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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镶黄旗     重返1977txt下载     重返1977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五十三章 显能

    事实自然和洪衍武所想不同。玉爷与李尧臣是什么交情,哪儿能置身事外?结果一得着信儿,老爷子二话没说就起身赶去了。陈力泉则以师父马首是瞻,紧步相随。

    至于洪衍武,对此多少有些意外,可犹豫了一下也跟着去了。只不过要论动机,他的心思还多少有点见不得人。

    说白了,这小子现在除了想一睹“湛卢”宝剑的真容,满足自己的好奇心以外,就是想看看玉爷如何丢人献丑,好证明老爷子过去的话都是吹嘘,回来再彻彻底底地取笑一直对师父无比信任,每天还在傻练功的陈力泉一番。

    其实洪衍武一直都没告诉陈力泉自己发现了玉爷的“秘密”,就是因为他嫉妒陈力泉在老师和工宣队面前待遇比他好,心里有气,有心让陈力泉吃点闷亏。

    正所谓“不懂装懂行行有,以己度人枉小人”,人一旦存了不良的念头,思维往往就会进入死胡同,而现实回馈的往往就会是一种“打脸”的结果了。

    这句话还并非单指洪衍武一人,对另一伙子人来说,同样如此。

    当玉爷一行人赶到李尧臣家的时候,李家的闹剧正到了冲突升级的关键之时。

    由于李尧臣的长子只是好言劝说,怎么也不肯交手,已经激得体校那帮人越来越有要强抢民宅的趋势了。不但十几个像是学生的半大小子把李家院子扔砸得一塌糊涂,就连那两个膀大腰圆的体校教练也在不依不饶地推搡着李家长子,看他们步步紧逼样子,拳头像是已经痒痒到极致了,备不住就真的就要动手伤人了。

    玉爷来得正是时候,随着他高声一声“住手”,局势马上有了改观。李家长子是如遇救兵,激动下眼望着玉爷叫了声“师叔”。而体校一众师生也知道来了搅事的人,一股脑地把玉爷几个给围上了。

    按照当时社会环境的特殊性,干什么都得先对上几句语录或革命口号,下面才能谈到正题。那么自然,今天这场风波也不例外。

    在体校师生围着玉爷等人争先恐后地喊出气势如虹的“革命无罪,造反有理”和“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口号后,玉爷同样用“狠斗私字一闪念”和“要文斗,不要武斗”来暗讽相对。而接下来,双方这才开始自报家门。

    玉爷听闻得知,这些师生都是来自什刹海体育学校的。那两个带头的教练一个是教武术的,一个是教掼跤的。练武的姓董,师承“梅花拳”。练跤的姓马,其师父是跟天桥跤王“宝三儿”撂过地儿的,应该算是“宝三儿”的徒孙。而这么一来,玉爷也就算是攀上了关系了。

    怎么呢?

    原来“宝三儿”本名宝善林,此人正是玉爷好友宛八爷的关门弟子。

    玉爷也不绕弯儿,直接就把自己和宛八爷的这层关系给说出来了。结果这一下马教练可就脸绿了,他怎么也没想到,今儿上门寻衅,竟撞见一位跤行里曾祖辈儿的人物了。

    这事搁谁也得为难,先不说事儿还能不能办成,要按辈份叫玉爷一声儿,他这脸上也挂不住。

    玉爷自然看出了马教练的尴尬,只是他的本意也并非以辈份儿压人,而是想靠这层关系化解干戈。于是老爷子点到为止,反而岔开了话题,和颜悦色好言相劝。他再三解释,说李尧臣的历史问题还存在争议,而且李家已经把平生收藏的三十九件兵器都主动献给国家了,现在“湛卢”宝剑是国家允许李家保存的祖传之物。所以希望马教练能念在情分上卖个面子,别再难为李家了。

    脸色变幻中,马教练不免有些词穷。可这时那个董教练却不干了,他高声大叫,指责玉爷口说无凭,乱充大辈。说什么“师道尊严”本就是过去武行奴役徒弟的工具,他就是自己亲手把讲究“封建礼教”的师父给抓起来的。

    他还说李尧臣就是利用所谓“武林泰斗”的名望,和“欺世盗名”的手段成为旧社会武行里一霸的。他们“造反”反的就是这种武术界的祸害。今天来,就是要揭露李尧臣“名不符实”的真面目。要是李家人不能向革命师生证明他们的家传武艺确有过人之处,就得把“湛卢”宝剑交出来。还得追究他们长期编造谎言,蒙蔽国家领导人和广大人民群众的罪行!

    这番话一说完,马教练的态度立刻恢复了强硬,因为这牵扯到了革命立场问题。而那些体校的学生们更是大呼小叫,一副要掀房顶的架势,势必要将“造反”进行到底不可。

    在吵闹纷乱之中,洪衍武自己一人已经悄悄躲到最后面去了。挨揍有多疼他比谁都清楚,虽说他算人家的“师爷爷”,可看这意思,屁都不顶,他可是怕被这场“武林打假”行动牵扯进去。

    而本打算不动手,要讲理的玉爷则叹了口气。因为看目前情况,说什么都是假的,这伙人想强抢豪夺才是真的。跟他们讲理根本讲不通,否则他们也就不会执意要欺负一个已经下不了地的老人了。所以现在老爷子考虑的,倒是这场架该怎么打的问题了。

    玉爷头上的“帽子”也不比李尧臣轻,如果真打重了,事情不好收场。可如果不露点真玩意儿,这伙人不知道天高地厚,恐怕还是不肯罢休的。

    于是玉爷琢磨了一下,便谦虚地声称自己对武术和跤术都略懂一些,愿意代表李家与革命师生们切磋一下。只是以武犯禁为社会所不容,真伤了人就不好了。所以还是避免交手,来“文比”的好。

    在玉爷看来,天下武技不外乎着重“攻”、“防”、“避”之能,所以他便提议以这三方面能力作为比试的题目。至于具体比试的办法,可一方先示其能,如另一方做不到,便以输论,如均能做到再随意加码。

    玉爷还说这三场比试,如果他输一场,宝剑便可当即奉上,但如果侥幸全胜,他的要求则是请各位革命师生打道回府,今后也不要再为此事纠缠。

    李家两个儿子早受过李尧臣的嘱咐,又了解玉爷的一身本事,都表示任由玉爷做主。

    而在两个教练的眼里,玉爷名不见经传,又上了年岁。他们都不知道厉害,还以为玉爷这是心虚示弱,可谓正中下怀,更是忙不迭地满口答应下来。

    董、马二位教练这时候可以说是满心欢喜,他们以为宝剑已是囊中之物。但“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真的开始比上了,俩人的眼珠子却差点没掉在地上。

    第一场比得是攻击力,由董教练亲自出马。他在地上摞了五块红砖,结果一掌劈下,碎了一地。就在众多学生的叫好声中,董教练还得意呢,却不想玉爷随后竟也轻松自如地做到了。而且玉爷转脸又给他出了个更难的题目——老爷子屈臂躬身一发拳,直接把李家的半扇院门给打飞了。

    李家门户宽广,院门又高又大,并且还是柴木包铜加厚的,这半扇门少说也有七八十斤,玉爷这一拳能把门轰飞一人多高,想想就知道有多大劲道了。正所谓“脚打踩意不落空,消息全凭后脚蹬”,这自然用的是形意拳的脚打之法,把全身的力道集中于一拳之上才能有此效果。

    说真的,玉爷可还收着劲儿呢,否则要把门板打爆了也并非难事。但这下董教练却崴泥了,他哪儿懂形意呀,结果臊了个大红脸便只有认输了。

    而洪衍武、陈力泉以及体校的那些学生们,则个个目瞪口呆,都是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

    第二场要比防御力,论顺序应该当玉爷先出题。老爷子也没玩什么花里胡哨的东西,只让李尧臣的两个儿子,取来数根实木镐棒往他身上使劲砸。结果在他凭借“排打功”连断数根镐棒之后,那两个教练大眼瞪小眼了一番,试也没敢试,直接就放弃了。

    而那些学生们也都不闹腾了,个个垂头丧气,像是打了蔫儿的茄子。唯独洪衍武倒是来了精神儿,他也不怕挨打了,兴致勃勃地又钻到前头来看了。

    其实到了这会儿,体校所有的师生几乎都已明白玉爷身上有真能耐了。只是由于贪念作祟,董教练还不肯彻底放弃。这小子在给马教练交换过眼色后,又嘀咕了几句,然后两个人便一起改口反悔。声称武术不是打把式卖艺,还污蔑玉爷的本事都是杂耍班子的,非要来一场拳拳到肉的真打才算本事。

    玉爷自是明白他们的这种“不撞南墙不死心”的心态,虽然有些看不起他们这种出尔反尔的行径,不过为了彻底让他们死心,他最后不仅一口答应了下来,而且索性还提出了一个对他们更有利的比试条件——那就是下面这场比试,在场的十几个体校师生可以全上,也无须他们打倒自己,只要能抢走他头上的帽子便算他们赢。而他获胜的条件则是反过来,要抢走体校师生所有人头顶的帽子才行。

    这么优厚的条件,傻子才不答应。董教练带头,他当即就招呼人手一起围攻玉爷。

    那不用说,十几个人一下子都扑上来了。可玉爷倒也并不慌张,他几下推开先扑上来的人,接着就从人群的豁口抢了出去,然后便开始用“转七星”来应付他们。

    玉爷脚上走得快,身子如闪电,手上则像狗熊掰棒子似的,抓了帽子就往腋下一别。一时间,他就跟只花蝴蝶似的在人群里“飞”,任凭那些人横冲直撞,怎么扑怎么打也难实在地碰着他。

    就这样,随抓随别,没多久那十几个人就都秃了脑袋了。最后随着玉爷一声喊“停”,这些人才察觉,敢情此时他们所有的帽子都已经别到了玉爷的腋下了。

    没有喝彩声,可这种结果却是所有体校师生所想不到的,一下子,全场寂静无比,参与进来的每个人都愣在了当场。

    特别是那两个教练,他们心中的惊惧是最厉害的,因为和学生们不同,这两个人习武多年,手下也有几分真材实料。他们自然明白玉爷这一手到底意味着什么。

    不约而同的,“能摘帽子,也能摘脑袋”这句话就浮现在他们心里,两个人又哪能不怕呢!

第一百五十四章 热情

    什刹海体校的一众师生都灰溜溜的走了,玉爷把他们全给震了。

    特别是最后离去的那个马教练,他与带着恨意愤愤而去的董教练不同,临走时候还恭恭敬敬给玉爷鞠了一躬,很光棍地说“您没把我们的人打伤,您给面子了。”看那架势,已佩服得五体投地了。

    玉爷对马教练这种晓事的表态也生出几分好感,索性硬话软说,又提点了他几句。

    “刚才看你追我那几个‘开’(行话,回合),手法清楚而步法欠缺,可见你师父也是教了真东西的,大概是你自己把基本功懈怠了。要想再有进益,就别糊弄自己。除了‘抻筋’、‘踢腿’、‘天秤’、‘地秤’的功夫还得捡起来,也甭整天想着‘没有了朱砂,红土子为贵’。你也是带徒弟的,应该明白,做师父的,没人愿意带着身上的玩意入土。能不能得真传,今后还是要看你自己啊。”

    这几句暗示学艺要诚心,也要尊师重道的话甩出来,实在是又热又辣,刺得马教练脸上又是一红。他也似乎真明白了什么,再度深鞠一躬表示受教,便带着满面羞惭步出了院门。

    此后,李家人收拾院落摆茶相谢,玉爷与李尧臣榻前叙旧皆是应有之意,期间种种略过不提。

    洪衍武终究没能见识到那让他魂牵梦萦的“湛卢”宝剑,可他也的确没有白来。这一天的经历,既让他见识到了玉爷真正的本事,也完全颠覆了他以往对武技的认知,可以说在他的内心掀起了滔天巨浪,也对他思想转变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确实,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过去他只是听玉爷自己说,功夫练成有多么多么厉害,基本功又有多么多么重要。可他的心里却难免一直存有怀疑,再加上中学以后的几次群架的亲身经历又均以败北收场,所以遭遇挫折之后他也就不再相信玉爷的话了。

    可打今天起那又是不同了,玉爷所展示出的一切超凡技艺,都令他神往无比。他现在不仅完全相信了玉爷过去所有的话,更知道这个师父的可贵。他把玉爷简直当成了全世界最伟大最有能耐的人。

    “泉子,原来《水浒传》里,那些《大闹飞云浦》和《醉打山门》的故事都是真的!功夫练好了,什么镣铐枷锁都是废铁,人真的可以做到以一挡百!”

    “就是,谁能想到‘排打功’和‘转七星’竟有这么厉害,看来还是咱们没练到家呀!”

    “恩,还有那一拳呢。把门板都打飞两米,谁还敢炸刺儿!可你说,究竟是武松厉害还是玉爷厉害?”

    “这个嘛……武松能打老虎,玉爷也能行吗?恐怕还是武松厉害。”

    “我觉得不是。你可别忘了,玉爷的‘排打功’根本不怕棍棒,武松被张都监陷害后却被屈打成招,所以我觉得还是玉爷厉害。”

    “恩……好像是这么回事。”

    当天回去,洪衍武和陈力泉都是一样地兴奋。类似于“关公战秦琼”的话题他们聊到了很晚,以至于迟迟才上床入睡。而且哪怕是在睡梦中,洪衍武也是在脑海中回想着玉爷拳来脚往的风采。

    随着倦意袭来,不知不觉中,他脑中的场面竟然由李家的院落转换到了七十八中的操场上,挥拳踢脚的人也变成了他自己。

    此时仍旧陷入围攻中的他已不复当日的软弱可欺,没人再能碰到他一下,而他每一招出手却极其有气魄。拳头和拳头的撞击,腿脚对腿脚的踢打,很快便把赵火炉、蒋八一、“鸡屎绿”、“豁子”这些想要欺辱他的人揍得口鼻流血,哭爹叫娘,跪地求饶……

    是的,洪衍武在睡梦中露出了消失多日的微笑。

    没错,泉子尽管比不上他有见识,可有些话还是说的极对的。

    他确实没想到自己从没当回事的那些基本功,一经玉爷施展竟有如此神奇的制敌效果。这自然也让他马上意识到,假若他好好练功,假以时日,想必也能变得和玉爷一样的厉害。

    不,假若能赶上玉爷的一小半就够了,已经足以应付学校那帮狼崽子们了。到时候,他也要让“豁子”那帮王八蛋好好尝尝满地找牙,躺在床上筋断骨折的滋味!

    大丈夫,男子汉,活在世上,就得有冤报冤,有仇报仇,否则这辈子白活了!

    即使他是“黑崽子”又怎么样!学习班和工读学校又算的了什么!真练好了本事,天下间任凭他纵横!

    对任何人来说,要想活的有生气、有意义,就必得有一个目标和希望。即使这个目标和希望原本是错误的,能把人引入歧途也不例外,总好过没有任何可以追求的东西。

    对目前的洪衍武而言,能用自己的拳头去对抗整个社会的这个念头,就如同他在黑夜迷途的情形下远远地望见了一盏小灯,哪怕那盏灯的光火再昏暗,指引的前途或是阴森鬼域,对他而言也有着异乎寻常的吸引力。即使他明知这种想法有些不切实际,也预感到了飞蛾扑火的结局,却完全抵制不住这种诱惑要走向前去。

    之后的日子里,洪衍武对玉爷的态度来了一个大转弯。

    他瞅空就靠近玉爷,或是殷勤奉茶跑前跑后,或是夸奖师父的功夫以示敬意,对玉爷简直敬若神明。他最希望的事,不外乎是听到玉爷像对陈力泉那样叫他是“好小子”,能把那些打人的办法额外教他一两手。

    可玉爷的性子只喜欢朴实的孩子,像洪衍武的这种刻意讨好反而起了反效果。玉爷既觉得他别有用心,又恼他头些日子没出息,所以只是冷冷地瞅他,并不太怎么爱搭理他。

    遭遇软钉子的洪衍武有些失望,可他也是个执拗的人。一旦他真心想干什么,越难他劲越足,哪怕迂回前进,也必达目的不可。

    通过对现状的思考,洪衍武心里很快就绕过了这个弯儿来。因为他发现自己身上最要命的地方其实还是功夫不到家。

    如果他的“排打功”高强,任凭棍棒加身也丝毫不惧,又怎能被几块砖头拍倒?如果“转七星”练到了火候,在操场任他们多少人来追杀,也碰不到他的衣服边!哪怕他能练就武松那样一身神力也行啊!正所谓“刀快不怕脖子硬”,凭着傻力气照样能放倒一片,也不至于被打得那么惨!

    所以说他觉着玉爷暂时不教他打法也没什么,他所能做的倒是应该先把基本功捡起来,反正基本功在那摆着,既然知道了是有用的东西,再怎么练也不为过。而且玉爷也是因为他不练功才恼他的,这样或许才能真正让师父消了气。

    就这样,洪衍武又恢复了练功。和以往不同,他不仅不再偷奸耍滑,而且还热情万丈。他自己把的每日练功的时间几乎增加了一倍,天天要比往常多练两个小时。凌晨第一个起,夜里最后一个睡。每天都披星戴月、挥汗如雨地埋头苦练。

    洪衍武彻底地变了,他对自己相当严格。一个把式做不准,就必须练到位。

    过去,他最爱呲牙裂嘴的那些压腿、劈腿、弯腰、涮腰动作,现在即使把腰腿压断了也不会哼一声疼。而那些拉硬弓、拧棒子、抖大杆的功夫,他也必得练到手指头肿起来,双腕酸胀得失去知觉,才肯罢休。

    至于“排打功”和有关腿力的锻炼,他更是重视。因为他明白了抗击打能力的重要性,与“胳膊再发达,腿没劲儿也不堪一击”的道理。所以他不仅每天用砖头狂拍自己,一有时间就会去踢柏木桩。而且每天放学后,他还主动要求要背着陈力泉走回去,并时常让陈力泉用擀面杖敲打自己,以额外加码。

    练得最苦时,当他从学校走回玉爷家时,腿几乎抬不起来,就像个小脚老太太一步迈不出一尺。

    练完“排打功”更是眼冒金星,浑身青肿,一进屋就得瘫在床上,连衣服都懒得脱。

    而到了吃饭的时候,他甚至练端起饭碗都没劲儿。得蹲在地上,像个老农民一样双手捧碗,然后用哆嗦的双臂把碗托在两条大腿上才能进餐。

    完全可以肯定,如果他当时把这股疯劲儿用在学技术或是别的什么地方,保准也能出息个杰出的材料。

    其实刚开始的时候,陈力泉对洪衍武的这种练法倒很是担心,不怎么太情愿帮他增加训练强度。反而总是求他别这么练,怕他反而练坏了身子。

    可洪衍武却冷笑着说,“你要是怕我超过你,就别帮我。没了你陈屠户,我也不吃带毛猪。反正我自己也是要练的,练成一身功夫太了不得啦!我要练成一双谁也搬不倒的铁腿,练成刀砍脖子不出血不伤皮!”

    结果这么一来,也就把陈力泉逼到不得不全盘答应的境地了。

    不过也别说,“多下一分劲儿,就多一分收获”的确是至理名言,洪衍武的超额训练还真见效果。俩月之后,先别说洪衍武的“排打功”的成效惊人,基本已完全适应了砖拍棍打的滋味。且单单从外表就能看出,他那两条小腿给练得滚圆滚圆,腿肚子像长上了一条大鲤鱼。这在他这个年纪,可还是独一份。

    为此,陈力泉也不由得开始效仿起洪衍武加码训练,并且还很服气地对他说,“我真佩服你。”一句话说得他心里甜丝丝的。

    总之,为了练功,洪衍武越来越有走火入魔的趋势。由于迫切急需增强实力,他甚至自己还想到了许多异想天开的办法。

    比如为了加强锻炼头部的防御力,他竟然找来了一块又宽又大的青条石当枕头。他就把它放在床上,盖上一块枕巾,就这么枕着睡觉。石头当然没枕头舒服,非常硌得慌,一开始的时候甚至让他难以入睡,得侧着躺才勉强好受些。

    不过这种办法却实在是对“排打功”有着惊人的辅助效果,时间一长,头部的神经自然也就麻木了,比每日砖拍棍打还管用。

    另外,他似乎也很崇拜董教练展示过的劈砖功夫,自己便在私下开始练习效仿。每天练完正经功夫,没事他就用手掌劈水泥地,左右手各两百下,希望练出一副铁掌。手掌劈肿了又消下去,后来就劈出厚厚的茧子。到了这会儿,再用中等力量砸水泥台阶,也不像刚开始那么疼了。只可惜的是,离劈断五块砖还早着呢,他一块都劈不了。

    还有,虽然玉爷至今不肯传授他招式和打法,可出于对攻击方法的无比的渴望,他还是想到了初窥究竟的办法,那就是从学校的图书馆借拳谱。

    七十八中只有三本有关武术的书籍。一本是《华国摔跤》,一本是《通背拳》,还有一本是《步兵格斗教材》。这些书既有图画又有说明文字,一招一式介绍得很清楚,似乎非常实用。于是他便很欢喜,每日都点灯熬油地阅读,有时候还会和陈力泉拉拉架子,尝试着效仿书上的招式。

    只是玉爷对此却嗤之以鼻。除了对睡石头还算默许以外,洪衍武练“铁掌劈砖”和他弄来的基本武术书籍,都让老爷子相当看不上眼。玉爷对此的评价只有一句,“纯粹瞎胡闹,白耽误功夫!”

    而这句话洪衍武可不信,一开始他甚至还踪着鼻子埋怨玉爷,说什么“你不教还不兴我自己学吗?”可天长日久下来,他也渐渐明白过来了。

    像那些额外的功夫,他练了有小半年的时间,收效实在不大。先别说那些招式纯属花拳绣腿,对敌根本不具实用性。就那铁掌功看着厉害,真练也不容易,到现在他也没能劈碎一块砖。这么一来,这些华而不实的玩意他也就不练了。

    但不练是不练,洪衍武为此也的确有点气玉爷。他心里琢磨,你要是教我,我还至于被骗吗?

    这么一来他也就发狠地练腿,练腰,练手掌,练胳膊。而练着练着,他就发现玉爷似乎在暗地里注意他,可表面上又装做不注意。这时,他才陡地感到,或许这是玉爷一直在考验他呢,就看他诚心不诚心。因此,他觉着距离师父的认可不远了,练得也就更苦更狠更发疯了。

    他心里认准了一条,为了重获玉爷赏识,为了镇“豁子”,为了报操场之仇,他必须用尽一切办法勤修苦练!

    要想成事就得全力以赴,把事情做到极致,丝毫不能给自己留余地!

    任他是刀砍斧剁,锥刺火烧,天塌地陷,粉身碎骨就是不能松劲儿!

    终于有一天,从玉爷的口中传来了洪衍武盼望已久的那句话。

    “你小子,还真有点钢骨叉子!行啦,入门功夫算你过关了!今儿你和泉子早点儿睡,明儿一早就教你们练绊子啦!”

第一百五十五章 开刃

    “老小孩”是一个比较贴切地概括老年人性格特点一个词儿。

    这就是说人一上了年纪,脾气往往就会变得象小孩一样,很天真,很任性,总是喜怒无常。什么事儿都必须别人哄着来,顺了他的意才行。

    玉爷也是这样。一开始的时候,他确实是气洪衍武气得很了。所以哪怕洪衍武重新恢复了练功,呈现出前所未有的勤奋,他也怒气难消,甚至还怀疑洪衍武是否是在演戏,能否坚持下去。

    直至两个月之后,看到洪衍武依然故我地苦练,老爷子的火气才散了。

    按理说这会儿师徒就该和睦如初了,可偏偏洪衍武私下里又开始了睡石枕、练劈砖、找拳谱的行为。这可立刻又让玉爷肚子里生出了一堆闲气。

    老爷子想当然地认为,这是对他这个师父授艺方法的不信任,又或是以行为来表示抗议,于是老爷子便有心再晾这个徒弟一阵,看看洪衍武还能折腾出什么新花样来。

    这也就正应了“欲速不达”这句话,洪衍武恰恰没想到,正是他的“求艺心切”,反倒真正地耽搁了他学艺的进程。其实这可以算是对“自作聪明”这个词儿,比较好的一个例证。

    不过,正所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对真正肯下苦功的孩子每个师父都喜欢。

    洪衍武这一发狠猛练就是半年,再没有一日懈怠过。在数不清的日子,在烈日当头的盛夏,在北风呼啸的寒冬,哪怕院子里就剩下他一个人,可他却还在发奋地练功。

    由于下了常人不肯下的功夫,半年之后的他不仅大腿见壮,胳膊见粗,力量见大。而且三九天练二五更的功夫,他虽然单裤单褂,浑身出的却都是白毛汗。那衣服简直就跟水捞出来似的,这基本已经到了“冷不侵”的地步了。

    对玉爷而言,看到这一幕是无法不动容的,这自然证实了洪衍武的苦心求艺不是一时的心血来潮。老爷子甚至很高兴的发现,他又有一个徒弟具备“成器”的条件了。

    只是由于因洪衍武的这种转变太过突然,又过于极端,玉爷毕竟还有点不放心。他很是担心洪衍武火气冲,燥性大,一味图快,今后会犯急功冒进的大忌。于是他便又费尽苦心地为徒弟增加了一个额外的最后考验。

    那一天,洪衍武和陈力泉放学回来后,玉爷院里忽然多了一个沙土山。玉爷则把洪衍武单独叫过来吩咐,“你去把沙土都搬到西墙根的坑里去,要记住搬了多少簸箕沙土。不许泉子帮你,你一个人干,听见没有。”

    而在洪衍武点头之后,玉爷便又拿来一个大号铁簸箕,撮了满满一簸箕沙土给他做示范。

    “看着,得这么搬。底桩腰挺,上腿蹬直,双手举平,慢慢蹲身,蹲到底再拔起来,要不摇不摆。”

    结果等到深夜里洪衍武彻底搓完沙土,累得躺在地上起不来的时候,玉爷就从屋里出来了,盘问洪衍武搬沙一共走了多少趟?

    洪衍武张口便答,“921趟。”

    当时玉爷听了虽然表面没动声色,可在心里却不由默默点头。原来这沙土山他早就自己量过了,数目一点不差!

    说白了。也就是从这件事儿上,洪衍武表现出的踏实劲儿才彻底让玉爷放了心。老爷子彻底不再担心徒弟的心浮气躁和投机取巧了。那么后来,也才有了答应传洪衍武招式的那句话。

    不过对这次考核,洪衍武自己可是完全是蒙在鼓里的。

    实际上他由于这个阶段受到强烈的压迫却又无处可以发泄,根本就是有意拿自己的**发狠出气,完全是无心撒谎,靠误打误撞才过的这一关。

    甚至于他后来还一直以为,玉爷是单纯因为他下功夫的狠劲才认可他的呢。故而自此之后,他对自己就越来越狠,在练功上的追求也越来越走极端了。

    这不能不说是古代传承模式的一个弊病。

    过去的师父授艺老爱云山雾罩的,想让徒弟自己领悟明白。正所谓“练武半辈子,一句话教给徒弟”。

    其实这种方式相当于“悟禅”,如果能功成,固然效果是最好的。可却不知,从另一方面却往往也会让徒弟产生误解,走向歧途。

    当然,武技中有些功、理毕竟是很“身体化”的东西,得身教力行方能体会得出,可有些浅显的道理也用这种方式,那大概就要归结于思维僵化、习惯使然上面了。

    但总之,无论如何,洪衍武终究是熬过了玉爷最后的一关,成为了师父眼里的“一块好钢”。于是就在搬完沙子的第二天一大早,他便和陈力泉一起,各自从玉爷手里接过了师父相赠的一件跤衣。

    而打他们穿上这件梦寐以求的“横人皮”开始,在院里新添了“跤坑”开始,也就意味着玉爷终于开始传授他们攻击技法,要给他们俩人“开刃”了。

    跤行里有句俗话形容技法非常多,那就是“大绊子三百六,小绊子多如毛。”

    玉爷家传跤术历经十几代人的完善,在善扑营内和御驾前经过大大小小无数比试的验证与充实,真可谓是包揽了天下间各族跤术的精华。

    所以对于各路跤术都了如指掌的玉爷,也就大可不必像其他人那样墨守成规,只教两个徒弟练相同的基础绊子套路。反而可以根据两个徒弟不同的特点因材施教,传授与他们个人条件最为契合的招式。

    比如说,玉爷因见洪衍武的腿功比较扎实,挪步又较为灵活。就特意先传了他一套用腿进攻的动作——“踢”、“挣”和“里统子”。

    所谓“踢”其实就是“泼脚”,讲究的是在脚踢对方下盘的同时,两只手也得一个拉拽,一个挣捅,去拉偏对手的重心。步法有上步、盖步、三点步、车轮步等区别,属于手脚配合模式下,最常用的对练绊子。

    至于“挣”和“里统子”,在技术特点上也基本等同于“踢”,只不过“挣”专指不抬腿的“踢”,而“里统子”专指踢同名腿胫的内下侧罢了。

    说实话,这“泼脚”别看说着简单,但这招应用范围却极为广泛,而且攻守兼备。在实战中,一旦踢不成功,马上即可改为勾、别、切、入等掉脸绊子,所以反倒是所有绊子里变化最为繁多的一招儿,对练习者的临时机变能力和反应力有很高的要求。

    也就是玉爷慧眼如炬,一眼就看穿了洪衍武性格跳脱,喜爱变化的特点,才决定把这招先传给他。

    果然,洪衍武没让玉爷失望。他的脑瓜子相当聪明,效仿能力也超强,玉爷仅仅讲过两三次动作,他就能模仿下来,甚至很快就掌握了动作要领。

    于是,在老爷子的倾囊相授之下,经过无数次的不厌其烦的反复演练,没出一个月,洪衍武已经把偏门踢、直门踢、反挂门踢、大拿踢、假搓真踢、重踢、弹踢、抱脖儿踢、抱胳膊踢、掀踢、抹脖儿脚、拦门脚、落门脚、倒脚、飞逮子这不下几十种的手脚变化基本都烂熟于心了。

    至于陈力泉,他的特点是基本功扎实,性子沉着稳健,能耐得住枯燥。所以玉爷并没有教他什么繁复的招式,反而在这一个月只让他练习一个最简单的动作——揣。

    这一招俗名叫“背口袋”,也有人叫“背挎”。就是抓住对方的衣服,转身把对方背在身上,向下摔过去。

    这招比“泼脚”还要简单,却也相当吃功夫。技术上同样有不少的要求,必须要一板一眼把每个动作都做到位,才能做成。

    比如说按玉爷的要求,摔倒对方的时候,身板要挺直了向下弯,头要扎得深,一直扎到两腿之间,双腿要猛地由半曲到蹬直,手上要有一把子揣力,把对方使劲往下拉。这样几股子力量拧在一起,再加上引诱对方扑的惯性,才可以把对方着实地摔在地上。

    陈力泉记招式明显没洪衍武快,他先是徒手练了个几十遍,然后再与玉爷配合练。最后再借助器械,拿麻袋“沙人”调整技术细节。也是折腾了小一个月,才算把这一个动作打磨的有点样子了。

    而到了这会儿,两个徒弟各自可都该进入真摔实战的阶段了。这时特别明显的,就是体现出了玉爷用基本功挟磨了他们三年的好处。

    因为仅动作练熟了,和应用起来交手绝不是一回事。实战中得把手法、步法、力量变化融为一体,练到对手稍有动作,应变自然而生的地步才行。要想彻底融会贯通,针对每次对手的反应作出正确的应对,那得通过反复尝试来增长经验,极其耗费体力。

    若是一般人,没几个月的苦功根本不可能。可有句话叫“厚积薄发”,洪衍武和陈力泉因为腰腿都跟得上劲儿,有足够的功夫支持他们,所以才不过数天下来,他们就已经练到了动作深入骨髓的效果。

    虽然一开始练实战的时候,他们俩也根本摸不着玉爷的褡裢,无论他用怎么着试图接近都被玉爷防得严严实实。可逐渐的,当他们熟练之后,也终于能在你来我往的挪步对抗中,抓住机会试图攻击玉爷一两次了。

    练到了这会儿,玉爷心里便有了分寸,他知道两个徒弟均已练得到火候了,便开始让他们之间对练。

    果然,接下来的对战中洪衍武大显身手,频频施展不同的踢法,轻而易举地用“泼脚”把陈力泉踢倒在沙坑之中,美得他在院子里连翻了好几个筋斗才止住兴奋。

    而陈力泉也不逞多让,虽然他只会一个“背口袋”,却偏偏能以拙破巧。洪衍武若能躲开还好,但凡被他抓住褡裢,准保跟着就得让他揣在沙坑里。

    就这样,洪衍武和陈力泉就像文理科分班的学生一样,用他们各自不同的方式体验到了什么是真正的摔跤。那些看似简单的动作,在与对手奋力角逐的时候,同平时那些枯燥的基础训练完全是不一样的。

    那种抓住对手把位时的舒适感,那种以力量变化的巧妙之处,简直如明月入怀,令人心旷神怡。而当对手被摔倒时所获得的成就感,更像一曲来自天际的音乐,或如太阳般辉煌画面冲进他们的心里,荡气回肠、愉悦无比……

第一百五十六章 异常

    体验到了技击带来的刺激与乐趣之后,洪衍武和陈力泉爱跤的心越来越盛。

    特别是洪衍武,他完全沉迷于其中。每天除了练功、对练,哪怕是吃饭或走在路上,他也在琢磨招式。

    由于他经常在想象中的敌人过招,所以说不准什么时候,他就会出手抓一下把位,或是踢出一脚“泼脚”,整个儿人就像魔怔了一样。

    这无疑更让玉爷觉得他是可造之才。于是老爷子便把所知的看家绊子、拿手绝活,统统都拿了出来教给了他。

    简单说吧,洪衍武和陈力泉一猛子就又跟玉爷学了二年。

    在这两年中,与外界的“批林批孔”、李庆霖为知青上书“告御状”、黄帅反潮流、张铁生交白卷、西沙群岛自卫还击战、我国就东海大陆架开发协定发表声明,以及我国在黑龙江发现古代猛犸象骨架化石这些社会事件同步发生进行的,是在玉爷呕心沥血的传授下,洪衍武和陈力泉的跤技噌噌往上猛长。

    以洪衍武来说,因为他对腿下的绊子招儿格外感兴趣,玉爷便特别有针对性地指点他去练“大挽桩”、“小挽桩”和“钻子腿”。

    这几种特殊的腿功,在跤行里有“百绊之祖”之称,是使好绊子的关键前提。于是在一段长时间的疯狂苦练之后,洪衍武不仅对踢、拿、摔、打,以及坑、坎、抹、杂诸般功夫统统熟练掌握,还从玉爷的手里学到了许多类如“千斤坠”、“盘腿楼”、“喜鹊登枝”、“铁胳膊撑子”这些跤行里几近失传的偏门招数。

    完全可以说,此时他的跤技已经达到了下绊子心应手,腿下出招随心所欲的地步了。

    而陈力泉呢,由于天资不同,他学会招式的速度要比洪衍武慢得多。可他的优点却在于底桩牢固,心态稳健,乐意一步一步去增加基本功的本钱。

    这个憨小子,一门-心思认准了“勤能补拙”和“熟能生巧”的道理,他便只管把那些揣、手别子、勾子、搓窝什么的基础招式反复练得精熟,同时还向玉爷专门讨教了石锁的练法以增长气力。

    如今别看他才十四岁,可骑马蹲裆式一站,却已经完全可以把两只七八十斤的石锁,舞得上下翻飞。

    正所谓“一力降十会”,这不仅直接提升了他对力量冲突的掌控能力,也大大增加了指掌抓拿的成功率。往往同样一个“手活儿”在他使来,就要比洪衍武的效果好得多,这也是洪衍武对他最羡慕,且最忌惮的地方。

    说到这儿也就明白了,一个师父竟教出了两样儿徒弟,一个迅捷多变,一个稳扎稳打,两个人是个个出彩儿。

    不过,尽管玉爷为此喜在心上,乐在眉梢,可他每日看着宽大的庭院里那一派跌打摔拿、龙腾虎跃的场面,渐渐地,心里却也隐隐感到了一些不妙。

    这不是因为别的,而是由于洪衍武越来越表现得异常。

    在玉爷看来,这小子不仅在跤术上脱了胎、换了骨,可不知为何,似乎就连性子也越来越走偏,变得有些阴鸷暴戾了。

    说实在的,玉爷一向最看重的就是每日的练功,他深知一个人日常功夫练的火候不到家,基础打不牢,将来必会影响练其他功夫。而且一旦碰上劲敌,没功底更是万难应对的。

    所以他一向是把“名师出高徒,苦难见真功”信奉为真理,在练功方面,也总是不断地给两个徒弟加码。

    哪怕平时洪衍武和陈力泉都练得非常刻苦,他在心里不住地赞叹,却也从不当面夸奖他们。反而严上加严,吹毛求疵般地去挑毛病。而一旦发现他们哪儿有不足,立刻就会毫不客气加以纠正、训导。

    但即便是如此,他这个严师也觉得洪衍武在练功上做得有些过了。因为他还从没见过有一个人,能像这小子这样见天长在院子里的。

    一段时间以来,只要洪衍武一从学校回来,他马上就把上衣一脱,披着褡裢进院子,龇牙咧嘴地练了起来。除了吃饭能罢一会儿手,他这一练就得持续到深夜。而且无论他再怎么发疯地狂练,也从不叫唤一声。特别是那双眼睛显得格外凶狠,充满了戾气。

    要说玉爷自己是最知道练功的酸辣苦甜咸滋味的。其实练功的苦处,除了要承受挑战肢体极限所带来的痛苦,难就难在还要每日如一,天长日久地坚持不懈,如果要没有超人的毅力、耐力、实力,常人那是万万难以做到的。

    可照洪衍武这个练法,无论在体力付出还是耐力承受上,却已经完成超过了一个正常人的标准,达到了一种极为变态的地步,即便是年轻时的玉爷,恐也难以做到这种程度。

    正所谓“物极必反,过犹不及”。练功肯下苦功固然难得,可玉爷也知道,若是再任凭洪衍武这么无节制地苦练下去,也就该起反效果了。哪怕每日都有他亲手所制的药油外敷,用来增健肌理、化瘀消肿。到了恐怕也难免会伤其身,甚至还会让这个徒弟折寿的。

    为此,玉爷曾几次出面劝说洪衍武,要爱惜身体,学会修养筋骨。可洪衍武也不知是没当回事,还是真得练功上了瘾,嘴上答应着却不肯真的去休息。最后,直到玉爷被迫以不再传他招式来胁迫,他才勉强不乐意地消停了些。但即便如此,他眼中也依然是带着绿光。

    另外,玉爷还发现洪衍武不但对他自己狠,对陈力泉也忽然开始发起狠来。

    最近的日子里,在洪衍武和陈力泉对练时,往往到了该收手的时候,这小子却一点没反应。有时候招式明明已经试到位了,他也非要把陈力泉彻底摔倒不可。而且他还一点不肯吃亏,只要他被陈力泉摔倒一次,就必定要找回来不可。最让人不安的,是这种情况还在愈演愈烈,甚至已经有些失控的苗头。

    比方说有一次,玉爷看两个徒弟在跤坑里对练时,因为陈力泉一个“搓窝”得手,摔了洪衍武一跤。结果洪衍武就又发了狠,竟报复性地把陈力泉一连拍了几个重重的大贴饼子。

    特别是最后一个,陈力泉从沙子里刚爬起来,脚还没站稳,这小子就又像狼一样扑上去绞住了陈力泉的脖颈,在沙坑里扑腾了老半天没松手。

    陈力泉的脸当时都憋得青中泛紫,几乎喘不上气了。

    幸而玉爷很快发现了不对。老爷子当即把手里的短杆烟锅子卡巴一声撅成了两截,随后就气哼哼地冲进跤坑,抬手连着给了洪衍武好几个大嘴巴,这才把他打醒。

    要知道,在师兄弟练习中,使用静脉绞压的招术是犯大忌讳的。像这种状若搏命的杀招,哪怕面对仇敌也不是能轻易使出的。

    于是当天,玉爷怒不可遏地要罚洪衍武顶砖跪一宿。要不是陈力泉苦求不成,也跟着洪衍武一起去跪,老爷子才不会轻易地让这件事情过去。

    可也不知到底是管不住自己,还是真的记吃不记打,洪衍武虽然当时认错的态度较好,也很惭愧地对陈力泉一个劲地道歉,可过不了多久他却又会固态萌发,照样下黑手,出狠招儿。

    这让玉爷满心不喜的同时,也的确让他实实在在的闹不懂了。

    你说,这洪衍武怎么就是个不知轻重的生混蛋呢!

    明明好好的,这小子一身狠劲和邪气儿都是打哪儿来的呢?

    他这是冲谁呢!

    其实这就是玉爷犯糊涂了。因为这个问题原本很简单,对洪衍武这样一个屡遭欺凌,丧失了整个童年和正常人的成长环境的孩子来说,他练功的动力压根就是出在一个“恨”字上。

    只不过由于当时年代的特殊性,不免使得玉爷,乃至洪衍武自己,都把这种“恨”意与靠英雄榜样所激发的革命意志力相混同了。

第一百五十七章 动力

    是的,革命意志!

    对洪衍武这一代人来说,由于从小就接受着“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或“欲与天公试比高”这种革命思想的洗礼,所以在当年,他们每个人都深刻地了解“革命意志”的重要,几乎人人都把培养自己的“革命意志”,当成了战无不胜,能挑战所有困难与极限的“必胜法宝”。

    作为革命的先驱者,“老大哥”苏联人还专门写了个小册子来讨论如何培养“革命意志”,使人脱离动物性、使人有尊严的办法,书名就叫做《意志的培养》。

    这本书很薄,却是当年大多数“有志”青少年的必读之书。洪衍武和陈力泉在常显璋的家中也看过这本书,他们还一起总结出了四点,作为最宝贵的人生格言。

    一、意志就是实现目标的能力,就是有向目标锐进的气概,为了达成目标应不惜牺牲一切。

    二、任何感情只有变成与之相适应的行动才有价值。同情要有同情的举动,反抗要有反抗的举动。意志就是把思想与情感的愿望付诸实行的能力。

    三、重行动,轻说话。行动着的傻子,远胜过躺着的聪明人。

    四、要有耐受力,自制力。干事要有始有终,绝不轻易作出承诺,但每一个承诺都一定要完成。

    而洪衍武和陈力泉仅仅总结出来还不算完,之后随着到玉爷家中学艺,他们甚至还把这四条抄写下来,并郑重其事地贴在了房间里,以便于对自己做精神上的激励。

    作为玉爷来说,其实他看不大懂他们写下的这几条,只大概其明白这是类似于“曲儿要天天唱,拳要天天打”的意思。在他心中,就不免觉得这些话有些啰嗦琐碎,大有脱裤子放屁之嫌。但说到底,这毕竟还是一种励志的表达。所以老爷子当时也没做什么干涉,反倒觉得这两个小徒弟还挺有意思的。

    这件事在某种程度上,完全可以看作是当年青少年在思想动态上,所反映出的最真实的一个缩影。

    同时另一方面更加普遍的情况是,由于当年在社会全方位的宣传与倡导下,电影、书籍、报纸、广播里的英雄事迹多得让人目不暇接,再加上当年的人们思想封闭,又情感单纯,就特别容易受到这些事迹和人物感染。所以实际上对电影、小说中各类英雄偶像的崇拜与效仿,才是无所不在,深深植入到每一个青少年心中的。

    拿洪衍武和陈力泉来说,他们就特容易受到感动,几乎每一部电影都能征服他们。每次看完电影之后,不管国内的、国外的、打仗的、不打仗的,他们都被感动得要命,久久地沉浸在里面。

    同样的,当他们阅读一本小说的时候也是如此,通常看书的过程里他们谁都不爱搭理,看过之后默默回味很久才会彼此讨论,还特恨自己又回到了这个平凡无奇的世界。他们真心希望他们自己能活在电影或是小说,那些精彩的世界里。

    那么无疑,能打动他们的那些英雄人物,也就成为了对他们真实生活影响最大的因素。而他们也像大多数同龄人一样,每当拥有了一个想要追求的目标时,自然而然地就会想起内心敬仰的那些英雄人物,激发自己的“革命意志”。

    在当年,洪衍武和陈力泉看过最多的几部革命电影是《钢铁战士》、《董存瑞》、《小兵张嘎》和《从小培养勇敢精神》,记忆最深刻的革命小说是则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和《红岩》。

    《钢铁战士》使他们感到穿着褴褛的战士才是真正的好汉,怎么挨揍也不会当叛徒。

    《董存瑞》和《小兵张嘎》则让他们备受鼓舞。因为董存瑞和张嘎子也常跟别人吵嘴,打架,小毛病不少。特别是他们也练摔跤,这无疑让洪衍武与陈力泉对他们生出了不少亲近之感。

    而《从小培养勇敢精神》却是部苏联电影,讲的是一个革命者的小孩儿,在父亲被沙皇处决后,去寻找苏联红军的故事。

    正是这几部电影让洪衍武和陈力泉建立起一种很“特别”的审美观,那就是只有脸脏脏的,身体健壮,穿破衣烂衫,不怕惹事生非,总是横眉立目的人才算真正的革命战士,才够酷、够帅、够美!

    要知道,对于一个小孩子来说,如能模仿一下自己所喜欢的电影故事,哪怕只是一个小小细节,也舒服开心,美妙无比,仿佛真的走进了那个传奇壮烈的世界里。所以一旦萌生了这样的想法,洪衍武和陈力泉便开始刻意效仿电影里的人物。

    在小学一个相当长的时期,他们变得爱穿破衣服,越破越好。为了达到电影中硝烟的效果,他们还总是故意往墙上蹭,非得蹭上许多土才行。

    特别是《从小培养勇敢精神》这部电影刚开始时,那一群小孩儿在水塘里胡乱打水仗的情景,给他们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于是每逢大雨,他们便会一起跑到积水里乱蹚。

    这种时候,他们往往会在想象中再现着电影里的画面。嘴里还嗷嗷叫唤,用拳头打着无形的对手。有时还故意趴在水里,纵情打滚儿,成心让自己的衣服湿透,沾满泥巴汤。

    在他们看来,班里有太多女生连衣服上沾了一个小泥点儿,有一个小褶皱都不能忍受,简直太娇气了。而像他们这样才算英勇,才了不起,敢把衣服糊上大片大片的泥巴。

    洪衍武和陈力泉为他们这种打心眼儿里喜欢脏,以脏为美、以脏为荣、以脏为革命的“良好”习惯自豪,可这却成了两家大人的噩梦。特别是每逢阴天下雨,他们俩的妈妈就像得了头疼病似的难受。因为这种天气他们俩一回来,总是意味着会带回大量的盥洗活儿和缝补活儿。

    且渐渐的,由于他们这种“变态趋势”愈演愈烈,最后甚至成为了他们不剪指甲、不洗脚、不刷牙的借口。于是不但两家大人彻底受不了了,就在整条胡同里,他们的邋遢、不讲卫生也出了名。

    像水澜这种好洁净的女孩自然对他们深为鄙夷,把他们视为老鼠臭虫一样避之不及,而那些大咧咧的男孩也对他们敬而远之,彻底把他们当成了两个傻蛋。

    要不是最后几方同时下手,陈德元频频痛打他们腚锤子,常显璋用不给讲故事来威胁,两个忍无可忍的妈妈也采用不许吃饭的严厉手段来惩戒,才终于勉强逼着他们恢复了正常个人卫生标准,他们恐怕真能把自己的日子过得跟叫花子一样了。

    应该说,除了这事以外,因为他们审美畸形而闹出的笑话还有不少。

    像平时照镜子,他们就总爱模仿英雄严肃或英勇就义的表情,自以为这是最有气魄的表情。因为在他们的印象中,英雄都爱板着脸,一笑就不庄重、不神圣了。

    于是他们照相时横眉怒目,见女生横眉怒目,见父母时也横眉怒目。喜欢谁时,对谁就是横眉怒目的样子。就连他们的课本和笔记本上,画满了的革命烈士头像,也全都是金刚怒目的模样,脸上绝没有一丝一缕笑容。

    结果这样一来,他们不但吓坏了各自的母亲和洪衍武的小妹妹洪衍茹,在东西两院的邻居口中,还一致遭到了“有病”的评价。

    到最后,家里家外所有人都像看猴儿一样地取笑他们。他们这才觉得丢人,难以忍受,赶紧改了回来。

    总之,失之毫厘差之千里。这三部电影里的英雄人物虽然让洪衍武和陈力泉敬佩得要命,可在他们刻意又偏面效仿下,却只是一种东施效颦的作用。

    不过这也并不影响他们崇拜英雄的心气儿,在社会整体的大环境下,他们的脑子里仍然成天都是这些英雄的影子。

    至于《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和《红岩》这两部小说,其实对洪衍武个人的意义,远要比那些只能看个热闹的电影重要得多。

    因为这两部小说不但像电影那样为他提供了可供崇拜的英雄范本,也因为这两本小说的主人公与他现实生活的处境可以产生更多共鸣,在他屡遭欺凌的日子里,为他提供了一种莫大的精神支持。

    比如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有一段朱赫教保尔打拳的情节,那老毛子可以一拳把保尔打一个跟头。而保尔学会后,也变得纵横无敌,之后便凭借这一手,把纨绔子弟维克多打倒在了河里。

    洪衍武再读这本书的时候,就把这段反复看了有三四遍,喜欢得要命。说真的,他本来就渴望学会打架,好保卫自己,那么从这本小说里就更意识到了会打架的价值。

    漂亮小妞儿冬妮娅就是看到保尔把纨绔子弟维克多锤倒在河里后,才对他产生好感的。而之后在拥挤的火车上,保尔能把丽达从窗户里抱进来,靠的也是拳头和枪。

    这自然让他认定学会打架的窍门要比其他一切都重要,而他既羡慕保尔可以凭自己的拳头快意恩仇,也不由会去畅想,自己未来很可能会变得和这个凶狠的穷小子一样地厉害。

    这么一来,只要他一想起保尔,那夏日炎炎就不算什么了,寒风钻进肉里也不觉得冷了,就连那些压腿抻筋的痛苦、肌肉劳损的酸胀与精疲力竭时的眼冒金星、喉咙干疼,全都烟消云散了。

    他的身体里因保尔产生了一种神秘的力量,无时无刻不促使他的血液滚烫。使他如保尔附身,非挺起胸膛不可,哪怕练功再苦再累也不怕。

    这种力量来自于他对未来的期待与幻想,足以使他驱除疲乏和寂寞。

    他渴望未来,渴望复仇。他虽然因为家庭成份的原因当不了兵,但他相信自己也不是个孬种。如果比拳头,他总有一天会比赵火炉“强悍”,比蒋八一“凶狠”,比“豁子”和“鸡屎绿”更不怕死。

    这就是一个失去了尊严的黑崽子的梦。他把自己的未来,全寄托在了艺成出师的那一天。

    他要比别人狠!比别人强!他要让所有欺辱过他的人,都跪在他的脚下!

    说完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还要再来说说《红岩》,这本书对洪衍武来说则意味着另一种力量。它可以帮助他卧薪尝胆,压制怒火,忍住那些让人难以承受的欺辱。

    与洪衍武每日不懈练功一样,学校内对他的欺辱也无一日休止。不但学生间的每日骚扰依旧,班主任与工宣队对他的歧视也一日复一日地不间断,这些人仍然像对待癞皮狗一样地对待他。

    洪衍武每当看见这些人的眼睛就发毛,他从心里憎恨他们的殴打,痛恨他们的欺压,可更怕惹怒他们而心惊肉跳。于是便只有俯首帖耳任由这些人打屁股、抽嘴巴,变着法儿地拿他取乐,而他唯一的应对方式只是默默无语。

    时间一久,他实在感觉委屈得受不了,觉着再怎么坚持也坚持不下去了。这时他不知为何,突然一下子想起了《红岩》来,似乎他就是饱受欺凌的革命烈士之一,而学校的环境也在他的想象中变成了渣滓洞。

    比如说班里的那些凳子让他联想到绑人的刑具。厕所里那些生锈的水管,像是带着铁镣子的味儿。甚至下水道的铁盖儿也让他想到了阴暗的地牢。

    而视死如归,被扔进镪水池里的许云峰。二十余载,天天装疯卖傻的华子良。指甲盖下面被钉竹签的江姐,这些人物则更是一下子跳进了在他的脑海里。

    这也让他突然就有了一种想法。觉得自己和那些真正的烈士比起来实在是差得太远,人家连严刑拷打、上老虎凳、灌辣椒水都不在乎,他又有“排打功”护身,怎么连这么点小小的折辱都忍受不了呢?

    于是这么一来,他也就感受到了一股无形的力量充斥在他的心里,充斥了他的胆气,足以让他有勇气面对班主任那凶悍的“逗号”眼睛,蒋八一粗暴的耳光,和赵火炉极其污秽的辱骂嘲笑。

    这还不算,时间一长,他居然发现这种精神催眠法还有个额外的好处。那就是所有的一切折辱就像在他身体里点了一小包炸药,把他体内潜伏的力量全崩出来了。往往在他忍耐之后,他身体里憋闷的火气便促使他,必须要好好在操场上发泄一下才能平静下来。这也就等于他把愤怒化为了力量,每日凭空增加了一次练功的能量。

    从此他天天都会去操场悠双杠,做引体向上,课余时间也都消磨在操场上和单双杠旁。他咬着牙练,练得青筋暴起,面红耳赤。

    七十八中的双杠是铁管儿,悠双杠会把手悠得冰凉,加上那一上一下地升降起伏,总让他联想到人生荣辱起伏的道理。似乎每一次深深的下沉,都是为了下一个挺起。虽然屡起屡伏,但悠到最后一个,还是要以傲立双杠为结局,尽管颤颤巍巍,一身疲倦。

    哼!练块儿就是能调剂情绪,能帮他压抑住邪念火气!那些人的欺压也只能把他变得更强壮!

    对,有仇不报非君子!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就这样,操场成了洪衍武的镇静剂,成了他力量的摇篮,给了他坚韧的沐浴,也平息了他灵魂的哀号,治愈了他被全校师生孤立抛弃后的创伤。

    那一下一下重复的悠起动作,伴随着汗水的滑落,一天天使他伤损的意志和情感得以恢复,并日益回报给他愈加强劲的肌肉和体魄。

    如此不过两年,他悠双杠一次便已经能悠四十多个了,引体向上能连续做八十个。甚至他的胸大肌也在一点一点地变大,小小年纪便已经快三指厚了,夹住根钢笔根本不成问题。

    可以说除了陈力泉,洪衍武已经成了全校身材最接近“斯巴达克斯”的人。就连那个能单手做二十个俯卧撑的体育老师也对此啧啧称奇,自叹不如。

    到了这会儿又发生了更多的良性影响,那就是洪衍武和陈力泉掩饰不住的超人身板使他们在学校的知名度更高了,全校几乎所有的男同学,渐渐都认识了他们。

    而这种强健体魄本身就是一种难言的震慑力,也让他们的精神日益自信。

    要说俩人唯一不同的是,洪衍武的目光里不知从何时就起显得瘆人起来,虽然他只是平静地看着且不发一言,可眼睛里抑制不住的凶光,往往就会使被他凝视的人心虚犯憷。

    这样一来,竟然使他平日遭受的侮辱大大降低,有许多男生出于本能的畏惧已经不怎么主动去招惹他了,让他的处境有了意料之外的好转。

    “豁子”这会已经从学校毕业了,对此最害怕的当然是赵火炉和蒋八一,他们因为洪衍武这种目光特别不舒服,似乎本能地感到了某种威胁。为此他们竟又纠结起人马狠揍了洪衍武一顿。想要给他个狠狠的教训,让他出口求饶以图心安。

    可偏偏洪衍武整个过程里一声没吭,也没反抗,挨完打后只挨个看了他们一会,然后拍了尘土就转身走了,结果这反常的平静反倒让这些人更怵头了。打人的几个再没敢在洪衍武的面前出现,赵火炉和蒋八一也整整一个月没敢再骚扰洪衍武。

    后来由于一直都没见出事,他们两个才恢复了往日的活跃,只是也不敢像往常那样闹腾了,甚至还主动来跟洪衍武说合,想要新仇旧恨一笔勾销,以后各走各的路。对此,洪衍武也只是不置可否地笑笑,就算作答复了。

    他确实没想到,欺辱和仇恨居然也能带来这种好处!

    正所谓“钢铁不敲打,闪不出火花”。好铁必须经过锤炼,所谓锤炼,就是挨打,要有能忍受剧痛的能力!无论这种痛是来自于**还是精神!

    洪衍武开始欣赏高尔基的那句名言,“让暴风雨来的更猛烈些吧!”他觉得人在挨整倒霉时,往往是最有力量的时候。人在孤独的时候,心智也最坚强!

    如果那些人敢更狠地整他,只会激励他双杠悠得更多,引体向上做的更多,胸肌更厚,臂力更强,复仇的日子也越近……

    说到这里,大致也就不难明白了。真实的情况根本就是支持洪衍武练功的“恨”意,已完全被掩饰在一种当年大众所认可的“革命意志”之下了。

    在这种惯性思维使然之下,就连洪衍武自己也没能清楚地认知到真实的情况。这也就难免会有玉爷早先失察,事后又想左了的情况出现了。

第一百五十八章 试手

    应该说,“万事万物都有极限”这一条,是自然界不容推翻的客观规律。

    因此洪衍武身上的“恨意”虽然被“革命意志”包裹得很好,可时间一长,他的精神和体力,在日益消耗下也不免到了临界点,那么他的耐性也就如用烧开了的砂锅一样,开始顶盖儿、漏气了。

    更何况这时的他又学到了不少攻击招式,想验证一身所学的渴望和日益强烈的报复**,每天都在他的心里交错地闹腾。这就宛如在锅底又新添了一把薪柴一样,越来越旺的火烧得他这口锅愈加“突突”,隐隐已经有喷薄而出、汁水横溢的趋势了。

    这种情形下,洪衍武自己也感到了难以自控的冲动。这是一种极为紧迫的需要,他必须赶紧寻找到一个对立面一个打击方向发泄一番才行。若没有,便难受、憋闷。发现了,就满足、畅快。这么说吧,这种急,其意义就像厕所对于一个憋着尿的人,绝对的不可或缺。

    洪衍武心知绝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否则只有两种结果。不是他会伤了陈力泉,伤了他自己。就是他再也忍耐不了,提前出去大打出手。而无论出现哪一个结果,他终究都会为玉爷所恶,难以再得到真传。于是他便不得不在一种难抑的烦躁中,苦恼地思虑该如何恢复内心的平静。

    其实这会儿洪衍武所面临的选择也无非只是两种,一是等若换个新的高压锅,想法儿借用更强大压制这种力量。二就是要把锅盖彻底打开,好为奔涌难抑的情绪彻底打开宣泄的出口。

    可他还能借助什么力量压制自己呢?难道真的要进学习班,工读学校吗?

    他苦思冥想也没找到好办法,最终放弃了这条路。

    那剩下的也就是必须得尝尝打人的滋味了。一想到这个他就满目赤红,兴奋得发抖。可随后又一想到玉爷禁止在外动武的严令,他又不由得泻了气……

    就这样,在左右权衡之后,手越来越“痒”的他,最终还是选择了一种自认为最妥帖的办法,那就是远远地跑到玄武区以外的地界,去过打人的瘾。

    前面提过,这个年代的青少年领地意识超强,无论各个部委大院儿,还是一片一片的胡同,都存在着地盘概念。为此各个地区的男孩子们大都按地界分成了一个个小圈子,且油然而起一种使命在身的责任感。

    所以无论哪儿的孩子们,一旦在家门口见到陌生的男性青少年就要去截,百般盘查,动辄就群起追打,逮住就翻兜,身上有什么都给你截下来。当时就连很多走亲戚的孩子落了单都会挨打,就更别说带着什么去洗澡、去游泳、买东西之类的目途经此地的孩子们了,在一个个小“座山雕”看来,只要经过他们的势力范围,便都是一种冒犯和侵略。

    说白了,那时候的京城简直是虎踞龙盘,每个孩子都在自家门前“占山为王”。所以要想去任何地方都得一帮子人,还得尽量装得野蛮、痞气。见陌生的孩子必得勇于先上去截,争个主动权,否则别人也要截你,你先动手没准儿人家还伯你。千万不能老实了,不能让人看着斯文、知书达理,最好让别人都以为你是土匪、流氓、亡命徒,那才能安全。

    而落单的男孩子要想平安,除非只走大马路,一直循规蹈矩地公众视野下活动。要么就得认识个影响范围够广,恶名远播四方的“戳本儿”(土语,指威震一地的孩子王。其中,“戳”为戳得住之意。“本儿”源自于山东方言称力工为“力本儿”的语言习惯,可以表达一定的顽皮语气)才行。

    一旦遭劫,马上就拿这个人的名号说事。只要对方有所顾忌,或许也就没事了,说说漂亮话握握手各走各的路,有时没准还能交上朋友。

    当然,在许多不战而退的实例中,大有鱼目混珠的情况,多半被抬出名号的正主并不认识打着自己幌子胡吹的人。不过从另一个角度出发,那些“拉大旗作虎皮”的人却也等于是在替那些不知情的“戳本儿”变相鼓吹,无形中也使得他们的名头越来越响亮,达到了一种广而告之的作用,本质上还是互惠互利的结果。

    所以说在这种情况下,洪衍武要真想找人打一架其实并不难。像不要票的小公园、电影院里、或某个隐蔽的街道都是打架的“胜地”。只要他敢于去别人的学校、住地冒个头,他不惹人家,人家还来惹他呢。

    虽然他的体格挺唬人,可眼神不好、自认“天老大,地老二,自己老三”的主儿,包括喜欢以众欺寡的人,毕竟也不在少数,自然不缺那不知深浅,自己往枪口上撞的楞头青。

    有些时候,有些事儿,就是盼什么来什么。洪衍武第一次“开张”就满顺利。

    那是一个星期天,他特意从南樱桃园坐上10路公共汽车到玄武门下了车。结果刚一头扎进路边的抄手胡同,一个看起来十七八岁,满脸青春痘的高中生就堵住了他。

    要说个儿,这小子比洪衍武还高多半头,身材非常粗壮,虽然没有洪衍武的满身肌肉,可仗着膘肥体厚,骨头架子大,身梁也顶得上“蒋门神”或“镇关西”这一流的人物。大概其,这也是他自信心所在。

    “孙子,你丫哪儿的?”“粗大壮”挑眉瞪眼,张口就向洪衍武喝骂。

    “你谁呀?管得着吗!”洪衍武故意横着说话,眼睛却不停在打量。

    他心里对这个对手很满意。因为这小子既是一个人,身子又够结实,看上去又是个爱打人的老手,正是他初次试手合适的对手。

    “哟嗬,你丫够猖的!想炸刺儿?也不看看是哪儿……”

    “粗大壮”嘴里骂着,又一把抓住了洪衍武的脖领子,“走,一边儿聊聊去,我看你小子皮紧!”

    “走就走,谁怕谁呀。”

    这就直接说“蹭”了,洪衍武心里这个美。根本没反抗,紧跟“粗大壮”进了旁边一个更僻静的小胡同里,那里一个人没有。

    “敢到这儿撒野,你活腻了!”

    这里大概是“粗大壮”常年作战的主场,他对环境相当熟悉,竟然从墙上的某处直接抠下来一块砖头,向洪衍武举了起来。

    “你个小-逼k的,今儿不把兜里的钱都给爷爷掏出来,爷爷就花(黑话,指伤人见血)了你丫的!”

    其实按“粗大壮”此时所想,洪衍武现在的反应要么吓得面无土色,要么就要夺路而逃了。

    可偏偏洪衍武连退都没退后一步,反而还露出了一抹挺张狂的冷笑,“废什么话!谁先趴下谁不是人养的!”

    没说的,这句挑衅的话登时就把“粗大壮”的鼻子气歪了。激怒之下,他也没继续深想洪衍武为何如此硬气。直接抡起手里的“板儿砖”,向洪衍武的头上砸来。

    所谓“对骂可耻,动手光荣!”这可正是洪衍武日思夜想的一刻!

    瞬间,他一个闪身就躲过了砖头,跟着一个“泼脚”就踢上了“粗大壮”的小腿。

    但可惜,他第一次出招经验不足,对周遭的环境判断有些失误。

    由于这条小胡同太窄,空间有限,像“泼脚”、“切子”、“勾子”这一类大动作的绊子并不适用。所以他这一招并没能干脆地把“粗大壮”踢倒在地上。只是让这小子身子一歪,一头撞在了墙上。

    不过这“咣当”一下,撞得也够狠的,眼见“粗大壮”连连拨浪脑袋,就连手里的砖头也掉了,看上去相当眩晕。

    但哪怕眼冒金星,这小子也仍然贼心不死,紧接着他一抬右手,一把就薅住了洪衍武的左肩膀。眼见着还要不依不饶再次扑上。

    要说洪衍武的功夫的确是练到一定火候了,这一刻完全没有犹豫,出自身体本能,他马上就又使出了一个漂亮的“背步崩子”。

    只见他右臂一伸按住了对方的右手腕子,左臂则同时绕过了对手的右臂,接着又顺势攀住了对方的后颈,然后就来了一个大扭身。

    而就在他手臂发力往下一按的同时,他左腿也像根铁棒一样别住了对方右腿。

    就这样,一个“摘胳膊让”,既把对方的手臂给摘了,同时还化防御为进攻,就像拽麻袋一样地把“粗大壮”摔了个手脚发麻,直翻白眼。

    也就时从这一刻起,洪衍武彻底找着实战的感觉了,开始的那一丝心慌与紧张全不见了。他连缓一缓都没有,立刻又跨步上前,一把抄起“粗大壮”,又一个“掏裆”,把这小子反摔回来了。

    紧接着,“掏腿”、“散手扒”、“蹬手扒”这一溜儿不带重样儿的对脸小动作绊子,又被他不间断地使出来,不论“粗大壮“是挥拳还是踢腿,全然无法反抗。只能“咚咚”地一个劲往地上栽跟头。

    洪衍武并不是黄蓉,可他的确会武功。说实话,这就是练家子和没练过的真实差距了。而且越是肉大身沉的主儿越怕摔。这五六个跤下来,“粗大壮”哪儿禁得住啊?

    “大哥,别打了,我服了!您是爷!您饶了我!您认识‘门钉儿’吗……‘大疙瘩’我也熟……”

    果然,这小子眼泪都下来了,早已经被摔得五荤八素的他,彻底没了还手之力。只能一个劲告饶,躺在地上哀求。说真的,也就是地方窄,用不了大绊子,否则他这条命恐怕早摔没了。

    不过作为洪衍武来说,听到这小子提人之后不但没一丝手软的意思,反倒是心里长期憋着的那团火,直接就给点爆了。一下就象个二踢脚,不对,应该是象一麻雷子一样爆了。

    这是因为他恨就恨这帮有名气的“横主儿”,“粗大壮”的话一下子就让他想到了“豁子”那种根红苗正的流氓。

    所以说“粗大壮”的确命不好。他不提人还好,这下子反倒招得洪衍武对他彻底下了狠手。

    就这样,一场持续了有五分钟的暴练开始了。轮番的大嘴巴子,左右的凶猛拳击,全落在了“粗大壮”的脸上,大飞脚也用上了。

    在无数次的踢打下,“粗大壮”不但鼻血流着,脸也变形了。他的头上、脸上到处是包,眼睛肿得什么也看不见了……说白了,这小子就像一架鸟笼子,整个被踩跨塌了。

    “好汉不打躺下的……大哥……您可是练家子,不带这么欺负人的……”

    “粗大壮”不管不顾地开始嚎啕,断断续续喘着气儿哭着哀求。他的嘴肿了,吐字不清,鼻涕眼泪也一把抓,看着就像一个会哭的烂包子。

    洪衍武打架虽然不求名望,只求出气。可见这小子明明比自己大,却做出这副样子,便觉得他十分没骨气,看着恶心。于是终于停住了手,很轻蔑地说,“滚蛋吧!”

    “粗大壮”听了欣喜若狂,一骨碌爬起来就跑,可才刚跑出去几步,却又摔趴下了,只能吭哧着往前踉跄。这足以证明他伤得实在不轻,已经无法再如正常人一般地行动。

    洪衍武看着这小子的窝囊样子,他觉得自己就像“醉打蒋门神”的武松,也像“拳打镇关西”的鲁智深,神气极了。

    特别是当他高傲地迈步跨过“粗大壮”的身子,扬首而去的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很精锐,旁人都是乌合之众,他终于成功地报复了自己当初的怯懦与弱小!

    但是他却没有意识到,从这时起,其实他已经走上了一条人生中的岔路。而他自己,也正在一步步地变成他所憎恨、所仇视的那种“名人”……

第一百五十九章 狩猎

    第一次出战告捷,让洪衍武打心底感到了一种欣慰,那是一种成功闯过了一条敌人封锁线的喜悦,意味着他超越了自我。因而使他兴奋异常,眼中也放出光彩。

    于是整整一个礼拜,他都被一种快乐情绪所控制。无论什么时候,只要一想起揍人的事就觉得得意,吃着饭喝着水都能自个笑起来。

    玉爷和陈力泉不免都有些诧异,可架不住洪衍武掩饰得好,胡乱讲几个笑话就遮掩过去了。然后晚上,他就像初步得逞的篡党夺权份子一样,心怀窃喜,又不声不响上了自己床。

    好不容易到了下一个星期天,得了甜头的洪衍武就跟吃了蜜蜂屎似的那么美,一大早就起来出去“狩猎”了。而且这次他心里有了底气,还打算要增加些难度。结果在天坛公园里,他果然幸运地发现了合适的目标,还算顺利地达成了自己的心愿。

    那时的天坛公园,根本无人看管。放眼望去一片荒烟野蔓,荆棘纵横,坛墙也是残破不堪。唯有远处祈年殿和皇穹宇的蓝色宝顶,在阳光的照耀下,仍然闪耀着岁月的辉煌。所以这里早就成了附近孩子们可自由进出的场所,根本不用买门票,便可入内随意嬉戏打闹。

    当天洪衍武进了天坛西门之后,刚走过西天门,就遇上了六七个十四五岁的中学生在斋宫的墙壁之间打弹弓仗。

    当时这帮与他差不多大的孩子正一人手持一把绷弓子,分成对立双方,在斋宫的护城河和城墙之间互相射着玩,彼此追得满处乱跑。

    洪衍武还看到,其中一方的三个男孩刚刚围堵住对方的一个孩子,在威逼“缴枪”之后,还要把他兜里的全部纸弹都搜了出来。

    而那被“俘虏”的孩子自然不肯就范,急了就要反抗,突然间抢过他自己的绷弓子就跑。可惜很快又被追上,还被那三个孩子左右开弓扇了两个大耳刮子。然后那被追上的孩子就被打哭了,弹弓仗也只得中止。

    看到这里,洪衍武觉得这几个孩子虽然人多,可动手并不黑,心里便有了把握和成算。觉得正好可以拿这伙儿倒霉孩子练练以寡敌众的手段,于是他便摇着膀子溜达了过去。

    果然,就凭他那不三不四的样子和特立独行的招摇架势,很快就引起了“猎物们”的注意。使得那对立的双方聚集在一起,手拿弹弓向他走过来,把他给围上了。

    “看什么!你丫哪儿的呀,到我们这儿干吗来了?”为首的一个孩子,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向洪衍武喝问。

    “天坛你家的?皇上是你亲爷爷还是你祖宗?”洪衍武根本不惧狐假虎威吓唬,俏皮话也跟得挺紧。

    “嘿,你小子说话够葛的。告诉你,这儿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呆的地儿,没什么事赶紧滚蛋,别他妈找收拾。”

    “切,你是阎王还是小鬼呀?我还真不信这套,在这儿溜达一圈儿就能挨顿收拾。”

    “我-操!再递葛(土语,指下属、晚辈或弱小者等对上级、长辈或强者的冒犯、挑衅行为。)打死你……”

    还是一样的流程,要想锵锵太容易了,几句话对下来也就到了拱火到位,可以开打的份儿上了。

    先动手的是洪衍武,他一听“打死你”三字,不待对方闭嘴就一拳砸上了对方面门,结果一个“酸臭儿”就把那小子打得坐倒在地上,在泪眼朦胧之间,连鼻血都下来了。

    那么下面自不必说,随着倒在地上那小子一指洪衍武,气急败坏高喝一声“打丫挺的!”,争斗全面展开。可让这帮孩子想不到的,是他们这次居然碰上了个硬钉子!

    洪衍武是谁啊?他唯一忌惮点儿的,也就是怕被对方合伙搂胳膊抱腿捂住。所以他早算计好了,在上来一拳撂倒对手后,他丝毫也没犹豫,紧跟着一步就从制造出的缺口冲出了重围。然后就是利用对方追击速度不同,抓住时间差,采用各个击破的方式予以还击。

    就这样,那些随后追击而上孩子由于彻丧失了合围机会,又不晓得洪衍武厉害,他们的噩梦也就开始了。

    说来交手的过程非常短,远没有洪衍武所想的复杂。因为这帮小子手底下实在软得很,就没几个会打架的。别说像点样子的直拳、扫堂腿什么的了,他们大多数人擅长的终极进攻方式,竟然只是宛如儿戏的“王八拳”。

    所谓“王八拳”,无论武术还是跤术压根没这一路。那拳不叫“打”而叫“抡”。要领是以肩为轴,两臂能伸多长尽量伸长,然后“抡”起来,左右画车轮。车轮转的越快越好,目的是要让一顿雨点般的拳头落在对手身上。

    像这种拳法每一个孩子都是打小就会使,毫无技巧可言,只凭傻力气挥舞。若是能做一个统计,恐怕还要属边哭边“抡”的方式,震慑效果才是最佳。

    如此一来,洪衍武简直如入无人之境,一个个对脸绊子、掉脸绊子使得是如鱼得水,精彩绝伦。

    要知道,那帮孩子可没练过“排打功”,哪禁得住他的拳脚啊?

    所以在洪衍武几招“架梁脚”、“摇车脚”、“得合勒”、“窝勾子”陆续使出之后,还没怎么施展呢,这拨孩子就全躺地上,吭哧着讨饶爬不起来了。

    这正是,几只绵羊遇虎狼,错把虎狼当绵羊。拳拳到肉挨痛打,哭爹的哭爹,喊娘的喊娘。

    三个字,惨透了!

    要说唯一幸免的,也就是一开始被洪衍武一拳打倒的那个小子了。他因为见势不妙,都没敢上手,直接就耍了个鸡贼,玩儿了一个老阿哥的屁——蔫溜了。

    总之,洪衍武再次以大获全胜取得了压倒性的胜利。而经过这一番动手,多日来积郁在他心底的阴霾被轰散了。同时,这结果也足以让他对自己的实力树立起信心。不用说,这时的他,要再遇到像当初“鸡屎绿”那伙人,趴下的肯定不再是他了。

    只是唯一不足的是,他打这帮孩子,甚至比上星期揍那个“粗大壮”还要来得轻松,这也难免让他有一种没过足瘾头的遗憾。

    这可不能怪他,打人确实上瘾。憋了一个礼拜,他太想体会类似于“保尔杀白匪”的那种滋味了。可没打痛快,就手脚痒痒,还觉得自己浑身是劲儿,便很想找几个“坏蛋”再厮杀一番。

    因此,他想了一想,感到实在控制不住自己,便继续向天坛深处走去,企图在寻找几个合适的“猎物”过过手瘾。

    应该说,洪衍武随后确实实现了自己的目的。在回音壁,他又遭遇了几个不知道天高地厚,又好惹事生非的小子。于是他遵循着“惹我要打,没惹我我去惹你也要打”的原则,经过了一番原样照搬的痛揍之后,则彻底感到了身心俱畅的舒爽。

    如果这一天就这样结束的话,那可以说是完美至极的一天了,因为用现在的话,那叫洪衍武在天坛公园之内,留下了一个不败的传说。

    只可惜由于粗心大意,他最后却最终没能做到华丽退场,甚至还显得有些狼狈。因为就在他按原路返回的时候,刚行至大概神乐署的位置,就遭致了那伙打弹弓孩子们的伏击报复。

    这伙儿孩子就藏在西天门的墙壁后,一见洪衍武走过去,立刻就捡石头齐齐奋力向他投来。一时间,只见砖头瓦块犹如陨石雨纷纷飞起,一群群,就跟一群黑老鸹似的,在空中呼呼作响,直奔着洪衍武的后身就飞过来了。

    洪衍武练“转七星”才刚入门,“石”到临头才察觉不秒,他回头大惊失色下,本能地一个背步错身就往旁边一闪。

    其实凭他的身手,也有很大可能躲过这一劫。只可惜由于太过慌张,他脚下不稳一下滑了个劈叉。结果弄巧成拙,正因为这一个“平地拌蒜”,本来一块扔到他腰部的砖头,在他一蹲下的时候,反倒变成砸到他的脸上了。

    在这儿还得说“排打功”不是白练的,如果一般人挨这一下,那绝不是好消受的。恐怕不起个大包,也得脸肿得像发糕,但洪衍武却是靠着它保住了体面。

    只是那毕竟是个软和地儿,突然挨这么一家伙到了也疼。再说他的后槽牙可没练过功啊,所以这一下,脸虽没大事,可牙就被砸活动了。

    “跑!”

    大概是商量好的,唯恐洪衍武追上报复,随着一个孩子高喊一声。那伙偷袭者顷刻之间作鸟兽散,各个在慌张中朝各个方向四散狂奔。再一眨眼,一个都不见了,只剩一地破石头烂砖头。让洪衍武彻底沦落到了“冤无头债无主”的境地。

    而这时才从地上站起来的洪衍武看着一地狼藉,捂着腮帮子从嘴里吐出了一口带血的吐沫,心里极为怨恨。

    妈的,江湖险恶啊!

第一百六十章 野跤

    俗话说“人在江湖飘,难免要挨刀”,这话的意思,那就是无论做什么事,总有还回去的一天,所以时刻也不能大意,否则就要吃亏。

    像洪衍武的天坛之行就纯属乐极生悲、掉以轻心的典型。不过正所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小子吃点亏倒也是件好事。

    因为通过这此小挫折,不仅使他在今后的对敌过程中更加谨慎小心,也让他把增长经验的焦点放在了除拳脚招式以外的地方。

    总之,此后每周一次的“狩猎”活动,洪衍武仍然在不间断地进行。

    而在他依次尝试过巷战、工地站、追逐战、围堵战、飞砖战、攘土战等种种不同的交战模式后,在他分别与形形色色的各方“诸侯”一较胜负之后,他不但从这些对手的手里,学到了不少玉爷绝不会教给他的下九流伎俩,也获得了许多难能可贵的对战经验。

    比如他最早就先知道了注意力高度集中的重要。因为在交战中除了要小心陷阱、石灰、飞砖头这些暗算以外,他还得提防着对方急眼了会用嘴咬。

    随后他也明白了冷静、沉着和眼神凶恶的作用。因为像这种心理上给予对方的威慑,远比拳脚和咋咋呼呼的气势更重要。

    此外,他还学会了与别人交手打架时要先抢三点。一抢高地势,二抢上风头,三抢背太阳光。因为只要抢了这三点,就打胜了一半。

    同时他也体会到了对手没靠近时,用脚用拳施展绊子相对适合,而要是靠近贴身时,那还是用胳膊肘和膝盖比较方便。

    最重要的是,他还懂得了在公众场合打人万万不能见血。因为还没怎么使劲,对方出血了,也会引起旁观者不满,往往会惹得看不过眼的人来管闲事。得打得对方不出血地叫唤,好象是假装喊疼一样才是上策。

    如果想一下子废掉对手呢,最好就是一拳打在胸口檀中穴那个位置。因为横膈膜特别容易痉挛,只要挨一下重击直接就岔气了,会引发一连串不良反应,基本对方就丧失了攻击能力。

    若要真下狠手,其实最绝妙的法子是去打人的肋骨。因为肋骨处疼感最强烈,而且打断了也看不出来伤。

    对胃部和肝部则要特别小心,不到万不得已不能攻击这种部位,因为会有打出内脏出血的风险……

    就这样,一段时间之后,对敌经验和打人技巧得到了全方位的增长的洪衍武,彻底成长为一个打人高手。他感到与同龄人乃至普通的成人过招已经不怎么“解渴”了,再旧戏重演也没多大意思。于是,他便再次抬高了标准,把“行猎”的目标瞄准在了会功夫的成年人身上。

    不过从这时候起,由于合乎条件的对手已经没那么容易遇上了,他的出行范围便渐行渐远。

    好在这个年头毕竟解放不过二十来年,社会中藏龙卧虎,得到祖传武技传承和喜欢练武的人并不在少数。

    另外这个时代娱乐方式也实在匮乏得可怜。虽然前几年因为惧于“运动”的严峻,大伙不得不停止了一切有可能惹来麻烦的生活习惯,变得格外循规蹈矩、安分守己地过活。

    可这几年社会形势刚刚见暖趋缓,这些会练几手的人就奈不住寂寞了,便急急恢复了旧日习跤练武的习惯。平常没事就会约几个相熟的朋友,找个肃静的地儿切磋招式,竞技取乐。

    像太平湖、官园、天桥、龙潭湖这几处较知名的私跤场是最早死灰复燃的,而像景山、日坛、月坛、宣武艺园、陶然亭这些大一点的公园,则成为了练武人演武晨练的所在。如果出了护城河的范围那就更方便了。许多村口的空地、打谷场,或是自家的院子都可以当作把式场。

    所以说,只要多费些力气和时间,真想找总归还是能找到的。

    洪衍武与真正练家子交手的第一战,就发生在玄武区青年湖的野跤场里。

    老京城人都知道,原本京城有两个青年湖,最大的一个在安定门外,也就是现在湖水澄清,绿草茵茵的青年湖公园。而另一个原本湖面呈马蹄形,位于玄武区西南边的护城河外,基本上是与丰台区接壤的交汇处。

    后来因为房地产业的繁荣发展,这个青年湖有一半的水面硬是被开发商填废,盖上了11栋久久未能完工的烂尾楼,由此才失去了“湖”的称谓。

    实事求是的说,玄武区的青年湖虽然比安定门外的那个水面要小,但是却更有来历,因为它本是金中都的太液池遗址。不过由于当年这里无人管护,荒废已久,早成了一个谁都可以涉足的纯野湖。所以一般人都不上这儿来,游人很少。

    或许也正因如此,少了闲杂人等的打搅,那时湖边西侧的树林子里的一块平坦的空场,也就成了一些掼跤爱好者的跤场。

    这一天快到晌午天儿的时候,本打算奔丰台太平桥或是西局溜溜的洪衍武途经此地,就恰巧听见湖畔的树林里传来一阵吆五喝六的声儿。

    接着他一遥望,又远远见到尘土飞扬,人影翻滚,于是一下子就被吸引过去了。结果在树林里,他果然发现了有一对二十啷当岁儿的年青小伙,正在捉对开练。

    此外,在旁边还立着三个观战的人。其中有一个看着二十七八岁,身穿蓝色褡裢的跤手,像是师父的样子,正指点那对练的两个人“挑勾子”的腿活儿。

    他高喝着,不住嘴地叫着,“腿,往高了挑!嘿,怎么这么废物!你们当跳交谊舞呢!怎么茬?韧带不行?嘿,关那什么事儿呀!用根棒槌都能把人挑翻了,棒槌有韧带嘛!”

    随着剩下围观俩人一声哄笑,两个对练者脸红着停了手。

    那“蓝褡裢”又边说边比划地开始讲解。

    “你们都听着,这挑勾子,明着用腿脚,但能摔人还得看脖子上的脑袋。注意看我的头。看!这叫什么?回头望月!身有百条筋,百筋汇于头,牵一发而动全身!你们俩挑上了勾子,先回头的,那是漂亮的白鹤亮翅,站着!不回头的,您啊,四蹄儿落地,趴着!什么?后回头?我说您都撩平了,还回哪门子头啊!”

    这下众人全乐了。除了“蓝褡裢”以外,其余四个都是边笑边点头,一副徒弟受教的样子。

    而到这会儿洪衍武也看明白了。敢情这五个人里,也就“蓝褡裢”算是吃劲的,但跤技也属于杂拌货,讲得有点儿不到位。而剩下那四个就更得是半苍子(行话,经验不太丰富的跤手)。想也知道,“挑勾子”还没学会呢,摔起跤来还不都像生葱一样!

    他一琢磨,觉着要是把“蓝褡裢”先给干趴下,就凭剩下那四个小徒弟,哪怕搭帮子一起上,应付起来也不费什么劲儿。那干嘛不拿他们开开方子呢(行话,练练绊子)?

    于是就在“蓝褡裢”正拉过一个小伙子要做动作示范的时候,他立马寒着脸走上前去挑衅了。

    “我说那穿褡裢的大个儿,看你说得倒挺热闹,可你动真格的行吗?干脆,咱俩过过汗儿(行话,摔几跤),让小爷我验验你的成色!”

    像这样猛地走出来一半大小子,随意打断了别人教练。而且不但态度趾高气扬,嘴头子也又毒又损,实在可以说是一种让人讨厌至极的情况。搁谁头上也得生气,或许有些人还会马上破口大骂。

    不过“蓝褡裢”跤技未知深浅,可倒是很有些容人的度量,虽然眉头一皱但却没动怒。大概也是误认为是徒弟在外面惹祸,他马上就回头小声儿问,“这人,你们认识吗?”

    见几个小伙子都摇头否认,“蓝褡裢”一下放了心,这才转头对洪衍武说,“小老弟,你是谁啊,也练过跤?哪位名师给你开的蒙啊?”

    按理说,“蓝褡裢”的态度很和气,但凡懂点人事的人,怎么也该卖人家点面子。可洪衍武却是个纯属来找事的青皮,还唯恐拱火不够呢。所以他把只管把双臂抱于胸前,照样横着膀子,阴着脸。

    “少说废话,咱们手底下见真章,要怕挨摔,你趁早直说。”

    嘿,这句话一出口。“蓝褡裢”那几个徒弟就先不干了。各个撸胳膊挽袖子,非要齐上,揍洪衍武不可。

    而“蓝褡裢”虽然听着这些不讲理不贴边的话,心里也不痛快。但他又一想,觉得洪衍武还是个半大孩子,正是一百七加八十,纯粹二百五的年纪,跟他呕什么气呀?于是,反倒把徒弟们都拦住了。只是强压着气,撵洪衍武走人。

    “小老弟。我们摔跤可不跟人斗气。你呀,还是走人吧!”

    “蓝褡裢”的涵养真是可以了,这叫有武德。按理说这就应当算完了吧?

    可偏偏他遇到的洪衍武是个没羞没臊没德行的三青子了。只见这小子把腰一叉,嘴一裂,嘴歪眼斜大拇指一翘,便宜话又跟着来了。

    “怵窝子的鸟儿,裤裆里的小儿,那都是飞不上天去的货!真不敢摔啊?那行,我也不逼你。干脆你叫咱一声师父,我教你练跤得了!”

    吃瓜子磕出个臭虫,什么人(仁)都有。泥人还得有三分土性呐,更何况是练跤的主儿!

    就在徒弟们声声不忿的喝骂声中,“蓝褡裢”的脸都气白了。说真的,他就没见过这么张狂的主儿。没想到碰上这么一个“臭鸡子”,这时候也真有点气不打一处来了。

    既然来者不善,善者不来,那比就比吧。若不狠狠地教训教训这野小子,还真不知天高地厚了!

    可是,“蓝褡裢”气归气,毕竟还是不愿以大欺小,他便扭头对个红脸膛,二目放光的徒弟说,“昆子,你去陪这位小老弟玩玩。”

    就这一句话说出,“那几个徒弟们登时高声连声称好。

    怎么呢?

    因为这个昆子是最早跟“蓝褡裢”学跤的徒弟,算是几个徒弟里,公认技术最好的一个。而且“蓝褡裢”没额外嘱咐昆子“别伤人”,这就让几个徒弟明白了,这是暗示昆子要放开手脚,往狠了摔,好好给对手捋捋肠子。

    不用说,这个洪衍武太讨厌了,大伙都想看他怎么挨摔的。

    至于洪衍武对于先和徒弟摔,倒也没什么意见。反正摔了徒弟,当师父的也跑不了。于是,二话不说就下了场子。

    而当二人正式交上了手,你来我往,见了几个“开”(几个回合)之后。那几个徒弟还在频频喝彩,“蓝脸膛”这么一看,却知道要坏醋了。

    这又怎么呢?

    因为“行家一伸手,就是有没有”,别看洪衍武只转了两个圈,可抢把位手法清楚,脚下步法灵动,一看就跟高人学过。平心自问,“蓝褡裢”觉着他自己也做不到这几下子,以此推论,就更别说跟他学跤的昆子了。

    什么?要问为何现在昆子还没被摔倒,那肯定是人家在逗弄他玩儿呢呗。

    为了徒弟的安全,“蓝褡裢”登时急出了一头的汗。可就在他刚要叫停的时候,却已经太晚了。

    就见这时,洪衍武使了个“入”,故意卖出了一个破绽。而昆子在毫无察觉下往前一抢胯骨,便想抢在对方前边使个“脑切子”。却没想到正中洪衍武的算计之内,被他盘腿使了个“拦门削”,一下就把昆子摔了个嘴啃地。

    这跤摔得真叫狠呢,昆子起来吐出了半拉门牙,一嘴的血,疼得嗷嗷直叫,眼泪也下来了,再没办法上场摔了。

    而洪衍武得势不让人,还把眼睛瞪得溜圆,凶巴巴地对着刚才给昆子打气加油的一众人等冷笑。

    “叫好?你们接着叫啊,大声点儿!今儿风大,也不怕闪着你的舌头。”

    “蓝褡裢”的徒弟们,个个面面相觑,鸦雀无声。

第一百六十一章 拦路虎

    摔过这一跤之后,看清了跤路子。无论是“蓝褡裢”还是他的徒弟们,现在个个都对洪衍武刮目相看了,也没人再觉得这小子来砸场子是个笑话。

    特别是“蓝褡裢”,这时再一仔细关注洪衍武,仅从其站立的姿势间就发现了许多刚才没太在意的细节。

    因为虽然洪衍武看着年岁不大,可他猿背蜂腰,腰板笔直,两腿分开,稳稳站定了一个马桩步,这个站姿却不是那么简单的。实则上是把周遭所有的进攻路子都堵住了,任你从哪儿来,他都可以做出及时应对。

    另外,内行人摔跤从不低头看对方的两脚,讲究的是要看对手的肩膀。因为肩膀是秤星,有什么举动肩膀先斜。而洪衍武到现在为止,表面上大大咧咧,可眼神却是一直在瞄着“蓝褡裢”和他那几个徒弟的肩膀呢。这就叫外松内紧,时刻准备着再动手。

    所以说,就凭这小子这极为老道的架势,就透着股不同凡响,完全是一副真正会打的行家做派。

    “蓝褡裢”心里这个无奈啊。他实在想不明白怎么会惹来洪衍武这么个东西。

    你说这小子这貌相,行走坐卧一点没规矩,说话更没分寸,透着后脑瓢的反骨特殊,简直就是犄角旮旯里钻出的一个青皮生混蛋,怎么能找别扭他怎么来。

    可反感归反感,却偏偏这小子的跤技过人,在场的人里包括他自己,根本就拿不住人家。这可怎么是好呢?

    就在“蓝褡裢”迟疑之间,洪衍武可等得不耐烦了,便又开始向“蓝褡裢”挑衅。

    “我说,穿褡裢的,这下该看你的了吧?像刚才这样的菜花蛇就别再来了,上阵也是白给。你要是再派饭桶来,小爷我可不伺候!”

    这话也太可气了。顿时激怒了那几个徒弟,除了昆子捂着嘴没言语,其他人纷纷叫嚷起来,撺腾着“蓝褡裢”上场去报仇。

    “头儿,这小子纯粹是找别扭,缺修理,犯轴!我看您还是费把子力气,给他开开翎子,拔拔毛儿得了!”

    “是啊,您给他来个脆的,教教他怎么做人!”

    “就是,不知天高地厚!您也给他点儿厉害瞧瞧!”

    说白了,其实他们几个这通拱火也是有传统的,这在跤行里叫“撮合堆儿”。火一烧,大伙儿都往里填旺柴,连恭维带挑唆就给想罢手的人架上喽,这跤多半也就摔上了。

    这可正合了洪衍武的心意,他把眼睛一瞥,不言语闷头等着了。

    可相反,“蓝褡裢”却自知几斤几两,不由在暗自叫苦。

    他心说了,你们这几个楞小子哪儿看得出人家的厉害呀?也太高看我了!

    就照这小子出手就见血的狠劲,我要上去也没个好。你们这不是胳膊肘往外拐,倒帮人家把我往坑里推嘛!

    可要是不摔,不但抹不开面子。恐怕几个徒弟也会对他失望,看他不起吧。

    “蓝褡裢”这会儿还真是左右为难,不过接茬他就想起自己师父的话来了。

    想当初,他的授艺师父曾千叮咛万嘱咐,说传他跤艺,是看他真心喜欢这个。只希望他今后能借此强身健体,多交跤行里的朋友。但强中更有强中手,也要他千万别为了面子争强好胜,为虚名与旁人结下跤仇。否则轻则要吃苦头毁名声,重则伤残肢体,到时恐怕追悔晚矣。

    因此虽然迟疑了一下,“蓝褡裢”最后还是决定按照师父的话来,退一步海阔天空,干脆就此收兵不摔了。

    “小老弟,恕我们不识真人。你跤艺的确高明,我恐怕也非你敌手。要不,就算我认输了吧。而且我的徒弟牙摔坏了,我现在还得带他上医院去。”

    真是万万没想到,“蓝褡裢”冲洪衍武双手一个抱拳,竟开始说软话。

    而他那几个七个不服,八个不忿的徒弟一听,各个大出意外,登时都垂头丧气,再不吹腾了。眼见着似乎还闹起了几分情绪,相当不理解他们的师父为何如此示弱。

    一时间,就连师徒间的气氛都有点僵了。

    按理说摔了人家的徒弟落一白摔,人家还客客气气直说软话,可谓里子、面子都有了。这就应当算完了吧?任谁也不能在穷追猛打了吧?

    可偏偏洪衍武一贯以来,就是在用旁人的痛楚来弥补他自己内心失衡的。所以他根本不识好赖,不通情理,非要把人也往绝路上逼,将折辱进行到底。

    “哟,怎么这么没出息呀!想认输是吧?行!可有一样,你得把这‘横人皮’给我扒了,这不是给怂人穿的!是跤场的规矩!”

    正所谓“话是拦路虎”,洪衍武接下来这一锄头,算是把人家八条路都给断了。

    是,赌跤的输家按规矩要脱褡裢扒靴子,让赢家挑挂着耀武扬威。可这是旧社会的老规矩,也是打人脸面,往死了得罪人的狠招儿。

    跤行里的人平日切磋技艺可不讲这个,这只能发生在过去摔跤艺人靠跤吃饭的年代,类似于“踢场子”这种以跤赌生死、赌饭碗、赌名望的重大时刻。因为一旦发生这种事,输家脱衣卸靴,就算是栽到家了。是会让跤行同人嘲笑一辈子的。如果今后再找不回场子,恐怕也就再难以收到徒弟了。

    “蓝褡裢”也是小三十岁的人了,无论在单位还是在徒弟间,都有好人缘,一直颇受尊重。虽说他不是旧社会的跤手,但脱褡裢给人家也是等于把他的脸面彻底扔在了地上去踩。他又怎么能忍耐的住这种侮辱。

    如此一来,他的气性也就彻底上来了。心里又一琢磨,这已经不是意气之争了,而是事关人格尊严。哪怕输定了也得上场,否则他自己也得瞧不起自己了。

    再说了,他自己也有绝招呀,何况那小子又没成年,至少力气上他是占便宜的,或许一动上手,差距也并不像他想得那么大,真正摔上谁是公谁是母还不知道呢!

    “来来,年青人。看来不跟你来几跤是不行了。那好,咱俩就撂几跤。你要真能把我摔得爬不起来,是我学艺不精,功夫不到。褡裢自然归你,今后我金盆洗手,跤不摔了。”

    就这样,在退无可退之下,“蓝褡裢”终于阴了脸,沙哑着嗓子应了战。但语气中无疑充斥着一种悲愤的郁闷。

    可洪衍武哪管别人的死活,他心说,我今儿要摔的就是你这个师父,扳倒大树有柴烧,今后想扬名立万就得摔你这样的老家伙。

    于是这小子的混劲彻底上来了,很没礼貌地说,“爷们,准备光溜儿吧。今儿不把你褡裢扒了,算我没练过。”

    没辙,事情到了这一步,就该着出事。

    这时就连“蓝褡裢”那些徒弟也看不过眼了,他们再顾不上和师父闹气,个个义愤填膺或推或搡,重新给“蓝褡裢”鼓劲。

    “头儿,您别费口舌了,犯不上求爷爷告奶奶,碰上这么个狗屁玩意您还能讲理吗?”

    “上吧,招呼他!别留手,摔死他都活该!”

    “您还犹豫什么呀!这不像您的为人呀!看看昆子的牙吧,不能饶了他!”

    真的再没什么可说的了。“蓝褡裢”心知洪衍武就是存心来硬磕的,想要和平罢手,大事化小根本别想,如今只能下死力了。

    就这样,在一众徒弟的围观中,“蓝褡裢”和洪衍武终于就此交上了手。

    而二才乍一碰面,徒弟们就叫了一声好。

    因为“叭”的一声,“蓝褡裢”先主动出击,一把手按上了洪衍武的双肩,想把洪衍武拿斜,跟着他就使出了一个“撮窝”。

    这招儿绊子,其实就是“蓝褡裢”使熟了的绝活儿,这叫“撒着把的撮”,在跤绊中它属于高级动作,往往还真能摔那些技术较高的,成了名的跤手。

    “蓝褡裢”就是凭这一手在鸭子桥一带的跤行里混了个“挑千斤”的雅号。今天也就是对洪衍武忌惮,才没留手,直接就使出来了。

    洪衍武本能地察觉了几分威胁,他不敢怠慢,赶紧松腰,斜肩续手变了个“外手豁”。

    而“蓝褡裢”也随之发觉不妙,跟着就照洪衍武肩上一掌,立时把他打得倒退两米多远。周遭的徒弟们又不由齐齐喝了一声“可惜!”

    要说洪衍武能扛过这一招还真不易,换了别人早趴下了。这也就是跤坛上好的碰好的,才能出现这种惊人的场面。

    跤行有句话叫“撂棍不撂绳”。这就是说那跤绊儿就好比一把锋利的刀,而绳儿软,棍儿硬。如果刀要砍在软物上,则没有效果,若砍在硬物上,效果立刻显见,非劈了不可。

    所以说刚才“蓝褡裢”给洪衍武使的“撮窝”,洪衍武用松腰斜肩的办法来化解算是对了,他要是敢跟对方犟劲硬顶,非被挑趴下不可。

    归了包堆儿,这还得说洪衍武勤学苦练,得了玉爷真传呀。因此,在几个围观者表示失望的同时,那撮窝不成的“蓝褡裢”也在暗暗心慌。

    他心说了,这孩子可了不得,我的“撮窝”从没无功而返过,我能在鸭子桥混到今天,可全凭这下撒着把的“撮窝”。

    不吹牛,平时跟我放对的就没有一个不咬的,没有一个我不摔的。可今天对这小子来说没起作用,他反倒给我使了个“外手豁”,看来今天我真得使出看家本领,赶紧把他给撂了,否则凶多吉少。

    于是,“蓝褡裢”照面又攥了洪衍武一把外衣的“小衩”(行话,指褡裢的底襟开契左右位置),他的目的是想跳进一崴,然后使一下“回马勺”。

    可这时洪衍武虚登“蓝褡裢”这把攥中心带的手,刚要坐腰登手,见“蓝褡裢”跳进去就是一崴,他就轻跳“铁门坎”来应对。

    “蓝褡裢”紧跟着又一个“摇车脚”,洪衍武“唰”的一下来了一个“大挽桩”,他后脚跟一绷劲,登时就把“蓝褡裢”的脚给弹了回去。

    这一下可好,“蓝褡裢”一点便宜没站着,反倒腿脚还开始疼痛起来。

    怎么呢?

    他用力太猛,伤了!

    我们得说,摔跤的脚下都得有根,“根”就是基础,如果一个摔跤手不打好基础功夫,就像空中楼阁一样,一旦摔起跤来,亚赛磕头虫儿。

    “蓝褡裢”显然是基本功上有亏欠。而洪衍武经玉爷传授,最重视腿脚功夫,光基本功一练就是三年。后来为了练脚下的绊子,在大挽桩上还专门下过苦功,早把腿练得铁棍子一样了。所以这么硬碰硬下来,“蓝褡裢”还能不吃亏吗?

    总之,洪衍武一看对手的腿落地直点脚,就知道“蓝褡裢”是“秋后的蚂蚱———没几下蹦头”了。他跟着就大胆起来,掏偏门、找底手、横腿变脸,给“蓝褡裢”使了个“支别子”。

    这时,瘸了腿的“蓝褡裢”惶然间,还想抬腿使个“判”,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就在周遭徒弟们齐齐惊呼“小心!”的同时,他跟着就两条腿朝天,立上立下,飞起了两米多高,又被重重摔倒在地下。

    这一下算是肠肚儿大翻个,拍了个磁磁实实!

第一百六十二章 跤仇

    这一跤摔得那绝对够狠的!

    不说别的,固然“别子”是跤术中的大动作,一般使用必见胜负。可多数的情况下,标准动作也就是把对手摔个一米来高。

    而像洪衍武这样,能把一个身板大过自己的对手摔飞两米开外,这不但要求出招变力要用得巧妙,腿力、臂力也得跟的上劲才行。

    那么自然的,伤害力也就相应地呈几倍增长了。

    要说也就是“蓝褡裢”是个老手,算是会“挨摔”的,懂得一些简单的防护办法。在臀部着地之前,他不但脖颈前探,双手双腿也尽力后撑,起到了一些减震的作用。这才避免吃了这一摔的全劲儿,也把要害部分给避让开了。

    否则,要是换其他的生手,任凭后脊梁平拍落地。别说内脏大概率摔出内伤,赶巧了后脑勺着地,那都能把人给摔死。黄家驹不就是栽个后仰死的嘛!

    但晓是如此,这一下子也不是那么好消受的。

    “蓝褡裢”躺在地上只觉得眼睛直冒金星,四肢内腹无处不疼,整个身子差不多都摔麻了,可缓了好一阵才爬起来。

    但起来以后那也是两腿直拌蒜,身子直打晃。要不是在旁边看傻了的几个徒弟醒悟过来,赶紧过来架住了他,他还得栽在地上。

    而和刚才只是旁观不同,亲自上阵交手之后,“蓝褡裢”对洪衍武也有了新的感受。

    他只觉得洪衍武身上、腿上的一举一动都与他练过的南城跤截然不同。

    这小子不玩花活儿,动作简练得近乎随意,简直到了信马由缰的程度。可偏偏他的玩意却相当管用,出招拿捏准确,变力神鬼莫测,该硬的地方硬,该软的地方软,实为他从未遭遇过的最强对手。

    本来他还自以为能和人家鏖战几合,却没想到这么快就输了个精光精。这也让他实在想不明白,这小子的这跤范儿,究竟源自哪枝儿哪蔓儿呢?

    于是,带着满心的忌惮和疑惑,他忍不住开口询问。

    “爷们,今天你把我摔的够呛,我……现在是浑身不得劲……认栽了!可你也得给我留个‘万儿’吧?我回去再……投名师、访高友,来日方长……还得来找你。”

    可他没想到的是,洪衍武给他的回应,竟然只是一声轻蔑的冷笑。

    “肉烂嘴不烂!还想盘我的底?明告诉你,跤行里的枝枝蔓蔓、丝丝缕缕,我跟谁都不沾边!要问小爷是谁?人家送我一个外号,叫‘专摔怂人’。就凭你这两下子,想报跤仇,下辈子吧!”

    这句说完,这小子跟着又穷凶极恶地吃冲他一瞪眼,“嘿!到底还摔不摔了?要认栽就别废话!趁早把你褡裢给我扒了,否则我可自己动手了!”

    要说这番讥讽之语可算是门缝里瞧人,把人踩咕到家了。别说“蓝褡裢”听了气得直哆嗦,就连他那几个徒弟也都受不了了。

    于是这几个小伙子一个个横眉立目、大胳膊、壮胳膊、粗胳膊,傻子叫鸭子一样地全围了上来。除了受伤的昆子还扶着“蓝褡裢”,剩下的仨人这就要以多为胜,同仇敌忾地臭揍洪衍武一顿。

    不过,气归气,可“蓝褡裢”还有理智。他一看这几个徒弟的举动,就知道不好,因为这就不是靠人头多和傻力气能占便宜的事儿。

    情急之下,他忍着疼抽着气儿赶紧就喊,“别动手,我脱!我脱!”

    可偏偏几个徒弟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根本没人听他的,说话间早抡上了胳膊,也就于事无补了。

    结果和“蓝褡裢”所想一样,根本不存在任何侥幸。顷刻之间,他那几个徒弟无一例外,全被洪衍武三拳两脚,打得一个个满地啃泥,或卧或倒只会叫疼,再也爬不起来了。

    而且这还不算,随后,被激怒的洪衍武又迁怒与他,直奔他就冲了过来。一脚先踢开搀扶他的昆子,接着又扭住了他的胳膊,一个“手别子”就把他摔倒在地上。

    最后还在他身上踏上一只脚,口气强横地喝骂着,“你的徒弟对你不错啊!还想玩花活,跟谁叫板呢!我看让你折条腿怎么样啊!”

    虽然这个季节并不是十冬腊月,可洪衍武的身上却带足了一股冷飕飕的寒气。不光他的眼睛里,闪射着阴冷的绿光。连他说话的口气,也是阴冷阴冷的。

    “蓝褡裢”吃疼下也禁不住打了个冷战。他明显能感觉到,这绝非虚言恫吓。

    “是我的徒弟不懂事,我教导无妨。我在这儿替他们赔不是了。你要褡裢,我马上就脱,行了吧!”

    因怕洪衍武痛下毒手,“蓝褡裢”赶紧求饶。他也不顾还被这个“煞星”的脚踩着,就赶紧在地上蹭着解下了褡裢,挣扎着用双手奉上。

    可他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洪衍武根本没有接过,反而眯起了眼睛,目光刻毒而凶狠。

    “赔不是就完了?晚了!”

    话音刚落,他就猛地抬起脚兜头一脚狠狠踢去,把委曲求全的“蓝褡裢”踢得几乎是整个身子腾起来,一连翻了好几个滚。

    等到“蓝褡裢”再吭哧着翻过身子时,脸上已经全花了,除了土,还混着泪水。

    而洪衍武仍不肯就此干休,他对准“蓝褡裢”的肋骨,又是狠狠一个飞脚。

    一声凄厉的惨叫,登时响彻整片杂树林,就连树上的鸟儿也被惊得扑楞楞地飞起……

    当天,肋间青肿的“蓝褡裢”是光着膀子,被几个一瘸一拐的徒弟,好不容易才抬进玄武医院的。

    至于那件代表了他们屈辱与痛苦的“蓝褡裢”,则一直招魂幡似的被挑在青年湖小树林里,最高的那棵核桃树上。

    偶有经过的路人,无不要匪夷所思地观望一会。

    而此后,“蓝褡裢”和他的几个徒弟也再没在这里撂过跤。甚至除了昆子,其他人都对学跤失去了兴趣……

    世上的事儿有时候就是这么邪性。

    老话有云,“守法朝朝忧闷,强梁夜夜欢歌。损人利己骑马骡,正直公平挨饿。修桥补路瞎眼,杀人放火儿多”。

    您说客气又谦和的“蓝褡裢”带着几个徒弟在小树林里练跤,他们招着谁惹着谁了?可偏偏好人没好报,平白无故惨遭一番从天而降的痛打羞辱。

    “蓝褡裢”为人再厚道,再喜欢撂跤又怎么样?他没福分得遇名师,跤技上也就水平有限,这个天花板单靠人品可是越不过去的。

    而吃人饭不拉人屎,专爱无事生非,欺负老实人的洪衍武呢?

    虽然他把跤术用在了拿无辜人等泄私愤的歪道上,可就因为他有幸得到了玉爷的真传,他就能靠胳膊根儿肆意欺负人。这事儿又有多么的不公平呢!

    没错,这话说起来确实很让人无奈,可偏偏这就是客观现实。甚至洪衍武个人对生活的理解,也一贯是这样的。

    在他看来,除了他自己,他的全家人向来都与人无争。

    他的父亲最讲究与人为善,他的母亲常说修善积福,他的边大妈为人最热心,他的德元叔处事最公正,他的班主任常显璋最爱他的学生,他的师父玉爷最讲仁义道德。

    可什么时候,在他们的身上又见着好儿过?

    相反的,倒是像“臭茅房”、“煳嘎呗儿”、“豁子”、什刹海体校董教练这些人,一直过的得意洋洋,滋润非常。

    从没有什么“天打雷劈”之类的倒霉的事儿发生在他们的身上,就似鬼神喜欢专门保佑坏人一样,让他们总是心想事成,诸事顺利!

    于是乎,洪衍武也就像一个顿悟了人生真谛的人,一直在“要做一个坏人”的路上,坚定地走着。而现实也总是不断在用实际回报证明他所选择的正确。

    此后,他每个星期照样仰着脸,独出独入地在玄武区以外的地界转悠。凡人不理,跟谁说话也是歪着头,眺望远方。

    只要他找着了能下手的目标,走过去就蛮横非常的去挑衅,每次还都被他屡屡得手,连战连胜,从未遇见一人是他的敌手。

    而被他打的人,要么一声不敢吭,老老实实认栽,目送他远去。但凡有一点敢不服气的样子,他绝对就会痛下毒手,让人家进医院一气儿住上个俩仨月。

    有不少跤行或武行的人,被他当成了可供泄愤出气的“替罪羊”,同时也在验证他越来越接近可以称雄复仇的一天。

    于是每当他与对手激烈鏖战,大获全胜的时候,快慰总是会涌上心头,把那些所谓的良心、内疚、亏欠、心软,都一溜烟儿赶得远远的。

    要说最奇怪的事儿,就是洪衍武坏事干得越多,似乎运气真的就越好。

    因为在他的心里,现在急着惦记的,无非也就三件事。

    一,再多找点让他练手的对手,能把打人的瘾过足了。

    二,玉爷能答应教他练董教练的劈砖绝技,和老爷子所讲过的,燕子李三的脱铐绝学。

    三,就是报仇的日子能早点来到。

    可让洪衍武万万没想到的是,有这么一天,玉爷竟然主动提出要带他和陈力泉去外面“串场子”与旁人交手过招,切磋技艺。还说一旦他们获胜,没丢人,就会把他缠着要学的两门功夫教给他。

    其实洪衍武本来还有点顾虑,生怕去外面,会遇到挨过他揍的人露了馅儿。可他听玉爷说交手的地方就在玄武区内,也就安心了。

    要说这不叫天遂人愿,又叫什么呢?

    现在洪衍武照镜子,他都觉着自己有金盔金甲,有五彩祥云了。

第一百六十三章 错腿冯

    这玉爷怎么突然张罗着,要带徒弟们去外面“串场子”了?

    嗨,这还得说到那个什刹海体校的马教练,和他的师父头上。

    原来自从上次在李尧臣的家里,妄图持强夺宝的董、马两位教练在玉爷面前碰了钉子,折戟而归之后。这位马教练心里就开始不平静了。

    和那个执迷不悟,只会骂玉爷的董教练不同。马教练的心还没黑透,他是真的爱跤,对玉爷也是由衷的钦佩。因此他越琢磨,就越觉得玉爷最后跟他说的那番话是为他好,极有道理。

    于是后来,他不但遵从玉爷的提点,恢复了腿功的锻炼,也听从了玉爷的劝诫,对被关在“牛棚”的师父也关照起来。

    马教练的师父是1918年生人,名叫冯琛,是最早跟随宝善林在天桥撂跤的。虽无正式拜师,却也从这位名义师父的身上学会了不少练功诀窍和跤绊儿。因其擅长“错腿”摔人,人送外号“错腿冯”。

    要论名头,他自然还比不上沈友三,宝善林这两位民间跤坛公认的翘楚。但却与熊德山、满宝珍、利铁存、马贵宝、徐茂这些人相差不多,也算一位曾在天桥跤场大红大紫的主儿。

    而作为老一辈知名跤手中较为年轻的一位,解放后,“错腿冯”便离开了天桥,受聘于什刹海体校,参与组建摔跤班。实际上马教练就是他第一批学生中的一个。

    正因为马教练求教谦虚,练功也勤。毕业之后,虽其无缘成为专业摔跤运动员,可“错腿冯”就看上他是真心爱跤,有耐心法儿这两条,于是便主动向校长引荐,把他留下来当了个助教。

    从这里来说,虽然二人已不是旧社会那种如父子相承的师徒关系,可“错腿冯”确实是对马教练有提携之恩的。

    一开始,马教练也确实心存感激,在学校唯“错腿冯”马首是瞻,私下里也对“错腿冯”格外敬重。逢年过节,每每都要去师父的家里看望。

    本来二人是可以配合默契地做一对模范师徒搭档的。可惜后来众所周知地,迎来了“十年运动”,学生老师大翻个,旧时的一切也都被打翻了。

    因此在体校中,像“错腿冯”这样讲究传统理念的老教练,也就越来越不吃香了。代之而起的是,他们这些老教练所教出的一批“革命派”的留校生。

    那些被他们亲手提携、器重,视为接班人的青年教练,作为出身最好,革命思想最纯正的一代,便渐渐成了风口浪尖上的当红人士。像董教练和马教练,差不多都是这种情况。

    而在这个过程里中,也不免经历“深挖思想”、“自我批评”之类的运动,于是在这些青年教练或无知、或算计、或盲从的揭发检举下,“错腿冯”和他不少老哥们因为平时一些牢骚话和提意见的举动就成了罪人,因而也就被下放“牛棚”,彻底失去了自由之身。

    没辙!谁能想到,本来想培养接班人,结果却培养出了挖墓人!

    到这时候,哪儿还讲什么师徒情分啊?原先的师徒不变成彻底反目的仇敌就不错了。

    比如像董教练这样脾气暴躁的,心底又阴暗的主儿,他一朝-得势,就变得彻底无法无天。不但平日就喜欢变着法折磨这些老教练取乐,不高兴的时候还会动手打人。而他打得最狠的,就是他自己的授艺师父。

    相对而言,马教练还算好的。至少他不会动辄用皮带抽打“错腿冯”,用污言秽语去侮辱他,最多也只是作出一副不徇私情的样子,严格要求他要和那些老教练们一样去扫厕所、掏阴沟、拔荒草、挖土方……规规矩矩地劳动改造罢了。

    有不少老教练甚至还羡慕“错腿冯”,说他总算没教出一条彻头彻尾的“中山狼”来。

    可说到底,这也就是矬子里拔将军罢了。

    因为曾有一次下大雪,“错腿冯”发烧要求休息,可他苦求马教练良久,最后却仍然遭到断然拒绝。自此,他就知道这个徒弟一样是不讲人情,只懂“革命”的主儿,心里也是全凉了。

    不过,也就是在马教练被玉爷教训之后,这种情况开始有了变化。“错腿冯”竟然发现马教练渐渐和以往不一样了。

    他这个“革命派”的徒弟,不但放弃了那些所谓“科学的”、“革命的”、“简炼的”练功办法,又开始按他教的老法子稳扎稳打练起了腿功。而且有时也会带着一种惭愧和谦虚的情绪,重新向他求教一些跤术上的问题。

    与之同时,马教练在他自己当班的时候,还会偷偷送来吃食、衣物、药品给他,并放松了对所有老教练们劳动的管制。相反的是,这小子参与政治活动的激情倒是来了个大撤退,明显地敷衍起来。

    为此,“错腿冯”自然很高兴,觉得过去那个爱跤的徒弟像是又回来了。可他那些老哥们却众说纷纭,意见不同。

    有的认为马教练确实是想明白了。便说“错腿冯”是慧眼识人。还说浪子回头金不换,说他没必要再怨恨这个徒弟,不妨把跤术倾力相授。

    可也有人认为马教练是别有居心,恐怕这些人情味儿都是假象。便要“错腿冯”多加留意,千万别被这小子骗了,诓走他全部压箱底儿的功夫。

    于是这么一来,“错腿冯”马上想起了“猫教老虎”的典故,心里的热乎劲也就消去了一大半,不敢太过乐观了。

    说到这里,还得额外提上几句。

    武行又叫“挂”子行。挂,早年单指武术,俗称“把式”,也有称为“夜义”行的。

    挂子行的门户很多,也很复杂,在民国初年一律都改称为“国术”。但不论是开武馆授徒或是打把式卖艺的,他们的“挂”都分两种,有“尖”挂和“腥”挂的区别。

    “尖”挂不是花拳绣腿,不是为了好看,而是经多年练出来的实实在在的打人功夫。

    “腥”挂则是假的,不实在。光图好看但没真功夫,尽说不练,只用来蒙钱。

    那么同样,天桥的跤场也是如此。

    别看那些跤手们彼此嘲笑辱骂,摔得极漂亮,令人眼花缭乱。背挎、揣、入干净利索,能把人摔飞了起来。可其实这些大多纯属表演性质,必得有一个人是故意让着,才能摔得那么漂亮。

    他们开始的恶言相对,也只是为了在观众面前装成是仇人,掩饰彼此早有默契。

    而像“错腿冯”这样有几分真本事的,能“腥”里加“尖”的,真假全有的摔上几场,已经算是极为难得的了。

    甚至后来,由于政府对武术、跤术去技击性的引导促进力度越来越大。哪怕官方体校组建的武术班、摔跤班,也纯属是为体育表演和比赛而存在的。于是真正管用的技击能力继续消亡,到后来,哪怕就连一半真玩意也没有了。

    所以说,倒不是这些老教练们敝帚自珍,故意藏真玩意,其中也有很大社会环境和时代变化的原因。

    但正因为在徒弟手里已经吃过大亏了,他们自己一琢磨,现在还能被惦记的,大概也就剩这点真东西了。那还能不防着点儿吗?

    好在时间终究是最好的检验方式。几个月过去,马教练与董教练越来越疏远,而对“错腿冯”却越来越尊敬,同时在跤术上却有了明显长进。这不能不让“错腿冯”疑虑大减,心情重新宽慰起来。

    再后来碰巧遇着了机会,马教练又帮着体校工宣队长解决了一件棘手的麻烦事,也就借着这个人情,使得“错腿冯”彻底恢复了自由,先一步被“解放”归家。

    到了这个份儿上,马教练已经完全用诚心和实际行动取得了“错腿冯”的原谅。

    “错腿冯”心中再无半点戒备,反而觉得马教练能知错就改,更加难能可贵。也就把压箱底儿的本事都拿出来相授。

    马教练喜不自胜下,便更加勤奋苦练起来,一有空就去泡在“错腿冯”的家里。

    由于这会儿师徒间的裂隙已经完全弥合如初,“错腿冯”也有了时间和自由,他在好奇下,就详细问起马教练的思想是怎么转变过来的。

    结果马教练一五一十把玉爷的事一说,让“错腿冯”顿时大为震惊。连称马教练是“傻小子没福气,错过了真正的高人”。

    敢情想当年,“错腿冯”还是个毛头小伙子的时候,就曾多次听老大哥宝善林讲过玉爷“防乱兵血战大栅栏”和“办跤馆与群雄争锋”的传奇经历,他早就对玉爷一身出神入化的跤术心生敬慕。

    据他所知,玉爷平生就未尝一败!不但像宛八爷这位同样有“宫照”的“官腿”也要对其甘拜下风,就连那些鼻子眼朝天的“武林宗师”们也在玉爷的手里吃了瘪。可以说玉爷是个彻底为跤行拔了份儿,扬了万儿的大英雄!

    只可惜,那时的“错腿冯”还是个穷鬼,他兜里没钱,后来也就没办法去南城游艺园亲眼目睹玉爷怎么去揍洋人。而且自打玉爷踢馆为子杀仇之后蹲了大狱,此后便彻底消失在公众视野之中了。

    于是枉自“错腿冯”空有一腔的敬仰留在胸中,可长期以来,他也只能为无缘拜会玉爷而遗憾不已了。而如今他却从马教练处得知了玉爷的下落,又怎能不激动呢?

    总之,“错腿冯”一听到玉爷有了消息便再坐不住了。好不容易等到了星期天,他赶紧吩咐马教练买好东西,背齐礼物,先上李尧臣家去赔礼道歉,然后又在李家人的指点下带着徒弟找到了玉爷的门上。结果一进门,他恭恭敬敬就要先给玉爷磕头。

    玉爷自然大感意外,赶紧阻拦。而等他弄明白了怎么回事以后,对马教练的迷途知返却相当欣慰。同时也为他们师徒感情的成功弥合倍感高兴。

    就这样,当天玉爷像招待故友一样,在家里留他们吃了顿饭。只是老爷子还有一个要求,那就是辈份上不必计较,各论各的。他的理由是自己两个徒弟年纪实在太小,要是一丝不苟按辈份论,既是给跤行同仁找别扭出难题,而且对今后两个孩子技艺的成长也不好。

    老爷子这番话可谓有理有面儿,没有比这想得再周到的了。

    “错腿冯”便唯有诚惶诚恐,连连表示“僭越了”。而马教练也在暗中舒了一口长气,尴尬减去了不少。

    至此之后,每逢礼拜天,“错腿冯”和马教练,便会时不常地一起登门来看望玉爷,把他当成最敬仰的跤坛前辈。

    那么玉爷作为回报,往往也会指点他们一些跤术。这让师徒二人均感获益匪浅,许多困扰他们的难题都得到了合理的答案。

    而次数一多,时间一长,也不乏互相交手试招的时候。

    最让“错腿冯”和“马教练”大感惊讶的是,陈力泉小小年纪,竟然跤术还在“马教练”之上,而且他天生一副沉稳劲儿,交手中情绪一丝不乱,心理素质绝对超人。

    师徒俩接着再一打听,得知陈力泉是根红苗正的工人后代,家庭成分毫无问题。因此也就动了心思,便主动跟玉爷提出,说陈力泉简直就是天生当冠军的好苗子,劝玉爷应该把这个徒弟送进体校去。

    只不过由于董教练见过陈力泉,他现在又正得势掌权,倒是不方便直接就把人送到什刹海体校去。

    于是师徒俩一番商量后,跟着就又提出了一个建议。说不妨由他们出面,以玉爷的徒弟出师为名,组织一次私人性质的跤艺比赛。

    这样既可以把许久不见的跤行老朋友请来乐呵乐呵,同时也能把玄武体校的教练也请来,好让陈力泉借机展示一下跤艺。而一旦陈力泉进入玄武体校的摔跤队,即达到了他们为国家培养体育苗子的目的,也能离玉爷近一些,不至于让老爷子今后看不见这个徒弟。

    玉爷自然是不会阻挡徒弟有个好前程。再说老爷子比谁都清楚,在家里摔和在外边绝对摔不一样。

    基本功扎实是一回事,摔得好又是一回事。光练不摔,属蛐蛐的,总是在家“盆着”,不见生手,不见世面,到头来难免成了“功夫老”了。所以哪怕这事儿办不成,让两个徒弟就借此增长一下实战经验也是好的。

    于是老爷子没半点犹豫,便欣然点头同意了。

    自然,大人们商量的这一切都是在私下进行的。陈力泉本人并不知道其中内情,也就更别说每个星期天都跑去外面游街串巷,寻衅打架的洪衍武了。

    两个孩子都以为,这只是一场单纯的跤艺切磋。

第一百六十四章 法源寺

    1974年9月29日,这一天是星期天,而第二日又恰逢中秋佳节。所以这个日子口儿,作为玉爷的两个弟子举办“出师考”的日子,那是再合适不过了。

    至于跤赛的地点,则由“错腿冯”出面,通过他的朋友关系,定在了教子胡同的法源寺内。

    法源寺可以说是京城城内历史最悠久,最古老的一座名刹。这座庙宇自其初创至今,已有一干三百多年历史。

    唐代建寺时,此处由武则天钦赐叫做“悯忠寺”。宋钦宗赵桓被金兵俘虏北上,就曾被囚居在此。而直至清雍正时又重修了这座庙宇,才改为今名“法源寺”。

    把地点定在这里,其实是“错腿冯”深思熟虑后的考量,并非单只为有熟人负责看庙能行方便,主要也是因为其他的两点好处。

    首先,就是法源寺的地理位置特别好。因为别看此处从全城范围的角度来看,显得比较偏僻,但它却是玄武区的中心地带。

    这里还不光离玉爷的住处近在咫尺,它东边是天桥,西边是牛街,北有玄武门,南有白纸坊。像这些南城跤术爱好者最多的地点,正好就分布在它的四周围,所以对大多数人来说,没有比在这里集会,更方便的地方了。

    其次,这里的环境也十分幽静,并且有院墙遮挡,私密性很好。在寺庙之内,哪怕再怎么打滚地折腾,也不至于引起普通群众围观,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要知道,这会儿社会整体氛围虽然已经放宽松了不少,但对于人数过多的集会,专-政机关仍然很敏感。要真是引起了他们的瞩目,弄不好就给你扣上政治帽子,好好审查你一番。

    不过话说回来,如果不是赶上了“运动”,“四旧”都被砸了个稀巴烂,整个法源寺的和尚都被赶跑了,使这里成了一个被封条锁头封禁之地。他们又哪儿有这个福气,能在这么宽敞合适,又如此庄重肃穆的地界,来放对走跤呢?

    所以说什么事都是有弊有利,看问题永远也不能太绝对了。

    得了,还是说正经的吧。

    日子定好了,地点也定好了,那么下一步,也就该拾掇场地了。

    怎么呢?

    嗨,法源寺着实已荒废许久了。除了松柏依旧郁郁葱葱,庙里其余各处都是残垣断瓦,早被糟蹋得不成样子。要想真的在这儿举办跤赛,那还得提前做些简单布置的才行。

    于是“错腿冯”师徒便伙同看门的朋友,找了辆手推车,提前三天动手,在天王殿前用黄土垫起了一块两丈见方的黄土平台。

    另外,看门人还找来了几面当初被红卫兵遗弃在庙内的立杆大红旗,并把它们插在了平台两侧的草坪里。使原本冷清破败的天王殿前增添了几分热闹喜庆的景象,看着也挺像那么回事了。

    还别嫌简陋,说实话,这规格可着实的不低。

    因为这黄土平台,其实就是老年间,被所有跤手视为圣地的“跤坛”。按跤行里的老规矩,一般切磋过手,都得在跤坑里,也只有正儿八经的比赛,才允许上坛呢。

    就这样,赛场一切准备就绪。京城跤行里,只要住在附近,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也大多都提前接到了“错腿冯”给下的帖子。于是在9月29日当天,从大清早儿起,陆陆续续地就有人来了。

    到半上午的时候,法源寺内已经聚集起了小百号人。岁数大的,已是鬓发灰白,岁数小的也有二十余岁。

    要说这些人的背景来历,其实大致可以分为两派。

    他们中间百分之八十的人,都是身受天桥双杰“沈三”、“宝三”传过跤艺,或与之一起撂过地儿、讨生活的南城跤手。

    而另外人数较少的一支子,则是当年威震南城的牛街三“宝”(即“神跤”闪德宝、“摔死人”尹贵宝、“败中取胜有一脚”唐宝,此三人皆为善扑营扑户),和能与牤牛角力的“钱逮子”、有“铁钩子”之称的钱三,这些回族知名跤手的徒子徒孙了。

    要知道,牛街地区作为回民聚集地,掼跤之风的兴盛远比天桥地区要早。乃至清末民初时,还保持着常年在东南西北四个跤场练习跤艺的习惯。

    像西场,设在老君地或双井一带。东场,设在教子胡同。南场,设在万寿西宫。北场,则设在广安市场西门。

    以上这些跤场,除了东、西场各自独立,只容回民参与之外,其余南、北场任人出入,谁都可以参加。

    因此来南、北场的跤手除了回民,也有附近和天桥地区的满、汉族跤手。他们通过竞技,共同进步。时间一长,彼此也就积累下来比较深厚的友情。

    所以无论从哪儿来说,“错腿冯”和今天来的任何人都有这样或那样的交情,再加上有许多人确实多年不见,彼此就显得更为亲热。

    为此,他特意候在寺院门口,来一位,见一回礼。别管是谁,他都郑重其事地给人作个揖,感谢人家能给他这个面子。

    玉爷和这些人不是一脉,又与跤行隔绝已久,自然无相熟的朋友。他便由马教练伺候着,歇在山门后的椅子上喝茶。不过,他从山门后头看着“错腿冯”容光焕发与人寒暄的样子,也不免受其情绪影响。

    忽然之间,他竟恍如又看到了自己年轻时开跤馆的场面。

    那一天同样是这么热闹。

    宛八爷、瑞五爷、乌尔衮、闪德宝、图三……还有刘伯谦和李尧臣,这些相熟的好朋友、老大哥都来了。

    每个人也是这么拱手抱拳,说着吉祥话,向他笑着……

    洪衍武和陈力泉这俩孩子,他们现在既没有“错腿冯”的忙碌,也感受不到玉爷的伤感。但他们也没闲着,每个人嘴里都正叼着个豆沙馅的黄米炸糕,在天王殿前看热闹呢。

    敢情这帮老天桥的掼跤艺人们老见不着面,这一旦聚在一块儿,情绪就有点搂不住了。

    他们或是找着相熟的老手,按当年的套路摔起了有“武相声”之称的“花跤”(行话,带表演性质的假跤)。或是练起棒子,耍起了石锁,以显示自己仍然老当益壮。

    甚至还有一个年逾花甲的老爷子,还插好中幡上了场,“哗啦”、“哗啦”地耍了起来。

    一会儿一招儿“霸王举鼎”,一会儿一式“二郎担山”,一会儿让幡子落到背后,来个“苏秦背剑”。一会又用下颚接住,来了个“太公钓鱼”。硕大的中幡在他手里,简直像家里的晾衣杆,任他摆弄不说,都耍出花儿来了。

    而整个天王殿前,也仿若时光倒转,呈现出一派民国初年,老天桥跤场的繁荣旧景。让洪衍武和陈力泉的脑袋,简直像拨浪鼓似的一刻不停地左转右转,都不知看哪儿好了。

    至于这两个孩子嘴里的炸糕,那是玉爷大早上特意带他们去牛街买的。

    这本来是老爷子一片爱徒之心,为的是让他们上跤坛时好有充足的热量来应付对手。但可气的是,洪衍武这小子非但有一丝感激师恩的表示,反而贪心不足。

    这小子在买炸糕时居然翻着大眼珠子,厚颜无耻地埋怨玉爷抠门。直说“少了,我得吃仨,一个不够塞牙缝儿的”。

    结果,他如此坦诚的“美德”,不但当场换回玉爷的抬腿一脚。还额外饶来了老爷子的一句骂。

    “臭小子,你还有功啦?臭美!你今儿要丢我的人,我让你怎么吃的,怎么给我吐出来!”

第一百六十五章 仪式

    十点整,“出师考”仪式正式开始。

    随着人群两两三三歇手散去,意犹未尽地聚拢在跤坛之下。玉爷和“错腿冯”各自伸手互请,共同跨步登坛。

    这天,众人眼中的玉爷和“错腿冯”,都刮了脸,理了发。同样的身穿黑灯笼裤、白圆领衫,腰间还系上了一根红绸带。看起来是那么精神抖擞,干净利索。

    而下面的事情顺理成章。玉爷作为两个孩子的师父,“错腿冯”作为邀请者和举办者,他们都必要有一通开场白,来向今日相聚的老老少少作个交代。

    于是“错腿冯”便向众人双手一抱拳,首先开了口。

    “老少爷们儿,各位同志,我冯琛在这儿,先给大家伙儿见礼了!

    说起来,这几年闹‘运动’,咱们这一门子里磕头碰脸的爷们儿,打个照面着实不易。况且就算是见着了,也不能再像往常那样随便拉手过汗儿了,自然也就显得生分了。

    说实话,我是真想大家伙儿了,想得我心疼啊!别的也没有,就再给各位爷们儿先敬个礼吧。致以最崇高的,革命的敬礼!”

    说着,“错腿冯”又是一抱拳,然后深深的一个长揖。

    这个开场白有真性情,坛下人群鸦雀无声,有人眼圈红了,也有人眼角湿了。

    只是过了片刻,突然间就有人爆了一嗓子。

    “嘿,我说‘错腿冯’,您敬哪门子礼啊?不成!您得给咱们老少爷们儿磕一个!”

    竟然有人起哄?

    没错!起哄!

    可这却并不是捣乱,反而是天桥这一脉的讲究!

    因为这些当年靠撂地卖艺吃饭的把式将,最忌讳的就是不热闹。所以这其实是一种带有表演性质的、同行间的托衬,是给予“错腿冯”的最热烈、最隆重的响应。

    而一经有人出了头,坛下紧跟着又是一大哄。几乎人人都齐声地拉着长音,“磕——!”

    那声调既带着兴奋和喜庆,又包含着某种熟悉与亲近。从红墙灰瓦的佛寺院落里,直透云霄!

    对此,台上的玉爷虽因不解略显无措,可随着“错腿冯”一个“无事”的眼神传递过来,便也瞬间恢复了坦然。

    至于“错腿冯”本人的情绪,更是因此被调动得彻底兴奋起来。只见他两眼放光,就是“哈”的一声长笑。接着竟略带俏皮地,像说相声一样地冲台下诸人调侃起来了。

    “诸位老少爷们儿,咱们大家谁还不知道谁呀!我冯琛,跤场子里混迹多年,浪得个虚名,侥幸才成了个国家教练。实则呢,才疏学浅、枯木朽株、滥竽充数,王八吊在大门口,是个不亮的灯笼。常年以来,都是靠大家伙儿帮衬才有饭吃,所以说您诸位要我磕一个,本是理所应当。只不过今儿这日子口不对,这个头还真磕不得。也不为别的,全因承蒙这位跤坛名宿厚爱……”

    说到这里,在众人笑口大开尚未合拢之际,“错腿冯”又一个变脸。恭恭敬敬地冲玉爷一躬身,这才接着继续往下说。

    “……本人有幸直至,成为了老前辈的两位亲传弟子,今日‘出师考’的持事人。所以就算是‘拉大旗扯虎皮’吧,既然沾上了人家的光儿,哪怕咱狐假虎威借人家的势力,也得抖上这么一抖了!”

    “错腿冯”这话一说完,尽管玉爷在他身后连连向台下拱手,谦称“不敢”。可既然话里牵着个“扣子”,那自然不乏有人主动来凑趣儿。

    果然,坛下一个声音很快响起。

    “冯爷,您旁边这位爷,看样子倒是位德高望重的高人。但恕我眼拙,面生得很,实在不识得。您就快给大伙儿引荐一下呗!也让我们长长见识呗!”

    这叫什么?这就叫“打瞌睡就有人送枕头”,缺什么来什么。

    “错腿冯”赶紧又打个哈哈,就顺着话头回归了正题。

    “老弟,算你没说错,不识得这位爷,还真是你短见识。可你要问这位爷究竟是谁?那咱可就得说到跤行里的老令儿了。

    各位老少爷们都知道,有句人尽皆知话叫,‘西营的绊儿,东营的块儿,老玉家的官跤没得赛儿’。这话其实是褒贬京跤的源头善扑营,意思是说,西营跤手善跤绊儿,东营跤手善气力。而最后一句的‘老玉家’,则是指当年善扑营东西两营都公认的,跤术最出众,武德最超群的一个常胜家族……”

    说到这里,“错腿冯”再次一个请手指向玉爷,随后气宇轩昂地高声一喝。

    “各位听真了!这位老人家,他既是善扑营老玉家官跤的唯一真传,也是宛八爷、瑞五爷、牛街闪爷的知交好友。更是想当年威震京师,做下‘防兵乱血战大栅栏’、‘办跤馆与武林争锋’、‘惩逆徒南城打擂’、‘踢武馆替子杀仇’等桩桩大事,替咱们跤行拔了份儿,露了脸面的一位铮铮好汉!玉靳——玉爷!”

    这一通快板书似的介绍,一气呵成、连珠炮似的从“错腿冯”口中说出,造成的效果简直就像点燃了炸药包。

    只经过了一两秒震惊中的寂静无声,然后就如同水滴掉进了热油锅一样,全场几乎引爆了,到处都是叫好和喝彩声。

    他们怎么这么大反应呢哦?

    嗨,老人们自不用说,多少都知道些过去的事儿,老玉家的名望和玉爷的传奇事迹,真的是让他们如雷贯耳。而年轻的一代,虽然不甚了解,可经过一番请教打听,刚略知了个大概,便已经敬玉爷如真神。

    而最关键的,是玉爷的辈份儿在那戳着呢。宛永顺宛八爷可是宝善林这一脉的师祖,闪德宝闪爷又是牛街百年来的金字招牌。他们的知交好友?那玉爷对众人来说,分明就是他们的活祖宗呀!

    谁又敢不敬?谁又能不惊呢?

    洪衍武和陈力泉没想到师父在跤行里有这么大的功绩和名望,猛然感到一种荡气回肠和热血沸腾!

    不过这种热闹的场面并没维持多长时间,随着几个问题出现在大家的脑海,大家的热情在某种难言的尴尬中迅速降温。于是天王殿前的叫好声很快就变得稀稀落落,不少人竟又带着疑虑窃窃私语起来。

    “错腿冯”眼里不揉沙子,知道这是因为什么。对此他早就有所预料,于是丝毫不乱地为大家释疑。

    “列位,请再听我一言。其实我知道大家心里闹腾什么,无非是还念着过去的讲究,觉得官跤、民跤是两条道儿上跑的马车。对我这个没爹没妈打小靠天桥才活下来的把式将,今天却要替宫禁出身的“官腿”一脉张罗场面,感到奇怪,又或是觉得我自不量力罢了。

    可我要说,咱们谁也不能否认的,是京跤的根儿原本就在善扑营,若是寻本溯源,恐怕在座每一位的玩意也都是那条枝蔓结下的果儿。这个没错儿吧?

    而另外一点呢,那就是所谓官跤、民跤之别,其实早已是过去时了。如今别说官跤扑户绝了,天桥的跤场撤了,在这么些年的‘运动’过后,甚至就连体校的摔跤班也所剩无己了。看看咱们在座的诸位,大多已是头上见白,二三十岁的年轻人实在太少了。也请大伙儿认真想想,如今肯下苦功学跤的年轻人还有几个呀?要没了下一辈儿,我们跤行的未来又在哪儿呢?

    要我说,今天咱们最应该干的,反倒是别在分什么区别了,应该紧密团结在一起,好重新把京跤振兴起来。所以我更以为,今天老前辈的两位高足肯走上这条道儿,还愿意成为咱们的自己人,这明明就是咱们整个跤行的大喜事呀!难道我不应该一效犬马之力吗?难道各位不应该来捧这个场吗?”

    “错腿冯”这一番话说得在情在理,还真没有人能挑出“骨头”来,颇受大家认可。不过,即便如此,可还有另一个问题,让人心里犯别扭呢。

    “冯爷,您说的都对,咱要不明白这个道理,那还不如个孩子。可有一样,历来‘出师考’可都是长辈考晚辈,哪怕同辈也是师兄考师弟,这事……”

    提意见的人说到这儿就开始咂嘴,聪明人话不用说透,“错腿冯”立马明白了这是为什么,便又来劝解。

    “我得告诉您了。玉爷今年已经八十五了,别说按师门辈份是我爷爷辈儿的,就是按岁数,我也毫无疑问该称呼一声大叔或伯伯。可老爷子仁义啊,降尊纡贵,始终不肯生受我的大礼。而且还坚持让两个徒弟以长辈之礼待我。为什么呢?不就是怕让咱们这些人面上不好看嘛。

    实打实的,今天这两个孩子就是老爷子的关门弟子。各位总不能辜负了老人家的好意,结果自己倒在辈份上谦虚起来,找借口不下场子吧?

    别忘了,俗话说,错过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各位要是始终不肯赏脸赐教,即使以后咱们再想量量人家善扑营传人的斤两,怕也没这个机会了!”

    正所谓“理不辩不明”,“错腿冯”说得那些老人儿频频点头,也成功把一些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情绪给挑起来了。

    “冯爷,您说的在理!”人群中有人吼了一嗓子响应,“现而今,上了台面,先拜伟大领袖。下了台子,可就得磕您老几位了。只要您金口一开,那就怎么说怎么算。况且这位玉爷有德望,又仁义,更是对跤行有功绩的老前辈,我们都愿意尽自己本份!”

    随后,坛下也传来许多附和的声音,“我们愿意尽本分!”

    到这时,“错腿冯”该铺垫的已经全铺垫好了。玉爷眼见一切妥帖,跟着便把洪衍武和陈力泉一起叫上了跤坛,当众做了一番训诫。

    其实这都是应有之意,也无非是要讲究武德,虚心向众位跤行前辈同仁求教云云。而真正重要的注意事项和规矩流程,该嘱咐的在家早嘱咐完了。

    不过最后,玉爷也仍然不能免俗地冲坛下一抱拳,再向众人另做一番郑重托付。

    “咱们跤坛不供祖师爷,永远是真本事说话。今儿大家给面子,我得多谢诸位老少抬举我!我收的两个徒弟,不敢说教授有方,但也算尽心尽力了。今天让他们俩亮个相,是高山俊鸟,是宝马良驹?还是废物点心、打滚的野驴?就要劳请诸位的大驾,替我掌掌眼了!”

    “老爷子,您千万别客气!”

    这还是刚才打头的那个在吼,他俏皮话也实在不少。

    “龙生龙,凤生风,海东青下的蛋,孵不出夜猫子来!您哪,是老虎不生猫。放心交给咱们,保证错不了!”

    “错不了啊!”人群又是跟着一声哄。

    这样终于到了仪式的最后。

    而收尾的最后一个流程,是坛下的所有老少爷们双手后背,挺胸腆肚地肃穆站立。而由“错腿冯”在坛上精神抖擞地面对众人,带头开始高声训示跤场的《诫词》。

    这个可纯属是民间衍生出来的玩意儿,别说洪衍武和陈力泉,连玉爷也没见过这个新鲜景儿。所以他们都无法跟随,只能在一旁旁观。

    只见“错腿冯”先是高喝一声。

    “手上无情义,脚下无兄弟。跤场如杀场,胜负死伤,天照应。不记仇,不生怨,不报复。头上三尺是青天,青天有眼!皮下三寸是良心,良心无根!你们的良心,敢不敢对天?

    坛下众人则齐声呼喝,“人比天高,心比地大!”

    “错腿冯”又喝,“磕碰流血——怎么办?”

    众人回应,“一张白纸!盖上!”

    “错腿冯”再喝,“折胳膊断腿儿——怎么办?”

    众人再应“吐口唾沫!粘上!”

    “错腿冯”大呼,“锻炼身体!”

    众人跟随,“保卫祖国!”

    “错腿冯”最后一声,“精到跤术!”

    众人则如阅兵般齐齐一声大喊,“不负祖宗!”

    那声调沉郁浑厚、好似闷雷,隆隆不绝于耳!

    至此,礼成!

    而紧接着,“错腿冯”又如雄师般威猛地往跤坛边上一站,一伸手指定了坛上的陈力泉,随后却是转头冲坛下大喊。

    “首阵者,陈力泉!来呀,有心捧场的爷们儿,都报个名儿上来,开始派跤啦!”

    结果这一声引得“呼啦”一下子,有四五个年轻人毛遂自荐,争先恐后拥在了坛下。

第一百六十六章 大蜗牛

    “出师考”的规矩是“闯三关”。

    每一关以三跤定输赢,须胜两人便可出师,所以满打满算,最多要摔足三个对手,共九跤。

    而陈力泉的第一关,就赶上个让多数人头疼的对手。

    对方大概二十五六岁,是一名玄武清洁队的工人,熟人都叫他“大蜗牛”,仅从其外号,便可知其躯干伟硕。

    此人身长在一米**之间,肢体肥硕而坚实,大致体重应在九十余公斤。

    在这个年代,的确可算是“山”一样,超重量级的人物了。

    不过,这个“大蜗牛”虽转折不甚灵活,但上手及腰腿均不板滞,他也非常了解自己的优势,所以他对敌迎战的策略往往是“程咬金三板斧”——迎门三不顾。

    具体说来,只要一见对手上场,他就会用最快速度压上去,然后不停劲儿死撕拉扯拽。

    凭着充沛的体能,他往往可以在一分钟只能就让对手气喘吁吁,然后突然飞起一脚,把对手踢翻在地。

    又或是一个“撒网”,把对手掀翻在地。

    说白了,其实这个“大蜗牛”,就是专们仗着他的块儿足实来赢人,他从不主动施绊,只俟对方力竭再胜之。

    想当年,有别号“巨灵神”之称的雷胜,在跟玉爷学跤之前,便是这种类型的跤手。

    而这种纯以粗暴蛮力取胜的行为,在跤行里也称之为“以份儿压人”,可以说是大多数技术型选手最怕遇到的克星。

    因为在其超人的气力之下,任你技术再好,恐怕还没用上,就被人家给碾压了。

    当然,话分两说,跤场也有言“一巧破千钧,一力降十会”。

    此语颇有辩证意义,意即摔跤必须勇力与技巧并重。

    不过能做到扬长避短这一步,还能成功克制蛮力的技术型选手原本就不多,而且基本是有,大多岁数也较为年长。

    因此,在“大蜗牛“居住地白纸坊地区,能与之差堪角配者的年轻跤手,便也只有同样身材彪悍,号称“大秧子”的一人而已。

    这使得“大蜗牛”这几年来在家门口已久无对手,隐隐成了这一地区的“跤王”。

    坦白来说,对“错腿冯”给陈力泉指派这个对手,许多人都是看不懂的。

    因为跤场术语,身高体沉者,谓之“大份”,介乎大小之间者,则为“中份”。

    通常而言,负责派跤的场主、庙头调配时,必须要顾及“份”之大小,使大小悬殊者,避免互相竞技。

    像陈力泉虽同属体魄坚实一类,但年纪尚幼,高不逾常人,只可在中、小份场合竞技。

    所以“错腿冯”这属于“超派”了,有许多年老持重者都不由为此暗自狐疑和担心,甚至还没开场,刚宣布完“大蜗牛”的名字,坛下便有人忍不住议论起来了。

    “我说老哥,‘错腿冯’今儿怎么回事?这跤派的,这是替捧人家的场还是抽人家的脸面呢?”

    “说的是呢,给这孩子派这么个‘大棒棰’,输赢先不论,可容易折胳膊崴脚受大伤呀!”

    “没错,冯爷这就是犯糊涂!真出了事,还得怨他这派跤的,人家把孩子交给他了,没摔两场跤胳膊腿折了,一辈子成了残废,您说回头怎么交待吧……”

    “不行,我得说说去,不能眼瞅着出大事……”

    别说,跤行中好心眼儿的还真不少,可等这位爷真动唤身子,往坛前去的时候却已经晚了。

    因为陈力泉和“大蜗牛”都已经换上了褡裢,各自热身完毕,还闷了闷指甲(行话,指用舌头舔双手指甲,用唾液使其湿润的行为。因为摔跤的褡裢都是用老弦纳的,跤手抢把,有时候力大会毁指甲,所以在摔跤前要先闷一闷。当然按现在眼光来看,这种做法不太卫生),已经正式登坛了。

    按规矩,除两位跤手见死伤、分胜负之外,此刻谁也无权叫停了。

    要说陈力泉可真是个好孩子,把玉爷在家教得规矩记得一清二楚,也是一丝不苟地照做的。

    他两脚才刚踩上跤坛,便双手当胸一抱,冲坛下观跤的众人作了个罗圈揖。

    “各位老前辈,给我看着点儿。”

    这是摔跤前历来的规矩,无论您的份儿多大,摔的技术多好,摔前你也得抱拳朝跤场四周的观众作揖,否则人家说你是一头野驴,无人管教。

    而紧接着,他对于即将交手的对手也没怠慢,转过身去冲对方又作了个揖,说了句“您拉着点”才又重新起身。

    这也是过去跤场惯例。

    为了以武会友,不致积怨结仇,往往双方生手首次竞技比赛前,经人介绍对方名讳后,二人要互相请安施礼,口中同时说“您多拉把些!”(意即手下留情),然后才进行比赛。

    陈力泉略带臊红的面容和有些滞涩的动作,一看就带着初次登场的青涩,可也显得态度极为诚恳。

    当今下,像他这么礼数周全的跤手实在已不多见了,这足以证明玉爷教导有方。

    但反过来,却也弄得“大蜗牛”比较突然,他一个劲儿地胡撸着脑袋,倒不知该不该补上这个礼了。

    这场面不禁引得台下人等对陈力泉大生好感,纷纷发出了善意的笑声,也让玉爷欣慰地点了点头。

    不过,等到跤赛正式一开始,二人见面一逗手,还想手下容情的“大蜗牛”就感觉到陈力泉身上有功夫。

    因为双方几经争夺,抓牢了把位,他却突然惊讶地发现,这个小孩子的力气竟然比他差不了多少。

    无论他怎么左扭右拉,对方竟然可以纹丝不动在原地强抗,而且在他尝试变力之际,对手一个横拽,竟把一时疏忽大意的他,都差点给拉歪了。

    这不能不让一直与人交手颇顺的“大蜗牛”重视起来,结果他为此蛮劲儿突然大发,一通儿猛拉猛拽,试图倾尽全力也要把陈力泉抡起来。

    他认为一旦能把对手带得乱了,也就怎么摔怎么有了。

    但东扯西,忽悠地,任他怎么用力,实际效果却仍不明显。

    陈力泉的底盘太稳了,依然沉稳地跟着他走,进退有据,走了几圈下来,方寸还一点不见乱。

    到最后,“大蜗牛”不得已,气得一把推开了陈力泉。

    待他吐了口吐沫,又抹了把汗之后,双方重新进入了抢把位的僵持阶段。

    可接下来更糟,这次陈力泉跟着“大蜗牛”走了几圈之后,竟然猛然一抖双肩,反而发起了反击。

    “大蜗牛”立刻一沉腰,就跟个磨盘似的,专等着他。

    陈力泉发力,先里后外地带了“大蜗牛”一把。

    但“大蜗牛”弓腰撅腚,脑袋前伸,牢牢地抵住了陈力泉的脖子。靠这个,他脚底下只往前一掀步,但还是挺住了。

    不过可一不可二,随后陈力泉也引发了蛮劲儿,他咬着牙,挺胸再次发力,这下可让已虚耗了半天力气,大汗涔涔而下的大蜗牛抗不住了。

    只见陈力泉竟生生掰开了“大蜗牛”与之角力的两只手,随后又是一个撤步转身,弓背下腰的动作。

    结果,陈力泉凭借一个极其标准的“背口袋”,就把“大蜗牛”生拍在了地上。

    顿时,黄土飞扬,腾起了一片黄雾。

    没错!

    硬碰硬!

    陈力泉竟凭一己之力,在力气上生生克制了“大蜗牛”,反倒用“大蜗牛”一向最擅长的战法赢了他!

    这不由引得坛下众人高叫了一声“好!”,甚至还有人惊呼“神力!”的。

    不过,与兴奋得嗷嗷叫的众人相反,场中有两个人倒是对此状颇为不屑一顾。

    这两人其一是洪衍武。

    他可是清楚陈力泉的两膀子力气有多大,更了解这一“揣”有多难防,所以心里对这陈力泉胜出从没怀疑过,反倒觉得叫好的那些人很没见识。

    而另一个人则是玉爷。

    老爷子也不为别的,只是觉得陈力泉太老实,居然用最费力的办法去摔人,实在算不得明智,战术上就先有误。

    因此他在陈力泉获胜望过来的时候,不但没任何鼓励的表示,反而还怒目瞪了陈力泉一眼。

    俗话说“快马不用鞭催,响鼓不用重锤”,被玉爷这么一瞪,陈力泉立刻就意识到自己错在哪儿了。

    于是第二跤,他立刻改变了对策,不再脸红脖子粗地与对手角力,而是采用了最为适宜的巧摔策略,用腰腿绊子对付身高力猛的“大蜗牛”。

    这一下果然赢得极为轻松。

    陈力泉刚一开局,即用上手将对方上身吸住,然后用右腿摔其裆里,而掀其左腿,与此同时,上身同时搡出。

    这下可要了大窝牛的命了,他力不能敌,防绊儿更弱。结果被陈力泉漂漂亮亮地扔了一个仰面倒地。

    此种绊术,叫做“里刀勾”,又名“里咬子”。

    这种将一条腿伸到对方两腿之间,然后变脸挑腿,利用杠杆将对方摔倒的技巧,是跤术里极上档次的巧招、妙招,也是很多跤迷最爱看、最期盼出现的动作。

    不过,哪怕陈力泉摔得再出彩儿,这次也没得着一个公然喝彩声。

    别误会,这倒不是因为他做错了什么,而是这已经是定胜负的一局。

    按跤行规矩,对输赢定局均不准叫好或喝采。

    因为对胜方喝采,固可收到鼓励之效,而其反面则不啻对负者之倒采,等同讽刺,其影响甚大,故观技者只能看而不能出声。

    所以实际上,在陈力泉这一招使出来后,已经着实替他增加了不少人气。许多人都暗暗挑上了大拇指,暗赞一声“好劲儿”。

    看得玉爷也是频频点头,认为孺子可教。

    而最有意思的是第三跤收尾。

    其实当两跤摔完,大多数人都认为没必要摔第三跤了,就连“大蜗牛”也自知不是陈力泉对手,已败了个彻底,可偏偏陈力泉却坚持着非要再摔完这一跤。

    说真的,这会儿的“大蜗牛”是有些生气的,台下的人们也觉得陈力泉似乎有点不懂事,但是接下来的发展却让他们再次大出意外——陈力泉竟然输了?!

    敢情这一局一开始,陈力泉的表现就大失水准,还没怎么着,他就被“大蜗牛”抓住了领子。

    而且要不是陈力泉小声催了声“你快摔啊”,没准“大蜗牛”还不敢相信地傻愣着呢。

    其实,不管听没听见这一句,在场的人也都能看出来,这纯粹就是假摔的花跤。

    别忘了,这帮老爷们大多是天桥的出身,那全是摔花跤的行家。

    先别说陈力泉那个“等”的动作也太明显了,大张着胳膊干等,让“大蜗牛”从容进身背了个舒服的。

    就说随后“大蜗牛”摔得也是够可以的,那高举轻放的,透着就是不舍得真摔,也在玩虚招假套。

    场下老少爷们儿的眼睛当然不揉沙子,当时就给了他们一大哄。

    可哄归哄,谁心里也都明白,陈力泉这人性可太好了,这叫懂得人情世故,讲究武德!

    怎么回事呢?

    敢情陈力泉这么做,也属跤行早年间一个不成文的老礼儿,谓之“垫跤”。

    跤行众人一向认为,即使平时交手,如甲方连胜二局,第三跤亦必“垫一个”给乙方,故意输一跤,以顾全对方情面,避免对方下台太难看(现代有比赛规则,当然不需要如此)。

    所以说,陈力泉和“大蜗牛”这三跤结束时,不但大伙儿对陈力泉的好感倍增,就连“大蜗牛”也输得心服口服,表示今后要和这个小老弟多交流、多请教呢。

第一百六十七章 卷地云

    除此之外,连刚才担心“错腿冯”犯糊涂,担心陈力泉会受伤的人,也全都没话了。

    没话是因为陈力泉摔倒那个份儿上了,此时谁也不会再小视他,反而大伙儿以更加崇敬的眼神看待玉爷。

    这很自然,以徒看师嘛,能教出这种徒弟的师父,绝非凡人!

    因此哪怕陈力泉第二关又遇到一个真正厉害的对手,大家虽然再次大吃一惊,却均未再表示出过分的疑虑,反倒是更加好奇下一场跤赛,陈力泉会不会还能带给他们惊喜。

    陈力泉的第二个对手,是一位牛街的回族知名跤手。

    此人名叫朵纶,年近四十,一米七八的个头,也很高大威猛。

    可是与“大蜗牛”不同,朵纶在跤场上从不以“份”压人,他是属于力量和技巧都擅长的跤手,每每对敌,不但主动发绊,且变力灵巧,所以很多人都愿与之竞技。

    打个比方,像朵纶这种身高体长的身体条件,往往对敌之际用腰腿绊术最为得意,而他竟有时用“掏”和“别”等绊子,也是同样高超。

    正因为其跤风刚健猛勇,且兼具巧妙技术,再加上他的头发是自来卷,又姓朵,几样凑一起,跤坛上就给了他一个绰号“卷地云”,意为跤术变化莫测,刚柔并济。

    而且更特别的一点是,这个“卷地云”别看还在盛年,他却是闪德宝兄弟闪嘎子的徒孙,论起来不但与“错腿冯”是平辈,还曾拿过全国运动会名次,玩意儿好,身份也好,是跤行里公认的出彩的人物。

    不过,如果说实话,朵纶能作为陈力泉第二关的对手上场,其实才是真正的“超派”了,因为无论年龄、资历,还是对战经验,两个人都相差太远了。

    可这并不能怪“错腿冯”,因为原本“错腿冯”安排第二关上阵者,只是朵纶的一个师侄,可就在人家刚要换褡裢出场时,朵纶因见陈力泉跤摔得漂亮,却见猎心喜硬把人给拦下来,非要替这个师侄上场不可。

    他的理由也够直白的,非说师侄不是人家的对手,怕陈力泉赢了第二关,他就再无和陈力泉交手的机会了。

    作为师侄,也自然知道这个师叔有“见跤心喜”的毛病,一见好手就按不住性子,正因为见怪不怪早习惯了,所以根本没法和他制气,便只好翻了个白眼把机会相让。

    真正急眼的倒是“错腿冯”,一见换了人,他立马站在坛下,用两只铁棒一般的胳膊封了路,死活不放穿好褡裢的朵纶过去。

    “老弟,怎么的?非要撅我的面儿?”

    “哥哥,我可也是善扑营的传人。没别的,就像看看老玉家的玩意儿和我们闪爷传下的官跤有多大区别……”朵纶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但语气非常肯定。

    “错腿冯”手上又加了把子劲,继续往外推搡朵纶,胳膊上的青筋都暴突了起来。

    “还是换别人吧。您呐,要真想见识,改个日子。今儿中午哥哥谢你,咱们牛街北口‘两益轩’(京城清真菜老字号,有‘教席之首’之称,与‘同和轩’、‘同益轩’号称‘三轩鼎立’。开业于民国二年,即1912年。原址在李铁拐斜街,公私合营后迁至牛街北口,后因牛街改造工程消亡,今已无存)了!”

    “哥哥,您知道我的脾气,哪儿等得了呢?还是我请您吧。放心,我留点儿手不结了……”

    朵纶还真不愧是“卷地云”,边说话边发力,硬把“错腿冯”推得一连往后退了好几步,自己则安然地站在了跤坛之上。

    得,瞧这暴脾气,越拦还越拦出事儿了。

    与“错腿冯”向玉爷送上一个抱歉的眼神不同,得逞的朵纶兴致颇高,显得极为兴奋。

    当他乐津津地看着陈力泉又向他作了一个揖,道了一声“您拉着点儿”后,瞬间就进入了战斗状态,只把身子往后一个退步,然后就猛地扑了上去,与陈力泉交上了手。

    接下来,在抢把位时,陈力泉第一次吃了亏。

    敢情盛名之下无虚士,这个“卷地云”抢手经验丰富,力气也超出“大蜗牛”太多,绝非作为初战跤手的陈力泉所能相匹敌。

    所以被朵纶粗胳膊大手一把抓住之后,陈力泉使劲挣蹦了好几下也没挣开。

    最后无奈,他甚至干脆就放弃了徒劳的抵抗,只能听之任之。

    而一招受挫,也无疑也让他立刻意识到,这个对手可不是那么好应付的,必须使出浑身的解数才行。

    与之相反,把子固定后,朵纶马步生根、腰板伸展,柔中带刚,一眼看上去,功架极其舒展、大方。

    他自己似乎也对抢了先手颇为自得,于是抖了抖肩,便气沉丹田,先暴雷般给自己叫了一声号。

    “怎么着?这就有了!”

    “好唉!”坛下立即有人迎合,气势汹汹地奉上了一声碰头儿彩。

    说实话,朵纶这既是抒发情绪,但更多的却是想先声夺人,占据气势上的优势,可他没想到,陈力泉丝毫没什么情绪波动,只平静地点了一下头,一点没吭声。

    这让朵纶不得不暗赞一声,而跟着,他就两膀子发力,故意往横了去抡陈力泉。

    正所谓“行家看门道”,由于刚才看陈力泉与“大蜗牛”角力时底盘儿走得相当稳,朵纶便打算亲自效仿,再晃荡一下陈力泉脚底下的根基,非得探出实底儿来不可。

    他的想法是一旦能知道了深浅,那便好办了,深了深说,浅了浅玩,对着岔子下斧子没有大篓子。

    但是,让朵纶感到吃惊的是,陈力泉虽然吃不住他的力,被他拽扯得像根面条似的,只能脚尖点着地,忽忽悠悠的,可脚底下也照样没乱。

    他刚往左一拧一扯,陈力泉的身子立马就轻飘飘地移了位,他再往右发力,这小子又紧跟着倒步复了位,怎么扯怎么跟着走。

    说白了,陈力泉就没根儿,整个人都是飘着的!

    朵纶谨防有诈,又试了一把。

    陈力泉照样吃不住他巨大的力道,还是靠细腿碎步地一通紧倒腾,才没被甩出去。

    但是,当朵纶一个抖甩动作刚停,力道还没完全卸下来的瞬间,陈力泉的两条腿可就像两根钢钎子一样,牢牢地戳在了地面上。

    朵纶一看这景儿,当时心里就咯噔了一下,脸都白了。

    这小子腿功是怎么练得?就这么刮风似的搡得他,身子都成了随风飘的破风筝了,嘿,平衡愣是没丢!

    这他妈简直是个石碌碡,满地能滚,还稳如泰山!

    朵纶不由回头冲“错腿冯”和玉爷的方向看了一眼。

    却没想到,虽然“错腿冯”因为对场中的紧张和关心,脸色显得有些拧巴,可玉爷瞅着却十分淡然,似乎对徒弟一点不担心。

    这让他隐隐地意识到,这一跤,可有些不妙了。

    终于,在第三次剧烈地大幅度扯动之后,朵纶彻底耐不住性子了,他暴脾气一发作,便决定要速战速决,结束这种僵持。

    于是,他用尽全身力气就是一个“大别子”,只见他上步送胯,拧腰低头,双臂向里猛抡猛带,陈力泉的身子立刻就打着滚儿地横飞起来。

    但是,就在陈力泉的身子即将侧翻落地前的一瞬间,这小子的双脚一点地,然后上身顺势加力一拧,竟然利用惯力又往前多冲了半圈。

    好家伙!

    这下子反倒让朵纶一下子失去了重心,把他自已给抡了出去!

    连挣扎踉跄的机会都没有,脆脆地一个肩背着地,就翻拍在地上!

    得,“卷地云”闹了个“满头土”!

    没人叫好,这可是第一跤,所有人的的确确没想到这么一出,都看得目瞪口呆。

    过了好一会儿,一个汉子才大张着嘴巴,傻傻地冒了一句。

    “嘿,这是什么招儿啊,还能这么玩儿呢!”

    “什么招儿?善扑营的招儿!”一个岁数大的,头也没回地给了一句。

    “怎么个说法?”那汉子还不明所以。

    “我说老弟,怎么啦?这还不懂!要搁你,努着劲儿抡对手一圈,抡完了,该强弩之末了!嘿,对手不完!他借势再多趟上你半圈。你还能怎么着?什么抓挠都没有,你自己就得给自己带趴下!”

    “我去!那这么说,底盘子真硬呀!”

    “可不是呢,这就不是咱们民跤能练出来的东西,必有非常手段!”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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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返1977介绍:
玩主,院派,佛爷,圈子,老炮,杆儿犯……演绎京城江湖,
军帽,仔裤,外烟,彩电,金庸,霹雳舞……历数流行风潮,
西单,东单,前门,红桥,秀水,三里屯……满目繁华喧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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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你去看一个真正的1977年的京城,讲述咱老百姓自己的故事。
洪衍武语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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