就是离尤三或是仨崽儿的距离都有点近,只要稍微引起他们注意,洪衍武大概率会被认出来。可是,对这个他也有办法。

    首先,洪衍武特意贴着砖墙,蹲在了几个坐在行李包上的旅客后面,借此也就遮挡住了大部分视角。然后,他又从墙根儿底下找了一张别人垫屁股的废报纸,假模假样翻看起来。在报纸的掩护下,他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这样,也就把曝光的可能降到了最低。

    不过实际上,这会儿洪衍武心里也有点儿紧张。毕竟二十来年没干过这盯人的勾当了,这尤三又挺狡猾,小花招儿不少。他怕再有个闪失玩“现了”,那才叫丢人到家了呢。所以为防止尤三耍花样留后手,他蹲下后第一件事,就是先偷眼把尤三的前后左右都仔仔细细筛了一遍。

    以前他这样做,通常都是为了找便衣警察。因为便衣叫“雷子”,所以这种行为在行话里就叫“扫雷”。可今天他万万没想到,仅凭经验的防患于未然,竟还真扫着“雷”了。

    洪衍武很快就看出邢正义和赵振民不对劲。在他眼里,这两个站在尤三身后右侧的人,衣着与气质严重不符。他们相互之间,不仅说话压低嗓音,就连眼神也流露出异常的警觉,绝对有事。

    他再仔细一看,觉得邢正义挺面熟,这不就是中午骑“大凤凰”的那个“雷子”吗?

    洪衍武心里先是一个激灵,冒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警察在统一打扒。这让他还以为自己第二次掉进了包围圈,差点没去撞墙。好在他随后用眼睛又扫量一圈周围,却并没发现有其他的“雷子”。

    不过等他再细一看这俩雷子死盯的方向,又差点没吐血。他竟然发现那俩单飞的雏儿,对眼巴前的尤三几个视若不见,却异常激动看着出站口的仨小崽儿。这什么情况啊?简直让他抓狂。

    说到这里,也许有人不解,难道仅凭没发现尤三,洪衍武就能断定邢正义他们是雏儿吗?

    不,其实是邢正义他们的盯人方式,才暴露出他们是生手。

    像邢正义和赵振民眼里那种激动和兴奋程度,说明他们没见过什么场面,并且缺乏办案经验。他们眼睛眨也不眨地直盯,也说明了他们如果不直视,就吃不准那仨小子在干什么。

    而有经验的警察总是特别善于掩饰自己,决不能像他们似的直眉瞪眼地瞅这个瞧那个,那样全完。高手的做派,是只要用眼角余光一扫,周围的情况就知道个差不离。谁可疑谁在哪儿心里都有数,然后再盘算下面怎么办。

    现在让洪衍武感到发愁的是,如果要动尤三,警察肯定会连他一起抓。要是不动尤三,这俩警察过会也会去捉仨崽儿。可要是尤三先发现了警察,那绝对马上就惊,不定又跑哪儿去呢,再找可就更费周折了。

    这场面真绝,简直是两头……不,是三头堵。就没他的好了。

    他郁闷至极下,忽然心生一个感悟——生活的力量无比牛叉,完全不由得你。

    不管怎么说,眼下也不得不重新打起盘算。可洪衍武掰着手指头一个劲琢磨招儿,也没想出个好主意。

    指望这俩“雷子”自己走是不可能的,看他们俩,就像是叼着了鸡的狐狸,眼里正犯馋呢。指望他们自己松嘴,没戏。

    唉,对他们既不能赶也不能轰,绕又绕不过去,躲又躲不了,那就只能……

    和他们合作?

    洪衍武完全是不由自主冒出的这个想法,可连他自己都觉得不靠谱。

    “抬人”(黑话,指供认同伙)走到哪儿都是江湖大忌。尤其玩主圈儿里,这是最让人瞧不起的。按照玩主的准则,即使打架被人捅了,受伤住院都不能跟警察往外“抬人”,必须得靠自己报仇,这叫江湖规矩。否则事儿完了,等人家一出来,“抬人”的不仅将受到对手严厉报复,还将永远不齿于流氓社会。

    玩主是什么?玩得起玩,玩不起别玩。圈儿里一切的争斗,那都是为了耍仗义、争名气。

    找警察算什么?要想在街面上混,就别琢磨警察的事,否则让人知道了戳脊梁骨,还不如在家闷着呢。

    这就是玩主们普遍认同的价值观……

    刚想到这儿,忽地,洪衍武竟愣住了,然后就是一个劲的摇头苦笑。

    不为别的,是他忽然想通了,觉得自己简直是在犯傻。他比谁都清楚,这些所谓的江湖准则听着挺尿性,但其实不过是懵血气方刚的毛孩子用的。

    还纠结于流氓的假仗义,几十年不是白活了?名气,仗义,全是虚的。玩主们个个都对你竖大拇指又怎么样?顶个蛋用。

    再说了,如果就这么算了,那五块钱就真找不回来了,哪儿对得起薛大爷啊?

    而且今天这事儿已经折腾到这份儿上了,放过尤三?那是绝对不甘心。

    哼哼,现在对他最重要的是:一,把薛大爷给的钱找回来,二,不能让尤三好受了。剩下的什么都不用想,都没意义。

    可要是坏了规矩,以后又怎么混呢?

    还混个屁啊。从这臭泥坑里往外跳都来不及。职业流氓那是好玩的?人这辈子才有几年啊,难道还用来坐牢?

    最后说句实在的,现在折腾的人还为个名儿,为个仗义,可以后都得改为钱。随着那吞天卷地的经济大潮,用不了多久就会出现新的江湖准则,只是再与义气无关,只因金钱而定。到时候鬼鬼祟祟、偷偷摸摸、含沙射影、背后黑人的鬼蜮伎俩,谁也不会比谁少。

    那既然如此,现在和警察合作能达到目的,又为什么不呢?更别说他身上背着两劳人员的身份,在社会上比耗子更不招人待见。这年头,如果他向政府靠拢,能跟这俩小警察扯上关系,对他这种人肯定是有好处的。

    不过要这么做,还存在着一个最重要问题——他有可能跟警察沟通吗?

    洪衍武印象里的警察形象,所作所为大多和地道的流氓没俩样。区别只是身穿制服,脑袋上顶着国徽,拥有合法的护照。尤其像这样的小警察,他们眼里通常没人,最爱假模假式的不把别人当事。他们最爱干的事,就是要周围的人把他们当成国家干部看待。对他这样的人说起话来,一张嘴就会说“我代表政府”。要是认出他,很可能二话不说先把他抓了。

    那么究竟该不该冒风险试一试?

    洪衍武还真有点拿捏不定。他在心里掂量来掂量去,老半天才下了决断。

    尽管他本能地厌恶警察,可他还是觉得人都有**,有**就有弱点。

    看这俩小警察的样子,心里百分百是想立功呢。可他们明显太嫩,只要一动,能让这伙贼能跑得一个不剩。就凭这一点,如果让他们明白他能帮他们立功,即使再看不起他这样有前科的人,应该也不会拒绝吧?

    更何况,想抓他也没那么容易。要是谈不拢,他虽然不能下手揍这俩警察,可按住他们再从容离开,他还是有把握的。

    嗨,反正除此之外,他也确实没别的招了。为了找回薛大爷的钱,赶鸭子上架试着来吧。大不了就是耗子给猫当三陪,要钱不要命呗。

    像他这么牛叉的人,还怕犯回傻么?

第二十三章热闹

    拿定了主意,洪衍武现在要操心的事,就变成了如何不被尤三一伙察觉,去和俩警察见面了。

    他肯定是不能直接过去,两堆儿人差不多挨着,没法不被尤三看见。而且目前的情形非常悬,他还必须抓紧时间。

    情形悬到什么程度?

    可以说是危如累卵。

    尤三现在只是没往身后看,但千万别有什么意外。哪怕一个偶然,这小子一扭头就能瞅见那俩雏儿。警察能不能认出尤三说不好,可尤三绝对一眼就“炸”。

    再说,即便侥幸没发生这种情况,可等那仨小崽一旦找到合适目标开始练活儿,这俩“雷子”肯定也是立马儿拉弦。到时候,尤三更是一个跑。

    绝不能再等了,必须马上想辙把尤三和警察分开。

    有难度吗?

    绝对有。可洪衍武有招儿。

    洪衍武发现,在他左边不远处,有个堆上了墙的渣土堆。于是,他过去一通翻找,没想到运气出奇的好,原本只想拿块砖头,居然找着了半根大白。

    这里的空场仍然是平整的水泥地,也就是老百姓俗称的“洋灰地”,用大白写字是即清楚又顺溜,自然比砖头更合适。洪衍武一个坏笑,面冲砖墙躬下身子,低头在地上“刷刷刷”就是一通写。

    在这十年中,由于消息管控一直十分严格。大道上既然不畅通,小道消息自然就多了。人们早已习惯了靠自发张贴大字报,和私下的耳传口述来传播交流信息。更何况现在又是一个政治方向正经历巨变的敏感时期,大家下意识里,都以为是有人在给公众传递什么新的政治信息。因此,从洪衍武一开始书写,就引起了人们的驻足。

    要说这年头贴大字报的常见,但在地面上写诗的还真没几个。先是有几个行人看新鲜似的站在了洪衍武的身后。接着,又有几个靠墙边休息的、等人的和看行李的,也被这西洋景儿吸引着走过来。

    而这时,国人的另一种心理也开始发挥作用。那就是要有什么事一围上人,谁要是没看上,一准儿觉得吃亏。再加上广场上人又太多,连放个屁都能惊动一个连。于是乎,围观的人数迅速增多,很快这里就围成了一个闹市样的大圈子。

    “哥们儿,怎么茬儿这是?学狗爬的还是学猫跳的?”

    “谁知道啊?我也刚来。”

    “劳驾了您,让咱搂搂(土话,指看,源于英语look)。没有血了呼啦的吧?我怕见血。”

    “兄弟,看着点。你再挤我,我就成相片了。”

    伴随着阵阵骚动和喧哗,人堆里说什么的都有。一大帮子人都跟让谁提拉着脖子似的,脑袋挨脑袋,弩着劲儿往圈子里瞅。还有不少晚来的人也直往里凑,个个挤得脸倍儿红。

    等到洪衍武写完,这块地方已经被看热闹的人给围得密不透风了。就连他自己,也不得不像只耗子一样,从众多条腿下寻找空档,经过一番艰难挣扎才爬了出来。不过他并不抱怨,因为这发生的一切正是他需要的效果。

    打一穿越回来,洪衍武就领教了这个年代人们的好奇心。对此他不得不服,无论多无聊的东西,这个时代的人都能看的津津有味。甚至只要眼睛有东西可看,他们就跟着看,一点不觉得厌烦。而他就是想利用这一点,引起人们的围观。

    可制造出这种热闹又有什么用呢?难道尤三他们会过来看这个热闹吗?

    答案是——必定会。

    如果说有什么东西既能不引起窃贼的戒心,又能把正要行窃的贼吸引过来,那就只有更好的作案机会。而上百人前拥后挤的围观情景,无论被哪个贼看到,也不会不为所动的。

    果然,事情的发展一点儿也没跑偏,尤三一发现这边的情况就待不住了。只遥望片刻,他就带着大个儿和寸头往这边溜达过来。

    接着,这边的热闹就连进站口前的仨崽儿也看见了,不过他们却没敢动,只在原地垫着脚一个劲儿往这边张望。这是每个团伙的通用规矩,遇到不明情况,必须等“大哥”指示才许动。

    再看杨树后的那俩“雷子”。也不知他们是迟钝还是执着,只往这边望了两眼就又转回头,接着去盯那仨崽儿了。

    洪衍武对这一切非常满意。完全如他所愿,就跟排练好的似的,该动的动了,不该动的一点没动。

    两分钟后,尤三几个已走到人群外围。他们一接触到围观的人们,并没急着下手,而是很快分散开,观察情况。

    洪衍武则趁这个机会,凭借拥挤的人们作为遮挡,分别躲避开尤三几个的视线,在不动声色中与这一伙贼错身而过。

    等远离了人群,他再回头一瞅。发现尤三他们还在探着脑袋往人堆儿里瞅,一点儿也没发现他曾经存在。

    他不禁咧嘴一笑,擦墙遛边儿,直奔大杨树的方向。

    大杨树下,邢正义和赵振民确实没动。可他们也并非如看上去那样淡定,反倒是正为洪衍武制造的事端闹心呢。

    “正义,咱俩要不过去一个看看?你看围观的人又招来了更多好事的小子,都在架着膀子伸长脖子往里瞅呢……”

    “可咱俩一起盯这仨人都困难。要去了那边,别再把本来的目标跟丢了。再说,要万一这仨小子开始下手怎么办?”

    “可那边要真出了什么大事,咱们置之不理合适吗?”

    “这……”

    对赵振民表现出的担忧,邢正义同样着急为难,可他能做的也只是心情纠结地望向人群聚集处。即便他再拼命地挠头,也没想出个好主意来。

    而就在这哥儿俩肩并肩站在一起犹疑观望,没了主心骨的时候。

    “啪”的一声,赵振民的左胳膊肘关节,竟突然被一只从后面伸来的手一把抓住了。

    紧跟着,他们的身后,俩人的中间,居然冒出了一个陌生的声音。

    “警察吧?”

    谁!?

    声音虽然不大,可邢正义和赵振民却都被吓到了。他们第一个想法就是暴露了,猛然一起回头。

    目光聚集处,一个破衣拉萨的坏小子,正笑嘻嘻望着他们。

第二十四章接触

    邢正义第一眼就觉得这人眼熟,可急切间又想不起具体在哪儿见过,一愣之间陷入思索。

    赵振民看这人,却根本不认识。但他觉得既然在这个时候点破他们身份找上门来,即便不是犯罪份子,想来也绝非什么好人。

    下意识里,他赶紧去观察四周。没见到其他可疑人员,紧张才略缓。

    可随后他就意识到,自己胳膊可还被抓着呢。于是他马上一甩左臂。“干吗?松开!”

    本以为一下就能甩开,可赵振民没想到的是,人的身上有些地方其实挺脆弱。比如关节,比如穴道,而经络自然也是其中之一。

    大概也是碰巧了,他被坏小子正捏住了臂肘关节内侧的麻筋儿。只稍一用劲,就让他整个左臂又酸又麻,气力消散。

    赵振民这下可恼了。这坏小子年纪不大,又是一身吊儿啷当的劲儿,一看就不是什么大鱼,顶多是只小臭虫。他赵振民可是堂堂的人民警察,哪能被这么个小臭虫给制住?

    于是,黑了脸的赵振民,打算无论如何也得先把坏小子铐上审审。他不仅更使劲地甩动左臂,同时右手也去掏手铐。

    坏小子察觉,连声央告。“您先别动,有事商量。”

    赵振民以为坏小子怕了,摸铐子的手也就暂时停了,但态度却更充满敌意。“你谁呀,够狂的,知罪吗?”

    坏小子刚要作答,而这时,思索中的邢正义突然眼睛一亮,压着声音冲赵振民喊。“是上房跑了的那小子,拷他!”

    一听这句,赵振民顿时明白了。他知道邢正义中午抓捕时,曾眼睁睁看着一个小子脚尖点地,拧身上房,跟飞贼似的就跑了,并对此深以为耻。还真没想到,这小子居然送货上门了。

    “好小子!”

    赵振民一激动,就继续去摸铐子。不过他却忘了,自己胳膊还攥在人家手里呢。结果才刚一挣巴,还没怎么着呢,他的左臂又是一阵酸麻,接着就被坏小子一抬手给别到了背后。

    嘿,又是麻筋儿。

    赵振民在疼痛中,不得不低头俯下身子。

    好在邢正义这时已经掏出了铐子。见此情景,邢正义一伸左手,同样也牢牢扣住了坏小子别着赵振民的那只手腕子。而几乎同时,邢正义的右手举着亮晃晃手铐,对准坏小子这只手腕就砸了下去。动作没一点犹豫,堪称稳、准、狠。

    躬着身子的赵振民高兴了。邢正义的擒拿课成绩在公校里一直名列前茅,就连教擒拿的教练都夸邢正义手法到位,要是被邢正义拿住腕子,那基本就跑不了。更何况坏小子要想躲,就必须先放开他。可要是放开了他,那就是两把铐子一起上,坏小子再能,还能反倒哪儿去?

    世上有句话叫做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事实与赵振民期待的偏偏相反,坏小子不仅没表露出应有慌张,反而极不正常保持了神色淡然。而面对邢正义几乎十拿九稳的一铐,坏小子非但没放手,更加没躲避,倒是“嗖”的一伸手,攥住了邢正义拿着手铐的腕子。

    真快,楞没看清。

    赵振民情不自禁张大了嘴,但更诡异的事情还在后面。接下来,随着坏小子轻描淡写地一拗,邢正义的手竟然完全松开来。手铐也掉落在地上,被那坏小子一脚踩住。

    赵振民的下巴都快掉地上了。他了解邢正义的脾气,那是个从不服软的血性汉子。宁可手腕碎掉,也绝不愿撒手。这一拗,力气得多大?

    再然后,赵振民更是把眼睛瞪成了正圆形。他清清楚楚地看到,无论怎么使劲挣扎,邢正义被坏小子抓住的右手腕子也挣脱不开。与之相反,无论邢正义再怎么用力,也不能使坏小子那别着他的右手松动一分一毫。

    这小子什么来头?也太不正常了,这不活见鬼了吗。

    赵振民现在才明白过来,坏小子捏他的麻筋儿哪儿是走运呀?根本是手法老道,故意为之。

    这下,他傻了眼。

    再说邢正义,现在最难受的恐怕就是他了。

    邢正义一向自负在擒拿方面下得功夫最多,在以往的对战经验中,也仅有公校的擒拿教练才能压他一头。他没想到会遇到这么强的对手,而且竟被碾压的毫无还手之力。明明不是个儿吧,但不打也不是,认怂更不甘心。为此他简直要爆炸了。

    不过,邢正义确实不愧为公校的尖子生,应变极快。他一看僵持下去不是事,索性就放开了对手腕子,反而攥起左手挥拳而上,直奔坏小子面门。

    而这时的赵振民,左手虽然被别着,但还可以转身用右手去卡对手的脖子。他见邢正义换了拳头,马上就用这招来配合,不得不说是邢正义的老同学,配合默契。

    真别说,俩人合力挺奏效。逼得坏小子右腿一个后错步,彻底放开了抓着他们的手。

    可邢正义和赵振民刚觉得坏小子撑不住了,还没来得及高兴,就马上又知道错了。因为俩人眼前一花,压根没反应过来,邢正义挥拳的左手,赵振民卡脖子的右手,就已经一前一后,再次被蹿上前的坏小子攥住了手腕。

    这下更快,又狠又疾,说状若雷霆一点不夸张。

    邢正义和赵振民都暗吸一口冷气。他们就不明白了,这坏小子究竟是哪儿练的抓人胳膊腕儿的本事呢?

    简直是一抓一准儿,就跟摘玉米棒子似的那么轻松。犯罪份子要都是这个水平,那他们还算警察吗?以后贼和警察到底谁抓谁啊?

    带着羞愤和恼怒,俩警察同时奋力一挣。可照旧动不了,比力气还真比不过这小子。

    急切中,俩警察彼此一个眼色,立刻心领神会。虽然俩人进攻的两只手现在都被控制了,可俩人另外两只手却又都自由了。所以,他们马上想到要再次同时挥拳去夹击对手。老话说得好“双拳难敌四手”,坏小子抓腕儿再准,横不能再多长出俩手来吧?

    可惜事情的发展再次脱离了他们的预计。人家虽然没再长出手,却似乎把他们的所有想法都预料到了。没等他们付诸行动,坏小子抢先抓起俩人的手腕一抬,一阵钻心的疼痛,立刻让他们的身子僵住了。

    坏小子也没再给他们任何机会,接着一抖胳膊,先逼着俩人都转了个身。然后连着一个顺拐,把俩人的手,都给别到他们各自的后背上了。彻底拿下。

    邢正义和赵振民现在可全懵了,他们低着腰,脸对脸,此时的默契,也只剩下彼此的眼中的震惊了。

    谁能想到受过公校专业擒拿训练的他们,两个人一起上,还会输给一个毛贼一样的犯罪份子?而且仅仅一两个回合,他们竟然就被制得连丁点都动弹不得。

    这叫什么事儿啊,贼没捉着,反被贼擒了。还说什么维护治安,保卫人民,这不全成笑话了!

    这坏小子真的只是个普通的小贼么?

    对这一点,他们现在打死也不信。

    按说犯罪份子和警察斗法,就跟耗子给猫捋胡子一样,是一种找死的游戏。可就这样的游戏,楞能让这小子给翻了盘儿。就凭这几下儿,他们的擒拿教练也没这本事。

    说实在的,要想贴切地形容坏小子制服他们的这个过程,也就只有评书中常用的一个词儿才最为合适。那就是袁阔成常用来描述两军大将单挑,名将在两马错蹬之际抓住了敌将的甲襻丝绦,轻而易举就力擒敌将的那四个字——如提婴孩。

    邢正义和赵振民脑子已经全乱了,这时坏小子又一提拉,正撅着屁股的他们又被迫都直起腰来。接着,坏小子又各自把他们往身边一拽,结果仨人靠在了一起。还膀子膘着膀子,就跟多铁的哥们儿似的。

    俩警察现在简直觉得自己成了人民警察的最大耻辱。一时间,“折戟沉沙”,“师出未捷”,“功未成身先退”这些杂七杂八的念头纷纷而至,让他们憋屈得直想咬人。那真是打落门牙肚里吞,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痔疮长在舌头上难言之隐,卖黄连的看手表苦逼到极点啊!

    赵振民还算个好脾气的主儿,尚且愤懑难平,就更别说邢正义了。邢正义是谁?那是冻死迎风站的主儿。哪儿受得了让人这么随意摆弄?

    羞愤之余,邢正义“腾”的一下彻底爆了。可就在他打算拼着骨折鱼死网破的时候,坏小子的一句警告却及时制止了他。

    “别动,动静闹大了贼就‘醒’了。”

    这话一出口,俩警察都是一愣。

    这小子不就是贼吗?怎么还说这话?

    接着,俩警察又见坏小子在警告他们的同时,不停往四下里张望。他们不约而同也都顺着坏小子的眼神望去。

    先去看的当然是最重要的出站口方向。很幸运,仨目标还在那里,毫无异常。他们又转头去看四周。这时才意识到,坏小子把他们弄成这副姿势,似乎也是有意避免他人注意。

    怎么这么说?

    因为刚才他们在树后的几下掰扯,已经引起了附近好几个人的注意。而现在恰恰因为他们肩并肩站在一起,这些人都已纷纷转过头去,不再关注。或许以为他们是仨熟人在闹着玩呢。

    更奇怪的是,周围逐渐恢复平静后,坏小子反倒赔礼道歉,提出只要不再动手,就放开他们。

    邢正义开始冷静下来。他觉得从种种迹象看来,这小子似乎还真挺怕把这伙贼“惊”了似的。再想想,坏小子要真是贼,跑都来不及呢,哪儿有贼吃饱了撑得敢主动招惹警察的。

    难道真不是贼?那这小子到底想干什么?

    邢正义正觉得蹊跷,旁边的赵振民已经疼得受不了,满口答应。“行,都行。把我们放开怎么都行。”

    “那好,可我还得提醒一句。别我一放手,您二位不听我说完就抓我。这儿动静一大贼可就全跑了,咱们都瞎。”

    坏小子最后又叮嘱了一句,随后他见邢正义和赵振民都点了头,倒也干脆,没丝毫犹豫就放开了他们。而且还从地上捡起手铐,悄悄塞还过来。

    邢正义收好了手铐,一时只觉得右手腕被攥得发麻,而且腋下和肩胛骨也都在隐隐作痛。他抽动下嘴角,一边揉着手腕,一边打量坏小子。

    此人身高一米七八左右,精干,寸头,身体强健。眼神里充斥着对峙、平视以及……坦然。

    邢正义足足扫视了半分钟,坏小子的眼神一直迎着他。

    邢正义自从当了警察,还没见过一个嫌犯敢如此和他对视。心说倒是个胆大的家伙。

    与邢正义不同,赵振民的德行样可大了。他毫不顾忌警察的形象,一边揉腕子一边呲牙裂嘴直哼哼。等揉的差不多了,他一翻眼睛,冲着坏小子就喝了一声。“嗨,你吃的东西是不是从后脊梁骨下去的?”

    坏小子一愣。“您什么意思?”

    “胆儿够大的,跟警察玩家伙。”

    坏小子叹气。“人,自保是本能,想报复,没辙。”

    赵振民明显还有怨气。“就凭你?我犯不上。身份不一样,知道吗?用不着报复,也不用杀仇,你身上只要有事儿,今儿就让你进去。说吧,叫什么?”

    “洪衍武,17岁,住白纸坊东街福儒里2号东院。”

    在旁的邢正义立刻断出。“懂规矩,折过呀。”

    自称洪衍武的坏小子坦然应声。“是,给政府添麻烦了。”

    政府?这可是特定人群对警察的称呼。

    赵振民忍不住和邢正义对了下眼色,等再转回头,赵振民对这个洪衍武更好奇了。“你被处理过?”

    “我昨天出来的,今天刚回京城。”

    “从哪儿?”邢正义打断话追问,眼神像针一样。

    “茶淀。”洪衍武面色没变化,边说着还从兜里掏出火车票票根和解教证明书,

    邢正义和赵振民看完,都觉得又是一个没想到。面前的,竟然是个刚刚解除劳教回京的两劳人员。

    邢正义咳嗽了一声,继续询问,“因为什么?”

    洪衍武咽喉明显蠕动了一下,“……打架。我打了一个当官的儿子,我喜欢打架……”

    邢正义和赵振民再次对视一眼,然后都点头示意洪衍武接着往下说,他们看的出,他说的是真话。

    洪衍武此时似乎也松了一口气,开始给他们讲述他经历过的遭遇。

    尽管为了节省时间,洪衍武用最简洁的语言描述了事情经过。可邢正义和赵振民还是越听越惊奇。不管是这个洪衍武被强制劳教的经过,还是刚回京城探亲,就遭遇盗窃的经过,所有一切全都大大出乎了他们的意料之外。

    尤其是听到洪衍武跟踪尤三,结果偏被公安当成了岗哨,又被迫逃走的经过。别说赵振民,就连邢正义也有点忍俊不禁,觉得这小子太倒霉了。

    另外,要按洪衍武说的这些,他当初因打架受到的处罚未免有些过重,一是不应该让他和成年人一起劳教,二是定了三年劳教,时间过长。这可都是“四人团伙”时期法制所混乱所造成的。对此深恶痛绝的俩警察,也不免由此生出了一些同情。

    但接下来,让俩警察真正有所触动的,是听到有关茶淀农场老薛队长的一切。洪衍武给他们描述了一个恪尽职守又能宽容育人的老警察。他说起了老薛队长在他劳教期间是如何费心费力地教育他,才让他明白了是非和懂得了事理。还说了老薛队长在他消沉低落的时候,是如何开导他,给了他温暖和鼓励。而他,也正是因为老薛队长这些平日教诲,才能在地震中积极救人……

    洪衍武在描述中很动情,双颊泛起了潮红,渐渐的,就连声调都有些变了。而当他最后说到老薛队长像个父亲一样给他送行的时候的时候,俩警察分明看到他的眼睛湿了,这让他们的脸上也不禁起了柔和的变化。

    居然会有这种事?听来简直像是一个荒诞的故事。

    可他所说的却又是那么有根有据,合情合理。

    或许……是真的。

第二十五章合作

    听完了所有的事情经过,邢正义和赵振民若有所思,半天没说出话来。

    这两个一直认为公安事业充满神圣感,把成为一个合格警察作为人生最大目标的年轻警察,还是第一次听到有劳教份子亲口夸警察的。

    一个解教人员居然会对管理他的劳教警察如此的感念,这不仅让他们对警察这个职业体会到一种更为深刻的意义,也让他们对洪衍武口中的老薛队长产生了极大的尊敬。

    其实与其说邢正义和赵振民相信,还不如说他们都愿意相信洪衍武所说的事。不过他们虽然都被打动,但职业的警惕性却没这么轻易散去。

    出于慎重,赵振民又问。“就为了找回薛队长的五块钱,你费这么大劲?不值当吧?”

    邢正义则默默注视洪衍武,观察他回答时的表情。

    而洪衍武表现出异常的坚定,斩钉截铁地说,“那可不只是五块钱,那还是薛大爷对我的期望和我自己的良心。过去,我辜负的人太多了,为了以后能理直气壮地活着,我必须把钱找回来。”

    这话既像是回答,又像是对他自己做出的保证,让俩警察惊讶极了。他们现在有一个感觉,洪衍武已经不是他自己所描述的那个,喜好寻衅打架的社会玩儿闹了。他的身上还出现了另外的东西。不管多少,老薛队长的确已经使他发生了变化。

    现在,邢正义和赵振民的确相信了洪衍武。可相信并不等于信赖和接纳,对于是否需要他的帮助,他们还很犹豫。

    第一,解教证明上写着洪衍武才十七岁,让他来帮忙,叫他们俩这七尺高的成年汉子情何以堪?第二,他们和洪衍武之间还存在着巨大的身份差异。俩人民警察让一个劳教份子帮忙抓贼?这事儿要传出去,绝对会让他们永远成为公安系统的笑话。

    俩警察的踌躇,并没逃过洪衍武的眼睛。他马上打出了实力牌。

    首先,就给俩警察指明了尤三从刚才到现在的行踪变化。

    当邢正义和赵振民在听说仨盗窃团伙主犯,刚刚就在他们面前不到五米的地方后,立刻显露出极度的吃惊和遗憾。

    接着,洪衍武又列举出了他们刚才盯梢位置的种种不当和破绽。

    对这一点,俩警察也清楚洪衍武并非夸夸之谈。因为他说的不少地方,都是秦所长曾多次提醒过的要点,只是他们刚才紧张,全给扔在了脑后。甚至还有一些细节,是连秦所长都不曾说过的,但听来极具道理。

    总之,洪衍武已经让邢正义和赵振民看到了一个可悲的现实,他们既没又能力发现这伙贼,更不可能凭他们自己抓住这伙贼。其实他们俩比一般的老百姓也强不了多少。

    赵振民心里最没底。那毕竟是六个贼啊,多出来的仨还是团伙骨干。所以他觉得这事必须得有洪衍武帮忙,才有希望干成。

    为什么这么说呢?

    因为从洪衍武一出现,他就感受到了三个不可思议。

    第一,他觉得自己和邢正义长相也不特别,既没穿着警服,还藏身于大众,怎么就让洪衍武一下给认出来了呢?

    第二,他始终没琢磨出洪衍武抓着他胳膊之前人在哪儿。一米七七的个头儿,怎么就跟野生蘑菇似的冒出来了呢?

    第三,他同样是公安学校二十期的优等生,也跟着秦所长抓过好几回人了。可他让洪衍武一扣,很自然就门户大开转身过来。而他当时除了随着洪衍武的手转身,根本别无选择。就这件事,一想起来就让他有骂街的冲动。

    不过,正因为有这三个让他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他才搞明白了一点。甭管怎么说,这个洪衍武有能耐。而他现在只担心邢正义人太傲气,不会同意。

    邢正义一看赵振民看自己的眼神,就知道赵振民动摇了。忍不住轻轻叹息了一声。

    说心里话,他一直都非常明白自身最大的欠缺是什么。

    经验!

    虽然他不愿承认,可洪衍武明显具备比他和赵振民加在一起还多得多的经验。又是这么能打,有他在,一定能帮上大忙。

    但是,就这么接受一个劳教份子的帮助,对一个人民警察无异于屈辱。就算把人抓住了,他也会因此羞愧难当的。

    拒绝呢?先不说会不会糟蹋这次抓捕良机。要万一碰上个和洪衍武本事差不多的贼,他们可就危险了。他自己无所谓,但能让赵振民去冒险吗?

    就这样,邢正义心里依然左右摇摆,根本无法决定。

    可时间不等人,突然间,洪衍武却出声催促了。“您二位可快拿主意。那仨小子动了。”

    邢正义和赵振民都吃了一惊,一齐抬头望去,果然看见进站口的仨崽儿,正在被尤三挥手召唤,马上就要奔向围堵在一起的人群。

    情况紧迫,这伙贼显然即将行动。他们如果不动,将错失良机。可如果妄动,仅凭他们,又很容易让这伙狡猾又难缠的贼们“醒”了。而且现在回所里搬救兵不赶趟,田连长又下了严令不许向车站派出所求助,这可怎么办?

    “二位?再耽误就来不及了!”洪衍武又紧逼一句。

    俩警察不由一齐回过头来,紧盯洪衍武。洪衍武也看向他们。

    就这样,三个人目光对目光,似乎在进行一种有意识的对抗。可直到最后,洪衍武的神情都非常坦然。

    再没什么时间可以犹豫了,错失良机和抓捕失败都是不能承受的结果。尤其是邢正义,如果不能完成赌约,他几乎一定会被扒下警服的。

    没办法了,邢正义终于下定了决心。他脸色一正,询问洪衍武。“对付他们,你有把握?”

    洪衍武精神焕发。“只要听我的,今儿就给他们来个一勺烩。”

    一抓六个?那是什么劲头。要真能冒这一小泡,回所里非爽死。不过,这话太大了,让俩警察都觉得超出了他们的想象力。

    邢正义的内心尤其矛盾,他既希望洪衍武是大言不惭,又隐隐盼望他说的有几分靠谱。可无论怎样,现在他也没的选了。

    他深呼一口气。“同意。”

    赵振民眨嘛眨嘛眼,跟着点头。

    洪衍武笑了。

    可就在他刚以为谈妥的时候,邢正义的眼神却又锐利起来,对他提出一个意外的要求。

    “首犯必须我来抓。”

    洪衍武当即反对。“不行,太危险。你们得听我安排……”

    邢正义神色庄重,语气透着没商量。“我是人民警察,这可是我的职责。你能耐再大,也不能把我们警察当摆设吧?”

    洪衍武是干噎着咽回后面的话的,这下轮到他作难了。他发现,这个年轻气盛的警察身上有傲骨,性格太要强,才非要去做力所不及的事。

    他还真不是瞧不起人,关键是这俩警察不仅没经验,就连身上的装备也极差。这年头,警察抓人其实大半依靠身份上的震慑力,并不像后来,大手铐、瓦斯罐、警匕、佩枪,浑身滴里嘟噜一大堆。

    可眼下呢,这俩小警察别说电棍,就连甩棍也没一根。仅有的两副手铐,一看也是从民国时期延用下来的古董,再过几十年肯定会有人乐意收藏。

    另外一点,这年代的“佛爷”也与后来的小偷不一样,他们或许不够狡猾,但恐怕更穷凶极恶。没准尤三身上就带着家伙,这万一动起手来,这俩警察要出个好歹可怎么好?真要捅了一个,追究起责任来,拿他开刀一点不新鲜。

    洪衍武满心顾虑,踌躇不语。

    邢正义脸色则越来越差,隐隐有点要生气的意思。

    赵振民察觉到要闹僵,赶紧用话提点洪衍武。

    “我说,最大的首犯要让你抓了,我们警察成吃干饭的了?怎么跟所里汇报?你小子也别眼里没人,我们练的可都是专业技术,关键是一招制敌。要正经抓人,未必拖你后腿。”

    洪衍武现在才是真明白了。赵振民的话里带出了另一层意思,抓尤三还牵扯到俩警察的面子,和抓首犯的功劳认定呢。

    他其实真的很想说,我抓住人都算你们的。可那样就成了当面打脸了,好心也得成坏事。

    他又一转念。这年头的警察一个比一个不讲理。老话说的好,办事不由东,累死也无功。再坚持下去,非得罪这俩警察不可。而且弄不好,那个瞪眼的还会不管不顾去蛮干。

    对,别犯傻,还是顺着他们好。再说,当初他本来就打算一人对付尤三他们六个。至于俩警察的安全……

    顶多抓人时候他多留点神,万一有篓子再随机应变吧。

    就这样,洪衍武妥协了,邢正义和赵振民随之露出笑容。

    可随后洪衍武也提了个条件,那就是事成之后,他想要个盖公章的表扬信或是见义勇为证明。

    赵振民倒是无所谓,他觉得小事一件,随口应下了。

    邢正义却对此非常反感。没办事先要求荣誉这件事,使他发现洪衍武身上有一股浓重的投机气味儿。怎么看,他都觉得这小子是个满面春风却一肚子坏水的家伙。

第二十六章蹲守

    没人喜欢拥挤,除了“佛爷”。对他们而言,越挤越好。

    人头攒动中,大个儿和寸头推搡喝骂,护着尤三从围观的人堆儿里硬挤了出来。他们已经查明,里面其实也没什么新鲜的,大家不过都在像看怪物一样,费力解读着写在地上的一首诗。

    那是一首什么样的诗呢?

    其实,他们也没细看,他们根本不感兴趣。再说,他们也认不全地上那些字。别看他们都上过学,可不是说知识越多越反动吗?这年头上学,除了学工学农就是军训和挖防空洞,压根就没翻过几天课本。

    不过,许多围观的人却对这首诗颇有争议。有人说那首诗念起来既不通顺,又词不达意,水平太低,没什么意思。可也有人非说其中肯定大有玄机,字面之外或许是另有含义。

    也许正是因为人们各执一词,所以自觉有点文化的人都被勾起了兴趣,加入了这场没有奖励的解谜竞赛。只可惜,无论是藏头、藏尾、递进或是递退,在场的人们把能想到的诗中藏秘方式大都试过了,却仍没有找到正确的破解办法。

    但不管怎么说,这儿闹了这么一出,还是把尤三给乐坏了。

    这简直是天给的发财机会。这种情形,就是动作再大也察觉不了,这帮人身上的钱还不由着你掏?

    尤三更因此受到了启发,忍不住开始琢磨:这么好的招儿老子怎么没想到?写首破诗就能招这么多人看?早知道咱也好好念念书。嗯,回去老子也得背两首,以后每天就这么往广场上一写,那还不擎等着点“干叶子”?

    他越想越美,差点乐出了声儿。缓过神来,才想起来进站口那儿,还有仨小崽儿在傻等着呢。

    情况已经探明,这么好的机会,正好让仨小崽儿练练单独“抓分”的手艺。于是尤三不再耽误,赶紧把正远处张望的仨小崽儿招呼过来,要他们下场干活。

    待仨小崽就位后,尤三和寸头、大个儿各自散开,分别站在了人群外围的不同地方,开始左顾右盼,观察四周。

    是的,他们这正是在为仨小崽儿“巡风”(黑话,指望风看哨)。万一仨崽儿要“捅炸了”或是有好事的人敢“狗拿耗子”,他们第一时间就会冲过去当“帘子”(黑话,指遮挡),替仨崽儿“挡风”(黑话,指掩护窃贼从容逃出险境)。

    看热闹的人堆儿里,人们还是挤着、拥着、生塞硬靠着。仨小崽则在人缝中钻来钻去,如鱼似水。

    尤三正看着高兴,可突然,似乎有什么东西从后方袭来,刺得他脑后就是一疼。

    他一个激灵转过身,带着狐疑,开始用眼睛扫视身后。

    周围似乎毫无异常,前后左右还是乱哄哄的,散乱人流也照样喧嚣无序。可尤三的心里却隐隐透上来一股不安。

    这感觉,没着没落,不是什么好兆头。这儿……不会有“雷子”吧?

    尤三的担心完全正确,他身后正有俩“雷子”盯着他呢。只不过,这俩“雷子”抓贼可完全是“二把刀”。

    邢正义、赵振民早就跟着洪衍武离开了大杨树,他们现在正蹲在距离尤三一伙二十来米的墙根下,悄悄观察着。而为了这个观察地点,仨人还发生过一次小小的争执。

    刚才,按俩警察的意思,本来是觉得靠得再近些更能便于观察,反正人多也暴露不了。可洪衍武却偏说不能靠得太近,如果那样视线就容易被人堵严实了,不得瞅。结果邢正义和赵振民细一琢磨,还真是得承认洪衍武的话更有道理。

    而就在这个过程里,洪衍武把俩警察的情绪变化都看在眼里,直到他们听从了他的意见,他才算踏实。他其实就怕这俩警察自持身份,固执己见。要是那样,他就是再有本事也难以成事。但现在看,这俩警察还都挺开通。虽然他们看他眼神还带着猜忌和审视,可谁让他是个劳教份子呢?他对此也并不强求,只要干事的时候,俩警察能务实、讲理就好。而目前看,他们还算是能成事的人。

    洪衍武心知俩警察水平有限,待他们都蹲好后,没等询问,先为他们指明仨团伙主犯所长的位置。

    “看,正回头的那个精壮汉子。再看他对面,靠墙的那个大个儿,还有刚蹲下的那个寸头。他们仨就是你们要找的主犯。感觉出和其他人有什么不同了吗?”

    邢正义似乎觉得被轻视了,冷着脸撇了一眼洪衍武,没说话。

    赵振民倒是一笑,“别小瞧人。这我们知道,这伙贼是在看人。因为他们过来的目的不是看热闹,是偷钱。所以他们的眼睛只注意周围的人,眼神都跟带勾似的,死盯。”

    洪衍武点头,接着又问。“那你们分得出他们仨哪个是头儿吗?”

    这下赵振民可拿不准了,邢正义开口。“是那个大个儿?……不,是穿灰色人民装,挺精干的那个吧?”

    洪衍武又点点头。“对,那就是尤三。是这伙儿‘佛爷’的头。”

    赵振民听了直挠头,“我怎么分不出来谁是头儿?”

    “那你得注意尤三和其他人的区别。你看,他们是各有分工,相互补充。寸头正忙着盯别人的兜,尤三和大个儿则负责‘巡风’。可他们俩的表现还不完全一样,大个儿只管看护人堆儿里的那仨小崽儿。而尤三呢?这小子的眼神专门在人堆里扫来扫去,这就叫‘扫雷’,也就是在找你们便衣。尤三最贼,疑心也大,这是故意和同伙保持着一段距离,他好在后边遥控。如果失主察觉了,他自己留在后面,先让大个儿出来‘挡风’,要是万一发现有雷……他肯定把同伙扔了,一准儿先溜。”

    洪衍武说到最后,嘴一打滑,差点没把“雷子”俩字给秃噜出来。好在俩警察都在琢磨他的话,没人留意。

    邢正义直发愁。“这尤三忒精了,不好逮啊?”

    赵振民也犯难。“是啊,他自己不偷,就是抓了他也没证据啊?”

    洪衍武一笑,给俩警察详细解释,“所以咱们得等啊。您二位一会就看见了,只要底下人下了货,都得交尤三手里。这既是规矩,也是为了安全转移贼赃。比如寸头偷到手的时候又转给了尤三,这样即使失主发觉了寸头偷窃也无法证明。这手儿在行儿里叫‘二仙传道’,也叫“过托”,而接着赃物就叫“得道”。没见过这手的警察最容易吃这个亏,有时候明明看见‘佛爷’下手了,可等抓着了人却找不到赃。”

    这些鬼魅伎俩,俩警察还是第一次听说,不禁都露出恍然大悟的样子。

    洪衍武又补充了一句。“捉贼捉赃,咱们得在尤三‘得了道’以后拿他,到时候只要有‘货’在他身上,谁没事他也脱不了干系。”

    这话一说完,俩警察的神色明显舒缓,同时点了点头。

    赵振民一拍洪衍武的肩膀,“兄弟,有两把刷子。今儿全得听你指挥了。”

    洪衍武呵呵一笑,这有点发飘了。“警察大哥,不是自吹,这都是真刀真枪干出来的经验,跟理论那是两码事……”

    可没想到他话刚说一半,邢正义却皱眉了,硬邦邦地打断。“打住。触犯过法律,还成你资本了?还有,我们不是你大哥,我们是灭罪的人民警察。”

    这话可真顶人,恨不得能撞人一个跟头。洪衍武被噎得直眨嘛眼儿,一时倒不知说什么好了。

    旁边的赵振民倒嘿嘿笑了,冲洪衍武一挤咕眼。“对,请你牢记,我们是灭你的人民警察。”

    这种恶作剧似的语气,无疑是在帮忙解围,这让洪衍武的尴尬少了些,他不由对赵振民露出一丝感激的微笑。

    这会儿,洪衍武已经知道了俩警察的姓氏,而对两人各自迥异的性情也多少有了些了解。

    这个姓赵的没架子,还爱开玩笑,是个挺好相处的人。可这个姓邢的却是个冷性子,脸上带霜,话里带冰,就跟块冻上的石头似的。

    根据他的经验,人生在世因为各自不同的性格,每个人难免会有几种性格特别投缘的人,相处起来格外的融洽。但与之相反,每个人也都会遇到与自己性格几乎处处相冲相克,难以共存的人。他早就感觉出来,冥冥之中似已注定,他和邢正义之间,恐怕就是这种互犯互克的关系。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在东庄三条时,他和邢正义在那种互不相识的情况下相遇,只凭一照面,居然谁看谁都来气,还都想给对方点颜色瞧瞧。而且哪怕是现在合作,他们也总因为各种问题接二连三发生争执。没说的,这就是天生的对头,注定的冤家。

    不过,虽然碰了个大钉子,他其实倒挺能理解。姓邢的本来为人就傲气,如今却被迫要听一个解教人员的指派抓贼,心里肯定不平衡。刚才也怪他太得瑟了,所以挨顿呲儿,正常。

    除此之外,他心底其实还有个担忧,那就是事后俩警察会以什么样的态度对待他。过河拆桥的事儿他可见多了,人家代表政府,完事不尿他,一点辙也没有。所以退一步想,他要想达成自己的目的,就是套不上交情,最起码也不能让俩警察烦他。

    而把这些一一都想明白,他自然也就没脾气了。

    与之相反的是,邢正义见洪衍武挨了呲儿连半声也没吭,他似乎倒有点儿不好意思起来。

    正这时候,远处的尤三招呼寸头和大个儿过去,给他们挨个发烟。邢正义似乎被勾起了烟瘾,也就跟着从上衣兜里掏出香烟。

    这年头的烟盒没有硬翻纸盒,更没有塑料外封,邢正义掏出的只是一个薄纸简装烟盒。青色的包装纸正中,印着一片绿荫掩映着白塔的图案。

    洪衍武马上记起,这烟,熟。京城卷烟厂的老牌子——北海。

    “北海”可是这个时代的“潮烟”。因为老百姓大多抽这烟,覆盖的人群非常广,流行程度基本相当于后来的中南海和红梅。并且这时候还流传着一个与之相关,并广为人知的顺口溜:高级干部抽牡丹,中级干部抽香山,工人阶级两毛三,农民兄弟大炮卷得欢。大概意思就是根据社会阶层和收入,把烟分四五毛,三毛多,两毛多几个消费档次。而其中的“工人阶级两毛三”就是指“北海”,两毛三一包,经济实惠。

    出乎洪衍武意料的是,邢正义拿出烟后,竟首先扔给了他一根。不用说,这无疑有缓和关系的意思,或者说是在变相道歉。而他突然接到了久已忘却的烟卷,倒不免有些发楞。

    赵振民似乎误会了,以为他是担心什么,马上鼓励似的拍拍他的肩膀,以示无碍。

    为这个,洪衍武又安心了不少。虽然还不能证明俩警察已经把他当成了伙伴,可至少也是真觉得他对他们有用。他没再客气,很干脆把烟叼上了。

    等到赵振民接烟后拿出了火柴,仨“烟囱”把脑袋挨脑袋,一起用手护着空场的大风,挨个都把小烟点上了。

    真特么香。

    虽然“北海”可没有过滤嘴,时不时要吐掉粘在唇上的烟叶,可洪衍武还是大口大口地吞着烟。他上辈子从“养病”开始,就被动戒了烟。全没想到再次品尝到烟草,居然是已消失多年的北海烟。满足中又另有一种说不出的神奇感。而就在这样的吞吐之间,他与邢正义的龃龉也烟消云散。

    这就是这个年代特殊的地方,男人差不多都用香烟联络感情。不知为什么,香烟就是有这种神奇的功效,能调剂人之间的感情,能像胶水一样把烟民粘合起来。而且还不仅限于道歉,办任何事都是这样,递一根烟就能拉近距离,调动起积极性。比如上馆子,要是去后厨给大师傅敬根好烟,上菜的速度立刻变快,而且质量精益求精。

    抽烟不耽误正事,憋着抓贼的仨人,每个人的视线还照旧集中在人群里。

    只见这时,人堆儿里的仨小崽儿已经完全适应拥挤的环境了,胆子也越来越大,前后左右踅摸,尽情地推来搡去,随意伸手。

    邢正义是属于见贼搂不住火的,俗话说是一根筋。紧张中,他的眼睛死跟仨小崽儿,一眼都不敢眨。可是人来人往,常有经过的人混乱视线。他的表情也就难免皱眉挤眼,显得很是焦急。

    赵振民则更把脖子探得老长,看样子要是再看不清楚,恨不得就要站起来了。

    洪衍武很快就发现了俩警察在较劲,他们眼神越来越直接,盯人的办法明显有问题。

    他赶紧提醒,“你们别这么紧盯,只能偷眼瞧,千万别看脸。要不尤三一眼就能看穿。”

    邢正义皱着眉,有点沉不住气了。“不看脸怎么找人啊?这要是他们一会儿‘下’东西了,那不把机会错过去啦?”

    赵振民也犯嘀咕。“没那么严重吧?他是神仙呀?我脸上也没有刻字。”

    洪衍武强调。“尤三是什么人?能从你们围捕里逃走不是偶然……”

    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断。一听洪衍武提起围捕的事,邢正义老大不高兴,听到半截就强行打断。

    “道理,是不是讲得太多?觉得就你行?”

    赵振民也不服。“有点儿灭咱们的威风。”

    洪衍武知道又伤着俩警察面子了,可这次他不能妥协,只好耐心继续解释。“一行儿说一行儿的话。不是压你们,就如同警察认贼有招,佛爷同样也‘扫雷’有术。什么叫作贼心虚?有个风吹草动,肯定望风而逃。”

    话说得确实有理,邢正义沉默了,他陷入了深思。

    赵振民还有点烦躁,“这不行,那不行。那你说怎么看?”

    洪衍武还要继续细说,可这时,他却发现尤三忽然离围观的人群又远了几步,并开始转着圈儿地用眼睛扫视广场。

    这多疑的鬼东西,又开始“扫雷”了……

    不好!

    眼见尤三的探照灯似的一双贼眼,忽地向他们这边晃了过来,洪衍武急切中就是一扭头,同时冲着俩警察低吼。“低头!”

    邢正义和赵振民听出了急迫,都吓得一缩脖,直接把头一埋,半天也没敢抬头。

    所幸及时,尤三并没有发现异常。等到两分钟后,尤三转回身去,换了另外的方向张望,洪衍武才招呼俩警察。“行了,能看了。”

    刚才差点就和尤三打个照面,俩警察抬起头不禁面面相觑。因为太突然,他们脑门全冒了汗。

    邢正义由衷感叹。“还真没说错,佛爷的眼睛真厉害,跟箭一样。”

    赵振民也咂嘴。“嗯,悬。刚才我和那小子的眼神差点儿撞上。”

    俩警察现在确实是知道厉害了,可洪衍武却是暗叹一口气。他是真没想到这俩雏儿这么嫩,连盯人都不会。没办法,为了减少失败的可能,他也只有把自己的经验教给俩警察了。

    嘿,给警察当师傅?这事都邪乎了。

第二十七章指点

    在俩警察的注目下,洪衍武开始给他们做示范。

    只见他低下头,视线只看地面,就像是在数地上的蚂蚁玩。可每隔一会儿他就抬眼瞟上一眼,眼神看上去很偶然,根本看不出来他在盯人。

    同时,他还提示动作要领,“不用一直盯着,隔几秒看一眼。还别用正眼去看,用眼角用余光都行。要是拿不准,直视的时候也要一扫而过,眼光千万不能在一个地方停留。”

    邢正义观察了一会儿,似乎先有了心得。他蹲正身子猫在墙边,跟着学样儿。别说,还挺认真,这边瞅累了就把身子转过来冲墙,用另一只眼继续斜着眼儿瞅。

    赵振民也按着洪衍武说的试了试,时不时瞟贼一眼,只用余光瞅。可试了没多一会儿,他就抱怨上了,“太别扭了,谁没事总斜着眼看人呀?短时间的直视行不行?”

    洪衍武摇头,“这没办法。贼是干嘛的呀?眼神都跟锥子似的,你可别小瞧他们。”

    赵振民又勉强试了一会儿,这份难看不说,时间一长他眼睛还疼。“妈呀,这谁受得了?你们俩眼睛就不疼吗?”

    邢正义的感受当然也和赵振民差不多,要说没事的只有洪衍武,他不免好奇地去询问。“你小子怎么不眼晕啊?”

    洪衍武一笑,其中原因自不用说,这是俩警察都差着意思呢。他们毕竟是新手,还掌握不了诀窍。这么侧着眼儿瞧,一会儿就看丢了人,还得重新再找。

    不过,想快速解决问题还有办法。他把手往下指,又教给俩警察一个诀窍。“你们往下看哪。盯人,最可靠的是看他的腿。不用抬头就把人给跟了,还不容易醒。找衣服、找胳膊、找腿、找鞋,这总比一张脸好找吧?要按我说的做,熟了以后你们一人能盯好几个。”

    一句话点醒梦中人,这哥儿俩,边琢磨着边按着洪衍武说的试巴了试巴,果然渐渐能找准人了。

    洪衍武继续比划,给他们细说。“另外,根据人的动作也能判断。‘佛爷’下手偷东西的时候当然也有姿势。如果要偷东西,‘佛爷’的手必须要放在这儿,还得斜着向前靠……”

    这一番话,让俩警察又听得频频点头,从这时候起,他们可真有点开窍了。

    赵振民忍不住挑起了大拇指。“嘿,你小子真像是一本‘贼经’,都把贼琢磨透了。”

    洪衍武看了眼邢正义,却没答话。他知道所说的这些已经让俩警察都服气了。可他也长记性了,再不会跟这冷面警察面前得瑟。

    “你行,肚里有货。还有什么,再给说说?”

    真没想到,邢正义这次竟然也夸了他。说完,还主动拿出了烟,又发了一轮。

    洪衍武受宠若惊,一声“谢谢领导”,他和俩警察又头碰头,划着了火柴。

    嘬起小烟,洪衍武现在倒是觉得姓邢的其实人挺直。没什么虚头巴脑的,而且还挺好学。虽然脾气臭点,可似乎真是性格使然,倒并非端架子拿大。

    如此,他也有心“套瓷”(土语,指套交情),就愿意多说些“佛爷”行里的底细。索性就拿人群里的仨小崽儿为例,给俩警察做起了现场讲解。

    “二位,你们看人堆儿里那仨小崽儿。一个个鬼鬼祟祟獐头鼠目的,贼像都带出来了。而且还是属于没胆没手艺的,要是换那个寸头来就沉稳多了。我跟您二位说,这老手新手其实一眼就能看出来。相比较,新手比较像‘佛爷’,老手更像普通人,要不然老百姓都躲着你,你还偷谁去……”

    听着洪衍武的解说,邢正义和赵振民全打起了精神。他们俩现在盯人的水平是大大提高,观察方式也变得自然了。尽管周围环境依然混乱,但他们已经能大概看准仨小崽在人堆儿里的小动作了。

    小油头和三角眼却对此全无察觉。就在俩警察的视线中,他们俩一左一右夹在了一名青年两侧,接着俩人的手开始分别摸向青年上衣左右两边的口袋。

    一看到贼下手,俩警察的后背立马儿都挺直了。

    不过很可惜,小油头和三角眼的手倒是伸进去了,结果却没偷下来。这都因为那个青年忽然一下被挤出了人群,他们俩也就只能跟着退了出来。

    再看那个青年,乐儿可大了。他左边上衣口袋已经被撕开了,豁了个大口子,可他自己还不知道,又没事人一样狠狠地扑回了人群。

    小油头和三角眼站在人群外是满脸的无奈。这时,一边的黑脸凑了过去,带着一脸坏笑说着什么,大概在讥讽他们俩手艺太“潮”,这么好下的货都没弄下来。

    此时,俩警察也几乎同时念叨起来。“哎呀,这都没下来货,手太潮。”

    洪衍武对这种失手可早有预料,他见俩警察如此遗憾,就给他们细说起佛爷的区别。

    “其实‘佛爷’也有级别,除了不入流的,按小、中、大、神分为四级。‘大佛爷’和‘神佛’全是独来独往的人物,参与团伙作案的都是手艺不行的。要说这伙儿贼里,也只有寸头算个‘小佛爷’。其他人的手艺还屁都不是呢。其实偷也不是那么简单的,同样这一把下去,要是碰上个穷主儿,可能只有三块两块,赶上运气好的,兴许能有十块二十块。所以手艺高的贼基本上找着“肥主儿”才下手,这样在同样风险的情况下,收成要好得多……”

    邢正义听了啧啧称奇,“小偷也有这么多讲究?”

    赵振民把眼珠一转,故意感叹了一句。“兄弟,对这些你可够熟的。门儿清啊你。”

    洪衍武心里一紧。他对贼的了解,主要因为他也是个“吃佛供”的主儿。这要论起来,罪过比当“佛爷”都大,压根儿不能让俩警察知道。他赶紧打马虎眼,“这……我在茶淀时候,同屋儿有个‘大佛爷’,我是听他零敲碎打着说了不少。”

    “可我怎么觉得你就像个‘佛爷’啊?你是什么级别的?给我老实交代。政府考虑考虑是不是宽大你。”

    听这话洪衍武又是一激灵,可他见赵振民一脸不正经的嬉皮笑脸,这才明白,这小子是跟他开玩笑呢。

    他马上反口抵赖。“别毁我,咱祖坟上可没长这根蒿子。我是他们克星,专门‘洗佛爷’的。”

    赵振民步步紧逼。“你那更是不劳而获,人家辛辛苦苦‘下’的‘货’,最后让你给黑吃了。这可算剥削。”

    这大帽子扣的,亏他想得出!

    洪衍武的鼻子都快气歪了。“我那是受‘四人团伙’的毒害……你,你是警察么?怎么还替‘佛爷’说上话了?”

    赵振民见洪衍武被挤兑成一脸苦相,差点没乐出声来。他正要乘胜追击,可邢正义不耐烦了,出言干预。“好了,振民,别打断他,让他接着说。”

    洪衍武知道邢正义大概是听他说“佛爷”上瘾了。马上抓住机会敲锣边。“我说赵同志,咱们可都是来自五湖四海,是为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才走到一起来。你要是给我扣帽子搞迫害,我可不说了。”

    赵振民见邢正义眉头都拧了。他自己也觉得臭贫滥逗太耽误正事,赶紧跟洪衍武妥协。“行了,您现在是爷。别拿糖(土语,引申为摆架子,装腔作势),赶紧接着说。”

    洪衍武乐了。他觉着赵振民是他见过最不像警察的警察,一点不拿捏作态,还真合他胃口。既然这小子服了软,俩警察又真想听,没说的,他接茬又白话上了。

    “手潮的‘小佛爷’最怕失手,因为失手后往往会被人民群众痛打一顿,再扭送公安机关。而且即使这些‘小佛爷’偶尔得手,也常会被比较横的主儿敲诈。所以,最低层的‘小佛爷’一般都会主动寻求保护。再加上‘佛爷’一般都能偷不能打,因此团伙作案主要就是由这些技术一般的‘小佛爷’,和几个膀大腰圆有几斤傻力气的保镖组成。一旦他们凑到了一起,作案时就会结伴而行。下手的时候,就格外讲究前后有照应,往往有人主扒,有人望风。你如果光盯着下手的人,就很容易被后边的人给‘断’(黑话,指看)出来。这种团伙,即使‘失风’(黑话,指失手),由于有专门的保镖,也往往可以免于挨失主的打,再不济也可以溜之大吉。甚至有时碰到走单儿的同行,还可以马上变成劫匪。一般来说,这种团伙里负责‘护托’的人身上都带有家伙,行劫时只要把人一围,亮出傢伙来,叫一声‘要死还是要活’,同行的劳动成果就都成他们的了。这就是仗着人多,跟明抢一样。像尤三这伙人应该就属于这号儿的,不仅‘抓分’还兼‘洗佛爷’,大概要算‘武装小偷儿’吧……”

    就这么着,俩警察听着洪衍武神侃,又过去了五分钟。可人群里,仨小崽居然还是原地踏步,愣是没偷出来东西。这下子,别说俩警察了,就连洪衍武也有点着急了。

    偷了这么半天,怎么会没“下货”呢?

    其实也不奇怪。这仨小崽儿,本来“手艺”就不灵,再加上刚才小油头和三角眼失了手,他们再偷时,心里就开始打鼓了,老怕后边会再出什么意外。

    这当贼的心里素质要不过关,肯定动作就畏首畏尾。再加上拥挤中,往往也不是那么容易把手伸进衣兜。这许多偶然的和客观的因素加在一起,仨小崽儿要想行窃成功,需要依赖的运气成分反而更多。

    这种情况谁都没辙,只能指望这仨崽儿能自己突破心里障碍。可那不定还得等多会儿去呢?而且弄不好中间就得出点儿事。

    要说现在,那还有比洪衍武和俩警察更急的。站在外围看着仨小崽儿干活的尤三早就不乐意了。别看他什么都没说,可已经几次用目光瞄着仨小崽儿的眼睛,狠狠瞪了他们。

    就这眼神,把仨崽儿吓得直缩脖,动作也更僵了。

    尤三一看这么下去不是事,终于过去和寸头低语了几句。接着寸头点点头,就跟找骨头的饿狗一样,一头扎进人群里了。

    与仨小崽抽冷子才敢扣一下摸一把不同,入场的寸头呈现出了老贼独有的风范。他两只手都不闲着,换着碰碰这摸摸那。这就叫“蹚路”,是在探谁身上的钱厚。

    洪衍武一见“主扒”正式上场,就知道要动真格的了。他马上提示俩警察,“寸头技术还算熟练,看这意思,应该能‘下’点东西。咱们商量一下待会怎么抓吧。”

    俩警察一听,都凑了过来,仨人就在悄声密语中开始碰头会。

    首先分配各自的目标。尽管洪衍武表示了对邢正义安全的担心,旁敲侧击想要代劳,但邢正义仍然坚持要亲自抓捕尤三。最后仨人商量好的结果是,尤三还是归邢正义。大个儿和寸头交由洪衍武去对付,而赵振民主要负责看好那仨小崽儿。

    分配好抓捕目标,下面就是制定抓捕方式了。洪衍武对行动步骤早已考虑成熟,制定的方案让俩警察非常满意。特别是邢正义,听完后居然脸一红,然后很认真,还有点拘谨地跟洪衍武说,“要真能抓住尤三,也算咱们仨人合作的成绩。”

    洪衍武明白,邢正义是真的觉得有他帮忙才有可能抓到尤三,所以对这事像占了他的便宜理亏似的,感到歉疚。

    可对这个,他实际并不在乎。为了安邢正义的心,他特意表白,“怎么说,你们二位也是主帅。我只是个马前卒,绝对没有想抢功劳的意思。咱们都是以抓贼为第一,您放心,抓完人怎么汇报都行,我没意见。”

    “行了,还挺能说。什么主帅啊先锋的,评书听多了?”赵振民在一旁被逗乐了,一边插话一边冲洪衍武挤眼。明显是在夸他懂事。

    邢正义却仍似感到有点过不去,点了点头,再没说话。从这一点上看,他为人倒很实在。

第二十八章过托

    现在,就专等着这伙贼“下货”后“过托”给尤三了。

    在等待的过程里,邢正义和赵振民因为心里没底,开始小声商量起抓捕时需要配合的细节。只有洪衍武专心盯着人群里的目标。不多时,就在俩警察讨论得正起劲时,洪衍武突然提醒他们,“看,要‘下货’了。”

    俩警察面色一紧,马上就往人堆儿那儿紧着瞅。可让他们没想到的是,要“下货”的居然不是寸头,倒是那仨小崽儿。

    大概是被尤三逼急了,仨小崽儿个个目露贼光,有点横了心似的,在人群里来回狠命硬挤着。一看姿势就知道他们每个人都手都没闲着,只是人太多,把他们的手全遮挡住了,一点看不见。这时要想准确知道仨崽儿谁在偷什么,偷到什么程度,得手没有,就得纯凭经验了。

    可这种经验不能言传,更多的只能意会。洪衍武尚能从盗窃时的动作幅度做为依据推断,但这却是邢正义和赵振民两个新手还远远达不到的。

    也就一两分钟,仨下崽儿先后从人群里退出来。看他们笑嘻嘻的样子,像是成功了。

    邢正义无法确定,只有问洪衍武。“真下货了?”

    洪衍武点点头。“没跑儿。不过他们只掏了俩郊区农民,没多少‘干叶子’。”

    赵振民夸张地直撇嘴。“这你都看得清?是不是飞过一个苍蝇你也知道能公母啊?”

    邢正义听了,忍不住用复杂的眼神瞟了洪衍武一眼,简直有些嫉妒了。

    也是,身为警察,最想要的当然就是练成一双锐利的眼睛,可以在茫茫人海中,一眼就能看清贼的举动。只可惜,这双孙大圣一样的“火眼金睛”却偏偏长在了别人脑袋上,而且还是个两劳人员,这也就难怪邢正义心里别扭了。

    其实,在邢正义心里,这种类似的矛盾从一开始就一直存在。虽然他今天从洪衍武身上确实学到了许多经验技巧,可当他一想到,这些东西竟然不是从公安学校或是秦所长那里学到的,而是一个解教人员教给他们的,他心里就堵得慌。甚至为此,他竟有些埋怨起公安学校和秦所长来了。

    老师们和秦所长也真是的,怎么就不教教这些实用的东西呢?

    实际上,这可纯属是瞎埋怨。因为公校的许多老师自身都缺乏实际经验。而且更有很多东西是抽象复杂的,并不能付诸笔墨,一些经验性的东西又非得亲身去体会才能确实掌握。说白了,抓贼就是讲究师傅带徒弟,如果没有一个有丰富经验的师傅言传身教,单靠自己去琢磨可费老鼻子劲了。

    那秦所长呢?

    秦所长倒是一直强调在实际工作中学习实用技巧的重要性,可惜东庄派出所里有经验的老人儿实在太少,秦所长又分身乏术,即要布置工作,又得当技术指导,而且还不能对手下的同志厚此薄彼。这种情况下,邢正义和赵振民能获得的指点也就自然不够。

    总之,今天邢正义和赵振民算是机缘巧合,才跟洪衍武这儿白白蹭了堂实战的“专家课”。这不仅使他们对贼的认识大为丰富,抓贼水平长进迅速。就连以前很多秦所长也讲不太清楚的东西,经过洪衍武从“佛爷”的角度出发一讲解一分析,哥儿俩也都明白多了。

    也正因为这个,虽然邢正义心里不舒服,可另一方面,他也隐隐洪衍武感到了由衷的可惜。他真心觉得洪衍武比他们俩还像个警察,是个抓贼好手。只可惜有了两劳人员的身份,这辈子都没戏当警察了。不过话又说回来,这小子要没走错路,这套儿门路又哪儿学去?

    洪衍武可一点都不知道邢正义的这些胡思乱想,他还在全神贯注盯着目标。不大一会,他刚才的话就应验了。仨人看到,仨小崽儿很快退出人群,把偷来的钱都悄悄塞给了尤三。过手时很清楚,钱真是没多少,加起来也就十来块。

    邢正义一拍大腿,“蹭”地一下就要站起来。

    好在洪衍武反应敏捷,发觉后一拽邢正义胳膊。就在邢正义刚支起上半身之际,硬把这小子又给拉住了。

    “别急,没到时候呢。”

    邢正义瞬间清醒过来,一屁股又蹲了回去,脸却红了。

    洪衍武倒是理解,见到贼扒窃成功而兴奋,是新警察免不了的毛病。

    “别紧张,看你手脚都不知道怎么着好了。这样也特别不自然,就是要抓人,你动作这么大,弄不好贼也‘醒’了。”

    眼见邢正义窘得不行,洪衍武说了两句就住了口。他把目光又转回人群,可马上又沉声叫起来,“快看寸头。”

    这一声儿,又让俩警察把目光集中到了寸头身上。

    只见人群里,寸头正挤在一个干部模样的中年人身后。这小子的位置正好在朝向洪衍武和俩警察的这一面,角度也恰巧很好,能很清楚地看见他的胳膊正在动作,似乎目标是要偷中年人的手提包

    有戏!

    洪衍武一见寸头的姿势,就知道这小子基本快拿下了。

    为什么?

    因为“佛爷”只要下手练活儿,就会把所有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伸出去的只手上,那么整个身子就会向前倾斜。而且由于需要手指上的巧劲儿,劲大了劲小了都不行,所以全身也会特别较劲。洪衍武一看就知道,寸头已经进行到拉开拉锁,把手伸进包里的那一步了。

    果然,没过多会儿,寸头就从这个干部的提包里夹出了一个厚信封,而事主这时候完全不知,还伸着脖子看热闹呢。

    就这样,洪衍武、邢正义和赵振民一起,亲眼见证了寸头“下货”的全过程。

    与洪衍武胸有成竹的淡然不同,同样作为见证者的俩警察根本无法平静。

    赵振民是第一次这么清楚看到贼偷东西,把他紧张得够呛。寸头行窃的整个过程里,他的心就一直这么悬着。寸头使劲儿,他在心里也跟着使劲儿。一看寸头手伸进包了,他这心就提到嗓子眼儿了。眼瞅着寸头拖着东西拖不出来,他的心也随着上下起伏,就跟蹦高似的。一般人哪受得了这个?没多会儿他都感觉心口疼了。要不是寸头终于“下”了“货”,再绷一会儿非得上心脏病不可。

    邢正义则与赵振民正相反,他虽然也是第一次这么清楚的看到扒窃过程,可他非常喜欢那精彩几秒所带来的强烈刺激。在寸头下货的瞬间,一种莫名的兴奋直接冲到大脑。而看到寸头得手之后,他更是如释重负,简直比寸头还高兴。为什么?因为他知道寸头美不了多会儿,马上就可以动手抓人了。

    事实也正如邢正义所愿,洪衍武眼里精光一闪,这就招呼上了。“差不多要‘过托’了,准备动手。”

    俩警察立刻摩拳擦掌,几乎都要坐不住了。

    洪衍武怕他们太冲动,又用郑重的口气提醒。“待会咱们跟过去的时候,都别紧张,也别着急。动作小点儿,千万别太大了。他们刚偷完东西,现在全身的神经都处于高度戒备状态,整个一惊弓之鸟。”

    邢正义认真点点头,“按你说的,自然点儿。”

    赵振民也深吸一口气,“你放心,我们这警察不是白当的。”

    按照下面的计划,仨人就要分散开,慢慢贴近各自的目标了。等就位之后,单等尤三和寸头“过托”。而行动的时机要看邢正义,只要他一动手,其他人就跟着动,争取最短时间把所有贼全部拿下。

    赵振民主动打前站,先站了起来,可他还没迈出一步,就“哎呀”了一声,急着叫洪衍武。

    “兄弟,你看尤三哪儿去了?”

    一听这话,洪衍武脑子都炸了,他赶紧回头去找。可左顾右盼了一圈儿,楞没看见尤三的踪迹。要是平时,他凭借经验或是推理,或许还能找出些尤三去向的蛛丝马迹。可现在看热闹的人围成了团儿,过来过去哪都是人,根本毫无线索可察。

    洪衍武急得满脑子直打转。他是真没想到脑子才刚一溜号,尤三就能不见了。

    怎么回事?尤三“醒”了?不应该呀?

    这下可坏了!

    邢正义和赵振民相互对视。他们在彼此的眼神里,都感到对方的心也在七上八下。没办法,他们确实嫩,心里没底。

    赵振民先忍不住询问。“兄弟,尤三没跑吧?”

    邢正义也直直注视着洪衍武,虽然一言不发,可从神情上就能看出他的担忧。

    “我正在找……可没有呀?哪去了?”洪衍武比他们更急,不过他再急也只是眼睛使劲儿,身子动也没动。因为他知道,“抓佛爷”最忌四处乱踅摸。

    邢正义和赵振民可不懂这个,一听差点没跳起来,马上就想分头去找人。

    可洪衍武却死死拉住他们,嘴里吐出仨字,“不能去。”

    “不能去?为什么?”邢正义大惑不解。

    “不找?那尤三就跑了。”赵振民也不明白。

    洪衍武一边揉着眉头一边给他们解释,“放心。我刚才也急,可现在不急了。你们注意剩下那几个贼,寸头他们也在急着找尤三呢。”

    俩警察听了马上看去,这才发现,剩下那几个贼果然全在东张西望呢。尤其是寸头显得最着急。这小子一个劲地往四下看,还绕着人堆儿直转,看那劲头如果再找不着尤三,他简直就想撒丫子跑了。

    洪衍武怕他们不明白,详细解释。“寸头刚‘下’的那信封鼓囊囊的,那里边的钱一定不少,这么厚的‘货’,尤三不可能置之不理。我想得要没错,这小子一会儿准自己出来。”

    “可万一……”赵振民还在疑虑。

    “千万别瞎踅摸,咱们现在要动,他们可就真‘醒’了。放心,听我的没错。”洪衍武又补充一句,很坚定。

    邢正义和赵振民互相看了看,再没说话。他们不知是受了洪衍武自信的感染,还是觉得他的话有道理,反正俩人都暂时都硬压下了心头火,陪着洪衍武等上了。

    可尤三究竟在哪儿呢?他真跑了吗?

    不,尤三绝对没跑。他现在就在人堆儿旁十来米的地方,那几个抱孩子的农村妇女身后边,安安静静地蹲着呢。可别看他人是一动不动,俩眼珠子却在紧忙活着。他盯着广场的前后左右,都已经转了一百八十个圈儿了。

    没办法,自从他看见寸头下了份“大炮”(黑话,指所偷到的财物数量庞大),他就没来由的心底发寒。他很清楚,这么厚的货接着,平安无事当然美了。可要是有个万一,还不知要蹲多久呢。干这个可不是说着玩儿的,一眼照顾不到就得折。所以他临时起意,又玩了这么一手。

    要说这招儿,尤三还是跟寸头学的呢。以前寸头曾跟尤三说过,说当感觉特别不好的时候,为了防备有没扫出来的“雷子”盯着他,他往往在最后下手前,会突然找个地方一眯,先消失一会儿。如果要真有“雷子”,一见目标消失,自然就会着急。只要“雷子”忍不住出来踅摸他的去向,自然也就暴露了。

    而今天正好应景儿,尤三不仅用上了这招,而且还用得极其孙子。如果现在真有“雷子”,可就把寸头给搁里头了,这等于是拿寸头的小命换尤三自己的安全。

    有一种心情谁都不喜欢,那就是担心出现最坏的结果,却还什么都不能做。

    邢正义和赵振民现在就经历着这种煎熬,等待的时间过得很漫长,揭晓答案的时刻却无限延长。人要到了这时候,满脑子的胡思乱想恐怕都会冒出来。他们渐渐都坚持不下去了。

    邢正义沉着脸看手表。“快十分钟了……”

    这话就像是发令枪响,赵振民马上就蹲不住了,自作主张要起身。“不行,我得看看去。”

    洪衍武仍是一把抓住。“你得信我,千万别去。”

    “可万一……”

    “抓佛爷其实就跟钓鱼一样,要坐不住一点戏都没有。有时候鱼不是走了,它是躲在一边看你的钩,如果你沉不住气,钩子动来动去的,那就彻底完了。”

    这话不能说没道理,赵振民拿不准了,看向邢正义。

    邢正义也很踌躇,沉吟了下又问洪衍武。“你真吃的准?万一人要跑了呢?”

    洪衍武回答十分肯定,“相信我,人绝对在。”

    邢正义沉默了,随即冲赵振民点了点头,赵振民终于又蹲下了。

    俩警察暂时安分了,可他们哪儿知道,洪衍武的心却是在飘着呢,他刚才表现出的自信全是装的。

    洪衍武这么做也是没办法,因为他对尤三的判断全是基于旧日经验,并不能百分之百肯定。再加上又过了很长时间,他更没底了。可已经等了这么久,哪怕尤三真跑了,也找不回来了。如果他现在同意俩警察过去找人,那才真是两头不沾,前功尽弃。所以,他唯一的选择也只能硬撑下去。

    和洪衍武一样,这时候不敢在明面上着急,只能在心里推磨的,还有一个人。

    谁呀?

    寸头。

    要说急,现在绝对没人能急过寸头去。就这么会儿功夫,他舌头和嘴上全急出泡了。

    怎么?

    他害怕呀。

    寸头可知道自己下的这份“大炮”的份量。老话儿讲,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没有。凭感觉,他就知道这份“货”至少也得上百块,这年头,恐怕也只有跑外出差的人才会带着这么多钱。

    可这种好运气,反过来也意味着大风险。他是“老河底子”(黑话,指惯犯),清楚被抓住会是个什么下场。公安局规定,二十五块够立案标准。就这活儿,怎么也够他在“里面”待两年的了。所以,他一得手就着急找尤三“过托”。只要离了“脏”,那就安全多了。可他万没想到,在他最需要尤三的时候,尤三却连个影儿都没了。

    寸头也不傻,没多久就明白了,尤三这是拿他“趟雷”呢。这一发现,让他五官几乎挪了位,都快气炸肺了。

    拼死拼活“练活儿”,结果换来的却是这个?

    寸头越找越气,脸都憋红了。忽然,一股被出卖的怨愤冲上心头。

    真孙子!他当初怎么就瞎了眼,认尤三当了大哥呢。不把老子当人,老子还不干了呢!

    泥人也有三分土性,寸头当即恨不得马上带钱离开,他猛然停下了脚步,就开始张望,寻找离开的去路。

    可就这时候,他却又意外发现,尤三竟从人群中冒出来了,而且直奔他而来。

    原来,尤三也早觉着这么等下去不是事儿了。一寸光阴一寸金,耽误功夫就等于耽误他自己发财。既然没“雷子”,当然是趁那些失主没“炸”之前,让底下人多“下”几轮“货”合算。

    接着,他又看见仨小崽儿和大个儿都变得有点没头没脑,四下里乱窜,他就更沉不住气了。

    再然后,寸头怎么找他,怎么停下了脚,一切的反应都被他看在了眼里。他知道寸头生气了。这种情况,只要寸头赌气一走,其他人心里绝对发慌,那这摊儿非散了不可。所以他再不敢耗下去了。

    不过尤三这一出来,最高兴的倒是洪衍武和俩警察,仨人的困扰此时全都一扫而空。

    俩警察更别提多佩服洪衍武了。贼是干吗的?肚子里这些弯弯绕儿还真多。像洪衍武这样,能将另类群体的思想行动都掌控于手中,实非常人所能。也多亏听了他的没出去,否则多半会让贼给玩儿了。

    而贼那边,反应却恰恰相反。

    寸头一见尤三,第一次没了笑模样,而且还满目“幽怨”横了他一眼。

    尤三也是头一次没敢瞪眼,他自知理亏,心里也明白寸头看他的眼神里包含着什么意思。不过他虽觉得有点落面儿,可心里倒挺美。这不仅因为身边没发现“雷子”,还因为寸头的收获也异常丰厚。

    他眼里现在只有寸头身上的“货”了,完全放松了戒备。

    “过托”的过程其实很简单。尤三和寸头都装作陌生人,在不经意间交错而过。而在擦身而过之际,俩人手底下却一接一送,就跟特务传递秘密情报似的,暗地就把赃物换了手。这一过程最形象的叫法,就叫“二仙传道”。

    “得道”之后,尤三几乎要乐出鼻涕泡来了。他手里一捏“脏”,自然就知道了信封里的份量。

    他赶快回头冲“寸头”亲热地点点头,讪笑中又眨了眨眼,看意思既像是道歉,也像是夸奖。

    寸头则无奈似的叹了口气,然后点点头,这事就算揭过去了。

    另外仨个小崽儿和“大个儿”,自从见到尤三后早放下了心,此时又都按尤三的眼色各归各位,重新忙活起来。

    再没什么可等的了,这六个贼,现在在洪衍武和俩警察的眼里,就像一锅白米饭里趴着几只苍蝇,格外刺眼。

    赵振民赶在动手前急着叮嘱邢正义。“待会儿出手一定要果断。主犯身上弄不好真有刀,别等贼醒过闷儿来。”

    邢正义回应,“你也是。注意安全。”

    可赵振民仍不放心似的,还在强调。“你的性子我知道,可俗话说狗急了还跳墙呢。咱们都是个肉人,万一有家伙,这一刀进去吃什么都不香了。”

    邢正义本来还有点嫌老同学婆妈,可听到这里却不禁一阵感动,紧紧握了下赵振民的手。

    就这时候,洪衍武已经眼瞅着尤三已经把信封揣进了裤兜,他回身冲着俩警察就一歪头,“走!办他们!”

    就这一句,一瞬间,让俩警察全身的血都烧起来了。

    时间紧迫,赵振民再没说话,他冲洪衍武和邢正义一点头,先转悠着奔人堆儿里的仨小崽儿去了。

    又过了片刻,邢正义也给洪衍武一个眼色,装成要看热闹的人,冲着人堆儿外的尤三背影溜达过去。

    洪衍武负责殿后,可看着前面这俩十三不靠的年轻警察,他心里却实在没法踏实。

    赵振民还好,要对付的是那仨小鬼儿,一拍唬就老实,不会有什么危险。可这个尤三却不一样,决不是什么善茬,他只怕邢正义斗不过这小子。

    一会儿邢正义对尤三动手,极有可能是一声大喊“警察,不许动”,然后就是“咔嚓咔嚓”的上铐子的声音。也有可能是尤三一发现有警察掉头就跑。不过,还有一种最坏的可能。那就是他们被尤三提前察觉,上来就开打。要真是再掏了家伙,绝对有可能血溅当场……

    唉,愁也无用,见招拆招吧。

    洪衍武把所有可能发生的变化,在心里跟走马灯似的最后过了一遍。然后强自振奋精神,尾随邢正义而去。

第二十九章变故

    赵振民左前方几米远就是仨小崽儿,他最先到位。

    不过他现在的脸色可有些发白,完全没有了刚才行动时的洒脱。要不说事与愿违呢,越怕什么越来什么。就连他自己也没想到,事到临头,他还偏偏就紧张起来。

    其实他已经参与过好几次抓捕了,可从没像现在这么闹心过。这都是因为他对洪衍武的安排,心里没底。

    虽然只是仨半大小子,可再怎么说也是仨人啊?他过去一声吼,真能拍唬住他们么?能像洪衍武说的那么顺利?他们要反抗怎么办?就凭他手里的一副铐子,真吃不住劲儿。

    这时,赵振民又记起了秦所长评价他抓捕动作的话。大意是说他练得还行,可是容易紧张,一紧张他就动作变形,身体会很僵硬,不容易控制罪犯。

    一想到这个,他更含糊了,腿肚子都有点转筋朝前了。

    要说同样的工作,还真是有的人适合,有的人就不适合。胆小的和性子慢的人都不适合当警察,因为警察抓捕需要勇气与爆发力,即使再危险,电光石火的瞬间也能冲得上去。像赵振民这样,就差那么点儿意思。可邢正义则完全相反。他脾气火爆,胆大包天,这种时刻反倒觉得异常刺激。

    在这片川流不息的人流中,邢正义现在就站在距尤三背后几米远的地方。最奇妙的是,他知道尤三,尤三却不知道他,这就跟捉迷藏似的。不过他也清楚,只要这层薄得不能再薄的窗户纸一捅破,马上就得见胜负。难怪秦所长说,抓贼就是瞬间的精彩。也难怪许多老警们都说“抓佛爷”特刺激,这种活儿只要想想就觉得让人过瘾。就为这个,他也得感谢洪衍武。今天要不是有这小子,他就跟尤三错过去了。

    邢正义面对尤三的背影,又悄悄舔了下嘴唇。

    毫无疑问,只要能抓住尤三,将彻底粉碎田连长的圈套。不仅能替秦所长和参加抓捕的同志们洗清耻辱。而且从此以后,还将永远堵住“悠忽儿”和“坏水儿”的嘴,让他们再也说不出半句小瞧公校毕业生的话来。可如果拿不下来,他不仅会离开挚爱的工作岗位,就连人民警察的脸面也会让他丢光。所以无论如何,这一次他也不能失败。

    待会一过去先亮明身份,震慑的同时就先把尤三的双手控制住,尽快拷上铐子。绝不能让他反应过来把身上的赃物扔了……

    邢正义忍不住又默诵了一遍早已设计好的抓捕步骤和注意要点。他对尤三不敢轻视,这小子中午能脱逃,既有巧合和运气的问题,可也说明比猴都精。他绝不允许自己在最后关头掉链子。

    解气的时候总算到了。

    邢正义把右手伸进了后腰衣服里,按在了冰冷的手铐上。他又深吸一口气,开始缓慢举步,来完成挤到尤三身边的最后几步路。

    在拥挤的人流里,这最后几十秒钟最难熬。

    一步,两步,三步,就快了,好了,伸手!

    邢正义的眼神在瞬间变得热灼,右手已经掏出手铐,左手也马上就要抓到尤三的手臂,可就在这关键时候,竟突然有了新的变化……

    要想说清这个意外的发生,还要回到五分钟前。

    那个时候,在围观的人群里,人们仍旧脑袋挨脑袋盯着地上神秘诗词,像看天书一样冥思苦想地琢磨着。

    地上的白色的字迹并不漂亮,甚至有些潦草。要说这诗,其实内容也很普通,题为《踏春》,也没用什么晦涩的生字偏字,每个字都可以分辨的很清楚。

    具体的内容为:

    尤三没闻花,踏枝伤恨低,邀闻踏石碎,踏石达春绿。踏石绿,踏石透绿,尤三湿透达春绿。

    人群最里面,离诗最近的地方,有位头发花白,带着眼镜,像个知识分子的人,正研究得起劲。他手扶着眼镜对这首诗看了一遍又一遍,还总自言自语。

    “这看上去应该是首写野外踏春的诗词,可却句句含义不明,既不压韵也不通顺啊?这首诗的内容到底是什么意思?书写者的目的到底何在?究竟是不是在映射什么政治动向呢?”

    知识分子苦思良久,可惜仍然无解,只好沮丧摇摇头。随后,他开始改变方式,逐字逐句琢磨起诗意,并摇头晃脑地念了起来。

    “嗯,踏枝伤恨低……这是恨谁呢?邀闻踏石碎……气势倒很霸道嘛。可语意莫测,着实不明啊?神秘,太神秘了。”

    他正兀自感叹着,忽然就听旁边有个人惊呼起来。“噢,我明白了,这不是骂人的话吗?”

    这个声音可大大出人意料。围观的人们一下都把目光专注到了这个说话的人身上,一时间,就连人群的嘈杂也跟着停止了。

    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个被寸头下了货,却还不自知的中年干部。在众人注目中,他脸上全是发现了秘密的兴奋,随后他就洋洋得意地高声朗诵起来,为大家揭破了诗中的“奥妙”。

    “尤三没文化,他智商很低,要问他是谁?他是大蠢驴。他是驴,他是头驴,尤三是头大蠢驴呀~”

    当中年干部刚念了两句的时候,知识份子就已经醒悟。他推着眼镜,忍不住摇头叹气。“要是这样,这首诗的名字明明就是《他蠢》嘛。怎么有人这么无聊,这简直是在愚弄群众嘛。低级趣味。”

    而围观的人们在听中年干部念到一半时,也都明白了。谁都想不到,这首诗词竟然是用这么粗浅的谐音汇成的一首骂人顺口溜儿。

    真是太简单了,也真是太粗俗了。

    而在一番恍然的哈哈大笑之后,人们很快又都轰然吵吵起来,幸灾乐祸的声音着实不少。

    “哈哈,谁是尤三?够缺心眼的嘿,让人骂了都不知道……”

    “有意思。写诗的主儿也够孙子的,写在这儿,得让多少人跟他一起骂这尤三啊……”

    “要我说,要长成个包子样儿就别埋怨有狗追。弄不好这尤三真干什么缺德事儿了……”

    就在这片热烈至极的喧闹声中,忽然,一个万分激动的骂声,极不和谐地响起。只见人群的外围一阵骚乱,一个精壮汉子嘴里怒喝着,不管不顾地冲了进来。

    闯进人群的这个人,只认准了中年干部,上去一把就薅住了中年干部的脖领子。紧接着,他就带着愤愤不平的情绪破口大骂,吐沫星子直喷在了中年干部的脸上。

    “你大爷的。敢骂老子?老子就是尤三……”

    一听来人报出身份,中年干部可吓坏了,往后直挣蹦,还一个劲儿摆手,“你跟我急什么?诗又不是我写的……”

    可惜这种解释全然无用,这个自称尤三的人根本不听,反倒更加恼羞成怒。他龇着牙,瞪着眼,恨不得马上就要抡胳膊了。

    而中年干部刚才的自得,也已彻底消失不见。如今的他完全陷入了本能反应,只是面带仓惶大声惊呼,一心想要从尤三的手里挣脱。

    围观的人们面对此情景,全都感到匪夷所思又惊讶至极。不少人又开始议论着说嘴。

    “真奇了嘿,刚念完诗,居然就把正主儿招出来了?”

    “这小子就是尤三吗?骂的就是他?”

    “哟嗬,原来就长了这么个德行,还难怪了……”

第三十章乱仗

    能演变成这种戏剧性的场面,要说也是分外巧合。

    其实尤三刚才待在人群外头,一听里面有人说诗里是骂人的话,本来还觉得挺有意思的,打算好好听听谁那么欠骂。可随后他支棱着耳朵,听中年人把诗一念才明白,地上那诗原来是骂他的。他心里的火一下就蹿上来了。

    什么叫流氓?习性就是称王称霸。只有他欺负别人的,哪儿能让别人骑他脖子上拉屎?

    尤三痞劲儿一来,事儿都没过脑子,就扒拉开人群,直接硬冲了进来。他找不到写诗的人,自然就迁怒于中年干部,一抓住就不撒手了。

    随后,尤三那几个手下一见大哥要跟人干仗,也都挤进来帮忙。而对方就一个人儿,他们又自以为占理,还能不可着劲儿折腾?

    所以尽管中年干部连声告饶,他们却毫不理会,反而干脆把中年干部围在了中央,你推我搡,尽情戏弄。

    这时,周围的群众里有些有正义感的人看不过去了,想要来劝架。可这种想息事宁人的好人毕竟是少数,而更多的人喜欢看人吵架。于是有些好起哄的坏小子们,不仅阻止要劝架的人,还跟着在一边煽风点火。结果,正如他们所愿,中年干部很快就衣破帽歪,越来越狼狈。

    中年干部够倒霉了吧?

    但真正措手不及的是邢正义!

    刚才他好不容易挤到了尤三身后,都已经掏铐子伸手抓人了。可就在他正要喊出“我是警察”的时候,突然尤三就跟抽疯似的往人群里猛扎,凭空吓了他一大跳。接着,在他的愕然中,尤三就跟大变活人似的,“蹭”地一下,完全消失在前面的人群中。再然后,他脑子里嗡了一下,彻底懵了。

    居然再一次,目标在抓捕的最后一刻从他眼前消失?

    邢正义连眼神都发飘了,直到里面一闹腾起来,他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一恢复神智,他立刻就成了疯魔,也跟着死命往人群里扎。

    现在他只剩下一个念头:说什么也不能再让尤三跑了!

    赵振民这会儿同样瞪直了眼儿。他的仨目标一个不剩,也全都钻进人群了。无奈下,他只有转过头,眼巴巴望向洪衍武讨主意。

    洪衍武更是差点吐血。他千算万算也没算到在最要命的时候,偏偏就冒出来这么个“明白人”来,在大庭广众下公然破诗解字,把尤三招得急了眼。

    唉,当初他干嘛非要制这口气,偏写这首骂尤三的诗呢?

    多此一举,自作孽呀。

    洪衍武已经顾不上后悔了,冲赵振民一努嘴,俩人一起往人群里挤。因为邢正义已经冲进去了,他们也只能上。

    国人本来就喜欢围观,眼看着这里要演全武行,自然也就招来了更多看热闹的人。谁都想看个真切,跟比赛似的拼命往里挤。不过片刻,就连褪下和人缝里都堵满了,里里外外塞得像个实心的大肉丸子。

    洪衍武和赵振民动作慢了半拍。他们费了半天劲,挤出了一身臭汗,最后各自也只挤进去半拉身子。这下更糟,是进也进不去,出又出不来,真真正正给卡这儿了。俩人作梦也没想到,光是人居然也能堵成个死疙瘩。最要命的是,他们还一点不知道邢正义在里面的情况。

    忽然间,“啪”地一声,人群最里面传来了一记嘹亮的耳光声。

    紧跟着再传出来的,就是中年干部痛哭的呻吟。再然后,就听见邢正义高声在喊,“住手,不许打人!我是警察!”

    真动上手了!

    人群登时又一阵群情骚动。可这一次,围观的人们却反其道而行,全躲着热闹走了。

    怎么回事?

    嗨,看热闹的人又不是傻子。一见真动上手,又听见有警察,情况不明下,谁都怕殃及池鱼,自然躲避不及。

    也不过就几秒钟,人群乌泱一下就散了开来,如潮水一般向外扩散,至少退开了七八米。最神奇的是大家似有默契,停步下来时,竟然又自觉围成了一个规规矩矩的大圈子。唯独只有洪衍武和赵振民从人群中被剥离出来,晾在了当间。

    好在现在能动了,他们第一反应就是找邢正义。

    洪衍武一眼就在场中央发现了邢正义。这小子现在只露出半张脸来,前前后后全是贼,整个掉贼窝里了。

    他再细一看,被尤三揪着的中年干部正悲情地捂着脸,被吓得脸色发木。而邢正义为了解救中年干部,正硬顶着尤三几个手下的拉扯,独力抓着尤三的两只手腕子竭力掰扯。

    这种情况可不太妙,贼人多势众,身上还有可能带着家伙,万一邢正义挨上就轻不了。当务之急,得先把人弄出来。

    洪衍武正要采取行动,不成想赵振民先急眼了。为了让这伙人不轻举妄动,他跟着也高呼一句,“我也是警察,都给我住手!”

    又一个“警察”?

    这一嗓子真产生了震慑作用,让六个贼齐齐望了过来。一看他们的表情就知道,都在犯晕呢。

    尤三看上去尤其紧张,这小子先看了看抓他手腕的邢正义,又转头看看赵振民,似乎正在竭力分辨他们身份的真伪。而其他的贼都一齐转头看向尤三,只等他拿主意。

    邢正义和赵振民面对这种情况,一下来了默契。他们什么也不说了,只用警察独有的方式,目光炯炯盯着尤三。

    在这种凛然逼视的压力下,尤三眼珠乱转了一阵,似乎有些信了。他嘴抽筋似的挤出了讨好的笑容,眼神也变得柔和,连抓着中年干部的手也似乎就要松力。

    还好,震慑有效。

    可俩警察刚暗自松一口气,却没料到情况再次突变。也不知怎么着,在脸色急速变幻几下后,尤三的神情又重新转回了暴戾。这小子的两只手,也同时恢复了愤怒,死死抓紧了中年干部的衣领。

    怎么回事?

    俩警察全迷糊了。他们俩同时顺着尤三的眼神一看才发现,这小子的正盯着面露冷笑的洪衍武……

    要说眼前,尤三的脑子里可比俩警察还乱。他一认出洪衍武,脑子就短路了。

    怎么还有这小子?他和警察在一起?

    不过,这恍惚也就一愣神的功夫。很快,尤三的小算盘就飞快地打上了。

    这丢钱的小子是不是“战犯”不知道,但肯定是刚从茶淀回来的“教养”无疑。敢“抬人”?他能不知道“规矩”?

    再说了,这俩自称“警察”的人忒面生。而且他们还没穿“老虎皮”,可别是冒充的吧?

    尤三脑子又一转个。

    要按规矩,想找回被“佛爷”掏走的财物,圈儿里最常见的解决方式无非就是饱以老拳、白刃相见,谁把对方制服了谁是爷。

    对,弄不好这俩人就是帮那小子来找后账的。

    尤三自以为识破了眼前的圈套,火气更盛。他咬牙气愤之余,也就较上了死劲儿。

    哼,是爷们儿只有自己服的,可没有被吓住的。大不了是流氓对流氓的阵势,谁怕谁啊。

    要说干架,在这个地界儿,尤三还真谁也不怕。虽说程爷门下的五只人马不太和睦,可那只是内部矛盾,一旦外人欺上门来,绝对是一致对外。即便喜欢“上夜班”的老猫不在,但火车站至少还有邪唬、二头、皮子三拨人马。只要他跑出人群招呼一圈儿,短时间内至少能叫来十几个帮手。

    尤三盘算着如何脱身去叫人帮忙,可这时候,邢正义却逼了他一步,迫使他不得不立即动手。

    “叫你放手!听见没有?”邢正义一边加力拗尤三的手腕,一边下了命令。

    尤三只觉手腕刺痛,逐渐吃不住劲了。他嘴里应着“好好好”,可眼珠却开始转动。

    洪衍武可一直都在注意尤三,立刻知道要坏,赶紧提醒,“留神!”

    果然,洪衍武叫出口的同时,尤三一把扔开中年干部,然后双手猛然用力一抡,“去你的吧!”

    这小子这是想把邢正义甩开,可没想到邢正义手抓得紧,猝不及防下,他只甩开了邢正义一只左手,而邢正义右手照旧还死攥着他的手腕。

    俩人这就正式开始拧上胳膊腕儿了。尤三一边和邢正义别着膀子较力,一边大声招呼,“他们是假冒的,揍他们!”

    就在中年干部屁滚尿流爬开之际,尤三的五个手下也应声而动。这下正式全面开打,抓捕变成了群殴。

    打斗的升级使人群里又出现一阵躁动。不过这次却没一个人离开,大家反而都看得津津有味,面带兴奋。

    这也难怪,这年头文艺作品可还受着限制,电影院里除了样板戏外,能上映的国产片屈指可数。剩下的也就是苏联、阿尔巴尼亚和罗马尼亚,这些同是红色政权兄弟国家的进口片了。如今保持着相对安全的距离,能看到这么精彩的国产功夫片,哪个人民群众舍得走啊?

    仨小崽儿现在都在帮着尤三对付邢正义,基本是以众欺寡的一边倒形式。所以在围观群众们的眼里,“功夫片”最刺激的表演,无疑是洪衍武和赵振民应战气势汹汹的寸头和大个儿了。

    场中央,寸头是摞胳膊挽袖子大叫着直扑而来,而跟在他后面的大个儿虽悄然无声,却直接掏出了家伙。

    那是一把用三寸三棱锉打磨出来的自制细刮刀,在阳光下泛着闪亮的金属光泽

    刀一亮出来,就听人群里一阵希梭之声,眼睛雪亮的人民群众极其自觉,再次退后。围观的圈子不仅又扩大了,与之相伴的,还有人们的阵阵惊呼。

    “嘿,三棱刮刀!”还真有识货的。

    “这是要玩命啊。留点神,都往后点。”这是小心谨慎的。

    “小心,他们一打到这边来,别忘了跑啊……”更不缺自作聪明的。

    与这些可以后退的观众不同,必须应对敌人的赵振民,却被突如其来的刀光吓傻了。他可从来没对付过拿刀拼命的敌人。这时候,他过去在公校里学的什么擒拿技术、心里对抗一下全玩蛋去。惊慌中的他腿直发颤,连躲都不会了。

    洪衍武可反应快,他在旁边一瞄就看出赵振民不对劲,一伸手把赵振民拽到了身后。紧接着,他又主动往前踏上一步,独自跟冲过来的俩人硬碰硬。

    别看冲在前面的寸头张牙舞爪声势最为惊人,可洪衍武早看出这小子是假咋呼真废物,压根就没当回事。待寸头一冲到面前,洪衍武只轻轻一拽这小子的衣袖,一垫脚使了个绊儿,寸头就走了个大趔趄。而且延着惯性一点没刹住脚,直奔人群就栽出去了。

    但随后冲过来的大个儿却与寸头不同,半点犹豫都没有,狠狠一刀,直奔洪衍武的大腿刺来。从下手的果决来看,大个儿不仅经过实战,而且还是个穷凶极恶的横主儿。

    不过洪衍武并不怵头,他老早就盯上了大个儿的眼睛。这是经验,通过眼神可以预计出对手要下手的方位。所以毫无意外的,洪衍武一伸左手,轻而易举就攥住了大个儿拿刀的右手腕。

    这一下速度极快,攥了个瓷瓷实实。正是洪衍武让俩警察和寸头都领教过的抓腕儿手段。要按武侠小说里的说法,这叫空手入白刃。不过听着挺猛,其实也没那么神。事实上,这只是跤行里的基本招式,行话叫“单跺腕”。要想抓得准,全靠基本功下得功夫深。洪衍武是从学跤的第一天起,靠每日不间断地“拧棒子”、“抛石锁”,才打下了这副铁底子。

    大个儿拿着刮刀的腕子被洪衍武一攥住,自然就想使劲挣开,可他左拧右拧甩了半天手,手腕子连分毫都动不了。

    刮刀是让人由弱变强的东西,大个儿绝不放弃,他索性用两手一起上。可他呲牙裂嘴地强努着使了半天劲,手腕子照样被洪衍武单手攥得死死的,就像戴上了一副解不开的人肉手铐。

    大个儿有点不相信似的眨了眨眼,接着嘟起嘴鼓起腮,像要使出吃奶的劲儿接着试巴。

    洪衍武也被大个儿的死心眼儿折服了。但可一可二不可再三,还想试?他可不给机会了。

    洪衍武终于出手。他左手抓着大个儿右手腕向自己右侧下方猛力一拽,同时他的右手去推大个儿的左肩。在两手合力下,瞬间就把大个儿的上半身拉偏了。

    大个儿身子一扭,脑袋后仰,这时候就有点失衡。而接下来,洪衍武根本不用特意去瞅,全凭经验和感觉,左脚顺势向右上方狠踢,结结实实给了大个儿的右脚踝一脚。

    这招儿叫做“大坡脚”,是跤行常见的对脸绊子。因为常用,所以不算什么高明的招术,但却更能说明这招的实用性。用跤行里的话说,“手是两扇门,全靠腿赢人”。这招儿诀窍就在于上下合力,在手拉人的一瞬间,用一踢的巧劲儿,来破坏对手的身体平衡。

    而为了练成这一踢,洪衍武苦练“走绳”、“踢柏木桩”整整五年,每天少说俩小时,累计踢折了八根麻绳、两棵树、二十八根实木桩子。别说摔那些没练过的,就是大部分练过跤的好手,那也是一踢一个滚儿。

    另外,力大身沉的大个儿还是从个没练过跤的。这小子脚下没根,浮得厉害。要用跤行里的话说,那就是个全靠傻力气的“力巴儿”(术语,指只会卖力气的外行),摔他正是“力巴头摔跤,给嘛吃嘛”。(术语,指没有防守能力,对方使什么动作都被摔倒。)

    所以,当这么多的因素凑在一起,产生的最终结果就是,洪衍武只凭一脚,直接把大个儿像个纸人似的给踢飞了。

    只见大个儿的身子向前一甩,被踢得腾空而起。随后,他身子侧转了一百八十度,脚向上抬,头向下摆,身体不由自主地在空中划出了一个优美的弧线。

    再然后,这坨厚肉就象个沙袋似的平砸在水泥地上,被摔了一“打鼓”(术语,指摔了个仰面朝天,后脑触地)。只听大个儿“吭”的一声,直翻白眼。而他手里那把刮刀,自然也撒了手,在地上划出老远。

    与此同时,洪衍武身后响起一片掌声,竟有人忍不住叫起好来。看来,人民群众对这几下干净利落的实战表演,尚算满意。

    在洪衍武身后,赵振民也目睹了动手的全部经过,他现在看着地上的大个儿直犯牙酸。同时,他也觉着洪衍武抓贼太有特色了。他还是第一次见着这么邪门的招儿,就这一薅衣服一脚撂倒,看着是那么轻松自如,持刀的罪犯连一点还手的余地也没有。要是拿警察的擒拿术与之比较,动作可就太一般了。虽然擒拿术中也有拐子、别子、大背挎等等摔跤动作,可没这样靠踢人就能把人撂倒的招儿啊?

    赵振民正暗自感慨,却忽然发现被摔得不善的大个儿哼唧着翻了个身。接着,又见这小子开始哆嗦着用力,撑起了上半身,似乎想要爬起来。而这时,就像有个人突然叫醒了他,他脑子里不知怎么突然冒出了一个声音,“铐他!”

    一个激灵下,赵振民重新意识到了自己的警察身份。这会儿他脸上的和气可全不见了,眼睛瞪得就跟包子似的。随着“啊”的一声大叫,他直扑趴在地上的大个儿,一边用身体去压制挣扎,一边手忙脚乱掏手铐。

    为什么这么急?

    因为大个儿眼下的姿势可是难得一见的抓捕时机。人要想从趴下的状态下起来,本能地双手就会伸出来撑地,这就为警察控制住其双手提供最好的机会。而警察抓捕的第一要诀,就是要控制住对手的双手。

    可干吗非得按住对方的手呢?

    这可和武侠片中五花八门的招式不一样,警察的手法只讲究实用性。案犯的手一旦被按住,其余无论是靠脚踢还是牙咬,其杀伤力都十分有限。对警察来说那基本也就安全了,就可以从容进行搜身上铐等动作。

    那……会不会碰上个暗器名家,在这种情况下还能用口吐枣核之类的暗器伤人呢?

    哦,那咱恐怕得把这本书改成金大师的同人作品,才会产生如此神奇的剧情。

    咱们再回头说刚才栽出去的寸头。

    当这小子在人群里止住脚步时,大个儿已被洪衍武撂倒。而当他再转头回来,赵振民也压住了要爬起来的大个儿。

    寸头一见这情况就急了,很想上前帮忙。可他又怕打不过洪衍武,于是就偷着绕过洪衍武去偷袭地上的赵振民。可没想到才刚一靠近,他就看见赵振民扭着大个儿的一只手,正上铐子的情景。

    眼睁睁看着一个明晃晃的手铐,“咔嚓”一下砸在大个儿的手腕上。寸头魂儿都飞了。心说妈呀,怎么还真是“雷子”呢?这回事可大了!

    而这时,洪衍武也发现了被吓傻的寸头。他见这小子两腿抖得跟筛糠似的,小脸更被吓得惨白。就故意上去一拍寸头肩膀,大喝一声,“别动!警察!”

    这就跟条件反射一样。恍惚间,寸头肩头一抽,本能一哆嗦,“噌”的一下,就向前边蹿出去了。

    可他上半身是出去了,下半身那儿,洪衍武早放了一只脚等他呢。结果,这小子又中一个绊儿。

    别说,寸头的爆发力还挺猛。纯靠他自己的力量,竟来了个标准的“平沙落雁”加“饿虎扑食”,直接平拍在了赵振民和大个儿的旁边。纯水泥的地面,居然也被他砸出了“咚”的一声。就凭这动静,十分钟之内,这小子要能自己爬起来,算他身体好。

    这一跤是太有喜剧色彩了,逗得场外不少群众哈哈大笑。更有不少好事的,还故意用嘘声嘲弄寸头。

    可赵振民却没工夫乐开怀,他一看见眼前这又趴下一位,下意识“嗷”的一声,又扑在了寸头身上。接着扽过铐子来,照样是压身子找手。当他一套动作使完,寸头和大个儿已经像一根绳上拴俩蚂蚱一样,被拷在了一起。

    而面对此情此景,洪衍武的心里却产生了一个极大的疑问。

    赵振民难道是……警犬专业毕业的?

    这架势……怎么那么像周星驰在《九品芝麻官》里的,那招儿“关门放狗”捏?

第三十一章光膀子

    另一边,邢正义现在可是真惨了。

    从刚才动手开始,邢正义就对上了尤三。可俩人在别手较力上势均力敌,谁也不能制服谁,结果就变成了僵持不下的局面。尤三是怎么也摆脱不了,而邢正义同样腾不出手来掏手铐。

    其实要这样转磨下去,也没什么危险的。可尤三还有帮手,那仨小崽儿对邢正义是又踢又打又咬又拉。而对此,邢正义并没有其他应对办法,他只有把心一横,仗着年轻豁出去了。

    那仨小崽儿根本不懂人事,下手越来越狠。于是,就在洪衍武刚解决完寸头和大个儿的时候,邢正义的脑袋被黑脸用一块砖头给开了瓢。这亏吃得那叫一个暴,当时血就下来了。

    “啊哟!”

    随着人群齐声惊呼,邢正义额头滴血,眼前很快就成了红色。可他死心眼,照样是不撒手。他就认准一条了,死也不能让尤三再跑了。

    碰上不要命的谁都怕。尤三一看,邢正义血都流进了眼睛,还眨也不眨地死盯着他。他头皮登时发炸,汗毛都竖起来了。

    一见血,那仨小崽也懵了。尤其是拍人的黑脸,手一哆嗦,砖头掉地上了。像他们这种半大小子就是不知轻重,都是激情犯罪,往往干完了才知道傻眼。

    更绝的是那个偷着爬开的中年干部。他完全被吓得瘫坐在地上,双手捂头直打哆嗦,嘴里还一个劲儿念唠,“别打架,别打架,打流血了我害怕……”别说,还挺合辙压韵的。

    现在真是邢正义最需要帮忙的关键时候。要再这么下去,为了抓这几个贼还真能打废一警察。

    幸好,洪衍武此时终于转过头来。结果,一眼他就急了,马上跑过来帮邢正义解围。

    转瞬间,洪衍武飞奔而至,先一把一个,跟拎包似的拽开仨小崽。接着回手,每个人都给了一个脆生生的大耳贴子。再然后,他一脚直踹在了黑脸的肚子上,让这个“首恶”捂着肚子躺在了地上。而捂着脸的小油头和三角眼,看到黑脸呼疼打滚的样子,全被洪衍武的出手凶狠镇住了。

    邢正义得到了彻底解放,但他却连口气都没喘,就像猛虎一样直扑面前的尤三。

    尤三没躲开,被抱住了半拉身子。但他反应还算快,又兜手一拳,狠狠砸向邢正义的面门。

    邢正义早被打木了,连躲都没躲,一低头,用脑门硬抗着挨了一拳。可这一拳太狠了,打得他眼前直冒星星,瞬间头晕眼花。

    尤三抓住时机,下死力去掰邢正义的胳膊,很快就挣脱开来。

    好在邢正义很快恢复了清醒。就在尤三刚分开他手臂的一刻,他及时变招,两手从下而上绕着尤三的胳膊,反手一抓,竟又薅住了尤三的脖领子。

    抓获,是警察工作中最危险的环节,有个什么闪失就会前功尽弃。警察练擒拿术也并不是要你非得膀大腰圆,练过武术。他们的抓捕动作只讲熟练性和实用性,要点是第一出手要快,第二下手要狠。

    以现在邢正义抓尤三脖领子的这个动作来说,已不知练过多少遍了。根本不用想,下面一系列动作全是自然反应。他把人往怀里一带,脚下一绊,尤三“咕咚”一声就仰面躺在了地上。

    尤三可没料到这一手,倒地的瞬间就有点愣神。可邢正义根本不在乎他怎么想,又一跨步骑在他身上。接着从后腰掏出手铐,用得劲儿的一只手攥住铐子一头,就当着尤三的面,往他手腕上“咔嚓”就是一搭。完后还没等尤三醒过闷儿来,邢正义又一搂他另外那条胳膊,再一铐,齐活。这份干净利落脆,绝没半点拖泥带水。

    上完铐,邢正义满脸兴奋,冲着还傻愣愣举着两手的尤三一瞪眼。“小子,认识这玩意吗?”

    邢正义满面是血的狠样吓得尤三打一个寒颤。眼前的人到底是不是警察,手上的“银镯子”已经说明了一切。他这时的表情简直精彩极了。

    抓捕成功!

    邢正义随之而来的感觉就是一个字,累。

    他刚才和四个人纠缠时候精神高度集中,浑身好像有使不完的劲儿。这时给尤三上完铐子,这口气一泄,两腿就好像不是他自己的了,虚脱得只想躺下。

    邢正义正喘着粗气,却瞅见旁边的洪衍武冲他一竖大拇指。“漂亮,铐子上得真熟。”

    这话让筋疲力尽的邢正义一下就高兴起来。就连洪衍武自己也不知道,这马屁正拍在点儿上。

    敢情这一个来月,邢正义天天都在琢磨怎么铐人呢,没罪犯他就拿赵振民练手,铐得赵振民手腕破了,接着邢正义就自己给自己上铐子练。洪衍武现在这么一夸,不仅让邢正义觉得没白练,而且还生出了那么点英雄惜英雄,好汉识好汉的感触。破天荒的,邢正义竟跟洪衍武逗了一句:“干什么吆喝什么,警察不会戴铐子还行?”

    可邢正义正美着,还没来得及把气儿喘匀,就又听洪衍武冲他急着大喊,“小心!别松手!”

    邢正义这就一愣。按他的想法,尤三想跑根本不可能。人都被铐上了,还哪儿跑去。可他却忽视了一点,他穿的是便衣。

    便衣怎么了?

    便衣还真不一样。一般穿着警服的警察铐人,那说铐谁就铐谁,犯人多数都老实着呢。但是被便衣抓住的犯罪份子往往反抗得特别厉害。

    应该这么理解,罪犯确实是怕警察,但表现形式却又不同。面对穿“老虎皮”的警察,光警服代表的权力和威严就足够让罪犯心虚哆嗦,你让往东就往东,你让他抓狗决不敢撵鸡。可要是面对便衣,在罪犯的眼里可没有穿警服的那么可怕。被抓后,罪犯第一个反应当然也惊恐,可随后就会想着怎么挣开跑了。

    尤三就是这样,被铐上之后,他片刻间就从恐惧里反应过来。接着脑子一转,就决定找机会跑。他心里跟明镜似的,别说今儿已经把“雷子”脑袋开了,就他身上就大信封,那罪过就轻不了。他再一看邢正义面露疲惫,正抹汗呢。这可是天赐良机,此时不跑更待何时?万一能脱身可就算捡着了。

    一动这心思,尤三立刻满地打滚撒泼,猛然间就把骑在他身上,还单手抓铐的邢正义给掀了下去。

    尤三铐着还这么猛?

    要说手铐这玩意,那就是个铁圈。勒着是疼,可尤三要是豁出疼忍着,他还真不把铐子放在眼里。

    一摆脱了邢正义,尤三嗷嗷叫着跳起来就想逃,那动作真比兔子还快。

    邢正义哪干呢,他也是蹦起来就追。

    尤三逃命心切,直接就闯进了人群,而邢正义也毫不犹豫地跟着一头冲了进去。

    围观的群众这时唯恐躲避不及,就像海水一样给他们分开了一条宽阔的道路。俩人边跑边打,这就开始了一幕史无前例的精彩追击战。

    邢正义先在后面猛地一蹿,一把抓住尤三脖领子。“刺啦”一声,尤三的棉袄罩衣撕开了。

    可尤三根本没回头,直接往前一个大跨步。

    邢正义同样紧追不放,这回抓住尤三袖子。一扯,又掉了。

    尤三再次加速猛蹿。

    邢正义也咬牙,继续闷头猛追。终于,他第三把又抓住了尤三破外套下面露出来的棉袄,这回可抓了个瓷实。可没想到尤三极其果断,竟自己抓住棉袄前襟狠命一拽,“蹦、蹦、蹦”,把扣子全弹开了。接茬,这小子扭身一甩,撕破了棉袄直接扔了。

    邢正义这下彻底急眼了,甩开两条腿冲刺着再抓。“哧”的一声,就连尤三最里面的跨栏儿背心也给扯了。这下,尤三彻底光膀子了。要是邢正义能再抓着这小子的裤子,尤三就真成国内裸奔界的鼻祖了。

    看热闹的人们今儿可算开了眼了。一个是满面带血的警察,另一个带着手铐的罪犯。一个要抓要抓我偏要抓,一个不让不让我偏不让。俩人从圈儿里滚到圈外,冲破了层层人群乒噔乓当地干仗。初春尚寒大冷的天儿,居然撕扯到罪犯光了膀子。谁见过这景儿啊?

    洪衍武这时也看呆了,就连他都没见过逃命这么顽强的。

    真成,抓贼竟然抓出一半裸来!

    就这样,在众人都被这匪夷所思的追逃情景,惊得目瞪口呆的情况之下,邢正义和尤三在人流中一追一赶,越跑越远。

    洪衍武瞬间醒悟过来。还傻看什么呀,得快去帮忙。

    他遥遥冲赵振民呼哨一声,就把仨小崽儿扔在了一边。然后全速飞跑起来,紧跟着俩人追了过去。

第三十二章拳打乱坠的

    洪衍武和邢正义一前一后紧追尤三。

    由于是在人流里奔跑,免不了左闪右躲辗转腾挪。仨人各个都像猫似的,一窜一跳地避着顺行的行人。那些迎面而来的行人,也几乎全在惊讶中或站或躲,生怕被他们迎头撞上。

    正是由于这种特殊的高速奔跑方式,邢正义趁尤三躲闪一个行人,又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只可惜尤三马上就像砍树一样猛抡胳膊,再次挣脱。

    这时,奔跑中的洪衍武发现前方人流越来越密,眼看就是进站口了。他担心尤三会逃脱,忍不住在后面大叫一声,“扑他!”

    其实邢正义早就想扑了,就是怕有个失误让尤三跑了,一直没敢。一听这嗓子,知道了洪衍武就在身后,他没等话音落地就是一个前扑。还真是不错,一把就搂住了尤三后腰。紧跟着,他顺势叉开双腿全力拖地,并招呼洪衍武快来帮忙。

    身后拖着个大活人,谁还跑得动?

    尤三真急眼了,他把双手握在一起,一招小洪拳里的“倒撞钟”,扭身推肘向后就是一撞。这一撞劲儿可真不小,虽然只撞中了邢正义的肩膀,可邢正义疼痛下,手臂也不免一松。尤三就趁着腰间一松之际,紧跟着又使了一招“后撩腿”,一脚正中邢正义的胸膛。

    这招又叫“蹶子腿”,是戳脚里极其阴险的招术。而戳脚相传,却是宋代水泊梁山武松的武艺。其实在评书《水浒传》里也有这招,只不过是另一个名字,叫玉环步鸳鸯腿,那可是武二郎打倒蒋门神时用的大招儿。而邢正义就是再猛,也比不了蒋门神呀?于是,尤三用这极著名的一脚,直接就把邢正义给蹬飞了。

    尤三乍一解脱,就开始撒开丫子狂奔。可因为刚才的耽搁,来不及加速,跑了几步,还是被冲刺狂奔的洪衍武给撵上了。

    洪衍武眼见尤三上身净光净,一点抓头也没有。他干脆借着惯性从后面一搂,一个夹脖别子给尤三扔了个跟头。

    别说,尤三还真算个好把式,触地时一个就地滚,一翻身就起来了。可他的去路,却已被洪衍武用身躯挡住。

    倒在地上的邢正义这时才刚坐起来,他捂着胸口疼得直喘,可还惦记着最重要的事,冲洪衍武一个劲喊。“抓,抓住他,别……让他跑了!”

    洪衍武死盯着尤三回应。“放心,跑不了。”

    尤三揉着脖子大口喘气,一听就咬了牙。“王八蛋!”

    旧仇又加新恨,这就叫冤家路窄。尤三心知现在最忌讳的就是僵持,必须得抢在被人群围上前,才能逃走。他一声低吼,红着眼睛向洪衍武硬撞过去。

    洪衍武一点不慌,迎着尤三撞来的身体屈臂躬身,就在这小子擦身之际,他原地摆腰使了一个“泻力转儿”。结果尤三就像条瞎了眼的狗,头前脚后地扑飞而过。接着,洪衍武趁这小子还没站稳,追上去又是一脚,正中尤三的屁股。再看这小子,一个狗抢屎,胸腹着地搓飞了。

    邢正义见此情景长舒一口气,而开始围拢的群众亦发出一阵哄笑。

    不过洪衍武知道,这下虽狠,但尤三绝不会无还手之力。他从容走到尤三的跟前,双手抱拳不动声色地等待着。

    果然,尤三很快站了起来。不过他的胸口已经擦伤了,全是血道子,左脸也全是土。

    尤三环顾四周,周围已经被看热闹的群众围死了,逃走的路彻底没了。他脸色变得铁青,转头狠狠盯着洪衍武。“你竟敢‘抬人’?坏规矩可……”

    “打住。”洪衍武阴着脸打断,“道儿我给你盘了,可你偏不走,明摆着是你硬要撞山的。”

    尤三眨了眨眼,又抱拳一拱手,“放我一道?咱们好说……”

    洪衍武嗤笑,“甭废话,都到这份上了,撂平我你走人。”

    尤三怔了下,变脸冷笑,“你这是欺负我铐着手啊?够英雄。”

    洪衍武嘴角带上了一丝嘲弄。“激我?不是瞧不起你,只要你能让我上半身着一下地,今儿我就放你了。”

    尤三明显激动了。“说话算话?”

    洪衍武正要答应,人群里,邢正义突然叫了起来,“不行!不能放……”。紧跟着,他急赤白脸扒开人群,踉跄着走了进来。

    邢正义从刚才尤三一挣脱,就在心里痛骂自己废物,骂自己的轻忽。如今好不容易才堵住了尤三,他哪儿能同意洪衍武打这个赌?

    洪衍武明白邢正义的想法,其实他打赌只为找个机会好好揍尤三一顿,否则直接抓了人,他今儿憋的这些火哪儿撒去?至于尤三要赢了怎么办?他还就有这个自信,这种事绝对不会发生。于是他马上对邢正义下了保证。“你放心,这小子要能从我手底下走了,你把我关进去。”

    邢正义见洪衍武犯拧,急得不行,还要再说。可就这时候,一直寻找着机会的尤三趁洪衍武走神,突然动了。

    尤三可不在乎卑鄙不卑鄙,在这种紧要关头,根本不留手。他猛一进步,左腿踢出,上来直接就是最娴熟的杀招“二起脚”。

    见此情景,邢正义失声大叫,“小心!”

    说实话,提醒的有点晚了。可洪衍武反应迅速,他先向左一闪身,接着就右臂屈肘倒竖,做出了非常正确的防御姿态,其应变之快也让尤三不由暗暗惊讶。

    可尤三还留有后手,没等脚踢实,他瞬间又改换成右腿飞踹。一个“朝天蹬”,直奔洪衍武的面门。

    按道理说,尤三的进攻时机和进攻策略都对。这一脚也实在出人意料,要是踹实了,洪衍武非仰面飞出去不可,弄不好就得永久破相。

    可洪衍武毕竟不是普通人,论打架,他比尤三更有实际经验,而且传授他跤艺的玉爷也绝非体校的武术教练可比。不知是来自于某种先知先觉的预感,还是一种久经考验的实战本能,尤三才刚一收左腿,洪衍武就立刻醒悟到上当了。接着尤三右腿一动,洪衍武马上觉察,这才是藏着的杀招。

    发现危险,洪衍武再次应变,在闪身的半途急急打了一个后旋儿,把身形将将刹住。

    只是尤三在体校六年的苦学苦练全部倾注在这一脚上,右腿带风,迅若雷霆。所以洪衍武的躲避动作还是慢了些,仅仅扭过了一半的身子,尤三这一脚就到了。虽没踢中面门,但还是擦着他左耳边过去了,耳朵差点没被踹掉。

    “好!”观战人群中一阵兴奋的喊叫,这次是为尤三精彩的一踢而喝彩。

    而在这潮水般的声音覆盖下,同时还有“哎呀!”一声,这却是邢正义在替洪衍武揪心。

    洪衍武连退三步才住脚。他耳朵火辣辣的生疼,一模没血,是擦伤。这时他醒过闷来,敢情尤三练的是另一路。

    没踢中洪衍武,尤三也很意外,可随后他又一见洪衍武的扶耳动作,知道还是伤了对手。这下得意了,还说上了硬话。“小子,现在知道这山有多高,有多横了吧?老子这招还从没落空过,凭这腿就能收拾了你。”

    洪衍武脸黑了。“别美,今儿我要不把你摔出屎来,算我没练过。”

    这么一对话,洪衍武和尤三现在全都知道对方的路数了。老话说,拳打乱坠的,跤摔不会的。今儿可是练拳的正撞上练跤的了。俩人开始互相瞪眼珠子狠盯,谁都没有丝毫畏缩的表示,全铁了心不共戴天了。

    邢正义在一旁看着俩人较劲,不知不觉屏住呼吸。本来他对洪衍武的本事充满信心,可尤三一亮出这漂亮的一脚,他现在也吃不准谁的功夫更胜一筹了。

    其实要说劣势,洪衍武和尤三现在都有。练武术讲究南拳北腿,尤三双手被铐,他的俩南拳只能当一个使,主要攻击能力也就靠北腿了。而洪衍武的劣势是尤三光了膀子,练跤的最怕没抓挠,这就相当于少了一半的绊子。因此,俩人基本是半斤对着八两。

    但是,洪衍武偏还放了大话,说只要他一个后背着地就得放尤三走。先不管这承诺作不作数,要单从胜负上考虑,洪衍武面对的限制要比尤三大多了,但凡有点闪失可就栽了。更何况,尤三显示出的狠劲可非同一般,要是情急拼命……

    就在邢正义望着场中忧虑的同时,尤三稍活动了一下肩膀,又抢先动了手。

    这小子一步冲到洪衍武的身前,双手握拳,弯腰前顶,一个大洪拳的“金刚捣杵”,撞向对手胸口。

    洪衍武刚吃过亏,谨慎起见,他一个闪身跳开了,然后只用滑步绕着尤三游走,寻找机会进攻。

    尤三却以为洪衍武是胆虚,心里一宽,待洪衍武绕到身侧,一个“侧丁腿”,牟足了劲儿踹向洪衍武的腰间。

    有点武术常识的人都知道,侧踹由于是直线进攻,速度快,威力猛,躲避尤为不易。而这招丁腿是戳脚拳中的独特腿法,除了以上这些优点,还要加上灵活多变,因而也就更难避开。

    洪衍武见这一脚的势头,已知避之不及,索性正好抻抻尤三的斤两。他索性奋起右腿,由下而上,一招“大坡脚”,迎着尤三右腿脚踝就过去了。

    谁也没躲,俩人都咬上了后槽牙。只听“腾”地一声,两腿相交,洪衍武小腿迎面骨被尤三蹬了个正着,而尤三的踝骨也被洪衍武的腿骨给稍上了。

    就在一股大力之下,洪衍武先忍不住“嘿”的一声,尤三也跟着“啊”的一声叫,俩人都各自倒退了好几大步。

    一瞬间,周围寂静下来,观众们谁也不说话了。而邢正义尤其紧张,紧握拳头的指尖都发白了。光听声儿他就知道。这一脚,真是实打实硬碰硬,弄不好谁就会受伤,甚至还有可能骨折。

    终于,在万众瞩目的目光中,场中的俩人都站定了。而此时,高下立分。

    只见洪衍武只甩了甩腿,就没事人似的接着上前。而尤三则活动着脚腕子开始倒退躲避,动作看着也不再那么利索,大概率是踝骨伤了。很明显,这次腿功的拼斗,洪衍武占着大便宜了。

    “这小子,真不白给!”

    邢正义从担心转为欣喜,忍不住叫出了声。他现在再不怀疑洪衍武的身手,只盼洪衍武快点制服尤三,重新缉拿归案。

    围观的人群里却出现一阵喧闹,刚见识过尤三二起脚的风采,许多人都没料到是这种结果,一时间议论嘈杂。

    “这小子刚才挺生的呀,看这一身块儿,还以为是个高手,怎么输了?”

    “就是,光着膀子耍单,还以为多猛呢,敢情是鸡屎拌面——假卤(鲁)……”

    “你别说,刚才那脚‘朝天蹬’就不简单,兴许光膀子的还有其他绝招呢,再看看……”

    听着这些乱七八糟的议论,尤三这时真是满心惊诧,他六年的站桩功夫全在腿上,一脚能踹折一碗口粗的桩子。他怎么也不相信,比腿居然输了!

    而相反,洪衍武现在可美透了。他十分享受这种久违的快乐,全身的肌肉都在兴奋的跳跃。

    什么拳打乱坠的?敢情也是花拳绣腿样子事儿。

    哼,甭跟这小子客气,今儿还专摔这不会的了。

    打架,真是一件快乐的事啊!

    既然试出了尤三的底细,洪衍武也就不再耽搁。他一个进身,右脚又是一记有力的坡脚,直奔尤三的左踝。没别的,他就是故意欺负人,以强凌弱。

    尤三急忙抬腿避让,可他左腿一让过洪衍武的出击,全身重心就完全落在了右脚上。而在此时,洪衍武的左脚生风,竟然同样使出一个迅捷有力的坡脚,闪电一般再次踢中了尤三受伤的右踝骨。尤三顿时两只脚巴丫子朝天,飞了出去。身子在空中又横抡了半圈,才重重拍在地上。

    “好啊!”

    谁也没料到洪衍武竟可以左右开弓,这一次群众欢呼更是热烈,甚至还有人吹起哨来,只不过这次叫好儿可是给洪衍武的。

    而邢正义更加兴奋,挥拳加油的同时,脚下竟忍不住模仿起洪衍武的连环坡脚。

    没办法,这一脚实在是太漂亮了!

    尤三再爬起来时,他满脸落满了土和汗水。他抹了一把脸,彻底成了个大花脸。

    洪衍武一看就乐了,故意气尤三。“我可等你收拾我呢,有什么绝招尽管使,千万别藏拙。”

    尤三被奚落得怒火中烧,他眼睛里射出一股穷途末路的凶光,在嘴里恨恨地骂了句“你屁眼拔罐子——嘬死(屎)哪!”,就泼命般扑了过去。双手锤,撞金顶,连环套着连环,一个劲儿往洪衍武身上招呼,丝毫也不顾惜力气,一看就是小宇宙大爆发,打急眼了。

    洪衍武与之相比却显得游刃有余。他矮身侧步,灵巧地从尤三腋下、身旁钻进让出,找着机会抓尤三身上的零件。说实话,也就是尤三上身光溜溜,要不摔这小子十回也有了。

    很快,尤三第三次扑击再次落空,不由得开始泄气,攻击逐渐变得不够果断凶狠,动作也欠疾猛。而这时洪衍武抓住了机会,趁尤三气衰力竭行动迟缓,一个进身屈膝,正撞在尤三的小腹上。

    尤三吭了一声,身子就像块门板,平直地拍在了地上。落地的同时,他像是摔岔了气,不由自主从胸腔里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叫。

    四周不禁又爆响起一阵掌声和喝彩。比武是精彩的,招式是混乱的。群众是激动的,场面是热闹的。这俩人你来我往,伏虎拳,旋风腿,远踢近打靠身摔都使了个遍,简直像唱《安天会》一样,可就差孙猴儿的金箍碌棒了。

    可这次似乎尤三是真“歇菜”了,他在地上躺了好一会儿,也没能站起来。洪衍武走过去用脚踢这小子。可尤三仍旧动也不动,只闭着眼,大口喘着粗气。

    洪衍武放松了,扭身回头。很快,他就从人群里找到了邢正义,抹着汗冲邢正义点了下头。

    “成了!”

    邢正义差点乐得蹦起来。要知道,今天抓尤三可太波折了。只有亲身体验过,才知道这小子有多能折腾。谁能想到这小子都被铐上了,竟然还敢反抗?要不是洪衍武,尤三绝对已经逃掉了。

    最能让别人改变看法的,就是一个人在关键时刻的行为。邢正义对洪衍武这个功臣,现在不仅再无半点身份上的歧视,反而全心全意地感谢。

    人家一个两劳人员,就算为了表扬信,但抓贼这么卖力气,也算觉悟高了。

    古人怎样说来着?——英雄每出屠狗辈。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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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返1977介绍:
玩主,院派,佛爷,圈子,老炮,杆儿犯……演绎京城江湖,
军帽,仔裤,外烟,彩电,金庸,霹雳舞……历数流行风潮,
西单,东单,前门,红桥,秀水,三里屯……满目繁华喧嚣,
票证,高考,返城,待业,下海,铁饭碗……记述百姓生活。
带你去看一个真正的1977年的京城,讲述咱老百姓自己的故事。
洪衍武语录:
流氓混蛋不混理!重返1977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重返1977,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重返1977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