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告一状
公交车总站在永定门火车站的广场东侧,这年头公共汽车线路并不多,那儿拢共也没几个站牌子。
洪衍武从人群里掂起脚向东张望。他的视线穿过手拿大包小包行迹匆匆的人们,终于在一片乱糟糟的人群中,发现了几个锈迹斑斓的汽车站牌。这些牌子的白漆底色虽说磨损严重,可黑色的数字仍很醒目。
“102”
洪衍武分辨出要找的数字。对这趟无轨电车,他太熟悉不过了。“102”路打从开始运营起,几十年来就没变过路线,也没变过线路号码。他只要坐一站“102”,到游泳池站再倒“40”路,就能到家啦。
洪衍武直奔站牌找了过去。可他才刚迈出几步,不知怎么就感到头皮一阵发炸。紧接着,没容他反应,一股大力就从后而至,结结实实撞在了他的后背右侧。
“咚!”
洪衍武朝左前方一个趔趄就歪了过去。由于猝不及防,他单脚跳着往前垫了好几步脚,也没能刹住闸。
就在身体失控中,他发现眼前又出现个绿晃晃的影子,为了不撞伤了人,他也只好一把抱住了对方。
幸好对方是个男的。要不就凭他这一个拥抱,弄不好就得挨一“金光灿烂”。可即便如此,被他抱住的人也不会乐意,立刻大力推开他。
洪衍武从小练跤,下盘有功夫,经过这么一抱一推,已经重新控制了身体。他一站稳,就立刻转身去找撞他的人,只可惜肇事者早已经混进人群,无从分辨。
简直莫名其妙。这是谁呀?
洪衍武运着气,还在不甘心地向四处张望。却不想,他身后也传来了骂声。
“哪来的老赶(土语,对农民的戏称。因当时京郊农民进城多赶牲口车而得名。)?怎么走路呢?”
还有另一个声音紧着帮腔儿。
“走道儿不看人啊,你眼瞎了?”
嘿,这哪儿来的一对儿鸟儿啊?口儿够正的,透着那么股不依不饶的矫情劲儿。
洪衍武很想看看是哪两位真神,结果一转身,身后是俩毛还没长全的小崽儿。
其实说俩人年轻,也是洪衍武忘了他现在的年纪。这俩小子实际上差不多和他同岁,都是十六七的样子。一个长着个三角眼,一个梳个小油头。刚才被他撞的人是那个“三角眼”,而“小油头”是帮腔的。俩人现在的表情全都一副横眉立目不忿儿(黑话,指愤慨不服气)的样子,拧巴得厉害。
像这种和便秘相仿的脸色,洪衍武在血气方刚的小崽儿脸上见得最多。以往敢给他这种脸色看的人,都被他一顿大耳贴子扇老实了,唯一死不悔改的特例是西四小五。
那“犯照”的小子给他的印象相当深刻,当时被他扇掉了半嘴的牙,一直在止不住流眼泪,甚至连讨饶的声儿都听不清了。可直到最后,那小子脸上那副铮铮硬汉的表情也没变过。后来他才知道,孙子原来是个面瘫的主儿,压根就不会笑。
按说这要搁过去,他也早用“五指山”给俩崽子盖戳留念了。可现在不一样,五十二岁不是白活的。他得讲理,谁让他撞了人呢?更何况,什么事儿也没现在回家重要,说声对不起就完了。
这么一想,洪衍武连忙道歉。“对不起,不是故意的。我是先被别人撞了。”
“人家撞你,你就撞我们?你俩眼睛是喘气用的?找不着北,回村儿去,别给首都人民添乱呀。”
洪衍武没想到挨撞的三角眼如此出言不逊。这小子翻着白眼儿说怪话,全然一副欺生的样儿。想来这年头,全国普遍存在城里人瞧不起农民的现象。大概他们是把他当成进京的郊区农民了。
为了息事宁人,他只好再次解释。“哥们儿,我也是京城人,好久没回来,确实有点犯懵。”
这一口标准的京城口音,让俩小子多少有点意外。三角眼又打量了会儿洪衍武的衣着,随后撇嘴露出鄙薄。“你穿的也忒惨了?多给京城人丢人啊?”
“就是。兵团的还是插队的?怎么混成这样?够跌份儿的。”旁边的小油头也一声嗤笑,说完还故意作势掸了掸肩膀,那意思似乎他们穿的才是京城人理所应当的打扮。
面对俩小子耍大,洪衍武只是笑笑。其实他一眼就从这俩小子的衣着上,看出了“虚张声势”和“不懂装懂。
这俩腆着脸臭显的小子,穿的是当时流行的立翻领儿军便服。这种服装原本是从军装变化而来,特点是袋盖表面不露钮洞,在里面装钮攀,算是当年的年轻人们比较喜欢的款式。只可惜,虽然这俩小子所穿衣服的样式没错,但料子和颜色却全都不对。
要说军便服在历史上的第一次亮相,就是伟大领袖穿着它登上了**。所以军便服从一诞生就立刻受到“子弟”们的狂热追捧。那年月,不爱红妆爱武装,要耍帅耍酷,就得紧跟革命的路。军便服也就得以和军装并列,成了当时“大院子弟”中奢侈的“时尚”,流行了整个的“十年浩劫”时期。后来因为有越来越多的人喜欢模仿“子弟”的穿着打扮,就连玩主们也追上了院派的这种时髦,军便服便终于演变为年轻人用来炫耀的“鲜衣凶服”。
不过“时尚”这东西,无论在什么时候都不便宜。军服和军便服因为货品奇缺,在市面上一直就难得一见,所以价格也卖的很贵。而商店即使有货,也多是些仿制品或是普通战士服,往往存在着质地不正,颜色不正,或是级别太低等问题,等于花钱也买不到好的。
就拿军装来说,因为四个兜是干部穿的,某种程度能暗示出着装者家中有“背景”,所以自然就受到了追捧。而两个兜的战士服因为没有这个“功效”,穿在身上也就没多大意思了。
洪衍武可记得,当初西院的球子妈为了给球子买件军装,不仅四处去借布票,还咬着牙俩月楞没吃肉,这才攒够了钱买了件“板儿绿”军装上衣。可没想到,买的就是件两个兜的战士服。结果球子只穿了一天就再也不穿了,还说同学都笑话他。把球子妈气得骂了三天杀家达子(土语,败家子),最后也没能让那小子再穿上,只好把军装送进了信托行。这件事就足以说明,衣服是否合乎“标准”,有着至关重要的差别。
同样的道理,军便服也是一样。真正的军便服讲究穿粗毛呢的,哪有斜纹布的?洪衍武早就看出俩小子的衣服质地不正,像这种假的仿的,不如不穿,还不够丢人呢。
要说起来,洪衍武对这些东西可太了解了。因为在“折”进局子前,他还从没缺过军装和军便服穿。什么军帽、军挎、军水壶、板带军装、将校靴、军大衣,所有装备一应俱全。并且他还经常把多余的军服、军便服换钱下馆子。不知道的人总会以为他是什么将军的儿子,其实,这些都是他靠刀子“扒”来和“飞”来的。
为了弄到这些时髦的东西,他当年可真没少祸害大院里的孩子。过程也简单,他只要见了军队大院落单的孩子就骑车跟上,然后找个僻静的地儿用车一别,一把刀直接就架人家脖子上。任谁这时候也立马就尿,乖乖儿就把衣服脱了。
在这个过程里,他一点不怕,哼唱着“该出手时就出手,你有我有全都有”,每次干的都是轻松自如,充满了愉悦感。他清楚那帮公子哥儿是什么德行。军队大院的孩子们向来只敢以众欺寡,单打独斗的时候都是废物。他还从来都没见过敢反抗的,无论那些孩子外表看着多威猛健壮,这时候温顺得都像个羊羔。要是动作慢点,保准得挨他几个耳光。要是碰上个懂得看脸色的,甚至还会主动把衣服为他叠好。
对旧日激情岁月的缅怀,让洪衍武的嘴角泛起一丝坏笑。他接茬再看俩小子的下身,那更是泄了底。
你说弄不着将校靴,也得将就双三接头皮鞋啊?再惨也得是回力吧?怎么能鸡腿裤配白边黑布懒汉鞋呢?大冷的天还真不怕冻脚。再看他们脖子上还一人套着一个脏成了灰色的口罩。没跑,这绝对就是模仿玩主装扮,靠衣服来充大的崽儿。
这年头,京城里有很多这样的小痞子。光注重外表上模仿玩主和院派,嘴皮子利索也能咋呼,可真碰上硬碴子一下就成软蛋。
洪衍武现在对这俩油头滑脑的小子已经看穿到骨子里了。他也不跟他们计较,只盼着敷衍完事走人,就顺着他们又道个歉。
“二位多体谅,对不住啦。咱回见吧。”
说完他就要走,没想到三角眼一个错身,竟伸手挡住了路。
“不能走。你得给咱好好鞠个躬。”
小油头也横身过来,瞪起眼睛,“就是,态度必须诚恳,必须九十度,要不没完。”
嘿,这俩小子是有意刁难,耍人玩呢。
洪衍武的脸一下沉了下来,什么也不说了,他只眯起眼来,用一种尖锐的挑衅目光来回刺着俩小子。
小油头最先觉着不对劲,口舌开始打磕巴儿,“你,你到底,从哪儿回来的?”
洪衍武嘴角神经质似的抽动了一下,表情似笑非笑,“茶淀。”
“茶……茶淀!”小油头惊呼出声。
“真的假的?你懵谁呢?”旁边的三角眼也满脸讶异。
“茶淀”这个词儿,就如同一种资历证书或者是某种通行护照,在某个的领域通常有着特殊的威慑功效。这俩小子无疑都明白这个词儿背后的意思。
洪衍武只淡淡瞥了他们一眼。“怎么着?这事儿有完吗?”
他尽量让语气平和。可与此同时,他背后的肌肉也已经开始跳动,这是他动手前的自然反应。
人的耐性是有限的,他本来脾气就不好。既然有人蹬鼻子上脸,他也不介意为他们展示一下,他不那么温和的另一面。
俩小子先对视一眼。片刻,他们又一齐转过头,上下仔细打量起洪衍武。最后,他们的目光同时聚集在他额头发角的刀疤上。直到这会儿他们才似乎琢磨明白了,眼睛直溜溜的转,都现出惶然。
三角眼最先软了,像个泄了气的球。“算了算了,我也没想计较。”
小油头紧跟着崴泥。“就是,都是京城人,谁跟谁啊?”
洪衍武的唯一回应只皮笑肉不笑的抽动了一下脸。
“哥们儿,误会啊。先走了……”俩小子最后一齐说了一句,然后就像挨了枪打的兔子,丧眉耷眼溜溜儿地走了。一眨眼儿的功夫,他们就消失在人群里。
洪衍武用冷冷的目光送他们离开。一切如他所预料,犯贱。
这俩小子在关键时候救了他们自己,否则他们今天一定会被迫上一堂生物课,了解了解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像这他们这样的人,外强中干,生来一幅不安分的德行,往往是惹事生非,欺软怕硬的好手。他们要见着老实人能往死了欺负,可碰上横主儿却怕死得要命。
这种人,在京城的玩儿闹圈儿里最常见,肯定当不了“战犯”(黑话,指能打架犯伤害罪的罪犯)。要赶上个好师傅,没准儿能凑合做个“佛爷”……
佛爷?
佛爷!
洪衍武一想到这个字眼儿,马上就去摸上衣下面的左兜,结果空空如也,他的钱和粮票果然不翼而飞了。他这下明白了,竟然遇见贼了。
刚才那俩小子绝对和撞他的人是一伙的,大概他刚才数身上的钱和粮票时,就被这伙人“挂”(黑话,指跟上要扒窃的目标)上了。他们用的正是团伙扒窃的惯技,别称“告一状”。
这个招儿可是挺绝的,专门用来对付像他这样的落单的目标。
一般在几个贼把事主包围上以后,总是先有个贼会从事主身后猛力一撞,把事主推向同伙,然后撞人的贼立刻逃跑。被暗算的事主在被撞个手忙脚乱的情况下,总会在惊恐疑惑间回头去寻找。这时,就创造出大把的机会方便那假装被撞的窃贼下手偷窃。
而即使被发现,窃贼也往往会恶人先告状,用被事主撞了的事儿混淆是非,指责事主为逃避撞人的责任而诬告自己。刚才那俩小子,估摸就是趁拥抱后推开他时,或者趁他回头找人时,下手掏的兜。
其实“告一状”这套手法又损又粗暴,没什么技术含量,比“强扒”强不了多少。这种下三滥的招儿,技艺高超的主儿根本不屑去用。这几个小子用这手,恐怕也是因为手艺太“潮”(黑话,指扒窃技术差劲)。
说实话,洪衍武刚才就隐隐觉得不对,只是他刚穿越回来,还一直都懵懵懂懂的状态下,这才上了套儿。
而且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刚才那俩小子的外表忒不像贼了。要按行里的规矩,做佛爷必须把自己打扮得跟个普通人似的,越像好人越好。没有像他们似的,非穿成个玩闹样儿故意招摇。这俩小子的不专业,反倒是让他放松了警惕的原因之一。
洪衍武的嘴都快气歪了。
这几个小崽子胆也忒肥了,偷腥都偷到他头上来了?
用老话儿说,这叫狼吃狼,冷不防啊。
不,就这几个不入流的东西还狼呢,顶多是几个小兔崽子。
跑不了。追!
第四章盘道
世上很多的事儿挺有意思。比如说总有人高兴总有人不高兴。
连树木和鸟儿也一样,也有高兴和不高兴的时候。如果树上长了虫子,树就不高兴。可树要是没虫子,鸟儿就没得吃,挨饥受饿的鸟儿就也不高兴。
同样的,贼能偷着钱他就高兴,洪衍武丢了钱他就不高兴,要是连贼的影儿也找不着,他当然就更不高兴了。
穿军便服的俩小子刚才是向西跑掉的,偏巧洪衍武发现失窃去追时,正赶上旅客出站。因此这俩小子一前一后刚跑过出站口,马上就被裹进了一片严严实实的人流。
大量的旅客像倒散了的豆子似的涌了出来,出站的、接站的、找人的、问路的、买票的、转签的……谁遇到这种倒霉事都没辙,人流完全扰乱了视线,看哪儿是灰蓝绿,洪衍武再也找不着那俩小子的身影儿。
跑得还真快,俩小子兔子托生的吧。
没的说,钱必须得找回来。老薛队长的钱说什么也不能便宜这帮小王八蛋。
不过,这事儿可得捂住了,要让别人知道,忒丢人。
心里不断咒骂着,洪衍武开始琢磨那俩小子的去处。虽然他没当过佛爷,但他常年“养佛爷”、“洗佛爷”、吃佛爷上的“供”。而且上辈子坐牢的时候,他还结识过几个赫赫有名的“大佛爷”,和一些有着特殊本事的狱友。要说起贼行里的内情和花样儿,在这个年代,恐怕就连一些“专职”佛爷也不如他。
他知道,但凡贼下了货,首先要务是赶紧离开现场远离丢钱的事主。一旦逃脱,紧接着就是找个僻静的胡同或者寻个公共厕所,好把偷到的战利品拿出来过一过数儿。有价值的东西收起来,没用的和钱包一起扔。在行话里,这叫“撇空包儿”。
接着,他又去跟路人打听了下时间,现在是中午十一点半。凭经验判断,那俩小子的去向只有两个可能,要么去无人之处,要么就是去吃饭。
要说广场附近的地方都是乱哄哄的,想找个没人的地界儿可太难了,恐怕就连厕所也得人满为患。再说,就他兜里那俩钱儿,几下还不数清楚了?
对,那俩小子八成是去饭馆了。现在正是饭点儿,很可能他们会把自己的钱直接换了吃喝。
快去!那五块钱可别让他们给花了。
洪衍武心里像烧着一把火,挤过了人群,朝着广场边界寻过去。
火车站的饭馆都在售票处西边,一共也就两三家。门面都不大,全是敞开着一扇油亮的对开木门,用挂着的厚厚棉门帘子遮挡风寒。洪衍武还记得这种可怜而寒酸的门面,这是当年的国营饭馆最常见的样子。
其实这年头,无论是什么买卖店铺,甭问,一准儿都是国营的。
国营,别看简单的俩字儿,对于这个时代的国人却有太多的意味。往往包含着童叟无欺,也意味着服务粗糙。不过,此时人民的消费要求也已经下降到了最低点,没人在乎饭馆的装修,出门在外的人只要有个地方能买到买饭,填饱肚子就心满意足了。
要按今天来说,一般无论哪个哪个城市,火车站口的饮食都不太让人恭维。可在这个年代,由于没有私营经济,这条定律并不能成立。这里几家小饭馆虽然设施简陋,可为旅客们提供的大众饭菜却做得喷香。卖的最火的就是炒面,份足量多又好吃,一份才两毛六分钱、半斤粮票,多花六分钱还能再加碗菜汤。这使整个广场都飘散着熟面酱、酱油炝锅的味道。即使没有菜单、团购、打折券,在这几家饭馆等着买饭的队伍也依然长龙似的排到了门外。
来吃饭的人南腔北调,有很多刚下车或是火车票中转签字等着上车的旅客。因为人太多,地方不够,许多的人都端着饭菜,到饭馆的外面自己找地方用餐。旅客们用过的盘碗筷子在饭馆外摆了一地,可这些东西也不用担心被打烂,因为有专人管收拾。火车站的常住客——盲流们,各有地盘。他们会挨个打扫旅客们吃不了的残羹剩饭,然后再颇有服务意识地替饭馆把碗筷摞在墙角摆好,绝对认真负责,环保无污染。这也是当年一景,蔚为奇观。
洪衍武很快在一家兼营炒菜的馆子里找到了目标。他透过玻璃窗,一眼就能看到那俩小子正和其他四个人一起,围坐在一家饭馆左边角落的一张小圆桌旁,喝得正来劲。
六个人的桌子上摆着五六个菜盘和白塑料扎杯装的散装啤酒,有冷拼有炒菜,在这年头算是一顿丰盛大餐了。看来这伙贼今天收获不错,正在喜气洋洋举行着庆功宴。而他们这种格格不入的奢侈,与其他旅客的节俭饭菜形成了强烈反差。
排队的人太多,洪衍武只能硬挤。他一个劲儿解释自己不是加塞儿是找人,堆在门口的人们才勉强挪开点缝隙,让他挤了进去。而那伙贼这会儿正在碰杯,全没注意到门口的动静。
“……老赶就是傻,一到京城就犯晕。只要这么他妈一撞,他们就傻呵呵地回头。这还不拿下?白玩。”
洪衍武刚进屋,就听见座上一个黑脸小子得意洋洋地正神侃乱吹。这小子和三角眼之间夹着小油头,仨人正肩并肩坐在一起,跟个韩流组合似的。看上去身材挺敦实,同样是十六七,上衣也穿的是军便服。就凭这身打扮和这话头,洪衍武就猜出这八成是撞他的那小王八蛋。
黑脸只顾哨着犯口,把三角眼招烦了,三角眼隔着小油头一推他肩膀,“唉,你丫要是个女的就更好了……”
这话明显不怀好意。黑脸一听转脸就骂,“去你大爷!”
小油头却也来帮腔。“不懂了吧?女的还真比你强。哪儿还用撞,往上一贴,老赶们全晕菜。你丫要不买个假发得了?”
黑脸见小油头和三角眼合伙挤兑他,一脸的不高兴。正要还嘴,不料三角眼已经得了话柄儿,抢先拿他打镲。
“丫长得太丑,就是戴假发,老赶也肯定是被吓晕的……”
这俩坏小子,欺负黑脸习惯成自然,一人一句配合默契,立刻引起饭桌上其余人的哈哈大笑。
“给丫一大哄哦……”
“哦哄哦哄!”
“给丫一搓板呀……”
“回家洗裤衩呀!”
这伙贼竟然接力起哄,明目张胆把桌子拍得山响。毫不顾忌别人的侧目,真是一伙下三滥的猫狗。
而就在他们笑闹时,洪衍武伸手托住前面人的后背,和旁边的人说着“劳驾”,已经找了个空档,从排队的队伍中挤了出来。同时也看清了桌上六个人的全貌。
仨崽儿的对面是仨成年人,看着差不离都是二十郎当岁。
最外面的是个留着寸头瘦子,穿着一身半旧的劳动布工作服,看着像个家住郊区的工人。
寸头旁边,背对玻璃坐的是个大个儿,这小子脖子粗脑袋大,用京城话说,这叫浑吃闷壮。
大个儿再过去则是一个精壮汉子。这个人脸上棱角分明,腮上筋肉明显,咀嚼的时候能清晰看到肌肉的运动。只凭他坐的位置,洪衍武就能断定他才是这伙人的头儿。
不为别的,就因为这个位置比较特别,在墙角最里面,紧挨玻璃。坐在这儿,既能同时把屋里和屋外一览无余,又能利用同伴的遮挡,让别人不容易看到他。选择这种最隐蔽的方位,往往就是贼头的习惯。
此时的酒桌上,失了面子的黑脸已经有点急眼了,他起身抄起塑料的啤酒升,就去泼小油头和三角眼。
可那俩小子太鬼,他们见黑脸一动就知道没好事,滋溜一下全钻进了桌子底下去了。
黑脸未能得逞,站着拍桌子直骂娘,下面的俩人却嬉皮笑脸耍赖不肯出来。
那寸头还趁机犯坏打便宜拳,用脚去踢桌下的俩人。
就在这伙贼正没轻没重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谁也没注意,洪衍武已经走到他们的桌子前。
洪衍武有他自己打招呼的方式。他直接把右手放在黑脸的左肩,就是发力一按。
黑脸在全无防备下,只“啊”了一声,然后身子一歪,就跟根面条似的,被按得坐在了木凳上。
洪衍武也没容这小子回头,紧接着右手一弯,又搂住了黑脸的脖子。他的左手则顺手从旁边抄过来把凳子,贴着黑脸坦然坐下。
黑脸自然满心不爽,他丧着脸扭头一瞅,张嘴就要骂街。可没想到就这一眼,他就跟过了电似的打起了哆嗦。不用说,这小子认出来了。
桌面上其余几个人此时都止了声儿。每个人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刚坐下的洪衍武,那脸色都好看极了,紧张、兴奋、惊慌、讶异、揣测、懵懂……甜酸咸辣苦,可谓五味俱全。
“哥几个喝着呢?”
洪衍武豪不客气,大咧咧打上了招呼。说完,他又露出白刺刺的牙冲在座各人一笑。可谁都看得出,他绝非好意。
仨成年贼用错综复杂的眼神相互打着眼色。贼头微微一抬下巴颏,坐最外面的寸头立刻收到,咋咋忽忽站起来打头炮。
“你丫谁啊?”这小子冲洪衍武一横楞眼儿,口气又冲又硬。
洪衍武却没空搭理寸头,他只是单盯住那个发号施令的主儿。然后故意当着所有人的面,一把强行搂过了黑脸。
“刚才就这小子撞的我?”
一边说,洪衍武一边用左手食指给了黑脸一个脑蹦儿。
就这下,“当”得一声,黑脸的脑门上立刻多了个红点,眼泪差点没下来。
这是挑衅!
寸头被晾在一边,尴尬中满目怒色。可贼头却没发话。
洪衍武手又一指桌子,“还有底下那俩,他们仨一起下了我的货?”
这是责问!
寸头已经摞起袖子,似乎想动手又有些犹豫,他转头去看贼头,却仍没得到指示。
洪衍武再没废话,抬腿一脚,从桌子底下立马踹出俩大活人来。
三角眼和小油头是连轱辘带滚钻出来的。他们从油腻腻的地上一爬起来,就叫着疼揉腰揉腿。
仨成年贼都没料到洪衍武说踹就踹,惊讶中神色各异。
寸头因为这一脚的力气咽了口吐沫。
大个儿则是脸上的横肉怂动。
而贼头的嘴唇这时候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把话咽了回去。
这时,脑门起了个大包的黑脸揉着脑门回过神来。趁洪衍武没注意,他上手就去扒脖子上的胳膊。
可他才刚一动,洪衍武就察觉了。而洪衍武根本没看他,仅仅是右臂肱二头肌一绷劲,结果就把这小子勒得像个吊死鬼似的伸出了舌头。
“咳,咳……”黑脸一阵吭哧,几乎是拼命去推洪衍武的臂膀,可洪衍武的胳膊依然纹丝不动。
这种角力其实根本无意义,因为黑脸虽然长得敦实,可洪衍武本身就有功夫。尤其在这个年纪,洪衍武不仅身体素质极好,又刚经过一年的强体力劳动。俩人完全不在一个级别,黑脸落在洪衍武手里又怎能抗拒的了?只能是面团一个。
寸头已经干站了半晌,这时见苗头不对,一拍桌子大喝,“你丫放开!”
洪衍武只撇撇嘴,露出一副很遗憾的表情,胳膊反更加了把劲儿。
黑脸更受不了,脸顿时憋成了酱紫色,就像个紫皮圆茄子。这小子在洪衍武的胳膊里一通挣蹦,脚开始拼命蹬地。凳子在他的屁股下翻腾转挪,凳子腿最后竟然做起了高难度的摇摆动作,并发出“叮了咣当”的声响。
这是绝对的升级对抗!
寸头脸儿都气绿了,手一指洪衍武。“你丫叫板?我废了你!”
随着寸头几乎变了调门儿的喊叫,“噌楞”一下,小油头、三角眼和另外那个大个儿都凑了过来。可他们的头儿仍然沉得住气,稳坐如山。
偏偏洪衍武还就单等贼头发话儿呢。因为一般这种盗窃团伙,贼头可是团伙里最心毒手狠的人。要么最能打,要么手艺最高,或者两者兼顾,能压得住才能让这帮人全听他的。如果出来练活或者团伙之间火拼,同伙都得看贼头的眼色,自己可没主心骨。
其实洪衍武觉得,贼头儿应该早明白这是仨小崽儿捅“炸”了,事主找上了门。这半天没反应,这小子肯定是琢磨什么呢。或许是怕他叫来了警察,在偷偷观察四周。或许是想抻抻他的斤两,在揣测他的来意。或许也只是担心在这动手,事闹大了不好收拾。不管这小子琢磨什么,反正他是故意要给他们来个下马威。就是让这伙人知道知道,他可不是好惹的,同时也想逼他们谈判。
于是,洪衍武嘴角一扭,又加了三分气力。心里暗想:行,你不是硬充大铆钉吗?那就再加把劲儿,反正夹死了也不是我儿子。
随着洪衍武这次用力,黑脸“腾”的一下彻底挺直了腰,屁股下的凳子也倒在了地上。
这小子的脚丫子直接出溜到桌子下面了,他除了脖子被夹在洪衍武的胳膊里,身子现在也只有脚挨着地,其他部位全部腾空。而他那发白的手指,死死扒着脖子上的胳膊,额头的血管都快憋爆了。仅片刻,他就已经明显喘不上气儿,喉头发出既沙哑又艰难的喘息声儿,眼珠凸起,眼瞅着就快翻白眼了。
贼头终于变了颜色,他先一伸手,制止了几个围过来想动手的手下,接着他就要开口说话。可就在这当口,没想到饭馆里一个身穿白褂子的中年大姐倒先不干了,气哼哼走过来。
“干嘛呢你们?想打外面去,砸坏了东西赔啊。”
原来刚才这里的异常状况已经引起了饭馆其他顾客的恐慌,深怕殃及池鱼的人们都躲避得远远的。排着买饭的队列一下乱了,扰乱了饭馆的正常工作。
面对白大褂的斥责,贼头一点也没敢炸刺,反而赶紧起立,显出一脸殷勤。“大姐,大姐。没事,闹着玩……”
洪衍武一看就明白了,这伙天天在这儿混的地头蛇,大概是怕惹急了这位大姐没地儿吃饭。这可是国营店,人家真敢撵他们滚蛋。
白大褂板着的脸又转向洪衍武。洪衍武也怕招来警察,就势放开了黑脸。
黑脸一下轻松了,却什么话都说不出,只抚着脖子连声咳嗽。
白大褂哼了一声,扭过头。这会儿,她又对还站着的寸头几个看不顺眼了。“你们看景呢?不吃走人,没看外头那么多人没地吗?”
贼头忙招呼手下们,“坐下,都别咋呼了。”
在贼头招呼下,站着的其他四人满脸不情愿都坐了回去,屁股下的木凳子被他们摆弄的“叽哩咣当”一通乱响。
而排队的顾客们一见白大褂成功制止了流氓惹事生非,也逐渐安心起来。秩序因此渐渐恢复,喧闹很快平息了。
“切,一帮臭流氓。”白大褂见他们还算知趣,骂了一句也就不再追究。她一回身又进了厨房,挺胸叠肚的样子挺像个高层领导。
洪衍武看着直眨嘛眼儿。怪了嘿,这位大姐和赶他出候车室的那个值班员真像姐儿俩啊。语气神态都相似,就跟双棒儿(土语,双胞胎)似的。
此时再看酒桌上,刚坐下的那四个人仍然是一副凶相盯着洪衍武,就像四只被拴上铁链的看家狗。而黑脸却是呼呼喘着气,满目骇然望着洪衍武。
三角眼瞅个空,附在了贼头的耳朵上,“大哥,就这孙子。丫说是茶淀回来的。”
贼头听完了眉头一挑,只点点头。
洪衍武仍然一脸不在乎,他见多了这种装模作样的场面。要真打起来,这伙人对他来说那就是一捆小白菜。只是在这儿动手容易招来警察,所以无论对他还是对这伙贼而言,只有“盘道”才是最好的选择。
道上一向有个规矩,江湖中人失窃后如果想要找贼拿回自己的东西,不外乎两种处理方式。要么凭手段和暴力硬拿回来,谁趴下谁是孙子,打服了算。要么就用和平的方式交涉,让对方主动认输,把东西吐出来。
不过这种谈判可不是去说软话好言相求,也不是装凶做狠地恐吓。而是要通过语言了解对方的江湖背景,暗地里比比谁的本事大,谁的门路多。这种行为黑话叫做“盘道”,其实就是通过彼此间的聊天看谁牛逼,比流氓资历。
当然,这种牛逼也不好吹的。凡是能“盘道”的主儿,都有阅历,懂得规矩,更知道深浅,几句话就能明白彼此的底细。但如果一瓶不满半瓶子逛荡,对江湖只有个一知半解,万一判断错误或者泄了底细,不仅会让对手小瞧成为笑柄,弄不好还会因为件小事惹上不该招惹的人。
不出所料,彼此试探阶段已经初步结束。贼头也没再耽搁,他咳嗽了几声清了清嗓子,先出言试探了。
“瞅着眼生(黑话,指没见过),怎么称呼?”
“刚从教养圈儿(黑话,指劳教农场)里出来,咱们没见过。”
因为今儿丢钱这事儿太丢人,洪衍武一直想着最好悄没声儿(土语,静悄悄)解决。所以他似乎是回答了,却又没说自己是谁。不过这么一搭上话,对方也就明白遇上同道了。
边上的仨小崽儿还是第一次看到这种场面。他们瞪着眼睛个个儿兴奋,都闭上嘴,没人插话,像是等着看武侠片儿。
一问一答继续。
“满了?”
“大票(黑话,指释放证明)回来的。”
“几下?”
“大满贯,跺了两下。”(黑话,劳教三年,减期两年)
“怎么进的圈儿?”
“战犯(黑话,指因打架被抓捕)。”
洪衍武对自己的回答绝对有把握,而且他为了多增加点威慑力,刻意的有一答一,绝不多说。因为一般有点经验的玩儿闹都有个感觉,话不多的人才最危险,极有可能是个生主儿。(黑话,指能打且不怕事儿)。
贼头听到这儿果然眼眉又挑了挑,看洪衍武的眼神也不一样了。
“马家堡尤三儿。朋友有什么指教?”
贼头似乎有点不甘居于下风,一抬大拇哥,报出了他自己的名号。之后,他就一直紧盯洪衍武的脸,像是很在意洪衍武的反应。
洪衍武可不知道尤三是哪个林子的鸟,在他的记忆里,无论是现在还是未来,街面上所有有名有姓的人物里压根就没这么一号。
要说尤三的名字他听着有点耳熟,那也只是因为《红楼梦》里有个漂亮妞叫尤三姐。他还知道这妞后来还因为气性太大,失恋抹脖子成了个死鬼。可即便如此,那个尤三姐也不可能是这个尤三的姐姐,所以他连眼皮都没眨,毫不客气提出了要求。
“折了托儿了,(黑话,指丢了东西)想找回来。”
尤三脸色一暗,似乎是觉得洪衍武的态度有点拿大,让他有点伤面子。于是身子往后一靠,语气明显带上了赌气的情绪。
“叶子(黑话,指钞票)在谁手里就是谁的。说找就找,你多大的面子?”
洪衍武可不在意尤三闹气,仍然应对有度,稳稳当当。
“四海之内皆朋友,(黑话,指自己交际广),叶子窄,也不解渴(黑话,指钱不多,也不够分的),让让?”
见洪衍武表情沉着,尤三又迟疑了。他眼神闪烁几下,又试探着问,“有车吗?怎么没搭车?(黑话,指认识当地的大玩主吗?如果认识怎么不去找他?)”
洪衍武一点磕巴儿没打,“水没脚了,怕熟把子见笑。(黑话,指太丢人的失误,怕相熟的窃贼首领笑话。)”
尤三一听这话眼角就一跳,明显吃了一惊。他开始仔仔细细端详洪衍武,上上下下一眼一眼打量。
其实这种反应也正常,因为在这时候的京城江湖,“把子”这个词儿可不是随便用的。这个词大概来源于旧社会的“瓢把子”和“舵把子”,指的是区别于一般的小头目,有能力管辖一片地区所有流氓小偷的大首领。
洪衍武倒是心态平静,任尤三随意打量。可忽然,尤三却又展眉一笑,然后就是一瞪眼,“小崽儿,吹呢你?”
洪衍武立刻知道尤三在打什么主意。这小子大概是看他也就十七八的样子,本来就对他自称“战犯”就半信半疑,又听他还说认识这一方之地的把子,就以为他是在吹牛了。这既是在“撞”,也是在“炸”他。只要他露出一点胆怯,这伙贼就敢立马跟他“翻车”。(黑话,指不服管教)
面对尤三的嘲笑,洪衍武一皱眉,还以一个冷冷的眼神。“甭废话了,我认识大得合,非要我跟他说吗?”
洪衍武可没拍唬,他说的大得合就是这儿的真神,是一直在永定门火车站这片混饭吃的“把子”。
大得合比洪衍武大六岁,其实大得合只是他的绰号,来自于“得合勒”这个跤术专用术语。
“得合勒”本来是蒙古语,意为勾,是跤行里最常用的正面攻击技。好几个传统相声段子都提到过这个动作,如马三立的《大上寿》和李伯祥的《醋点灯》。
得合勒还按摔法的不同细分为大得合(挂腿摔)和小得合(跪腿摔)。大得合勒这招的别名又叫涮葫芦,大约就是一方把腿伸进对方两腿间,通过“搅”“绊”令对方失衡、摔倒。大得合既然敢叫这个外号,自然是因为擅长大得合勒。
当年洪衍武和大得合第一次相见,是为了各自手下的佛爷“摆盘儿”,争夺木樨园商场到复兴路的40路公交线。本来当时双方约在永定门外,就为的是打一场几十人械斗的大架。可没想到在现场,人数占多数的大得合听闻洪衍武摔跤从未遇过敌手,竟然提出要一对一练一场,赌注就是“40”路公交线。洪衍武自然欣然允诺,俩人就交上了手。
大得合的技术是摔野跤练出来的,不讲规矩,又凶又狠,还挺能咋呼,面对一般的对手其实胜算很大。但可惜遇到洪衍武,也只能算他倒霉了。因为洪衍武除了也是个不怕死的野小子外,更是师承名家。
教洪衍武练跤的玉爷乃是布库世家。清宫善扑营上下分三级,分别为翼长,扑户和“他西露”,皆由旗人担任。而玉爷的祖父和父亲都曾任善扑营的左翼长。既如此,师傅够水准,当然徒弟的技术也就差不了哪儿去。洪衍武比起大得合,那高出可不止一两筹。
具体的比试经过不用细表,只说当大得合左手一把揪住洪衍武的后衣领,左腿挂勾起洪衍武的右腿,仅差右手一推就要完成大得合勒(挂腿摔)的时候。洪衍武却反而抢先向右一个旋身,左手同时把大得合右臂往自己的右下一拉。接着,洪衍武悬空的右腿强压着大得合勾起的左腿踏落到大得合的右腿前,紧跟着再那么一挑……
最后的结果是太暴力了。洪衍武一个“驳堂棍”,反倒把大得合来了一个倒栽葱,摔了一个大头朝下脸贴地面。骤然间,上下颠倒,破解了大得合最擅长的跤技。
事后,大得合倒光棍的很,不仅坦然认输,还信守诺言让出了“40”路,两拨人马自此相安无事。
再以后,大得合还常去找洪衍武和陈力泉讨教跤技,他们之间反而有了不打不相识的交情。
其实,洪衍武不早报出大得合的名号,也是不愿意半世英名毁于一旦。事关脸面,大得合要知道这事非得乐他一个月不可,还不定到哪儿给他散消息去呢?
可如今,眼巴前这情况已经逼得他不得不这么做。这六个人他一个没见过,尤三更是明显没把他当事儿,盘问来盘问去,还把他当成个懵事的主儿了。
话说到这份儿上,他也确实烦了。一琢磨,觉着这伙贼既然想来个强龙压不过地头蛇,那他干脆就找个最大的地头蛇来。
第五章翻车
洪衍武本以为马上就能解决问题了。可没料到尤三不但没慌,还满不在乎笑了。
“什么大得合?还大嘚啵呢。”
这答复让洪衍武很意外,不免一愣。
尤三看在眼里更得意了,摇晃着脑袋,“你丫到底谁啊?跟我这懵事儿呢吧?”
这种反应让他那几个手下也都来了劲头,纷纷咋呼起来。
“怎么着?懵我大哥?”
“你丫找抽呢?”
“跑这儿炸刺来了?撂平你信吗?”
要是前世,就凭现在这景儿,洪衍武绝对已经掀桌子开练了。至于后果如何,他绝不考虑。可现在的他,年轻只是外表,心性早不是毛头小伙了。所以,他并没有理睬这些鸟儿叫一样的挑衅,只沉默着在心里合计:看样子,大得合像是出事儿了……
京城的玩主和佛爷,历来都有捞不过界的规矩。在这个年代的京城,每条公共汽车线路每个火车站和长途站,都有明确的势力划分。无论哪儿的玩主和佛爷也只能在自己地盘上折腾,一旦过界就会引发争斗,导致伤亡。
永定门火车站虽说是京城最没油水的火车站,但仍然比公共汽车线要肥,这里绝对是玩儿闹佛爷们的必争之地。所以,能够取代大得合在这个地盘上立足的人,肯定有非常的手段或是过硬的靠山。
要是就眼前这几块料,洪衍武还真没放眼里,他担心的是这伙贼后面的“主儿”。可现在这地面上拜的是什么神仙,他还真是没把握。对他而言,这些都是几十年前的事儿了。更何况,即便按这个年代的时间算,他也是一年多没回京城了。
唉?
洪衍武忽然又想起了一些事儿。
他似乎有个印象,前世八三年严打之后他在京城又见过大得合,他们俩还在西四延吉冷面喝了酒。那时候……
对,大得合提到过。好像说他们俩在差不多的时间都被抓了劳教,只是地点不同。大得合没去茶淀,而是在天堂河儿(京城天堂河儿劳改农场)种庄稼。
大得合被抓是什么时间来着?1975年底,好像比他被抓还要早些呢。
怎么把这茬忘了?恩,这儿肯定是换了做主的人。
可大得合手底下都是谁来着?能打的……好像有个叫弓子的,其他的……二蛋?二得子?不对……还真记不清了……
就在洪衍武沉思的同时,尤三也在不错眼珠地琢磨着他。洪衍武轻皱眉头的犹豫,完全被尤三看在眼里。不一会,他竟悄然笑了。
洪衍武对此全没注意,不多时思量好,试探着又提人。“弓子也认识我,找他来也行……”
“弓子?还弹弦子呢。告诉你,这儿是程爷的地面儿。”尤三愈加嚣张,似乎已断定洪衍武是在装相,一句话就堵住了话头。
洪衍武可懵了,他还真不知道这位程爷是哪个孤坟钻出来的小鬼。
尤三得理不让人,又是一瞪眼,“再敢懵事我给你塞阴沟里去,趁我心情好,赶紧滚蛋。”
其实除了薛大爷的钱,洪衍武对其他的还真不在乎。他沉吟了下,又主动退了一步。“同道儿不同行,各让一步怎么样?我就要我的五块钱,那张上面有电话的。”
可惜,心眼儿过于活泛,是大多流氓的通性。尤三偏偏自认为看穿了一切。“要回来?老子的规矩,只进不出。”
几个手下们一听大哥的口气,也都撇着嘴牛烘烘的。尤其是被洪衍武修理过的那仨小崽儿,现在都巴不得借机报仇泄愤,闹腾得更是欢势。
“谁跟你同道?找抽呢。”
“有你提条件的份儿吗?”
“你丫什么东西?吃错药了吧。”
洪衍武仍旧忍了,继续语重心长地劝说尤三。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斗转星移,神仙换位,对不上点儿(黑话,指没对上情况)正常。可凡事要留三分量,别因小失大给自己埋雷。”
这话很硬气,绝对是老江湖的口吻。尤三眼珠直转,他似乎又有点儿摸不透了。
不过那仨崽儿可纯是惹事的根苗,没事还想找事,这一听就正好有了生事的借口。
小油头首先指着洪衍武的鼻子,“哪儿就给你露出来了?懂两句黑话,你装什么老炮儿(黑话,有资历的流氓)。”
三角眼坚决不让小油头一人独领风骚,“口儿犯(黑话,能瞎扯的骗子)。你丫吓唬谁呢?是战士咱们外面,谁不去是蹲着的。”
黑脸最为激动,可能是他刚才受的罪最大,因此更想把火气全撒回去。他大咧咧嗤笑着,“告诉你,那五块钱别惦记了。桌上全是,已经下了肚了。哈哈……”
“噢!噢!……”仨小崽儿一起用筷子敲桌子敲碗。丁零当啷,鸡飞狗跳。
这就是小流氓的特点,专门喜欢欺软怕硬,遇上自以为好欺负的人,就会胡作非为,直至不可收拾。
洪衍武最敏感的神经被碰触了。他脑子一热,再无法保持平静。
不搭理他们,猫呀狗的全跳出来。要再给他们脸,连王八都能装潜艇了。
带着怒,洪衍武侧身右手一抓,一把薅过兴奋中的黑脸,眼睛一瞪,“小子,你敢再说一遍?我的钱呢?”
黑脸登时傻眼,现在谁要说他不怕那是扯淡。要说他也是真缺根弦,光顾跟另外俩崽儿一起取笑洪衍武了,可就是忘了洪衍武恰恰坐在他边上呢。结果一点儿没来得及躲,他就又落入洪衍武的手里。
尤三见黑脸浑身打着哆嗦成了个软蛋,赶紧给黑脸打了一个眼色。
黑脸收到后似乎有了主心骨,一咬牙,不仅不再躲避洪衍武眼里的凶光,嘴里还硬抗上了,“孙……孙子你……不服?”
这举动自然让洪衍武觉得反常,奇怪中他抬眼一瞅,正看到尤三眼里鼓励黑脸的笑意。
这一明白过来,那心里的火就像拧大了燃气灶开关,一下大发了。
要说今天这事,他其实一直在不断游说,企图和平化解。可惜叫错了点儿(黑话,提错了人名),碰上的尤三又太自以为是,根本就听不进去,以至于闹到现在这种没法化解的地步。但这也让他重新温习了一个道理,对小流氓就不能给脸。
洪衍武手里一加劲,薅着衣服领子就把黑脸从椅子上扽了下来。黑脸的脑袋“咚”一声撞歪了圆桌。在杯盘碗碟的震动声中,黑脸被强按着单腿跪在了地上,就像条被拽着项圈的狗。
洪衍武死盯着黑脸满是惊愕的眼睛,“问你最后一遍。钱要真没了,我让你从窗户飞出去。”
黑脸被勒着又上不来气了,使劲扒着洪衍武的手指,可照旧没能动一动分毫。
就这样,僵持了没半分钟,黑脸对脱困就死了心,终于认怂了。“钱,钱……都在大哥那呢……”
洪衍武手一松,黑脸立刻杀猪样的大声求救,“大哥!大哥!……”
尤三又是一个眼色,寸头收到,过来拔冲。这小子照方抓药,一伸手也从背后按住了洪衍武左肩膀,嘴里还挺横,“活着腻味,我成全你。”
洪衍武正在火头上,右手仍抓着黑脸,腾出左手去扣寸头的手腕。他一把攥住后反手就是一拧。“咕咚”一下,寸头也单膝跪在了地上,照样喊着疼大叫,“哎呀呀,轻点。放手放手……”
别看寸头这么简单就被制服了,这可真不是他废物。关键是跤行里有三项基本功,而专为练捉腕功夫的拧棒子就是其中一项。洪衍武练跤以来每天必备的功课中,固定得拧俩小时的棒子。他练了多少天的跤,就拧了多少天棒子。以他现在的水平,粗如儿臂的木棒两手互拧,一把就能攥折,这能是一般人能抗得住的?所以寸头挨这么一下,没叫妈也就算不错了。
眼见洪衍武跟抓鸡似的就把俩手下制服了,尤三可有点急了,他摆手一招呼,剩下几个小子都跟着站起来,特别是大个儿,还把手摸向了后腰。
于此同时,由于他们动静太大,饭馆内的其他顾客不可避免地受到影响,再次喧哗混乱起来。旁边几桌人纷纷躲避相让,又是一阵碗筷桌凳乱响乱撞的声音,怨声四起。
洪衍武再冲动也懂得一个道理,现在绝不能再动手了。否则肯定动静大了,要把警察招来谁都落不着好,一下全搅!
他脑子冷静了一下,阴沉着脸撒开了两手。
终于,饭馆没彻底乱起来。而且也幸好白大褂正忙着卖餐票,她只是探过头来喝骂了几句,虽然骂得格外凶,却终究没再过来,这场风波就算是过去了。
黑脸趁乱从桌子下钻到了对面。这小子爬起来后紧着胡撸被勒疼的脖子。当了两回“肉票”,他已经长了记性,躲得洪衍武远远的。
寸头还是坐在地上,边哼唧着边活动手腕,嘴里嘟囔着不敢大声骂出来的脏话。
洪衍武看也没看他们,眼睛始终只盯着一个方向。
“尤三,吃了我的你给我吐出来,咱们没事。”
眼见洪衍武放了寸头和黑脸,尤三已经重新坐下。他倒是是吃定了洪衍武不敢动手,反而笑么滋儿的呛火,“怎么着,还想打?真把自己当飞刀华(指1963年老电影《飞刀华》主人公华少杰)了?接着来呀。”
洪衍武听得眉头一皱,可还没容他说话,尤三就又抢着拱火。
“告诉你,跟我耍胳膊根儿没用。你什么时候学会了哈着(土语,指恭敬、讨好、巴结),才能办成事儿……”
洪衍武最烦这种小人放份儿(黑话,指耍威风显气派)的德行,这种人永远过不了他的关。
他举起手打断尤三,半阴半阳的语气既像是警告也像是在抱怨。“行了。本来大家互退一步的事。现在没事都成有事了,你可真能找腥(黑话,指没事找事)。”
尤三一听就蹿了,根本不信这一套。“少跟我玩这离个儿楞。你蒙蒙刚混的还行,圈儿里出来的怎么了?进去是你没玩好。”
洪衍武却波澜不惊,话里可全是份量。“我自己栽了自己认。可还得再劝你一句,凡事得先看值不值。面子是人给的,钱回来都好说。”
“大哥,甭跟丫客气,一起干了他。”寸头已经揉好了腕子站了起来,带着怨气插了一嘴。
“灭了他!”
“给丫放放血!”
“办他!”
三个惟恐天下不乱的小崽儿紧着起哄。
尤三看了看几个按捺不住的手下,带着一种很自得的笑意面对洪衍武。“面子是人给的,可我要不给你,这面儿一分不值。”
洪衍武看出来了,尤三仗着人多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这是铁了心要走黑道儿。
果然,尤三斜着眼儿又开始发飙,撇着嘴紧着叫板。“实话告诉你,你的‘货’就在我兜里。只要不怕血流成河,有本事自己搂回来,玩儿不转可别赖别人。”
“人有时候感觉太好,容易飘。小心,可别把自己搭进去,不合算。”
洪衍武眼神里冒出了一把刀,霸气外露全是本性自然流露。他不用再遮掩什么了,越到这种时候,他心里反而越舒坦。说实话,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骨子里流的什么血。
“还装道行深呢?信不信今儿就让你撂(黑话,指将人制服)这儿?”
尤三是彻底翻车,他一拍桌子,几个手下全是横眉立目,眼瞅着就能扑上来。
洪衍武反而被气笑了,他琢磨来琢磨去,就琢磨出一个事来。这尤三要不是个傻缺,他自己就准是。反正必有一个,否则这事儿弄成这样儿没法解释。
他再没废话,只是颇有深意的看了尤三一眼,然后起身,抬腿,右转,出门,走人,颠儿了。
而尤三一伙六个人却瞬间楞了。他们就这么一直呆站着,全都大眼瞪小眼,眼巴巴瞅着洪衍武越走越远。
寸头一直看着洪衍武背影消失在人群里才回过神来,磕磕绊绊地问,“大哥……人……走了?”
尤三正挠头琢磨:这算怎么档子事儿啊?话说这么硬,这就完了?是怕了?是跑了?”
仨小崽儿没用吩咐,自觉跟着追出门,片刻后又跑回来汇报,“大哥,丫真溜了唉……”
尤三一下彻底放松了,压着手招呼手下,“都坐下,咱们接着喝。”
他先得意洋洋地拿起酒杯自己走了一个,然后一只脚踩上旁边的凳子就开始神吹。“小东西的。还跟老子放份儿?嫩点。差点让丫给诓了,再呲屁,就灭之。”
仨崽儿个个眼里冒光,不依不饶还想挑事。“大哥,这事别算了呀,追上去……”
尤三心里却惦记着更重要的事,皱起眉头一通训斥。
“闲的你们。程爷这个月的份钱还没凑上呢。下午练活时候,都给我灵性着点儿。大票谁也不许私藏,都得交公。听见没有?”
这一句话就让仨小崽儿泻了劲儿,都无精打采围着桌子坐了下来。
第六章跟踪
每次都是这样,一提抓分(黑话,指扒窃现金)的正事,仨小崽儿就像吃了松力散和泻力丸,个个垂头丧气。
尤三一见到他们这副德行就来气。他倒拿着筷子,在仨崽儿的脑袋上,挨个都狠狠给了一下。
“你们怎么就没一个勤奋好学的,想当佛爷也得琢磨技术啊,光会吃喝顶个蛋用。一天天就知道傻过……”
尤三又开始了他的长篇大论,仨小崽儿越听越没精打采,都跟太阳底下的花似的——蔫了。
这时,寸头又毫无预兆插了一嗓子。“唉,大哥,我想起个事儿……”
冷不丁被打断,尤三更是一脸不乐意。“有屁快放。”
寸头先缩了下脖子,才在迟疑中抹着鼻子说,“程爷的大名……好像……叫程功。会不会是刚才那小子提的那个……那个什么弓子?”
尤三一哆嗦。“程爷叫程功?”
寸头一副理所当然的神色,点点头。
你妈!刚才怎么不说!
尤三暗自大骂一句,眼里简直都要喷出火了。
可他同时心里也明白,现在不仅不能骂寸头,表面上还得强装出不在乎的样子。因为他绝不能显露慌张祸乱军心,否则失了威信,队伍就没法带了。
于是,他不得不牙疼似的挤出笑,嘴上硬撑。“程爷什么人?哪会认识这么个崽儿?放心,没篓儿(土语,指没毛病)……”
眼见寸头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就腆着脸继续没心没肺大吃大嚼,尤三更气得连心口都疼了。他给寸头暗记上一笔小帐后,又不由犯起了小嘀咕。
上次跟永外的碴架那次,好像前门的大玩儿(黑话,大玩主)八叉儿似乎叫过程爷“小弓子”。可……那小子哪能和八叉儿比?人家八爷是什么辈份儿?就连程爷也得听喝儿(土语,指听吩咐)……
对,不可能。可怎么心里就这么不踏实呢?应该不会吧?真的不会吗?会吗?不会吧?会吗?
尤三心里乱糟糟的,忍不住从衣服紧里面掏出一个布包。他在桌子底下打开,又从一沓子大钞中找出了一张写着电话号码的“炼钢五元”。看着五块钱左上角的几个数字,他楞着出了神。
这五块钱其实还不如还他呢?可今儿一上午抓来的全是散票,见张大票也真不容易。……唉,遇着这小子可真倒霉……
其实,尤三不清楚程爷的大名,倒也不是他缺心眼儿。而是因为在江湖上打交道,狐朋狗友之间往往都不叫对方名字,光叫花名。要是老炮更是如此,黑道上只要一提绰号就管用。
不过,也正因如此,反倒造成了一种特别的现象。那就是对于在场面上混的主儿,只知绰号,真名儿反倒没人知道。甚至有彼此认识十几年的,也同样如此。而这种习惯性的潜规则,这次似乎狠坑了他一把。
尤三心里自相矛盾,越想越烦,索性也不想了。他把心一横,又把五元钱收进了布包。
事已至此,爱谁谁。那小子真认识程爷又怎么样?大家都在捞钱,我凭什么受王八气?
哼,只要能挣出份钱按时上供,程爷也挑不出错来,这才是天大的理!
想到这儿,尤三抬起头来。这时他发现,酒桌上除了那仨小崽儿只顾着嘬着散啤往嘴里塞粉肠外,寸头和大个儿可都拿着筷子停了手,正怔怔看着他,目光里流出探询的意味。
他赶紧装作若无其事,举起了酒杯。
“来,干!”
别看现在蹦得欢,小心将来拉清单!
洪衍武透过玻璃窗,远远望着饭馆里的贼们大吃大喝,忽然就想起了张嘎子的话。
这话说的多好啊?今儿的事儿彻底证明了一个道理。面子还真不是别人给的,得靠自己挣。枪杆子里出政权。绝对的。
说实话,洪衍武真恨不得想把这伙贼挨个抽筋扒皮。可他上辈子在号儿里待够了,再折进去搭不起。所以他才不得不控制住动手的冲动,选择在嘲笑中离开了饭馆。
不过,他可并不是真的忍气吞声。刚才,他从饭馆出门后并未走远,而是混入人群假意离去,暗下里却注意着身后。一等到那仨出来张望的小崽儿又回了饭馆,他马上返身又兜了回来。他打的主意是在外面等着。只要这伙贼吃完一离开,他就伺机找个偏僻的地儿,安安全全把事办了。
要说他的运气确实不坏。很快,他就在饭馆南边的岔口里,发现了这么一个适于观察到好地方。这里是一个给火车站锅炉房储存杂物的铁皮房子背后,即背风人又少,并且从这儿透过饭馆玻璃窗,正好能看清大个儿的后背和桌子对面的黑脸。
可是这种看似悠闲等待,个中滋味却并不好受。因为没过多会儿,洪衍武的肚子竟开始大声抗议,“咕噜咕噜”叫个不停。同时,空气中饭菜味道也忽然变得更加诱人,让他不自觉开始流哈喇子。
他是真饿了。别说上辈子临死的时候他还是个饿死鬼,就是穿越回来的今天,他也是一个上午水米没打牙了。可饿了也没辙,他没法儿买啊?其实钱也不是都被偷了,几个钢蹦儿还在裤兜里,有一毛三呢,够俩烧饼钱了。只可惜没粮票,饭馆不卖。
这还不算,人挨饿的时候人总会觉得格外冷,洪衍武很快又打起哆嗦。于是,他开始尝试各种办法减轻寒冷,跑着跳着蹦着,还不断搓手搓脸搓耳朵。
没别的,他现在就盼着这伙贼能赶紧出来。只可惜事与愿违,隔着玻璃,他竟然看见三角眼又端上桌两扎散啤,这让他简直恨得牙痒痒。
“还有完没完了?吃饱了就得了,傻喝什么劲呀?你们下午不练活儿啦?几个傻冒儿。本来手艺就潮,喝迷瞪了更不出货……”
就在洪衍武的暗骂跳脚中,总算几个贼喝得还挺快,一扎散啤不久就被造光了。
而这时,风似乎也小了些,太阳也转过弯照了过来。明亮的阳光下,洪衍武的衣服开始变得柔软暖和,加上他运动了一阵效果明显,身上逐渐热了。
事情似乎正在朝好的方向发展,这让洪衍武心情好了不少。只是站了老半天,他还真有点累了。
于是,他揉了揉双腿,蹲下去就想歇会。哪知才刚欠下一半的身子,他身后却传来一声拉着长音的断喝。
“哎哟——妈爷子——你这儿干嘛哪!”
这是一个中年妇女的声音,嗓门敞亮,底气足声音冲,绝不亚于从喇叭里喊出来的音量。
洪衍武一回头,他身后是一位五十多岁的中年胖大妈,脸上完全是一副捕获了猎物的神情,正用代表正义的手臂指着他。她右臂上的红袖箍上,是三个亮白大字——检查员。
洪衍武正搞不清头绪,大妈接着又是一声斥责。“小伙子,你怎么跟这儿拉屎啊?”
就这一声儿,让洪衍武的额头当时就见了白毛汗。他一脸苦相,紧着分辨,“我……我……没有啊?”
“还说没有?都要脱裤子了你。”
“不是,我……我就是累了蹲会儿。”
“哪儿不好蹲?非找个这么个背人的地儿?候车室不能歇着去?嫌挤你去广场啊?那么大的地儿还容不下你了。”
这位较真的大妈是认准了洪衍武要干埋汰事儿了。一句一句步步紧逼,让他一下还真没了词。而且正因为他的百口莫辩,大妈反倒更认为自己火眼金睛了。
“行啦。你这号儿的我见多了。老塔儿(土语,指农民戏称)进城,身穿条绒,头戴毡帽,腰系麻绳,买瓶汽水,不知退瓶,看场球赛,不懂输赢,找不到厕所,你是旮旯也行啊……”
大妈嘴皮子极其利索,叭叭的,就跟机关枪似的。
洪衍武则被扫射得脸色煞白,嘴唇都哆嗦了。“大,大妈。我的亲大妈,我冤枉唉……”
大妈表情淡定,丝毫不为所动。“大妈我今年五十了,眼睛里可从不揉沙子。小伙子,我都盯你半天啦。刚才你四处张望是躲人呢吧?这证明你也心虚,知道这事儿不对。你,大妈我理解。第一次来首都,找不着厕所不是?可你不能跟这儿解决啊?这儿可是首都,别人来首都全都是留影做纪念,你横不能给首都留一泡屎做纪念吧?”
洪衍武看着逐渐有人被这儿的吵闹吸引着看过来,头皮都炸了。“大妈,大妈。我真错了,您小声点……”
“害臊了?那还有救。不过你光知道错了还不够,关键是要从根本认识到错误。首都可不是你或我一个人的首都,而是全国人民的首都,公共卫生更需要我们所有人……”
大妈还在慢条斯理谆谆教导。就这时候,尤三儿一伙儿六个,打着饱嗝掀开了门帘子走出饭馆。个个小脸喝得红扑扑的,边聊边往广场外走。
洪衍武一眼瞅见,心里登时更急了。他不敢再耽误,拼命跟大妈告饶。
“我保证知错就改,绝不再犯,回去一定认真检讨。您看行吗?我马上就走……”
“算了算了。看你穿的也不富裕,这次就不罚款了。我指给你,看……那边儿就有厕所。小便站着,大便蹲坑儿。进去小心点,可别踩一脚……”
没想到大妈还真是好心人,竟没再难为。洪衍武高兴了,道声谢就急着追出去了。
而好心的大妈看着他的身影远去,也不禁摇头微笑,“这小伙子,看来真是憋坏了……”
可刚念叨完,大妈似乎又想起个事儿,赶紧跑着去追洪衍武。不料追了几步后,大妈又发现跟不上脚。于是,她铆足了劲儿在洪衍武身后大喝一声。
“唉~!小伙子!有擦屁股纸没有?大妈这儿有纸……”
就这石破天惊的惊鸿一喊,像在半空打了个响雷,整个广场都回荡着回声。一时间,一阵“刷拉拉”翅膀煽动,落在房檐和树上休憩的鸟雀因惊吓纷纷腾空而起,四散而飞。
奔跑中的洪衍武,更像是被一个大霹雷劈中。他平地一个踉跄,差点没摔一个“老头钻被窝”。无奈中,他只好回头冲大妈挥挥手,随后,在身边几个旅客错愕的注目中,迅速跑远。
大妈看着洪衍武的背影,却一脸的褶子绽放,露出了自信与满足的笑容。
就在刚才,她用自己火热的生命和工作热情,再次坚定保卫了首都的市容,捍卫了庄严的卫生条例,为建设更美好的祖国添了砖加了瓦,更挽救了一个险些堕落的小青年……
尤三一伙向北穿行广场,几个人走道儿全都有点打晃,就跟一群鸭子似的,明显喝多了。
他们一路上接连撞了好几个路人,不仅没道歉反倒吆三喝四地斥骂对方。被撞的都是刚到京城还犯懵的旅客,谁也没敢招惹他们,全自认倒霉了。这伙混蛋就这样蛮不讲理招摇着,一直逛荡到了广场最北边的小卖店门口。
洪衍武远远盯着他们的背影,一步不拉追了上来。他隐身在人群里,眼看着尤三从侧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来。
尤三一打开包,洪衍武眼睛就一亮。那包里有可不少棕红色的票子,这让他觉得薛大爷的钱肯定就在里面。
不过,尤三却没动这些大票,只拿出一些零钱和票证,数了数才走进商店。片刻后,他又拿着五包烟走了出来。
尤三一人独占了两包烟,其余让几个手下们分了。随后,他们却没回广场,而是叼着烟卷,有说有笑往西走,一起奔着护城河边去了。
那边人少,可正合了洪衍武的意。他看着尤三几个的背影,舔着干裂的嘴唇露出了狞笑。
孙子,让你们再美会儿,爷爷这就拿你们开刀。今儿要不给你们拿拿龙(行话,专指修理自行车轮轴松动的毛病。皆因有此毛病的车在蹬骑时,因为轮胎的晃动,导致轮胎痕迹也呈现扭曲状,谓之“画龙”,故而修理则为“拿龙”。引申义为,整治有毛病的人),咱这几十年算白混。
尤三一伙根本没留意身后,只肆意说笑着随意晃荡。洪衍武则紧贴着砖墙,走在后边不紧不慢跟着。
跟踪最重要就是不能弄“醒”(黑话,指被其发现)了目标。洪衍武经验丰富,专门利用电线杆儿和河边的柳树遮掩行迹,并且和尤三几个保持了至少三十来米的距离。别看距离远点,可他有绝对把握,被他“挂”上的只要人没“醒”,(黑话,指跟踪)怎么也丢不了。
洪衍武尾随着尤三一伙,最终走进了一条僻静胡同。进入胡同后,又先左后右连着拐了俩弯,然后尤三几个走向了胡同深处的一个三岔路口。
洪衍武没跟过去,而是藏在了胡同最后右拐弯的墙角后观察。这儿他曾经来过,依稀记得,这地方大概是叫东庄三条,比较特别的,就是这个三岔路口旁有个公共厕所。而厕所对于贼来说,又往往有着特殊的意义。
这伙人果然一直走到了那个男厕门口。寸头和大个儿先结伴走了进去,尤三却带着仨小崽儿留在门口抽烟。
洪衍武早料到会是这样,这些人来这儿可不是为了上厕所。
可就在他正充满了兴奋感的时候,远处却传来一阵清脆的链条声响。没多会,从三岔口厕所南边的胡同口,竟蹬过来一辆自行车。
骑车的男的二十岁上下,穿着一身半油腻的劳动布工作服,大概是个吃过午饭要去上晚班的青年工人。他骑得并不快,显然很悠闲,有点“兜风”的味道。当经过岔口的厕所时,他侧着脑袋“照”了尤三一眼,随即就奔着洪衍武这边骑过来了,像是要从这边的胡同穿过去走护城河边。
洪衍武赶紧一翻身蹲靠在墙下,装作若无其事等待骑车人经过。
链条声越来越清脆,跟唱歌似的,不多时骑车人就拐过弯来。大概是没想到拐角的地方还猫着个人,骑车人一看到洪衍武,眼神猛然一个怔楞,确切一点的说,似乎被吓了一跳。
洪衍武也没多在意,一个照面,他的注意力就全放在骑车人的自行车上了。说实在的,如果搭眼一看,这辆自行车是什么三枪的,或是永久、飞鸽的,他也就视而不见了。然而偏偏那是辆他最为熟悉“大凤凰”,二八锰钢全链套,电镀后车架、转铃,绝对的原装“高配”。
这辆车几乎一下就勾起了他的记忆。想当初,他骑的第一辆自行车就是从院派手里劫来的一辆“凤凰18”。从那时候起,他出门就有了专属的“战车”。不论远近事由,游泳、看电影、郊游、打篮球、打群架,他都会骑着车前往。或者压根没有事由,就是骑车上街干转悠,从几步路到百八十公里以外也无不如此。
当年把“出去骑会儿车”当成天大享受到他,怎么也没想到日后会鸟枪换炮,开上了汽车,更没想到还会把汽车开腻,还到了有专职司机的份儿上。可无论怎样,少年时代的骑车经历和乐趣已经印在了骨子里,一旦被忆起,感受永远鲜明如昨。
随着“琳琳踉踉”的链条声渐小,骑车人远去了。洪衍武一直目送“大凤凰”消失在他身后的拐角里。
第七章雷子
这时再回过头来,厕所那边也热闹上了。
洪衍武一探脑袋,正看见从男厕里冲出一个着急忙慌乱系裤腰带的中年人。
这人也算点儿背,刚出厕所就正碰上尤三弹出手里的烟头,一个火红的亮点“嗖”一下,直奔他脑门就飞过去了。
好在中年人尚算敏捷,一偏头,险险躲过“暗器”。这真要是给他脑门点上了一个“吉祥点”,那乐子可大了。
中年人亲眼看着烟头砸在他身后的墙上,闪出点点火花,惊吓之余自然满面“幽怨”。但在尤三几个满脸的流氓相儿震慑下,他也只能把气往肚子里咽,一点都没敢诉“衷情”就低头走了。
中年人离开后,尤三他们还是没进厕所,照旧在外面悠哉悠哉等着。这不用猜,多半厕所里还有人。
果然,不多会儿,又一个长得挺黑的半大小子提着裤子,眼泪哗哗跑了出来。一看准是在里面挨了打。
守在门口的仨小崽儿却立马全精神了,坏笑着一起拦着黑小子不让人家走。黑脸直接去摸这倒霉孩子的衣兜,小油头和三角眼闹着要扒黑小子提拉着的裤子,把人家孩子吓得都快喊破天了。
最后还是尤三烦了,大概也觉得这几个小子太没六了,骂了他们几句还给了三角眼一脚,这仨坏小子才恋恋不舍的放过了这个苦孩子。
饱经蹂躏的黑小子好不容易摆脱,连裤子都没系上就直奔着岔口南头跑。这孩子一边吭叽着哭,一边提拉着裤子。裤子后面可全都颠下来了,生生露出来一个小黑屁股。
一看这景儿,那仨坏小子差点没乐劈了,吹着匪哨一齐嚷,“这么冷的天儿,下雪花儿,谁家的小孩儿,光着屁股蛋儿……”
这仨坏嘎嘎,就是纯讨厌。整个一蔫、损、坏组合。
要说这中年人和黑小子,也的确够倒霉的。他们明显是刚“进行”到一半,被里面的寸头和大个儿撵出来的。要经得起这种急刹车的折腾,身体还真不能太差劲了。没办法,谁让这地儿被尤三他们相中了呢?
按照扒窃团伙的通行准则,只要是盗窃团伙成员,每天必须定时定点把所得交公,谁也不能藏私。一般干这种事儿,选的地方自然越清静越偏僻越好,通常就是路边的厕所。三岔口这个厕所,即清净离火车站又近,让贼看上一点不奇怪。
要怪也只怪这年头公厕太少。据资料记载,1979年以前,全京城只有5500座公厕。即便是京城最繁华的地段,公厕不过二十多座。居民区往往一片胡同才有一两个公厕,排队上厕所那是常态。尤三他们也是把附近都转悠遍了,好不容易才找到这么块宝地。
既然厕所已经被尤三一伙完全“占领”。寸头和大个儿很快就都从厕所里出来了。他们和尤三又说了几句,随后就各自从身上拿出了钞票。
墙后的洪衍武一看就乐了,他估计这是要“劈叶子”了。
“劈”在行话里是分的意思,钱在行话里叫“叶子”,咔咔地数钱叫“清叶子”,那感觉别提有多美了。按规矩,团伙头目清点完所有的钱、粮票、布票等有价票证,要先把上供的月份儿钱留出部分,剩下的才能按成员等级,出力多寡进行分配。先“清”后“劈”,这基本就是分赃的过程。
不过,还有一点得说明白。“劈叶子”虽然也是清点赃物,但和“撇空包儿”还有区别。因为“劈叶子”主要是对一段时期内所有战利品的总结分配,而“撇空包儿”的目的,则是侧重每次作案后能迅速处理掉作案所产生的实物证据。
尤三从寸头和大个儿手里接过钱,同时也一个劲往四下张望。这时候他脸上的表情特别明显,用行话讲,是特“仓”。洪衍武立刻就看出这小子身上的“货”少不了,要不怎么是这副德行?
与尤三相反,旁边那仨小崽儿则显得格外兴奋,争先恐后就奔厕所里扎,像是巴不得快点儿劈叶子。看他们的高兴劲儿,弄不好这是这伙贼最近一段时间的集中分配。
洪衍武一时俩眼冒光,像条见着肉的狼。
要真赶上这好事,不光是丢的钱物能找回来,弄不好今儿还能发笔小财。
哈,今天算是捡了条大鱼,可得稳住了。
不过尤三倒是警惕得出奇,挨个收完钱,他又指着岔口的几个方向和寸头、大个儿嘀咕了一阵。然后一直等到大个儿在厕所门口点上烟,寸头也一步三晃向岔口拐了过去,他才带着仨崽儿转头进了厕所。
真够精的,看样子尤三是留大个儿守男厕大门,同时让寸头去守岔口,这样就能观察到各个方向,起到提前预警的作用。
见厕所门口只剩下了大个儿,洪衍武也开始测算到厕所的距离了。
凭目测,大概不到四十米,跑过去大约七八秒。不过这条胡同是个直筒子。要想不被察觉悄悄接近绝对没戏。只要他一动,大个儿肯定就发现了。而且岔口那边还有寸头,大个儿一招呼,寸头肯定会跑回来帮忙。
洪衍武又低头盘算了下,觉得还是一口气冲过去的好。关键是一堵住厕所门口,他们谁也跑不了。
嘿,先解决大个儿,然后出来一个弄一个,全楔趴下再说。不弄则已,弄就让他们记一辈子。
洪衍武一拿定主意,两只手紧紧抓握成拳,筋肉紧绷,浑身的血一下全都热起来了,兴奋劲儿从他后脊梁直冲他脑瓜顶。
这儿真是个好地方,怎么“练”也都成。等到警察和工人民兵赶过来,早完事了。
几曾识干戈啊你们?不识?那就垂泪对宫娥吧。
爷爷来了!
洪衍武身体下躬,这就打算要拐弯向厕所冲。可他脚刚探出一步,手却又扒住了墙,打了一个小趔趄才站住。
怎么说呢?他忽然发现有些不对劲。这是一种不祥的预感,已经好久没体验过了。就像是有一股神秘的力量要包围他。看不见,摸不着,但却十分肯定。
没错,就是要“折”(黑话,指被逮捕)的感觉。
洪衍武眼神变了,带着狐疑观察四周。
等等,确实不对。
首先,这可是正晌午。吃完午饭怎么也得出来几个遛弯或上班儿的人呀,可已经过了这么长的时间,这条胡同除了那个骑车人,竟再没经过一个人……
而且……
洪衍武不知怎么总想起刚才经过的骑车人。他虽然只和那个人打了一个照面,可他却感觉那个年轻人看他的眼神特别的别扭。
眼神是最难说谎的,眼神往往能暴露一切。
骑车那人是一种什么样的目光呢?
兴奋,冷酷,鄙视。
是的,那是警察的眼神!
兴奋是看到罪犯时的表情,冷酷暗示了抓捕的决心,鄙视完全是职业情感的显露。
“雷子”(黑话,指便衣警察),绝对是“雷子”,没跑儿!
洪衍武一个激灵,醍醐灌顶。他可是和警察打了几十年交道,特别清楚警察的特点。如果说在警察眼里,犯罪分子都挂了相的话,反过来说,在他的眼里,警察也一样带有特性。
很明显,这就是警察是专为尤三他们布下的局,就等他们往里钻呢。
可他呢?算什么?给人家添彩儿还是自投罗网?
算见义勇为?人家警察也得信啊。他的角色,恐怕早被刚才骑车过去的雷子“内定”,成了尤三团伙的巡风岗哨了。
洪衍武后怕中也带着惭愧。像他这样的老江湖,原本应该警醒得出奇,因为只有不放过一丝蛛丝马迹,才能保证能活的长久一点。可他真是太疏忽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上辈子富贵久了,竟变得这么迟钝。
真悬。幸好在最危险的时候,那眼神给了他灵感,才让他在陷阱前停住了脚步。
冷汗涔涔中,他忍不住泛起一丝侥幸的感觉。
第八章通天河
还没想好是走是留,洪衍武就听身后拐角处,传来一阵“希希梭梭”的动静。
身后有人?
洪衍武没敢大动作,只悄悄朝后瞄了一眼。
没错,身后六米处的拐角后正藏着个人。还挺灵性,见他稍微一动,一晃就闪回拐角去了。
虽然只是匆匆一眼,可看个头,看衣服,这人分明就是刚才骑车过去的便衣。原来这小子又兜回来了,还抄了他的后路。
怎么办?过去揍他?
扯,那叫袭警,罪过大了。而且就凭刚才那一阵动静就知道,拐弯那儿藏着不少人呢。
还是得跑,跑了就屁事儿没有。
真正的较量似乎现在才正式开始。当洪衍武觉察出骑车人是便衣警察的一刻,已经注定了他绝不甘心落入猎人的陷阱。他迅速打量周围,寻找出路。
来时的路已经被堵上了,厕所那边也肯定是张大网。可除了前后方向,目前洪衍武唯一的去处,也只有隔着十几米远,他斜对面的那个大杂院了。可一般来说,大杂院就一个出入口,就是进去也跑不出院儿。这怎么看也都是被前后夹击的结果,无路可逃了。
可出奇的是,洪衍武仅稍微迟疑了下,就迈步奔向院门大开的大杂院。
毫不犹豫,全速冲刺!
这突然的举动,使那些藏在拐角处的雷子和民兵全都惊了。
这是孤注一掷?还是情急拼命?
已经来不及多想,从拐角一下蹿出了五六个人,一起放脚狂追洪衍武。
洪衍武自然听见了身后响起的纷乱脚步声,可他根本没回头,仍是不管不顾一直冲向院门。
他对自己的腿脚相当自信。因为常年打架被警察和工人民兵追,他早被逼着练出来了。为逃避追捕,跑不快可不行,他必须比一般人跑得快一点才不会被抓住。
可即便他跑得再快,进了院也是死路一条啊?除非……这院还另有其他出口?
这院子到底有没有其他出口,其实洪衍武并不知道,而且他也不会把宝押在运气上。事实是,他已经找到了另外一条出路——“通天河”。
“通天河”是什么?
“通天河”就是房顶。
其实刚才这通猛跑,对洪衍武而言就是助跑。他早提前看好了落脚点,一到院门前,直接就是一个大跨步,一脚踏上了院门的门闩。
接着,他左手又一扒院门。借着这股力,他整个身子腾空而起。
半空中,他伸出双手又够着了右侧房屋的下檐。而就在他的脚刚离开门闩的同时,“咔嚓”一声响,陈旧的柴木院门被他踩折了半拉。
正好,断了身后的那些雷子的路。
“走你!”
双手扒着房檐,洪衍武可丝毫没停,借着惯性一用力,他一个正向引体向上,极其利索翻身上了屋顶。动作干脆利落,一点不拖泥带水。
而当他骑上屋脊以后,这才看到了脚下那几个跳着脚想扒墙檐的雷子和工人民兵。
每一个人都在为他的脱逃而羞愤交加,他们在不能置信的激怒下卖力蹦着跳着,却没有一个人能摸到墙头。
这些人里,属骑车的那个“雷子”跳得最高,也属那小子跑得最快。他刚才甚至感觉到,这“雷子”只差两步就能够着他的腿了,只可惜还是反应慢了点儿。
想抓老子?先好好练练上房吧。
洪衍武因这个年轻雷子眼神里传出的懊丧和怒意而得意。不管怎么说,愚弄了警察都让他感到由衷的愉悦
对他来说,上房的确是小意思。
这个年代,胡同里的半大小子们没事就上房,抓鸽子、摘香椿、打枣和偷桑葚。这些事儿他过去不仅常干,而且还是个中高手。他从不用梯子凳子,找个墙角过道扒个砖头缝儿或踩个门板,三下两下就能翻上房。要是论上房的速度,他如果和猫比赛,回回都能薅着猫尾巴。他已经记不清多少次是靠上房逃脱了围追堵截,这是他常年练就的过硬本领。
就在洪衍武充满了乐趣,正看脚下的几个人像几只蚂蚱一样挨个蹦高的时候,岔口的方向,突然传来一声刺耳悠长的口哨声。
这肯定是寸头给尤三的暗号,他们也“醒”了?
洪衍武不由从房上站了起来,走到了屋脊处眺望。
站得高看得远。辽阔的视野里,他能清楚地看到,寸头正面带惊恐从岔口西向的胡同向厕所狂奔,那小子的脚丫子都快甩飞了。而他此时虽然还没看见追捕寸头的警察和民兵,可胡同里各处都震荡着急切又散乱脚步声,而且声音越来越大,一听人数就不少。
厕所门口的大个儿也开始慌里慌张冲厕所里大声喊叫。等寸头跑到这里时,尤三也带着仨崽儿从厕所里蹿了出来,六个人会合在了一起。
可让洪衍武意外的是,岔口三个路口分别朝着南、北、西三个方向。而尤三他们竟然哪个方向也没去,反而一拐弯,都钻进了厕所外墙和旁边院墙之间的一个夹道。
这时,胡同里才刚刚出现从三个方向跑来的警察和工人民兵,足有二十多人。看来,寸头巡风还真称职,正因为提早发现了情况,才为他们脱逃赢得了时间。
这些合围的警察和民兵因为距离实在太远,还没来得及跑到厕所门口,尤三一伙六个人,就已经踩着早就堆积在墙下的杂物,翻过了院墙。他们一翻过墙去,立刻分散开来,乱箭般嗖嗖地向远方狂奔。
看到这里,就是洪衍武,也不得不承认尤三是真够鬼的。
尤三显然对这里的地形比抓他们的警察熟悉一百倍。他不仅提前留好了后路。而且稍有一点风吹草动,比兔子跑得都快。他安排的逃脱路线可着实让警察们吃了一惊,同时也让这个本来计划挺好的抓捕行动,乱成了一锅打翻的粥。
不过警察也不都是吃素的,只喧混乱了片刻,其中几个人就很快发现了尤三一伙逃跑的路线,并且马上循着翻过墙去继续追。而洪衍武脚下的雷子和民兵,也开始招呼厕所那边同伴帮忙。那些没抓住尤三的家伙们一看见房上的洪衍武,似乎是找着了可供雪耻的目标。全红着眼睛跑过来了。
再不走就危险了,那里面可有几个老家伙,体力虽然跟不上,但显然是捉人捉惯了。
让洪衍武担心的那几个老警还真的久经锻炼又有经验,有个人找来辆自行车做垫脚。剩下的俩人,已经指点着年轻人在搭人梯了。
洪衍武再不敢耽搁。他半俯下身子,开始辨认着能下脚的地方小步快跑逃离。动作敏捷,像极了一只敏捷的猫。
这时,底下那些够不着墙也上不了房的雷子们,纷纷发出了惊怒和不甘的喊叫,不少人不死心地在下面追着洪衍武跑动。可当洪衍武在屋脊上穿行跳跃和任意改变去向时,这些警察却只能以被气炸肺般的眼神傻看着,待在地上干着急。
洪衍武在房上露出轻松的微笑,还挑衅似的回头冲警察们挥了挥手。
拜拜了您哪。
随后他就转回头去,再不向后看一眼。只用心分辨着安全的落脚处,脚踩着连绵起伏的屋顶穿院儿而过。等他七扭八拐越过两条胡同之后,已经什么喧嚣的声音都没了。
在这缺少高楼大厦的年代,洪衍武从小就特别喜欢待在屋顶上,在高高拱起的屋脊顶上游走,在纵横交错的胡同之间穿行。因为每当此时,他总能产生一种“高高在上”的满足感,而现在,他又体会到了这种久违的快感。
他不禁倍儿诗意地对自己重生后的经历做了个总结。天虽未降大任于他这个斯人,却也苦他心智,劳他筋骨,饿他体肤,空乏他身,行拂乱他所为了。总而言之,倒霉的事他一样没逃了。从他回到这个年代,事事就都跟他拧巴着来。他觉着这都怪那仨小崽儿,那么吉利的钱数楞让他们给偷了,这就等于破了风水。
哼,活该这帮孙子被警察瞄上。不过好在他们还算是跑了,否则要落在警察的手里,想找回那五块钱就更麻烦了。
尤三这小子会跑到哪儿去呢?还有胆子回火车站吗?
嗨,反正那小子跑不了。或许尤三能逃过警察的追捕,可绝对翻不出他的手心去。他要想找人,那小子就是躲到耗子窝里去也没用。
洪衍武完全没想过就此放过尤三。反正只要钱没回来,他铁定没完。对他而言,那五块钱一点不亚于老爷子给了他一颗心。就冲着老薛队长满脸菜色,只要他还有点良心,就绝不能让薛大爷靠勒裤腰带省出来的钱,落到这帮没心肺的贼手里。
正午的阳光暖暖地洒在瓦片上,屋顶每一片鱼鳞瓦都泛起层层的淡黄,耀眼明亮,且如水光一样粼粼闪烁。一条宛如黄金铺成的通天之河就这么突兀地出现了,弯曲延伸至远,似乎直达天际。
洪衍武把手搭在额头前,遮挡着阳光辨识方位。很快,他就确认了尤三逃跑的去向。接着,沿着脚下的金光大道,他一边摇晃着膀子一边哼唱着小调,走向遥远。
“走走走,游游游,潇潇洒洒,我无愁又无忧,荣华富贵永不爱,一身破衣乐悠悠,天南地北,穿山越岭,哪儿有了不平事,我济公就到哪儿游……”
这破锣嗓子,又直又拗,一听就不是好鸟叫唤。
第九章贼有贼伴
尤三气喘吁吁在一条胡同里的木头电线杆下停住,剧烈持续的奔跑让他心脏差点没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他手扶着电线杆,躬着的背已经直不起来了。
跟着他的仨小崽儿模样更惨,他们气喘得就跟仨风箱似的,每个人的脸色白得都像钻了面缸。
这仨小子眼尖,他们从刚才一跳下墙就步步紧跟尤三。结果聚在一起的四个人让翻过墙来的警察一眼就瞄上了。
搁谁也是先追人多的,这帮警察倍儿执着,就跟狗撵狐狸一样盯着他们死追不放。而寸头和大个儿因为分散开无人追赶,反而轻易就脱了身。
尤三一边跑一边骂,可即便他又踹又打也赶不走仨小崽儿。没辙了,也不能停。他只能带着仨崽儿撒开腿的跑。
更可气的是,每当转过一个路口,尤三都想看看后面的情况,可身后却偏偏被这仨小子遮挡的严严实实。他能看到的只有他们近乎抽搐痉挛的狂奔姿势,和写满恐惧绝望,睚眦欲裂的三双眼睛。
而仨小崽儿夸张的表情和凌乱的脚步,也一直都让尤三误以为警察就在身后,他魂飞魄散下更是停不下来的狂奔。
尤三带头专找狭窄的路口钻,又撞又摔,慌不择路。可事实上是他们早就把警察甩掉了,已经不知这样白白跑了多久。直到他们跑到几乎完全脱力,才终于停了下来。
“累死我了……”黑脸用脑门顶着墙,都快吐血了。
“就……就差一点啊……”小油头一脸恐惧,背靠着墙不停往后面打量。
“我可……可跑不动了……”三角眼干脆仰面坐倒在地上。
仨小崽儿现在唯一的共同点就是犹如惊弓之鸟,全在筛糠一样的哆嗦。恨不得谁咳嗽一下,他们都能被吓得蹿房上去。
“都闭嘴,一帮废物。你们就不知道回头看看?雷子早甩没了。”
尤三这一张口,就像撒了口的气球,心里的怨气一股脑迸发了出来,不住口地埋怨。
“不是叫你们分散跑吗?怎么都跟着我?妈的。今儿差点儿就让你们几个给拖累了。”
尤三觉得骂不解气,过去一人给了一脖儿拐,外加又赠送一脚。
仨小崽儿每人身上都多了一个鞋印子,可谁也没敢躲,都服服帖帖站着。
片刻后,小油头见尤三似乎气平了些,才缩缩着脖子解释。“大……大哥,我们是怕叫雷子抓着……”
“一帮怂货。”尤三有点恨铁不成钢,一边骂一边教他们怎么应对警察,“抓着怕什么?不早跟你们说过吗?万一被抓,就说是第一次,关不了几天就能放出来。”
没等仨崽儿说话,紧跟着尤三又凶神恶煞的警告了一句,“可有一条,你们谁要是敢‘抬人’(黑话,指向警方举报同案),别怪老子插了他。”
三个小崽儿小鸡儿啄米似的点着头,对这个,他们绝对相信尤三干得出来。
小油头还有点惊魂未定,又抹了把汗。“大哥,咱们……去哪啊?”
尤三斜着眼儿,一副真是废话的样子。“去哪?回火车站。”
“啊?”仨小崽儿一起大眼瞪小眼,差点没蹦起来。“大哥,那车站的雷子……”
“屁。没一个熟脸儿,根本就不是车站派出所的。”尤三撇着嘴,显得相当自信。
“不可能!刚才那些雷子……”小油头可一脸不信。
“我琢磨八成儿是‘劈叶子’的地方‘炸’了(黑话,指被发现),弄不好是附近住家儿举报的。”尤三略一迟疑,分析出个结果。听着倒有些道理。
“那咱们以后……”
“没事,那地儿早该换了,就是去的次数太多了,才弄出今天这么一出。”
“再找?还能找着这样安全的吗?”
“一样。只要留好了后路,抓咱们?没门儿。”
尤三故意做出一副不在乎的表情,可心里却在暗暗可惜。他很清楚,想再找个这么合适的地儿,难喽。
“大哥,那钱……”
小油头刚一提钱,尤三就跟挨了猫咬似的,立刻严声呵斥,“闭嘴!再让别人听见!等晚上没人时候再回去……”
小油头看着尤三眨嘛了几下眼儿,喉头蠕动,把下面的话全生咽进了肚儿里。
尤三却还是很紧张,又前前后后张望了好一会儿,确定四周无人才放下心。接着,他又给仨崽儿下了新的命令。
“回去先望望风,要是没情况,下午还得练活儿。”
“唉?”仨崽儿全张大了嘴,露出了一副死了妈似的表情。
“唉个屁。老子说没事就没事,你们谁也别想偷懒。”
尤三用狠逮逮的眼神扫量一圈,再没人敢有异议了。
就这样,仨小崽儿全认了命,被钻进钱眼里的尤三像赶驴一样往火车站赶。他们走在路上那副垂头丧气的德行,就像是仨被逼着送死的伤兵。
说实话,别看尤三一个劲打着包票,但他心里也在含糊。按理说为了安全考虑,今天的确该收了。可因为他实在有不得已的苦衷,所以即使明知有风险,也不得不赶鸭子上架,硬逼着仨被吓坏的小崽儿抓分儿练活儿。
怎么回事呢?这还得从尤三变成玩主时说起。
要说尤三成为小玩儿闹,也不过才最近一年的事儿。当初他可不是玩主,而是在业余体校练武术。
尤三拿过最牛的奖是一个全市性质的套路三等奖。本来他即使当不成运动员最终也能混个教练当,但他却因为经常敲诈勒索低年级同学,被体校发现开除了。
尤三向来只爱欺软怕硬占便宜,没好处的架从来不打。他出来后在外面一直瞎咣当,最后咣当成了个无人敢管的街头无赖。这年头靠惹事生非可弄不来几个钱花,靠家里养活连窝头都吃不饱,于是,他就打上了歪主意。别人是兔子不吃窝边草,他是窝边青草最好吃。但糟糕的是,他接连对邻居家实施的几次小偷小摸,没弄到多少钱不说,还被派出所给拘留了。
尤三的父母是本份人,他们觉得没脸见人,但又实在怕儿子坐牢。踌躇再三,只好豁出老脸去求邻居。老两口说尽了好话,就差跪下磕头了。
毕竟街里街坊几十年了,邻居心一软,就去和派出所求情让把尤三给放了。派出所只有一个要求,提出要尤三必须响应伟大领袖的号召,马上“上山下乡”去房山县插队。要是能做到,就案底保留,以观后效。
尤三没法不答应,出来的第二天他就背着被卧去了知青点。其实和京城知青以前去的晋、蒙、滇比,这种近郊插队已经算是享福了。但尤三还是吃不了这份苦,结果他就用带去的十块钱贿赂了生产队长,只在知青点儿待了一天,就又偷着溜回了京城。
尤三回来也并不只是为了逃避插队,更主要的目的还是为了找寸头。而寸头正是他在拘留所期间认识的惯偷。
要说寸头的手艺,在贼行里也就普普通通,但他却是个有经验的“老犯”。这小子失风进局子不是一回两回,自然知道“里面”的规矩。
寸头每次进了“号”,对值日号、学习号、劳动号都当祖宗供着,绝对的服从管理。而尤三虽然是第一次被拘,却靠着武术底子用拳头混了个劳动号,自然成了寸头刻意奉承的对象,俩人也就这么相识了。
在号里为了打发无聊的时间,寸头曾经给尤三表演他的“神通”解闷儿,这让尤三大开了眼界。经过攀谈,尤三才知道原来街头混的,手头最阔绰的就是佛爷。这让他一下觉得自己的过去简直太不上算了。
尤三也想要钱,所以他提出要跟寸头学手艺。没想到寸头却笑了,说像尤三这样能打的,用不着亲自下手,给他“护托”就行。
“护托”是行话,指的是给小偷打掩护的保镖。这个年代不像后来,人们被偷了东西都不敢承认。相反的,一旦街上要抓着小偷,群众经常一拥而上,先暴捶一通才扭送公安机关。所以佛爷们要想不挨打或少挨打,就必须得有个穷凶极恶能打的保镖。尤三觉得这活儿挺合适,他当时就想好了,出来一定要找寸头合作。
尤三从知青点跑回京城以后,没费多大劲儿就找到了寸头,刚巧寸头上边的玩主也被送进天堂河,寸头正急需找个新保镖。俩人一拍即合,成了新的搭档。
尤三和寸头上街出手顺利,第一笔“买卖”他分了两张大团结,他也第一次感到钱来得真容易。
之后,尤三靠着寸头“抓分”的钱彻底买通了生产队长。他从此再不用担心知青点的事儿,只要有生产队长在,他完全可以自在逍遥,在城里想待多久就待多久。这还不算,为了增加团伙的战斗力,没多久他还把同一个知青点的大个儿也拉下了水。
第十章盗有盗伙
自从有了尤三和大个儿两个护驾的保镖,寸头即使“捅炸了”(黑话,指被事主发现)也不会再挨打了,甚至他们仨人还有能力偶尔“洗”一下落单的小佛爷,仨人的日子是越过越美。
不过通过寸头,尤三也多少了解了些江湖上的道道儿。他清楚,像他们这样的小团伙,只不过是个“野盘儿”(黑话,指无靠山无地盘的小团伙)。他们要面临的危险,除了警察和工人民兵这样的天敌,还有来自于京城里各据一方的玩主们。京城所有能来钱的公交线和地盘都被这些人瓜分占据了。无论他们在哪儿“抓分”,也都是别人的地面儿。
尤三并没有为吃香喝辣的好日子犯晕,为了不犯在这些真正煞神的手里,他带着寸头和大个儿尽量扩大活动范围,哪儿人多就去哪儿,而且尽量不在一个地儿常干。他们尤其注意躲着油肥肉厚的热门地点,也尽量不在公交车上下手。即使偶尔为之,他们也只在绝对确定安全的时候,才会抽不冷子来一嘴。
可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终于有一次,他们出了事儿。
那天,他们挂上个来京出差的外地干部,也赶上点儿背,寸头追了一路都没得手。可就在尤三打手势放弃的时候,寸头偏偏又从半拉开的皮包内发现了整整一沓“大团结”。
仨人一合计,结果谁也舍不得放手,都动了贪念。为了这笔钱,他们楞一路跟到了永定门火车站。所幸在干部检票进站的最后一刻,寸头终于成功下货。
一得手尤三他们立刻就撤,却没想到回身却发现,七个面带煞气的汉子已经堵住了他们的后路。这些人里,为首的就是程爷。
不甘心的反抗导致大个儿和寸头被彻底撂平,而尤三也伤得不轻。他不仅被拍了一个满脸花,大腿上还多了一把刀。听程爷说,接着还要在他们身上玩三刀六洞,尤三这下才知道什么叫心黑手狠。
为了保命,尤三赶紧按照寸头说过的江湖规矩做。不仅忍着痛主动下跪,还用双手把盗窃所得在头顶高高举起。
程爷也是觉得尤三挣蹦那几下有模有样,待问清楚他们仨是没主儿的“野盘儿”,为了扩充实力,就顺势决定把尤三几个收了。
也是按照规矩,程爷首先一把拔出了尤三右腿上的刀,接着又从尤三献上的钱里拿出了一百块钱,并把钱折着包在血淋淋的刀刃上。最后,程爷连钱带刀一起扔在了地上。而当尤三捡起刀和钱的一刻起,他们几个从此就都成了程爷的人。
等尤三养好伤后,没多久,他就赶上了程爷与天桥小和平、四块玉黑子的先后两次“硬碴锛儿”(黑话,指和强硬对手的冲突)。
这两次可都是几十个人的群架。尤三还真没丢人,不仅在与小和平的战局中猛冲猛打,充当了打头炮的急先锋。而且第二场架的乱战中,他意外遭遇黑子,不仅没慌,反趁其不备用武术套路里的一招“二起脚”,一脚踹翻了黑子面门。
程爷还从没见过有谁用脚丫子扇人大嘴巴子的,对尤三这一招尤为欣赏,此后就把尤三视作得力亲信带在了身边。
尤三借着程爷的势,也真没少狐假虎威的招摇。短短俩月,他不仅和一些南城知名的玩主都混了个脸熟,而且在附近的玩儿闹中居然已经小有名气。等他跟着程爷又学了些江湖规矩后,他更觉着了不得了,从心里已经把他自己当成了个正儿八经的人物。
再后来,程爷手下的小印子犯了规矩,被扫地出门。尤三不仅被提拔成了小头目,程爷还把大个儿和寸头拨给他做手下。从此,尤三就顶替了小印子,成为了在永定门火车站“啃地皮”(黑话,指坐地扒窃路过的行人)的又一支人马。
这其实也反映了玩主圈儿里的价值标准,能打的永远比会偷的容易出头。
这时的尤三,除了还忌惮点官面儿上的事儿,其他的他已经不用怕了。但他随后却又发现了拓展事业的一大关键劣势——人手太少。
永定门火车站尽管人多钱多,可再多的钱也得要人去偷。尤三的小团伙归了包堆儿一共就仨人,还只能靠着寸头一人下货,这就等于白白看着眼前的银子哗哗的流走,所以团伙补充人手的事儿迫在眉睫。
通常来讲,玩主想要增加自己麾下的佛爷一般有两种方式。一种是用刀子去跟外人争,另一种则要靠手下的佛爷收徒弟。
尤三的根基还太浅,别说去招惹周边的玩主,他就连程爷手下的其他头目也大大不如。所以,他也就只有把增添人手的任务交给了寸头。
在贼行里,物色徒弟不叫收徒弟,而叫做“传子孙”。别的行当都是徒弟寻师傅,贼行则相反,不仅全是师傅找徒弟,而且他们最感兴趣的还是穷人家十几岁的小孩。
原因很简单,谁家也不愿意自己的孩子当贼,而贫困家庭由于常年得不到温饱,家长也没有什么精力和时间教育孩子,所以一般穷人家的小孩既容易被物质诱惑,又多处于放任自流的状态,正好给了窃贼引诱其下水的可乘之机。
贼师傅“传子孙”的过程一般是这样的。贼师傅一旦看好了传艺对象后,就装成善眉笑颜慢慢接近。等到与孩子混熟之后,会经常带他下饭馆、看电影、去公园。穷人家的孩子哪儿这样吃喝玩乐过?肯定美得屁颠儿屁颠儿的,对贼师傅也自然会百依百顺,慢慢的就会完全听从依赖。
这样过了一段时间后,贼师傅会突然停止带孩子吃喝玩乐。头段时间泡在蜜罐里,一下子被掐了甜头,小孩肯定十分不适应,当然就会忍不住问:“你什么时候再带我去玩呢?”贼师傅就会说:“又想去了?你想不想天天下馆子逛园子?”小孩肯定会点头赞同,贼师傅就会趁机说:“可下馆子逛园子得花钱啊?你也老大不小了,要不叔叔传你一门手艺,靠这门手艺你就能自己挣钱了,你愿意学吗?”孩子当然会同意,这样贼师傅就把小孩拉下了水,有了学艺的“子孙”。
贼行“传子孙”的这套办法是从旧社会沿袭下来的,一向如此,大同小异。别说别人,就连寸头当初也是为俩鸡腿就糊里糊涂拜了贼师傅。就这样,寸头照方抓药,很快物色了三个每天旷课游荡的小子,也没花多少钱,好吃好喝几顿酒菜就把这他们拉下了水。而这仨人,就是小油头、三角眼和黑脸。
第十一章上供
按说尤三的好日子这就来了吧?
不,还有一样东西压得尤三喘不过气来。而尤三也是经过亲身体会才知道了个中滋味。
什么东西?
月份钱。
在永定门火车站,程爷手下差不多有四五十人,分为五路人马,谁都得见月“上供”,而且,被抽的还是大头,这就叫江湖规矩。程爷收得是人头税,份儿钱是死数,标准是一个人五张大团结,外加全国粮票三十斤。要是具体到尤三的小团伙,就是每个月要上交三百大洋和全国粮票一百八十斤。这绝不是笔小数目。
那要是万一凑不上,能跟程爷打个商量不?
甭想。压根没这规矩。
做“把子”最重要的,就是要对手下人一视同仁。要是搞特殊化,我拖你拖他也拖,那月份钱还收得上来吗?全得喇糊了。所以,准时交钱是死规矩,程爷这儿从不打折扣。不过,只要能按时上供,要惹着什么麻烦程爷都管,平日即使有个错处也都好说。
说到底,钱这东西实在好啊。兄弟们得吃饭、得喝酒、得抽烟、得耍、得乐。要想让手下不顾生死替你练活卖命,银子是绝少不了的。流血、断胳膊、断脚、断腿,样样都得靠钱来摆平。
尤三是真见过程爷为月份钱发过火,就连程爷的把兄弟二头,因为醉酒晚了一天交份儿钱,还挨了程爷俩大嘴巴呢。还有那个被他顶了的小印子,也是因为赌输了没能按时上供,才会被程爷罚了一顿“拐青”(黑话,指棍棒刑罚)给撵走的。
挨完打的小印子那个惨,看着简直都没人样了。更惨的是小印子手下的几个兄弟,除了几个佛爷被程爷留下了,剩下的几个也跟小印子一起被轰出了火车站。这就等于彻底砸了他们饭碗,吃的、喝的、抽的,可就全没了。
没辙,既然在程爷的地面混饭吃,就得严守这儿的规矩。要想反悔或违抗,除非能把程爷取而代之。
但要想“煽”起来,这几乎是不可能的。因为能占着一方地面的“把子”,无不是见过世面,干过狠仗的硬主儿。在江湖上不光人面儿熟,手下人手还多。这种情况下,作为一个底下人要想翻篇儿,就得付出难以想象的代价。
打个比方,如果尤三真瞄上了“把子”的位子,那他还真得有个准备。无论是他手下兄弟,还是他自己,没有把命豁出去的横心,不弄出个血肉横飞,还真就没戏。
江湖上就是这样。只要份儿不到家,磕不过、打不过、斗不过、狠不过人家,就得让人家抽喜儿,就得昧着心拿人家当大爷供着。这种情况谁都如是,即使是威风八面的程爷也不例外。
其实尤三早就发现,程爷抽份儿钱这么狠,也是因为暗地里得给前门的大玩主八叉儿抽一道。为什么?这还不是因为“把子”这个位子不好做嘛。
说实话,能让压服手下的佛爷玩主们,让他们按时“上供”,本身就很不容易了,而要想长期要守住这份家业则更难。因为不光有来自组织内部内讧的可能,周边更有各个地界的“横主儿”盯着你。说不定哪一天,这个地面就让别人占去了。程爷巴结八叉儿,也无非是替他自己找个辈份更高,更强有力的外援。
不过,尤三虽然能体谅程爷这个“把子”的不容易,可他这个“大哥”当得更难。
佛爷玩主圈儿里,一行如一家,如果说“把子”是“族长”,那“大哥”就是“家长”,而这个家是很不好当的。
别看尤三现在守着个火车站,每月少说也能下俩部长的工资,比当初“打野盘儿”是强多了,可这只是驴粪蛋表面光,因为这些钱不能都揣进尤三自己的腰包。刨去月份钱和每天都吃喝,剩下的,他还得按四四二的比例和手下分润,即尤三拿四成,大个儿和寸头拿四成,仨小崽儿一起分两成。
有人说了,这能独拿四成不少了,当大哥不挺好吗?
这可分怎么说,因为月份钱是死的,能有节余那自然是好,但凑不够数又怎么办呢?
况且作为一个“大哥”,就冲底下的兄弟们见天辛苦着“练活”、“抓分”,时不时就得整顿好酒好菜犒劳犒劳。即便是收成不好,到了该“劈叶子”的时候也得“劈”,否则也就没人卖力干活了。
这也就是说,雷全顶在尤三的脑袋上。对他而言,其实是上下两头挨堵。因为见识过小印子的下场,所以尤三早就引以为戒,哪怕去卖血,他也得保证准时准点给程爷“上供”。而他手下的兄弟们呢,又只管找他要钱吃饭,剩下那些着急上火的事,可没人替他操心。
尤三在永定门火车站已经混了快四个月了。刚一开始他还轻松点,由于团伙里有一条规矩,为了帮新战士立住脚,新人头俩月只交一半。所以刨去每天的费用,他头俩月竟然还落了三百多。但从第三个月开始,他也就开始吃紧了。到月底时发现,除了胡吃海塞了几顿,这个月他竟然白忙活一场,一个子也没落下。
尤三郁闷中琢磨了好一阵才想明白。他就是人手太少,虽说寸头收了徒弟。可那仨崽儿手艺还没练成,靠他们自己,每个月能把他们仨的“人头钱”挣出来就不错了,要算上他们的吃喝和分润,还得倒贴。唯一的指望就是希望仨崽儿尽快增进手艺,什么时候能单练下货了,才能解决根本问题。
不赚钱是暂时的。尤三这么安慰自己,可他没想到的是下个月更惨。
贼要想发财,运气很重要。可偏偏尤三这个月的运气实在是不咋地。他们“下”的“货”不少,“干叶子”却挺“窄”,根本没见什么大票。虽说还有几天才到“上供”的日子,可照这路子下去,靠一点一点儿的零敲碎打,能不能堵上一百多块的窟窿还真不好说。要真是不行,他也只好用头俩月攒的底儿先垫上了。当贼还当成了赔钱货,这不是笑话嘛。
俗话说屋漏偏缝连阴雨,倒霉的事儿总是一块上门。尤三正为月份钱闹心呢,偏这时候房山知青点的生产队长也来添乱。生产队长托人给尤三带话,说他儿子一个礼拜以后就要结婚,要找尤三“借”二百块钱和二百斤粮票。
这下可好,尤三就是把所有老底儿都搭进去都不够。可这事就是再棘手他也得答应。因为他要是还想继续在京城鬼混,不回太阳底下修理地球,就必须胡撸顺了生产队长的毛。否则,生产队长一旦通知派出所,那事儿可就大了。被抓回去是轻的,派出所弄不好就能以“抗拒下乡”的罪名把他直接给判了。
这还真是所有的糟心事都赶在一起了,而且全都指向一个字——钱。
要想解决问题,就必须弄到钱,多弄钱。可钱不是大风刮来的,尤三也就只有抓紧最后的这点儿时间,硬逼着手下几个小子冒着风险多“下货”了。
还是“铁人”王进喜同志说的好啊。是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
不过,还真是屎难吃,钱难挣啊。
第十二章军代表
下午13时10分。东庄派出所的所长办公室里烟雾弥漫。
民警们全是抽烟能手,人挨人地挤在不大的屋子里喷云吐雾。东庄派出所的在编人员总共十四人,一个军代表,两个正副所长,十一个民警,现已全部到齐。
几个民警里,唯有邢正义和赵振民俩人是同学。他们都是公安学校1973年恢复招生的第一期学员,也就是业内人惯称的公校二十期的。当初在公社选拔的时候,大概每一千个知青只有三个名额,他们俩都是被选上的幸运者。去年从公校毕业后,他们被一同分配到东庄派出所当片儿警,来管理这六条街道的一千三百多户居民。
在派出所其余的民警中,只有四个人是原来的老人。剩下的人中,有两个是转业的复员军人,另外还有两个工人和一个中学教师,都是通过关系转过来的。这年头人民警察在社会的地位比较高,挺吃香,所以能到公安局上班,是许多年轻人所追求的理想。
除了这些正规编制的民警,刚才参加抓捕的还有二十几名工人民兵。这个群体可极有时代特色,全称叫做“首都工人民兵”。相当于今天的联防队员的角色。也正因为他们是编制外的辅助人员,所以在派出所的正式工作会议上并不出席。
屋里的气氛是压抑的,赵振民正在给军代表汇报这次抓捕行动的全过程。
而坐在一边凳子上的邢正义,还穿着中午行动时的那身劳动布工作服,他耳朵根本没在听,心里就跟吃了俩苦瓜似的。
今天抓捕行动的起因,是东庄派出所辖区的治保主任来报告,说有多位居民反映,最近总有一伙人蛮横霸占岔口的厕所,干扰了居民们的日常生活。军代表原本觉得这是鸡毛蒜皮的小事,让街道自行处理,可干了几十年公安工作的秦所长却从中听出端倪,推断多半是一个盗窃团伙,在利用这个厕所“撇空包儿”。
军代表不相信,为此和秦所长顶上了牛儿。秦所长决定用事实说话,他亲自带着邢正义下片儿去追踪调查,仅用了两天时间就摸出了那伙人的活动规律和行为特征。从而推断,他们应该是混迹于永定门火车站的一帮职业小偷,而这个厕所就是他们常来的分赃地点。
还有什么可争辩的呢?已经完全可以定性为“流氓盗窃集团”了。
确实没什么可争辩的了,那么就抓人吧。
哦,抓人吗?那可没有想得那么容易。
从“运动”时期开始,公安机关就实行了军管。为了监督公安人员的工作和思想,由部队抽调了许多军队干部到公安系统来出任军代表。因此军代表差不多等于封建社会的监军,无论在哪儿都是实实在在的“见官大一级”。从上到下各个单位,谁当领导也得听军代表的。
东庄派出所的军代表叫田福来,是来自5xx5部队的一位连长,小五十岁的人了,刚被派到这里来没几个月。他可是非常在意别人对他的称呼,谁要是叫他军代表就只能看见个半晴脸,一定要叫他田连长才能拨云见日。
田连长十分爱面子,虽然实际工作能力和文化水平都不高,却偏偏最喜欢组织开会学习和指导思想。结果他来了没几天,就让大家见识了他这位最高领导的真实水平。
头一段时间,收音机天天放伟大领袖写过的一首诗。各个单位和学校照例要求学习,田连长自然也得主持派出所的学习工作。谁也没想到,当他逐句解释诗词含义时,竟然把诗里“旧貌换新颜”一词,解释为“领袖要求我们保持艰苦朴素的生活作风”。
民警们在惊讶中议论纷纷,可田连长却振振有词,他说:“把一个旧帽子,换上一个新帽檐儿,为国家节省了布料,不是艰苦朴素是什么?”结果这话导致所有民警全把头低下,都控制不住偷偷笑出声来。唯独田连长摸着后脑勺,糊涂了。
这件事刚过了没多久,又赶上一次读报学习,依然是田连长给大家念领袖诗词。当他看到“战士指看南粤,更加郁郁葱葱”这一句时,他居然用带着口音的家乡话给大声念成了“……战士指看南奥,更加有有忽忽儿……”。
就这句一念出来,民警们生憋硬抗都没忍住。随着大刘一通猛烈的咳嗽,大家“噗哧”一下笑成了一团。从此大家私下就给田连长添了个外号——“悠忽儿”。
这一回田连长也知道面子丢大了,当场就恼羞成怒,说大家读报缺乏严肃性,硬是上纲上线狠批了大家一通。尤其是先咳嗽的大刘,更是被他逼着连写了三天的检查。
摊上这么个领导,让人怎么说好呢?其实谁都明白,田连长这是拿大刘当了靶子,用显示手上的权力来维护他自己“伟岸高大”的领导形象。
可人越好面子,反而越没有面子。像田连长这种指鹿为马却又偏不许别人纠正的做法,反而更证明了他的自卑和小气。后来有人得到消息,回来说田连长进过三次扫盲班,如今才扫成个半文盲,大家这才恍然大悟。自从摸清了田连长的底细和品性后,民警们心中都对他不以为然,也仅维持着表面上的尊重。
不过大家对田连长再有看法,派出所真正的领导权也还是掌握在军代表手里,哪怕他是个小心眼的文盲加混蛋。就拿这个在厕所分赃的盗窃团伙来说,虽然事实证明了秦所长的正确,但由于田连长为此失了面子。因此到了要批准行动的当口儿,田连长就表现出非同寻常的“慎重”。
行动需要抽调多少警力?
管片儿的事儿可多着呢,哪儿都要人呀。
谁来带队行动?
秦所长毕竟年岁大了,应该多给年轻的干部机会锻炼嘛。
在哪儿抓捕?
越过自己辖区,其他派出所的同志会有意见的嘛。
通知车站派出所一起行动?
不,同志们的功劳这不就让外人分走了嘛。
一切理由都成了田连长的借口。在他的嘴里,这些可以“研究研究”的细节多了。其实说穿了简单,谁都知道他怎么想的。不外乎秦所长对了,他田连长不就错了么?秦所长立功,不就显得他田连长无能了么?他田连长丢了脸,吃了烧鸡大窝脖儿,自然也不能叫别人痛快了。
其实除了这些,田连长迟迟不批准行动还另有个打算。那就是他本来想让亲信孙副所长把带队抓捕的立功机会抢到手。不过,他却没想到孙副所长是个光动嘴不动手的主儿,关键时候含糊着直往后退,让他的如意算盘落了空。
而扯皮的档口,基层民警们却都已经被拖沓得躁动起来。田连长是带兵的人,知道如果要再耽误下去肯定会挫伤积极性。也是实在拖无可拖了,他最后才不得已同意由秦所长来指挥这次行动。
秦所长显得胸有成竹,经过开会讨论,他果断决定在盗窃团伙分赃的厕所附近设埋伏,在这伙贼聚齐的时候来个人赃并获一网打尽。大家听了纷纷赞同,全体认为这是最好的抓捕方案。
就在今天中午,民警们鼓足了心气全体出动,带着工人民兵一起设伏,一直溜溜蹲守了到中午。本来是想来个漂亮的大包圆儿,好给老所长争口气长个脸,可谁也没料到最后竟是这么个结果。
第十三章构陷
邢正义不禁又回想起今天抓捕行动中的细节。因为懊悔,他两只放在膝盖上的手,把裤子死死抓出了两团褶皱。
秦所长说的还真对,贼是干嘛的呀,沾上毛比猴儿都精。
尤其躲在胡同拐角放哨的那家伙,简直太“贼”了。稍有察觉,毫不犹豫撒腿就颠儿,而且居然瞬间就翻上了房,身体素质比警察都棒。等到大家好不容易找到垫脚的东西,那小子早没影儿了。
要说起来,他不过是骑车侦查时和那小子打了个照面,仅仅瞄了那小子一眼……
好吧,就算他有点意外,很仔细地看了他两眼,可毕竟只是瞬间啊。没想到,这就让那小子“醒”了。
唉,这亏吃得那叫一个窝火,悔大了。明明落网的鱼都摸到手了,结果“哧溜”一下,又让它给跑了。
最可气的是那小子在房上的眼神,透着不屑、轻蔑和取笑。
哼,那小子可别让他再看见,要是让他抓着……
“哗啦”一声,突然发出的声响直刺耳鼓。
邢正义吃了一惊,从咬牙走神的状态里清醒过来。
他抬头后才发现,负责汇报情况的赵振民已经闭上了嘴。而身穿“一身绿,三片红”六五式军装的田连长,正双手叉腰,威风凛凛,一副主旋律英雄的模样。原来刚才是田连长汇报听到一半,控制不住怒火站了起来,一脚踢开了椅子。
“丢人!无能!你们配称作‘人民卫士’嘛!”
田连长边骂边把桌子拍的山响。而民警们无言以对,个个泄气,都成了闷嘴葫芦。
田连长绷着他的那张黑红大脸怒目环视了一周,接下来说出的话更如同打脸。
“十一个人民警察,加上民兵三十多人,居然连一个犯罪份子也没抓住!不是每个路口都有人吗?铜墙铁壁怎么还让人跑了?我手下的兵可没你们这样的熊蛋……”
这话真不受听,但偏偏是无从辩解的事实。在场的所有民警,都感觉被骂到了无地自容的地步。
是啊,本以为包围圈是天罗地网,可怎么还是让这伙贼跑了呢。这脸可往哪撂呀?
这感觉要打个比方,就好像是从大老远提心吊胆提搂着一篮子鸡蛋往家赶,好不容易战战兢兢到了家门口,却在掏钥匙开门的时候,一个大意全给摔地上了。唉,说不出的恶心懊糟。
民警们几乎人人神色尴尬,可唯独邢正义却是一脸的不服气。他不仅丝毫不畏惧田连长的目光,内心里反而对田连长的指责充满了反感。
其实对于这次抓捕失败,邢正义心里的难受劲儿一点不比其他人少。可他更清楚,田连长是表面粗旷,内心狭隘。他现在表现出的怒气,既不是出自一个公安干部对工作负责的使命感,也不是心痛人民警察的荣誉受到损害,而是出于一种不可告人的目的——他在借题发挥,敲打秦所长。
邢正义听所里的老人说过,秦所长以前就是东庄派出所所长。只是在“运动”中碰上个纵火案,他出于同情指点犯人脱逃,犯了错误,才被下放到东北干校变相劳改了十年。然后直到粉碎了“四人团伙”,他才被重新调了回来。而田连长却是部队里最刻板最教条的那种人,从他一到派出所上任起,就和秦所长格格不入,他们不管是工作方式还是思想意识上,都有着本质上的分歧。
矛盾主要集中在两点。
首先,此时社会尚在混乱,流氓盗窃多如牛毛,警力根本不够。但田连长为了抓思想建设,却不顾实际情况,每天都要组织一次会议或是思想学习。而负责实际工作的秦所长往往因为带着民警去处理具体事务,而耽搁了田连长组织的活动,这让田连长极为不满。
其次,秦所长提倡身为公安人员要具有专业性,因而常常指点从其他行业转行过来,没受过什么专业训练的同志们。言传身教中,秦所长自然得到了大多数民警尊重和信赖。可在田连长的意识里,派出所却是他个人的山头,只能他一人说了算。他一直狭隘地认为秦所长是在和他争夺群众基础。
正因为这些怨气和不满,所以田连长对秦所长既嫉妒又戒备,总是想找机会想打击压制秦所长。今天,可终于让他找到了向秦所长“开炮”的借口。
果然,田连长在大发雷霆后,就把目光转向了坐在民警中的秦所长。但他只是意味深长的看着,却不说话了,明显是在逼迫秦所长承担责任。
民警们都知道田连长是什么意思,大家纷纷看向秦所长,全在替这个已经年近六十,操劳得头发都半白了的老公安担心。
一直低头不发一言的秦所长似乎早有预料,但他没做任何辩解,反如田连长所愿,认下了责任。
“同志们都很勇敢,是我的失职。”
这真是一个痛苦的回答,所有的民警都感同身受。尽管秦所长的目光依旧平静而坚定,但大家还是能听出话语中的忧心和委屈。
可田连长却似乎仍不知足,只抬起眼皮子来瞟了一眼,就继续装起了孙子。
“老秦,你可是个经验丰富的老公安呀,怎么搞的?”
这话说的不咸不淡,还透着股明知故问的讽刺,一旁的副所长孙万泉一听就乐了。
邢正义注意到,这种幸灾乐祸,也让所有民警都皱起了眉头。对这位副所长的人性,所里没一个人瞧得上的。
想当初,孙副所长是仗着一张能说会道的嘴攀附夺权所长上台的。但“四人团伙”一垮台,他马上又转头高呼受了蒙蔽上了当,大胆揭发起提拔过他的人。
如今那位靠夺权起家的前任所长正在接受审查,可他这个附庸却摇身一变成了“解放派”,竟保留了副所长的职务。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位孙副所长在“运动”中大概是锻炼了出来。失势后,他虽然丧气却不灰心,一直密切注视动向,等待时机。自从发现了田连长对秦所长的不满,他不仅从中煽风点火,搬弄是非。并且还利用了这一点向田连长大表忠心,迅速靠拢,主动成为了帮助田连长攻歼打压秦所长的好帮手。
除了这些,孙副所长还有个最让大家讨厌的地方。就是这老小子见着官大的就象个孙子,可在基层民警面前却一贯蛮横霸道、飞扬跋扈。民警们尤其反感他颐指气使乱指挥的样子,私底下都叫他“坏水儿”。现在,这个“坏水儿”看见秦所长被抓住了把柄,肯定又免不了助纣为虐,落井下石。
邢正义还真是一点没猜错。孙副所长哪肯放过这机会,田连长一发动,他也就跟着一惊一乍嚷嚷起来。“所长大人,您可是个老公安啊?我以为您出马,那还不是手到擒来?敢情……咳,这可怎么说的。”
秦所长似没留意孙副所长话里夹着枪带着棒,仍是态度诚恳的摇头叹气,“确实怪我,年轻的同志们还缺乏实际经验,是我在现场指挥。由于我墨守成规,思维僵化,犯了经验主义的错误,才没能及时发现犯罪份子另有其他的逃脱路线……”
秦所长的话是真心的,可没想到孙副所长却不耐烦了,不仅蛮横打断他,还似笑非笑拉长了腔,“哟~?您还能犯错?您的说法还真是爆炸了一颗原子弹哪。”
秦所长脸色立刻变得有些苍白。这种嘲讽,对一个在公安战线上兢兢业业工作了几十年的老同志来说,实在是一种委屈一种伤害。
“行了。还摸什么王八,撕什么姜的。嘿,你们知识分子真够酸的,我可不会咬文嚼字。”
田连长也在抱怨,在他满是高粱花子的脑袋里,从来都是坚定不移的认为,思想高于所有一切。无论什么困难,只要不畏生死地冲锋就完全能够解决。公安工作和冲锋陷阵、带兵打仗没什么区别。
“要我说就别讲客观,主要还是主观问题,要深挖思想本质嘛。想当年我们八路军小米加步枪都打跑了小鬼子,靠得不是装备,靠的完全是同志们坚强的意志和红色思想。只要不怕死,大伙一条心往上冲,什么坏人也逃不掉。这个道理你老秦总是不明白。”
果然,从田连长喷着吐沫星子的大嘴里冒出来的,又是那套离不开政治思想老词儿。
不过,无论田连长说什么,孙副所长都会第一时间附和,他马上表明立场。“我同意田连长的意见,我认为这次抓捕失败,完全是因为同志们之间没做到团结一致才导致的。”
说到这里,孙副所长顿了顿,冲田连长卖好似的点点头,才接着又往下说:“老秦一贯喜欢显摆资历,总把专业啊技巧啊挂在嘴边。还根据这些所谓的专业能力,在工作上把同志们区别对待,强分了三六九等。要我说,安排到咱们派出所工作的同志没一个是反革命。难道不是公校毕业的同志就不能干好公安工作了?难道老公安就不会犯错误了?如今怎么样?看看,资历经验不是万能药。老同志也是会出问题的。”
田连长对“坏水儿”的发言相当满意。虽然他表面装得大公无私一脸严肃,可眼睛的笑意却遮掩不住,明显传递出一个赞许的眼光。
第十四章对抗
孙副所长这下可来了神,一明白领导的意思,他的嘴当然也就更卖力了。
“要我说,秦问同志对这次抓捕任务失败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这根本原因就是因为他平时喜欢拉山头搞派性(派性一词,现在成了生僻词。“特定时期”的许多恩恩怨怨,都是由它而起)。同志们的心要是被搞散了,那还能干成什么事儿?况且秦问同志自己也承认,是由于他的指挥存在着重大过失,才使得犯罪分子钻了空子顺利脱逃,这已经可以说是严重的渎职了。鉴于所造成的恶劣后果,我建议上层领导,重新考虑秦问同志作为东庄派出所正职领导的资格,并且希望秦问同志能吸取教训,深挖思想根源,做出深刻的检讨和反思……”
孙副所长越说越来劲儿,上纲上线把秦所长整个给圈了进去,一幅非撸了秦所长的样子不可。他是连卷带损即兴发挥,一梭子一棱子地放机关枪。看他那副慷慨激昂的样子,似乎又回到了当初那个火红的年代。要干什么,振臂一呼。要拿什么,说拿就拿。要打倒谁,就他妈一句话。
田连长在旁美滋滋点燃了香烟,并嘉许着频频点头。他的得意中带着一种冷漠,而这种的冷漠,根本不应该对于同一个工作战线上的同志出现。
这个场面,在座的民警们可都没有料到。但几乎所有人全看出来了,“悠忽儿”和“坏水儿”这俩家伙就是联合在搞阴谋。田连长巴不得能好好杀杀秦所长的威风。而孙副所长无疑是想把老所长搞下去,取而代之。
民警们的思想此时都混乱到了极点,大家当然都为秦所长抱屈,但偏偏孙副所长摆出了一幅要开展革命大批判的架势,用冠冕堂皇的大道理把大家全给罩里面了。
谁过去可都见过大批判,深知其中的厉害,大家也不免胆怯。于是,或是抽烟,或是叹气,谁都不吭声了。
一时间,会议室里烟雾弥漫。
就连秦所长也没有一声辩解,他只是坐在凳子上低头用小本记着,连头也不抬,一声不吭地听着孙副所长的独唱。
可邢正义看着秦所长这副样子,却有些坐不住了,眉头早挽成了个疙瘩。
秦所长怎么不说话呢?难道就任由他们扣帽子,落进他们的圈套吗?那也太冤了。
像这种黑白颠倒的事儿,过去十年里已经发生的太多了,难道如今还要再继续吗?
邢正义愤愤不平中,心里简直要着火了。但“悠忽儿”和“坏水儿”,一个是军代表一个是副所长,都是正管着他的公安干部,他一个小民警又能怎么办?
可是……那就不管吗?
邢正义忽然发现,秦所长的身躯更佝偻了,显得衰老而疲惫,而秦所长的目光里更有说不出的黯淡。他不禁鼻子一抽,就有些发酸。
不,不能再让他们这么胡说八道下去了。要眼睁睁看着坏人挡道,好人受气,还算什么人民警察!
一想到这儿,邢正义不知不觉握紧了拳,也不知怎么脑子一热,忽拉一下就跳了起来。
他回身冲着大伙就是一声大喊。“我也说点!”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顿时打断了孙副所长的发言。不仅使这小子惊讶地张大了嘴,也让田连长瞪起了眼。
可邢正义却一眼都不看他们,只自顾自对着大伙儿说,“我看干脆把秦所长撕了吃了得啦。秦所长就不该带着咱们去抓贼。越干越错,不干不错。这不成了正经人干活,邪兴人放火嘛?还有好人的活路没有?”
还真是语出惊人。秦所长愕然间赶快阻止。“小邢,你别胡来……”
“坏水儿”也回过了神。这时见苗头不对,他一拍桌子站了起来。“邢正义,你说什么怪话!我知道,秦问的亲信就有你一个。怎么?你们搞派性,碰都不能碰了?”
邢正义既然已经站起来了,那就时候豁出去了,哪儿能再容孙副所长把黑变白?
他面色镇定,立刻反驳,“孙所长,你别乱扣帽子。秦所长对所有同志从来都一视同仁。你所说的区别对待,事实上却是秦所长对转业来的同志更加耐心去指导,传授经验。反过来,以前那些靠诬告起家的人现在自然不痛快。特别是对那些实心工作,能威胁到他们利益的同志……”
这可是直杵某些人心窝子的话。“坏水儿”一下红了眼儿,变了声儿的大叫,“你这是公然造谣污蔑!太不像话了……”
邢正义却根本不尿他,“我说的是事实。真正造谣污蔑的人,是谁谁清楚。”
孙副所长被气得说不上话来。喘了半天,他像斗鸡一样,毛全乍起来了。“我告诉你,你还别来劲。处分完秦问,你也跑不了。今天参加行动的,人人都有责任,别以为这就没事了……”
邢正义带着不屑彻底冷了脸,“怎么?你还要处分我们所有人?”
孙副所长冲动下毫不考虑就冲口而出。“怕了?晚了。你们每一个都要挨处分,人人都做检讨……”
话音没落,民警们“轰”的一声全乱了。本来大家对于陷害秦所长就有看法,但因惧怕卷入领导争斗,表态的很少。但现在牵扯到了自己,谁还能忍呢?
赵振民冲着邢正义先坏唧唧挤了挤眼,首先大叫起来帮腔。“没法干了。我们容易吗,怎么大伙儿干活还落不是了?”
别说,这话煽动性很强,其他的人也被挑动得跟着嚷起来了。
“就是,也太较真儿了,还让不让人干事了?”
“不行,这样处置不公平,是胡来嘛。”
“领导也不能拿大伙儿撒气啊!”……
田连长一直都没理会邢正义,本来是自持身份,想让孙副所长出面处理,可全没想到局面竟会失控。他带着不满狠狠横了孙副所长一眼,那意思明显是在骂“坏水儿”愚蠢。
孙副所长赶紧站起来补救,他用手拢在嘴边,拉着长音大喊,“同志们!革命的同志们~!”
可这两声如石沉大海,也仅仅两三个民警看向他。
情急下,为了吸引大伙儿注意力,孙副所长不得不又使出了“运动”时期的惯技,他一跺脚一举拳,摆出个相当“革命”的架势,竟语不惊人死不休地开始大放厥词。
“想想吧,同志们,这并非危言耸听。首都的警察意味着什么?那是全国安定团结大好形势的象征。首都的治安好坏,能直接影响到全国的治安稳定与否,大家应该吸取教训,与错误划清界限才是正确的态度。我们不能不求进取,放低对自己的要求……”
孙副所长既激动又兴奋地演讲着,似乎连他自己听着都动了情。可惜这种装腔作势的振臂高呼,大家十年来早听腻了。民警们个个都对这种“运动”中常见的口号厌烦至极,心里别提多腻歪了。
几句话过后,就连开始看向“坏水儿”的几个人也不搭理他了。你喊你的,我说我的。大家又议论着又喧闹起来。
而这场独角戏,最终也只能在尴尬中停止了表演。
第十五章杠头
邢正义一直在鄙视中冷眼旁观,待这场耍猴闹剧荒唐收尾,才继续替秦所长辩护。
“同志们,大家说,今天如果是别人来指挥,难道结果就会不同吗?我看未必。别忘了,当初要不是秦所长,咱们还不能判定这是个反革命盗窃团伙呢。再说收网时,大家都找不着犯罪份子人影儿的时候,不也是靠秦所长,才能‘断’出他们是翻墙逃走的吗?现在说秦所长提倡的专业经验没用,合适吗?”
邢正义一开口,民警们马上都安静下来。并且逐渐的,随着他的话纷纷点头。
田连长和孙副所长则悄悄交换个眼色,两个人的脸色都很阴沉。
邢正义继续列举事实,语气诚恳,一点不玩虚的。“还有,这次抓捕失败不假。但秦所长以往的工作成绩也不是假的吧?秦所长值班、守夜、巡查,天天要加班加点。除了下片儿排查防火和煤气的安全隐患,这月光抓到的盲流、小偷就十几个。就冲这些,怎么能因为一次失误就把秦所长全盘否定呢?还有个是非对错没有?要处分秦所长,我百分百不同意。”
这话更说到民警们的心里,大家连连称是,并忍不住开始议论起来。
邢正义正为形式的转变而高兴,却没想到秦所长冲他吹起胡子瞪起了眼。“够了,别说了。”
邢正义当然不干,扭头假装没听见。
秦所长这下急了,上去一把就把邢正义拽了个趔趄。“犯狂?你小子差行市呢。快给领导们认错。”
别说,即便秦所长这么横,可邢正义一点不怪他。邢正义知道秦所长是怕他得罪领导,在替他考虑,但他可不在乎这个。
“秦所长,我没胡说。我就想问问,如果我们这些风里来雨里去,拼死拼活工作的人要被处分,那这些安安稳稳坐在办公室里,只会怪罪我们的老爷们呢?请领导指示。”
这几句话,掷地有声。可邢正义说一句,秦所长就瞪他一眼。当说到最后一句,终于惹得秦所长骂了他。“闭嘴!你混蛋!”
这时,赵振民也着了急,在旁一个劲摆手,提醒邢正义该刹车了。
邢正义自然知道他们都是好心。可他今天当这个出头橼子,并不只是为秦所长抱不平。更多是因为“悠忽儿”和“坏水儿”平日里的那些蝇营狗苟,早就让他看不惯了。像他们这样的城狐灶鼠,还人模人样地混在公安队伍中,已经让他无法再忍受。所以今天要不子丑寅卯说个清楚,把俩个坏东西颠倒黑白的嘴脸大白天下,他是绝不会轻易罢休的。
“您讲理吗?我说的是实话。咱们想干点实事多难哪?走一步都得使尽吃奶的力气,完了还得听那不干事的品头论足,讽刺挖苦,说风凉话……”
见邢正义仍旧固执己见,还在据理力争。秦所长是拿他真没辙了,不由深叹一口气。“你怎么这么犟,真是个杠头。”
这时,田连长也终于绷不住了,不得不开了口,语气里充满了恫吓和警告。“邢正义,你这是对领导的偏见。要注意你的言行,你是要负责任的。”
邢正义猛转过身,丝毫不让。“甭吓唬我,我敢说就不怕。”
田连长官不大,架子可大。他大概还没遇到过有人如此胆大包天顶撞他,声调一下就高了八度。“要照你说,像你这样顶着领导干就对了?服从命令,公校没教过你?我看还就是老秦对你们太放纵了。怎么?你还甭瞪眼。这要是在部队,我现在就让你脱衣服滚蛋!”
邢正义冷笑,决意对抗到底。“田连长,难道基层民警有意见就是不服从命令?您要是这么理解,我可以去找分局领导汇报……”
这话可把田连长气着了,他一下就暴躁起来。“还跟我叫号!老子怕你?汇报,那是你的自由。”
“那好,如果有必要,我一定会去。”邢正义回答硬邦邦的,丝毫不怵。他清楚,他才占着理呢。
像抓捕目标脱逃这种情况,在公安办案中是难免会出现的。可如今田连长和孙副所长却非要把渎职和破坏团结的大帽子,硬扣在秦所长头上。而且还想靠罗织的罪名撤掉秦所长的职务,陷害的意味太过明显。
现在他们已经惹得所有民警都心生不满,肯定有不少人愿意作证。别看田连长在这儿能耀武扬威目空一切,但他们在分局领导面前,也是个数不着的小三号。他要真的去上告,只要分局的军代表不护着,就够田连长喝一壶的。只是还有一个风险,万一要是告在田连长同党手里,那可就是自投罗网自讨苦吃,吃不了还要兜着走了。
“好,好啊……”
田连长从没想到邢正义竟然是个这么执着的刺头,他再也说不出什么了,只咬牙狠盯着邢正义,眼神越来越狰狞。
而邢正义用早就准备好的神态迎接田连长的怒火,一点畏缩和躲避也没有。
两个人开始用眼睛厮杀,四只眼睛都是一眨不眨地瞪着。这是一场眼神对眼神的无声较量,凶恶狠毒是田连长的炮弹,而勇者无畏是邢正义的还击。他们相互给对手增加着压力,俩人的眼球,都因为喷射出犀利的目光而睁得老大。
渐渐的,田连长脸变长,鼻子变粗。不知是热还是因为激动,他喘着粗气把上衣领口全解开了,眼瞅着像个引燃的火药包,马上就要爆炸了。
冲突似乎已经无法避免。
就这个时候,邢正义的后脑勺突然又狠狠挨了一巴掌。他揉着脑袋一回头,还是秦所长。原来为了阻止他,秦所长已经急赤白脸动手了。
“再叫板,我关你禁闭。多大能耐啊你?”
秦所长一脸的汗,眼神也满是焦心,这分明是动了感情。没别的,还是怕邢正义把前途毁了。
民警们这时互相看了看,也像突然醒过味儿来似的,所有人都一起围了上来,带着默契纷纷劝解,给秦所长和邢正义摆好。
“小邢年轻不懂事,工作还是努力的。领导别和他一般见识……
“秦所长不能撤啊。我说一件他为老百姓办的事……”
“小邢你才多大?以后注意啊。田连长不会跟你计较的……”
“秦所长对我帮助很大,我干脆说说我的转变过程吧……”
人心所向,这时候全清楚了。
田连长身上的火却不知怎么一下就灭了。他在民警们的包围中,越听越不是味儿,脸色木然,一言不发。
赵振民赶紧拉过了邢正义,几乎是恳求似的相劝,要他别再说下去了。
但邢正义的性子偏偏顽固透顶,他要认准了是对的事,那谁都拦不住。像唯恐天下不乱似的,他竟然又加了一把火。
“我就是不明白,干嘛非得撸了秦所长。是不是谁惦记所长的位子呢?搞陷害,不打倒也得批臭,这是‘四人团伙’的做法。”
不用问,这话是直冲孙副所长去的。孙副所长本来就是个满心不痛快,专门找岔儿和无事生非的主儿,哪容得下别人反复揭他的短?
“邢正义,你这是破坏团结,煽动闹事!你胆敢攻击上级领导?反对领导就是现行反革命!来人,把这个不知好歹的东西给我抓起来!”
孙副所长这次的喊叫,已经升级成了个撒泼的疯娘们,像是恨不得要撕烂邢正义的嘴。可现实偏偏与他的期待相反,现场竟无一人响应命令。并且在他抓人的命令出口后,民警们反而骚动起来,大家全是众口一词的强烈反对。
“小邢年轻气盛说几句实话,干嘛陷害自己同志!”
“纯粹是吃饱了撑的。不把派出所搅散了不甘心是怎么的?”
“不许搞造反派的那一套!时代不同了,怎么还乱扣帽子?”……
公愤之大绝对出乎意料。孙副所长情不自禁开始哆嗦了,脸也吓得发绿。
田连长一看大事不妙,一再挥手请求大家安静。而且出乎意料的,他竟然第一次站在了民警这边,批评起孙副所长。
“孙万泉同志刚才确实是有错误的,说了不当的话,是应该认真反省一下,接受批评好好检讨。”
孙副所长浑身可都是消息。虽然身子还打着哆嗦,但一听田连长的话头,他马上就结结巴巴做起了检讨。
“我,我是一时激动才说错了话,请同志们多……原谅……言者无罪,言者无罪……”
民警们还是第一次见田连长不徇私,大家面面相觑。又见孙副所长告饶的倒霉样儿挺可怜,也算解了气。于是,激动的情绪逐渐平息下来。
邢正义开始也挺纳闷,可略一琢磨,明白了。田连长别看人长得粗,可在洞悉风色上真是把好手。他是看出事情已经不能硬来,才会表现出一副公正严明的样子。可实际上却是高举轻放,暗地里拉了孙副所长一把。
果然,检讨完毕,孙副所长虽然已经被吓成了腊八蒜的颜色,但却借此摆脱了困境。并且他看向邢正义的眼光也仍带着毒。
邢正义忍不住暗自冷笑。这俩人,配合得多好呀?
与“坏水儿”相比,“悠忽儿”更善于伪装,田连长对邢正义完全展现出一副笑脸,显得十分大度。
“小邢啊,我是个老粗,脾气不好,可你的脾气也不小。你们公校毕业的就是气性大,看来受不得屈。呵呵……”
邢正只是听着,一声没吭,反正他是不会被这个笑面虎迷惑的。
田连长则大感无趣,他不失时机转换了话题。
第十六章打赌
“这个这个,关于秦所长的问题嘛……”
还是这招管用,让大家不由都带着关心的神色注意过来。
田连长故意又顿了顿,做出了一副慎重的姿态才往下说。
“秦问同志以往的工作成绩嘛,我们还是肯定的。但他对行动失败确实也有责任,他最大的错误就是没有维护好同志们的团结,甚至导致领导与同志们之间产生了误会和矛盾。就拿刚才来说,这可不……”
怎么?难道同志们对秦所长的支持和同情也变成了罪过!
邢正义一听就又搂不住火了,大声嚷起来。“这是诬陷!”
秦所长可一直盯着呢。邢正义才刚喊出声儿,秦所长就立刻呵斥。“造反呀!再胡说八道,我跟你翻车!”
邢正义还要梗脖子,不料一眼看见秦所长的嘴疼得直抽。他再仔细一瞅,原来秦所长的嘴角不知道什么时候长了个大泡,一说话就咧嘴,上火。
什么也甭说了。他只觉一股酸劲儿蹿上了鼻子,刺激了眼角。下面的话全憋回了肚子。
秦所长见邢正义终于肯听话了,这才松了口气。接着,为了派出所的团结,也为了给田连长一个台阶,他主动面向大伙表明立场。
“听大家的发言很受教育。很多同志为我说话,我也很感动。可这次行动毕竟是我带的头,我是老公安。经的事多,受的教育也多,与欠缺经验的同志比,我犯这种疏忽就不对。作为一个人民警察,除暴安良的职责也确实没尽到。我没什么可辩解的,怎么处理,还是请上级领导决定吧,我无条件服从。”
这无疑是一个老民警,一个老党员的心里话,既诚恳又朴实。让民警们既感动又佩服。
田连长也趁机就坡下驴,顺势摆出一副首长的样子,唱起了高调。
“我们的同志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惩前毖后和治病救人才是我们的原则,处理的目的无非也是帮助自己的同志进步嘛。所以,我的意见是思想教育从严,处理从宽。秦问同志一定要对此事认真总结,吸取教训。但他仍然担任东庄派出所的所长,暂时就不给其他处分了。”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虽然透着股虚伪劲儿,可终究让大家提着的心放下了,秦所长还是所长。
所有的民警面上都带着喜色。大家似乎都有许多话想说,又都怕说不好反破坏了美好的情绪,于是就全都看着秦所长一个劲地鼓掌。邢正义用的力气最大,连手掌都拍红了。
这一刻,秦所长看着大家的笑脸,眼角里分明出现了些晶莹的东西。
可惜满怀嫉妒“悠忽儿”和大失所望的“坏水儿”,是极不愿看到“团结安定”的场面的。田连长马上用布置任务打断了大伙的激动,而且下的命令还不容置疑,且刻不容缓。
“第一,为了控制影响,这次抓捕失败的经过要严格保密,禁止外泄。第二,为了挽回派出所的荣誉,三天之内必须抓回这伙儿逃脱的犯罪分子。第三,这次行动的动静越小越好,仍然由秦所长负责组织抓捕。”
大家还没反应过来,孙副所长已经先附和着点上了头,唱歌似地回应,“坚决按首长指示办事。”
嘿,这“悠忽儿”和“坏水儿”,真是俩唱双簧的好搭档。
表演到此并没有结束,紧跟着,田连长对秦所长又是好一通勉励。“还希望老秦你,能好好听取同志们提的意见,不要抵触。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嘛。相信你会正确对待,绝不会把情绪带到工作当中去的。预祝你能顺利完成任务,将功赎罪。”
田连长话说的挺“漂亮”,但潜台词无非是暗示秦所长,不要借工作报复孙副所长。先不说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更可恶的是,这些话里还打着恶毒的埋伏。
说的多好听啊?预祝顺利完成任务。
可要抓不到这些罪犯,就等于给东庄派出所抹黑。田连长这分明想用集体荣誉套住秦所长。
什么叫将功赎罪?
那背后也隐含着如果抓不住人,秦所长的过失就会被旧事重提,数罪并罚。
招法多么老练,暗中处处埋伏着杀机,但锋芒却含而不露,让人抓不住任何把柄。这种表面上看起来是很公平的处理,实际上是装孙子的官儿判的糊涂案。
邢正义觉得他一眼就能看穿田连长的用意,秦所长当然也明白。可他万没想到,秦所长竟然没有任何异议,反而极其认真,对任务下了保证。
“组织这样处理,是我没想到的。我身上确实存在不足,同志们提的意见都很宝贵,我一定认真检讨,做好自我批评。这次任务,我一定谨慎对待,绝不会再让集体荣誉受损,请上级领导放心。”
邢正义一听就急了,忍不住发愁。
秦所长怎么这么傻呢?对这倆坏种是不能把他们当成自己同志的,任何的信任和宽容那都是白费,他们只会使绊坑人,下套害人。
还好,没等邢正义出言反对,赵振民已经抢先提出了异议。
“田连长,我觉得这个任务,现在困难太多。之前我们只跟踪了两天,目前掌握的资料,也仅仅知道这伙贼的长期作案地点在永定门火车站,其他情况还都不了解。况且我们出辖区去抓,火车站派出所的同志会怎么想?抓之前要不要打个招呼?”
田连长可一点儿没商量。“还嫌不够丢人?让其他单位同志知道,这脸就丢更大了。怎么办?没退路,也不许找援兵,必须独力拿下。”
赵振民还是很担心,据理力争。“可这不是攻山头,能随便打冲锋。现在已经失去了围堵抓捕的最好时机,我们需要时间去详细调查他们的活动规律和作案方式。三天的时间,可太……”
田连长不耐烦地打断,哼了一声。“我最不喜欢你这种瞻前顾后的腔调,干革命要想成功就得不怕死。不给你们压力,什么时候能抓住坏人?害怕就滚蛋,别干公安了。”
邢正义不禁为赵振民不平。“这不是怕,是从实际出发。”
田连长似乎早在等着他说话了,马上就用大道理压过来。“哦?可我的实际就是要你们完成任务。否则老百姓不答应,你们也对不起这身警服。”
人民的利益的确是最好的理由。邢正义没了话。
但田连长可没有就此善罢甘休,他马上作出一副藐视的样子,故意来挑邢正义的火气。“小邢同志,你也别不服气。真有本事,你去把贼给我抓来?让我也看看你们公校毕业生有什么不一样的。”
邢正义年轻气盛,一点受不了激。他自然不肯吃这亏,话是带着尖撞回来的。“军代表,要说我不行?你们这些办公室里喝茶的老爷更不行。要是不信,您亲自挂帅试试?”
“你……”田连长一口气顶上来却又发作不得,差点没吐血。
旁边的秦所长也头疼似的闭上眼。大概被邢正义的杠头精神彻底折服了。
田连长转了转眼珠,再次强颜欢笑,故做不经意地说,“口气还挺大。那你敢不敢打个赌?三天之内,你只要能亲手抓住这团伙里的一个贼,我就给你记功。”
不用说,这是勾着邢正义在下套,可邢正义已经一口气冲上了头,一点不想示弱。“没什么了不起的,又不是三头六臂。”
田连长的眼睛立刻开始闪光。他马上补上关键的一句。“吹牛可谁都会。抓不到我处分你,敢答应吗?”
一听到“敢”字,邢正义不由脸涨得通红。“那我要是抓住首犯呢?”
田连长不由哈哈大笑,似乎听见了最好笑的笑话。“要能抓着首犯,我不光给你记功,还上报分局为你们大家请求表彰。这也是秦所长的工作成绩,证明秦所长教导有方,带出了好民警……”
邢正义热血上涌,马上就要答应。不料秦所长却神色肃然站在了他面前。“行了你。轮的着你在这充大!”
邢正义这时发现秦所长一个劲儿在给他眼色,那意思分明是——傻啊你?找死呢?
他咂摸出滋味,一下恢复了冷静。这才想起,虽然田连长在人前呈现出一副粗旷豪爽、打过仗负过伤的草莽英雄形象,但那其实只是一种伪装。没文化并不代表没心计,田连长的真面目,是个小心眼并且吃人不吐骨头的主儿。刚才他的本意还想提醒秦所长别上当,可没想到被田连长一激两激的,竟然连他自己都差点入套。
邢正义再不答话,只怒目注视田连长。
算计未能得逞,田连长冲着秦所长打起了哈哈。“老秦,有你的。”
秦所长一脸急切,“小邢真还差得远……”
田连长却一伸手,阻止了秦所长说话。“要给年轻人机会嘛。难道你老秦还怕小邢立功?”
秦所长马上被噎住了。“我,这,不……”
田连长又摆手。“行了,老秦,我知道你的意思。”
不容秦所长再做任何解释,田连长又把头转向邢正义,装出一副很可惜的样子摇头。“你小子,咋呼半天也没胆量答应,我看根本不是当兵的料,以后还是转内勤吧。”
说实话,“悠忽儿”的表演技巧并不好。邢正义也知道田连长这是故意犯坏,可他的性子天生就不允许自己输。
豁出去了,爱谁谁吧,人活着就得争口气。
可无论怎样,他也得先把秦所长择出去。
第十七章什么玩意儿
邢正义深吸一口气,目光坚毅,语气却很平淡。
“没什么不敢的,可我有个条件。如果三天到期没抓住一个犯罪份子,所有责任由我一个人来负,不能牵连到其他同志。”
“哦?”田连长很意外,不由看向旁边的秦所长。
秦所长当然也没料到,先愣了一下,随后就露出着急的神色。
田连长这下看明白了,忙不迭抢着答应下来。“好,这可就立了军令状了。如果三天内抓不到一个贼,你就脱了这身衣服吧。”
“别……”秦所长想起要阻止,可已经不赶趟了。
邢正义倒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一点不怵。不过,他对田连长的人品,却不敢相信。琢磨了一下,为保险起见,他又转向大伙,一个立正敬了个礼。“人民警察的职责就是保护人民,抓住逃走的犯罪份子理所应当。没二话,都是本分。我全力以赴,也希望田连长能说到做到。”
田连长当然明白邢正义这是怕他说话不算,要让大家做个见证。他反而哈哈大笑,带头鼓掌。“哎呀,小邢有胆量。那就说好了,都看你的了,可别只是说大话呀。”
掌声并不热烈,有不少人看出来里头的弯弯绕儿。大伙都觉着邢正义是把田连长得罪惨了。因为似乎在田连长看来,整治邢正义这么个小警察,已经比打压秦所长还重要了。
这件事板上钉钉,再没什么异议了。
赵振民是一脸无奈,他看看坚定的邢正义,又看看忧愁的秦所长,然后深深叹了口气。
相反的,孙副所长可高兴的很,脸上写满了幸灾乐祸。兴奋之余,他竟又站了起来,显能似的建议。“为了更好的工作,咱们大伙儿都鼓鼓劲儿。就唱《团结就是力量》,我来指挥,唱完散会。“
根本不容大家表态,孙副所长就起了调,调门还挺高。“团结就是力量,团结就是力量……一,二,唱!”
民警们只好跟着一起唱,不过唱是唱了,但大家心里除了别扭,还都有点犯懵。
你说这位孙副所长成天背后造谣生事,骂这个损那个,把所里搅得乱七八糟。今天会上,挑拨离间,落井下石,搞大批判和要抓人的都是他。
怎么?现在他这祸头子可倒好,没事人一样,小尖嗓一扯,就指挥起唱歌来了?除了军代表,你上面可还有秦所长呢,你凭什么又夺了人家的权?
什么玩意儿!
“什么玩意儿!”
换上了便衣的赵振民,前脚刚出东庄派出所的大门就骂了一句。不用问,挨骂的不是“悠忽儿”就是“坏水儿”,最大的可能是两者皆有。
“你小点声儿。”
同样便装的邢正义提醒着,朝后又看了看。他不光是怕所里人听见,也怕被所里人看见。因为他们可是偷跑出来的,现在正要去永定门火车站。
刚才一散会,邢正义马上请缨,要求带人去调查盗窃团伙的下落。可秦所长却对他一点不看好,不仅借着他今天顶撞领导的由头把他臭批了一顿,并且还命令他写一份深刻检查。
邢正义不用猜就明白,秦所长这是打算拿着他的检查,私下去和田连长求情。他当然不肯。这不,趁着秦所长上厕所的功夫,他偷偷叫上赵振民一块溜了出来。
“什么玩意儿,这种人也配来管公安。”赵振民余气未消,但声音显然降低了。
邢正义知道赵振民只是想发泄一下不满,不骂上两句,肯定心里憋得慌。所以他嘴角只动了动,就没再劝。
不想走了几步,赵振民忽然琢磨过味儿来,倒冲他来了。“你还说我,不是你刚才了?你小子今儿怎么回事?跟‘悠忽儿’和‘坏水儿’劈头盖脸的,拉都拉不住?”
一想起这个,邢正义脸色阴了。“他们要陷害秦所长,我哪儿能眼看着好人受气。”
“那你也不用跟‘悠忽儿’打赌啊?这不是犯傻吗,给你画个圈儿你就自己往里跳。”
“话赶话到那了,还就得争这口气。我不能让他们瞧不起咱们公校出来的。”
赵振民一个劲儿摇头。“可这是个圈套,你不该……”
“这确实是个圈套,可也是份内的事儿,是人民警察的职责。”邢正义抢着接过话,正色且由衷。
“哼,嘴硬吧,就你觉悟高。合着我是替你小子瞎操心,真是皇上不急太……呸呸……”赵振民只顾发牢骚,险些说错话。
邢正义不好意思了,他知道老同学是好意。“我不就是个榆木脑袋不开窍吗?”
“你说他们怎么净算计干实事的人,还显得跟胸怀宽广的首长似的?还真他妈好意思!”赵振民转脸又骂起来,他刚才就没尽兴。
邢正义先向后看了一眼,然后把声音放低了八度。“现在社会上哪儿都有这样的人,而且还是上下勾连……”
赵振民咬牙切齿。“这就叫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
一谈到这个,他们俩就都觉得很惆怅。俩人前段时间聊天时刚统一过想法,那就是军代表和副所长固然可恨,但相比较更可恨的,是非派他们到这儿来不可的那些人。
邢正义看向前方。“不会一直这样的,像他们这样的人迟早都会得到惩罚。”
赵振民却很迷茫。“可那要到什么时候呢?”
邢正义语气如铁。“我相信。绝不会太久的。”
赵振民有点意外的看了邢正义一眼,接着他沉吟片刻,语气变得郑重起来。
“我得提醒你,千万别乐观。他们这些人是占山为王惯了,手里但凡有针尖那么丁点儿权,也能舞弄得比孙悟空的金箍棒还邪乎。拿你这次得罪田连长来说,那绝对是让他们恨之入骨了。如果抓不到人,你是要被撵走的。可即便你能抓到一个两个,那以后也指不定给你弄出什么妖蛾子来呢?”
“我明白,可我也是打算和他们斗到底了。你别忘了,什么事不怕说就怕干,只要敢干就能改变一切。”
邢正义对此早有心理准备,他深知面临的将是一场天长日久错综复杂的争斗。虽然看不见刀枪,但却明明发生并进行着。到时候没准是一闷棍,没准是一顶帽子,或是一双玻璃小鞋。可他真的不怕,他身上有一股子劲儿,或许是来自他嫉恶如仇的天性,或许来自他坚信邪不压正的信念。反正,就是这股子劲儿,促使着他想和这些人和这些歪风邪气斗一斗,较量较量。
赵振民又侧头看了邢正义一眼,对他语气里表达出的强烈信心很是惊讶。“你就这么有信心?抓这伙贼,就连秦所长都头疼呢?”
“嗨,我可不是对完成这个任务有信心。我是相信正义和真理一定能……”
“那你自己呢?田连长为了整治你都宁可放过秦所长。你想想,要真抓不到人你可怎么办?”赵振民不等邢正义说完,就焦急追问。
邢正义低下头沉默了,等他再抬起头,眼睛里已经一片清澈。“不就是扒了我的警服嘛,可至少能保住秦所长。我只是一个小民警,但东庄派出所绝不能没有个好所长。”
“你小子这是拿自己换秦所长,想做杨七郎啊。我看你就活该被潘仁美一声令下乱箭射死。”
赵振民虽气哼哼抱怨着,可语气中又带出了那么一点佩服。而像这种真切的关心,邢正义是无法不感动的。
“‘悠忽儿’和‘坏水儿’肯定是要整我的,我也怕连累你呢。”
赵振民摇摇头。“别说这个,咱俩谁跟谁。就冲你这么有种,我一定帮你到底。”
“可我怕他们把你……”
“你不是说为公校生要争口气吗?我也责无旁贷呀。你是咱们这届的尖子生,怎么干你说了算,我全听你的。”
赵振民眼睛里闪着刚强和信任的光,没一丝犹豫,更毫无惧色。
“振民……”
邢正义真有点动了感情。他对赵振民可是太了解了,这小子惟一的毛病是有点爱哨爱吹。但在这件事上,从一开始,赵振民对他就没来一点虚的。为了帮他,不仅在会议上一直袒护他。而且散会以后还跟他一起趟浑水,一点也没躲没藏。这不仅够朋友,也是需要真勇气的。有这样一个忠诚仗义的朋友,还怕什么?
赵振民察觉邢正义要感情泛滥,马上恢复了平时嬉皮笑脸的样子,还故意耍宝。“行了,打住啊。看在我交友不慎的份儿上,赏根儿烟抽呗。”
邢正义心中的澎湃顿时消散。他一边摇着头,一边拿出了烟。“你小子。总来这套,没个正形。”
赵振民点上烟,先美滋滋抽了一口。然后故意冲邢正义挤挤眼。“我天性如此,不像你,天生小老头儿。”
邢正义却一点没笑,反而很郑重地拍了拍赵振民的肩膀。“振民,真的谢谢你。”
如此认真的语气,倒害得赵振民被烟呛着了。赵振民吭哧着乱吐着烟,不明所以。“你可,可谢的什么呢?八,八字都还没一撇呢?”
邢正义见他实在狼狈,不由笑了,“我是在感谢一个好民警。”
赵振民又咳了几声才好,反问道。“那你又是为谁呢?”
邢正义不由一愣,然后两人同时哈哈大笑,互相锤了一拳。
同学!哥们儿!又是同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