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三章 对擂
五日之后,玉爷在李尧臣的陪同下,带着两个儿子和徒弟雷胜一起前往城南游艺园应擂。可哪知道等他们赶到了永安路,却发现怎么也进不去游艺园了。
原来才一大早,城南游艺园门口便已热闹得不像样子。有许多人倾尽一个月的收入来买票观看打擂,买票的队伍已经排出了一里地去。而京城十余家报馆的记者也主动聚到了这里,争先恐后想要报道这一赛事盛况。
在这种情况下,由于京城百姓争相目睹,人挨人人挤人,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连苍蝇恐怕也难以飞得进去。不用想也知道彭秀康会今日必定会赚一座金山回来。
而就在玉爷一行人为如何进入赛场发愁的时候,好在有人奉命在街口特意等候,很快便发现了他们,引着他们从另一条胡同里的贵宾入口进了游艺园的擂赛区。
之后,玉爷等人被安排在了擂台正面的一桌贵宾席位上喝茶休息。于此同时,他们还看见了在一旁被两个“镇场”看着,面如土色的图里坤。除了对挂满了荷兰、俄国、法国国旗的擂台有些看不惯之外,玉爷也不得不承认,彭秀康所想还是比较周到的。
到了上午十时,被彩棚围起的擂赛区内开始放普通观众入场。半小时后,擂台赛终于拉开了序幕。
按当时这种类似活动的普遍规律,正式比赛前,还要有一段洋力士“夸武”的节目来挑动现场氛围。于是随着擂台右侧,穿着水手服的洋乐队奏响了刺耳的鼓号声,三个身穿背心短裤脚蹬胶鞋的洋鬼子,依次迈着八字脚走到了擂台的中心。
这几个洋人身材非常魁梧,最矮的也有一米八,平均体重更是达到了115公斤,按俄国度量单位约合7普特。他们一字并排面向观众站着,全都极力展示着浑身肌肉。或是屈臂向上,或是攥拳紧背。像馒头大小的肌肉块在他们身上跳舞,引起了台下不小的骚动。而接下来,随着登台裁判手持喇叭分头开始介绍选手,让观众更吃惊的一幕的发生了。
首先是荷兰大力士把一个粗如儿臂的铁条揉弯了,轻松地缠在手臂上三圈,然后不屑地扔到地上。接下来是俄国拳师表演,只见他赤手空拳,一下子就把吊起来的沙袋打爆了。
而最让人难以置信的是那个法国摔跤冠军,这小子竟在脖子绕上了粗麻绳,然后让八个游艺园的人在两头一起奋力拉拽。结果众目睽睽之下,他不仅一把一把地强行夺回绳子,硬从脖子上把绳圈摘了下来,最后还一抖绳子,把那八个人一起摔倒在地上。
不用说,这种表演在看惯了胸口碎大石的京城百姓眼中会有多么震撼,胆子小的人看了之后,心里还真有点害怕。于是在台下不时响起的阵阵惊呼声中,许多人都不由开始为即将上场的玉爷担心了。说到根儿上,都是国人。只要不是洋奴,谁又希望洋人获胜呢?
但其实这些人的担心有点多余,因此对于玉爷而言,这几个节目顶多也就比变戏法强那么一点。
首先说荷兰人,别看这小子能揉铁条,玉爷还能耍石锁呢。别忘了,掼跤也讲究力量训练,像耍石锁、揉石磨、抖大绳、抛沙袋都是最传统的训练方法,玉爷平日惯使的一对石锁,每个可都有小二百斤。要不,他又怎能练出单手“飞”人的功夫呢?
其次再说俄国人,虽然那一拳也算是有点功夫,爆发力的确惊人,甚至已经超过了国内某些外家高手。可问题是,西洋拳师的弱点却也相当明显。那就是下盘虚浮,步伐迟钝。真要动手,别说玉爷,恐怕凡是腿上有点功夫的人都不难获胜。再重的拳,你也得先打着人不是?
至于那个法国摔跤冠军,别看他一人摔了八个,可在玉爷的眼里照样不是个事儿。因为这小子的变力方式太粗暴也太简单了,多一半还是靠蛮力摔人。要纯以技巧论,凭这两下子,别说够不上善扑营一个三等扑户的标准,弄不好还得落到“他西露”(又称候等儿,即未升任扑户的预备候补)之流,也就是懵懵外行罢了。
“余兴表演到此结束,打擂比武正式开始。现在公布比赛规则。第一,不分拳种自由散打;第二,交手中不计时间;第三,倒地后不许出手;第四,被打下擂台或倒地十秒钟不起者为败……”
很快,裁判就手持喇叭在台上开始宣布比赛规则。玉爷此时也脱去外衣换上了褡裢,随后听到裁判有请他登台,这才有条不紊地应邀从贵宾席走上擂台。
终于轮到正戏开演了。说实话,此时除了台下那些观众,无论是李尧臣还是雷胜和玉爷的两个儿子,心里绝没有半点担心。哪怕连图里坤,也是一脸不乐意的丧气。因为这几个人都清楚,凭这几个傻大憨粗的洋鬼子和玉爷交手,那简直太不够看了。
事实也正是如此,第一局玉爷对上了荷兰大力士,就胜得十分轻巧。
比赛一开始,玉爷见荷兰鬼子气势汹汹扑来,便向右一闪,“顺手牵羊”抓住对方双臂一带,就把这小子带个大趔趄。与此同时,他又顺势把左足插进了对方脚下,结果轻松一个对脸绊子,就让荷兰人扑倒在地。
荷兰大力士恼羞成怒,起身就是兜头一拳打来。玉爷左手一挡的同时,右足插进扣住了对方脚跟,然后又用右手托住对方的左臂一掀,一个“虎抱头”手别子,直接就把对手从擂台上扔下去了,老半天爬不起来。
按规矩,掉下擂台便是输了。见玉爷只凭两招便胜了头一局,观众自然大为振奋,台下立刻想起一片掌声喝彩。不过也仍有不少人唉声叹气,那大概是偷偷下了注,买荷兰人赢的主儿了。
可让所有人没想到的是,这荷兰人既没见识又有点厚脸皮,等他爬起来后竟高声大叫不服,死活赖在台上不肯下去。他说玉爷这是投机取巧,非嚷着要和玉爷比掰腕子比力气,还冲着玉爷直比划小拇指来故意挑衅。裁判无奈下只有去和玉爷商量,玉爷心里有气,也存心想给这小子点教训,便点头答应了。
很快,一张茁实的木案被搬上了擂台,玉爷和荷兰人则分别来到案前,各处右手合腕相握。随后在裁判一声号令之下,二人便开始了较力。
此时,台下的观众们不由又平添了许多担心。因为与牤牛一样的荷兰人相比,玉爷看上去可要小两号,要按一般人想,身板差距这么大,这可怎么比啊。可结果偏偏出乎众人所料,玉爷竟然轻而易举地又赢了。
具体经过是这样的,一开始玉爷先擎着劲,没动真格的,想看对手有什么招。而等到探出对方使真劲时,他自己就先倒腕。这时荷兰鬼子又加劲,而当这小子认为胜券在握时,玉爷则又加码,把腕子又正过来。一连如此反复三回。直等到玉爷发现荷兰鬼子的胳膊发僵,力气耗尽时,他握住荷兰鬼子的手才真正上劲。结果猛一扣腕,就听叭哒一声,就把荷兰鬼子的手拽在了桌面上。
而等裁判宣布完玉爷获胜后却发现不对了,因为这荷兰鬼子汗珠子也冒出来了,脸歪嘴斜直学猴子叫唤。结果裁判仔细一看才弄明白,敢情玉爷刚才用力过大,把这小子的手腕掰了个粉碎性的骨折。这回是个蛐蛐都不值钱了,缺须短尾,抱爪坏了。
好在游艺园对选手受伤早有所准备,裁判忙招呼等候的大夫拿来带子给荷兰吊上了手臂,送这疼得嗷嗷直叫的小子下台治伤去了。
这个结果不仅让众多观众放了心,也实在让人感到提神解气,这时观众中有个耐不住性子的壮汉高声叫起来了,“这洋鬼子纯粹是输不起,找邪茬儿。依我看,再敢不讲理地瞎叫板,咱们就拿板儿砖楔狗-日的!”结果这一嗓子登时引起了许多人共鸣,纷纷附和起来,可见公道自在人心。
送走了荷兰大力士,再上台的就是那号称能打死一头熊的俄国拳师了。这小子为了给荷兰人报仇,连拳套也没带,只在手掌上缠绕上绷带,目的就是使伤害输出加倍。
不过玉爷依然不惧,在他看来,西洋拳实在是一种傻得不能再傻得技击技法。出拳只是正面直击对手,别说擒拿踢摔了,连国术中的“劈挂”打法都没有,又何谈威胁呢?
交手之后,事实证明也果然如此。一开始,俄国佬自恃身粗劲雄,挥拳步步进逼。玉爷则轻松自如东躲西闪,耗其体力。伺其转身之际,往往还会用“勾腿”、“坡脚”进攻,根本没怎么废事,就把这小子摔得七荤八素。
这下,俄国佬可不干了,起来之后干脆耍流氓不打了,也学那荷兰人也冲着裁判急眼,说必须禁止用腿。
裁判没办法,便又来和玉爷商量。台下的观众见状一片哄然,特别是那刚才带头嚷嚷的壮汉,要不是有人拦着,或许就抄板儿砖真上了。
可让大家都没有料到的是,玉爷倒是真“好说话”,他不仅没让裁判为难,爽快地一口答应下来,而且为了让俄国佬输得心服口服,他还让裁判用洋话告诉这小子,说自己寸步不挪了,就站这儿跟他比。
一听裁判转述完这话,俄国佬可美了。他生怕玉爷反悔,赶紧扒拉开裁判,根本不顾台下众多观众的嘘声和倒彩,只蹦跶了几下,左手便一招直拳直攻玉爷头部。而当玉爷侧头避过之后,这小子得理不让人,右手又是一记勾拳直冲玉爷的胸口。在台下观众的眼中,这一拳可是又猛又急,万难再避开了。于是许多人都情不自禁屏住了呼吸,心也吊到了嗓子眼。
不过他们的担心仍旧是多余,因为玉爷本身也没想再避让。就在这一拳接触到玉爷胸膛一瞬间,他已用上了“沾衣十八跌”的功夫,通过胸肌一缩,肩膀一扭,不仅把拳劲泻去不少,反而一个抛物线,借着这一拳余下的力道,用肩膀撞得俄国佬一个趔趄。
俄国佬哪见过这么神奇的功夫呀?明明打中却毫不受力,还能发力反击,这在他看来无异神话,于是登时傻眼了。
可到了这会儿玉爷再不容情了,他果决地乘胜追击,挥手一拳“通天炮”正击中对手下颌。一拳就把俄国佬打得拔地而起,昏倒在地,十秒过去也没醒来。剩下的就不用说了,玉爷再胜一局。而当这小子被送上担架抬下擂台后,全场掌声雷动沸腾起来,有许多人甚至抑制不住激动,向空中挥舞起了拳头。
要知道,在当年国人的心目中普遍存在一个认知,大多认为国术无论拳还是腿,打到洋人身上作用不大,相反洋力士的拳打在咱们选手身上就让人招架不住。结果今天玉爷不仅用胸膛接下了洋鬼子的拳,反而还一拳把洋鬼子打飞了,这绝对是用无可否认的事实颠覆了国人们的认知。所以观众们都觉得这场比试远比刚才揍荷兰人好看,自然大呼过瘾。
第一百二十四章 惊变
接下来,轮到了最后一场比赛——西洋跤对官跤,这无疑才是今天最牵挂人心的噱头。
经询问得知玉爷并不需要休息后,裁判马上宣布了第三局开赛,立时引得台下观众发出了震天样的欢呼声。大家都在兴头上,自然巴不得早些一睹为快。
其实,原本每一局结束,玉爷都有权休息一下的。只是第一局的时间太过短促,裁判觉得有些多此一举,才没有过去询问。
很快,法国冠军便雄赳赳地登场了。由于前两场比赛荷兰人和俄国佬一伤一昏,法国冠军对玉爷的小觑之心已经尽消。他知道遇到了最强大的对手,一上场就弓背下腰,严阵以待,仔细地盯着玉爷的一举一动。只不过双方在实力上的差距确实太大了,所以哪怕他再小心谨慎,面对一个无法战胜的对手也是白费了心思。
别的不说,乍一交手,这位巡战欧洲未曾一败的摔跤冠军便尝到了大苦头。他在玉爷使出的“坡脚”、“撩勾”、“架梁脚”、“拦门脚”、“摇车脚”、“钻子脚”等等腿技之下,整个变成了玉爷的“跤筐”。毫无还手之力,连续八次被摔倒在地。每一次,都引来观众的高声喝彩。
到了这会儿,和前两个洋鬼子一样,这位法国冠军也有样学样地去难为裁判了。这小子爬起来竟然强词夺理地对裁判说,他练得是法国式摔跤,只会按法国规矩来,不仅倒地者要双肩着地才算输,而且也不准用手和腿进攻对方的下肢,只许用手臂抱头、颈、躯干和上肢。如果玉爷做不到,那他就不比了,当然也不能算他输。
这番恬不知耻的话一经裁判转述,自然又引起了观众们的大肆嘲笑和奚落。实际上,今天来看擂台赛的人大约对洋人已经形成了一个新的共识。那就是他们太过厚颜无耻,说话等若放屁,只图有利,不要脸面。而且无论哪一国洋鬼子,敢情都一个揍性。
玉爷可不让裁判作难,只冷笑一声便再次同意了。不过妄作小人的法国冠军却万万不会想到,玉爷的跤就像是杂货铺,香油、酱油、醋、葱、姜、蒜样样齐全,想买什么就有什么。即便不让用腿技,那还有撮、肘、叉闪、揸撤呢。
所以他的这种小聪明无疑促使原本就讨厌法国人的玉爷对他厌恶到了极点,本可以平安认输下台的他,现在却要迎来让他难以想象的惩戒了。
再次交上手,玉爷果然不再使用腿技了。但法国冠军从心里也是对玉爷忌惮到了极点,哪怕玉爷一跺脚,也能吓得他一大跳。下意识的慌乱避让间,还差点弄了个屁股墩。
观众们虽然大多是外行,可这会儿也都看出法国冠军是胆怯了。大家把心放回了肚子里,却更卖力气地为玉爷打气,谁都盼着玉爷能好好教训这个洋鬼子一下。
玉爷自然不会让观众失望,但他这次采取的教训方式却有点特别。正因为他恼恨法国冠军不要脸,所以存心想让这小子多现现眼。于是他并没有像刚才那样,很快地把对手摔倒在地。而只是趁法国冠军躲避之时,东一把西一把地撕扯这小子的衣服。
西洋跤不练腿,这法国冠军身子笨,既抓不住玉爷也挡不住玉爷。再加上这小子穿的不是褡裢,而是洋布做的背心和短裤,哪儿架得住玉爷这般撕扯?就这样撕巴来扯巴去,这小子身上的衣服渐渐就成了一条条挂旗了。
就在观众瞠目结舌之中,玉爷在关键时刻又加了最后一把劲。结果“嗤——”的一声,他彻底让法国冠军来了个“仙人脱衣”,把背心短裤全给拽脱了,只留给这小子一个小三角裤衩了。紧跟着他又上手“叭叭”几记耳光,把法国冠军打得鼻血迸发,眼冒金星,简直成了“洋傻子”了。
这西洋景儿可真是难得一见。国人平日都觉得洋人凶恶,但这会儿猛然间见到法国冠军赤身露体、昏头转向的样子,却只觉得滑稽非常。要知道,这小子两****的周围可全是金黄色的护心毛,毛茸茸的实在不像个人,倒像个从万牲园墙跑出来的金丝猴。台下的人们哪儿还忍得住啊?就看这通乐吧,好多人都笑得直捂肚子,而贵宾席正喝茶的几位连嘴里的茶水都喷了。
就在法国冠军手足无措,面红耳赤着急如何遮丑之际,玉爷却趁机用双手抓住了这小子的两只胳膊,他要实施最后一击了。
而法国冠军顿觉不妙,猛地醒过神来,赶紧拼命挣扎,大声用法语叫暂停,要求换换衣服。
可这时候却已由不得他了,玉爷的手那多大的劲头?两手一较劲立刻就让这小子老实了。接着一个“披肩式”,就直接把这位冠军从擂台上仰面朝天地“扬”下去了。没说的,这小子俩膀子全脱臼了,一样得让担架给抬走。
至此,玉爷已经连战连胜三局,彻底赢了这场赌局。同时也为国人打出了志气,打出了威风,引得场中喝彩久久未歇。
说实在的,虽说一开始有许多人不看好玉爷。可只要不是真正的洋奴,谁又能不盼着自己人获胜呢?所以无论贫富,哪怕有些下错注输了钱的主儿,只要不是输惨了的,此时心里也高兴得如同喝了喜酒一样。几乎每个人都不由生出了一个想法——我们国家还是有能人的,可要是像玉爷这样的横主儿再多几位,那该多好呀!
可就玉爷举起双臂来接受大家欢呼的一刻,场中却突然发生了一件让所有人都为之震惊的意外情况。骤然之间,在掌声与喝彩中竟凭空响起一声刺耳的雷鸣,而与此同时,在大家亲眼目睹下,站在擂台中间的玉爷,右肩膀竟突然激射出一股血来。
玉爷最先反应过来,他知道自己是中枪了。这种熟悉的痛觉,他早在当年大栅栏的兵变之夜便已尝过。于是凭着一种对危险的本能,他猛然回过头去。这时,他清楚地看到了那持枪之人。
那人,原来竟是自己的徒弟图里坤!
一时间,玉爷的脑子全乱了。他怎么也不相信,他用数年心血教出的“好徒弟”,竟然如此胆大包天,想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当众弑师!?
而图里坤面对玉爷愤怒的面容,却显得无比惊慌和恐惧,他拼命地不断扣下扳机,只是可惜的是,似乎枪械出了问题,那散着硝烟的枪口之中,下一颗子弹怎么也发射不出来。
“枪!有人开枪!”
直到这时,场中的观众才弄明白发生了什么。随着一声高叫,尖叫四起,全场登时大乱。许多胆小的人或是低头,或是俯身,还有许多脚软的,一屁股就坐倒在了地上。而更多的人则手足无措,乱纷纷四散而逃。情急下,更撞破了四周的彩棚屏障,把恐慌带到了游艺园的各处。
与惊恐的民众们不同,此时的玉爷一是大叹侥幸,感谢老天长眼。另一面,一种极度的怨怒在他胸中爆发了。不过,就在他怒意勃发、迫不及待地想冲上去撕碎图里坤的时候,让他极度惊愕的一幕竟再次出现了——那两个负责看管图里坤的“镇场”,竟然也各自掏出一把手枪指向了他!
而他,此刻就站在擂台中央,根本无处藏,也无处躲!
那两个人没有犹豫,阴毒的目光之下,果断地扣下扳机,两把枪都响了!
一瞬间,玉爷的心情黯淡下去。
然而,就在他自己以为必死无疑的时候,命运竟再次伸出了干预之手。一个张着双手的身影从侧面扑来,一下护在了他的身前。于是,敌人发射出的子弹,大多数都打在了这个勇于替玉爷遮挡子弹的人身上。
只不过,血肉之躯终归难以完全抵御枪炮之利,随着此人先一步抽搐地倒下,玉爷的胸腹也再次中弹。之后,俩个人便一起滚摔在了擂台上。
在玉爷失去意识到最后一刻,他只感到身体的力气在不断地外泄,耳边响起的全是嘈杂的脚步,和众多观众恐惧慌乱的喊声,似乎整个游艺园都被掀翻了。而片刻后,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第一百二十五章 真相
三天之后,身负重伤的玉爷终于脱离了危险,他在位于东单大华路的德国医院(始建于1905年,解放后延安中央医院和白求恩国际和平医院的医护人员联合入驻,改为以干部医疗保健为中心、老年医学研究为重点的京城医院)的病房中醒来了。
只是他才乍一张开双眼,就因情绪激动搞得伤口崩裂。惹得负责照管的护士立时就“炸庙”了,扯着嗓子直喊“快来人抢救”。也多亏为他手术的德国籍医生贝大夫及时赶到,命令其他医护人员一起按住玉爷,才没造成伤口的进一步恶化。
原来,当玉爷醒来,发现身边只有徒弟雷胜和次子玉闶陪着他,隐隐间便觉着不大对头。接着他脑子一闪,忽然想起了那替他挡子弹的那个影子,登时就焦虑地询问起长子玉闵究竟在哪儿。
结果他的不祥预感竟然不幸中的。玉闶和雷胜“噗通”一下齐齐跪倒,脸上都流了泪,嚎啕了老半天才告诉他,说玉闵冲上擂台替他遮挡子弹,已经中枪身亡了。
听到这个消息,玉爷哪儿还受得了,当场“腾”的一下就从病床上坐了起来,连挂水架子都打翻了。
这动静自然招来了护士,她见玉爷脸色苍白如纸,身上的纱布渗出了血色,却还情绪激动地大喊着要报仇。哪里还能不急?因此,她也就只有跑到楼道中向大夫求救了。
当天晚上,在病床上重新醒来的玉爷强压着丧子之痛,恢复了基本的冷静。而李尧臣得知玉爷醒来后也赶到了医院。于是,玉爷刚一醒来,便从李尧臣的口中得知了有关此事的所有情况。
首先有关于玉闵的死,李尧臣很有些自责地告诉玉爷,说在枪击发生当时,由于他被身后欢呼的观众吸引了注意力,耽搁了很久才搞清情况。而玉闶才十八岁,见过的世面还不多,雷胜在人多混乱的情形下反应更要迟钝一些。所以他们一桌人,也只有二十三岁正当年的玉闵最先反应了过来。也只能是他,才有机会冲上去搭救玉爷。
却没想到那伙人竟然如此狠毒,双枪射击处处针对父子二人的要害。结果玉闵身上一共中了六枪,有一枪还直接打在了心脏,人当场就死了。而玉爷的小腹和肋下也各中了一枪,幸喜不是要害,才侥幸得以生还。
随后李尧臣又半伤感半带劝慰地说,在当时那种生死就在一念间的情形下,若非玉闵不顾己身一步蹿上台去,及时把玉爷护在了身后,那么玉爷恐怕注定会命丧黄泉。如今玉闵既然以身相替,换得了玉爷性命。那么作为一个父亲,玉爷更应该多加保重,争取尽快痊愈帮孩子报仇才是道理。万务悲切过度,枉费了孩子这份孝心。
一听到“报仇”二字,玉爷便马上询问那三个杀人凶手抓住了没有。只是可惜的是,李尧臣却给予了否定答复。
据李尧臣所言,这仨人在开枪行凶之后,便自觉分成三个方向散去,意图趁乱混入观众人群中逃走。当时,李尧臣在认清敌人之后,第一个举动便是扔出茶盏砸趴下一个离他最近的“镇场”,只可惜那人让暴怒的雷胜抓住后,当场便被摔死了。而另一个“镇场”,虽然也为追上去的李尧臣所伤,但他却靠回身枪击又逼退了李尧臣,最终还是借机遁去了。
要说最鬼的还数图里坤,这混账行子在玉爷父子倒下之后,直接一个侧翻滚到了擂台后面,竟第一个消失不见了,哪怕玉闶和雷胜四处寻觅也没找到。如今想来,应该是钻进了擂台下面,寻另一个方向跑了。
说到这里,李尧臣还告诉玉爷一个让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推断——那就是彭秀康似乎并非此事的幕后主使者。
李尧臣作出这种判断主要基于两点。首先,出了枪击事件之后,是彭秀康火速派人把玉爷父子俩送到德国医院的。同时还大包大揽出了昂贵的医药费,请了最好的西医贝大夫来给爷俩实施抢救。别说那副心急如焚的样子,看上去不像是假的。话说回来,倘若彭秀康真是想取玉爷性命,也根本无需如此。
另外,城南游艺园所在地归外务区警署管辖。一开始李尧臣还怕彭秀康是在演戏洗脱自身嫌疑,所以他有意叮嘱警署的朋友一定要对彭秀康仔细调查,千万别放过任何可疑线索。
可哪知今日,这个警署的朋友竟对他言,说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任何实际证据能证明彭秀康与枪击案有关。并且由于事后多家报馆报道了此事,京城百姓在情感上大多认定是城南游艺园因输不起而泄愤杀人,许多人对彭秀康口诛笔伐,导致城南游艺园生意一落千丈。所以实际上,彭秀康对这个案子要比谁都急,他不仅对外五署的调查极力配合,还动用关系不惜花费重金请出侦缉队的人帮忙,以图早日查明真相来洗清嫌疑。
听到这里,玉爷也不由迷惑了。他不是个糊涂人,李尧臣说的确实有道理。而且听了这番话后,他甚至觉得能证明彭秀康清白的推断还不仅只是这两条。
因为归根结底彭秀康只是个买卖人,别看这三局比试外国选手尽殁,可彭秀康请这些洋鬼子来原本也只是为了吸引眼球赚大钱,并无其他目的。如今这些愿望样样达成,彭秀康又怎会为了保住一个图里坤,干出这等败坏名誉、妄杀无辜的事来呢?
另外一点,即使彭秀康真有什么原因非要杀人,也没必要仿效黑道采用当众杀人立威的方式。恐怕为了不受牵连,在冷僻之处打冷枪才是最合理的方式。可要是那样,凭“火烧身”的功夫,他也很难被暗算到。要知道,图里坤的“火烧身”还未曾练成,这小子还不知道这门功夫的弱点。因此,这个策划者只能是另有其人,而且还深知其中的窍要,才会针对他的弱点,刻意布下这个杀局。
可这个人究竟是谁呢?又与他有着什么样的深仇大恨才非杀他不可呢?
况且,倘若彭秀康与此事真的无关,一直受到严加看管的图里坤又怎么会有枪呢?那两个“镇场”怎么也会是这小子的同伙呢?
总之,这一切的一切,都让玉爷大惑不解。接下来的日子,他也无时无刻不在考虑这些问题,只可惜越想越是心焦气躁,始终也没能想得明白。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还得说多亏彭秀康请动了侦缉队的人,才使得案情有了一些进展。
在当年,真正的侦缉队可绝非后来影视剧中那些只会仗势欺人、诬陷良民的废物点心。而是一个专司侦查探访的精英警种,基本就相当于现今的刑警。侦缉队大部分人都是由破案经验最丰富的老警构成的,这些人不仅对这个城市和周边郊区了如指掌,对江湖中的各种门道也都门清的很,交际往来更是渗透近了各行各业。要不然,他们又怎么能侦破像“怪铁箱”(民国时传遍京城的奇案,在火车站存货处被人发现一无人认领铁箱,因臭味四溢被打开,结果里面发现一具被肢解的男尸。后经查明,是张学良麾下高参少将王华一指使家中的厨子,杀死并肢解了与其姨太太私通的勤务兵。但由于案件告破时王华一已潜逃至西安,侦缉队便唯有缉拿厨子下狱以抵人命)这种轰动一时的无头案呢?
所以在半个月之后,彭秀康总算是抽身来德国医院与玉爷见了面。并且当着李尧臣的面,把已经掌握的侦查成果告诉了他们。
原来,案件的突破口还是在那个被雷胜摔死的“镇场”的身上。此人名叫孙觉五,河北廊坊人,因练得一手好枪法,又精通查拳和洪拳,三年前以月俸三十五块大洋的条件受雇于城南游艺园,算是一个游艺园的“老人儿”了。
但此人也有一个不好的毛病,偏偏嗜赌如命,所以在外面欠下了不少赌债。而蹊跷的是,就是这么一个人,从他的尸体上竟然发现了两根“小黄鱼”,这不能不说是一件必须要查清楚的疑点。
而经侦缉队的人四处探访得知,孙觉五于比赛三天前竟又在天桥的一家宝局子输了二百大洋。可这次奇怪的是,孙觉五被放贷的叫上楼后不仅未曾遭受逼债,甚至从楼上下来离去时,他兜里还重新揣满了洋钱。并且还有人证明,这小子出门后直接就奔了“南来顺”,晚上还歇在韩家潭胡同的窑子里了。可见当时大概率是这小子与宝局的人发生了什么秘密交易。
于是侦缉队又开始多方调查这个宝局子,后来发现,设这个宝局的人,明面儿上竟是“山河武馆”馆主童山河姨太太的弟弟,而负责看局的“插棍儿”(宝局的保镖。由于宝局不具合法性,这种保镖需要在客人进入后插上门闩,民间便多以此代表性动作来称谓。)也多是“山河武馆”的人。
侦缉队查到这里哪儿还不明白?恐怕童山河是既想捞钱,又嫌干这个臭名声,才会以这种假托他人名下的方式暗中经营。也就是说,童山河才是这宝局的真正老板。
至于另一个跑了的“镇场”,本是京西门头沟人,名叫刘宣,他是去年以五十大洋的月俸受雇于城南游艺园的。侦缉队在这个人的身上倒没查出什么不良嗜好。只不过发现此人来历竟也有几分特别,他竟然是“鹰爪门”尹隼的徒弟。
所谓一件事是巧合,两件事都凑在一起也就是线索了。侦缉队个个都是人精子,脑子一转,也就和当年玉爷开跤馆的事联系起来了。
照他们的判断,这场枪击案或许正是当年那场比武风波的延续,尹隼和童山河对于败在玉爷手里仍未释怀,才会想到借这个机会要玉爷的命,同时也有嫁祸给城南游艺园借以开脱的意思。但究竟尹隼和童山河通过刘宣主动联系的图里坤,还是反过来是图里坤去求刘宣联系的尹隼和童山河,还尚未能判定。
最后,彭秀康还告诉了玉爷一个最新的消息,他说侦缉队通过对“鹰爪门”的蹲守、跟踪,已于今日上午发现了图里坤和刘宣藏身地。虽然抓捕时图里坤仍然逃了,可刘宣却落入了他们的手里。现在人就关在半步桥,只要连夜审讯撬开这小子的嘴,一切也就都清楚了。
说到这里,彭秀康不由意气风发地向玉爷和李尧臣做了保证,说城南游艺园可不是平白无故让人冤屈的。只要查明尹隼和童山河是幕后主使,那这两个人就是他们共同的敌人。下一步,他不仅会让侦缉队去扫了童山河的宝局子,还会封了他们两人的武馆。到时候别说图里坤跑不了,就连尹隼和童山河也得把命和家业都乖乖赔出来。玉爷也无需做什么了,只要安心养伤,坐等仇人毙命即可。
第一百二十六章 仗势
应该说,彭秀康这次主动来见玉爷,除了对此事必须做一番交代以外,还带有其他的目的。
这位大经理其实是希望能借机说服玉爷在报上发表公开声明,好为城南游艺园尽早洗刷清白。却不想当他兴冲冲地邀完功之后,玉爷竟无一语相谢,也没有任何情绪上的波澜,而只是懵懵懂懂、表情木然地歪在病床上。
玉爷眼珠几乎已经不会转动,嘴里也只是喃喃念叨着,“怎么会是他们?这么多年了……他们究竟是容不得我,还是容不得跤……”良久,竟再也没说过其他的话。这副样子实在是让彭秀康难以开口,也不免大感索然无趣,甚至还让他生出了玉爷是否已经痴傻的错觉来。
而与意兴阑珊的彭秀康不同,玉爷的这种反应在李尧臣看来却是再正常不过了。因为他知道,极度震惊、悲痛已极的人是哭不出来的。正所谓“抚棺临穴而无泪”,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滋味,自然是苦到了极处,也悲到了极处!谁说那木然的神情只是虚空?这分明是一个微弱、绝望、受伤的灵魂正在颤抖,在哭泣!
作为知交好友和老大哥,李尧臣同样明白,在这种时候,只有让玉爷一个人安静独处才是最好的。于是他叹了口气后,默默向彭秀康挥了挥手,根本没给再给彭秀康启齿的机会,便把这位习惯于利益至上的生意人礼送出了病房,让其在尴尬中独自归去了。
不出几天,彭秀康倒是终于用严刑拷打撬开了刘宣的嘴。在掌握了确凿的证词之后,彭秀康也果然如他前几日所言那样,真的开始尽全力,对尹隼和童山河这两个想让他背黑锅的人下手报复了。
第一步,彭秀康先让侦缉队把童山河的宝局子给扫了。不光没收了赌资,抓了“插棍”、“荷官”,就连童山河那个便宜小舅子也被侦缉队从一个暗娼的被窝里给拿了。那么不用说,等进了“号”里,这些人都将受到和刘宣一样的待遇,也会吐出更多的证据。
第二步,彭秀康为了把尹隼和童山河告个倾家荡产,不仅提前疏通了京城地方审判厅的法官,并且出于借助国际势力的考虑,还聘请了一名德国籍的大律师。同时为了提前造势,他也没忘了从舆论宣传上下手。很快就请来多位知名报馆的记者,对他们披露了枪击案的内情,打算在打官司之前,就一举先把尹隼和童山河搞臭。
别说,这个彭秀康确实不愧为当年炒作造势的高手,他安排的宣传攻势效果惊人。当《益世报》、《群强报》率先登出此消息后,就引得京城百姓一片哗然,很快茶肆酒楼间便对这件事迅速热议起来。而等到其余报馆陆续跟进后,舆论更是几乎一边倒,人人痛骂尹隼、童山河是嫉闲妒能的当代秦桧,都说应该让这俩雇凶杀人的凶手尽快“吃黑枣儿”(即枪毙)去。有许多当天看过擂台赛的人出于对玉爷的佩服,甚至还表示怀疑,说这俩玩意弄不好是里通外国的汉奸,就是专门为了洋鬼子暗杀国内好汉的。
可说也奇怪,就在声势一片大好,该当收网的关键时候,侦缉队那却掉链子了。不仅迟迟没能封了两家武馆,抓捕尹隼和童山河归案。而且过了两日之后,宝局子那几个人也都被放了出来。
并且最让人诧异的是,很快就连报馆那儿也泻了劲儿。不仅再无半点有关枪击案的新消息传出,甚至还似达成了某种默契似的,所有报馆都一起不遗余力地大肆宣扬起与“燕子李三”相关的“飞贼案”来,这直接转移了民众的关注。没过多久,便使得这场枪击案波澜不惊地在公众视野中沉寂了。
对此,一直在关注案件进展的玉爷和李尧臣自然察觉到了不妙。由于玉爷的枪伤尚未痊愈,李尧臣便主动代劳去出门打听。结果直到深夜,李尧臣才带着一肚子的气回来了,并极为无奈地告诉玉爷,说尹隼和童山河有“神仙”护着,彭秀康也动他们不得。
原来,这一日李尧臣先去了城南游艺园找彭秀康,没想到到了那里,游艺园的人竟找借口挡了李尧臣的驾,没有放他进去。而李尧臣心觉蹊跷,便又去找外五区警署的朋友打听,结果请了“便宜坊”的一顿烧鸭子,才算得知其中的内情。
据警界内部消息,侦缉队在出动去封两人武馆的当天,竟在二人武馆的门口都发现了荷枪实弹站岗的大兵。一打听才知道,原来尹隼和童山河不知走了什么门路,竟然已经受聘于“热河王”汤玉麟,成为其麾下部队的武术教习了。既然尹隼和童山河已经搭上了这么一座大靠山。侦缉队便不敢再行造次,只有无功而返了。
紧接着没几天,汤玉麟的三弟汤玉山还去拜会了彭秀康,亲自替尹隼和童山河关说,于是尽管不情愿,可深知兵权之重的彭秀康也不得不卖汤玉山一个面子,只是象征性地收下了一千大洋的赔款,便与尹隼和童山河达成和解了。所以既然是这样,侦缉队和报馆又都是受控于彭秀康的,那么就此改变风向也就不奇怪了。
另外,不仅那宝局子的一干人等都被释放了。就在前天,连狱中的刘宣也被灭了口,尸体已经悄悄拉到城外左家庄化人场给烧了,如今既然没了铁杆儿人证,即便是想告尹隼和童山河,也没有办法了……
听了李尧臣的话,玉爷又愣了,他呆呆地坐回到了病床上,老半天没有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猛地醒过神来,然后他就开始脱衣服,说这医院是彭秀康掏的钱,他不住了,他得走。
李尧臣吓了一跳,赶紧阻拦玉爷,说如今他的伤刚刚收疤,最怕受凉也怕再破裂,既然已经住了这么久了,并不差这几天。况且玉闵的尸体还在医院冷库放着呢,若真要走,不如等到发送孩子的时候再走。现在天儿热,怎么也得等外头张罗得差不多了才好,否则尸体一旦离开冷库,没几天就得臭了。
可玉爷摇摇头却说,尹隼和童山河要了他儿子的命,不能就这么算完。他着急走是要去想办法找他们算账,他怕晚了,让这俩王八蛋跑到热河去……
李尧臣一听更急了,因为玉爷的语气里完全是一种拾掇不起来的苍凉,甚至是一种愤懑,一种受欺骗后的不可饶恕!他完全能理解此刻玉爷的心境,信念的崩塌让人懊恼,可最糟糕的结果,便是让人因此生出破罐破摔,鱼死网破的心。
于是他忙着又劝,说无论怎样玉闵也不能起死回生了,现在只有玉爷好好将养,好好把孩子送走才是正事。至于尹隼和童山河,他们家财丰厚,即使要走也得且收拾些日子呢。可是还有一条,别忘了这个世道唯有枪杆子最大。汤玉麟可是个手掌兵权徇私护短的大混蛋,旁人畏惧其势力,谁也不会帮他们对付尹隼和童山河。既然如此,还不如暂且放一放此事,所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需从长计议才好。
听了这话,玉爷知道李尧臣是真心为他好,倒不好再固执下去了。于是沉吟了一会,便答应了留在医院。随后,他还特别地恳求求李尧臣提点着玉闶和雷点儿,因为这两个孩子都不懂外场的事,他怕让玉闵走的太寒酸。
玉爷这话可并非是客气。因为旧时殡葬民俗,讲究父不送子,长不送幼。所以玉闵入殓一切事宜,玉爷都不能参与,甚至连发送时都不能跟着去。他要是不托付给李尧臣帮着照应一二,又怎能放心呢?
听见玉爷这番话,李尧臣还以为玉爷被他说动了,终于长舒一口气,总算放下心来。临别时他又劝慰了玉爷几句,才去了。只不过他却不知,玉爷之所以答应他的真正原因,一是因为不愿李尧臣为他太过担忧,二则是因为他听李尧臣说尹隼和童山河不会很快离去,这才改变的主意。
而就在李尧臣离去之后,盘在玉爷心头许久的喷怒,也终于热热地升起来,火气一但充盈了他的胸腔。他便再也无法屏住气息,于是彻底地将那份苦涩,那份不甘借着声嘶力竭倾泻了出来。
“啊——!”
第二天一早,护士查房时惊讶地发现,玉爷房里的所有铁器,都像是被什么机器轧压过似的,奇怪地扭曲了……
第一百二十七章 杀仇
旧京丧葬风俗的形成与人们希望死后灵魂不灭有关。既然有了“鬼魂”之说,那么人死之后的殡葬安排,也就成为了一件极为要紧的事。作为死者亲属,无论贫富,皆砸锅卖铁也竭尽所能把钱用于操办白事,希望能办得排场和圆满,以图逝者进入阴间之后,可以享受富贵且不用受苦。
对于玉闵的逝去,玉爷更是打心眼里感到心疼,想要隆重厚葬那是不用说的。但偏偏碍于封建礼教,他却丁点儿不能沾手。所以对于玉闵千年永世的归宿如何安排,又究竟会办成个什么样子,他也就愈加忐忑难安,忧虑不已。
在当年,一个标准的土木复合葬过程,大致要经历落炕、开殃榜、入殓、报丧、穿孝、接三、送三、伴宿、发引、下葬等诸多程序。同时,也至少需要有棺材铺、杠房、寿衣庄、冥衣铺、口子行、棚匠、阴阳先生这几类行业来为之提供服务。
况且玉闵的死并不是正常死亡,属于死于非命的“外丧鬼”,于是无形中又增添了许多忌讳和麻烦。不仅临时现抓难以找到合适的寿材寿衣,而且也不能在家里设置灵堂,只能送到庙里去停灵。再加上玉闵又已经死亡多日,那么接三也没法按正常方式办了,放焰口、转咒、念经的规矩全都得改。
这样一来,要真想把这件事办的圆满无差池,其中讲究规矩那就太多了,繁文缛节、零杂琐碎多不胜数。连玉爷自己都明白,如果指望毫无社会经验玉闶和粗枝大叶的雷胜来操持,他们只能是俩眼儿一摸黑,是万万胜任不了的。
好在到了这个时候,朋友的概念终于显现了出来。受玉爷托付的李尧臣虽然碍于辈份不便亲自出面辅助,可他也把两个儿子都支派了过来帮忙。一个做了掌总的大总管,负责处理一切对外事宜。另一个则负责提点玉闶和雷胜,教给他们如何做好报丧、入殓、穿孝、安置影亭这些必须由亲属亲历亲为的事项。
而刘伯谦、瑞五爷和宛八爷这几位得了信儿以后,也各自带着办事老成的子侄或是徒弟登门。结果在这些亲知故旧的鼎力相助之下,短短几天功夫,就把玉闵的身后事顺顺利利地给操办到位了。
寿材是刘伯谦这位棺材铺名誉大掌柜托付真正的永泰掌柜说合,从旁人手中转买下来的,一具仅次于楠木的五寸板儿紫杉木“大葫芦材”(旗人殓具固有样式,又称“荷包材”。棺的两帮上部成为坡形,下边垂直到底,整个棺身为一大六棱形。大盖的前端安一个与棺盖薄厚相等的木质大葫芦,以合页相连,可以往回折叠。故因此而得名。)只花了七百大洋,算是友情价了。
另外,装裹衣裳临时赶制也来不及了。宛八爷年纪既然已经过了五十,身量又最高,他便把为自己个备下的寿衣让出来先紧着玉闵用。还别说,蓝宁绸缎袍子,红青顶子的官帽,红青色的马褂,洋绉棉袄棉裤,白布裤褂内衣,白布棉袜,宁绸面的青靴,这整整一套旗民的殓衣经裁缝一改,穿在玉闵的身上,看上去竟十分得体、安适。
还有,冥衣铺找得是地安门外大街帽儿胡同的“义和斋”,李尧臣的长子出面,订了摆灵堂、送库、发引、“五七”和“六十天”时要用的全套烧活儿。因此,掌柜的为表示“外敬”,还特别答应赠送一对大型的“气死风”灯和一对灵花,以作为奠礼。
杠房雇请的则是位于地安门外东皇城根路北,承办过蒙古阿拉善王府(罗王府)罗王福晋大丧的“合兴杠房”的“十六杠”。虽然论名声还不及有“杠王”之称的“永利杠房”,可毕竟也算是京师第二把交椅了。特别是“合兴杠”掌柜还答应了,发引时打响尺的(抬杠的指挥),保证让全京城撒纸钱最高的“一撮毛”来,这也算是一件极为难得的条件了。
至于“停灵暂厝”的庙宇,也由瑞五爷的徒弟出面给安排好了。玉爷隶属镶黄旗,祖坟在东坝河太阳宫附近,从东直门出城后要走很远。那么从地理位置上来讲,位于京东大路边的东岳庙自然是最方便的。况且,东岳庙供奉的是东岳大帝,那是百鬼之帅,是主管阴间事务的大神,所以将灵柩停放在这里还能得到神的垂护保佑,从这一点而言,那也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总之,具体过程中所涉及的一干事宜,竟全然没让玉家人操半点心,都办得十分的体贴妥善。要说唯一显得不太圆满的地方,那也就是玉爷的亲属近交都不多,来吊唁的人少了些。所以说尽管请了僧、道两棚经连念七天,花的钱着实不少,可无人恸哭,局面照样还是冷冷清清的。
就在玉闵移灵东岳庙的第二日,胸腹间和右臂还裹着绷带的玉爷也实在耐不住想见儿子了。于是他不顾违反规矩跑到灵堂去看玉闵。在他的心里,这应该是他和儿子最后的一面了,也是他要即将去做一件大事的前奏。
京城的东岳庙气势肃穆阴森,前后六进,院落层层相套,内里有十八层地狱,有各样恐怖狰狞的塑像。这造成了一种特定的情感氛围,尽管时辰临近中午,灵堂上又摆着色彩斑斓的“金童”、“玉女”、“灵人”、“灵花”、“尺头桌子”和“四季花盆”等烧活儿,但人一旦进入其中却感受不到一丝阳气,反而似陷入一种无形的寡淡寂寥之中,越发觉得惨戚戚了。
玉爷一副常日间的打扮,是在僧道的诵经声中和众人诧异的神色间步入灵堂的,他谁也没理就径自走到了棺木前。
见此情景,玉闶和雷胜都惊讶地张开了大嘴。幸而在开口之前,他俩及时被李尧臣的长子给拽了一把醒悟了过来。接下来他们便都不言语了,任凭玉爷自己去凝视玉闵的尸身。
躺在棺材里的玉闵面色安详,皮肤白净细腻,看起来年轻而有知识。他身上盖着黄绫子所制,上印红色梵文的“陀罗经被”。除了那淡淡间尚未能全除的血腥之气,让人一点也看不出是身中六枪,横加惨死的……
玉爷矗立在玉闵遗体旁看了许久,他情不自禁地回想起玉闵的一生。他这个儿子是值得许多孩子们效仿的对象,勤奋好学,孝顺恭谨。本来应该有一个大好前程的,也有望通过努力来光耀门楣。可他偏偏还曾有过人生的佳境,还未曾娶妻生子便离他而去。
现在想来,或许他真算不上是一个称职的父亲,他给予孩子的苛责与严厉,远远过于爱抚与温存。他只知道从小对督促孩子们拼命练功,好好念书,却忽略了与儿子之间的亲密和关爱,以至于他们难得在一起度过的欢乐闲适时光,竟只有不多的几次……
如今,他的儿子,就这样去了,在他的眼皮底下,一个有着青春年华,和无限未来的年轻人,就这么轻而易举,简简单单地殁了。
最令让他难以接受的,儿子竟是为了保护他死的。本来他是想着仇人伏法之日再发送儿子的。可到现在,他这个靠儿子活下来的父亲也没能为孩子争回个公道。
而那些谋杀了儿子的人不仅靠着蝇营狗苟顺利脱逃了法律的严惩,甚至还将得到高官厚禄。枉他自诩跤术高强,可在这黑暗的世道面前,他又算得什么?
也许很快,便不会有人再记得这件事了。可若是如此,百年之后他与儿子在地底相会,他又有何面目再见这个儿子!
不!欠债还债!欠命还命!他要自己讨个公道!
无泪的悲哀加之无言的沉默,那痛是来自心底的。
终于,一阵酸楚由心底拼命地涌出,尽管玉爷强迫自己将泪水咽下,努力地咽下。可眼泪依然落了下来。索性,他便把多日以来的憋屈、懊恼、痛心,全都哭了出来。只将那心底的泪抛出,毫无顾忌地抛出……
此刻,一向在儿子和徒弟面前维持着坚强形象的玉爷已完全被软弱、空虚、失落、悲伤所替代,一瞬间,手扶棺椁的他竟差点坐倒在地上。
至于玉闶和雷胜,则完全是看傻了。
好在不多时,经过彻底发泄的玉爷就恢复了自控,他最后抚摸了一下玉闵僵直的手,便面色肃然地向门外笔直地奔去。
当时在场的人谁也没想到,玉爷从东岳庙的门槛跨出之后,竟然没有回家。而是为了替玉闵复仇,他直接找上门去,用踢馆的方式,在一日之内分头取了尹隼与童山河的性命!而玉爷自己,也因此身陷囹圄!
对此事件,尽管警界压制封锁消息,但其中详情还是很快不胫而走,特别是看过擂台的赛的人,登时又把已经偃旗息鼓的枪击案又翻了出来,与之联系起来。到了两日之后,玉爷杀仇的具体经过便再也遮盖不住,终于见诸于报端:
官跤名家玉靳因在城南游艺园枪击案中丧子一事,枪伤尚未痊愈,便于同日之内,先后前往“山河武馆”和“鹰爪门”登门踢馆。并在依次签下武士令(即生死状)后,先后与传闻中幕后元凶之身份的两位馆主一决生死。而两场比试均未出一刻钟即分胜负。“山河武馆”馆主童山河铁布衫、铁腿功皆为无用之功,不仅双腿断于玉靳腿下,随后更毙命于玉靳的杀招“三道勒大得合”之下。而“鹰爪门”掌门尹隼的鹰爪功对决跤术时同样失效,不仅双臂皆被折断,头颈亦为玉靳用指掌之力拗断,当场毙命……
京城震惊!
谁也没想到,大悲之下,玉爷竟会用这样的方式替死去的玉闵讨还公道,同时也替他自己树起了尊严!
事情究竟怎样,其实在每个人都心中都有了答案,玉爷已用实际行动证明了他的风骨!
事后,抛去李尧臣等人为玉爷说项奔走、上下打点、雇请律师不提,来东岳庙吊唁玉闵的人突然变得络绎不绝。认识的,不认识的,南城的,北城的,慕名的,钦佩的,只是除了几个会友当年的镖师,却唯独没有其他的武术界人士……
发引当天,“合兴杠”的十六个杠夫抬起了玉闵的棺材。在吹鼓手们吹吹打打的鼓乐声中,“一撮毛”打着响尺扬着纸钱,玉闶扛着幡,雷胜引着影亭,后面跟着“义和斋”的烧活儿,一起慢慢地走在去往东直门的大街上。
路上每逢有人问谁的殡,总有人会主动告诉,说是城南游艺园枪案中护父而死的玉闵——也就是那个为子杀仇玉爷的儿子。路人便会说,那我得送送。
于是,沿途中便不断有人加入到送殡的行列中,结果队伍也就越走越长。一字长龙般的排了一里多地,一直送到东直门外。甚至途中路过的许多铺子,有一些还会端出板凳,在棺材前头横了,端出酒杯,路祭玉闵。
这一天,殡葬队伍风光而辉煌。
天空中,却是一片凄艳又怪异的红霞。猩红似血!
第一百二十八章 囹圄
由于尹隼和童山河当初是汤玉山出面保下来的,他们马上又要随汤玉山一起去热河任职。所以玉爷为子杀仇之举,等同于在汤家的脸面上狠狠抽了一记耳光。
汤玉山一听尹隼和童山河都死在玉爷手里了,而且连自己派去的卫兵也被打了,当即便摔了杯子。而随后他又听说,玉爷在杀人后竟然被巡警给收了监,勃然大怒下便马上驱车前往京城公安局,要求把杀人凶犯交给他亲自处置。
当时出任京城公安局长的人是鲍毓麟。他一样是出身于奉系,说起来与汤家也有几分香火之情,本来卖几分面子也是应有之意。但是,毕竟玉爷与死者的比武是签署了武士令的,从法律上讲就无需承担过多的责任。鲍毓麟担心若是就此把人交给汤玉山,恐会被其拉去枪毙,如一旦曝光,自然会惹起非议。于是他就关起门来和汤玉山商量,希望能走一下法律程序,不行也可以在监狱里把人给“黑”了。
可哪知汤玉山却是个脾气暴躁,极不成器的东西,这家伙仗着其兄弟势力在热河威风惯了,见着鲍毓麟也是眼珠子朝上。一听此话不合心意,他竟然蛮不讲理地出口辱骂起鲍毓麟来,仍然坚持当场把人带走。
这样一来,汤玉山的嚣张跋扈也就彻底激怒了鲍毓麟,这位年轻气盛的公安局长马上就翻了脸,肃然改口,声称要依法处理此案,还命令手下把汤玉山给赶出了公安局,让其闹了个没脸。而这也是玉爷杀仇的具体经过能在两日后能见诸报端的真正原因。
所以说,这绝对算是玉爷命大。别看汤玉麟有“汤二虎”之称,可他的三弟却是一头蠢猪。就连汤玉山本人也没想到,最后反倒是他自己的愚蠢把玉爷给保下来了。
此后,又有李尧臣和刘伯谦出面说项,四处奔走。雷胜和玉闶为了救玉爷,更不惜变卖家中财产凑钱给李尧臣代为疏通。再加上此事在社会上的影像很大,玉爷深得京城百姓的同情与声援。于是,哪怕最后汤玉麟又亲自给鲍毓麟来电致歉,也照样没能让京城公安局交出人来。
但是官官相护、暗箱操作毕竟是这个世道的潜规则,既然汤玉麟替汤玉山已经道了歉,鲍毓麟也不能一点表示没有。于是,鲍毓麟便只有私下暗示京城地方审判厅,最终以殴打军人的罪名给玉爷判了八年刑期。这既算是给汤玉麟有了个交代,也不至于让民声太过不满。
至于尹隼和童山河的家人虽然不想就此善罢甘休,私下里一直想办法要害玉爷的性命,但这会儿已经知道事不可为,便只有捏着鼻子认了,自去为财产分割家宅内斗不提。总之,这件事至此,也就算是和稀泥一般的了结了。
对这事应该怎么评价呢?其实玉爷有些冤枉不假,但在这个世道能得了这么一个结果,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玉爷被关押的监狱是位于西什库大街,隶属于地方审判厅的京城感化所。李尧臣在其正式开始服刑之后,曾单独去探望过一次。这不光是为了即将到来的寒冬给玉爷送去一身新作的冬衣,也是因为他已接受了佟麟阁的委任状,即将随移防山西的二十九军去阳泉练兵,特意来与玉爷辞行。
不用说,能够见到这个老大哥,玉爷也很是激动。他一再为受了李尧臣多方照应而致谢,直说自己给他添了不少的麻烦,感到很过意不去,让李尧臣万万不要在为他牵挂了。而在得知李尧臣即将远行之后,他也感到十分欣慰。说让李尧臣在外好好保重身体,才能为国练好兵。虽然他已没有机会为国效力了,但“无极刀”实战性极强,想必二十九军在李尧臣的指点之下,必能以此刀法声名鹊起,震慑宇内。
玉爷这话确有先见之明。在两年之后的长城要隘喜峰口战役中,“无极刀”果然所向披靡,大放异彩。二十九军将士凭借手中的大刀,追杀日军六十余里,砍杀敌人近百名,缴获大炮十八门。此战之后,佟麟阁还特意把一盏从日军军部缴获的马灯赠送给李尧臣,作为表彰和纪念。只不过玉爷和李尧臣就此作别之后的再次相见,却已经是五年之后了。
自从玉爷进了大狱,外面的世界就变得愈加纷乱与躁动起来。国内两党竟突然之间打得跟热窑似的,一个倾全力围剿,一个被迫突围北上,无形中把国内的大部分军事力量和国力都牵制消耗在了这场内战之中,反而在对外的防御露出了极大的破绽。以至于促使日军侵华决心和信心越发的坚定,渐渐已不满足于仅占有东北三省了,竟按捺不住开始对我国内地实施各种试探性的侵略措施。
而在这种社会背景下,很快便发生了一件与玉爷最为密切相关的事。那就是1932年,日军在山海关制造事端,兵进热河之时,作为“热河王”的汤玉麟坐拥十万部队竟然弃守国土,当了“逃跑将军”,以至于日军迅速占领热河全省。事后,汤玉麟因为不战而退沦为了被南京政府通缉的要犯,于是汤家瞬间倾倒,势力土崩瓦解。
应该说,此前在汤玉麟权势的覆盖之下,玉爷在狱中的生活过得并不怎么舒服。自典狱长往下,人人都知道玉爷是得罪了汤家才进来的。于是没有一个人敢于接受贿赂,对玉爷有所照顾。所以玉爷在这里不仅每日劳作强度远超其他犯人,衣食也不及温饱,也多亏他有一副好身板,才能熬了过来。
不过,在汤玉麟倒台之后,情况登时反转了过来。不仅狱警敢于主动索贿,对雷胜和玉闶探望玉爷大开方便之门。连典狱长也在刘伯谦的打点之下,给玉爷申报了减刑。玉爷的日子开始好过了起来。很快,他又被移居到单人囚室,连每日劳作也免了。于是,有了闲暇的玉爷便又重新恢复了每日的练功,开始调养那已被糟践得不成样子的身体。
自此一直到1936年出狱,玉爷在监狱里,就是这样作为一名“特殊”囚犯平平淡淡度过的。若是要说在这段日子里,还有什么值得一提的,那也就是他亲眼目睹了名贯京华的“燕子李三”在狱中最后的岁月。
“燕子李三”原名李景华,又名李鸿,河北涿州人。于沧州学艺,流落洛阳时因衣食无着始靠偷盗生活。由于其人专爱偷盗高官富户宅邸,深为上层名流所憎恨,但也因此受到了民间的崇拜。至于其绰号由来,则是因他性情招摇,作案之后总喜欢仿效小说中“花蝴蝶”、“白菊花”等大盗的做法,留一折纸燕子而得名。
李景华最后在京城落网时,他已是靠飞檐走壁纵横京津数年的著名“飞黑”了,(黑话。在入室行窃的窃贼中,其高手称之为“飞黑”,也可称之为“黑钱”。据说这类飞贼能飞檐走壁、爬高攀墙、登房蹿顶,是窃贼中足轻手捷、身怀绝技的能人。)段祺瑞、潘复、张宗昌、褚玉璞等人的宅邸,均被他成功偷盗过。
不过他的被捕却也在情理之中,因为他为人张扬,性喜招摇,远远达不到“飞黑”中那韬光养晦,跨越千里,只做大案的“乌里王”境界,也只能当个纵横百里,不拘形迹,大肆挥霍的“夜星子”。
平日为他所盗得的财物,虽然有时会分给穷人,但绝大部分还被他自己吃喝嫖赌吸大烟挥霍掉了。而人一旦沾上了烟枪也就废了,不论是否会武。所以尽管有着七次从围捕中逃走的纪录,可这次他却仍然因为犯了大烟瘾,落入了侦缉队之手。
入狱之后,知道李景华有“缩骨术”的侦缉队为了防止他从监狱中脱逃,还对他采取了一种特别措施,那就是给他带上了木狗刑具。
“木狗”又称“木狗子”,是旧时木制刑具的一种,把它装于犯人两腿间,使之不得自由伸缩离合。这是一种原始、野蛮、惨无人道的刑具。常人若带满三年,双腿便要尽废。于是,李景华为此天天辱骂侦缉队的祖宗,闹得整个监区昼夜都不得安宁。若有同屋其他犯人抗议,他还会大打出手。
监狱方面为此大感头痛,想不出其他办法,便只有把李景华放在了玉爷的囚室里。结果果然对症下药,这下让李景华彻底没辙了。别说继续骂街了,才乍一动手他就先吃了玉爷两耳光。
练武到了一定境界的人,对方一伸手就能衡量出高低。李景华自然知道遇到高人了,细一打听竟是为子杀仇的玉爷,于是便彻底的服了气,再不敢闹妖儿了。
不过由于刑具的缘故,李景华虽然无心相扰,但每晚也被折磨的难以入眠,常会发出痛苦的呻吟,惹得玉爷不免动了恻隐之心。再加上也为了能睡个安稳觉,玉爷便主动教给李景华一些练腿的办法。李景华照做之后很快便觉得痛苦大减,而为报此恩,他又主动把“缩骨术”之法相赠。
玉爷出于好奇,也练了一段时间的“缩骨术”,没想到竟然也小有成就。虽然因为自身骨骼筋络完全长成,他永远都做不到像李景华那样能达到瞬间脱铐,自由伸缩全身的地步,但每晚花上一刻钟,却也可以慢慢摘下手铐脚镣,睡个舒服觉了。
就这样,他们两个人之后也会经常交流一下武术上经验,虽然他们性情迥异、在道德理念上也相差甚远,却因同处一屋和相同的嗜武成癖成了最知交的狱友。
李景华也曾笑谈,说若早有玉爷相授的腿功锻炼之法,凭他的“燕子三抄水”当可纵横天下,也不至于落入侦缉队之手。
而玉爷却大摇其头,说李景华练了一辈子功夫,却不明为人的道理。哪怕再有本事,不灭心中贪欲物欲,也难有一副好下场。
果然,玉爷再次一语成谶。1936年1月9日,李景华因长期吸食鸦片所造成的肺病发作,病死在京城感化院内,时年40岁。
而同年年底,陆续获减刑三年的玉爷却服满了刑期,恢复了自由之身。
第一百二十九章 香火
玉爷出狱已值隆冬,当天,他的几个老哥们和儿子徒弟都来了,大家伙儿一起把他接回了城南菜市口的一个独门小院儿。
中午李尧臣做东,从外面叫了一个锅子吃涮羊肉,给玉爷接风洗尘。
只是玉爷还惦记着清理门户的事,席间便又问起了图里坤的下落。大伙的回复都是图里坤依然渺无所踪,想必终其一生也不会再回京城了。随后众人还告诉玉爷,说“鹰爪门”和“山河武馆”被玉爷踢馆之后声名日渐衰微,如今已经彻底散了。而城南游艺园由于局势动荡和市面萧条,亦渐不能支,苦撑数载后,也于年初关张倒闭了。
玉爷听罢之后许久沉默不语。因见玉爷神情郁郁,大伙儿赶忙又说,虽然图里坤不成器,可玉爷毕竟还是收了个好徒弟。然后便是众口一词地猛夸雷胜,倒是把雷胜弄了个大红脸。
不过,大伙儿得初衷虽然是为了开解玉爷,但夸雷胜可并非只图玉爷高兴。玉爷在听过众人所述后才知道,敢情为了玉闵的后事和替他打点官司,他的所有家当早在两年前就折腾光了。而这几年来,在狱中上下打点,和他吃的用的,乃至玉闶上大学的钱,大多都是雷胜去给瑞五爷当“镇场”以及和他人赌跤挣来的。就连这个小院儿,也是雷胜怕玉爷老无所依,自己掏钱给玉爷添置的。
谁都不傻,玉爷心里自然也有数。这些钱聚在一起可是不小的开销,而雷胜靠他自己一个人常年累月地担了下来,又是一件多么难的事。凭良心说,一个徒弟能做到这个份儿上,已经比许多人的亲生儿子都强了。
感动之余,玉爷大感欣慰,心里的郁结也果真解开了不少。于是他主动对在座的所有人说,“想当年入狱之时,我唯一的想法,就是懊恼自己无识人之明,收了图里坤这个劣徒。所以这五年之中,我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出来之后清理门户的事。但老天毕竟还是公平的,终究还是让我收了一个能传衣钵的好徒弟……”
说到这里,玉爷不由起身站起,并端起酒杯郑重其事地宣布。“雷胜随我学跤已经十余载,虽然资质平平,但胜在人品厚重、尊师重道,且能恒心久远,以勤补拙。因此,玉闶虽然是我儿子,所学也远不及他。在座各位不妨都来做个见证,我这个徒弟在今天就算是出师了。而今后为我家跤术开枝散叶的责任也将落在他的身上了。说实话,我当年连踢两家武馆,虽然是为子复仇。但恐怕已深深得罪了整个武术界,今后我这个徒弟若要再开跤馆,到时必然需要众位好朋友多多帮衬才行!我在此先郑重拜托各位了!”
说罢,玉爷虚让一圈后便把杯中之酒一饮而尽,然后又亮出杯底以表诚意。众人见状,各自也纷纷举杯为之响应。只有雷胜端着酒杯楞在了当场,因为他实在不知道,他到底是应该跟着喝下这杯酒的好,还是不喝的好。
宛八爷就坐在雷胜旁边,他喝下酒后见到雷胜这副不知所以的样子,一下就被气乐了。赶紧一拍雷胜的后脑勺说,“傻小子,你从今天起就能收徒弟、开跤馆了,你师父这是给你托付呢,还不赶快磕头啊!待会儿再给你师父敬酒!”
雷胜眨了眨眼这才醒悟过来,顿时一头撞在地上,“咕咚”一声十分响亮,起来之后还粘了一脑门子的灰,那憨直的样子立刻引得众人大笑不止。
当日,在袅袅升腾火锅水雾之中,众人把酒言欢,吃了个爽快。席散之后,皆尽兴而归。
此后的日子里,玉爷便和雷胜、玉闶一起居住在这个小院儿里。应该说,与亲人们的朝夕相处,原本就是瓦解焦躁与戾气最好的方法。于是在每日养花、遛鸟、吃咸菜、喝豆汁儿、教徒弟练功的平淡生活中,玉爷的心境不知不觉地恢复了往日宁静与从容。不仅五年牢狱之灾带来的空洞全都被浓浓的亲情给填满了,他压抑的精神也得到了释放,不再拘泥于非要找到图里坤清理门户,翻过年来之后,更是把注意力逐渐转移到了帮雷胜与玉闶说亲的事儿上。
1937年,玉爷已年近半百,雷胜是三十有二,玉闶则是二十三岁。若按当年的标准来说,玉爷的岁数已经接近老年,渴望与喜欢孩子的心劲自然是越来越重。而凭雷胜和玉闶的年龄,在当年也算是绝对晚婚者了,娶妻生子也是应当应份。
其实在我国旧式社会,早婚现象之所以通行是有着特殊原因的。其缘故倒并非是许多人认为的对两性知识太过无知,反倒是因为当时妇女、儿童的存活率太低,为了保障繁衍后代,才不得已采取的应对之法。
若是详细说来,就是当时我国整体医疗水平还十分低下,特别是妇女生育、分娩、育儿方面,无论是医护条件还是相关知识都贫乏的可怜。于是“难产”、“四六风”、“痢疾”、“天花”这些现代完全可以避免的风险,在当年却成了妇幼杀手。一个家庭,若是主妇每次生产都能平安已属侥幸,而所出子嗣个个长成几乎是不可能的事,能保住一半也就算不错了。所以在玉爷的心里,若再不赶紧替两个孩子娶上媳妇,再往后耽搁,那可就什么都不赶趟了。
但可惜的是,朝气蓬勃的年轻人,在想法上往往是不能与长辈同步的。雷胜虽然最听玉爷的话,但对此事却是兴致寥寥,态度完全是可有可无。撂了句全凭玉爷做主的话,便照样只把精力全放在练功上。他每日关心的只是“分筋挫骨手”和“沾衣十八跌”的进益,一提亲事就没精打采。让玉爷急不得也恼不得,直埋怨这个徒弟还没成人,实在不开窍。
至于玉闶,他对此事简直就是极力反抗了。或许是因为念书太多的缘故,他口中说的道理全是一套一套的,张口便是“国家有难,何以家为。”不仅坚持不肯娶妻,甚至还屡次跟玉爷表示希望弃学从军。他热血澎湃地声称要以己之身报效国家,把日寇尽快赶出东北,救民众于危难之中。
其实要凭本心说,对于玉闶有此报国之志,玉爷是感到欣喜的,他打心里认为儿子有种,不失祖宗的遗风。若是侄子玉闳尚在,他一定会高高兴兴亲自送两个儿子去当兵。若是长子玉闵尚在,他也舍得一个儿子为国家去打仗。可他现在毕竟只有玉闶这一根独苗了,若是玉家的香火就此断了,到那一天,他又有何脸面去见地下的列祖列宗呢?
于是在残酷的现实面前,玉爷便不得不站在了儿子的对立面上。他的理由同样也很充分。除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条放之千家万户皆无法辩驳的道理之外,他还强调越是有大的战事发生,才越要娶媳妇生孩子。因为凡是打仗就要死人,而一个国家最大的资源就是人口。纵观历史,无论哪次战争乱世,都是男丁的出生率最高之时,可见连老天爷都知道生孩子的重要性,在暗中照应着。
不过对此论点,玉闶却死活也不认可,他认为玉爷说的纯属歪理。就这样,父子俩人破天荒的顶起了牛来。
玉闶天天抱怨父亲已经没了当初的英雄气概,现在只知道让儿子娶媳妇生孩子,全不知外面局势已危如累卵,完全是老糊涂了。
而玉爷也固执己见,跟儿子较起了真儿,始终不肯软化退让一步。他只说玉闶若还是迟执意不肯回家,那可就别怪他这个父亲包办了,到时候只等一切办得妥当,便直接绑了他扔进洞房去。真要想当兵上阵也成,先生出个儿子来再说。
闹到最后,两人越来越锵锵。玉闶索性便以住校不归相抗。而玉爷则派雷胜去申明自己的态度。说儿子别以为翅膀硬了就不把老子放眼里了,真惹怒了他,就去扯了儿子的“小翅膀”。还说他宁可在家里养个残废,也不能让玉家后继无人。
雷胜夹在中间,不忍父子的矛盾扩大,便只有反复劝解玉闶应以孝道为先。玉闶这几年可一直把雷胜当亲哥哥,加上又把雷胜当成是同病相怜的“受迫害同盟”,便不好驳其面子,就此搬了回去。只是屈从之下难免委屈,每天都蔫头耷脑,见着玉爷再也没什么底气了。
玉爷和大多数当老子的人一样,见到儿子乖乖回来了,便以为儿子被驯服了,兴高采烈下也就更加卖力地张罗起来。他却不知,普天下所有的事情,唯有婚姻一事是半点也勉强不得的,这种事就如同弹簧。你压得越紧,反弹的就越高。哪怕暂时认命,日后也必有反复。
于是,就在玉爷给雷胜和玉闶说的亲事逐渐有了眉目的时候,玉闶终于忍无可忍了。一天趁着夜色,他只给家里留了一封信,便带着很少的一点钱溜了。这既是为逃婚,也是去从军。
第二天,发现玉闶留言的玉爷简直不敢置信,当即暴跳如雷,把最喜欢的小茶壶都给砸了。而雷胜敬玉爷如神明,不忍师父生气伤心,又自觉替师父分忧原是徒弟的本分,便主动请缨要把玉闶找回来。
玉爷十分丧气地表示不知何处去找。但雷胜却提供了一个意外得来的线索,他说自己家去大学找师弟时,曾发现师弟和同学都在讨论二十九军与日军在卢沟桥对峙一事,况且师弟还跟着李尧臣练过无极刀,想来多半便是去宛平城投二十九军了。
玉爷当时正在气头上,听雷胜这么一说,也觉得有极大的可能,因此想也没想就同意了,他还特意嘱咐雷胜到了那儿一定要把所有人都认一遍,如果来不及回来就住那一宿。却不想,这竟是他做出的一个极其错误的决定。不仅儿子没找回来,就连雷胜这一去,也是彻底杳无消息。
因为就在当天夜里,日军炮轰了宛平城,“卢沟桥事变”爆发了!
第一百三十章 沦陷
侄子玉闳下落不明,长子玉闵又已经故去。已经失去两个亲人的玉爷,实在承担不了再失去挚爱亲人的风险了。所以第二天宛平遭到日军围攻的消息一传进京城,他为放雷胜出城之事简直追悔莫及,不得不登门找李尧臣求助。
李尧臣自不会推诿,马上就和玉爷一起奔了西直门,只可惜所有城门统统紧闭,已经不放任何人出入城了。很快,就连街头都宣布实行战时戒严。玉爷和李尧臣寸步难行,便只得又回到了家中。
好在李尧臣和二十九军毕竟有着极深的交情,几经周转,总算联系到了二十九军的军部。而对方经过多方查找,在数天之后传回来一个消息,声称玉闶和雷胜现在都在宛平城的219团吉星文团长的麾下。他们不仅已经参加了防御卢沟桥的战斗,还在7月8日夜袭桥头堡的行动中杀了八个鬼子。不过也正因为俩人太能打了,吉星文宁可抗命也死活不肯放人,一切只能等到打完仗再说了……
消息传回来后,虽然知道了儿子徒弟尚且平安,且立下了赫赫战功。可玉爷不仅没半点心放在肚子里的感觉,反而愈加烦乱忧虑了。
玉爷出身行伍世家,远比普通人更知道打仗是怎么回事。在理智上,他愿意抵抗。他知道本**队的军备不是日本的敌手,假若真打起来,必定吃很大的亏。所以也就需要马上抵抗,甚至全力反击!因为多耽误一天,日本人便多占一天的便宜。要等到敌人完全布置好,或许想还手也来不及了!但如果先出手,下猛力,或许还能制止住敌人的妄动!
可另一面,从情感上,他又不愿与日本真的开仗。因为哪怕是场势均力敌的战争,打起仗来也是要死人的。断壁残垣,伏尸千里,那可真不是玩的。他的儿子和徒弟现在都在战场最前沿,他豪不怀疑他们的勇气,可也正是如此,才最让他害怕……
之后的大半个月里,玉爷简直像个热锅上的蚂蚁,在家中出来进去,坐卧不宁。他失去了平日的沉静,也不想去掩饰。每日除了定时定点去西屋影堂跪拜上香,求祖宗在天有灵护佑儿子徒弟平安以外,其余就是密切关注着城外局势的演变。
他的心情已经完全由所听到的消息来掌控,骤升骤降,忽喜忽忧。一会听说二十九军军长宋哲元赶回来与日军谈判,一会又听说宛平仍然炮击不断,一会听说中央军的增援部队到了保定了,一会又听到京城的上空飞过了日军的飞机。终于,在知道佟麟阁和赵登禹战死南苑,军长宋哲元为保全实力,下令弃守京城全军撤走的噩耗之后,他一屁股坐倒在了椅子上……
1937年7月29日,京城沦陷!
头天晚上,巡警挨门挨户地通知,叫把窗户缝儿、门缝儿都塞好了,防着日本人的飞机夜里放毒气。有的老警还特意嘱咐,“都预备下一块白布吧!要是等日本人进了城,万一非挂旗不可,到时候用胭脂涂个红球就行!庚子年,我们就挂过!”
李尧臣对玉爷放心不下,他安置好了家里后,一大清早便来到玉爷的家中探望。可在这种情形下,谁的心里都是苦涩的。只聊了几句,便都觉得没了说话的兴致,只各自端着碗淡茶相对叹气。
可忽然间,远处竟传来了阵阵地“突突”声响。并且那声音还相当的大,空中与地上都在为之颤抖。
李尧臣终于皱起眉头开了口,“什么声音?听!”
“想必是装甲车和坦克车,日本人进城了,这是在街上示威!”玉爷的愤愤地说,接着又露出一副嘴唇颤动的惨笑,“没想到啊,我的儿子和徒弟都没回来,可京城还是丢了。”
街上的坦克和装甲车,此时就像怪物发飙一样响着,李尧臣和玉爷仿佛全被震聋了。
“走了好!”突然,李尧臣似是回应,又似是有感而发似的大喊了一句。
“啊?”玉爷的头偏起一些,在噪音中,他没听清楚。
“我说两个孩子还是走了好,不能留在这儿做亡国奴!而且现在不但他们要走,我们也得走!”李尧臣靠近玉爷,握着拳头大声说。
“走?”坦克车和装甲车的声音已经小了一些,玉爷的心却还在跟着噪声往前走着。
“是得走!逃反去!兄弟,和我去津门吧!那儿有租界,哪怕沦陷了,日本人也不敢太胡来。何况,我们还能从那儿想法儿坐船,去南京找‘大先生’和‘二先生’……”李尧臣说着,眼睛里又有了光。
坦克车和装甲车的声音已宛若远处的轻雷,可玉爷却重新沉默了,似是犹豫不决。
片刻后,他才想清楚。“是得走。上哪儿也比在膏药旗下活着更好!可李大哥你能走,你的全家能走,我却不能。我得留在这儿……”
李尧臣觉得不可思议,睁大了眼睛。“你不是想着还能‘和平’解决吧?兄弟,这儿不是咱们的家了,不能留下啊……”
“我哪儿能有这么糊涂?我知道,日本人能叼住京城,是绝不会撒嘴了!”
玉爷浅而惨的笑又显露在无奈的脸上,“可我怎么走?要是离开了这儿,两个孩子万一哪天回来,你让他们去哪儿找我呢……我……我没办法呀!”
“唉!”李尧臣神色纠结,唯有长叹一声。
这一天,京城上空头已没有了飞机,城外也没有了炮声。天是那么蓝,阳光是那么亮,可这种响晴的好天儿代表的却是亡国的预兆!
玉泉山的泉水还潺潺流淌着,积水滩、什刹海、筒子河的粉红荷花还在吐放着清香,故宫的角楼、颐和园的长廊、北海白塔还依旧呈现出引人入胜的壮美景色,可是京城的人却已和京城失掉了往日的关系——京城已不是国人的京城了。在苍松翠柏与琉璃金瓦的上面,悬挂的是日本国旗!
这一天是所有京城人屈辱史的开端。一向平和的京城市民在此后的八年里,胸口里都堵着一块铅,在屈辱煎熬中过着苦难的日子。因为自从打着膏药旗的日本兵锵锵地开进了京城,走过东四牌楼,走过金鳌玉栋桥,走过前门楼子,走过东长安街,京城人的生活便被彻底毁掉了。
京城人对日本人的介入最直接的感觉是街上的人少了。凡街上重要的路口,像四牌楼,新街口,和护国寺街口,都有全副武装的日本兵站岗,一排排刺刀在太阳下闪烁着寒光,一张张东洋人的面孔都带着侵略者的骄傲。
相反的是,京城的人们却无一不脸色沉重,因为他们只要经过这些街口,就必须要向这些侵略者深深的鞠躬,否则就要挨打。
另外,日本人恨念书的人,更不许国人发表思想。所以无论是三民主义或是洋文书,在他们进城之后统统全被烧掉。
为此,日本人还要“改良”学校,不遗余力推行奴化教育,他们希望把京城人像满洲国的人那样,也都训练成会叼骨头,又任主人打骂的“狗”。
接着,日本人又堵闭了京城人的耳朵,他们不许听到中央的广播,而用评戏、相声和鬼哭狼嚎似的日本歌儿,来麻醉京城人的听觉。
最可恶的一招,是日本人不仅疯狂掠夺各种资源,还收取法币去套换外汇,同时却只用些废纸一样的“联银券”来欺骗百姓。结果导致华北的血脉很快便被彻底吸干了。
是的,京城已没了尊严,没了思想,没了教育,没了钱财!
并且很快,连粮食也没有了,全城百姓都开始吃配给的“混合面”!
所谓的“混合面”是一种有糠、有麸、由磨碎的豆饼、发霉的玉米、高粱等许多乱七八糟的东西构成的混合物。这种东西和水之后捏不成形,永远是散的,连窝窝头都攥不成。弄熟了之后,更有股臭味、还硌牙,非常难以下咽。
日本人就把这种东西作为粮食,卖给京城老百姓,而原来好的粮食却都用来支援所谓的“大东亚战争”了。但就这个,也不是想买就能买到的,还得半夜排队去买。
京城的所有胡同,每天天不亮就有人排队,按居住片供应混合面。巡警会在每个人的脊背写上粉笔号码,按人头一个个来。不少人买不到,常常是空手而归。而买着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儿去,混合面吃进去拉不出来,那时候的人把拉屎看作一件天大难事。后来还有说相声的为此编过一个段子,说混合面吃了拉不出,喝了半瓶子梳头油才拉出来,结果一看竟拉出根劈柴棍儿,敢情混合面里有锯末……
在这种情况下,李尧臣和刘伯谦无疑都是睿智又幸运的,因为在京城沦陷后不久他们就都悄悄地走了。但瑞五爷、宛八爷和玉爷又都是不幸的,因为他们皆选择留下来了。
留下来的人,心里难免都有一股子气儿,一股子不服人的怨气,特别不服日本人。
结果瑞五爷因气生病再也没能从床上起来,宛八爷是不分早晚地酗酒天天砸家什骂娘。而玉爷选择的是把自己罩在一个看不见天地的大缸里,彻底闭户不出,只靠每日打草绳子给绳子铺换口饭吃。
在全城的人都感到惶惑不安的日子里,玉爷唯一还关注的就是战争局势的演变。他最迫切的希望就是对日战争赶紧有所转机,本国的军队快些把日本鬼子赶回去。有朝一日,儿子和徒弟也能骑着大洋马平安归家。只是可惜,事情的发展往往是与人的愿望相悖的。
首先,几乎是与京城同步,津门就沦陷了。
接着是“八一三”,沪海的炮声和本国空军出动的消息刚让玉爷的心有了点念想,可没挺过几个月也完了。
这时玉爷开始发现,尽管他看不上日本人,可本**队仗打得不好也是真的。山西,山东,河北,都打得不好,这让他不得不为南京捏了一把汗,连夜从玉闶的教科书里翻找出南京地图翻看起来,迫切地寻找一切可以据守的天险……
但是仅隔了一个月,还没翻过年去,京城广播电台上的大气球便又挂着“庆祝南京陷落”的大标语,为日本人而骄傲地升了起来,使得全京城的人都不敢仰视……
很快,又有李尧臣一个的留京的徒弟来特意转告玉爷。说有消息传来,在南京沦陷的时节,“大先生”、“二先生”与一些不肯撤离的国术馆人员,因保卫国都携手杀敌,均已殉国了。
特别是罗鹤龄,在与日军对敌的城市游击战中,他一共砍坏了十一把刀,杀敌逾百人,最终虽未落入日军之手,但终因中弹受伤流血过多而亡。而为防止日寇侵害罗鹤龄的尸体,他的弟子申从溪便只有悄悄把尸身就地掩埋,自此也是杳无音信。不知是死是生……
1938年的除夕,玉爷的家中毫无半点喜庆的氛围,反而烟雾弥漫,挂着挽幛。这一天,玉爷特意在家中祭奠罗松岭与罗鹤龄。
说真的,他现在的心态完全变了。此时的他,心中虽然一片黑暗,却再无半点埋怨玉闳当初擅自离家的心态,反而深为儿子当初的决定而骄傲,同时也为自己不能像罗鹤龄一样亲自上阵杀敌而惭愧。
好孩子!我们跟日本人永远完不了!
败了,再打就是了!只要打,就有出路!
替你老子好好的杀吧!零削碎剐了他们才好!
这一夜,玉爷的桌面上没有年三十的饺子,只有两瓶子老白干。他一杯一杯喝着酒,对着罗鹤龄的牌位说了一宿的话。
末了,他哭累了,也喝醉了……
第一百三十一章 觊觎
膏药旗下的日子,越过越难。不是玉爷一家难,是所有的京城人家都难。抗日战争很快到了最艰苦的时候,老百姓的日子也到了最艰苦的时候。
1940年,正值芍药花开的季节,汪精卫在南京成立了汉奸政府。为了与其争夺权力,王克敏带领手下的汉奸们死不要脸的向日本人献媚,好巩固自己的地位。于是“强化治安运动”得以实施,京城人则又遭了殃。
城外,西山的炮又响了起来,时常震得城内住宅的玻璃窗哗啦哗啦的响。城内,每条胡同都设了正副里长,来协助军警维持治安。
全京城的人都必须持有居住证,不论任何场所,不论什么时候,都可以遭到检查,如果有人忘带居住证,便会被抓起来审问。
在中学,在大学,则一律实行大检举,因而每个学校都有许多老师与学生被捕。那些被捕的青年,有被指为红党的,有被指为三民党的,都随便的枪毙掉,或关进“炮局监狱”去。而有些人,竟自被指为汪精卫派来的,也受到苦刑或杀戮。
在野蛮的军事管制下,白色恐怖真的来了。时不时街上就戒严,动不动就抓人。警车呼啸过市,半夜砸门强查户口。没有谁再敢出门,家长都不敢让孩子去念书了。家家户户的大街门都关着,京城人都在提心吊胆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在这样的日子口,因为一次意外,玉爷的血性终于再也按捺不住,爆发了出来。
那一天,他给绳铺子去送打好的草绳。在归途中,竟在街上看到一个年逾花甲的老人在挨两个日本兵的打,噼噼啪啪的大耳光一个接一个,在光天白日下抽得很响。
街上来来往往的人不少,可没人敢问,也没人敢看,更没人敢拦。大家都只顾低着头匆匆走自己的路,因为这是非常时期。
经过询问周边的住户,才终于有个胆大的告诉玉爷事发经过。说老人是出门遛鸟的,经过这里时,有俩日本兵看上了他的画眉,上手就硬抢。老人自然不肯,死活护着鸟笼子。结果就挨了打,连鸟笼子也被日本兵的大皮鞋给踩扁了。
玉爷再定睛一看,果然发现地上有个滚满了土地鸟笼子,里面的画眉血迹斑斑,肠子肚子都踩出来了。而恰在此时,那老人也被打倒在了地上。可是那俩日本兵依旧不肯罢休,又用皮鞋去踢摔倒在地上的老人。老人根本无力躲避,便只将那烂笼子和死鸟搂在怀里,任着日本兵踢打。
这副情景一下刺激到了玉爷。他真受不了,一个无助又无辜的老人在京城的街头,被日本兵如此狠命踢打。他更不明白,一个爱小鸟的平和老人,没招谁没惹谁,无端就引来一顿暴打,这是怎么了!
心怀激怒下,玉爷再也无法坐视不理,当即上去推开了日本兵,而把老人从地上扶了起来。
欺负惯了华国人的日本兵一个措手不及,险些被玉爷推倒,而当他们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后,登时大为暴怒,骂着“八嘎”就端起了挎在肩上蝶“三八大盖”,亮着刺刀直奔玉爷冲了过来。
这下玉爷可彻底搂不住火了,哪能容他们放肆?他一步上去,“咔嚓”两下,直接就用“分筋挫骨手”把俩日本兵的膀子都给卸了,然后又轮圆了胳膊,一通大嘴巴猛扇了过去。
玉爷也不管俩小鬼子究竟听得懂听不懂,一边打一边骂他们,“你们日本就兴抢东西打人?你们日本国就兴这个?小兔崽子,小小年纪就打老人?你们有爸爸没有……”
玉爷骂了个痛快,也打了个痛快。他下的是死手,俩小鬼子今后的双手是彻底残废了。而且这一通大嘴巴,也把俩鬼子扇得满面红肿,嘴角流血,让他们每人都吐出来几颗后槽牙。
俩日本兵这会儿算是知道厉害了,待玉爷发泄出怒气罢了手,他们连扔在地上的枪都弃之不顾了,直接甩着他们已经毫无知觉的膀子,像撞见瘟神一样掉头跑了。
而此时整条街上已经没有其他人了,就连各个住家商铺也都把门关得死死的。在玉爷的身边,也唯有那个获救的老人还站在那里。
玉爷问老人怎么不走,老人虽然吓得两腿直哆嗦,却仍坚持说,若不亲自跟玉爷道谢就走,那他就不是个人了。说罢,老人认认真真躬身抱手谢过玉爷才肯离开。临走还一个劲嘱咐玉爷也快跑,千万别让日本人抓走。
可是怒火一经散去,玉爷也恢复了冷静。他知道,如果他要真走了,那这条街上的人都得遭殃。要是因为他的一时冲动,连累这些无辜的人受累,他又于心何忍?于是,当他把老人哄走之后,自己却并未离去,而是坐等抓捕的到来。
不出片刻,果然宪兵队和警察都来了。但玉爷面对枪口却挺胸抬头,凛然不惧。附近的住户、商铺有许多人,都通过门缝见到了玉爷面不改色被捆绑抓走的情景。于是事后,玉爷为救老人当街暴打日本兵,事后不肯连累他人,又慷慨赴义的事,很快便在京城市民中私下里传递开来。
京城百姓对日本兵挨了揍自然非常解气,但同时又为玉爷感到一种深深的惋惜。因为没人不清楚,一旦被日本人扔上卡车拉走,下场往往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这个人或许就在京城,在他的亲属眼里永远消失了。故而人们在对玉爷表示钦佩神往的时候,往往还会感慨地说上一句,“国破山河在,民心不可辱。古来燕赵多义士,果然不假啊!”
只是,别说京城百姓不会想到,就连玉爷自己也没料到。他虽然被关进了宪兵队时已萌生了死志,并且还打算在遭遇严刑拷打时,伺机运用“缩骨术”挣脱镣铐杀几个行刑的鬼子,可偏偏他连行刑室都没进去。当天晚上,他就被押上一辆由士兵护送卡车,直接送到西苑的日本军营去了。
而让玉爷更想不到的是,在这里他不仅没遭受任何虐待,日本人反而对他还相当礼敬。给他松绑之后,就招待他去沐浴更衣、吃饭休息。
对此,玉爷虽然大感奇怪可也并没有加以拒绝。因为在他想来,日本人固然没憋什么好屁,可到了这个份儿上除死无大事。既然临死还能做个饱死鬼,那又何乐而不为你?反正不对日本人假以颜色变是了。
于是,玉爷大咧咧地来者不拒,坦然在军营里过上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舒服日子。许久未曾沾过正经粮食的他,身子骨倒是恢复了不少,也让他对临死前的反戈一击,不至于“赔本”地死去,更多了些把握。
就这样过了十几天,待玉爷的身体养得差不多了,把他弄到这里的幕后主使者才终于露面,那竟然是京城臭名昭著的特务机关长喜多诚一。而直到这时,玉爷才知道了日本人把他带到这里的真正原因。他们的目的,果然远比单纯地杀了他更令他不可接受。
原来,归根结底还是要说到当初用“仙人跳”从图里坤处盗得跤术的持原武夫身上。持原自从靠载沣的庇护摆脱了玉爷的追究之后,很是下功夫苦练了几年跤术。之后他随载沣到了东北后便辞了保镖的差事,带着巨额的报酬归国探亲。不想在归家之后,这小子挑战日本国内高手,竟是连战连胜。
不出一月,他不仅分别摔倒了被日本天皇钦定的第一国手的板垣一雄,和九段柔道高手三船久藏,还与柔道创始人嘉纳治五郎战成了平手,并得到了有“近代空手之父”之称的船越义珍盛赞。于是声名大振之下,他立即变成了军方眼中的红人,成为军事武术顾问的不二人选。
不过持原好不容易回到国内,已经不想再继续漂泊的生涯了,他便对陆军坦白了自己功夫的来源。还声称自己只学得了部分跤术。身在京城的玉爷才是善扑营跤术的真正传人。如能得到此人的传授,将会对日本整体武术水平都有显著的促进作用。
于是,当“卢沟桥事变”一爆发,日本一占领京城,日本的军方上层就指示当时整个华北地区最大的特务头子——陆军少将喜多诚一,对整个京津地区进行查访,寻找玉爷的下落。只是由于玉爷坐了五年大狱,出来后又搬到了南城隐居起来,一直都没有什么有价值线索可供查找。几年下来,京城的日本特务硬是束手无策,一点进展也没有。
说实在的,喜多诚一在这件事上几乎都已经丧失希望了。可偏偏玉爷在一时冲动下当街打了日本兵,竟自己暴露出了行迹。所以当时喜多诚一在签署枪毙名单时一看到玉爷的名字,简直喜出望外。他赶紧下令要宪兵队连夜把玉爷送至了兵营,同时也向军方上层做了紧急汇报。而军方对此很快也做出了下一步的指示,要喜多诚一不惜一切代价把玉爷的跤术搞到手,弄出一套改良后的军体拳来。
应该说,日本人都有两张面皮,对想得到的东西从来都是不择手段的。而喜多诚一又是个“华夏通”,针对国人弱点的坏主意层出不穷。于是尽管玉爷不惧他打来的“糖衣炮弹”,也没为“金票大大的”许诺所动心,可在这小子凶相毕露,用玉爷老邻居们的性命相要挟时,玉爷却终究不得不答应下来。
不过,玉爷可并不是真的屈服了,而是有着他自己打算的。第一天授课,他就当着一百名精挑细选出来的日本士兵和喜多诚一,表演了一段脚碎青砖的“铁腿功”。接着,他又在日本鬼子们瞠目结舌的惊叹下,连续叫十个最前排的日本兵上来踢自己的腿。结果这十个人用了吃奶的劲儿,脚都踢肿了,也没能让他动一动脚。
一时震惊四座,日本人都觉得果真算得上是“铁腿”,这应该是玉爷的看家本领。于是喜多诚一大为赞叹下,当即便决定让士兵先跟随玉爷练这神奇的“铁腿功”。
可到了这会儿,玉爷倒有意端起了架子,非常鄙夷地说日本人体质太差,不适合练他的功夫。若要强练,恐怕会伤害肢体,导致残疾。
喜多诚一和众多日本士兵又哪里肯信,每一个人都狂热地对天发誓,说他们日本武士道精神永存,一定不惜一切把功夫练好。若做不到,就要切腹自杀,以谢天皇。结果,这帮鬼子便在毫无察觉下,集体中了激将法,上了玉爷的恶当了。
敢情玉爷压根就没想过要把跤术外流,因为想练这一手,那是有个关键的发力诀窍的。如果不懂其中奥妙,只用蛮力狠劲蹬地,那肯定会震伤后脑。要知道在人体力学上,脚跟后脑可是杠杆的两端,到时候练得头晕目眩,记忆力减退。那都是轻的,严重的甚至能伤筋震骨,练成下肢瘫痪呢。
于是这样一来可就要了日本人的亲命了。从此以后,每日这一百个精英日本兵都在玉爷的“刻意”指点下,像打了激素似的挥汗苦练。而看着他们嗷嗷叫着,砸夯一般的练法,玉爷却在心里偷笑。他心说了,练吧,练得越下功夫,就越快出毛病。
就这样,玉爷每日好吃好喝蹂躏着这些日本兵。结果没出一年,这一百个“精英”全让他给练出毛病来了,成了瘸子的占了一大半,剩下的则是脑子出了问题。
毫不夸张地说,如果这是在1978年,引进了日本电影《追捕》之后,那么国人对这类“东洋二傻子”都将会有一个既亲切又贴切的统一称谓——横路敬二。
第一百三十二章 光复
一百名“精英”就这样葬送在了玉爷的手里,喜多诚一非常恼怒,他很快就下令把玉爷关进了“炮局监狱”,声称玉爷有意迫害帝国士兵,拒绝“亲善”,要枪毙他。
可没想到,玉爷对此竟然表现得十分轻蔑,还说当初有言在先,他早就说过日本人身体素质太差不适合跟他学跤。结果这一句话,就把喜多诚一给堵得差点没喘过气来,弄得他十分狼狈却又有苦难言,这才明白,敢情当初玉爷早就打下伏笔了。
不过即使喜多诚一再“二”,这会儿也知道被玉爷给耍了。于是气急败坏下,他彻底翻脸了。为了逼迫玉爷交出真正的跤术,他不仅下令对玉爷施以严刑,还声称要把玉爷的熟人都抓来,当着他的面处死。可让他没想到的是,这两招竟然也对玉爷全然无效。
其实这段时间以来,玉爷早就已经想明白了,日本人用尽一切办法,无非为了要他的跤术来增强日本人的军事力量。如果他顶不住压力,真的屈服了,固然不用受苦,也保住了父老乡亲,但战场上的那些本国的士兵们又该怎么办呢?到时候死在日本人手里的国人肯定会更多,那他可就真成了千古罪人了!
于是“两害相权取其轻”,玉爷也就彻底下了狠心了。他想的是,反正不能顺了日本人的意,大不了自己一死了之跟日本人拼了。要是在他死后,日本人还不肯放过那些无辜的父老乡亲,那他也没法子了。
就这样,玉爷萌生了跟日本人死磕的心。一被送进了行刑室,他就悄悄用从“燕子李三”处学来的手段挣开了铐子。然后趁其不备突然发动,反把那几个手上沾满了国人鲜血的行刑者都给掐死了。甚至他在强冲出屋去之后,还打残废了十几个卫兵。要不是“炮局监狱”守卫实在过于森严,炮楼上架着机枪,墙头上安有电网,弄不好他还真能趁着混乱脱身而去。但实在可惜,由于对地形俩眼一摸黑,他最后还是被困在了死角里,被随后增援而至的卫兵捉住了。
喜多诚一惊闻玉爷越狱之举,自然勃然大怒,当场甚至生出了浓烈的杀意。可另一面,玉爷表现出来如此骇人听闻的实战能力,却也让他更清醒地认识到了陆军高层对此事如此看重的原因。这不禁引得他心中的贪念大动,反而愈加舍不得杀掉玉爷了。
于是,冷静下来以后,喜多诚一叹了口气,只是吩咐把玉爷严密关押起来就算罢了,而玉爷也再次侥幸地逃过了一劫。只是让人奇怪的是,此后喜多诚一竟似把玉爷遗忘了似的,完全把他扔在了“炮局监狱”里不管不问了。
其实,喜多诚一一开始也只是想“晾”玉爷一段时间,让他先吃吃苦头再说。可偏偏计划赶不上变化,由于战局的需要,日本陆军参谋本部在1941年竟然急调喜多诚一担任驻诺门罕的第十四师团师团长,把他弄去与苏军作战去了。
结果仓促之下,喜多诚一对玉爷没做任何安排,而这一去他也压根没回来,直至最终成为战俘,死在了哈巴罗夫斯克的野战医院里。那么自然,玉爷就如同蒙尘的机密档案一样,也就成了无人问津的囚犯,只好默默地把牢底坐穿了。
不过,这对玉爷其实也是一种幸运,因为尽管坐牢的滋味不大好受。可毕竟此后再也无人整天为了跤术算计他、逼迫他了,也使得他能不失尊严地把性命保存下来,带着最后的那么一丝希望,等着与儿子和徒弟重逢的一天。
个人命运的转折往往是在不经意间来临的,其实国运也是如此。几年之后,随着日本突袭珍珠港获取了战场上最辉煌的一次胜利,战局突然发生了大逆转,这些太阳神的子孙在各个战场上开始节节败退。紧接着便是意大利投降,德国投降,《波茨坦公告》发表,苏军对日宣战等一系列摧毁性的消息接连爆出。尽管某些不甘心就此落败的战争狂人在此濒临绝境的形式下,还疯狂叫嚣着要“本土决战”。可当美军在广岛投下原子弹,真正实施了惩罚性的一击后,这些短腿的日本军人终于看清了他们的“真正身高”,也只有无奈地承认了败北……
1945年8月15日,随着广播里传出日本向全世界无条件投降的消息,日本人在华降下了所有的膏药旗,又重新换上了华国的国旗。而京城的人们终于也等到了脖子上的枷锁被砸得粉碎的一天。他们像国内其他城市里的人们一样,都在嚷呀,唱呀,高兴得流着眼泪。
光复了!终于不当亡国奴了!
那些又矮又挫的皇军,马上就要滚蛋了!
时隔八年,京城又是京城人的京城了!
应该说,这种扬眉吐气的快乐让京城人已经等得太久了。因此,获知消息的每个人都不遗余力地把这种快乐传染给见到的其他人。于是,这种快乐便迅速地传遍了京城的每一个角落,就连监狱也不例外。所以在胜利后的第七天,玉爷也打监牢里被放出来了。
八月底九月初,正是京城最热日子口儿。北海公园的白塔,依旧折映在水中。筒子河和什刹海里的那些荷花,也照常绽放吐着清香。天坛,太庙和故宫,也依然傲然屹立在京城的土地上。
然而一个被征服的国家所经历的悲哀和痛苦,却远不能像掸瓶上的灰尘那样,一拭即掉的。与这些似乎永远不会改变的物事不同,真实的人间经过八年的摧残,早已经物是人非了。
玉爷在拖着被折磨得已经不成样子的肢体回到冷冷清清的家后,除了养伤,他最着急的就是打听一切亲知故旧的下落,可惜相继得来的消息却没有一件让能他稍感轻松。
刘伯谦被日本人的炸弹炸死了,瑞五爷因日本人气死了,宛八爷则死于日本人带来的饥荒。老朋友中,唯一有尚在人间可能性的只有李尧臣,可他同样也没能逃脱牢狱之灾,听说在流亡津门的时候,由于有汉奸告密,他同样进了日本人的监狱,至今下落不明……
应该说,日本人的枪口从未使玉爷害怕过,然而这些老朋友的遭遇却使他失去了自信和勇气。所以此时的他,对于玉闶和雷胜的消息根本不敢再去打听,这已经是他对于人世间最后的希望所在了,他真怕有个万一……
1945年10月10日,这一天是双十-节,也是京城的日军在故宫太和殿正式递交投降书的日子。
而在这普天同庆的好日子里,玉爷的小院儿门口也来了一位骑着大洋马,身穿制服的校级军官。只是有些特别的是,此人不仅孤身一人,没带一个卫兵,而且在下马之后,也明显可以看出,他瘸了一条腿。
这不同寻常的来客,很快便把胡同邻居们都吸引了出来。有些人觉得军官有些面善,结果经过一番仔细的端详,最后发现此人竟然是雷胜。
于是有的人不假思索就高声喊起来“快来看,来看看!玉爷没有白等,抗战的英雄回来了!”
紧接着,听到这话的人们便带着极大的热情包围了雷胜,都嘘寒问暖,真把他当成英雄一样地对待。
可与这些极为激动,甚至想痛痛快快喊一声“光复万岁!”的人们不同,雷胜的脸上却满是纠结、沧桑,和一种包含苦涩的笑。于是,他也只仅冲大伙儿点点头,便一瘸一拐地默然走进了八年未归的家门。
玉爷的身体还没痊愈,仅管他早就听到了声响,却仍然只坚持走到了堂屋的门前。他扶着门,几乎已经有些认不得走进院子的徒弟了,只觉得像,却又不敢认。于是一时间,他的神志也有些恍惚了。
还是雷胜接下来举动证明了他的身份,当他看到玉爷的形容,直接一个头就叩在地上了。
“师父,我回来了!”
带着哽咽的声音一下刺激到了玉爷,他这才确信面前的的确是他的徒弟雷胜。可是玉爷才刚刚说出一句“到底是回来了”,紧接着,另一个更迫切的问题便浮现在他脑海,促使他连声音都颤抖起来。
“玉闶呢?他在哪儿?”
“师父,我对不起您!师弟……没了!”
雷胜的回答是如此残忍,仿佛彻骨寒风一样地冻住了玉爷,使他完全呆住了。片刻后,他又忽然浑身发起抖来,不知所措地颤抖着,把手死死撑在了门上。
“你说什么?”
雷胜只是磕头,却再也说不出话了。
玉爷的小院儿门口站了一群人。每个人此时都已经清楚发生了什么,一股酸涩在人群中蔓延,大家都在替玉爷而伤心,替他惋惜。枉他等了那么久,可儿子却没能回来。
“玉爷,您的儿子是英雄!今天,京城的日本人就在太和殿里,向我们正式投降了!”
忽然,邻居中有个汉子叫了起来。他这话说的有些没头没脑,但其实想告诉玉爷日本递交投降书的事,让玉爷心里好过一点。
可玉爷却好像没听懂她的话,只仿佛不情愿似的,反复地自言自语,“胜利了,日本人投降了,可玉闶呢,我的玉闶呢——”
几年来,他身体和心灵上遭受的磨难,此刻全从心底涌了出来。他一想起八年来的种种遭遇,就恨不得高声大骂。一想到死去的儿子,死去的那些师长、朋友,就恨不得放声痛哭。
对他而言,胜利和失败还有区别吗?胜利对他还有什么用处?胜利的日子让他满心的悲苦,让他在哭!
玉家,断根儿了!
虽说玉爷没有放生嚎啕,可刻意抑制的悲痛才是让人感同身受的。此时他的泪,完全是不由自主地沿着腮帮子滚滚而落。就像一场突降的瓢泼大雨一样,瞬间浇凉了所有邻居们的心。
没人再说话了,所有人本来想看一出喜剧,却没想到竟旁观了一场悲剧。大伙儿呆呆地望着院中的这对师徒,一会儿瞧瞧这个,一会儿瞧瞧那个。悲哀和惶惑都掺和在一起了。
其实仔细地看来,这副情形也实在不像什么喜迎胜利的样子。
且不说玉爷的头发已经全白了,乱蓬蓬的,脸上也没了肉,双颊下陷,干巴巴的没有一点血色。就连雷胜也不如当初那么有英雄气慨了,穿着军服的他只有一条腿是正常的,几乎连站都站不稳,想必身上也是满布战争的创伤。
大家不禁相互打量了一番,这时发现他们彼此的衣衫也很破烂,几乎每个人的脸都瘦骨嶙峋,白里带青,像是半死的人。
有的人还不由自主地朝街外扫了一眼,却发现家家户户,院门上的油漆和墙皮都剥落的不成样子了。一切都显着那么凄凉,那么惨不忍睹……
第一百三十三章 白眼狼
玉爷终于等到了亲人归来的一天。可玉闶却永远地长眠于战场,再也回不来了。并且侥幸生还的雷胜也变成了瘸腿将军,即不能再冲锋陷阵,也不能开跤馆扬名了。不过好在人还活着,腿也长在他自己的身上,总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雷胜归家的当天晚上,团圆饭吃得异常简单。这对师徒蒸了一屉窝头,用豆腐干和花生米下酒,坐在灯下诉说这八年来彼此的际遇。
雷胜给玉爷讲他和玉闶一起经历过的那些苦战、血战,还说玉闶有文化又勇于作战,深得吉星文的赏识,要不是被炮弹炸死了,今天站在玉爷面前的就是一个上校团长了。
说到这里,雷胜又不禁泪流满面。因为当初他是奉师父之命去找玉闶回家的,可他却根本没能做到。更何况,玉闶最后死得又是那么的惨,整个人被炸成了横飞的碎肉,以至于连骨灰也没法带回来。所以如今他面对玉爷,只有万分的惭愧,总觉得是自己辜负了师父,才害得师弟早逝,成了客死异乡的“外来鬼”。他有罪!
但尽管雷胜羞惭得不敢抬头,玉爷却连半点也没怪他,反而说今生还能看见徒弟回家已是最大的幸事了。玉爷还说玉闶完全是自己选的路,既然去当兵就已经是一条腿踏进棺材了,既不能怪老天爷,更无需雷胜自责。再说了,全民都在抗战,又有谁是真正金贵的呢?要怪就只能怪对那些发动战争的小日本!总不能让那些穷兵黩武丧尽天良的人始终扬着脑袋,却让保家卫国有良心的人惭愧内疚吧……
后来玉爷醉倒了。哪怕在是在睡梦中,他也是紧攥着雷胜的手,似是生怕再失去这个徒弟似的,怎么也不肯松开手。并且他还不断咳嗽着、说着含糊不清的梦话。
这让雷胜一下子就意识到,他的师父已经老了。于是,在一阵难言的酸涩中,他就这样任凭玉爷握着手,坐在炕沿陪了整整一宿……
还是那句话,这并非玉爷一家之事。实际上,各门各户都不缺“冤死的鬼”。“强化治安”、“反红剿匪”、宪兵队、特高课、粮食管制和虎烈拉(日语译音,即霍乱。当年,侵华日军有一支细菌部队——北支甲第1855部队,对外称防疫给水部队,总部就设在天坛公园神乐署内。1943年为了用京城百姓做**实验,曾蓄意造成霍乱病毒外流,因此死亡的市民多达数千人。),这一桩桩都曾是日本人带给京城人的催命符。于是在经历过短暂的“光复”喜悦之后,京城的人们都变得像受伤的动物一样,开始默默舔-舐起这八年带给他们身心的重创。
只是可惜,耗尽了无数人命才换来的和平,却未能使受尽苦难的人民得以休养生息。紧接着,各方缤纷而至的“接受要员”又来祸害人了。
这些靠着疏通门路,甚至是公然拍买获得肥差的要员们,他们不顾法律、国家和人民的利益,给收复区工商业带来了新一轮的浩劫。
从南京、沪海、津门、京城、再到东北,“三洋开泰”(捧西洋、爱东洋、要现洋)和“五子登科”(“金子、房子、票子、车子、女子)式的接收大戏一直在如火如荼地上演着。
这些贪婪要员们不仅把接收日军投降后的武器装备和财产,公然占为己有或拿到黑市私自变卖。他们还把一些家财丰厚却又实则无辜的人们强行扣上了“汉奸”的帽子,以此要挟加以勒索。结果,大接收彻底变成了“大劫收”。
并且,在接收过程中,政府不仅采用了大大压低币值的伪币收换办法,对各阶层民众进行残酷掠夺。同时为了维持巨额的军事费用和行政费用,还印发大量纸币来应急,造成了严重的通货膨胀。结果致使民族工商业纷纷倒闭,城市失业工人日益增多,收复区城乡人民的生活很快便陷于新的困苦之中。
这一切,都让广大老百姓大失所望,正所谓“想中央,盼中央,中央来了更遭殃”。在好不容易把鬼子熬走之后,谁也没想到,政府带给他们的新生活,竟是连吃上个窝头也成了奢望。这与日本人在的时候又有什么本质区别?
京城的百姓们又开始挨饿了。好在雷胜在已经升任37师师长的吉星文特别关照下,回京后并没有拿着擦屁股纸一样的法币复员,而是被安置在了京城警卫司令部的军械库里任职。所以师徒俩的日子,还能凑合着过下去。只不过,让他们万没想到的是,就连这每日粗茶淡饭的幸福竟也没能维持多久。很快,他们的安稳就被一个已经消失了十几年的不速之客给毁了。
图里坤回来了!
是的,这个当初与尹隼、童山河相勾结,弑师失败,却害得玉爷长子死于非命的混账又回到京城来了!
不过与十几年前落魄地逃出京城不同,这次归来,图里坤已经摇身一变,成了军统京城站的行动队少校队长,一个见官大三级的真正特务!
原来,图里坤自从离开京城之后,便一直混迹江湖。而为了谋生,他也越发变得冷血,甚至凭借玉爷教授的本事干上了受雇追债或杀人的行当。直到抗日战争爆发,一个军统华北地区负责人偶然见识到了图里坤的本事,觉得他很适合干这一行,便其吸收加入了军统,成为了一名行动队的成员。而此后的图里坤,也因多次成功地完成了任务,很受上面的器重。就此一路高升,最后竟进入了重庆军统本部。
后来抗战胜利了,由于本部北方人很少,百分之九十都是南方人,图里坤和时任军统局华北实验区区长的马汉三算是老乡,一直都相处的不错,他也就趁机投靠了这位未来的京城站站长,与之一起重又回到了京城。
应该说这次回来,除了衣锦还乡,一雪前耻的应有之意。图里坤还有一个想头,那就是要把玉爷未教给他的所有本事都弄到手,他要借此成为军统内部的第一高手。
有权有人,又熟知玉爷的交际往来,于是回来没多久,图里坤就把玉爷的情况摸了个底儿掉。然后他不仅动用关系网,让军队把雷胜给开革了。还在事后堂而皇之地带着手下的人马闯进了玉爷的家。
他的目的其实很简单,一是为炫耀,二是为羞辱,三则是用示威来逼迫玉爷交出跤术。
图里坤带人砸开玉爷院门的时候,师徒俩正对坐着为日后的生计发愁。全没想到命中注定的冤家仇敌竟会凭空而降。而且还是带着一个排端着枪的大兵来的。
结果玉爷和雷胜都挨了打。他们一个身子骨没养好,一个腿瘸了用不上力,再加上图里坤又是最了解跤术弱点的人,所以哪怕他们极力反抗,可最终还是被图里坤指挥的大兵们一拥而上,接二连三地用枪托给砸倒了。
等到围殴的士兵们住手之后,玉爷已经血流满面了,雷胜也是鼻青脸肿,还折了一根肋骨。其实也多亏他的身子骨好,替玉爷扛住了大多数殴打,才没让玉爷被打出内伤来。否则,这些枪托子要都砸在玉爷身上,就凭玉爷现在的岁数和身体状况,少说也得丢了半条命去。
而直到这时,图里坤才正式露面说话,他先是呵呵一笑,不仅坦言雷胜丢了的差事是他弄得鬼。接着还大咧咧地提出要玉爷限期交出“分筋挫骨手”、“沾衣十八跌”和“三道腰大得合”的图谱练法来,否则他就要把雷胜下狱,还要刨玉爷的祖坟。
玉爷当时就被气得几乎晕了过去,他完不敢相信这是自己当初收的徒弟。更不敢相信这是好友图三的儿子。
其无耻和卑鄙的程度简直骇人听闻,甚至已经完全超出了人的范畴!
图里坤就是一条狼!一条毫无良心的白眼狼!
最终,带着得意与畅快,图里坤领着大兵们走了。而他却成功地把羞辱与绝望留给了玉爷和雷胜……
第一百三十四章 蹉跎
应该说,图里坤确实是个极有手腕的人。他远比日本人聪明,知道玉爷是个什么样的人,知道玉爷一辈子最看重什么。他也知道玉爷可以不要金钱、不要利益,甚至不要性命,但却无法不要名声,不要脸面,不要祖宗。所以就像打蛇七寸一样,他一下就捏住了玉爷的命门,使之根本无法拒绝他的要求。
只不过饶是机关算尽,但图里坤却终是漏算了一条。那就是他令人殴打折辱玉爷的行为,不仅让玉爷品尝到了屈辱和痛苦,同时也深深地刺激到了雷胜。
要知道,练武者要能容人,但不能受辱,这是公认的原则。更何况雷胜又是个最念师恩的人,而玉闶之死也让他一直对师父心存愧疚,所以玉爷在他的心中可以说是比天还要大,比任何人都重要。如果有人对玉爷不敬,他是可以拼命的。
这样一来,图里坤令玉爷受辱挨打的行径,其实已经彻底跨越了雷胜的底线。而为了杀掉图里坤,雷胜哪怕天塌地陷也不管了。于是当天晚上,在服侍受伤的玉爷睡下之后,雷胜便不顾一切地去找图里坤算账了。
要是按常理来说,雷胜是个欠缺谋划能力的人,并且身体还有残疾。那么在急切之间,他要去对付天天都在算计人,又手握权势的图里坤,怎么看也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不过,残酷的战场却早把雷胜锻造成了一个合格的战士,同时也教会了他常人连想也不敢想的复仇方式。
雷胜报复的具体经过一点也不复杂。当他来到图里坤的住处时已是深夜,由于他带了两本所谓的“秘籍图谱”当幌子。打着哈欠的卫兵在请示之后,只对他进行了一番极为粗粝的检查便放他进去了。
接着,图里坤穿着睡衣带着两名护卫在客厅里会见了他。而就在图里坤丧失警惕,心花怒放地查看“图谱”的时候,他猛然施展出了“分筋挫骨手”,一把就抓住了图里坤的肩膀。
尽管当时那两名护卫警惕心不小,一发觉情况不妙,他们马上扑过去替图里坤解围,可接下的发展却是他们压根没有料想到的。
因为首先,“分筋挫骨手”威力奇大,被雷胜抓住动图里坤只有疼得抽搐的份儿,全无半点反抗能力。所以哪怕那两个护卫使出吃奶的力气掰扯,一时之间也无法使雷胜松手。
其次,就在两个护卫极力掰扯的同时,雷胜竟然又以无比敏捷的动作,从腰间掏出了两个圆滚滚,黑黢黢,状若香瓜的东西来……
原来,这竟然是两个已经被拔了保险销的“香瓜手雷”!
这种手雷原名97式无柄手榴弹,当年属日本制造的高端军火。因其形如香瓜,故被俗称为“香瓜手雷”。这是雷胜在前不久奉命清点库存旧式军火误带回家的,之后他便一直留在手边把玩。当时他本人也没能想到,此物在不久后,竟会成为他向图里坤索命的底牌。
而一看清雷胜手里的玩意,不光两个护卫,就连图里坤也是当场魂飞魄散,仨人差点大小便失禁。他们这才知道,雷胜是带着玉石俱焚的心来的!
只可惜,什么都晚了!
两个护卫扔下主子掉头而逃,图里坤不甘心地嘶声大叫,雷胜则一脸嘲弄……
很快,四秒钟飞速而至。随着爆炸声起,屋内的摆设尽碎,火光与血肉横飞……
雷胜全身在瞬间碎裂开来,图里坤的脑袋也如同被砸破的西瓜一样爆了,那两个护卫则在气浪的作用下,撞破玻璃窗横飞了出去……
日本的“香瓜手雷”确实质量精良,十米半径之内完全是摧枯拉朽一样的摧毁。几乎在同一时刻,在场的四人,统统变成了肢体破碎、血肉模糊的尸体!
这件事震惊了军统高层。国防部二厅厅长郑介民亲自指示马汉三,要他对此次事件加以彻查。因为军统有充分理由来怀疑,这是一场有预谋的刺杀。他们认为,这一定是牵扯到了什么重大的机密要务,才会有人用这种极端的方式夺取一个军统行动队长的性命。
不过,马汉三自然什么阴谋也不会发现。到了最后,他也只查出了图里坤道德沦丧的往事,与其来京后仗势欺人,才遭致报复的事实。
而对于这个结果,军统有许多人都表示太过匪夷所思。他们想象不到,一个普通的军人竟会选择用如此惨烈的方式与对手同归于尽。
其实,这倒是这些养尊处优的官老爷们没见识了。因为当年徐州会战时,奉命狙击日军拖延敌人增援部队的吉星文部,只凭区区一个旅的兵力就能纠缠住日军的一个机械化师团,靠的就是那么悍不畏死的士兵们,抱着手榴弹、炸药包,挨个用命往里填的打法。
只是可惜,百战余生的英雄在迎来胜利之后,竟被一个小人逼得用这种方法来维护自身和亲人的尊严。想来,也着实太可悲了一些!
军统方面压制封锁消息的举措取消之后,便派了个下级军官通知玉爷去领尸首。玉爷这才知道发生了什么。得知噩耗的他,当场便心疼得昏了过去。
这可让来报丧的上尉连长吓了一跳。情急之下,军官又是掐人中,又是撒凉水,手忙脚乱了老半天,好不容易才算是把玉爷弄醒。可醒来之后,玉爷一句话也没说,就当着连长的面,又接茬大哭起来。
没办法,哪怕是在外人面前,玉爷也控制不住伤心。雷胜虽说只是个徒弟,可说起来真跟亲身儿子不相上下。更何况,雷胜身上还承继了他传承跤术的所有希望,也是他唯一的传人。而现在这么一死,可以说全世界,除了他自己,就再也没有人能懂得他祖辈十几代人传下来的玩意了,他的后半辈子也将注定形单影只,再无一个人是亲的热的。
“老爷子,您节哀吧,事已至此,身子骨儿还得保重……”
哭声一时不可遏止,连长不得不加以劝阻。结果嚎啕虽然变作了压抑的哭泣,可玉爷却没一眼看向连长,只自顾自地边哭边诉说。
“……这辈子,我立志报国,可大清照样完了。我想开办跤馆,开宗立派,哪知却成了武术界的眼中钉。我想改编拳路,助军练兵,可又被军队弃之如履。那么我想安居乐业总行了吧?偏偏日本人又来了。为了保家卫国,我的儿子和徒弟都当了兵上了战场,到了,也只回来了一个。我老了,现在只想安享太平,让徒弟成家娶妻生儿育女,可为什么又是这个结果……”
出自玉爷口中的话,带有一种分外的悲切,使得连长眼中也不由的湿了。为此,这个军官又想说什么安慰一下玉爷,可张开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
这时玉爷眼望着房顶,开始叫着雷胜的小名,似乎是在对徒弟的在天之灵说话。
“……雷子呀雷子,你怎么这么傻呀!我就你这么一个亲人了,你走了叫师父怎么活下去啊。和你的命相比,跤术不跤术,又有什么要紧?他要,给他就是了!即便我死了,你也不该死!你还没成家啊,你才活了多大啊……”
好不容易玉爷才哭够了,终于站起来跟着连长走了。而当他们离去的时候,隔壁两侧听到这边动静的邻居们也走出门来。
大家谁都没说话,只默默看着他们,脸上带着一种难言的同情与怜悯,目送着他们向胡同口走去。
忽然一阵北方吹过,掀起了玉爷打着补丁的棉袍,也吹动了他荒草一般的白发……
目睹此情此景,旁观的邻居们,有好几个,也忍不住哭了。
自从雷胜死后,玉爷的日子过得是一天不如一天。不光是他心理和精神上没了指望,就连物质上也同样如此。
由于内战又起,京城的市面十分惨淡,绳子铺没了生意,也就牵连着玉爷断了生计。最后到了喝菜汤都能当镜子使的地步时,玉爷感到实在没辙了,便只有把没人住的那些房子出租给外人,来换一口饭吃。
不过租房虽然能收些房租,可菜市口却并不是什么好地界。这里属于南城的穷杂之地,在这里赁房而居的自然也都是穷人。况且玉爷这人太好面子,又不好意思催人要钱,于是每月能拿到手的钱也就屈指可数了。
再加上玉爷平生属于能挣能花的主儿,理财的能力实在差得紧,房租再怎么也不够他开销的,他便只有变卖家私来敷衍。这么一来二去,不光屋里的家具摆设都被送进了当铺,就连祖宗留下的那些好兵刃也没能保住。要说玉爷唯一还舍不得卖的,也就是那口代表着祖先荣誉的御赐琉球宝刀了。
就这样,玉爷稀里糊涂的迎来了解放。而这时,让他万没想到的是,随着解放军开进了京城。已经消失多年的李尧臣竟然也跟着出现了,而且还主动回到菜市口来找他。
敢情,这些年来李尧臣一直都在京城,只是抗战之后,他便一直在协助红党的地下工作者忙和着,早成了三民党特务的眼中钉,才一直不方便露面。
此时两个老哥们的重逢,已是时隔十余年了,看着彼此苍老的面容,都是百感交集。而念及那些已经逝去的老友,彼此也更加格外珍视这份友谊。于是自此之后,他们便更加常来常往,宛若亲戚一般地相处。李家的子侄,也都把玉爷当成亲叔叔一样地照顾着。
老友的归来,宛若一针兴奋剂,总算是让玉爷对生活提起了点兴致。
由于此时的李尧臣,已经成了中南海里的红人,同时还享有“人民武术家”的盛誉,所以玉爷的晚年生活在他的关照下,也得到了很好的安排。没多久,李尧臣就找相熟的干部,使菜市口的街道办把玉爷纳入“五保户”,由国家承担起了玉爷的赡养。而作为回报,玉爷也慷慨地把小院房契献给了政府。
同时,为了使玉爷的跤术后继有人,得以传承。李尧臣还试图通过门路,把玉爷安排到体校去当教练,传授跤术。本来这件事基本上已经办得差不多了,只是可惜,终归还是有一些很现实的阻力成为了拦路虎,这件事被某些人通过一些背后的小动作给搅黄了。
尽管玉爷相当失望,但说起来,这种结果原本也原属必然,因为有三条主要原因是根本无法调合的。
首先便是玉爷与武术界的恩怨未消。由于武术界人士,许多人都对玉爷当年连破“鹰爪门”和“山河武馆”的旧事心存芥蒂,更打心里对玉爷的跤术感到忌惮。再加上如今这些人也仍然希望像过去那样牢牢把持主流地位,唯恐跤术会抢了武术的风头,那么自然不会希望玉爷有重新授徒的机会。
其次,跤术界的生态也发生了极大的变化。由于日本人不愿国人强壮体魄,所以自打京城沦陷以后,当年类似于武馆模式的旧式跤场便没有了生存空间。善扑营代表的官跤,也因此逐渐陷入后继无人的境地,在京城跤坛渐渐丧失了主导地位。
相反在这段时间内,以天桥为代表的表演性平民跤术,因为迎合了民众的娱乐和日本人借娱乐麻醉大众的需求,却在悄然兴起。这些以私跤和野路子起家的主儿,好不容易才摆脱了官跤的压制,如今自然也不愿意再重新给自己添个祖宗牌位,因此同样对玉爷很是排斥。
而最后一条则要归咎与政府对武术界的新要求了。由于进入了新社会,政府开始强调社会伦理,武术和跤术也就都开始了表演化和体操化。像八卦、太极等武术,以及天桥跤术,经过套路编排都非常好看,便得到了大力提倡和扶植。而像形意拳和玉爷的跤术,只讲实战性,实在没什么可表演的,也就格外地不合时宜,没落也就难以避免了。
总之,无论在哪一条来说,玉爷其实都是被社会主流鄙弃与外的,那么落了这么一个结果也就不难理解了。
不过对于玉爷而言,他最在意的其实倒并非是自己没能去体校任教这件事。反倒是极为担心武术界的这种现象,将会导致国术精髓消亡。此风一长,今后或许留下的将全是那些华而不实的东西了。于是,他便特意去找了李尧臣,希望李尧臣能和体育部门的领导提提意见。可李尧臣远比玉爷更明白怎么回事,知道这种事牵扯到国家治理的大事,老百姓是碰也不能碰的,因此,他也就只得那一些没营养的话来敷衍玉爷,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玉爷没有办法,就只能安心等待。却没想到,这一等竟把“十年浩劫”给等来了。不光玉爷自己成了封建残渣余孽,就连李尧臣也是深陷泥潭自身难保了。到了这个份上,玉爷深知事不可为了,也就彻底地落寞下去了。
至今,玉爷已经成了个白发皓然的老朽,时间把他一切的希望和心气都带走了,只留下了孤独与失意。他跟邻居们关系虽好,却无深交。李尧臣受了冲击,也没法来走动了。所以他每天最常做的事,也就是回忆过往了。
他的窗前有一把凳子,他会常坐在那里,默默向窗外望着,看大树落叶,看麻雀飞舞。同时想象着自己年轻时的样子,想着妻子、侄子、儿子和徒弟,日复一日……
更多的时候,他也在思考一个问题。那就是为什么自己竟然活成了这样?
他自觉祖传的跤术好,一辈子要强。可他的玩意自己人怎么也看不上,只引得那些邪门歪道的坏人惦记着。而他到老不仅一事无成,身边的亲人,竟也一个一个先于他走完了人生之路。怎么想也是让人惨然。
说到底,他现在能做的事,也只有混吃等死了。或许这才是人的命,是人总有那么一天。
对了,解放后实行火葬,他死后必定没有棺材,那也只好就这样吧。反正他也买不起寿材,或许把他烧成了灰倒是好事,他也就不用去见祖宗了。否则,他又该怎么跟祖宗交代呢……
第一百三十五章 相看
“……说真的,就冲玉爷这身本事,我真恨不得当场就磕头为师。可我也知道,自己这个年纪瞎玩玩还行,真想练出点什么来却已经晚了,当时也就没开这个口……”
“……后来我还是按时给玉爷送煤,不过每次,老爷子总得留我聊会天喝口水再走。没几年我又调到了生产科去,可我叮嘱接班的人,还得像我一样地关照老爷子。再后来每逢节假日,我仍旧接长不短地去看望玉爷,慢慢地我们也就真成了忘年交……”
“……越和玉爷熟悉吧,我就越遗憾自己没福气,毕竟高人难遇嘛。再后来我又一琢磨,我不行,可我还有个儿子呀,于是我就问玉爷能不能收下泉子当徒弟。老爷子见我挺认真,就说让我等孩子十岁以后带给他看看再说……”
听陈德元讲述完玉爷平生的经历,洪禄承和王蕴琳半晌没言语。他们确实明白了玉爷是一位难得相识的高人。不过,却也因此有了新的顾虑。
“德元哪,你说玉爷是不是不愿意再收徒了?要不然,也不至于这么多年连一个徒弟也没收呀。再说了,你跟玉爷有这份感情,人家当时也没一口答应。我们跟人家半点交情没有,人家哪儿愿意找这个麻烦?更何况玉爷的岁数已经古稀之年了,我们老三可是淘得出圈儿,老爷子的精神头……”
见洪禄承还在瞻前顾后,陈德元可有点急了,马上一拍大腿。
“嗨,我觉得您就是顾虑太多。跟您这么说吧,玉爷不好跟外人打交道,除了相邻的几家老邻居,整条胡同也没几个人知道老爷子一身本事的,他哪儿去找合适的徒弟去?至于玉爷要等孩子十岁,那不是借故推辞,而是要看看孩子的发育情况。因为是练这个年纪太小对骨骼不利,如果身体条件天生就不适合,勉强也不是好事。另外,玉爷的身子骨也绝对没问题,论动手几个小伙子加一块也不是个。不过我倒是得说一句,练这个是真苦,您也得真舍得孩子才行……”
“舍得。这孩子确实太不象话,也该吃点苦头成人了。再者,这年头真有本事的师父也不容易找,要能被玉爷收下,是他的造化。为这个,我真得谢谢您呢……”
终归,久未发言的王蕴琳做了拍板人,而洪禄承默默看了妻子一眼便也点了头。
陈德元顿感欣慰。这件事到这儿,总算是达成一致了。
急脾气的人心里有事过不了夜,为了尽快把这件事定下来,陈德元当天一下了班,他便买了些吃食去看玉爷。而等到了晚上喝酒时,他在酒桌上就顺势把事儿给说了。
陈德元很实在,这事儿丝毫没给玉爷打埋伏,他不仅直接把洪衍武种种斑斑劣迹都说了,也把自己与洪家的关系都和盘托出。他所希望的是,玉爷不光能收下陈力泉,也能收洪衍武为徒。这样俩孩子既能学着真本事,也免了洪衍武继续去四处胡闹,给家里招灾惹祸了。
但是一开始的时候,玉爷听见陈德元竟饶给他一个不动规矩、能反了天的怂孩子来,其实是很有些不高兴的。
因为这么多年来,他早已没了收徒弟的心,当初能应下陈德元,那全因为想着投桃报李,借此以报恩情。可如果陈德元要把他当成旧天桥耍把式卖艺的,以为什么样的孩子都能随随便便当他的徒弟,那么他当初所说的话自然也就可以不作数了。
不过,毕竟这么多年陈德元一直对自己照顾有加,玉爷再不高兴也不好一句话就给撅了,总得听人把话说完。而当他弄清了所有的情况后,最初的心态却不由发生了一些变化。
其中的缘故有两条。
第一,陈德元的厚道感动了玉爷。
玉爷最重人的操守。他可没想到陈德元为了多年前所受过洪家的恩惠,竟能持守至今也不忘本。因此对于陈德元的不情之请也就能体谅一些了,至少他不会再认为陈德元存有轻慢之心,把他的玩意当成逗孩子玩儿的杂耍了。
第二,也是最重要的。却是玉爷没想到洪衍武竟然是“八大宅门”洪家的后人。
说来也巧,想当初,玉爷的兄长玉惟逝世时和“会友镖局”关张之时,曾有几家大栅栏的仁义商号对玉爷一家雪中送炭。而无论哪一次,都有洪家的人。因此说起来,其实玉爷也是受惠洪家良多。正所谓“知恩图报”,以玉爷的为人,在这种事上哪会含糊啊?再说有陈德元这个现成的例子摆在眼前,他又怎能被别人比下去呢?于是,他也就坦诚地把这个事告诉了陈德元,并答应会去洪家看看这孩子是否适合练跤。
陈德元是听玉爷说过这段往事的,恍然大悟下,不禁对“人生无常”四个字又有了新的理解。可很快,他又觉着有些不对头,便不由疑惑地问,“不对吧?您要是和洪家有这段交情。那我跟人家提起您,他们怎么会不知道呢?再说了,洪家的衍美楼和衍美斋是在煤市街才对,不在大栅栏里呀。您是不是记错了?”
可玉爷听了,却只微微一笑。“嗨,那都是什么年头了,你认得的这位东家,那个时候恐怕还小呢。我说的可是洪家的老东家——洪效儒呀。至于衍美楼和衍美斋在煤市街,你说的确实没错。可是别忘了,洪家不止这一个买卖呀,他们家的三阳金店和古玩店聚宝斋,可就在大栅栏街和珠宝市街里呢……”
就这样,没过几日到了礼拜天,玉爷一大早就应陈德元之约来到了福儒里。而陈德元也按玉爷的嘱咐,没把这段往事跟洪禄承说。因为首先玉爷还得相看孩子,要真是洪衍武身体条件不行,这事也成不了。另外就是这个年头,当年的事最好少提,大家都怕因此惹出些没必要的麻烦来,潜意识里无不避讳这种事。
玉爷先到的是西院,他刚找到陈德元的家,就在门口见到了一个正在掏炉灰的小孩。由于父子俩的眉眼相像,他不用问也知道是陈德元的儿子。
当年无论冬夏,因为家家都得用煤炉子生火做饭,所以家里的垃圾,均以炉灰为主。掏出来的炉灰,往往盛在破洗脸盆里,底下垫一张报纸,至少一天一倒。这活比较简单,没有干好干坏一说,一般都要落在孩子身上。
可让玉爷感到意外的是,陈力泉掏完自家的炉灰,把炉灰盆放上平板儿小车之后,还把左右邻居装垃圾的小筐和小桶一起放在车上,然后转过身来见到他,规规矩矩叫了声“爷爷早”,才拉着小车稳稳当当地走了。
嘿,这小家伙!敦厚、实在、懂事!
正所谓见微知著,以小见大。陈力泉不经意的表现,让玉爷第一眼就喜欢上了。再加上陈力泉打小不缺营养,又常干活,身子骨看着要比同龄人厚实的多。因此玉爷已经基本断定,他会是个练跤的好苗子了。
不过,人比人气死人。别看玉爷对陈力泉的第一印象不错,可他对洪衍武的印象却又是正掉了个。因为等陈力泉倒完灰土回来以后,玉爷和陈德元父子一起去东院拜访洪家的时候,偏巧又目睹了“老家贼”一次“习惯性”讨厌的全过程。
原来,就在仨人刚走到东院院门高台阶下的时候,正好洪衍武也站在院当中,扯足了嗓门,高喝了一声“磨剪子咧呛菜刀——”
当时可是清晨八点半。就这刺耳至极又冷不防的一嗓子,别说将玉爷几个吓了一跳。也将全院所有的邻居,全给惊动了,再没人能在家里坐的住。
老边媳妇首先就系着围裙从屋里踱出来,呵斥道,“臭小子,差点没吼出我心脏病来!碗(卒瓦)了你赔我呀……”
老苏媳妇也从隔壁出来了,“小武子,大清早的,你瞎折腾什么?把我闺女都吓哭了……”
老丁最后一个从南屋出来了,直接就骂上了。“你个老家贼,忒不是东西了。一礼拜就这一个礼拜天儿,好不容易能睡个懒觉,全让你小子搅了。你家大人呢,我找你爸爸说话……”
而面对众人的公愤,洪衍武可算是没皮没脸到家了。他相当无耻地笑了笑,只说了一句“我爸妈买菜去了,就连我们家老大也不在”,然后竟接茬在大枣树下摆出一幅杨子荣的架势,揪着脖子又唱起了样板戏。
“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抒豪情寄壮志面对群山,愿红旗五洲四海齐招展……”
杀鸡一般的破锣嗓子挑衅似的引吭高歌,听得在场所有人太阳穴都突突直跳。这下好了,众位邻居惶惶相视,谁也拿这位“洪三爷”没辙。
目睹如此的场面,就连玉爷也不禁摇起了头,忍不住感叹,“有这个不肖子弟,怕也是洪家祖坟跑了风水,气数已尽了。”
一听这话,陈德元的脸色顿时不好看了。他这会最怕玉爷会临时改变主意,于是赶紧喝骂一声“你小子,又折腾邻居,皮紧了吧!”便从门洞的阴影里走出来,制止洪衍武的胡闹。
而站在大太阳地,正唱得光膀子冒油汗的洪衍武,这才发现了虎视眈眈的陈德元,当时就是一哆嗦。
他多聪明啊?知道再折腾弄不好要挨揍了,于是下面那句“哪怕是火海刀山也扑上前”也不唱了,条件反射一般撒腿就跑。
几乎一瞬间,他就踩着拖拉板儿吧哒吧哒溜回了屋。关门闭户,仿佛刚才从未出来过一样。
只留下院里的一众邻居们,望着洪家的门户,频频摇头,唉声叹气。
第一百三十六章 约法三章
洪家的堂屋里,坐在八仙桌旁的洪禄承侧着身,一个劲让坐在另一侧的玉爷喝茶。
而王蕴琳坐在丈夫的身边,也小心翼翼地陪着笑。
这不是他们太热情,而是他们太尴尬。
因为他们夫妇刚一回到家,就从陈德元口中得知了儿子干得好事。没的说,他们的脸面自然又让洪衍武给丢了个干净。同时,他们也怕玉爷会为此打了退堂鼓,不愿再沾手这件事。
说真的,洪禄承和王蕴琳今天一见到玉爷,就觉得如同陈德元当初说的一样,这个传奇人物果然非同一般。
首先,玉爷身体简直太棒了。且不说腰背挺直,双臂似铁。就冲那浑身上下的利索劲儿,也完全没有老年人应有的迟缓,反而比小伙子还显灵便。
另外一点,玉爷话少而且气沉,一举一动就像山一样的沉稳。这个一定是吃过大苦遭过大罪,又见过大世面享过大福的人,才会有的一种气质。
所以对于洪禄承夫妇而言,他们完全清楚玉爷真是一位难以遇到的名师。自然也就生怕儿子惹得人家厌恶,错过这个机缘。
夫妻俩的心思表现得都很明显,可玉爷道了声“客气”后,只喝了口茶便没话了。
其实,这倒不是玉爷在“拿糖”,或是真的有心推脱。而是收徒弟这件事,对他来说也是很重要的,很正式的一件事。他如不先把一些事情想在前面,和两个孩子的父母交代清楚是不行的,所以他自然要好好思量一番才是。
就这样,玉爷本着认真负责的态度思量着。但洪禄承和王蕴琳可不清楚他的心思。他们一见他不说话,就越发以为事情不妙。情急下,都不由望向了坐在玉爷身边的陈德元,希望他能帮着美言几句。
陈德元同样受不了悬在半空的感觉,他一看到洪禄承夫妇的眼神,便马上催促地问,“玉爷,您不是来看洪家孩子的吗?看完了,却又不说话。您是觉得孩子身体不行,还是……”
一听这话,玉爷就知道几个人着急了。他也不好再让他们误会下去,于是就作了解释。
“别误会,俩孩子的身体我就看过了,都没问题。跤行里讲究‘同天贯日’,忌讳‘气甲由申’。德元的儿子正好符合‘同’字,将来高大方正,根基牢固。洪家老三呢,不仅占了‘天’字,还是‘通贯手’。日后身高臂长,四肢匀称,骨骼也禁挟磨。可以说,他们都是练跤的上上之选。还是够资格做我的徒弟的……”
玉爷说到这里,见洪禄承夫妇和陈德元的脸上都露出如释重负的神色,忙话锋一转,又补上了至为关键的几句。
“……只是,真让我做他们的师父,还有几个条件你们可得先答应我,就算是约法三章吧。否则,我也只能敬谢不敏了。”
“是是,请您直言。我们一定尽力满足。”
洪禄承刚无比恭敬地应了一声,可哪知玉爷竟不满意。老爷子随后就咬着字眼,硬生生撅了他一句。
“不是尽力,是一定。”
这自然很是让人尴尬的,可洪禄承毕竟曾是大商家,待人接物自有一套。所以他并不像常人那样,一下不来台就急眼,反而更加迁就玉爷。
“您千万别介意。对这个,我们是不懂的。既然您这么说了,想必一定是极为紧要的,我们洗耳恭听就是。”
洪禄承和煦的软性子一下对了玉爷的胃口,他的这种态度不仅让玉爷觉得他挺诚恳,也让玉爷觉得他对自己挺尊重。于是玉爷也就不再藏着掖着了,便把想好的条件一一说了出来。
“第一,无论你们怎么打算的,是想让孩子不出去惹祸也好,是想给他们找点事做消磨精力也好。可要我来教,我就必须得让他们练出真本事才行,否则这个人我可丢不起。而练跤苦,得受罪,风吹日晒,磕碰受伤都是家常便饭,这个你们得有准备。”
说实话,这头一条就让洪禄承听得有些头皮发紧,只是他见妻子没有反对,陈德元一个劲说是,便只有跟着点了头。
“第二,做我的徒弟可就不能再住家里了,俩孩子都得跟着我住,逢周日才许回家半日,平日自己要跑回家来你们也不许留。另外,每个月副食本上的一斤豆腐你们就都别吃了,都得给我送来。而且你们两家,每月还得给我至少十斤黄豆。”
这听起来可让人有点摸不着头脑了。不过儿子被玉爷带走这条,对洪禄承而言倒是件大好事。因为他对洪衍武每日在身边绕,早已烦得脑仁疼了,巴不得这小子一个月回来一次才好。只不过,他对玉爷索要的黄豆的事倒有点为难。这个年头什么东西都靠配给,要是没门路,想弄点额外的物资比登天还难。因此他想了一下,又试着和玉爷商量。
“孩子和您住没问题。俗话说‘穷文富武’,两个孩子吃您的住您的,想必要耗费不少。按说,这黄豆每月十斤也并不多,可总是不如出钱简便。我现在经济上是不宽裕,可每个月也能挪出十五块……”
洪禄承话刚说到这里,却不料玉爷哈哈一笑。紧跟着,玉爷说出的一番话,登时让他知道自己想错了。
“俩孩子必须跟我一起住,是因为练功必须得身教。假如师徒不生活在一起,每日不督促着,是练不出真本事的。所谓‘穷文富武’,其实正是也因为这一点,徒弟要负责起师父的生活,才有的这个说法。所以说,此言不过是个幌子。当师父的要真看上徒弟,财力不成问题,甚至倒贴也愿意教。至于我向你们要的黄豆,那也完全是因为练这个体力消耗太大,用来给孩子们补充营养的。绝非是我借故向你们伸手啊。按理说,吃肉食才最好,可咱们没有啊,所以也就只能用黄豆将就了。我说话向来不打折扣,这已是最低的要求了……”
一席话,让洪禄承恍然大悟的同时也有些汗颜。他知道这不是讨价还价的事了,可他也确实有些发愁黄豆该去哪儿弄去。好在陈德元表示愿把这件事揽在自己身上。于是,这第二个条件便也顺利解决了。
只是很快,玉爷又说出了最后的一个条件。
“第三,我教徒弟可心狠,每日可都要打的。不好好练功,打。无礼顶撞,打。私跑回家,打。甚至孩子没错我也要打。棍棒、篾条、青砖,我会换着用,到时候哪怕我把孩子打得浑身青紫,血痕遍体你们也不得干涉。反正我手下有准,总不会把你们的孩子打成残废、打死便是了。”
“啊!”
洪禄承和陈德元不由自主地齐齐叫出了声儿,俩人甚至差点没急得蹦起来。因为这一条实在是太匪夷所思,也太让人难以接受了。
而就在他们刚要对玉爷发出质疑的时候,另一个令他们万分想不到的情况也出现了。王蕴琳这个最心软、最心疼孩子的妈,竟然不待他们反对便一口答应了下来,而且丁点犹豫也没有。
“成。您放心,孩子给您,就全由您做主了。我的儿子我清楚,真不是个‘省油的灯’。总不能既要孩子懂事成人,又想要孩子自在不遭罪的。您放心出手管教就是,我们绝无二话。”
见此结果,别说陈德元睁圆了眼睛,溜溜看着王蕴琳。就连洪禄承也不由呆住了。
“蕴琳,你……这是……”
洪禄承的声音实在有些惶恐,因为妻子与平日太过反常了。
“你们都别急,玉爷这话虽然听来不近常理,可善扑营的官跤一向就是这么练的。还从没听说把谁打坏过。其实,这反倒是减少意外受伤的最好方法呢……”
王蕴琳不紧不慢地开口说话,很快便给洪禄承和陈德元解释清楚了。
这样接下来,反倒是轮到玉爷有些讶异了。
“说得没错,您倒是对跤行的事蛮懂。可这是官跤之秘啊,许多在私跤场玩了一辈子跤的主儿都不知道,您又是打哪儿听说的呢?”
“其实呢,我的兄长也会官跤,他当年正经跟瑞五爷和宛八爷在天桥红庙的跤场里练过,每天浑身上下至少要被棍子捋两趟呢。讷尼当初也是嫌他胡闹不争气,才把他送去的……”
由于玉爷表现出疑问,王蕴琳沉吟了一下,便作了回答。可她一没留神,最后秃噜出的一句话,竟又引起了玉爷更大的错愕。
“怎么?您也是旗……”
虽然玉爷及时住口,后面那一个字没说出来。不过此时,他对王蕴琳是旗人这一点却已经是确信无疑了。
这是因为“讷尼”这个词是满语,译为“额娘”,是满人对母亲的专有称呼。这个词的发音很特别,也可以叫做“讷讷”,但绝非像后来电视里面的演员那样,只是“额娘、额娘”地单从字面上的傻叫。所以说,若不是真正的旗人,是绝对叫不出的。
果然,尽管王蕴琳脸一阵红一阵白,表现出了在这个时期人们大多会有的顾虑,可她很快也是承认了这一点。
“不敢瞒您,其实我和您一样,当年家里也是镶黄旗管领下的。”
“啊?那您的府上是?”
这次玉爷是真的震惊了,又极为迫切地询问了一句。因为王蕴琳的话听起来虽然很普通,可其实还包含有一个旗族旧俗。
此俗来自于编旗时代。由皇帝亲率的镶黄、正黄、正白三旗所属户下包衣(满语,即家人之意)组成内务府三旗,时间是在入关之初。而从此,内务府三旗与普通八旗也就彻底变成了两条轨道上跑的车了。这也正是许多人听说过的“上三旗”和“下五旗”的由来。
这个制度对所有的旗人都相当重要,因为它使得旗族内部也生出来一个特权等级。
从本质上来讲,内务府旗人无论从政治、经济、地位来说,还是组织体系,晋升渠道而言,受到的优待都要远超普通旗人。因此他们只与同属一脉内务府旗人交往,这也正是当年绍英会对玉爷多有照顾的原因。
而为了更好的区分彼此,从报履历上来说,两者所用的词汇便大有不同。像普通旗人自报家门是称“在某某佐领”之下,而内务府旗人则只用“管领”这个专有词。
所以说,听王蕴琳这么一说,玉爷也就彻底明白怎么回事了。
要知道,自民国起始至解放以后,京城里的旗族由于分迁各地,所余也不过近万户了。所以说,像玉爷和王蕴琳这两个同属一旗的内务府旗人再能相遇,想来也知道是多么大的巧合了。那么自然难免,玉爷也就更想打听一下王蕴琳的家世。
王蕴琳看出了玉爷的激动,也觉得分外亲切。不过,小心谨慎已经成了她的习惯,她便只是隐晦地作答。
“我的家,过去是住在东城亮果厂胡同的‘半亩园’内,想必您老应该是知道的……”
“亮果厂……半亩园……”玉爷忽地眼睛一亮,像是想起了什么,可又有些怀疑地问,“难道您的哥哥是允泰不成?”
却没想到,一听这话王蕴琳居然点了头。“正是家兄,没想到您老竟然认得他?”
玉爷忍不住感叹真是巧,随后便提起了些当年旧事。“允泰是我侄子玉闳的朋友。想当初,他的‘得合勒’还是玉闳背着我偷着教他的呢。我还记得他的武术比跤术好,好像师父是武当山的徐本善。而且那小子一喝醉了就爱光着膀子盘树上去,酒醒了却又不好意思,非说自己是‘真龙显形’。他如今在哪儿?过得还好吗?”
“其实打从‘七七事变’起,我们就没再见过了。后来解放了也找过,没找到。再后来,直到‘运动’来了,才听说人在房山守祖坟呢,可这情形也没法再找了……”
说到这里,王蕴琳的神色难免有些郁郁。
而玉爷却又不由摇起来头来,还发出了一阵由衷感慨。
“没想到,真没想到……其实他人在房山也正常,他一向都是最在乎这个的。怎么说,你们也算是龙种……”
第一百三十七章 得胜包
对于王蕴琳和玉爷所说的往事,洪禄承应该是心里清楚的,所以旁听过程中,他一点也没露出讶异的神色。
但陈德元却无法保持神色的镇定。因为他怎么也想不到,王蕴琳竟然和玉爷一样,也是个旗人。并且他们之间,似乎还因此存在着一种比较亲近的关系。
虽然二人素未谋面,可一谈起话来,他们就津津有味地絮叨了老半天。不管是所识之人还是旧日琐事,竟然无不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简直就像久未走动的亲戚一样。
不过,以陈德元的见识,也只能明白这么多了。他对玉爷和王蕴琳谈到的什么“管领”、“房山”和“内务府”之类的,那就完全是糨子一样的迷糊了。
特别是玉爷还提到了什么“龙种”,让他听着更是犯晕。他一下子觉着,横不能王蕴琳竟是皇上的闺女吧?可随后他自己就否定了这个想法,因为谁都知道清室皇族是爱新觉罗,改汉姓以后是姓金,跟姓王的可不挨边。
至于他是否会因洪家隐瞒而生气?
那就更谈不上了。先不说这种事纯属人家**,人家现在毫不避讳地当着他谈及此事,就已经是一种信任了。并且现在还是特殊时期,知道太多又哪儿是好事啊?万一那天他要秃噜了嘴,再给人家找了事儿,那他还不得愧死啊。
所以说一千道一万,尽管二人的对话透着那么蹊跷。可陈德元好奇归好奇,他最多也只是闭口旁听,既不敢插嘴也不敢打听。
就这样,当玉爷和王蕴琳总算尽了谈兴的时候,二人已经近乎得真像一家人一样了。洪禄承和陈德元一时反倒成了局外人。不过这也有一个好处,那就是玉爷收洪衍武为徒的事,也因此水到渠成,不会有变了。
于是,经过了玉爷点头,陈德元很快把儿子和洪衍武一起叫进了屋来。他先是跟俩孩子简单交代了一下,说玉爷今后要教他们掼跤,他们今后也会跟玉爷一起住,要好好听玉爷的话,学到真本事才能回家。接着,他便又让俩孩子给玉爷磕头正式拜师。
但对于俩孩子而言,这个消息带来的却是出乎意料的不快。陈力泉是舍不得离家,舍不得父母。而洪衍武,就压根不想要什么师父,他只想照旧待在自家的一亩三分地里,整日“混打蜡”(满语,口语化为“浑的鲁儿”。意思是蜡快完了一流油,连捻儿都没了,不可救要了。专门用来形容破烂的物件,引申为人就是说谁没出息,没起子)一样地过活。
只是他们在双方父母极其严肃认真的威慑和坚持下,终究是没有什么选择权的。于是在一番很不成功的抗议遭到呵斥和压制之后,他们也只好老老实实地跪下就范了。自此便算是礼成,正式地行过拜师礼了。
对此,玉爷可是有点哭笑不得,他还没收过这么委屈叫他“师父”的徒弟。不过,以他这把年纪,这恐怕也是他收得最后两个‘小垫窝’了,自然不能不包容些。况且,这也怕是他唯一能被两个孩子称为“师父”的机会了。
因为鉴于那个年月的特殊情况,还戴着“封建残余”帽子的他,私收徒弟传授跤术仍属犯禁。所以他自己便不许两个孩子再这么叫他,只让孩子们称他玉爷便罢了。他还说回头去菜市口住,也得这么叫。而他则会对外人声称,两个孩子是亲戚的孩子。
按拜师的规矩,中午是要有一席谢师宴的。
王蕴琳给玉爷准备的饭菜可谓别有特色。除了几样像芥末墩、溜黄菜、炒咸什、麻豆腐、苤蓝丝和荞面扒糕一类,用以佐酒的传统京味小菜之外,她竟还准备了一道极为难得的饭食——“得胜包”。
这种“包”可不是汉民族所说的肉包子,而是一种旗人所独有的吃食。就其“得胜包”的称谓,便可知其名,应当是与行军打仗有着某种深刻的联系了。
其来历相传是在明朝万历四十六年七月五日,老汗王努尔哈赤领兵打仗,当他走到一个叫清河(今辽宁本溪)的地方,一点儿吃的也没有了。当地农民穷罗了所有能吃的东西,也只给努尔哈赤送来了几只鸽子、一些苏子叶和白菜,而后努尔哈赤便把鸽子烤熟了,和着米饭用菜叶包着吃了。最后努尔哈赤在取得胜利后,便定下了祖制。以后每年七月五日,他的儿子们都要吃“得胜包”,以不忘创业的艰辛。而从此,“包”也就成了满族的传统吃食。
从这个故事里可以知道,这个“包”字,其实指的是这种“以菜为碗,包裹而食”的饮食形式。而当时的人谁也不会想到,这种颇为创新的进食方式,竟会对于日后的饮食发展产生如此广大的影响。甚至毫不夸张的说,它简直可与忽必烈发明涮锅子的伟大而相提并论了。因为立足于今日来看,像京城的春饼、烤鸭、扒猪脸、京酱肉丝,乃至由宫禁传到广东去的烤乳猪,无不深受其影响。
不过,鸽子肉毕竟是高价肉食,寻常百姓往往难以消受。于是“得胜包”发展到后来,选料便有了变化。不但鸽子肉渐渐被猪肉代替,也渐渐分为了荤、素两种,名字也被老百姓俗称为“菜包”或“包饭”了。通常来说,以荤菜包最好吃,素菜包则是佛教居士或贫苦家庭的专利。
王蕴琳这一天准备的,即非“荤菜包”也非“素菜包”。而是采用了宫廷里最传统的做法,做了最讲究的“鸽肉包”。
为了这顿饭,她一大早就和洪禄承出门采买去了,一直跑到了京城四大菜市场之一的文崇门菜市场,才算是淘换到了两只肉鸽和新鲜的苏子叶。在这个物资如此匮乏的年代,还能准备出这么一顿比较纯正的饭菜,也足以见其诚意了。
“鸽肉包”的做法很精致,绝不同于平常旗人家所做的菜叶子包酱拌饭。首先要小鸽子肉剔出来,切成丁和香菇炸酱,然后再拌上陈糙米做的米饭。由于如今已经没了旧时的陈年俸禄仓米,像这种陈年糙米已是最好的替代品,没油性,好入味。而等这一切都拌好之后,最后还要再点上香油,撒上蒜末,这时用鲜灵的苏子叶包了,就可以捧在手里吃了。单只吃包不行,还要配上好的粥。就像讲究冬天用白菜叶,夏日用苏子叶一样,粥讲究的是冬天喝羊肉粥,夏日喝荷叶粥。
而当洪家的鸽子香菇炸酱的味道和荷叶粥的清香飘满东院的时候,在隔壁边家,正在屋外炉子上做西红柿汤的老边媳妇,竟如同“海子里的鹿”一样地愣住了。就连屋里的老边连声催她也没听见,最后还是丈夫从屋里出来叫她,她才缓过神来。
“你怎么了?沙子眯眼了?”本来要急眼的老边,见自己老婆竟湿了眼角,硬是把呵斥话给吞下了肚儿。
“你闻,这味儿是‘菜包’啊……”老边媳妇怔怔地说。
老边则一脸的不可思议。“老洪家的?怎么会呢?”
“是蕴琳吧,当初看她会做独咸茄我就怀疑,这回是确信了……”
说完这句,老边媳妇似乎又陷入了某种回忆里,一边用手抹着眼角的泪,一边喃喃自语。
“真有二十年没闻过这个味儿了。我还记着当年每次吃这个,阿玛都得先嘱咐一遍,让我们吃的时候包不离嘴,嘴不离包,以防开包时漏菜。他说那意味着‘漏财’……”
可老边听到这里却不由叹了口气,反而忍不住打断了她的回忆。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嫁了我你就是汉人。你以后别提这个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外面的情形你还不知道?虽然咱们穷到根儿上了,不怕这个,可没准以后会影响孩子们呢……”
人生里的许多事就是这样,一个不经意间就会露出端倪。而也有许多秘密会常年地埋于身边而不可得知。
比如边家仅从饭菜的香味就能揣测出洪家的一些隐秘,而一墙之隔的洪家却没有一个人知道发生在边家老两口之间的这段谈话。此刻,他们只是围坐在堂屋里,专等着开饭。
洪衍争奉父母之命,托关系弄了两瓶通州老窖,他今天一早去取酒,在开饭前终于赶了回来。
玉爷和陈德元可都是好酒之人,一见今天有“通州三宝”之一,更是高兴。于是很快几个人就杯觥交错,大快朵颐起来。
洪禄承不胜酒力,席间只斟了一小杯慢慢饮着。好在洪衍争跟着他的工友和师傅早把酒量练成了,于是便由他替父亲承担起了陪酒的职责。
至于王蕴琳,则根本没有上桌。一是她知道有自己在座,男人们饮酒说话不能尽兴。二是按洪家的规矩,待客时小孩不许上桌吃饭。更何况那“鸽肉包”也仅够大人们吃的,所以她还得继续留在在炉子旁,给俩孩子溜黄菜、烙葱花饼,单做他们的午饭。
大概今日拜师之事进行得很顺利,王蕴琳的心情很好,不仅一张张油旺旺的葱花饼烙得空前绝后的精彩,她还毫不吝惜地给两个孩子摊了六个鸡蛋。把两个一直眼巴巴地看着她忙碌的孩子馋得直流口水。
很快,两个小家伙也开饭了。直到看着他们坐在小桌旁边,狼吞虎咽起来,王蕴琳这才终于能略喘一口气歇一歇了。可就在她来到堂屋刚想喝一口水的时候。没想到吃了一半饭的洪衍武竟然咬着一角葱花饼,屁颠屁颠地追进屋来。还贼眉鼠眼地拉着她的衣角,跟她讨要一毛钱。
王蕴琳自然要问儿子为什么要钱。而洪衍武这个瞎话篓子,给她的理由可不怎么实在。这小子竟然说是欠了球子和锛儿头买冰棍的钱。还假模假样做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非说做人不能不讲信用,他不能带着债务一走了之。
王蕴琳又好气又好笑,她不用想就知道里面有猫腻。可身子既乏得厉害,又明知儿子要去吃苦,她也就不愿为这事太过较真。只是就在她禁不住缠磨,刚打算掏钱的时候,却不妨酒桌上的洪禄承这时给听见了。结果他当场干预进来,冲洪衍武就瞪起了眼。
“你都被惯得没样了。不好好吃饭,编故事跟大人要什么钱!”
要知道,洪衍武为拜师的事老大不乐意,正暗暗生他爸爸的气呢。这时他见父亲又来坏自己的好事,哪儿还能甘心当头顺毛驴啊?结果当场就顶了嘴。
“那也是我妈惯的,不是您惯的。再说,我怎么没好好吃饭了,我这人有三大爱好,第一爱吃饭,第二还是爱吃饭,第……”
陈德元可是最爱跟洪衍武逗闷子,这会儿听这小子这么说,便忍不住插了一嘴,抢先替他说第三还是爱吃饭。
可哪知洪衍武偏说不对,非说第三是爱钱。
这一下差点没把陈德元给乐“劈”了,却也把洪禄承彻底气得脸发黑了。
一句“你给我住嘴!”出口,洪禄承便再懒得看这个儿子一眼,他只是一个劲地挥手,示意“老家贼”快滚。而与此同时,出于一种无可奈何的委屈,他也忍不住跟玉爷诉起苦来。
洪禄承抱怨这个儿子实在不给他争气,整个一囔糠的货,提拉不起来,推搡不出去,怎么看着都让他窝心。若是不能学好,恐怕将会是洪家的祸事。所以他要请玉爷务必严加管教,千万不要对这孩子有一丝手软。
虽然洪家后来发生的事情,无不验证了他这句话的真理性。可当时谁都听得出,这也只是一个伤心父亲无奈的气话。所以玉爷只笑了一下却没有作声。陈德元则极力安抚洪禄承。
令人惊讶的倒是洪衍争,他一反常态没落井下石,反倒招手把洪衍武叫了过来,还空前大方地给了他两毛钱。
这一下,就连洪衍武自几个都愣了,一种惶惑让他连道谢都支吾起来,还破天荒地叫了声大哥。
但没想到的是,洪衍争随后竟说,其实他是为了不让洪衍武再在这儿混闹,怕气坏了父亲才给他钱的。并且洪衍武明天也要被“发配”了,还不一定回得来回不来呢。在古代,囚犯临行也得吃顿饱饭,所以“老家贼”大可不必激动,不用叫他大哥更不用相谢。
这下可是轮到洪衍武的鼻子气歪了,他登时明白了,老大这是恶意相欺,来报以往之仇。
可他堂堂的洪三爷又哪儿能甘心吃这个闷亏呢?
他非常地自信,在这个家里,要比淘和坏可谁也比不过他。他的坏,可以说是坏出了圈,那完全是从肚子里往外坏。眼珠子一转一个主意,让人防不胜防。
所以顷刻之间,他也就马上有了反击的主意。连个磕巴都没打,他就接上了洪衍争的话。
“老大呀,其实叫你声大哥,你也同样不要激动。为什么呢?因为有钱才是大哥,没钱就是孙子!”
一说完,洪衍武拿着到手的钞票,一溜烟地跑了出去,连头也没回。
这下,登时招得玉爷和陈德元都呛了酒。而洪禄承夫妇面面相觑下,各自都叹着气摇了摇头。
至于刚才沾沾自喜的洪衍争,不仅傻愣在当场,脸色已经彻底气得发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