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八章 早课
礼拜天的当天晚上,陈德元就用自己的“大凤凰”,把儿子和洪衍武一起给送到玉爷家去了。
因为是夏天,带去东西很少。除了常显璋留给他们的两套小人书和上学的书包,每人不过几身洗净的衣服,外带一条毛巾和薄被罢了。至于黄豆,现成的两家只凑了两斤多,剩余的还要陈德元去想办法。
离别时候,尽管两个孩子妈都红了眼圈,可毕竟还是欢天喜地的人多。且不说洪禄承和洪衍争浑身上下都带有一种把麻烦扫地出门的松快,就连整个东院的邻居们,满脸也都是“可算送走了丧门神”的喜悦。
自然,这种情感并不是针对陈力泉的,不过“老家贼”本人却也不在乎。因为面子换不来什么实际的好处,在他看来,这玩意向来就没什么意义。
玉爷的小院并非标准的四合院,原是个三合院。街门开在了东向,只有南北和西向有房。而自打他把小院献给了政府,便一直独居在那三间小北屋里。
不过,由于他每日练功已经成了习惯,又不耐烦和外人打交道。所以早在当初房子还属他的时候,他便找泥瓦匠单独砌墙、开门,和其他的两户区分出来,形成了一个独居小院的格局。这样一来,就圈出来三十多平米的空地,即可维持居所的清净,也可供他日常活动所用。
陈德元带着两个孩子到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他轻车熟路地把孩子带进屋去,又在玉爷的指示下,帮孩子们简单地安顿了一下。
很快到了分别的时候,这时的陈力泉和洪衍武都显得格外的没神儿。他们才九岁,还从未在家以外的地方过夜。可打今儿起,哪怕他们再不乐意,也必须得和这个陌生的“师父”一起生活了,自然心中全是不解的惶然。
为此,陈德元也不免心有戚戚焉。可他再一想到“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这句话,便也只好硬起心肠拔步离去。而就在他刚跨步要出院门的时候,屋里已经响起了玉爷的训示。
“……既然你们爹妈非把你们交给我,我自然不能往外面推。从今以后,你俩就是我的徒弟了。我呢,有几个规矩。这一是你们为人要讲道德,今后行事要分清好歹,行止也要懂得礼数规矩。坏的不做,恶的不犯。要清水一边走,浑水一边流。这二呢,你们要勤学苦练,练出真本事来,既不能丢我的人,也不许恃技自傲。不经我的允许,绝对不许和旁人动手,更不能把握教你们的东西私授他人。这第三条最重要———从现在起,我说的每一个字你们都必须照做。不能打丝毫折扣,也不能顶嘴,更不许问为什么和叫苦。否则,别说我这个师父对你们无情!我教训徒弟可从不耐烦说,只会打……”
听到这里,陈德元只觉得心里突突地,竟有一种后脑勺发凉的感觉。到了这会儿,他竟忍不住心疼起儿子,便有些想反悔。
可才刚往回迈了一步,他就想到了洪家的为难,还有来之前,他自己对儿子的那些特意嘱咐。
“泉子,玉爷可是顶有本事的人,你一定要尊敬师父,练出真本事来。说实话,爸爸对小武可放心不下,你一定要对他照顾点。平时干活要抢着点,吃饭要让着点,可不兴和小武闹矛盾。这是咱家欠洪家的,你也别怕吃亏,就当是你替爷爷和爸爸还的债吧。记住,朋友可是处一辈子的,想来也只有你们俩在一块儿,练功才不会那么苦……”
唉!严师出高徒!
陈德元最后在心中哀叹了一声,终于一狠心打开了车锁。然后一步跨上靠在院门外的自行车,猛地蹬上离去了。
应该说,陈德元一手促成洪衍武拜在玉爷门下这件事,的确称得上是对症下药,其结果也完全达到了两家人渴望的效果。
正是从这一天起,在玉爷的管教之下,洪衍武的野性尽敛。他很快就变成了一个顺从听话,老实安静的孩子。不仅再也不敢惹祸闹事,归家之后还懂得做家务活帮衬家里了,就仿佛像换了一个人似的。而陈力泉呢,也越发的举止有度,礼貌周全了。
不过,在邻居们啧啧称奇的背后,却是陈、洪两家的父母对两个孩子说不出的心疼。因为他们很快便了解到,敢情学跤受的罪已经远远超出了他们的想象。而玉爷把洪衍武“板正”的办法,更是纯属暴力范畴的恶治。
当然,平白无故的,谁也不愿找这种罪受,俩孩子在情绪上难免有些小抵触。可有句话说得好,“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一切阴谋诡计都是纸老虎。”所以归根结底,这个过程完全是一场实力悬殊又毫无悬念的比赛。
至于具体发生过什么,我们也不妨来说一说。只是在说之前,还得先提一句额外的话。那就是无论练跤还是练武,一直以来都有个约定俗成的规律,讲究练“二五更的功夫”。
这话什么意思呢?
其实这是句行话,指的是每日早晚的两个练功时段。按古人计时习惯,二更为晚上21点至23点,五更为凌晨3至5点。当然,这也只是大致范畴,并无硬性要求必须分秒不差。
可是要知道,什么事情一旦形成规律,是必然有其客观原因的。像这样做,主要是有两个好处。
一是可以让人拥有两个长时间段来恢复体力,使练功者可以一日练两次功,能更加充分地利用时间。
二是这两个时间段是普通人熟睡的时间。这样也就维护了**性,使得在练功、练武时被外人看见的可能大大减少。
于是,就在两个孩子被送去的第二天早上,按照这个规矩,玉爷在凌晨四点就去叫两孩子起床了。他要给他们上早课,教他们练晨功。
陈力泉比较听话,揉着眼睛不声不响便起来了,结果倒还算好。而迷糊不清的洪衍武刚表现出赖床的意思,脚底心就马上吃了玉爷一篾条。
还别说,这火烧火燎的一家伙,倒一下子把这两孩子的睡意全给驱赶走了。只不过洪衍武是疼的,陈力泉则是吓的。而同时,这一下子也让他们俩闹明白了,敢情这个师父,之前说得话可没一点水分,打起小孩儿来真一点不手软。
不过明白归明白,和陈力泉一句话没敢言语不同,洪衍武可是真急眼了。
谁都知道,这小子原本就是浑不吝的三青子脾气,况且这个年龄贪睡是生理本能,被人闹了觉可是最难受不过的。他又哪儿肯白吃这个亏。
于是洪衍武当即跳下床来,很冲动地对玉爷“老白毛”、“老帮菜”的一通破口大骂。
可他没想到的是,玉爷可不像家里人那么温和,也不好跟他讲理。人家只一伸手就把他的下巴给摘了,立刻就把他变成了满地乱蹦达的兔子。疼得他哼哧了老半天,眼泪、鼻涕、哈喇子流了一脸,连求饶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最后还是陈力泉看不得他受罪,替他去作揖求饶。玉爷才算给他托了回去,暂时饶了他。
吃了这么一个“下马威”以后,无论洪衍武还是陈力泉,都心有余悸地开始正视起他们的处境,无不拿出了一副认真谨慎的态度。
只不过即便如此,玉爷接下来给他们安排的功课也不是那么好过关的,那滋味简直一样比一样更难受。
首先,玉爷给他们每日安排的第一项功课,是先要向头顶尽最大努力踢一百下腿。接着还要下腰、压腿、虎跳各五十次才行。
玉爷说这都是为了锻炼身体的柔韧性,等到他们能抻开筋、劈下叉,脚丫子也能踢到头顶上的时候,才能继续练像“铁板桥”和“空翻筋斗”这种难一些的动作。
谁都清楚,抻筋的滋味那有多么痛苦。再加上玉爷心硬如铁、下手又重,俩孩子半途要是忍不住哼唧必要挨打,其中受得罪就不用细说了。等到洪衍武和陈力泉好不容易练完这些,俩人都已经疼得浑身汗湿了。
但这,也仅仅是刚开了头。
接着,玉爷又拿来了两把大扫帚,然后教给了他们几个闪身转腿的动作,便让他们一边扫地一边练动作。而等到他们照葫芦画瓢,练着动作扫干净了院子和大门口也不能休息,玉爷又带着他们跑到了广安门的一家相熟的烧饼店买火烧。之后还告诉他们,说以后每天一早都要跑到这来买这火烧,除了有半个钟头的限时,而且每人还必须得带回一张店主的签字才作数。否则,便要仔细挨打。
自然,这全是为了锻炼他们的腰腿力量,可这两项功课也是最耗体力的。别说那七八斤的大扫帚俩孩子至少要挥舞几百下,就是广安门那烧饼店离菜市口也差不多得有两公里远。等熬过了这两件事,俩孩子基本上已经累得快爬不起来了。
好在这种剧烈的运动到此也总算终止了,接下来玉爷教给他们的是“浑圆桩”,动作就是两脚马步站立,双手再胸前一抱。
俩孩子一开始挺高兴。他们自认为挺简单,应该轻松得很,却没想到“站桩”这件事,等真的照做了才知道其中的难受。
很快,他们的双臂和大腿就因充血而发烫、发抖,并且正因为双手一抱太过简单,以至于根本不知该在身体哪个部位吃劲,反而格外的憋屈痛苦。结果俩孩子还不到五分钟就熬不住了。为这个,他们自然又挨了顿篾条,小觑之心全被抽打掉了。
这时玉爷才告诉他们,说“站桩”诀窍其实是要在一种绝对放松的状态下,感受到血管中的血液流动。练的时候必须心静,勿求速效。一日不和顺,明日再站,一月不和顺,下月再站。总之,须循序渐进,不怕焦躁,才能体会到那种流动感。
而一旦有了感受,便会发觉身上有的地方顺畅,有的地方异样。要想解决也很简单,当血液流到阻塞之处,采用缓缓转动,或是抖一抖的方式,就可使得体内通畅。若是练成此法有着无穷益处,既能稳下盘、出功夫,也能防病、治病。
受教之后,俩孩子做得倒是比上次好一些了,不过也就坚持了十几分钟就受不了,最后陈力泉甚至一屁股蹲摔在了地上,差点把后脑勺磕了。
玉爷没有办法,便只得让他们自己松快双腿。最后不得不根据实际情况,重新规定了他们一次持续十五分钟,每天清晨要站四次桩的最低要求。
第一百三十九章 排打功
至于早课最后的一项功课,则更是让人匪夷所思。玉爷竟然拿来两个砖头大小的沉木方,要两个孩子每人手持两块,去拍打他们自己的身体。
玉爷只说这是“排打功”,然后便一边示范一边教他们。先排大小臂,左右交互行之,由轻而重,各拍百下。次排大小腿,左腿则右手握砖,拍右腿则左手握砖。再次拍胸腹,亦左右交行,握砖之手,亦如拍腿,末排后肩。后背则由两人换排,一处也不许遗漏。如此每日晨夕受排一次,每一次各部皆排百下,用木砖排练。
玉爷还提醒他们,说在排练软档各部时,须将气鼓足,毋使伤及内部。大约一呼吸间击一下,每击一下之后,宜吐气一口。此外还要用此法兼拍头壳各部,使成头肘功。
一听说还要拍脑袋瓜,两个孩子当场就满目骇然。可还没等他们磨蹭多会儿,玉爷就不乐意了,直接抄起了一旁的篾条。
没办法,正所谓“两害相权取其轻”。反正都是挨揍,还不如自己来呢。洪衍武和陈力泉也只有像两只可怜的小羊一样,老老实实地跟着玉爷手里的“鞭子”转了。
这一次洪衍武、陈力泉可真的把自己拍打到了浑身发红,头面手足发肿的地步,才获准停手。
而玉爷大概也是看在他们真的一丝不苟,全按吩咐照做了的份儿上,才又为他们做了一些进一步的解释。
还真别说,敢情这门功夫,那是大有讲究!
许多人都知道,自古便有一句人尽皆知的“练拳不练功,到老一场空”的武谚。
但据玉爷所言,这句话里的“功”,却并非是许多人一直以为的,类似于“站桩”、“抻筋”、“下腰”、“飞脚”、“旋子”或“筋斗”这类的基本功。
因为武谚中还有这么一句话,“力不打拳,拳不打功”。
而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只懂得用蛮力不懂打法的人打不过精通拳术之人,仅精通拳术打法的人,却又敌不过身有功夫之人。
于是这么一来,也就从反向很好的证明了这个“功”的真正含义,那便是可以充分克制拳术打法的办法。
这就如刀与盾的关系一样,拳术是打法,是刀。而能克制拳术的盾,就是玉爷刚才逼着洪衍武和陈力泉去练的拍砖功夫——“排打功”。
单从字面上讲,排者,即排砖也。此功为硬功外壮,属阳刚之劲。其原理完全是采用击扑之法,使得筋肉坚实。它与软功内壮能锻炼脏器的“虎豹雷音”正好相反,纯粹是追求如何把肢体的弱点抵销,提高自身的抗击打能力。
初入手时,所用之排砖,用坚木做成,长一尺阔六尺,厚一寸半,排时用一手握砖之中央,以其外缘侧击,全体各部,皆宜排到。
一年之后,便可更换窑砖,亦依前述次序排练。更过半年,则易金砖。金砖者,以铜铁铸成之砖,非真金也,亦练半年。再然后,篾条、棍棒、软鞭皆可更次加身。
若练至功成,习者软硬外物之伤害皆可不惧。全身各部之肌肉,纵不能算得上完全的刀枪不入,然用拳脚踢打,坠地摔击,乃至棍棒加身,要害遭袭,亦不至于受伤矣。
所以说,练这门“排打功”绝对是好处多多。不仅可以让人在练功时最大程度的降低受伤的可能,另一方面,与他人交手时也等于立于了不败之地。而许多武术名家说的“未打人,先练挨打”,便是这个道理。
这里不妨再说句题外话。从今天的角度来看,许多人之所以对民国时期的武术大师,竟然是像孙禄堂、王芗斋这样干巴瘦老者而表示疑惑。或是对于1928年南京国术馆比武国考成绩,前十名全是北方人而心存质疑。究其原因,不外乎是不知道此法罢了。
因为此术虽然南人鲜有习之,但北方五省得真传的国术门派,无不把此法当成必修之术。而善扑营,更是早早便把这门功夫列为必修项目,这也是清廷扑户能够迅速掌握高难的摔法,二百年来一直死死压制外藩跤手、民间跤手的主要原因。
故尔别看表面上“排打功”声名不显,但其实这只是一种门外汉的错觉。因为说到根儿上,江湖中被传得神乎其神的“金钟罩”、“铁布衫”、“十三太保”等横练功夫,无不是“排打功”的变种,只不过练法和侧重有所不同罢了。
玉爷的头一堂早课,就给洪衍武和陈力泉留下了万分深刻的记忆。毫不夸张的说,他们这辈子恐怕都忘不了。
因为等他们俩狼吞虎咽吃过早饭去上学时,只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疲乏,几乎连走道儿的力气都没有了。一到了学校就不由自主地犯困,结果楞在课堂上就睡着了。
他们这副打蔫的样子,也着实弄得老师和同学们摸不着头脑。大伙儿还从没见过洪衍武没精神头的时候,还以为他们一宿没睡呢。况且也没人说得清,他们俩一脸的红肿到底是怎么回事。因为虽然看得出是受了外伤,可没掌印也没淤痕,所以既不像是打架,也不像是受了“家法”。
好在这个时期上课纯属糊弄事,老师又是“臭老九”。既然知道俩孩子背后是陈主任,那就全当没看到罢了。于是乎洪衍武和陈力泉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平安无事地大睡特睡了一场,直到第三堂课才醒来。
只是到了这会儿,俩孩子又发起愁来,因为他们谁都不乐意再回玉爷哪儿了。而为了这个,他们又在第四堂课上窃窃私语地商议起来。总之,在洪衍武的鼓动之下,他们最终决定中午放学直接回家去吃饭,哪怕哭爹叫娘、撒泼打滚也坚决不回玉爷那儿了。
做玉爷的徒弟确实不是件美差,俩孩子作出这种选择也在情理之中。可让他们傻眼的是,回家之后不但没得着午饭吃,结果两个一向最疼他们的亲妈还一反常态,都把他们往外面撵。任他们怎么哭、怎么嚎、怎么委屈、怎么撒娇,也没心软。甚至最后还去找了陈德元,又把他们给遣送回玉爷那儿了。
这下可好,玉爷一见着俩孩子,二话没说直接上手,当着陈德元的面就是一通猛抽。俩孩子午饭没吃着,家也没回去,倒是先饱饱地挨了一顿篾条。
说真的,这顿好打如暴风骤雨一般噼啪作响,让人一听就觉得惨不忍睹。不仅把自诩从不惯孩子的陈德元看得脸色发青,也把两个还饿着肚子的孩子抽得是呲牙裂嘴、哭天喊地,悔得肠子都青了。
可说也奇怪,尽管这每一下篾条,都仿佛是能抽进骨髓似的那么疼。但打完之后,俩孩子浑身上下竟一点外伤没有,只是皮肤有些发红罢了,和早上练完“排打功”完全一样。
这时玉爷才对陈德元解释。说这就叫手下有准儿,即能让孩子长记性,也等于又练了一遍“排打功”。不单打不坏,还能强体健骨。所以他不怕孩子犯错,但凡错了,打便是了。
对此,陈德元大感服气,也彻底放下了心。因而他对俩孩子连句宽慰话都没留就扭头走了。
相反的,倒是两个抹眼泪的孩子连吃饭的心情都没了。因为他们怎么都难以相信,亲人们竟会冷眼旁观,放任他们在火坑里煎熬。
第一百四十章 克星
洪衍武和陈力泉在玉爷家吃完一餐窝头就臭豆腐之后,悻悻然又回到学校上下午的课。可只要他们一想到晚上还要回去练功,心里便觉得很恐怖。
在他们看来,未来简直没有指望了。每天不是挨打就是受折磨,练这么一次功,自头至腿无处不痛,万恶的旧社会也没这么虐待小孩儿的呀!
于是乎洪衍武用了一下午的时间来思量对策,结果他只得出一个结论——要么跑!要么还击!
洪衍武所说的“跑”,就是离家出走去当流浪儿。他觉着,反正亲人们也只乐意看他们受罪,那干脆就连家也不要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先回家想法儿弄点钱,然后俩人踏上火车一走了之。
天下那么大,好玩儿的地方多了。去新疆吃哈密瓜,去内蒙草原骑马,干嘛非受人管着?
更何况新社会也饿不死人,就跟“大串联”的红卫兵们一样,走哪儿吃哪儿呗。
他就不信了,大人们还能忍心看着“祖国的花朵”饿肚子!
可对这个主意,陈力泉一听就坚决反对,这不光是出于一种对未知的惧怕,更是他舍不得自己的爸妈。于是洪衍武争取半天全然无效,最终也只得作罢了。
只是为了表示不满,洪衍武又大肆嘲笑了陈力泉一场,弄得像是陈力泉毁了他去新疆和内蒙的出游计划一样,把陈力泉挤兑得满面通红,满心的歉意。但要说句实话,这也不过是这小子得便宜卖乖,穷得瑟罢了。
不亏心的说,这会儿他才多大?一个九岁的毛孩子,离家最远的范围也没出过玄武区。别的甭说,真要让他夜不归宿,自几个在外面“刷”一夜他都不敢。更何况,这个社会对人口户籍管制得又那么严。俩小孩四处乱窜,即使能混出京城去,一经人发现也得给送回来。
既然“跑”不了,那按着洪衍武第二个意思,也就该“反击”了。照他的原话,“咱爷们儿什么时候由着别人搓弄过?怎么也得给‘白毛儿大仙’点儿颜色看看!”
可对这个倡议,陈力泉同样意兴阑珊。因为不仅他已通过亲身体验被打怕了,而且也因为陈德元早就有言在先,使他原本就认定了,玉爷这个深为父亲尊重的当代高人是根本不可以撼动的,也是他们无法对抗的至高山峰。所以,他不仅死活也不答应这个不靠谱的主意,相反还劝起洪衍武来。中心思想只有一个——不行……咱就从了吧……
“姥姥!”
洪衍武可没想到自己最好的哥们关键时刻竟像个小媳妇似的往后缩,一点“英雄气概”没有,还打上了“屈敌投降”的主意。这让他的心里极其不是滋味,反而更促使一股叛逆之气从他瘦骨嶙峋的小胸膛里升起,让他还叫上这个劲儿了,非要用自己的行动来证明“没有什么敌人是不可以战胜的”这个道理。
就这样,一意孤行的洪衍武放了学以后,独自跑到了菜市口的药铺“鹤年堂”。他骗药铺的人说自己拉不出屎来,把大哥洪衍争给的两毛钱都用来抓了巴豆。而等到一回到玉爷家里,找着个没人的时候,他就偷偷把撵好的巴豆粉都给下在粥锅里了。
只是让他决没想到的是,哪怕他为了保密,连陈力泉也没告诉,但吃饭的时候玉爷还是一端碗就察觉了。结果老爷子不仅没中招儿,反而还用篾条审出了真相。
洪衍武的下场只能用“悲惨”二字来概括,玉爷在得知陈力泉毫不知情后,为了对“幕后黑手”予以惩戒,最后竟逼着他把三碗粥全喝了。这下害得他提拉着裤子,溜溜儿跑了一宿的茅房,当天连个囫囵觉也没睡成。
虽然是不用再练晚功和晨功了,可人也彻底拉得虚了,甚至还隐隐有脱水的征兆。要不是最后玉爷开了恩,亲自抓药给他止了泻,天知道他会不会把肠子拉出来。
不过,最为让洪衍武感到难堪的是,事后玉爷竟当着陈力泉的面十分鄙夷地教训了他一番。说他为了背后使坏下-阴招儿对付人,连好朋友也不惜一起坑害,这种行径简直下作到了极点。可谓猪狗不如,是最让人瞧不起的。这次只让他拉一夜稀,还算是便宜了他。要在过去,会直接把他臭揍一顿,捆着吊到闹市去,让全京城的人都知道他是个什么东西!
当时,陈力泉虽然没说什么,可满脸掩盖不住的失望和质疑却让洪衍武羞臊得不行,也让他恼怒非常。
因为虽然事实如此,可在他看来,泉子当初不肯参与这次行动本就属于对他的背叛,那他让泉子吃点苦头又有什么不对的呢?
再说泉子本身就是个乐意吃亏的人,明知道上当也不会有什么意见,拉上这么一泡稀又能怎么样呢?兴许他还真的大便干燥,借此败了火呢。
可偏偏玉爷这么一来挑唆,却是把他的所作所为说得那么恶劣,似乎他存了多么坏的心眼儿似的,让泉子也对他不满起来。
原本只是个小玩笑嘛,可见他有多么的冤呢!
有些脾气乖戾的孩子就是这样,只看到他人的不对而看不到自身的错处,用老京城的话来讲那就是“犯轴”。
这个词儿,是专门用以形容一个人脾气执拗、不分是非,并且一旦发作就会变本加厉地一条路走到黑的。
故而这次失败不仅没能让洪衍武长记性,反而促使他越加地对玉爷怀恨在心,默默地策划起升级版的报复行动来。
只是天不遂人意,无论洪衍武再怎么精心规划,蓄意密谋,他的那点儿小伎俩在玉爷面前,也是接二连三的统统失效。
好些时候,他明明没露出丝毫的破绽,可玉爷却总能提前察觉他布下的陷阱。说白了,玉爷这个“白毛儿大仙”似乎有一种神通,简直就像长了天眼一般,能把他剥皮拆骨地看个底儿掉。
比如,有一天他特意熬夜到凌晨一点,为的就是悄悄摸进玉爷的屋里,好把藏在小药瓶里的,白天从狗身上抓来的的跳蚤放进玉爷的被窝里。
只是事情却有了变故,他才刚进屋拧开瓶子盖儿,玉爷就从床上直愣愣地坐起来了。这“诈尸”一般的场面,当时就吓得他手忙脚乱。然后倒好,一瓶子跳蚤全都攘他自己身上了。
结果他不但挨了咬又挨了打,并且为了除去身上的跳蚤,连脑袋也被剃成了一个大秃灯,睡觉的床铺下被还撒了六六粉。就凭他这一个圆土豆似的秃脑壳,和一身呛人的六六粉味儿,走到哪儿都引得旁人对他指指点点,把他当成了极不讲卫生的反面典型。
再比如,还有一次。他在开饭前背着人把烧热的火炉子盖儿放在玉爷的椅子上了,就盼着玉爷吃饭时添上一道“火燎”的大菜。
可偏偏玉爷的身子都弯下去了,临到要坐到椅子上的时候,身子竟然又惊人地停在了半空中。
那么结局自不必说,最后玉爷的屁股没烫着,洪衍武自己的屁股倒是几乎被抽成了八瓣。一屁股的红捋唇一个礼拜都没能下去,基本上也是跟猴儿屁股差不多了。
当然,玉爷再神也不能全然未卜先知,洪衍武埋伏的一些小陷阱还是得逞了的。可更让人吃惊的是,哪怕玉爷中了招儿,这些让常人头疼不已、呲牙裂嘴的算计也丝毫也不能伤他分毫。
比如,有一次洪衍武偷偷在门上架了个大花盆。可等玉爷推门的时候,花盆才刚一砸落下来,就被玉爷一挥手给拨开了。
而被洪衍武藏在鞋嗑里的碎玻璃呢,玉爷光着脚踩都没事。等玉爷察觉之后脱鞋磕打的时候,洪衍武亲眼所见,那些被他塞进鞋里的锋锐碎玻璃早成粉末了。
最惊人的还要数玉爷不怕被洪衍武藏在衣服里的“洋剌子”。要知道,那玩意儿可是孩子们人见人怕的东西!
且不说那虫子身上遍布的枝刺毒毛,可螫人皮肤到红肿,疼痛异常。就是被螫后,扎到肉里的刺要想拔除也是相当的费劲。必须立刻用胶布贴上刺扎到的地方,撕下、贴上,反复几次才能去掉。然后还得用肥皂水清洗伤处,涂抹药膏。
可玉爷呢,被螫了颈后简直像个没事人似的,仅轻轻一弹就把虫子去掉了,丝毫也没见有任何痛苦的神色。
这一切的一切,都让洪衍武百思不得其解,他的自信心也随着一次次的失败日益消沉。他真不知道玉爷到底是从哪个坟头钻出来的妖精,似乎天生是他的克星,让他头一次感到没了抓挠。
而与此同时,玉爷也终于对洪衍武没完没了的恶作剧感到不耐烦了。于是老爷子在一次得空的时候索性明着告诉了洪衍武,说他那些害人的招儿都是些小儿科的东西,真要想跟自己玩花活,他这条“黄鼠狼”恐怕还得再修炼五百年。
洪衍武一听就撇着嘴楞楞脑袋,作出一副“七个不服八个不忿”的样子。
玉爷也知道他不信,所以根本没绕弯子,直接一条条用事实来说话。
首先,玉爷提起了洪衍武上次撒巴豆粉的事。对此事,他的态度是相当鄙夷。他说洪衍武根本就是班门弄斧,因为别说巴豆了,哪怕蒙汗药或者鸡鸣五鼓断魂香,他这辈子也没少见。要想给他下药,没点特别的能耐,整个是自找不自在。
接着,玉爷又说到了洪衍武深夜潜入他卧室的事儿,和放在椅子上的那火炉子盖儿。玉爷解释说,他的“火烧身”已经练成了半辈子了,提前发现危险埋伏、杀气恶意根本不在话下,只要人靠近他十米之内,立刻就有感应。睡觉也不能有人,人一看,他就醒,也就更别说那么滚烫的火炉子盖儿了。这门功夫练的就是这个。
至于那些什么虫子、花盆、碎玻璃之类的,那就更属没溜儿(土语,即不入流)之举了。玉爷颇为不屑地说,要是凭这些鸡零狗碎的东西,就能伤了身有“排打功”的人,那天下间也就真没人肯再去练这门功夫了。
一席话听完,洪衍武彻底郁闷了,所有穷折腾的心气儿顿时落空。
他可不傻,通过这段时间的体会,种种表现都能证明玉爷不是空口白牙在吹牛。而既然明白了自己和“白毛儿大仙”根本不是一个级别的存在,谁还愿意再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呢?要知道,每尝试一次那也是有代价的,他都不知道为此挨过都少顿打了。
大彻大悟的洪衍武觉着自己简直是人间至傻,他沮丧地蹲坐在了地上,一边低头用手指甲去抠泥,一边想着今后该怎么办。想着想着,他两眼一挤,还掉下了两颗眼泪。
不为别的,他一下感到生活中意外横生的不牢靠。另外悲痛之余也有些困惑,不知该不该马上跟玉爷承认错误,还是为了面子拖到明儿再去妥协……
唉,这日子真没法儿过了!
第一百四十一章 融洽
洪衍武彻底被玉爷给捋顺溜了。
虽然他很无奈,可形式比人强,他又能怎么办呢?对他目前的处境而言,“好汉不吃眼前亏”这句话,才似乎更实用一些。
只是顺溜归顺溜,但要洪衍武完全像陈力泉那样,循规蹈矩、一板一眼地跟着玉爷练功却不太可能。因为这小子怎么都觉着亏得慌,所以时不时的,他也得偷个奸耍个滑,心里才能平衡。
比如每天踢腿、下腰、劈叉或是站桩的时候,他总得趁玉爷视力不在的时候偷偷懒,又或是装肚子疼,靠跑厕所消耗点时间。扫院子的时候呢,他也尽量磨洋工,好争取让陈力泉多扫一些。以至于每天一早跑到广安门烧饼店买火烧的差事,他都琢磨出了蹭公共汽车往返的辙。
完全可以说,在所有的功课中,他也只有“排打功”练得算比较勤奋。但这也绝非他的自愿,一是由于早晚两趟排砖,玉爷相当重视,每次都盯着,让他一点也做不了假。再一个就是因为他平时耍鸡贼难免被玉爷察觉,再加上玉爷又不待见他,所以时不时的,玉爷还总会用篾条给他加加钢儿。
有句话叫做“无心插柳柳成荫”,其实就连玉爷也没想到,这反倒成了促使洪衍武在“排打功”上进益神速的契机。也就过了多半年,这小子竟先于陈力泉用上了窑砖,而到了这个阶段,就连玉爷的打落在他的身上,也不是那么难熬了。
不过,挨打疼归疼,练功苦归苦。但在和玉爷一起生活的日子里,也有洪衍武喜欢和快乐的部分。
首先就体现在了吃上。
这倒不是说玉爷有多么善于烹饪。老实说。玉爷除了下面条、蒸窝头之外也就会个炒咸什、拍黄瓜,再咕嘟个酸菜粉丝什么的。要真论做饭的手艺,比俩孩子的亲妈那可差远了。
当然,两家人给弄来的那些黄豆,在这个年头算是不错的吃食。可炒了吃,煮了吃,日子一长不仅厌得慌。并且单纯靠这玩意来补充蛋白质,终究比肉食要差远了。
而说到这里,也就显出玉爷的能耐来了。
要知道,早在康熙二十年(1681年),自打在口外承德兴建了“热河行宫”,开辟“木兰围场”起始,善扑营、虎枪营便与大内侍卫一起,担负起了扈从皇帝“行围狩猎”的职责。
因此善扑营历来最重要的三项考核就是相扑、骑射和骗马。甚至在皇帝捕杀猎物过程中,当被射伤的猎物獐、野鹿逃跑时,肩背板带(扑户们日常系的腰带。板带长九尺,宽三寸,两端有铜钱,作为装饰并增加了重量)的扑户们,还要负责追上前去,用板带为皇帝抽打驱赶猎物。并以能打出各种名目为荣,如“鹞子翻身”、“张飞骗马”、“苏秦背剑”等动作。而表现出色者便可得到皇帝赏赐,劣者亦将受到惩处。
再加上善扑营的扑户们的日常娱乐活动,历来除了去潮白河放獾狗,就是去野地里射大雁,再不就是去高梁河钓鱼捕蟹捉王八,完全是以各种渔猎项目为主。所以说起来,玉爷这个善扑营世家的传承者,几乎可以算是野外生存的半个专家,在搞副食方面可是很有几分手段的。
比如冬天和春天的时候,玉爷就会带洪衍武和陈力泉去铁道边的林子里挂粘网,除了粘上一笼一笼的麻雀,偶尔还捉了几对野鸽子。而夏天的时候呢,玉爷又带两个孩子去有水的地界钓鱼捞虾。再等到入了秋,螃蟹和泥鳅便又成了玉爷家中餐桌上的美食,连带着洪家陈家的大人们,也都沾上了玉爷的光。
而在这种打野食的过程里,孩子们不但获得了充足的猎物得以弥补营养上的不足,同时也通过玉爷的言传身教获得了非常广博的自然、地理知识。渐渐的,玉爷是一个“能人”的印象,也深深植入了孩子们的心里。
这无形中倒是让洪衍武对玉爷钦佩了不少,也亲近了不少。
另外除了这个,玉爷身上还有一点让洪衍武最喜欢的地方。那就是每逢玉爷有了兴致,也总会给洪衍武和陈力泉讲一些古记和故事。
这种情况基本都发生在玉爷消食的时候。比方夏天吃过晚饭之后,洪衍武和陈力泉便会把玉爷一围,一个端茶缸子,一个摆小板凳的,把摇着蒲扇的玉爷伺候得舒舒服服的。而到了这会儿,也就可以开讲了。
说书的都有定场诗,玉爷的定场诗往往说得很有趣儿。
像什么“画时圆,写时方,冬天短来,夏天长,要想冬暖夏凉啊住北房。天要是越热越出汗,是越冷越想上茅房……”
又或是“南北大街东西走,十字街头人咬狗。拿起狗来砸砖头,却被砖头咬了手。有个老头才十九,喝着藕来就着酒。从来没见过这宗事,三轮拉着火车走。”
甚至有时候老爷子还会现编一段来逗弄俩孩子,如“晚上闲扯,消闷儿解愁。我看你俩,一对窝头”之类的。
不过,由于玉爷讲故事的主要目的全是为了哄俩孩子,所以他在讲述一些曾亲身经历过的往事的时候,为了增加传奇性,通常也会串杂一些清宫趣事、江湖野史,或是市井传说什么的,这样一来,便离不开鬼怪,离不开狐仙,离不开黄鼠狼,也离不开长虫。
于是无论是定场诗或是内容,便有了孩子们顶害怕的东西,有时也会说得很恐怖。如“阴曹地府黑幽幽,阎罗发来拘魂令,牛头马面持刑索,黑白无常催起行,黄泉路上遇钟馗,吹散迷雾现鬼城”。
而遇到这种时刻,被吓得后脊梁发毛的洪衍武和陈力泉便都忍不住转过脸去,向那黑黢黢的院门处张望,像是生怕阴曹地府的“公务员”们真的来此地拜访似的,甚至还会把小板凳挪到玉爷帝身边,畏畏缩缩地紧紧靠着。
可玉爷却总是大蒲扇一挥来驱赶他们,“去!大热天儿的,怎么总喜欢往人身上粘!”
就这样,一老两小的三个人相依相伴,过上了这种既充斥着鞭打痛苦,也不缺少温暖快乐的简单生活。他们每日除了练功传艺,就是抓野物、讲故事。
而随着时间的增长,他们之间感情不仅越来越深厚。并且由于闲暇的时间几乎没有,浑身的精气神又都被“二五更的功夫”给掏干了,所以不出半年,两个孩子不仅身子骨日益健壮,德行举止也都越来越符合大人们的审美了。
如果说,想当初常显璋是通过书本让洪衍武和陈力泉增长了人文知识,和高雅一些的生活情趣的话,那么如今玉爷的角色则是一位十分称职的体育课与生活上的老师。
他带给孩子们的乐趣不仅更接地气,使他们了解到这个世界物理性的一面,也强健了他们的肢体,成功地培养出了两个孩子在生活上的独立性和动手能力。
第一百四十二章 器械
冬去春来,时光荏苒,转眼间三年过去,进入了七十年代。
在这三年里,全国依然陆续发生了不少的大事。
除了像“一打三-反”(打击反革命破坏活动,打击贪污、盗窃、投机倒把活动)、“农业学大寨”、支援“三线”建设、“批修整风”(党内称“批陈整风”,由伟大领袖自己亲手结束了自己秘书的政治生命)、“九一三”事件(林某叛逃苏联坠机)和批判“读书无用论”之类的政治活动以外,也有像我国第一颗人造卫星上天、成昆铁路通车、“金缕玉衣”和马王堆西汉女尸的依次出土、我国恢复在联合国的一切合法权利、基辛格秘密访华、中美联合公报发表,中日邦交正常化之类的时事变革。
其实,这里有许多事本可以视为我国社会整体即将改变方向的积极信号。但可惜的是,普通的老百姓却并没有注意到某些领域中所发生的特殊变化,甚至于由这种变化开始产生的积极意义,大多数人的注意力还依然只是关注于政治活动。
只是与以往不同的是,由于各种层出不穷的“运动”已持续了相当长的年头,何时终止遥遥无期,再加上广大民众的最初参与热情均已经褪去,于是许多人在精神上都到了疲惫的临界点,感到无比的厌倦。特别是那石破天惊的“九一三”事件,几乎使每一个国人的心灵受到了巨大伤害。这些也就形成了一种共振效应,造成了社会上“看破红尘”的氛围越来越重。
像“语录不离手,万岁不离口,当面说好话,背后下毒手”开始成为这个时期的民间流行语,后来此语还载入了党代会报告,成为官方用语。而怀疑和谴责的空气不仅频频见诸报章,且弥漫于民间。于是所有人都一起沉寂下来了,并且有一批先知先觉者开始无声地思考近年来的对错。
如果说,当时这种社会状态要用一个贴切的词儿来形容的话,大致可以用一个“准运动时期”来概括。
与国人的精神层面在潜移默化中开始发生重大变化相类似,尽管玉爷师徒在表面上依然故我,可通过这三年的相处,他们每个人也都在不知不觉之中,从本质上有了不同程度的改变。
作为玉爷而言,主要是体现在心理上。大约他是真老了,晚年又长期落拓寂寞,所以就连他自己也不得不承认,在和两个孩子相处的日子里竟然找到了不少乐趣。
于是刚开始收徒时,他那些抹不开情面的“被动”和“抵触”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全是如何尽快把一身功夫倾囊相授,打算好好地挟磨一番两个孩子。坚决不能让这俩徒弟以后替自己“还跤债”(行话,指跤场战败丢师父的人)的好胜心气儿。
而作为两个孩子而言,改变则更多是体现在身体素质和跤术上的进益增长。
毫无疑问,陈力泉为人最实在,在玉爷的悉心教导下,该怎么练他就怎么练,所以他的获益最多,进步也最快。
至于洪衍武,虽然磨洋工的毛病未能根除,不过有玉爷这个严师紧盯着,尽管他再偷懒终归是有个限度。因此总的来说,他虽然比不上陈力泉打得底子扎实,可也同样顺利完成了柔身、抻筋和“排打功”的训练,进入到下一个新的学习阶段。
这里所谓的新阶段,还并不是说玉爷要教两个孩子招式了。而是由于两个孩子的身体已经具备了一些基本素质,在训练中不至于再轻易受伤,事实上是进入了另一种较为高级的基本功练习阶段,也可以说这是入门前的最后一道关口。那么自然,他们的早晚功课又增加了不少新的内容。
比如,玉爷就先教会了两个孩子“拿大顶”、“铁板桥”和“空翻筋斗”的动作
别看这三个动作似乎是杂耍一般,好像没什么必要,但其实这是练得平衡力。想也知道对一个跤手来说,平衡能力意味着什么。所以这三个动作反倒是极其必要的基本功之一。
另外,玉爷又教他们抽、踢、盘、跪、过,这摔跤必练的五种腿功。和涮腰、磨腰、扇腰、前后弯腰的四种练法。
像这几种训练方法锻炼的自然还是腰腿能力,也是跤行里初学者的必修课。玉爷就曾以武谚的形式对他们特意叮嘱过,“要记住,摔跤不练腰,一辈子瞎胡闹,摔跤不练腿,一辈子也白给!”
而除了这些,玉爷还教他们练上了拉硬弓、拧棒子、抖大杆和踢柏木桩,这些传统的善扑营器械练习方法。
首先说拉硬弓。
弓有硬弓、弩弓、箭弓、弹弓、子母弓等,每种弓的拉力不同,分几个劲,老称九斤十二两(约十斤)为一个劲,八个劲以上为硬弓,十个劲为一石。玉爷家传的铁胎弓就是十个劲的一石弓,玉家自进善扑营起,十三代人几乎人人都用过。而现在,则要轮到这两个“小垫窝”来用了。
或许有人觉得这玩意与摔跤无关。可善扑营之所以讲究练这个,其实除了因为旗人有惯习射箭的传统以外,更重要的是,它也是属于传统力量训练中最基础的一项,只有练过这个才能继续练刀(大刀)和石(石锁)。
而拉硬弓的好处也无可替代,它不仅可以用来练习支撑力和拉拽力,体会力量喷发之窍要。同时还可以练习仆步、弓步、卧步、盘腿、悬梁叉等各种步法。甚至在旧时,为了促成习练者的素质。旗人在真正拉弓练习之前,往往还要先经过摆出骑马蹲裆式,双拳悬举听弓箭师傅从一到十,用满语词“数弓码”的训练。
这样做其实与现代军队习练正步几乎有着异曲同工之妙,既可以让习练者养成一板一眼的“武架子”,也可以使他们体会到八旗军营军训的严苛与肃穆。所以当年清室皇帝在痛恨旗人纨绔习气加以训斥之时,往往会有“连举止动作都不似旗人”的评语。这和“弓箭师傅数弓码——一五一十”这句歇后语的由来一样,皆指的是同一件事。
其次说抖大杆,这其实是由蒙古族的套马杆演变而来,属于善扑营蒙古扑户的独有训练方式。
大杆长三米,质地有柔韧性,共有横、压、抖、拉、握、拔、盖、崴、横、别、拽、踢、翻十三种练法,称为“十三杆”。可以以此来提高横力、握力、抖力、拉拽等专项力量。由于玉爷是蒙古人,对这种练习方式最为熟悉不过,那么自然,也就顺理成章地传给了两个孩子。
再要说的第三项基本功是拧棒子。
这个词从严格意义上来讲只是一种总称。因为其中细分起来有砣罗棒、小棒子、大棒子和藤棒子之别,在练法和侧重上有很大的不同。
砣罗棒中间有钻孔,内穿一条细绳垂重物。重量可因人而异,一般三至五公斤。练习时可分单双手,主要针对指力和臂力,一手或两手将砣由下至上反复拧卷,以肩臂指腕酸胀为止。
小棒子主练握力和臂力,常练可不胀把,此外还可练搔手的爆发力。大棒子则是练横力的极好功法,主练上肢力量和活力。跤行有句俗语“大棒子横,小棒子拧”,说的就是这一点。
同时由于两种棒子都只要求材质是硬木,粗细长短可因人而异,玉爷便给两个孩子各自选了不同长短的枣木擀面杖以为代用。
至于藤棒又叫“霸王鞭”。近似于大棒子,由十几个藤子棍组成,长短粗细和大棒子相同。它和大棒子的不同之处,是其本质上是模仿人的骨骼错位之感。练习时必要双手死把握紧,使藤棍拧转才好。
总之,练习拧棒子的实用性很强,不仅能够增加双手防御力和攻击力,也能使之具有稳定捉拿之功效。像当年清嘉庆帝在宫禁之内遭遇汉军镶黄旗成德突然刺杀,哪怕在所有侍卫都难以阻拦的情形下,舍命相救的蒙古亲王靠了日常不懈的拧棒子之功,仍然得以将成德成功擒住。
不过,由于成德身上有一门功夫远胜蒙古亲王,所以也导致这位嘉庆皇帝的姐夫身负重伤,终身残废。而这一门功夫,正是下面要说的踢柏木桩。
踢柏木桩的练法是将碗口粗细的木桩深埋于地,地面留一尺五寸至二尺。练习时须用力猛踢,分平踢、上踢、下踢、正踢、反踢、横踢、侧踢等多种踢法,这是练腿功、练绊子最切要的办法。
而特别要说明的是,踢柏木桩与拧棒子这两项是特别重要。不仅要求初学是勤学苦练,哪怕正式学跤之后也仍要天天练习。并且不论今后达到如何高度,踢和拧也总得练。
因为这两种器械练法实际上基本代表了是跤术最要紧的两项基础,不练出极高的水平,直接练掼跤是学不好的。也就是说,只有练通它们,才可以正式传跤。否则纵然学会招术,实战时仍将暴露弱点。
总而言之,由于玉爷教的好,徒弟们也练得勤。在这三年里,两个孩子不但身子骨一天天健壮起来,个头儿一日比一日高,就连精神气质也与之前大不一样了,用老京城的话讲,就是越来越有样儿了。
特别是当偶尔遭遇意外,两个孩子于下意识的反应中,靠着初成的敏捷身手,帮助家里大人接着个飞出去的盘子,要砸在地上的碗的时候,更是获得了父母亲人们的一致赞许。
到了这会儿,洪、陈两家大人看在眼里都是喜在心里。洪禄承是由衷感谢玉爷的教导有方,而陈德元则是欣喜儿子学到了真东西。他们每个人都以为今后的日子不会再有什么烦心的事儿了,只要孩子们好,日子要能这样平静的过下去就好了,他们并无其他的奢求了。
只是“命运”这个词代表的就是出其不意,而人们之所以对其心存敬畏,也是因为当它出现时,更多的概率都是代表着厄运而来的。
就在1972年的暑假中,一个平淡无奇的日子里,陈家就突然遭受了一场“命运”的突然打击,他们的顶梁柱陈德元死了!
第一百四十三章 噩耗
出事儿的那一天,不仅陈力泉终身难忘,就连洪衍武也同样记忆深刻。
当天半夜,已经睡下的他因为西瓜吃多了,被尿憋了起来。又因为不愿第二天倒尿盆,他便偷摸跑到院子里去撒尿。
那时人们睡觉都很早,除了几声蟋蟀声以外,四周悄无声息,一片寂静。
只是不知为什么,在他睡眼惺忪地把着小鸡-鸡,对着墙角的黑枣树撒出一泡长长的尿水的时候,却觉得今天这种寂静跟过去的比起来有点奇怪,甚至显得有些恐怖。
果然,还没等到他尿完,骤然间,院外就响起杂乱的脚步声。而与此同时,隔壁邻居家的大黄狗也叫起来。紧接着,他又见一道手电筒光柱在院门缝隙处闪来闪去,然后就有人拍响了玉爷的院门!
要知道,最近他可是刚刚听玉爷说过“鹤年堂半夜惊叩门”的故事(旧京传说之一,菜市口是前朝的刑场,而菜市口斜对过儿有个鹤年堂。因其刀伤药出名。故而每次行完刑,夜里总有手里拎着自己脑袋的“人”拍门买刀伤药,顺带借针线笸箩缝脖子。于是传到后来,到鹤年堂买刀伤药也就成了老京城人一句骂人的隐喻了),所以这突如其来的一下子,让他还以为自己也“撞克”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惊得他后脖梗子就是一激灵,结果半泡尿全淋在了他自己的腿上。一时间,他也不知道是该上树好,还是往屋里跑好了。
得亏玉爷早有感应,在院门刚被拍响的时候,他的人已经披着衣服从屋里出来了。这才及时安抚了受了惊吓的洪衍武,没让这小子像只炸了毛儿的猫一样乱窜。
只是另一方面,洪衍武却不知道,其实此刻,玉爷和他一样也是心有惴惴。
因为要是平常的时候,玉爷但凡看见洪衍武敢露着小鸡-鸡站当院儿里撒尿,非得拫嘚(土语,源自满语,数落、责备之意)他几句,再饶一顿篾条不可。可今天玉爷却连搭理都没搭理洪衍武一句,反倒连声应着外面的人,赶紧去打开了院门。这其中的缘故,不外乎玉爷心里很清楚,这时候能有人找到家来,那绝对是出了大事。
玉爷的想法无疑是对的,院门刚一被打开,外面的手电光便一下子照射进院里。不仅刺得洪衍武伸着胳膊挡着光,就连他眯缝起了眼睛。紧接着就听那拍门的人焦急地催促,“是玉爷吧?我找泉子!快!您快叫他起来!”
这人是个大粗嗓门,语气里透着急不可耐。不过玉爷却没失方寸,有些事他必须得先弄清楚。
“找孩子?黑天半夜的,您总得自报家门吧……”
这话绝对有理,粗嗓门一听就赶紧解释,“玉爷,我是煤厂的赵丰年,也是孩子小学的工宣队长,以前和德元来过您这儿。今儿来不为别的,就刚才,煤厂出了事故,德元……人没了。”
“啊?”
一听这话,玉爷顿时大惊失色,可还没等他从惊愕中反应过来,赵丰年便又开始催上了。
“泉子妈现在在煤厂,还等着我把孩子带去呢,您看……”
“唉!来吧!”
这个消息无异于晴天霹雳,玉爷已经完全顾不上洪衍武了,他赶紧领着赵丰年进入泉子睡觉的房中。
也就十几秒钟,还站在院里的洪衍武便看见他们睡觉的房里灯亮了。随后又听见陈力泉打着哈欠叫了一声“丰年叔”,接着便是一阵赵丰年着急忙慌的催促,和陈力泉紧着穿衣穿鞋的声音。
说真的,洪衍武年纪太小,平时又只知道傻玩和瞎胡闹。他还不明白“人没了”的真正意义,这会儿他的感受也只是猜测他的陈叔出了什么特殊的状况,泉子妈才会派了赵丰年来接泉子。不过,出于一种情感上的本能,他隐隐约约意识到不会是什么好事,于是他便有些畏缩的不敢进屋,偷偷趴在了屋门的玻璃上向里张望。
可偏偏这时玉爷却一眼瞄见了他,马上带着几分气走出房来,一把就将正打算窥视的他薅进了屋去,随即老爷子又严声呵斥了一声“你也穿上衣服,跟我们一起去!”
得,就这么着,洪衍武也不得不听话,进屋去穿衣了。
其实,对于玉爷也要带洪衍武同去,心里正上火的赵丰年本是不乐意的。因为他只骑着一辆自行车,多带上一老一小,既不方便,也怕耽误工夫。所以他就劝玉爷还是先别去了,不如等明早再说。
可玉爷是个认死理儿的人,他说自己受过陈德元的恩,人既然“走”了,若不去送一送便是无情无义。而洪衍武和陈力泉既是发小,又是师兄弟,并且还是受陈德元的引荐才归于其门下的,无论怎么样也得去给陈德元磕个头。
结果玉爷这话一说,赵丰年也就没词儿了。不过,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等真上了路他才大开眼界。
敢情年纪这么大的玉爷不仅步伐平稳并且还行走如风,老爷子手持手电筒发出的手电光,简直快连成一条线了。那速度不仅不慢于骑着自行车的他,甚至还需要他卖力猛蹬才不至于被玉爷拉在后头。
这下,赵丰年可谓是心悦诚服,同时他心里也暗暗觉得欣慰。他觉着虽然陈德元是故去了,可生前毕竟给陈力泉找了个好师父,今后泉子要能学得这一身真本事,终归是会有大出息的。
就这样,在寂静懵黑的京城胡同里,在昏暗路灯和手电筒的共同照射下,两个大人一个在前面走,一个在后面骑,自行车的前后还带着两个孩子,一起急匆匆地赶往了南横街煤厂。
煤厂今天一看就不一般,厂子大门破天荒地大开着。里面不仅停着医院的“白面包”,也来了辆顶着小红灯的212吉普——那是公安局的车。
院子里头同样人头攒动,足有好几十人。除了医院、公安局的人和煤厂夜班相关人等以外,其余的都是厂里面有头有脸的人物。由于陈德元几乎掌握着等同于厂长的权力,所以不仅各个科室的科长,各个生产部门的车间主任一个不少,就连军代表也闻讯赶来了。这会儿,他们这一大群人都围成了一个圈儿,也不知在干什么。
赵丰年风风火火地把车骑进了工厂大院儿,一边吆喝着“人来了”,瞬间就刹住了车,接着他就把陈力泉从大梁上抱了下来。
由于陈力泉常来煤厂找父亲,煤厂大多数人都认得他,此时一看见他,人群自觉“呼啦”一下向两旁退去,默默地让开一条通道,顿时暴露出里面的情况。
只见泉子妈正以背对陈力泉的方向跪坐在地上,她黑黑的背影肩头不住耸动,似在缀泣,一点也没察觉儿子的来到。而身穿绿军装的军代表就站在她的身边,似乎在跟她说话。
此外,还有两个白大褂的医生,和几个蓝制服的警察正围着一个躺在地上的人忙和着。他们有人拍照,有人交谈,还有人拿着小本记录着什么……
也不知是出于不祥的预感,还是被这种声势吓到了,陈力泉的眼睛里充满了惶恐。他不住的吞咽口水,却始终不敢往前迈出一步。
特别是当人群因此发出窃窃私语,和赵丰年不住地搡着他催促之后,他更紧张了,这时忍不住扭脸望向玉爷和刚从车后座蹦下来洪衍武,求助的眼睛里几乎已经沁出泪来了。
玉爷能体谅陈力泉的心情,更知道这种情况下由不得耽搁,所以不由分说,走过去直接拽过洪衍武,把两个孩子的手拉在了一起。
“小武!你陪他一起过去!”
说实话,洪衍武也没见过这种场面,同样有点腿肚子转筋,所以一听玉爷这话,他第一个反应就想反对。可他刚一望玉爷那严肃的冷面孔,一个寒颤下又把拒绝的话咽回去了。再说,他也觉得这时候要不管陈力泉似乎有点不仗义,于是略琢磨了一下,便只好勉为其难地充起了英雄。
“别……别怕,有我在,咱……咱俩一起过去……”
尽管洪衍武的声音是颤抖的,身子是哆嗦的,可友情的温度终究还是热的。有了洪衍武的陪伴,陈力泉的情绪便安定了许多。于是,他使劲捏了捏洪衍武的手以作回应,之后便带头开始向前迈步。
就这样,这两个孩子手紧拉在一起,在一群大人们闪烁的目光之下,一起抿着嘴唇向前走去。只是越接近人群,两个孩子就越感到一种不知何来到沉重,脚步也就越迟缓,甚至还能感到彼此的手被对方抓得生疼。
而大人们都很有耐心地等待着,谁也没出言催促,直到两个孩子真的走了进去,他们才再次团团围过来。
直到这时,两个孩子也终于看清了那个躺在地上的人——那是陈德元的尸体!
第一百四十四章 力争
陈德元就平躺在地上,身下什么铺垫都没有。他的衣服很脏,身体也很脏,手脚、脸面包括头发,到处都是煤灰,整个人像是从煤堆里给刨出来的一样。
而更吓人的,是他大瞪着眼睛仰望夜幕,黑黝黝的脸颊扭歪着,张着的嘴巴流着一缕黑色的血迹,像是在呼喊什么……
这可怕的情景顿时让两个孩子感到两腿发软,每个人都猛地扭开脸颊不敢再看下去。若要说他们之间还有些区别,那也就是陈力泉的眼泪是“哇”的一声喷薄而出。而洪衍武也头一次没敢放肆,是跟着呜咽落泪的。
“爸!爸!”
听到陈力泉一声声地哭喊着父亲,泉子妈终于发现了儿子的到来。她马上从失神的状态中清醒过来,全身颤抖地站起来搂住了泉子。
“可怜啊……你变成……没有爸爸的孩子……你爸爸以后也不会管咱们了!”
刚说完这句话,她的眼泪就止不住地流出眼角,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而直到这时,陈力泉似乎才第一次清晰地认识到了现状,似乎才理解了赵丰年和玉爷出门前所说的,父亲“走了”的真正意义。
他的爸爸不会再打他了!
也不会再故意拿胡子茬扎他了!
更不会再骑着车,带他去陶然亭公园划船,去牛街吃奶油炸糕了!
几乎是一瞬间,他的脸颊就完全失去血色,墙壁一样白,连嘴唇都白了。接着,他便从妈妈的怀里扭巴出来,几步就冲到军代表的面前。
“我爸该下班了!他下班就回家!你们让他醒过来!让他站起来!”
这是陈力泉从未有过的冲动,他两眼通红,言语错乱。在这种凝视下,哪怕是这个革命军人,竟也破天荒地冒出了些许胆寒,不仅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就连回答都打了磕巴。
“孩子,你……你别激动,人死不能复生。可这……这场意外谁也不愿意发生……”
“胡说,我爸没死!你们还我爸爸!还我爸爸!”
陈力泉的眼泪像泉水一样地涌出来,他只是全力不去相信现实,好像始终都不明白自己在说些什么。
“死者家属!管好你自己儿子!你们这样是在影响我们工作!”
突然,有人不耐烦地冲泉子妈呵斥了一声,口气相当粗暴。
当陈力泉抹着泪眼扭脸望去,发现竟是警察中的一个。
“哭什么哭!你爸爸是用公款大吃大喝,喝醉骑车撞上了等着卸煤的汽车,才被下滑的煤垛埋死的!整个一**分子!懂吗?”
“就是,大晚上把我们叫来,就为了这种破事!你们家属应该端正态度才是!要跟死者彻底划清界限,站到无产阶级革命造反派一边来!”
接着说话的是站一边抽烟的两个医生,语气里充满了不屑和埋怨。
陈力泉身子顿时僵直。他只觉得他们全是不通人情的冷血动物,态度如此冷漠不说,死了亲人竟不许人家流泪!况且还把他的父亲说得这么不堪!
“闭嘴!你们胡说!胡说!”
只愕然了片刻,陈力泉就脸红脖子粗的吼叫了起来。在他的心里,他的父亲一向是最正派的人,他绝不允许别人如此侮辱他的父亲。
“就是!放屁!你们放屁!统统全是屁话!”
洪衍武自然要站在陈力泉的一边,何况他心里又念着陈德元的好儿,于是也满脸痞气地跟着帮腔辱骂起来。
一个医生立即被气得横眉立目。
“嘿,你个小胡同串子!怎么骂人?”
另一个医生则瞄准了泉子妈开火,他以为洪衍武也是死者儿子。
“我说,你这当妈的管不管!家教也太差了!”
“行了,跟孩子叫什么劲儿!”
玉爷此时刚挤进人群,马上替俩徒弟挡了一道,接着他又开始替陈德元的名誉分说。
“你们也得积点口德,说话可不能空口无凭,要负责任。陈爷是什么人?我们都清楚,他绝不会做出这种事……”
“空口无凭?你让警察同志来说……”一个医生差点气得蹦起来。
“等等,你又是干嘛地的?咸吃萝卜淡操心哪!”另一个看玉爷不像煤厂的人,发出质疑。
“我不是煤厂的人,可我是受过陈爷救命之恩的人。我倒要问问你们,一个人能自己花钱救一个与他毫无关系的孤老头子,还能干出你们说的这些事儿来?再说了,陈爷平日里的为人有目共睹啊,光明磊落,处事公正。你在这儿扫听扫听,厂子里有人说过他半个不字没有?”
玉爷一点没含糊,一番话说得有理有面儿。这不由引起了一些煤厂人的赞同,顿时让两个医生为之语塞。
而这种声势也似乎同时感染了泉子妈。使这个向来只懂得居家过日子的女人,突然间就有了勇气,扭脸走向一旁的军代表,声音不大,却斩钉截铁。
“我要求组织请有经验的公安来,重新检查这里和德元的尸体……这些人我信不过!”
“这……他们可是玄武分局的同志,而且还是分局军代表特意派来的……”军代表颇感为难。
“但这调查结果纯属胡说八道,德元绝不会……”
泉子妈是一个从穷村刚到城市里生活的家庭妇女,从没见识过什么大场面,更是缺少跟人打交道的经验。她不懂得有些话是要委婉表达的,结果刚说到这里,立刻就招得警察们不乐意了。
一个像是为首的主儿,当即指着泉子妈的鼻子气咻咻地呵斥。
“家属,注意你的言行!陈德元明明是公款吃喝,导致酒醉才撞上了煤车。这件事,吃请的两个煤矿货车司机和负责招待作陪的煤厂保卫科长严福海都已经说的很清楚了。况且把人挖出来时,连自行车都压在下面,还有一身散不去的酒气。这件事可谓性质严重,情节恶劣,证据确凿,你还有什么不清楚的,竟敢质疑我们的工作……”
“不会,绝对不会!”泉子妈一点不为所动,仍然坚持,“我要见福海,亲耳听他怎么说?”
“信不信是你的事,告诉你,严福海已因为醉酒昏迷被送到玄武医院洗胃去了。你要见他,等一会儿尸体拉到医院太平间去,正好顺便。”警察的口气充满了戏谑,更多的漫不在意。
泉子妈则对警察表现出的这种轻松怒不可遏,把每一个字都说得很坚决。“不,不行!事情没说清楚,尸体不许动!你们只是随便看了看,随便问了问,凭什么这么肯定?不是应该有法医吗?我要求对我丈夫的尸体进行详细检查,看他究竟是怎么死的?”
“你别无事生非……”警察有点目光闪烁,他完全没想到从一个家庭妇女的嘴里竟会冒出“法医”这个词。
“无事生非……别人不知道,我最了解我自己的丈夫。他以前从没在厂子里喝过酒,一下班就回家。怎么偏偏就今天……这其中一定有情况,否则没法解释,不弄清楚怎么回事,我跟你们没完!”
泉子妈嘴角直打哆嗦,由于愤怒,由于悲怆,由于忍无可忍,她竟咬破了嘴唇,一道细细的血流淌下嘴角。
这情景无异于一种催化剂,顿时引得煤厂的人窃窃私语起来,陈德元平日的人缘很好,许多人都同情心泛滥了。
“你说什么?泼妇!”
可警察却完全被泉子妈的执拗激怒了,他丢开一成不变的冷漠腔调,作了个握拳的手势,提高声音吹胡子瞪眼。
“……告诉你,别跟这儿瞎胡闹!也别想煽动心明眼亮的革命群众!还法医?公检法都被砸烂了,哪来的法医!你想请别的公安来?行!可公安部门的头头们早就被下放或是抓起来了,其余的三万京城老警都在学习班里呢,你又去哪儿找他们呀?至于我们,那都是从工人阶级里提拔的,是来改造公安机关的,完全不同于那些需要改造的老东西。你要信不过我们,就是抵制‘运动’!如果你的政治观出现了问题,我们可就要对你采取行动了!何去何从,你自己看着办吧?再跟我们胡搅蛮缠,就由不得你了,还要你承担全部的政治责任!”
庞大的政治帽子一下子压了下来,结果不仅拍唬住了泉子妈,也让场面一下冷静下来。大家都面面相窥,不知如何是好了。这时多数人的目光就不由自主聚集在了军代表的身上,希望这个煤厂的最高领导能做出个明确指示。
可到底要支持谁呢?
军代表确实也很为难。
一方面,他知道警察的恐吓并非虚言,公安机关现状就是这样,他了解其中的厉害。而另一方面,他对于陈德元在工作上的辛劳和操持也一直是感谢和信任的,几年下来,早就处出了感情,若是不能为他的死做点什么,心里也不落忍。
只是退一万步讲,这种事哪个地方的头头没有一点儿?拿他自己来说,身上就不是那么干净。那么陈德元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也说不清了。
当初是肯定没有的,可后来呢?人都是会变的嘛,如今老陈要是想明白了,弄点吃喝也很正常。
说心里话,其实在他看来,像这种事根本就没什么大不了的。陈德元掌握着不小的权力,平日也没清高到关系户的好烟好酒统统拒之门外的地步,因为要是那样根本就搞不好工作。只不过他觉着,陈德元要真为这种事送了命也太过倒霉罢了。
所以说起来,他现在觉着人终究是意外身故了,总不会是有人故意谋杀这位陈主任吧?事情即便闹个清楚也根本于事无补,道德标兵又不能顶饭吃,还是不让泉子妈因为此事再陷入更大的麻烦里才是最要紧的。况且事情闹大了,更大的可能是情况完全属实,那陈德元的身后事又怎么好安排呢?
于是基于以上这些考虑,军代表便插话来打圆场,赶紧用好话把警察拢住,说家属完全是情绪激动的下意识反应。然后他就又给泉子妈打眼色,说要跟她单独谈一谈。
不用说,由于公安系统也实行军管,警察再牛也不敢不把军代表放在眼里。因此,警察的嚣张态度在这时候也就不得不收敛一下了。
第一百四十五章 屈从
军代表把泉子妈就近带进了生产科办公室,然后耐心地展开了劝说工作。他的主张其实只有一个,那就是让泉子妈对陈德元意外身死的原因别太较真了。
军代表说他也听那两个司机说了事情经过,确实没什么破绽。何况严福海与老陈关系一向亲近,可以说是近如兄弟,又怎么会对公安撒谎呢?要是泉子妈还坚持没完没了,真闹到了全厂人尽皆知的地步,万一最后再次证明事实真相就是如此,吃亏的还是她们母子。到时候别说老陈的名声没保住,抚恤待遇也没有了。所以说,既然人已经亡故了,还不如大事化小,把事情控制在一定范围内。这样他才好在其中帮忙,从优抚恤,为她们母子安排好今后的生活……
军代表的确算是个讲良心的人,可他也是个糊涂透顶的人。按理说,陈德元进厂时是个活人,抬出来的却是一具尸体,泉子妈要求搞清其中疑点绝对无可厚非。可他却只凭自己的臆断和所谓的“权衡”,反而用他的“一片好心”为查明事实真相造成了最大的阻碍。
要知道,泉子妈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家庭妇女,而且还是个进城没几年的农村妇女。她从未外出工作过一天。在她的世界里,只知道为丈夫孩子张罗每日三餐和缝补衣物,只知道怎么节俭度日不浪费一点生活资源,只知道本本分分做个好人,规规矩矩听政府的话。
而她今天之所以能为丈夫的名誉据理力争到这种地步,除了对陈德元的人品坚信不移以外,其余全因为心中对军代表的尊重与信服。她早把这位与丈夫共事多年的上级领导视为最后的救命稻草,相信这个代表政府的革命军人绝不会坐视不理丈夫的名誉遭人诋毁。
可现在呢?
军代表竟然对她说出了这样的话!没了军代表的支持,凭她一几之力又怎么可能支撑下去!
难道不是吗?
这个年代的人谁都清楚,没有上级和领导的支持,就连针鼻大点儿的小事你也别想办到!
更何况她也知道那警察说的没错,公、检、法确实早被砸烂了,他们这拨造反派说得出就做得出。甚至你要不说他们干得好,干得有理,他们就敢抓你!
泉子妈顿时感到无比的气馁,她觉得恢复丈夫的名誉简直难如登天,一点希望也没有了。再加上又深怕真如军代表所说,会失去丈夫的优抚机会,她哪里还敢继续执拗下去?于是,在这种别无选择的情形之下,她也只有点头屈从了。
很快,泉子妈便带着深深的悲痛和巨大的失望,低头含泪随军代表一起返回了人群。这时,她反倒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一样,丝毫不敢再与那些警察对视,对丈夫的死因也再无异议。
就这样,一切质疑都消失了。在军代表苦口婆心的劝说下,这次针锋相对的较量,以孤儿寡母全面败退告终,造反派阵营再一次取得伟大的胜利。
对于这个结果,玉爷和赵丰年的反应都是瞠目结舌,完全不敢置信。
而其余的人们也不禁大为吃惊。甚至有人因此犯了猜疑,在私下里开始小声地议论。
“不会吧,陈主任老婆怎么不争啦?难道这事查清了……”
“没想到啊,难道老陈也是这种人……”
“不奇怪,不吃白不吃,不喝白不喝。我就不信,你小子要掌权了不来这个……”
听到人群里传出各式各样风凉话,泉子妈简直如乱箭穿心,一种说不明道不清的委屈止不住地从心底泛了上来,她的眼泪便又顺着脸颊哗哗往下淌。
可恰恰相反的是,警察头头却展现出非常得意的笑容。他大模大样把双手背在身后,环顾四周一圈儿后,又对泉子妈做了一番既蛮横残忍又冠冕堂皇的训话。
“实话跟你说,这几年死人我们见多了。你丈夫这事要再算不上事实清楚,那其他的更是冤死鬼!你要永远记住,我们是不会搞错的!我现在要求你尽快收尸,好送去医院太平间,不要干扰工厂明日的工作!听明白没有!”
泉子妈并没有开口作答,但她的身子却触电似的抖动了一下,显示出一种隐藏在沉默里的紧张和恐惧。
应该说,目前在场的所有人中,除了在哽咽着喊妈的陈力泉以外,也就是洪衍武还糊里糊涂,看不懂形式了。
这小子现在的想法极其简单,他只知道警察的态度极度混蛋,而泉子妈落泪不止无疑是受了委屈。于是他顿时心头火起,骨子里的野性也就搂不住了。可偏偏他一踪鼻子,才刚骂出半句“他妈-的”,嘴就被身后之人给捂住了。
不用说,捂他嘴的人正是玉爷。敢情老爷子早就从泉子妈态度的改变意识到这里边还有别的事,所以一直就提防着洪衍武呢。他当然清楚这小子是个喜欢惹事生非的主儿,就怕他跟着瞎搅和坏事。这不,果然抓了个正着。
靠着先见之明,一个最有可能惹出麻烦的隐患被玉爷排除了。而到了这会儿,也就到了最后的阶段,该军代表出面来收场了。
这个革命军人似乎已唱惯了红脸,对这种情形相当游刃有余。很快,他便作出一副怜悯表情安抚起泉子妈来,显得极为亲厚。
而另一面,他对公安和医院那边也不得罪,才刚对泉子妈说完漂亮话,接着便以“多给家属一些收敛尸体的时间”为由,邀请警察和医生一起去办公室喝茶抽烟,态度同样平易近人。
煤厂的头头们自然唯领导马首是瞻,一见领导表明了态度,没人不懂得要赶快来凑趣。结果一个拉一个,大伙儿与警察和医生寒暄着邀请着,没多久就都奔生产科办公室去了。哪怕连想留下来帮忙的赵丰年也未能脱身。
因为军代表只一句“老陈的担子以后就交给你了,分局的同志你要负责照顾好”,就把他给彻底“绑架”了。在这个领导比天大的年代里,面对领导的赏识,他还能怎么样呢?他也只有带着些许羞惭和抱歉,望了望泉子妈和陈力泉,紧着先去尽他“赵主任”的“职责”了。
就这样,人群很快散去,煤厂的空场上就只剩下泉子妈、玉爷、两个孩子,和四仰八叉尚一身煤渣子的陈德元了。
此时此刻,与热热闹闹人头攒动的生产科办公室里所发出的桔黄色灯光相比。偌大的空场上,也只剩下了一片能寒彻人心的清冷……
良久,还是玉爷叹了口气,催促起因极度悲伤而有些发楞的泉子妈来。这并非是他心狠,而是因为人死之后,若不在有限的时间内及时擦拭干净身体,要想再穿上衣服可就难了。
泉子妈尽管神智有些不清,可还能分出轻重缓急来,她赶紧冲着玉爷深鞠了一躬,既是感谢,也是求玉爷搭手相助。因为她和儿子两个人,实在是摆弄不了丈夫的尸体。
玉爷自然不会推脱,一边还礼一边满口应下。
“瞧您说的,要不是陈爷我这条老命早没了。何况就算咱们没这层关系,这种事我看见也得伸手,这是积德的事。您放心,有我在,保证帮您把陈爷收拾利索……”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有些人满应满许舌灿莲花,可动真格的时候就没影了。而有些人却恰恰相反,平时虽不善言辞,可话一出口就能做到。
玉爷就是最后一种人。
别看陈德元体大彪悍,人死之后又格外的显重。可玉爷终究有真功夫在身,平日里他玩的那对石锁,右手的一百九十六斤,左手的一百八十五斤。所以说,泉子妈的为难在玉爷眼里根本就不算什么。结果老爷子仅凭自己一个人,便轻而易举地便把陈德元的尸体彻底给立起来了。
只是这一举动,却又产生了新的麻烦。因为陈德元的尸体刚一竖直,他的嘴角便又流出黑色的淤血。
骤见此景,顿时便把泉子妈和两个孩子都吓住了。结果泉子妈一下瘫跪在地上,而两个孩子都不约而同向后闪去。
“妈……流血啦!”陈力泉惊恐地喊着。
“陈婶儿,陈叔……眼睛吓人!”洪衍武也害怕地高叫。
泉子妈再抬起头来,已是泪流满面。她拼命抑制着抽泣,嘴唇蠕动了半天,才挤出了一句,“泉子……咱不怕……他……是你的爸爸呀!”
几乎同时,玉爷也对洪衍武喝到。“你小子别犯怂!想想人家是怎么对你的,今儿个就是你报答的日子!”
其实,两个孩子也不是没有见过死人,上学前他们就以“练胆儿”为由,钻过医院的太平间。可太平间的死人都是盖着白布单子的,加上那会儿他们也没听过什么鬼故事,于浑浑噩噩之中自然不怕。
而现在他们却已经长大了,各种有关鬼神的故事早于潜移默化中深入心中,更何况平日最熟悉、最亲近的人,一下子竟呈现出与印象里天差地别,如此阴森可怖的面容来,他们有此反应也在所难免。
不过,说到根儿上,两个孩子还是明白事理的,也有几分勇气。就在泉子妈和玉爷的鼓励之下,蓦然间,他们很快又回到现实,甚至还有几分痛恨自己软弱,觉得惭愧。
“妈……我不怕……”
“陈婶儿,我也不怕……”
尽管小脸儿都有些青白,可俩孩子确实已恢复了镇定。
泉子妈的神色此时变得异常冷静,她知道光靠眼泪救不了她和儿子,而且眼前还有一件重要的事需要她来操持。于是她便竭力控制着悲痛,从地上慢慢直起身子,手颤颤地伸向陈德元的脸颊,试图先合上他的怒目和嘴巴。
但没有用,她刚抚上丈夫的一只眼皮,另一只又睁开了。
死不瞑目!
不知怎地,旁观的洪衍武心里就冒出来这个词儿,可他咧咧嘴,却始终没敢说出来。
而泉子妈对此却做出了另一番解读。
“德元啊,你想再看看儿子吗?那就看吧……不过得听话,闭上眼睛吧,总不能死不暝目呀……相信我,只要我还有一口气,无论如何会把泉子带大的,你放心……”
听着泉子妈温柔地低语,像低低地吟唱,两个孩子的泪水猛然又涨出眼眶,冰凉凉地流下面颊。
可说也奇怪,就在泉子妈说完这番话后,陈德元的眼睛竟然听话地合上了……
这以后,在泉子妈的吩咐之下,两个孩子也上手来帮忙,他们不仅打来水,还找了毛巾、指甲钳和剪刀。最后他们几个不仅把泉子妈带来的干净衣服给陈德元换上了,还把他身上所有的脏污都给擦拭干净了。而被收拾利索的陈德元表情也不再如一开始时那么吓人,终于有了几许平和的感觉。
只是在玉爷吩咐两个孩子给陈德元磕完头之后,当医生把尸体送上汽车的那一刻,这一天最具悲**彩的一幕还是上演了。
泉子妈彻底失控了。此前她一直努力压抑着自己的情感,可当要与丈夫彻底分开之时,那早已悬在心头的痛苦终于爆发,从胸腔里喷涌出来。
当时的她神情骤变,仿佛变成另外一个人似地瞪大眼睛,一下子扑过去抓住了担架,一声声嘶叫着,趴在陈德元的胸口上歇斯底里地捶打起来。
“我不信,不信你死了……你起来,醒醒,求求你……”
“陈德元,你别骗我……还小哇孩子……留下我们……可怎么办……”
“你好狠心……陈德元,你起来,醒醒……你好狠心,扔下我们不管了,就这么……天啊!”
由于泉子妈死抓着担架不肯松手,几个人齐上手也不能把她拽开分毫。最后要不是因为她哭得死去活来,自己昏了过去,医院的“白面包”车恐怕还是不能成行。
而等泉子妈在陈力泉的怀里再醒过来时,明白汽车已经开走后,她已经彻底说不出话,哭不出声了,只是用呆滞的疯狂目光瞪着汽车消失的方向。
这一刻,在场所有的人都心软了……
这一晚经历的所有一切,不光给泉子妈带来了永难忘却的悲痛和天塌地陷之感,对两个孩子来说,也简直如同噩梦一样惊心动魄。
那一年陈德元三十四岁,泉子妈才三十一岁,陈力泉和洪衍武十二岁。
那一天是公元一九七二年七月十七日。
第一百四十六章 寡妇
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在短短一两天之内,全厂大部分人就知道了陈德元蹊跷的死因。
由于有些干活时喜欢偷奸耍滑的工人平日里一直被陈德元所压制,这时就传出一些怪话来。另外,还有一些始终“不得志”的人出于往日对陈德元掌权的嫉妒,也趁机说了一些幸灾乐祸的话。结果这一下就引得整个南横街煤厂的领导班子心虚起来。
经过开会合议,除了新任生产主任赵丰年强烈反对以外,大多数人都支持由工会主席向军代表提出需要低调处理陈德元身后事的意见。
他们的理由是这件事已经闹得沸沸扬扬,如果太过徇私被抓住了把柄,工人现在说说闲话还是好的,就怕有人闹情绪上告。因此,他们认为不但得把陈德元的丧事俭办,而且还不能给其定为工伤。
对第一条,军代表勉强同意了,因为他明白其中的道儿道儿,在这个年代,谁也不愿招惹是非,大家都怕因上级彻查再惹出别的事端来。而他自己立身就不正,自然不会与大伙儿为难。
只是对于第二条,他却很是犹豫。因为不仅他当初已经信誓旦旦地答应过泉子妈,这也是他良心上根本过不去的一关。于是,此事也就悬而未决先放在一边了。
就这样,陈德元火化的日子被草草定在了五天之后的礼拜天,地点是八宝山人民公墓。
那一天,没有花圈,没有挽联,没有悼词,甚至没租告别室。由于煤厂根本就没组织工人来吊唁。于是整个厂子,除了军代表、工会主席,和几个以赵丰年为首,与老陈家维持了几代人交往的定兴老乡以外,再没有其他的人来了。
但实际上,煤厂的领导们都错了。
没错,我国这个人情社会确实有其独特属性。大多数人只能做到人在情在,人走茶凉这一步,于是官场上也就有了“有权不用,过期作废”一说。但毕竟也不是所有人都把人情当作薄纸的,整体社会中看重情谊的人仍然不少。
正因为陈德元为人正派实在,从不用手里的权利徇私和刁难人,平日遇到旁人有难处,他还常会伸把手,因此他的交际面很广,念他好儿的人不计其数。
于是当他意外身故的消息一经传播,在他入殓的当天,不仅玉爷、洪家人和观音院东西两院的老邻居们都来了,还自发的赶来了许多与之性情相投和不少曾受过他照应的人们。
像什么相识多年的澡堂子锅炉工、理发店里的剃头师傅、煤厂门口卤煮店里跑堂的、小酒馆里常与他一起侃大山的三轮车夫、通过街头下棋认识的木匠和打扑克结识的瓦匠。
还有什么当初丢了购煤本差点没上吊的公交车司机、曾受他作保免于挨斗的卫生学校教师、因调皮落水被他救起的孩子父母、大雨中迷路被他相送回家的老人子女。
乃至工作中与之多有往来的白纸坊派出所民警,和附近几家工厂、商店的经理、后勤科科长、车间主任,全都不顾路途遥远,专门来送陈德元这最后一程。
这么说吧,各行各业陆续而至的几乎已过百人。压根就用不着煤厂来操持,这场丧事自有人张罗。
光这些人自己扎的白纸花就数千朵,大家还一起凑钱租了灵堂。接着民警又帮忙布置了花圈,由教师和洪禄承来动笔书写了挽联。当举行遗体告别仪式时,众多吊唁者情真意切,哭声震天……
好家伙!南横街煤厂这次算是丢了个大人。这场面折腾得越热火,煤厂的人就越羞愧。以至于面对众多质疑与不满的目光,军代表的脸臊得几乎要烧着了,他一个劲儿用手点着当初出这个主意的工会主席大骂,“糊涂!糊涂!”
不过事后,也是因为这件事,让军代表拥有了力排众议的勇气和理由,终于独断专行了一回。他不仅坚持给陈德元的抚恤条件定为了“工伤”,还亲自出面,主动给泉子妈联系了一份工作。
那是个街道办的小加工厂,朝鲜战争的时候给志愿军做被服军需品,在抗美援朝胜利之后,除了加工一些民用的被子床单、棉衣棉靴,还生产手套工服等等劳保用品。
工资倒是不高,只有二十几块。可不说这年头在城里安置人不容易,而且这也是不认得几个字的泉子妈唯一能干的工作了。至少,等到陈力泉长大之后,哪怕抚恤金断了,泉子妈也还能继续为自己挣份嚼裹。
应该说,办完这些事之后,军代表的确信守了当初的承诺,而他自己也心安了。但世事难料,有句俗话说“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许多事情一时虽能迷乱人的双眼,却往往会在多年之后真相大白。
陈德元的死亡就是这样。
多年之后,当一切经过和真相终于被搞清楚,这件事再次被推到风口浪尖上,成为煤厂人们热议关注的焦点之时,军代表也永远站在了自己良心的审判台上,并且从此就没再走下来过。
之后每逢他深夜睡不着觉时,闹心的原因总是他想起当年办的这件事,而往往他会自怨自艾地叹息一句。
“都怪我!我坑了老陈一家子啊!原来人真的不一样。有的人是真金,有的人是劣铜,有的人是好酒,有的人是浑水。看起来也许相似,但根本就是泾渭分明……”
其实还有一个人,远要比军代表更受良心谴责,那就是严福海。
作为当时的知情人,他在陈德元火化后的第三天才终于露面,登了陈家的门。可不知为什么,凭任泉子妈如何询问事发经历和细节,他也没有一句话作答,只是眼中带泪跪下磕了个头,并在桌子上放了二百元钱。
于是泉子妈当即大怒,不仅把钱扔在了他的脸上,还哭骂着把他赶出了家门。而自打这次严福海一脸灰败地从陈家离去之后,他就再也没在泉子妈面前出现过……
陈德元总算是风光入殓了,他的优抚待遇也落实了。并且按照规定,他的儿子陈力泉一旦年满十八岁便可以顶他的名额,进入南横街煤厂去子承父业。
可毕竟人死了就是死了,与其活着的时候终归是不一样的。实际上陈德元的“意外”身故,不仅致使陈力泉母子宛如天塌地陷,日子越过越难。就连失去了保护伞的洪家,也同样因此再次陷入到往日的困境之中。
咱们先说陈家。
与三点支撑的物理原理等同,对一个家庭来说,父、母、孩子缺一不可,而一旦失去一方,那就是像是坐上了折了条腿的凳子,是必然要栽倒的。
过去有陈德元在,陈家办什么事似乎都不用发愁,根本不用泉子妈操一点儿心。但凡遇到搬东西、做东西、搭东西、修东西的时候,只凭陈德元回厂子一声招呼,就能叫来不少人帮忙。
即便是遇到像买东西、修房顶、改电路、通下水道——这些让大多人感觉为难的问题也不是问题。
因为陈德元不仅手里有权能找到门路,而且他还天生不爱摆架子,十分善于和旁人打交道。别看好些时候明明和对方不相识,但他只要一根烟递过去,一杯茶端过去,再天南海北一通神侃就能和人家聊成哥们。既然能成朋友,那下面的事儿也就好说了
可现在呢,这些事儿却都架在泉子妈一个人的身上了。以她一个不善言辞的家庭妇女,哪儿懂得迎来送往,攀交情套近乎这一套啊。于是乎那些平日里看起来很容易的事,对她也就格外艰难了起来。
自然,像玉爷、洪家人、东西两院的近邻们,乃至赵丰年这样的定兴老乡们,那都是念旧情的人,绝不会眼瞅着泉子妈有难处不管,每个人早就垫了话,说有难处就知会一声。
但是别忘了,玉爷和洪家却又属于自身带砟的主儿,有些事就是他们想帮也无从帮起。要说也就赵丰年还能顶点事儿,可偏偏泉子妈又是个好强的人,她绝不愿轻易给旁人添麻烦,更觉得求人这种事本身就臊得慌。因此大多数的时候,除非有人看见泉子妈有难处主动来帮忙,否则她也就纯靠自已咬牙硬上了。
好在陈力泉依旧跟玉爷学艺,平日不怎么在家,倒是不会看见自己母亲受气带受罪的样子,这让泉子妈的心里还好受一些。只是这样一来,也就更显得她自己过得格外凄凉。
有一些不明就里的,或是对陈家的事儿知道一星半点的人,比如像街道工厂那些以女性为主新同事们,就很自然地把这一切归结于陈家少了个当家的男人,她们纷纷感叹泉子妈还年轻,当务之急是应该重新找个人改嫁。这样一来,也就有那些有心的人开始着手操持起这件事来。
不过很可惜,这件大家都认定的好事却在泉子妈那儿碰了钉子。开始的时候,泉子妈还婉言谢绝,说自己没这个考虑。但是很快,随着登门的“热心人”越来越多,不胜其烦的泉子妈终于忍不住甩了脸子。
倘若再有人对她提起此事,她只冷着脸说,自己和丈夫的婚事是两家大人在他们没出生之前就订好的,前世有缘今生注定,死后也是要埋在一起的。假如她再要嫁给了别人,那她死后又怎么再进陈德元的坟头呢?恐怕陈德元也为此要不乐意,多半会去找促成此事的人算帐的。
就这一句,给提亲的人噎得死死的。也不知是终于弄明白了泉子妈死守的心意,还是慑于“陈德元会找人算账”的威力,总之,再也无人敢于造次了。
不过因被驳了面子,再加上天生的好说人长短,数旁人是非,那些当初主动帮泉子妈张罗的大婶大妈们,在此之后,背地里也就开始了对泉子妈的瞎编派。
有人说泉子妈想不开,死要面子活受罪。又有人说泉子妈是石女,不想男人是天生的。也有人说泉子妈外边已经有人了,才不愿应旁人的事。甚至还有人说,泉子妈根本是为了自己方便,才把儿子放在别人家里养的……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些话越来越难听,没多久就传进了泉子妈的耳朵,她当下红了眼圈。一时冲动之下,她甚至想和这些乱嚼舌根子的人好好大打一架,用撕破这些人的臭嘴,来证明自己的清白。
但她随后一想到后半生的日子还得靠这个小厂,最终还是忍了。而冷静下来之后,她才感到一种禁若寒蝉的后怕。因为如果当时她真为这事去找那些人争吵,恐怕不仅占不了任何便宜,还得得罪更多的人,与名声也无补于事。过去在老家,这种事她听过的、见过的已经不少,所以她很明白,不吭声比什么都重要。
想到这里,泉子妈除了恨老天不公让自己没了丈夫,毫无其他的办法。此后,她变得更不合群了,对单位里的这些女同事们尽量不说话,能避就避。
而每当夜晚的时候,她不仅常常会因思念去世的陈德元以泪洗面,也常常会因为在梦里梦到丈夫的样子而哭醒。她深深地体会到了没了丈夫的苦,和作为一个寡妇的难。
第一百四十七章 无靠
与泉子妈这种钝刀子割肉的滋味不同,没了陈德元这座靠山,洪家人生活的改变完全可以用“立竿见影”来形容,他们每个人几乎于一夜之间就被打回了原形。而这种政治待遇上的窘迫滋味,更是一言难尽。
最先开始的,是糖业糕点公司免除了对洪禄承这个“内控改造”对象的全部优待,把过去扫厕所和掏阴沟的活儿又重新划给了他。紧接着,在陈德元火化后的第三天,公司的造反派又把洪禄承的工作岗位从干净舒适的食品仓库调到了阴冷防空洞改建成的杂物仓库。而从这时起,这伙子人便以“深挖思想动向”的理由,把洪禄承在地下仓库里强行关押了大半年。
在此期间,洪禄承不仅要一个人承担起地下仓库的所有脏活累活,而且每日还要熬夜写交待材料。他不但吃住都在地下,就连上厕所的时间也只有每天两次,简直等若坐牢。毫不亏心的说,他日后腿病的由来恐怕就在这里。
至于家属的探望时间,那也要根据造反派的心情而定。或许两三天,或许一两周,总得经过反复申请说尽好话才获批准。而每次探望,王蕴琳都会尽可能地给洪禄承带去一些食品,可当她看到洪禄承脸庞随着每次见面都日益消瘦,她便知道丈夫所过的日子并不怎么舒坦,因此也总会忍不住地暗自伤感。
特别是有一次,她曾亲眼看见洪禄承走出防空洞时,只因半句话没听清,没能及时帮一个路过的造反派抬糖浆桶,结果那个造反派就狠狠抽了他的丈夫一耳光。可洪禄承呢?哪怕脸上带着红肿的指印,还得继续无怨无言地去帮忙。说真的,这副情景简直让人悲痛难抑。可王蕴琳唯一能做的,也不过是默默把眼泪往肚里流罢了。
不过话说回来,别看洪禄承在单位的日子确实难熬,但其实王蕴琳在家里也不怎么好受。因为在这个年头,“贱民”的待遇是贯彻在生活里每一个角落的。自打洪禄承被造反派管制起来以后,街道那位大主任毛远芳便也紧跟着跳了出来,继续跟洪家为难。
毛主任第一个举动,就是为洪家专门制定出数条管制办法,贴在了观音院东院的墙上。其苛刻程度完全达到了福儒里的头份儿,具体内容包括:
一、最迟早六点钟起床,到了晚十点钟必须睡觉。
二、除了每日清晨要清扫街道,雨雪天气,还要负责除雪掏污泥,劳动改造。
三、不准亲戚来往,如有人来洪家走动,就是收买拉拢。
四、走路如碰到人民,不准当中走,须低头靠边走。
五、不准提笔乱写。收到或寄出的所有信件,要拿到民革会先给治保主任审查。
六、每周都要写一份“交心”材料交到民革会,除了每周日的固定谈话。还要随时接受调查,参加民革会的“学习”。
对此,尽管老边媳妇很有意见,说洪家已经改造的不错了,用不着如此相待。可偏偏毛远芳在民革会里已经“抖”了好几年,如今基本已经掌控了大权。所以她对老边媳妇的话根本不屑一顾,反而故意为难似的要求老边媳妇去亲自负责监督,还说如有松懈就要连她一起问责,结果把老边媳妇倒气得差点拍了桌子。
就这样,王蕴琳便过上了每天天不亮就要扫马路,白天要上班,下班还要写材料的生活。而每到周末也不能休息,她必须还要去参加民革会评审会,交材料外带坦白“思维动向”。
往往这种会上,一帮街道积极分子在毛远芳的支持下总会纷纷发言,批判王蕴琳改造不积极主动,甚至抗拒改造。而其强词夺理、无事生非、捕风捉影的程度简直像个笑话,但王蕴琳面对这种“鸡蛋里挑骨头”的刁难,却必须要作出恭听状才能过关。
总之,不把王蕴琳折腾得狼狈不堪、精疲力竭,毛远芳是不会轻易放过她的。也只有当这个“臭茅房”喜欢折辱人的畸形心态得以充分满足后,她才会暂时告一段落。
在这种情况下,王蕴琳自然也被搞得身心疲惫,无论精神还是身子骨,都是一日不如一日了。还真别说,也幸亏这个时期群众的热情已经消退,不大流行“游街”了,再加上洪衍争在两年前已经成家,家里还有个新娶的大儿媳妇能帮帮她操持一下家务。否则她也恐怕早就顶不住了。
这种磨难还不仅仅限于洪禄承夫妇身上。与父母相似,洪家的长子洪衍争在红星家具厂的地位也是重新回到了最底层。
其实自打1960年被分配进该厂,洪衍争就一直干着厂里最差也最累的工种——锛工。
当时的木工行业还基本属于原始状态,红星家具厂根本没几台电动设备,因此这里大多是手工技术活。锛子大概是木匠最原始的一种工具,形状象一个斧头,横安在一根长木柄的前端,使用时人要站在圆木上刨。这个工种的主要任务,就是用锛刀把包着树皮的圆木修理成四面规整的木方,然后去码放、晾晒,以便于继续深加工,好出板材和木方。
不过,别看这个活儿看起来简单,干起来却不那么容易。因为干这个活危险,磨得锋利雪亮的锛刃往下砍时,胳膊自然要往怀里使劲儿,一个弄不好就会砍到自己脚背上。所以说干锛工的被砍掉脚趾头,砍开脚背,砍断小腿骨的为数确实不少。于是,干这一行的木工都把下面包裹得严严实实,有的还把硬树皮和铁片绑在脚背上。可这样一来冬天还好说,那夏天的滋味那简直就是纯受罪了。
除了活儿苦危险大,干这个活儿最不划算的其实是工资待遇低。因为锛工比别的工种多算两年学徒工不说,即使转正以后,工资也不过从十八块涨到二十六块,别说干别的了,连吃饭都不够。这也就导致锛工这一行成了家具厂里最不受待见的职业,每个锛工都想方设法调到别的工种去。
本来洪衍争也没什么想头,他知道自己的身份,可他毕竟快三十岁的人了,每个月的工资不仅帮不了家里,还得靠父母给添补,作为一个男人来讲心里就觉得别扭。于是他曾试着跟陈德元提过一次,想让陈德元帮他跟领导说说话。没想到是,陈德元还真把他这事当成了要务,很快就带着自备的烟酒去了红星家具厂。
结果事情办得也很顺利,陈德元跟军代表和厂长喝了两次酒就把洪衍争调去了木器车间,不仅工资立马涨到了三十六块三,还安排了全厂手艺最好的七级木匠王汉平亲自带他,使他终于有了正正经经地学到全套木工手艺的机会。而最让洪衍争感动的,是事后陈德元不仅没收他的谢礼,还嘱咐他别告诉洪禄承夫妇,说他们两家人相互帮忙都是应该的,要是再来这套那也就没意思了。
正是因为陈德元的帮忙,洪衍争的日子好过了许多,不仅领导再看见他有了笑模样了,工友同事对他的冷眼也少了许多。最关键的,是他自己对未来也看到了一丝希望,这不仅由于工资涨了,他每月都有了节余。也因为木器车间的工作远比锛工有意思的多,也实用的多。
很快,洪衍争就用初步学到的手艺帮助家里和邻居们修理破损家具,这也让他在整条胡同获得了不错的人缘。而这种难得的平等与尊重,也反过来成为一种动力,促使他更加沉浸在了木工世界里,全心全意地跟着师父王汉平学手艺。
要知道,王汉平之所以拿全厂工人里七十九块四的头份儿工资,就是因为他的师承是源于京城最有名气的木器店“龙顺成”。而像他这种有本事的传统手艺人,最爱的就是洪衍争身上的这股勤快劲儿。于是只知道埋头苦干的洪衍争让王汉平动了爱才的心,竟私下里正式行了收徒礼,正儿八经的把洪衍争收为了亲传弟子。这样不出两年,在王汉平的倾囊相授之下,洪衍争已经隐隐成了全厂青工中木器手艺最好的一个。
说真的,其实到这会儿,洪衍争已经完全爱上了木匠这份工作,甚至立志要下上十年的苦功,争取青出于蓝胜于蓝,超过师父做一个红星家具厂最好的木匠。
只是可惜,陈德元这一死又把一切都改变了。良性循环就此为止,一听说陈德元身故的消息,厂长马上就翻了脸,甚至不顾车间主任和王汉平的共同反对,执意把洪衍争调回去干锛工,木器车间的位置则又让给了另一个锛工,此人是附近菜市场经理老婆的外甥。
这突如其来的打击自然是让洪衍争很是伤心。同时,他也不免陷入了另一种深深的苦恼之中。因为要搁以前,这顶多是让他心里别扭,还没有什么实质的损害。可现在他的情况却不一样了,因为他的妻子徐曼丽已经有孕在身,工资这一下少了十块,让他今后的日子又该怎么过呢?
为了这个难题,洪衍争只得壮起胆子给厂长送礼。可厂长看不上他送的那点东西,还拿话挤兑他。最后他被损得满脸通红,实在待不住了,便只有一走了之,那么事儿也就彻底黄了。
多亏他的师父王汉平宅心仁厚,看不得自己徒弟太受委屈,得知此事后又拉上车间主任一起去找了军代表。总算舍了他自己的老脸,给洪衍争换了一个每天晚上帮木器车间加班干活儿的差事。这样一来,王汉平还能继续教给洪衍争一些木工技艺,也能让他每月多五六块加班费,总算是暂时解了这个徒弟的燃眉之急。
可这样也有个美中不足的地方,那就是洪衍争多数得住厂里,回家的时候更少了。哪怕知道妻子即将临盆,他也不能有太多的机会为家里忙活,反倒变相地让徐曼丽这个洪家的长媳,所承担的家事更重了。
对此,洪衍争也只能在心里对身怀六甲的老婆存有一份默默的感激和亏欠了,此外,他别无他法可想。
第一百四十八章 狼窝
应该说与家里的大人相比,洪、陈两家的孩子们所遭遇的苦要来得晚一些。这倒不是因为社会上对小孩儿有所优待,真正的原因是恰逢暑假。
不过一到了开学的日子,该来的也就来了。而且说实话,孩子们的处境也不见得比大人好多少,一样很被动,一样充满了难言的屈辱。
先拿洪衍武的妹妹洪衍茹来说,她同样是半步桥小学的学生。想当初因为有陈德元的托付,学校里又有洪衍武和陈力泉护着,整个学校也没人敢欺负她。可开学之后,学校不仅重新调来个“思想进步”的工宣队长,就连洪衍武和陈力泉也都上了中学。这样一来,她也就成了一只没人守护的小羊了。
所以开学第一天,洪衍茹才刚刚跨入校门,就毫无道理地遭致了袭击。几块泥巴突然从侧边向她袭来,结果无一例外全都糊在了她的身上,把她干干净净的衣服弄了个一片狼藉。
干出这事的罪魁祸首是几个高年级的男生,他们眼睁睁看着遭受无端侮辱的洪衍茹委屈地落泪,竟在一边兴灾乐祸地拍手称快。
其中有几个孩子显得特别兴奋,嘴里还叫嚷着什么“快来打资本家的小姐!”或是“看看吧,资本家的闺女掉金豆儿喽!”满满的成就感溢于言表。不用说,他们这是在效仿外面的成年人,也用斗争的手段来欺负她。
而自此以后,洪衍茹的校园生活便开始变得苦不堪言。她三天两头总挨男生的打,甚至不乏衣服会被址掉纽扣,书包被撕断带,以及有人往她的脖领子里塞虫子的情况。不知为何,越来越多的男孩子把她当成了“猎物”,似乎特别喜欢欺负她,以至于她总是眼泪汪汪的。
其实如果要细分析一下,之所以会造成这种情况,除了洪衍茹失去保护者这个最主要的原因以外,还另有两个潜在因素。
首先,也可以说洪衍茹是吃了洪衍武的“瓜络儿”了。
因为想当初,洪衍武在半步桥小学简直算得上无法无天,称王称霸。不单老师见着他避之不及,学生里被他捉弄过的也不在少数,绝对是“仇家遍地”。
而淘气的男孩子之间还讲究拔份儿,就连闹起来也得分个高低不可,谁也不愿意矮人一头。恰恰因为洪衍武自打入学就夺了全校“第一闹将”的名头,那么别说与他同届的男生里多有不服的,就连许多高年级的学生也早就看他不顺眼了。
可不顺眼归不顺眼,在洪衍武在半步桥小学的六年里,却一向没什么学生敢来主动找他的麻烦,这其中也有两个原因。
一是因为整个学校都归煤厂工宣队领导,谁都知道洪衍武有陈德元这尊“大佛”护着。那么想教训这小子的主儿自然就得掂量掂量了。真惹出事端来老师会向着谁呢?又会不会去请家长呢?真要是请了家长,那自己老子的鞋底子又究竟抗得住抗不住呢?这些都是很关键的问题。
二来呢,洪衍武这小子也确实是个坏起来冒泡儿的“天才”。要想堂堂正正地和他比犯坏、比下流、比无耻、比阴谋诡计,全校还真没人是他的个儿。况且这小子的报复心理极强,有许多人惹了他之后,后续结果都不怎么美好。哪怕暂时占得上风,早晚得吃他一次算计。
这两条无疑都起到了一种威慑作用,致使全校不少从不吃亏的“横主儿”也只有隐忍不发了。
不过到了现在,既然学校已经另换掌权者了,洪衍武又去了中学。那么顺理成章,洪衍茹也就成了一些与洪衍武有旧仇的男生们报复泄愤的目标了。不得不说,这也是洪衍武自己绝对想不到的一件事,他过去肆意妄为欠下的“债”,最后竟要最无辜的妹妹来替他“还”。
另外,洪衍茹如此频繁地受男生欺负,也有一部分她自身的原因。那就是要归于她容貌太过秀气,备受男孩儿注意的上面了。
洪衍茹的长相肖似其母,容貌相当漂亮。长长的睫毛,晶莹的眼睛,俏丽的鼻梁,白皙的皮肤……这自然会让见到她的男孩子产生一种朦胧的好感。
只是可惜,在这个特殊的年代,由于整体社会对两性的认知带有极强的封建思想,这也就导致广大的男同胞产生出一种畸形的心理。那就是哪怕在心里再渴望与异性亲近,可因为不敢公开表示,表面上却要装出一副毫不在乎,甚至鄙视、冷漠的样子来。似乎只有这样才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而这种心理对男孩子的影响,比成人还要变本加厉。最后竟演变成大多数的男孩子,只懂得用诉之武力欺负女孩来表示好感的结果。于是天下间的漂亮女孩也就倒了血霉了,像洪衍茹这样家庭成分有问题,性情还份外柔和的,更是变成了最大的受害者。真实的情况就是男孩子们都觉得欺负洪衍茹很舒服,并以打她为荣为乐,暗暗地满足自己的好色心。
要说欺负洪衍茹最凶的,那要属五年级的孙卫东。别看这小子长得黑不溜秋,一脸疙瘩,却总爱跟她搭讪。有时笑嘻嘻地跟她耍贫嘴,或无缘无故地挑她毛病,还指挥她干这干那。其实他最喜欢干的,就是往她身上甩鼻涕,或是掀她的衣服塞虫子青蛙什么的。越是把她吓得失魂落魄,恶心得委屈流泪,他就越开心。
可相反的,如果别的男生也这样对待她,孙卫东一看见上去就打,满是一副除暴安良的架势。这小子当初得了肺结核上学晚了两年,实则和洪衍武同岁。所以他的个头儿全校最高,没人打得过他。
当然,洪衍茹一点都不喜欢他,但她只要稍稍对孙卫东流露出了一点儿冷淡,他说翻脸就翻脸,经常会把她吓得心惊肉跳,脸色发白。
最让人匪夷所思的,是这种状况甚至还影响了洪衍茹和班里女生们的关系。不知为了什么,大部分的女生竟然还嫉妒她被男孩儿如此“青睐”。而当她被欺负时,大多数的女生们居然都酸溜溜说她是故意装可怜。于是整个班集体里,除了班主任马老师和邻居老苏家的闺女苏绣以外,便再也没有什么人肯保护她、同情她了,任由她成了一个人人可以欺凌的受气包。
对这个结果,洪衍茹一开始根本不敢想象,很是接受不了。但她也知道,她必须接受,因为她已经不是待在家里的那个小丫丫了,她已经四年级了,她的心里开始装东西了。
她完全明白此刻家中的处境,对父母亲人的痛楚也感同身受,她不仅不愿让家人为她平添担心,也不愿让洪衍武再像小时候打欺负她的锛儿头那样,惹出新的事端。所以,哪怕要在极度痛苦和屈辱中忍受孤独,她还是选择了一个人默默忍受。可如此一来,这个善于替他人着想的十岁小女孩,在学校的悲惨处境也就无限期地保持下去了……
最后再来说说洪衍武和陈力泉。毫无例外,他们俩的日子也过得更不怎么地。自然,他们的悲剧同样在于丧失了陈德元的护佑。可要是细究起来,两个人的情况也有很大的区别。
洪衍武的情况是明摆着的。首先他的身份是人人鄙夷的“黑五类”,其次他又因行事张狂树敌无数,那么到了中学以后,他马上就被新的老师和同学打入了冷遇的另册。
而陈力泉却有点无辜。虽然他是根红苗正的“红五类”,但由于他性格木讷,不善与人打交道,照样不为老师同学所喜。更何况他还有洪衍武这个要好的“贱民”朋友,这便更让不少人把他视为怪胎,下意识的与之疏远起来。
并且渐渐的,也不知是谁从家长口中听到了些有关陈德元死因的风言风语,便开始在学校里散布小道消息,很快便把陈力泉的父亲描绘成了一个酒囊饭袋型的“贪污犯”。这件事无异于一块污泥,使得陈力泉这个纯正的工人阶级的后代,竟然也和洪衍武一样,变成了被无数人鄙夷轻蔑的对象。
另外,由于中学和小学决不能相提并论,这种环境的改变也使两个孩子不得不面对一个更为艰难的困境。
平心而论,从社会整体而言,小学无论师生还是环境都要比中学温和的多。
这主要的原因还是得益于孩子们年龄都比较小,无论智力还是体力都很有限,即使是再坏再淘的学生也仅限小孩子胡闹的范畴。而无论老师或工宣队,也多是以较宽容的态度面对这些“祖国的花朵”。
因此这个地方,“阶级斗争”这根弦绷得算是比较宽松。学校对家庭出身“高”的学生,除了不许加入“红小兵”和充任班干部以外,也并没有什么明显的歧视。这也是当初常显璋选择到小学任教的原因。
可是这种情况到了中学里却完全不一样了。
别说工宣队都是在大厂造反派里精挑细选出来的,就是经过“沙里淘金”留任的老师,在政治觉悟上也保持着一种较高的警觉性。这些人在学校成天价搞“斗批改”,基本没有文化课。划分学生完全以其家庭成分为基础,对家里有问题的学生完全是一种不假颜色的苛刻态度,几乎已经把他们当作成人来对待了。
而那些中学生们呢,十几岁,正是半生不熟的岁数。说懂事吧,人情冷暖,待人接物,一个个儿的脑子里,全一锅糨子。特别是文化知识水平和道德情操最为缺乏,还不如正常年景的小学生。可要说不懂事吧,他们经过六年在小学的成长,智力体力已经开始进入突飞猛进的状态。哪怕在情商上,也懵懵懂懂地咂摸出点儿生活中酸甜苦辣咸的滋味儿了。
特别是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这些从幼儿园开始就会背“语录”唱“语录歌”的孩子们,对于“造反”这件事还是蛮熟悉的。虽然洪衍武入学时在校的这拨人都没能赶上最“火热”的年头,斗争经验不能与当年的“老三届”相比。可他们在每天耳濡目染下,又有家里的哥哥姐姐作为崇拜和效仿的对象,动起手来也不软。照样能把“阶级敌人”揍得爬不起来,口鼻见红。
所以当时普遍的状况,是京城的中学已经演变成了一个个充满着暴力的狼窝,中学生们尽是些已经断了奶开始嗜好血味儿的小狼。表面上,中学里到处是美人蕉、百合、月季、夹竹桃,一派和平且和谐景象。但实际上对每个男孩子来说,这里却是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
第一百四十九章 规矩
和当初上小学一样,洪衍武和陈力泉这一届半步桥小学的毕业生,几乎都被就近分配到了离家不远的里仁街的京城第七十八中上学。
走运的是这次没人帮忙,洪衍武和陈力泉就被分在了一个“排”,白天上学还能待在一起。不过也有他们不走运的一点,那就是七十八中在玄武区的中学里一直是以学生的野蛮好斗而出名的。
七十八中原名里仁街中学。建于1962年,1965年改为现名,1971年才刚刚增设高中,在这时看来还几乎是个新校。
这所中学其实建国之后首都大扩容的产物。因为刚刚建国的时候,半步桥这一带虽然没出护城河,可因为已是外城的边缘地带,原有居民并不多。这里还基本延续着光绪三十五年兴办京城第一所新式监狱——京师模范监狱时,那人烟稀少、荒僻异常的状态。
后来完全是为了安置因改造旧城搬迁的市民和不断涌入京城新居民,市政府才在这里填埋整路,树立路灯,大盖排子房。于是,伴随着大量被安置在这里的新增人口对医疗、教育需求的增长,也就有了这所学校。
像这种状况在当时很普遍,在整个京城老城区的边缘地带,有许多学校都是在这个时期出于共同原因兴办的。要按现在的理解,基本就是城乡结合部被房地产业改造的过程。只不过最大的区别在于,当时的这种变化并非现代的商业运作,而是一种政府福利。
但是也要知道,原本就是京城穷人的聚居之所的玄武、重文外城两区,毕竟与有“东富西贵”之称的东城、西城两个内城区不同,属于这里的社会精英阶层很少。即使是后来安置下的新居民,也多是从旧有危险建筑物中迁出的贫苦市民,或是当时刚刚入京,靠拉三轮车和做小买卖谋生的流动人口。
这么说吧,南城两区最多的人口,就是大量的社会闲散人员和作为落后经济代表的小商贩、手工业者、工商业者。于是这也就造成了在建设新京城地带时,市政府便把有限的资源向西郊六里桥这样军区大院的集中地,或是北边蓝靛厂、老虎洞这样靠近名牌大学的地方,又或是东部大北窑、大山子这样满布工厂的新兴工业区所倾斜。特别是医疗教育资源上尤是如此。
于是这么一来,玄武、重文两区的新兴学校便只能达到一个极其低下的水准。别说赶不上东西城的著名老校了,哪怕与东、西、北这三个方向的城郊地区,同样在这个时期所新办的学校也不能相比。
现实的情况是,南城玄武、重文两区原本不多的干部子弟和知识份子的孩子,大多都被像师大附中、十四中、汇文中学这样传承上百年的老校吸收了。而后来因公新调入京的干部子女,也都被送到像十五中、六十六中和育才中学这样寥寥不多的几所新办重点学校就读。那么余下的大批量新办学校,就成了专门收容老百姓孩子就读的“贫民”学校。自然讲究不了什么师资力量和教学环境,学生的素质也基本就是麻绳拴豆腐——提不起来了。
而在这些学校里,又尤以七十八中的情况最为堪忧。想当初,远在“运动”之前,玄武区的各个中学间就流传着一句“七十八中大门朝北,不是流氓就是土匪”的顺口溜,来形容这所学校的学生。
与之类似的,是七十八中本校学生中也一直流传着另一句口号,来形容他们美好的校园生活,那就是“锻炼身体,保卫自己!锻炼肌肉,不被挨揍!”。由此也就可以知道这所学校的成色了。
这两句话绝对一点也不夸张。洪衍武和陈力泉上学的第一天,他们就频繁目睹了好几次对这个学校而言等若家常便饭一样的暴力事件。
有一次是上午第二节课间在厕所里,当时可能是由于上厕所的人多,一个身体粗壮的孩子嫌一个身体瘦弱得像豆芽菜一样的孩子挤了他,结果一拳就把那个“豆芽菜”打倒在厕所地上的一摊尿里。
“豆芽菜”自然没练过掼跤,脚底下没根儿,一打就倒。他坐在大片尿水里捂着脸惊恐万分,却没人理他。最后快上课了,他害怕迟到,便只好自己站起来,一步一步哭着走回教室,衣服上沾的全是湿湿的尿迹。
还有一次是下午发生在操场上的。有两个孩子因为争单杠打起来了。结果经过一番势均力敌的拳脚较量终于分出了胜负,一个虽也战得鼻青脸肿,但总算靠扭过另一个的胳膊获得了最终胜利。而且这小子得理不让人,竟在把对方扭得******一样的情况下,逼着人家叫他爸爸。被扭的孩子开始还不愿低头,可后来顽抗了一阵之后,耐不过疼也只好乖乖地叫了,比叫他亲爹还叫得响。
说真的,在这所学校里,打人对很多男孩子来说似乎有着无穷的乐趣,就跟吃香肠一样享受,特舒服。
比如他们只要看哪个学生不顺眼,过去砸上一拳就能去火,而要是抽上一个耳光就更甜蜜了。唯如此才显示出他们超人的威猛,好令其他的同龄人恐惧臣服。所以,在他们看来,耳光的响声要比蝈蝈叫有趣得多、过瘾得多。这种兴奋劲儿带来的快感每次都不腻,就好像吃了一块糖、捡了一毛钱一样。
所以七十八中学生间的第一条规矩,就是任何人要想在同学中有威信,必须得打人厉害。这里的学生们就认你能不能打架。没其他道理可讲,拳头就是道理。谁拳头硬,谁就是大王,走哪儿都前呼后拥。
没人同情弱者,跟狼崽子喜欢相互撕咬一样,这里就是一个动物世界,只认个头儿和力气、牙齿和爪子。像些身体羸弱,嘴巴笨,力气小,不会吵嘴,不会骂人,不会掐架,不会耍赖,不会吹牛的孩子,只像一只毫无自卫能力的小兔子,成为狼崽子们的口中猎物。
另外,除了拳头之上的原则以外,七十八中的暴力潜规则里还包括了年级和“圈儿”这两种概念。
年级的概念最好理解,因为这是任何学校里最原始的等级划分。由于身体发育有差距,和论资排辈的潜规则,低年级自然是高年级碗儿里的菜。特别是刚从小学升入中学的新生,还没经过弱肉强食的考验,他们被小学老师温煦的环境惯得弱不禁风,太柔和、太稚嫩,完全要经过一两年的时间才能学会剽悍、凶猛和抗击打。所以他们自然是垫底的。
而作为高年级的男生往往也会以“过来人”自居,用欺负新生来开心取乐。他们把自身曾经遭遇过的残酷待遇,完全用身体力行的方法传授给低年级学生。同时也可以借此显示自己的强大,根本不在乎背上欺负弱小的恶名。
比如在七十八中的校园里就经常会发生这样的情形,低年级学生正在看的小人书会被高年级的无缘无故地抢走。或是低年级的正在操场上打球或是玩单杠一类的器械时,高年级的来了,只需吼一声便会把人轰走。此外,低年级的哪怕没招谁没惹谁地走在路上,没准儿都会被高年级的用猴皮筋射来的纸弹打中后脑勺。
在通常情况下,低年级的遭致高年级的欺压大多都会忍气吞声,而一旦有人敢稍有不满的表现,必然会遭致诸如抽耳光、封眼拳之类,较为深刻的“教育”方式。不过也有一种例外,那就是有些身在“圈儿”里的学生,不用去看这种脸色。
所谓“圈儿”里人,在学校的食物链里应该排在最高等级,他们在行为上也确实与普通学生有很大的区别。
上大街,去上学,这些人从不一个人出门,都是成“帮”成“伙儿”的。届时浩浩荡荡,骑车的、走着的、骑车带人的……有时候较大“圈子”的人凑齐了,一长溜坐在马路牙子上,能排出小半站地去,还不时有人过来负责发烟、冰棍和汽水。
虽然这其中真能打的不多,好起哄的不少,可依仗着人多势众,也是极有威慑力的。于是乎在校内校外,他们不但不用再担心遭遇欺负,甚至还可以随心所欲作威作福,欺负别人。
另外,“圈儿”里人对流氓黑话和打架装备上的效仿能力,也非普通的学生可比。
比如“叫碴锛儿”、“挡横儿”、“犯各”、“乍刺儿”、“装丫挺的”、“执拗”、“来劲”等等行话,在“圈儿”里人的嘴里就常听得见。而菜刀、三棱刮刀、钢丝锁(一种自行车锁,又称棍儿锁或弹簧锁)、铁链子、武装带、板砖等等也通常会揣着这些孩子的军挎书包里。
不过这大多也只是装样子壮胆用的,大多数情况下并不见有人使用。而且像管儿叉、军刺、匕首这种容易夺人性命,造成较大伤亡事故的专业“凶器”,也是不多见的。
说白了,“圈儿”里人才是中学生里最爱惹事生非的一类人,他们也是最接近社会上职业流氓的学生。一般被俗称为“小痞子”或“小玩闹”。在哪个年代都是让老师头疼的主儿,用现在的概念来讲就是崇尚暴力的不良少年。
其实要严格说起来,“圈儿”这个概念还是在“运动”中的停课时期产生的。
当时停课以后,每条胡同儿里或每个大院儿里的孩子,大多都会扎堆泡在一起消磨时间。丧失了学习条件的孩子无正事可干,且精力和火气正旺,属于没事滋事的年纪,便整天跑到社会上瞎折腾、疯玩。而来自不同地域界限的孩子由于经常能够接触,自然也就容易引起群体摩擦。
导火索大多是些琐事,因排队买东西引发的恩怨,因上车抢座引发的矛盾,或因这个孩子多看了那个孩子一眼(所谓“犯照”),都会酿成突发性的“战争”。于是整个社会上打群架之风也开始借此迅速蔓延。最严重的程度甚至能到两个地方的孩子结下无可化解的宿怨,最后只要一见面就开打,不到一方头破血流败北而逃,另一方就绝不会罢手收兵的地步。
当时这种“战争”时起时落,就犹如巴以关系那样。有时候混战的规模可以折腾得很大,一个较大的地区竟会出现宛如“三国演义”甚至“战国七雄”的局面。
这也就应了那句“乱世出英雄”的话。随着架打多了,恶名逐渐传开,各个区域自然会涌现出一批“声威远播”的“名人”,进而成为统领一方的玩主,如果用行话来形容就叫“戳起来”。同时也就比出了某一地段中,哪个大院横,哪个胡同野。
像玄武区就存在着许多真正把手伸进了社会,“割据一方”的人物。如前门一带的“八戒”、“瑶子”,天桥儿的“钉子”、“小地主”,菜市口地区的“特务”、“老鬼”,牛街的“宝强”、“加齐”,白广路的“小酸枣”、“红叶”,永定门的“大得合”、广安门的“大老屁”和右安门外的“老褡裢”等等。他们都是当年孩子们如雷贯耳的崇拜对象,可谓无人不晓。
而复课以后,这股风气又被从社会上带回到了校园里。因为都是按片儿就近上的学,所以那些怀着崇拜心理又渴望保护神的新生们,就自发地团结在自己居住区域已经“戳起来”的“名人”的周围,甘心听其号令,惟命是从。
大多数被捧着的人也都非常喜欢这种成“势”的感觉,觉得自己登高一呼就有不少人响应,宛若水泊梁山的好汉一般,十分威风。于是愈加喜欢拉帮结派,爱以“大哥”自居。
这无疑也引起了一些学生羡慕下的有意效仿,这样便不断有想“抖份儿”的人为了增加自己威信与实力,从与自己住得近的新生里挑选新成员,邀请他们加入自己的活动“圈儿”。这样一来,还没等一茬孩子过气,便又有“后起之秀”趁势而起。
由于这种自发结成的小团伙越来越多,群架自然也成泛滥趋势。像这种“校园战事”往往会发生在楼道或操场。
假如楼道里打起架来,抄的多是笤帚、墩布、椅子和书包等顺手的家伙。由于楼道地方窄,腾挪不开,结果经常是教室和走廊的玻璃稀里哗啦,“参战”的孩子人仰马翻、头破血流,甚至殃及无辜师生。
操场由于地界大,常见的倒是追杀场面。因为当时的房子几乎全是砖瓦房,抄板砖还是比较容易的。
总之,像这种泾渭分明的几拨孩子在校内外打群架的事例,在七十年代中前期是相当普遍的,这是大气候使然。在当年甚至是一种社会时尚,一种半大孩子普遍参与的活动。别看如今说起来会让今天的同龄孩子感到莫名其妙,不过当年,确是如此。
应该说,以上这三条通行准则对于安分守己的老实孩子来讲等同于噩梦,可假如七十八中要只讲究这三条倒好了。因为这些对洪衍武和陈力泉来讲,威胁却并不算大。
首先,他们跟着玉爷学跤,虽然还没学到什么进攻的招式,可练过几年基本功的他们,身体素质毕竟是和普通人不一样的。仅凭他们身上的“排打功”,哪怕采用你打我一拳我还一脚这种最笨的办法,在同龄人里,单打独斗真没几个人是他们的对手。从实际上出发,他也是有一定自保之力的。
其次呢,别说洪衍武在半步桥小学就不是个“省油的灯”,本就是个喜好欺负人的主儿,周围还聚集着诸如赵火炉、李春生、蒋八一这些狐朋狗友,在新生中也算小有势力,况且就算是按地域性的“圈儿”来讲他也不吃亏。
由于学校没什么干部子弟,当时七十八的学生主要以白纸坊东街为界来划分为两大拨儿,说起来还真有点“楚河汉界”的意思。
学校在白纸坊东街街南边,南边守着家门口这拨孩子,又细分为半步桥胡同,姚家井和育新街几片儿。由于有便利条件,一旦打起架来他们总爱往家跑去招呼人手。不过这帮孩子平日也素有间隙,心并不齐。
而白纸坊东街街北边的孩子由于学校离家相对较远,在打架“攒人儿”这方面先天吃亏。于是时间一长,像盆儿胡同的、平渊里的、儒福里这些相距不远的胡同,就不得不选择放弃旧日那些小龃龉,来“结寨自保”。
共同的敌人可是团伙之间最好的稳定剂,在经历过几次“血战”之后,这几条胡同的孩子越配合越默契,初步建立了些臭味相投的“义气”,渐渐地已隐隐成为七十八中最齐心的一拨儿了。
像黑子正念高二的二哥,就是福儒里的带头人物,要论手黑,他的名头甚至已经传到了附近的中学里,已算是这一带小有名气的玩主。而他最绝的一手。是每次战胜对手后,他都会慢慢地走到对手面前,然后微笑着朝对方脸上吐唾沫。而几乎所有被他揍过的人都只敢用手擦去,却不敢同样啐他一口。
总之,综合各方面而言,在学校之内,洪衍武和陈力泉都不至于成为其他孩子袭击的靶子,变成其他孩子宣泄精力的对象。
可现实往往不是这么简单就可以衡量的,这是以“阶级斗争为纲”的非常年代,因为有着“黑五类”的出身和“贪污犯儿子”的名声,这一切有利条件对他们而言,终归只是镜花水月。
第一百五十章 公敌
开学的第三天,“事儿”就找到了洪衍武的头上。
那天放学,洪衍武正在校门口等上厕所的陈力泉出来,好结伴回菜市口。这时有四个初三的男学生迎着他的方向走过来。
出于下意识,洪衍武不由多看了对方两眼。他却不知玩儿闹里有一条所谓的规矩叫“犯照”,而这种对视恰恰是犯了人家的忌讳。结果他的行为导致本已经过他的一伙儿人里,有一个穿“鸡屎绿”军装的小子竟反身走了回来,二话不说,一巴掌就冲他脸上扇了过来。
这时洪衍武可还没练成“火烧身”,他只靠着本能反应躲避了一下。耳光倒是没抽上,但对方的手指还是蹭了他一把。不明所以之下,他当时就急了,马上就回手搡了对方一把。而这冲动的一把,也就捅出了更大的篓子。
作为高年级的学生而言,低年级的敢还手绝对是挑战“权威”的表现,无论如何是不能“落”这个面儿的。于是对方几个人立刻一拥而上,嘴里吆喝着各种污言秽语对洪衍武拳脚相加。
俗话说“双拳难敌四手”,尽管洪衍武有几分基本功在身,对付一个两个不再话下。可要应付这么多人还是超出他的能力范围了。因此四个初三生凑成了一桌牌,跟打麻将似的围着洪衍武,把他好好的“爆撮”了一顿。
等到陈力泉从厕所出来,这伙人在取得阶段性胜利之后刚刚扬长而去。而从地上爬起来的洪衍武则满身是土,衣服上全是鞋印儿。
好在有“排打功”护身,那伙儿人下手虽狠,实质上洪衍武到没受什么伤。只是恰逢放学,这场面被无数从校门口出来学生们所目睹,无论是幸灾乐祸还是表示同情的眼神,都让他觉得很是丢人。特别是这里学生里,还有许多女生轻蔑不屑的眼光。
以洪衍武的臭脾气也是绝不肯吃这个闷亏的。而心地实在的陈力泉把这一切又归咎于自己的头上,内心对洪衍武挨打之事是很是过意不去,所以尽管玉爷早就有言在先,无论对错都禁止他俩在外面打架,陈力泉这次也不能不帮洪衍武找回这个脸面。于是两个人便马上尾随几个人走远的方向追了过去。
他们运气还算不多,追到胡同口的时候,虽然四个人已经有两个不见了,可先动手的“鸡屎绿”却和另一个小子正在买冰棍儿。洪衍武惊喜下觉得机不可失,赶紧给陈力泉一指人,俩人就扑上去了。
不用说,在单打独斗上他们有相当的优势,没几下就揍得俩小子溃不成军,全然找不到北了。只是那俩小子始终没嘴软认怂,虽然最后满脸乌青捂着脑袋跑远了,可嘴里还叫着“你丫等着”,“你知道老子是谁吗”的话“叫板”。
凭洪衍武的经验,最后放句狠话往往是每个输家最后面子的维系,多半也只是色厉内荏,离具体实施还有相当遥远的距离,况且这件事错本不在他。因此他根本没放心上,而是心满意足地和陈力泉回玉爷家了。却没想到第二日,他才刚一到学校,就接到了一个班里同学替昨天那几个初三学生带来的口信,要他和陈力泉下第二节课在操场等着。
昨天的麻烦真的还没有完,再掉以轻心就是傻子了。洪衍武赶紧去串班,分头约赵火炉、李春生和蒋八一帮忙“助拳”。可他万万没料到,这些好哥们不仅都掉了链子,而且态度还一个比一个恶劣。
赵火炉是没在班里,像是又逃学了。
李春生则一推二六五,只说如今不是上小学那会儿了,谁也惹不起高年级的,让他学会低头做人。
最难听的还要数蒋八一的话。这小子竟然说陈力泉的爸爸已经“嗝儿屁”了,如今已经没人护着他了,想出风头行。可自己惹出的事得自己扛着,他们犯不着再帮他擦屁股。
说真的,要在平时,洪衍武就得先揍蒋八一这小子一顿。不帮忙没事,你总不能势利眼挤兑人吧?
可如今大敌当前,怎么也不是他计较这事的时候。他也只好暂时作罢,强憋着一肚子气又回去和陈力泉商议了。
至于俩人讨论的最终结果,是事到临头躲是躲不了的,操场一定要去,到时候先跟对方讲理,对方要是非动手欺负人,他们能打就打,能跑就跑,好汉不吃眼前亏,有什么事回头再说。
但计划往往是赶不上变化的,更让洪衍武万万想不到的一幕出现了。下了第二节课当他和陈力泉去赴约时,在操场上等着他们的不光是昨天那四个初三生,竟然还有赵火炉和蒋八一。
刚开始洪衍武还以为这俩小子是来帮他的,可他一见赵火炉和蒋八一的神色就知道不对。待俩人一开口他才明白怎么回事,敢情赵火炉和蒋八一在开学当天就认“鸡屎绿”当“大哥”了,他们和这几个初三生根本是一伙儿的,这次是站在人家的一头专门来和他作对的。
而更让洪衍武“撮火”的还在后头。蒋八一竟声称早在小学就看他成天牛x哄哄的不顺眼了,说如今没了“贪污犯”给他撑腰,看他这“第一闹将”还“闹”得起来不?
此外,最最让洪衍武接受不了的,是赵火炉竟又接着嬉皮笑脸的对他说,“念着过去的交情给你们指一条道儿吧,要是这事想过去,你们俩就必须互相扇对方十个见响儿的大嘴巴,然后还得钻过我们的裤裆,否则……”
什么哥们义气,全是狗屁!
人生中第一次遭遇背叛的洪衍武怒不可遏,一种不知是羞、是臊、是气、是恼的郁结充斥在他胸腔里。结果他不等赵火炉说完就率先扑上去动了手。而陈力泉也因为蒋八一侮辱父亲的话血气上涌,紧跟着也动上了手。
这么一来,全盘计划都作废,他们在明显不利于自己的形式下开打,自然又成了被围殴的对象,很快就陷入了四面八方拳脚相加的苦战。
不过丧失理智也有丧失理智的好处,洪衍武和陈力泉靠着一股子血勇之气,也不讲什么招法了。只专心冲手里揪着的对手一拳一拳猛锤,哪怕他们自己被撂倒在地上也不撒手。
这样一来,就宛如陷入了棋局中那“一换一”的兑子路子。而恰恰因为抗击打能力超强,他们倒真没怎么地,而没一会儿,洪衍武手里的赵火炉和被陈力泉抱住的蒋八一就先抗不住了,口鼻都被打得出了血,惨叫连连。
要知道,普通的坏学生离着爱动刀子的真正玩主还差着老大一截,对于见红的事儿,心里还是发怵的。几个初三学生也没想到洪衍武和陈力泉这两个新生竟像是要拼命,不知不觉竟有了胆怯的心,加上体力耗费了不少,下手也就软了。
这下反倒被洪衍武得着了机会,他一轱辘从几个人的脚下滚了出去,跑到一边的墙根下就抄起了一块砖头,然后直奔带头的“鸡屎绿”又跑了回来。一点没犹豫,照着这小子的脑袋就拍了下去。
得,也别问“花儿为什么这样红”,就这一家伙,立刻就把“鸡屎绿”给开了瓢儿了。
要说这“定鼎一击”果然效果惊人。不但“鸡屎绿”抱着见红的脑袋歪坐在地上,其余几个初三生也全傻眼了,当时就停手愣在了当场。特别是赵火炉还是初次见到这种场面,他就像受了惊的猫一样,滋溜一下就远远逃开了。
这时,众人中唯一没有察觉新状况的,也只有把蒋八一按在地上,还在咬牙切齿一拳一拳猛尅他的陈力泉了。
到此为止,洪衍武和陈力泉可谓是全盘大胜。其实要按一般规律来讲,凭借今日这一战绩,他们不但可以一雪前耻,甚至很有可能获得不小的名气,成为新生中无人敢惹的“新秀”。
可坏就坏在赵火炉这张破嘴上了。这小子跑就跑吧,偏偏一路还高叫着什么“黑五类狗崽子反扑啦”,“贪污犯的儿子玩儿命啦”的言语,一下子就引起了许多人的瞩目。
要知道在这个年代,家庭出身的影响确实太大了,它的影响遍及社会所有的犄角旮旯,哪怕是在最好惹事生非的坏学生之间也不例外。因为爱打架的坏学生们也自诩是“革命的接班人”,他们同样把“横扫一切阶级敌人”和“对敌人要像秋风扫落叶一样”这两句话奉为真理。
因此赵火炉这么一叫,顿时就激起了操场上许多“大淘”、“小闹”们对“阶级异己份子”同仇敌忾的心气儿。一时间,在不论哪儿片的“圈儿”里的还是高年级的学生纷纷聚拢过来,当时就把赵火炉拦下盘问起来。
接着又过了一会儿,赵火炉的精神便重新抖擞起来,竟带着一大群自发参与的“救兵”又风风火火地赶回了“厮杀场”。
接下来的结果不言而喻,形式斗转,已经摸到胜利女神裙子边儿的洪衍武和陈力泉又被女神一个“裙底脚”飞踹了回来。他们宛如过街老鼠般狼狈逃窜,操场上登时呈现出七十八中声势最为庞大的一次“追杀”场面。
这就像滚雪球一样,在“革命”热情的促使之下,有越来越多的人参与进来。洪衍武和陈力泉别说还手了,想跑都没辙,很快他们俩就被“垫了被子”(黑话,指被围殴痛揍)。
洪衍武很快被四五个孩子按在了地上,他的脑袋、小腹、大腿、屁股被其他小孩儿狂踢,满眼金星……
而陈力泉比他还惨,不仅被人揪头发、吐唾沫、抽耳光,身上还压上去七八个人,这让他几乎窒息……
两个孩子永远忘不了这一天,在学校的操场中央,他们变成了全校公敌,遭致了平生最惨的一次毒打……
不得不说,在场所有人都把这次一致行动当成“镇压阶级敌人反扑”的正义之举,毫无道德上的顾虑。同时他们打起人来还爱互相比,看你打得狠,我要打得更狠,否则就好像我的思想就有问题,阶级感情不及你的深,反正下手越黑越好。
而时间一长,这场打人竞赛便分出高低。其中佼佼者非白纸坊东街南片儿姚家井胡同的“豁子”莫属。
“豁子”本名刘福根,是七十八中的高二四排的学生。正因为他天生兔唇,嘴是被针线缝合的才得了这个外号。
“运动”中,由于根红苗正,“豁子”的爸爸从一个搬运工一跃成为一个造反派的头头,而他的哥哥也加入了工人民兵指挥部。因此,从小便出入这些非常时期应运而生的民办专-政机构的“豁子”,见惯了各种形式的打人,也跟着他的父兄学会了用拳头、刑具,凶暴地摧残一切“阶级敌人”的手段。
第一次把“专-政对象”打出血的时候,“豁子”才四五岁,当时他爸爸把他抱起来亲,还满嘴“好儿子”、“有能耐”地乱叫。稍长,他也就自然而然地成了个打人能手。
长大以后的“豁子”打人几乎成了本能,他对敌时敢先下手,敢用家伙,敢打妇女老幼。他还抽过自己班主任耳光,打断过街道黑五类的肋骨,用啤酒瓶“开”过三个同学……先是镇一条胡同,然后就镇一片儿。
他如此肆意妄为,完全是因为他出身好,没人敢用阶级斗争的帽子整他,而且背后还有其父兄的势力支撑。以至于在学校里,他的外号都没几个人敢当面儿叫他,唯有像黑子二哥那样与之出身、实力都差不多的真正“横主儿”才有这种资格。
那么说到这里也就明白了,“豁子”出手教训洪衍武和陈力泉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气儿使然。正是出于这种鲜明的天生阶级对立,他几乎把自己懂得的全部手段都施加在了这两个十三岁的孩子身上。
比如,为了让拍了“鸡屎绿”板儿砖的洪衍武长记性。“豁子”也同样用砖头去拍洪衍武的脑袋。
一下,两下,三下……
晓是洪衍武有“排打功”,可架不住“豁子”不打破头不罢手的执着,于是在拍碎了四五块砖头之后,洪衍武的脑袋流满了鲜血,人也晕了过去。
而对于把蒋八一达成紫茄子脑袋的陈力泉,“豁子”则直接采取了背后拧胳膊的惩戒方式。
由于陈力泉一句软话也不说,只默默忍着。“豁子”最后竟把陈力泉的胳膊拧到了脑袋上,直到最后“喀嚓”一声,陈力泉左胳膊被生生拧脱臼,彻底耷拉了下来才算满意。
说真的,面对豁子如此残忍的出手,就连同他一起打人的人几乎都惊呆了。于是到了最后,操场上便完全成了“豁子”一个人表演的舞台。要不是黑子二哥怕出大事,及时出面劝止。或许“豁子”还得在洪衍武和陈力泉每个人的屁股上捅两刀才算罢休。
可即使是这样,最难以承受的羞辱还是没能避免。已经昏过去的洪衍武被人用凉水泼醒,他和疼得满头冒汗的陈力泉,都被要求必须从“豁子”的胯下钻过去才算完。
就这样,这一天成了洪衍武和陈力泉最屈辱的一天。众目睽睽之下,他们挨个被人按着脑袋强行推过“豁子”的裤裆。旁观的学生们在这个过程里只是对他们指指点点,开怀大笑,都把他们当成了最好笑的笑料。
在人群散去之后,洪衍武和陈力泉一起跪倒在操场上啜泣起来。他们很难清晰地描述当时那种委屈和恐惧。一切都变得迟钝了,大脑里一片混乱。当人到了绝望的时候,思想就会变得麻痹,他们当时就是这种感觉。因为在他们看来,自己刚才差一点就被打死了,当日所有经历的一切都如同噩梦一样惊心动魄。
而他们恰恰不知道的是,其实他们的运气还算好的。因为在1968年同一季节,同样作为“血统论”的牺牲品,也有一个勇于反抗的平民子弟经历了与他们极为类似的遭遇,而且最后的结果还远不如他们。
这个人,最终死在了二百余名红卫兵疯狂追击的乱刃之下。
他就是当年京城最富盛名的玩主,也是平安里“三合兴”酒馆中玩主规矩的制定者之一,“小混蛋”周长利!
第一百五十一章 忍辱
两个孩子的伤势相当严重。
洪衍武的脑袋被打得像是摔裂的鸡蛋,全身不知有多少地方青肿,肋骨也受伤了,疼得让他直不起腰来。而陈力泉的左臂红肿得像个红烧肘子,两条腿也被砖头砸伤了,走路只能一瘸一拐地蹭。所以他们回到玉爷家时天已经全黑了,往常步行半小时的路程,他们足足走了四个小时。
光凭外表在玉爷那就没法交待,可这也是他们商量过的选择。与其再挨玉爷的一顿打来说,他们更怕的是家人焦虑,和他们担心的泪水。
不过出乎意料的是,玉爷在知道事情经过之后只说把这顿打先记下了,并且还答应会对他们的家人保密。而摇头叹息下竟再无半句责备之语,然后便只是忙和着给他们包扎治伤。这不禁让两个孩子心里生出了一些温暖,对师恩的体会也更深厚了。
还得说算俩孩子走运,我国有句俗话叫“医武不分家”。无论跤行或武行的人,由于受伤机会较多,为了治疗方便,基本都粗通外伤治疗之法。特别是一些由历史流传的门派,甚至还拥有独特的医药秘本或救命、练功用的秘药偏方,如“五行丹”、“接骨散”、“回天再造丸”便是此类。于是,世间便有不少武家高手身兼一代名医,或是名医本身就是武术高手的例子。
玉家也是如此,虽说家传医术还到不了名医的程度。可十几代人的积累,不仅传下来一种可以医治内伤的“天心丹”,而且在给人推拿、正骨方面也由于不少独特的手法。不夸张的说,玉爷治疗外伤的水平完全胜过一般刀箭伤师傅。
因此经过玉爷的一番摆弄,两个孩子很快就得到了有效的诊治。陈力泉的手脚都被玉爷推拿好了,基本恢复如初。洪衍武则要倒霉一些,他的肋骨被踹成了骨裂,脑袋虽无大碍,可同样疼得厉害,像是脑震荡了,怕是要在床上躺一阵子了。
养伤的日子里,俩孩子的情绪都很低落。
挨打时眼前骤然巨大的无数双脚,和接近死亡的昏厥感受,都使他们难以遗忘和分外恐惧。
而玉爷能治外伤却治不了心病,几句“好汉不吃眼前亏,别跟世道作对”和“以后上学少说少动,小心给家里招祸”的警告和劝诫,并不能让两个孩子想明白这一切为何会发生,同样也不能化解他们心中那说不出道不明的委屈。
可不管怎么说,这次险死还生的一顿好打,还是让洪衍武和陈力泉都怂了。特别是对差点要了他们性命的“豁子”,更是怕到了心眼儿里。
因此自打回校上学之后,他们就一门-心思地躲着“豁子”,平时下了课就在教室里待着,连厕所也不敢多去。哪怕和“豁子”在学校里偶然迎面遇见,也只是低头老老实实站在一旁,唯恐再有任何不慎激怒对方。即使“豁子”看也不看他们一眼,他们仍然会感到份外怵得慌。
但就是这么小心翼翼,也没能换来平安的日子。
由于这次“集体镇压黑五类反攻倒算”的事件,早已通过赵火炉和蒋八一的两张臭嘴早已传遍了整个学校。所以在这俩小子有意宣扬下,几乎无人不知洪衍武和陈力泉不堪的家庭背景和自不量力的“反动”行径了。于是当他们回校之后,实际上已经彻底变成了在整个学校臭名昭著,人人都想来踹上两脚的丧家之犬。
在这种情况下,接踵而至的歧视和侮辱,是洪衍武和陈力泉这个年龄完全难以承受的。
同班同学开始有意回避他们,在学校里不断有人对他们指指点点。假如他们敢对此稍有微词表示不满,便会连锁反应似的招来“资本家狗崽子”或“贪污犯儿子”之类的语句骂过来,而为了免于再犯众怒,引起革命群体的“围剿”,他们除了灰溜溜地夹着尾巴不战而逃别无他法。
家庭成分和父亲不明死因,分别成了他们握在人家手里的“短儿”,使两个孩子在任何时候都觉得低人一等,根本没有资格和人家较真儿。
有时,还会有人毫无理由地在背后突袭他们。像这种“黑拳”打得突然,结束得也突然,通常没什么征兆,他们转头还没看清是谁,打人者便已逃之夭夭。
有时,是有人故意抢夺他们的帽子或书包,然后你一脚,我一脚,又踩又踏地扔在地上当足球一样地踢起来,好引得他们来追。他们追到这儿,帽子和书包就踢到那儿,故意不让他们拿着。
对袭击者来说,这是拿他们当成了猎物,练习“捕食”本领,既有乐趣又有面子,但对他们自身来说,却是羞耻和疼痛。
最孙子的要算赵火炉和蒋八一了,这俩小子为了报复洪衍武和陈力泉,常常特意招引各路人马来找他们的茬,故意逼他们一遍一遍交代家庭的“罪恶史”。如果他们的回答稍有敷衍,赵火炉和蒋八一就会出坏主意,鼓动这些人对他们施以各种形式的惩罚。
有时拿他们当活沙袋,练拳击。
有时要他们吃夹竹桃叶儿,不吃就抽。
有时会逼他们喝脏水,说要洗涤他们肮脏内心。
还有一次,甚至把他们押到学校后墙处的一土坑里假活埋,直到土都埋到了胸部,把洪衍武和陈立泉吓得几乎尿了裤子,这伙人才心满意足结束了这场恶作剧。
也不知算不算报应,这些“损招”里其实有相当一部分是洪衍武自己当初“发明”,一想起这个简直让他气得都快吐血了。他第一次深刻体会到了什么叫做“作茧自缚”和“请君入瓮”。
与陈力泉不同,洪衍武的忍耐力要少得可怜,而赵火炉和蒋八一这样的“小痞子”又不懂得收敛和适可而止,那么最终的爆发也就不可避免了。于是忍无可忍之下,洪衍武不顾陈力泉的劝阻,自己偷偷找机会把落单的赵火炉和蒋八一给“花”了。
莽撞!冲动!不智!
这无异等同于对所有“革命接班人”的挑衅!
在赵火炉和蒋八一俩人加油添醋的哭诉下,在“鸡屎绿”层层“上报”之后,洪衍武也就再次遭致了最为严厉的“镇压”。
“豁子”又出手了,这次为了给洪衍武来次狠的,特意把他带到了“万寿西宫”(即今日之万寿公园)的后山。那里可是附近这一片所有孩子解决矛盾的“胜地”,好些动刀子的“大事”也都发生在那里。一般情况下,谁要被带去了那里,想要全息全尾的出来可就难了。
陈力泉得着信儿后急得不行,只好硬着头皮去求黑子二哥。虽然黑子二哥也很嫌弃洪衍武和陈力泉,但玩主当时讲究的就是“面儿”。本身就有遏制争斗,平息事端的责任。真是“戳得住”的主儿,别人求到头上就不能“溜肩膀”。再说也的确有几分街坊情面在里面,那就更不好不管不问了。
只是等到他们赶过去时,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个小时。他们再看见的洪衍武,早已躺在了十几个人的包围圈儿里晕了过去,几乎已经被“豁子”一伙人“拍”成血葫芦了。
可这仍不是全部,就在洪衍武挨“练”的同时,赵火炉和蒋八一还带人“突袭”了洪衍武的家。一帮孩子一起往洪衍武家的后窗上打弹弓,把玻璃全打碎了。之后还有人爬上房掀开屋瓦往里面扔石头和臭狗-屎。结果洪衍武的母亲和妹妹不但都被砸破了头,当天夜里还下了大雨,风雨可着房顶漏处和窗户口儿往里灌,洪家连墙皮都掉了……
第二天,在玉爷家里醒来得知一切后,洪衍武彻底消沉了,哪怕对陈力泉也没了笑模样。几乎每天的病号饭他都是窝火生气中硬吞下去的。他感到既痛苦又无奈,因为赵火炉和蒋八一算是彻底抓住了他的要害。比被“豁子”打死更让他害怕的,就是母亲和妹妹因他受到伤害……
如果说当时学生们的欺压已经让洪衍武喘不过气来的话,更让他难以承受的是来自工宣队和老师的歧视。
“你这个黑崽子!竟敢偷袭工人阶级的后代!”
洪衍武伤好返校的当天,当着全班的面,就遭到了班主任泼妇似的怒骂。这个面相凶恶的老娘们,毫无怜悯之心,出言极为刻薄。与常显璋相比,全无一丝温文尔雅。
“你是黑五类子女,怎么不克制自己的行为!再不老实就送你去学习班!”
站在一旁的工宣队队长也一如既往地对他严厉训示。这个满嘴烟油子味儿的造纸厂的老工人,弯腰驼背,邋遢不堪,工人阶级的先进性在他身上一点也看不出来。与陈德元相比,完全像是回到了解放前。
这两个人,自打开学得知洪衍武是资本家的儿子,都把他视为草芥列入另册。班主任为了表达鄙视和冷落洪衍武,特意把他特意安排在教室的最后一排。而工宣队长无论在哪儿开会谈到阶级斗争,他也一定要把洪家人作为阶级敌人的代表,故意让在场师生批评耻笑一番。
在他们心目中,“黑五类”的子女就是天生的下等人,没有人格,没有尊严,谁都可以肆意凌辱。而对于学生们的胡闹和层出不穷的打架事件,他们更是一向以家庭成分划分,来作区别对待。
像根儿红苗正好出身的学生,他们的态度相当宽松。他们都非常清楚,现在这拨孩子是最野的一拨,完全浑不吝,在政治上又有着先天的优越性。真要把他们惹急了,难保不会效仿他们的哥哥姐姐,兴出“打老师”的瘾头来。所以他们既管不了,也不敢管。
相反的,家庭不好的学生就成了“软柿子”,尽可由着他们随意搓弄泻火了。别说打架,哪怕连上课说话、吃东西、走神或迟到这种小毛病,都会被他们提拉出来狠狠地批斗教育一番。如果有谁胆敢“炸刺儿”,那就更不得了。绝对会被他们送到“学习班”或“工读学校”去。
也正是因为这一条,洪衍武才对他们怀有深深的忌惮,一直都不敢借助逃学来回避学校里的欺辱。
正是由于老师和工宣队偏袒偏护和助纣为虐,洪衍武和陈力泉在学校里的日子越过越没有希望。他们既害怕上学,却又不敢以逃学来躲避,而他们在校内被孤立的情况却越来越严重。
到了最后,他们几乎根本不敢随便走出教室。因为在他们的身后,常常会跟着许多起哄的学生。
“黑崽子!”
“贪污犯儿子!”
伴随着这类谩骂的,是更直白的纸团、树枝、泥巴、石块,雨点般地投向他们。他们常常只能没命地逃跑……
总之,洪衍武和陈力泉在学校没能得到一点公平的对待。与别的孩子勇于挥拳会得到奖励不同。无论任何情况下,他们只要敢动手,获得的回报永远只有同龄人所赐予的屈辱和毒打,或是来自老师和工宣队的责难与训斥。
通过残酷的现实,他们也终于明白了学校里最后一条规矩——像他们这样的人,才是学生中的最底层,他们的地位甚至比那些胆小力亏的新生还要远远不如。
第一百五十二章 心障
俩孩子都是苦孩子,可陈力泉毕竟是工人阶级的后代,老师和工宣队在明面上多少要顾忌一些。再加上陈力泉又继承了其父豁达、宽厚的性情,对想不明白的事儿从不较真,平日只听师父的话,该躲躲该让让,因此在如此困境中尚能抗得住。
而洪衍武可就真惨了。
首先,是如今经历的一切又让他清晰地想起了当年家被抄,父母亲人一起挨打的场面。
过去他曾一度误解父母,认为父亲太软弱,母亲太胆小。但今天的切肤之痛却让他全然明白了父母的惊悸,也理解了他当初不谙世事的冒昧究竟对家里意味着什么。更懂得了作为他们这类人,压根儿就没有软弱和勇敢之分。他们根本无法和整个强权对抗。要想幸存下去,要想活着,唯一的选择就是软弱和屈服。
可反过来说,理解了这一点,却更让他从骨子里觉得胆寒和惧怕。旧日忘却的疼和今日切肤的痛对照在一起,无不让他发疯,使他处于一种极度的惶恐和痛苦之中。
因此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他几乎天天夜里做恶梦,梦见他自己被很多“红五类”的同学处决的情景。不是有人抬着他往水库里扔,就是一齐把他往油锅里按,有的人还用刀子一点一点割他的肉。而他总是在大声喊叫中醒来,醒后浑身都是冷汗。
其次,洪衍武也长大了,青春期的到来使他变得既敏感又心重。而且自从常显璋引得他爱上了阅读,他就越来越爱思考问题。即使他读过的书籍中,根本没有什么答案可以解决目前的诸多疑虑。可他越是想不明白,就越爱钻牛角尖。
比如,他就不明白,像过去学校大翻个儿,老师们都被“红五类”的孩子们揍得跟三孙子似的。到了现在风水转回来了,可为什么老师们却还是偏偏喜欢这些“红五类”,反倒对他这样从没碰过他们一手指头的人凶相毕露呢?这不是犯贱吗?
另外,“豁子”和黑子二哥都是以“义薄云天”标榜自己的玩主。可那些真正的好汉不都应该同情弱小,锄强扶弱的吗?那为什么“豁子”竟会对他痛下杀手,而黑子二哥却又不愿为他出头呢?难道他们都只是口头说说,根本没有怜悯心的吗?
还有,但凡武艺高强的英雄豪杰不都应该纵行天下,笑傲江湖的吗?可为什么岳飞、岳云和张宪竟会冤死在风波亭,宋江、李逵和花荣又会屈死于蓼儿洼。难道做英雄都是没有好下场的吗?
若说这些是古人,那好。可为什么就连玉爷自己都过得畏畏缩缩,成天只会把“忍辱负重”四个字挂在嘴上呢?这又是有多么大的憋屈呢!
更何况现在的时代大炮坦克才是主流,枉玉爷平日授艺时把“排打功”说的那么重要,可这玩意照样不能让他以寡敌众,他练得再好,不还是让人家拍趴下了吗!
由此看来,或许玉爷严禁他们和旁人打架,原本就是因为老头儿在吹牛,他所谓的“一身功夫”根本就打不了人。那么他即使学到了玉爷所有的本事又有多大用处呢?不过仍是一个小小的可怜虫、倒霉蛋罢了。而且,还是个受了蒙骗的二傻子!
除了这些,洪衍武弄不懂的还有有关家庭出身的一系列问题。他一点也搞不清自己家的问题究竟有多大,竟几乎被整个社会公开宣布为敌人。
更难以对人言的是,明知不该,可由于在学校里屡遭侮辱、欺凌。他开始对自己的家庭生出了一种怨恨,怨恨自己为何要生在这个家里,怨恨为何父亲不一走了之,怨恨为何母亲不与父亲划清界线。他甚至因为老师和工宣队对陈力泉要比他好一些,渐渐的,连看这个与之共患难的好友都不顺眼了。
可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呢?明明是同样的人,为什么会有黑与红的区别?
他的父母真的有罪吗?他们真的干过剥削人民,吸食民脂民膏的恶事吗?那边大妈、德元叔和玉爷,为什么又总说他们是好人呢?
还有……以后呢?以后究竟会怎样?
这种日子要永远过下去吗?难道他就注定要毫无尊严的,靠向别人谄笑过活吗?
即使他再努力做个好人,“黑崽子”的名份是否也会追随他一辈子?当他们长大以后,泉子会不会不再把他当朋友了?
总之,这一系列困扰于心的疑惑和每日“低人一等”的生活,像是构成了一个庞大的高压锅,把洪衍武整个人拘在了里面蒸煮。而这种来自全方位的压迫使得他刻骨铭心,也开始改变他的性格。自此他很快变得沉默寡言,毫无生气。老是阴沉着脸,没事就发呆。
同时,因为他犯了小心眼,执拗地把玉爷当作了骗子。就连练跤时也全无精神,每日的练功全都变成了敷衍。
还是那句话,玉爷懂得教徒弟如何强健外在肢体,却不知怎么教徒弟破除心障,塑造出强大的内心。
老爷子见到洪衍武这种浑浑噩噩、失魂落魄的样子,虽然怒其不争,可也痛其不幸。再加上人一上了年纪,脾气便会软化,既然知道打他没用了,哪又何必非得跟他这失了魂儿的人较劲呢?
所以玉爷在练功上并没有对洪衍武强行逼迫之举。而他作为师父唯一能做的,也就是留下一番苦口婆心的话,希望这个徒弟能靠自己想明白,尽快从心结中走出来了。
玉爷的话是这么说的,“生在这样的家里是命,那没辙,你得认!有人生下来,他就是爷,可你不是,所以你不甘心也得甘心!但这并不是你混日子的理由,咱们练跤练得就是不被摔倒,即使摔倒了你也得爬起来!你要是乐意一辈子就这么废了,老了,死了,那是你的事儿。你就这么耍赖,混着吧!可你要是还有志气,想着有一天,能直溜溜地站着,能仰头挺胸地像个人似的活着!小子,你,就给我站起来!好好练功!”
但可惜的是,由于信任感的缺乏,洪衍武让玉爷失望了,他给了师父最没出息的回答,像滩泥一样地出溜下去了……
事情的转机往往是在突然间出现的,两个月后,一次意外事件终于给洪衍武带来了极大触动,使他枯涩的心灵萌生了一丝生气。
那是初一寒假里的一天午后,玉爷家里刚吃过午饭,便有一人急匆匆叩响了玉爷的院门。
洪衍武认得来人,此人是玉爷好友李尧臣的次子,论辈份他们要叫“二师叔”。其来意是因为李家来了许多造反派闹事,来请玉爷去平息事端的。
原来,打体校来了一帮子师生,非说李尧臣是欺世盗名之徒,还打着破除“武术迷信”的名义,要逼着李家人比武来一较高下。可是其真实的目的却是不知从何处得了消息,专门来抢李家手中的“湛卢”宝剑的。
本来按常理来说,当初频繁出入怀仁堂,又收过不少徒弟的李尧臣尽管已年逾九十,也绝对不至于为人欺上门来。偏偏此时是非常时期,李尧臣因做过二十九路军的教习的事受到了冲击,早已久病在床。再加上李家几个儿子习武天赋很有限,其门下弟子又久不登门,因此也就难有护宝之力了。他传来口讯要玉爷援手,这实在是一种无可奈何的悲哀。
这件事挺难得地引起了洪衍武的兴趣。因为虽然他并不真正知道“湛卢”宝剑的详细历史。可从《说岳传》上,他却知道这把剑是欧冶子所铸的古代名剑,而且曾为岳飞所得,。不过另一方面,他却对这位“二师叔”的话很有些嗤之以鼻。
因为想当初,他和陈力泉刚拜师的时候,曾被玉爷带着一起去拜见过李尧臣。而洪衍武在磕头时,只觉得这个歪躺在床铺上的老人病恹恹的,全无一点传说中“镖王”的精气神。
那么自然,他对此失望非常,根本不相信这个满面长髯的白胡子老头儿曾是国家领导人的坐上贵客,也不相信他的“无极刀”会有多么厉害。加上有了今天这么一出,他心中的轻视也就更重了些,更断定李尧臣也是和玉爷一样的“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