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八章 三道勒大得合
跤行的内行算是看了个真切,可这跤是怎么输得,其实朵纶自己更清楚。
他是又急又气,既惊愕陈力泉基本功打得如此扎实,又暗骂自己太自以为是,大意下小觑了对手。
所以第二局一开始,为了急于找回场子,他就发起了疯狂的进攻,再不想留手,给陈力泉一点机会。
朵纶在抢先手和寻找进攻机会上都有优势,他抓住陈力泉的腰带不停走动、撕扯着,什么“离”、“薅”、“走”、“掀”,就是一通招呼。
有两次,他差点就得了手,把陈力泉给掀翻,只可惜,陈力泉不愧是名师的高徒,他的防御能力实在太强了。
尽管朵纶这几个进攻动作破本小,不宜反攻,可变性不大,可陈力泉选择的应对策略也出奇地适当,他或是抬头横步向朵纶的身上“欺”,或是冲朵纶的档内,踢他“里统子”,虽然看起来相当狼狈,但始终也未能被朵纶得手。
这不禁也让朵纶更为吃惊,在技术上,他竟也没能占到一点儿便宜!
你说人家的师父是怎么教的呢?
今后这孩子还了得!
说真的,这会儿的朵纶真有点儿像老虎咬刺猬——无处下嘴了,不过,好在从另一面,也有一些对他有利的情况在发生,那就是陈力泉的气力在逐渐枯竭。
眼瞅着对手豆大的汗珠不断滚落,朵纶感到两个膀子的压力也同时在减轻,在这种情况下,这无疑为他取得胜利提供了一种契机。
于是,向来以技术自傲的朵纶为了要拿下这一局,便不得已选择了角力模式,居然破天荒地以“份儿”压人,借助体能优势,把陈力泉压在了身下。
而陈力泉虽然暂时还能躬着身体,咬牙撑住勉强不倒,可只要他一口气一泄,恐怕马上就会被朵纶强压倒地。
在坛下的观众们看来,朵纶几乎已经稳操胜券了,可他本人却没多少高兴,甚至还有些难言的郁郁。
因为一个已经摔过了一个对手的半大孩子,竟然让他破了自己的规矩,实际上在他看来,根本就是胜之不武,自己其实已经输了。
俗话说“两军对阵勇者胜”,可见对胜利执着的念头,在对决中才是决定性因素。
或许就是朵纶心里的这么一丝犹豫和自愧,直接导致了陈力泉的压力减轻,在关键时刻给了他殊死一搏的可趁之机,于是一个惊人的大逆转就这么突兀地发生了!
就在刹那间,陈力泉大喊一声,用尽全力挺直了腰板,凭肩头硬扛住了朵纶那重似千斤的两只大手。
随后,他抽出手来稳稳卡住了朵纶的领子,另一只手又飞速抓住了对手的腰带,同时自己左腿则闪电般地勾住了对方的前脚,“三道勒”的功夫瞬间到位。
紧接着,在朵纶愣神尚未反应过来之前,他这三股劲儿同时发力,很快,他就明显感到遭遇突袭的朵纶,由于呼吸困难,身体渐渐软了下去。
而就在对方即将窒息之前,他的手一把松开领口,又抱住了朵纶的头,腿接着用力又一勾,压着朵纶就向后倒去。
“咚”的一声,两个人一起砸在了黄土堆里……
这一次,本应一片寂静的场面又出现了意外,全场突然掌声雷鸣,用行话说,那简直“开锅”、“起炸”了。
不断有人大叫,“好样的!仗义!”
也有人跟着喊,“好小子,活儿漂亮!得合勒!”
无疑,这破坏了定胜负之局不许叫好的规矩,可“错腿冯”却的确无法怪罪这些人,因为大家欢呼并不单纯之为了这一招术反败为胜的精彩,更多的而是因为陈力泉展现出来的跤德。
这是怎么回事呢?
敢情陈力泉刚才急切中使出的一招,正是玉爷祖传跤术中的绝技“三道勒大得合”。
这招儿的精彩之处,就是它本质上是个由两招组成的连技击,即可以合用,也可以分开用。
具体说来,前一招儿叫“三道勒”,是用一双手和一条腿先一步在对手的领口、腰带、和腿部制造出三道枷锁,用以发力禁锢住对方的行动。
而只要这“三道勒”成功达成,对手便再也没有什么可以防御的办法,只能逐步陷入窒息的境地。
接着,在对手完全无法反抗的情况下,更可以进一步三处合力,再顺势施展出后一招儿的“大得合勒”,轻而易举地把对手重摔在地。
特别要说明的说,这一招儿伤害性十分巨大,算是跤术中比较少见的,可以直接取人性命的杀招。
打个比方说吧,碰上个体力弱的对手,或是用这招的人故意往死了下狠手,往往仅凭“三道勒”就能把敌人给生生勒死。
而即便由于对手的身强体壮,力量悬殊过大,难以使其失去意识也不要紧,因为再怎么样,呼吸困难总是难免的。
所以对方两腿一软眼儿一翻,在倒地时,便根本不能及时作出防护动作,通常都会被摔个后脑破裂。
想当年玉爷替子杀仇时,就是凭借的这一招,把山河武馆的馆主,有一身横练功夫的“铜腿金刚”童山河给摔死的。
看跤的内行者多,变戏法瞒不了打锣的,许多人都能看出来这一招的厉害,所以大家也十分清楚陈力泉刚才的确是手下留情了。
要说首先,他是没下狠手勒人,没等朵纶呼吸真正窒息就主动松开了手。
其次,他陪着和朵纶一起栽倒,可不是因为学艺不精,动作失败,而是因为他已提前用一只手臂抱住了对手脑袋,这是故意陪着对方倒地,以防止对方发生意外伤。
有道是,跤德全凭跤术显,跤技再高德为先。
所以先别说“三道勒大得合”这个绊子本身是难得一见的“入谱”绝学,让人看了就觉得舒服、优美、高雅、大方,不能不挑大拇指。
哪怕就凭陈力泉刚才这一番保护对手的作为,也引得坛下众人各个心服,一致喝彩,甚至连挨摔的朵纶本人也没有丝毫怨恨,反而感激不胜。
朵纶从地上爬起来后,冲陈力泉就是一抱拳。
“小老弟,谢谢你没让我受伤,我服你了!”
陈力泉则立刻脸红了,十分谦虚地说。
“您客气了。我师父说过,别管我摔了谁,都是人家让着我……这第三跤,您还得多拉着点……”
朵纶一见陈力泉如此表态,就知道他又想在第三场“垫跤“,连忙把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好了您哪,跤赌三下,三跤两胜,我连着输你两跤,第三跤再摔也没什么意义了。我朵纶顶天立地,输就是输了,既然赢不了你,再靠你‘垫跤’下台,我更臊得慌。”
说到这里,朵纶转向观众席上做了个鬼脸,惹得大家就是一阵哄笑。
由于陈力泉不但跤摔得好,人格也出众,说话都让人爱听,因而朵纶对玉爷的管教有方愈生折服之心,于是随后,他遥望着玉爷也是一个抱拳。
“老爷子,您的徒弟实在是好,老玉家的官跤我也彻底服了,不愧善扑营头一份儿。敢情这就是传说中的‘三道勒大得合’,我可是耳闻已久,却头一次见识。防无可防,果然厉害,让我彻底成了老咪嘴蛐蛐(土语,指长颚蟋蟀,因其上颚太长,故被拒之于正式的斗蟋赛事)了,根本递不上牙……”
玉爷面上生光,也赶紧客气着,“您这是捧我,看您的架子就是闪爷的真传。咱们善扑营的讲究,心正则脚稳,输跤不输人。好!光您这份坦荡就够这孩子学的了。更何况您门里的‘扒腿’、‘掏腿’也是一绝,今儿您确实是让着了,故意成就这孩子。我替徒弟谢谢您,他今后该向您求教的地方还多呢……”
“呵呵,老爷子您这才是捧人呢。要说我,今儿本是冒冯爷之大不韪,自己硬冲上跤坛的,那么丢人就纯属活该。其实我原先还以为冯爷是关照您的徒弟,护犊子才不让我上坛。现在才明白,敢情这是关照我呀,大概冯爷早看出您的徒弟能把我摔花插了,怕我难下台……”
说着,朵纶又冲着玉爷身旁的“错腿冯”故意深施一礼,半开玩笑地说“老大哥,兄弟谢谢您了,还是您疼我。”
措不及防下,“错腿冯”竟被呛了一下子,指着朵纶只一个劲地咳嗽,什么也说不出来。
“哈哈——”坛下不由又响起一阵哄笑,大家都又被朵纶的幽默和“错腿冯”的尴尬给逗笑了。
第一百六十九章 变故
闯关的头两场跤,那真可以说是要劲有劲,要味儿有味儿。
陈力泉以连战连胜的成绩,不但顺利赢得了“出师”资格,甚至完全可以称得上是大放光彩。
因为不光他横腿赢人的招术引人入胜,就凭这份德行,叫行里人一看,也不能不爱。
这可真是给玉爷露脸、贴金啊!
谁有这样的徒弟,还能不高兴呢?
所以旁的不说,玉爷接下来可就把更多的期望放在即将上场的洪衍武身上了,他自然也希望着这个徒弟,同样能在跤坛上一展风采,为师门增光。
于是老爷子在下一场跤赛开始之前,便忍不住又对洪衍武谆谆教诲了一番,希望他能向陈力泉学习,上场别紧张,守规矩,尽量体现多年所学,结果把这小子听得暗自烦闷不已。
其实洪衍武作为一个打人的老手,此时非但一点不紧张,甚至在他看来,陈力泉这两关的表现可以说是“面”得很,有许多地方采用的对策都有巨大失误。
比方说,要搁是他,头一关对付“大蜗牛”,上手直接就去攥对手的小叉(行话,直中带以下跤衣下角,满把抓握)。
只要“当当当”先来几下“串蹦子”,晃晕了他,然后兜着那小子的后脚跟—脚,绝对可以在瞬间撩平那个笨货。
这不是他想当然,“胖子摔跤怕转游”可是跤行里的武谚,至理名言。
至于第二关,那个朵纶虽然体力、技术都不错,比较难对付,可换他来,也用不着像陈力泉那样,拼到力竭时再冒险一搏。
因为玉爷教过他们山西的“抱腿摔”,据说那是北宋杨家将传下来的,想当年大宋官兵驻守雁门关,就是靠它来对付身高力大的辽人的。
俗话说的好“长怕抱腰,短怕薅”,他可是亲身验证过,这种摔法,确实真的对高个儿大汉很有些相生相克的奇效,到时候只要趴低了一个卧虎架,扑上去抱腿一个掀举,保准儿摔这大个儿一个出其不意。
所以说,就凭他的这些实战经验,陈力泉哪儿配做他的榜样呀?倒过来还差不多!
正因为心里不服气,加之玉爷年岁大了,唠叨起来又没完,听来听去,洪衍武心里醋酸味儿一涌,就真不耐烦了,忍不住一句话顶了回去。
“老爷子,我知道泉子才是您的好宝贝儿。可不瞒您说,我上去要是跟泉子表现一样,那才叫丢您的人呢。我不妨在这儿跟您打个保票,任他谁上来,我要超过三个开(行话,回合)还撂不倒对手,我就自己撞墙去,行了吧!”
玉爷哪里能想到,他竟在徒弟这儿挨了个“烧鸡大窝脖儿”,自然火冒三丈,心说这小子可太狂妄了,如若不狠狠地教训教训他,还真不知天高地厚了!
可就在老爷子刚寒了脸,想加以痛斥的时候,好嘛,偏巧“错腿冯”又来招呼洪衍武准备登坛了。
老爷子没办法,在此场合也不好发作,于是便只有先憋着一肚子气,暂且等洪衍武下了坛再说了。
由于有了陈力泉两战连捷的先例,洪衍武的起点也不低,他的对手是一个三十初头的精壮汉子,有个众所周知的诨号——“顺风旗”。
其人虽属中量级,但气力技术均属上乘,是天桥“沈三”一脉的传人,在玄武门一带的跤行中平蹚,基本上还未怎么输过跤,实为常胜将军。
另外,他的外号来历和其职业有关,说起来也挺有意思。
原来,此人本是一名建筑工人,而当时工地常用的一种工棚,是用六根戗竿,上支橡胶雨布所制成的。
其戗竿系以戗绳,故而是活动而非固定,而他能只用双手一撑,身躯就能平悬于空中,此技名称就叫“拿顺风旗”。
其窍门倒是并无过多玄妙,但若无超人之力,决不能为此,由此也可见他的勇悍。
不过今天,很可能是“顺风旗”最不顺的一天,因为洪衍武简直让他输惨了。
第一局刚一开始,洪衍武上来就故意示弱,装出惧怕之意不敢上前,诱使“顺风旗”前扑。
结果骗招顺利得手之际,洪衍武猛一撤身,然后上身直抹对方脖项,下身则用右脚踢了一个“里统子”,还没出一个开,便使对手应手而倒!
这一手绊子叫做“抹脖脚”,其动作干净利索,效率奇高,顿时震惊了四座。
由于跤行中公认以智取(即一巧破千钧)为上,而以力取(即一力降十会)为下乘,故众人皆以为洪衍武在跤格上还胜陈力泉一筹,于是都毫不吝惜地给了一个豁亮的碰头彩。
而洪衍武得闻喝彩也更加兴奋,第二场比试中,他为了炫技,竟然故技重施,且再次得逞。
这次他为了诱敌下的本钱更大,故意靠近跤坛的边沿上,装作被对手逼迫已无处闪躲。
待等“顺风旗”再次扑过来后,他冷静地晃了晃上身,又是一个漂亮的“骗活儿”,把对方的重心晃到了右侧。
然后,就在打闪纫针的工夫,他左手一把抓住对手右袖口,右手猛然抹住其右颈脖,右脚再向后撤步,在迫使对手左脚上步的同时,用右脚扫其左脚踝。
就这样,他两手一起用力向右后拉抹,又用同样的招数把对手给放倒了。
这下可好,不但坛下的观众们看得瞠目结舌,惊讶异常,且“顺风旗”还没起身,便已经臊得满脸通红了。
其中的原因自不用说,跤场虽有“不怕千招会,就怕一招熟”的说法,可人人都知道连续用一招获胜的难处。
因为对手不是死人,也不是笨蛋,吃一堑就会长一智,也会化被动为主动。
所以一旦发生有人能连续靠一招摔倒对手的情况,不是说明两个人真正实力差距已经达到一定的程度了,就是因为赢家这一招乃是看家绝学,无人能防。
否则,也只能证明输家实在是过于蠢笨,智商有亏了。
另外,还有一点也比较气人。
因为按跤坛规矩,这时洪衍武本应该抻手拉一下,别让“顺风旗”摔得太没面子。
可这小子偏偏没有,反倒只把两臂抱在胸前,就那么看着那位“顺风旗”当众出丑,眼神里的轻蔑之意毫不掩饰,任其大仰叉子地摔在地上,滚了一身一脑袋的土。
这样一来,“顺风旗”的心里还能是什么滋味呢?他没把脑袋当场一头扎进地里去就不错了。
坛下自然有许多人不喜洪衍武的表现,认为他过于狂妄,跤技虽好也是枉然。
可另一方面呢,摔跤本是大胳膊行,讲究跤长朋友多,谁好谁坏,穿上褡裢地下见,才能分出胜负,我能摔败你,你就得俯首为臣,永远没有你们吹牛的资本。
所以也有很多人真正欣赏洪衍武的本事,认为这还谈不上跤德有亏,顶多也就是孩子年轻气盛,还不太懂事。
这样一来,持两种态度的人也就有了不同的意见,在私下里不免开始议论起来。
而玉爷对洪衍武的态度则很鲜明,当即就阴了脸,狠狠地冲他吐了口唾沫在地上。
可洪衍武却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他只在乎作怎么样才能出更大的风头,所以他回望玉爷的那一眼,反倒是充满了洋洋得意,那意思像是在说“怎么样?咱没吹吧!”
结果他这副小人得志、牛皮大沙燕儿的揍性,自然又气得玉爷在心里不知骂了他多少句“小兔崽子!”
不过话说回来,洪衍武的高兴劲儿,也就差不多到这儿啦。
因为往往人一太得意就会忘形,而物极必反、盛极而衰又是这个世界的客观规律,所以要是不知收敛,直接冲过了临界点,也就离倒霉不远啦。
果然,就在“顺风旗”丧眉耷眼起身下坛的同时,就在坛下众人为洪衍武展现出的跤技和德行争论不已之际,突然就有人大吼了一声。
“坛上那小子!你别臭得瑟!老子今天跟你没完!”
这一嗓子好比一鸟进林,百鸟哑音,说话的也不说了,大家都把目光齐齐投向了声音来源。
只见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大汉和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从人群的紧后头,正一起怒气勃勃地往坛上挤了过来。
结果那小伙子一步跨上跤坛,就拽住了洪衍武的一只胳膊,还十分笃定地冲大汉喊了一声,“生子哥,就是他!没错!”
这一下子,不仅让玉爷和“错腿冯”愣了,就连洪衍武也是一头雾水,不明所以。
要说在场的人里,唯一认得大汉的人竟然是“顺风旗”,因为大汉是“沈三”徒弟古金亭的三儿子古茂生,他们系出同门,平时也颇有交情,所以一见如此情况,他自然是不走了,倒是反复追问古茂生究竟发生了何事。
没想到古茂生强压火气一开口,不仅坛上坛下诸人大惊失色,洪衍武也顿时面如土色,甚至他还因为认出了小伙子是谁,而惊出了一身白毛冷汗。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嗨,也没别的,不过是洪衍武东窗事发了!
敢情两个星期前的礼拜天,这混小子为了找事儿打架,又自几个溜达到重文区的珠市口去了。
那天半上午的时候,当他路过一个糕点厂仓库的时候,通过声音的指引,竟然发现仓库院子的矮墙后面,有一个六十岁的老头正在教两个小伙子摔跤。
洪衍武看着人家练得挺不错,心里自然痒痒得不行,为此他就翻过矮墙,还对那个老头儿提出要求,说想和俩小伙子比试。
老头儿按老规矩询问洪衍武的来历,可洪衍武哪儿肯说呀?于是这小子也不答话,直接就动上了手。
当着老头的面儿,洪衍武以一对二,也没怎么费事儿就把俩小伙子都摔倒了,而且按他得了便宜好卖乖的脾气,自然也免不了讥笑侮辱对方一番。
而那老头儿见洪衍武这么没德行,脸上也就露出不愉快的神色,挺着胸脯,威严地教训他,说他人是个二五眼,白瞎了这身跤技,还说他如此行事,等于是给他的师门招骂。
洪衍武哪儿听得进去这个,便摞起膀子非要和老头儿也撂一跤不可,那两个小伙子自然要拦,可没想到仨人又都被洪衍武给撂平了。
赢了后,洪衍武扬长而去,在他回去的一路上,脑子里就一直在津津有味地回忆着刚才鏖战的过程,一遍又一遍,心里美极了。
因为实际上那老头儿的跤术真不错,只是因为年岁大了,体力不支才输他一手。
其实这种情况在跤行里是有讲儿的,因为毕竟大多数人都没练过“虎豹雷音”,一过盛年,体力就不可避免地迅速下降,所以四十五六岁以上的跤手,都被称为“回头老”,而按规矩,年轻人与这些“老跤手”较技,已不能专恃血气之勇,应重在比试技巧,
可洪衍武恰恰是个不懂规矩,殊不识相的三青子,反倒把欺负老人这事当成他最得意的成就了,满心以为自己打败了一个江湖高手。
话说到这里,事情也就明白了,其实那个老头儿正是这个大汉的父亲古金亭,由于洪衍武没留手,老爷子的腿摔成骨裂了,现在还床上躺着呢。
而那个大汉边上的小伙子,根本就是当天跟古金亭学跤的一个徒弟,因为家住在天桥菜市场后头,尚属玄武区的范畴,所以今天才会来到法源寺,却不想才一见到洪衍武。就认出他是那天的仇人。
这小伙子也机灵,怕有什么变故,当场没敢发作,而是偷摸出来后,猛蹬自行车赶回了师父家,结果正碰上古茂生在家伺候着,于是这么一说,也就把这位爷给引来了。
当俩人赶回来的时候,也是巧了,正恰逢洪衍武上坛摔了“顺风旗”这第二跤。
所谓“仇人见面分外眼红”,那么自然,古茂生和小伙子连口气都没喘匀,就直冲上跤坛质问来了。
第一百七十章 锋芒
“你说什么!我的徒弟摔坏了你的父亲?”
刚一听完古茂生的叙述,玉爷就沉不住气了。
这件事实在出乎他的想象,让他大吃一惊,所以一时他也不知说什么好了,只能转头望向洪衍武,脸色铁青地质问于他。
“说!人家说的是不是真的?到底是不是你干的?”
玉爷是多么希望这是一场误会呀,多么希望洪衍武说他并没有做过。
可在他的怒视逼问下,洪衍武却格外愁眉苦脸,他虽然没张嘴,可那副低着头心虚的表情却已经说明了一切。
见此情景,古茂生和他的师弟,那副仇视的样子又浓重了许多,全气哼哼地瞪着洪衍武,像恨不得马上把他撕碎。
而“错腿冯”和陈力泉则都是瞠目结舌,满脸的不可置信。
坛下也同样如此,此时无人不把目光聚集在玉爷和洪衍武的身上,只待看玉爷会怎么处理。
其实,照洪衍武的鸡贼性子,他本来可以一推二六五,来个全盘矢口否认的,可关键是他知道玉爷的为人。
首先是玉爷有点傻气,老头儿向来认理不认人,帮理不帮亲,哪怕自家吃再大亏,可只要人家占着理,他宁可打碎了牙齿往肚子里咽,也会胳膊肘往外拐,任你九牛二虎也拉不回来。
其次玉爷这人还死心眼儿,严守规矩从不更改,一直以来,只要徒弟们犯了规矩绝对是严惩不怠,该怎么罚就怎么罚,任你再有理、再委屈、再有苦衷,只要有规矩可依,也得先办了你再说。
所以说,洪衍武自己知道,要想靠瞎话糊弄玉爷根本就没用,哪怕没有确凿的证据,可只要人家一口咬定,玉爷必然会认为错在己方。
要是他敢撒谎,老爷子的惩罚只会更重,绝对让他吃不了兜着走,那索性还不如听之任之呢。
其实洪衍武想得倒没错,可有一点他没估计到,那就是即便如此,玉爷的怒火也不是那么好消受的。
由于他的默认,玉爷的脸上当时就挂不住了,结果老爷子红着脸冲了过去,一个巴掌就狠狠地抽在了他的脸上。
先别说五个红指印鲜明无比,就那声音也是格外响亮而持久,让人听得心里就是一颤。
而且这还没完,玉爷打完他耳刮子之后,竟然还命令他当场下跪,给古茂生磕头认错!
还是老话儿说得好啊,真是“有贼吃肉的时候,就有贼挨打的时候”!
想当初,洪衍武拿别人的失败和折辱去补偿自己心灵缺失的时候,他可万万没想到会有今天,不过现在说什么也晚了,要紧的是接下来该怎么办。
要说洪衍武确实清楚,老爷子打他和陈力泉进门的第一天起,就禁止他们在外私斗,因此自打事情败露之后,他压根就没想着能善了。
可话虽如此,他也觉得玉爷的做法有些过了。
因为在他心里,他只觉得仅凭外出与人私斗这一点,顶多是挨几顿篾条的事儿,了不地了,玉爷再“冷”他几个月,罚他些“苦功夫”罢了,哪儿用得着当众如此折辱他呢?
何况他又没找人帮手,是一个人儿摔倒的仨,玉爷又凭什么发这么大的火呢?
难道这些人就只能摔别人,他们技不如人,就不能挨摔不成?
全天下也没这个道理不是!
所以洪衍武捂着脸,反倒开始诉说他自己的委屈。
“不怨我,是他们自己不禁打!谁想那老头有攥的地方,没摔的地方,连一跤都扛不住!再说了,这人又不是瓷的,腿坏了不是还能长上吗……”
嘿!什么叫“嘴损招灾”啊?什么叫“犯口恶”啊?
就这几句话,不说还好,一说出来,不光玉爷被惊得楞了神儿,也把古茂生和他的师弟给惹急了。
俩人没想到洪衍武不光强词夺理狡辩上了,竟然还敢对伤者出言不逊、讥笑讽刺,于是二话不说扑上去就直接动了手,他们非要先揍洪衍武一顿不可,给他拔光了“翎子”再说。
至于一旁的“顺风旗”,由于才和洪衍武结下跤仇,况且他跟古茂生又有交情,见状自然也是挥拳而上,帮手去打太平拳。
一时之间,这倒是让玉爷、陈力泉和“错腿冯”都做了难,他们拉也不是,不拉也不是,倒不知该怎么好了。
而坛下的观众们呢,年老持重的大多跟着起急,忙着嚷,“别打了,有事好好说……”
可也有那年轻人唯恐天下不乱,急着叫,“甭废话,揍那臭小子!让他犯狂!”
得,整个一锅粥了!
说实在的,一开始洪衍武并没有想把事儿闹大,因为他毕竟犯了玉爷的规矩,自知错在自身,所以他只是用步法躲避着几人的进攻,完全没有还手。
可坏就坏在,通知古茂生来的那小伙子年轻气盛,急于为师父报仇,趁乱使了黑招,竟出其不意抬腿一脚,正踢在洪衍武的档底下,当场把他疼得身子就是一缩。
也就是仗着“排打功”把全身都练到了,他今后的“性福”才没被毁掉,不过,这一下子也让他彻底急眼了。
于是等小伙子再次逼近时,洪衍武就犯了坏,上来就用反关节别住那小子的胳膊,然后一个矮身肩背扛,就听那小子一声惨叫,整条胳膊差点儿被他生撅下来。
这时,玉爷和“错腿冯”在一旁都看出不是事儿了,赶紧叫几个住手!
可洪衍武虽然不敢不听师父的话,但那古茂生和“顺风旗”却还不肯干休呢,结果洪衍武刚一罢手就被他们抓住了机会,反倒被他们偷袭得手。
随后古茂生的双手死死地拧住洪衍武的襟口,而“顺风旗”一个“二小捆柴”抄起了洪衍武的双腿,接着,俩人便一起合力把洪衍武抻了起来。
洪衍武在空中仍旧奋力挣扎,却始终没能挣脱开。
虽然此时,玉爷和“错腿冯”都在旁忙不迭地高叫“请手下留情”,可古茂生和“顺风旗”却仍然假作不知,还玩了把更黑的。
他们一前一后,一个头一个脚地给洪衍武拧了一道“手巾把儿”。
然后在洪衍武的惨叫声中,两个人又“嗨”的一声吼,把洪衍武奋力扔了出去。
没的说,众人都以为洪衍武这下至少得摔成个贴饼子了。
可出人意料的是,这小子在空中一个收腿、拧腰,落地时居然踉踉跄跄地站住了。
所以紧跟着,洪衍武完全黑了脸,他就连玉爷的话也不听了,索性开始痛下毒手。
首先,他直接冲上去,明打明地给了古茂生肋叉子一肘,接着就是反关节生撅摘膀子。
古茂生道行也算是深的,根本没敢较劲,赶紧顺势往地上一躺,算是“护跤”成功,最后只把侧身给摔麻了,但手臂倒是保住了。
至于那单锛儿剩下的“顺风旗”更惨,没等他逃开,洪衍武就薅住了他,这时就用上了他惯常打人的法子,一拳打在膻中穴,直截了当就废了他。
然后又像是故意打脸似的,洪衍武不慌不忙地又是一个“绊子脚”,用同样的招术,第三次撂平了这位“顺风旗”……
好家伙!这小子简直就像一把锋芒毕露的利刃,谁碰谁伤!
无论坛上坛下所有人,看着这个直喘粗气,红着眼睛的洪衍武都愣住了!
谁能想到是这个结果?一个半大小子一人摔了仨,还都是名师门下,跟谁说谁能信!
可他老玉家的官跤就这么牛!这哪儿讲理去!
可更让人没想到的是,玉爷一看这景儿,却是真的被气着了。
老爷子根本没犹豫,马上冲过去,先是一脚踹翻了洪衍武,接着就是一口唾沫啐在了他的脸上。
“混小子,你这就不是撂跤,而是打人的法子!说!你到底在外面打过多少人!”
得!这下轮到洪衍武狍子一样地傻楞了!
他确实没想到,自己倒是呲着牙、由着性儿打痛快了,可这同时也暴露出了新的问题。
他该怎么跟目光如炬的玉爷交代呢?
事儿确实是没法说出口的,这就跟老犯被警察抓了现行一样,说不说都得去蹲大狱,不说顶多是吃点苦,可要绷不住一开口,把陈案都秃噜出来,那或许就不是“判”的事儿了,弄不好凑一块儿够“吃黑枣儿”(黑话,指枪毙)的了。
所以说,或许洪衍武这小子天生就该吃江湖饭,当时他也没怎么纠结,就直接领悟了“坦白从宽,牢底坐穿,抗拒从严,回家过年”的真谛,并随之作出了最正确的选择——照旧闭口不言,以沉默相待。
但是,玉爷也不是什么警察,还非得讲什么法制,走什么程序。
老爷子一见洪衍武作出这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当即大怒,于是也不论秧子了,上去一手薅住徒弟的领口,另一手紧抓腰带,发一声喊,一个“霸王举鼎”,双手高高地把洪衍武举了起来。
然后,猛力地砸向地面!
干硬的黄土地面腾起一阵灰黄色的烟尘。
洪衍武则趴在地上,浑身痉挛,痛苦地抽搐着。
坛上坛下众人皆面面相觑,全场死一般寂静。
第一百七十一章 相残
“你给我站起来!”
玉爷横眉立目地冲洪衍武怒喝,“自己做下的事就要自己担着!不敢认头?你还是不是个爷们儿!”
洪衍武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他刚一张嘴就犯了恶心,随后呕了几下,哗的一声,连红带绿地吐了一摊。
可饶是如此,他也没嘴软,手一指已经从地上爬起来的古茂生几个,咬着牙还在硬顶。
“我不是爷们……那……他们又算什么?”
古茂生几人立刻面色飞红,玉爷则大为暴怒。
“我是你师父!我只管教你!”
“你……算什么师父!帮外人……太窝囊……”
世上的事儿就是这样,其实有许多本可以通过沟通解决的矛盾,最后都因为话赶话,导致再无转寰之地,或是因为双方斗气,而忘记了寻求解决问题的正途,使得事情的走向,最终演变为人力所不能控制的局面。
洪衍武忍不住口吐怨言便是这样,虽属其性情之必然,可由于这一句话,已经超越了某种边际,竟让最重规矩礼教的玉爷怒到了极致。
于是老爷子哈哈一声冷笑,就转向了坛下众人,一个抱拳,就开始用玩笑的语气大声自嘲。
“今天让各位老少同仁看笑话了,老朽无能,授徒无方,竟然教出这么个不懂四六,不知廉耻,喜欢在外惹事生非的混帐玩意来……”
“此事足以为戒,希望今后各位收徒弟千万得长住眼睛,绝不能像我一样,看着资质不错,摸摸筋骨就算一个……”
没人发笑,谁都听得出这几句话是玉爷真正的感触,所以当说完这几句后,玉爷的脸色又忽然变得肃穆无比。
“……咱们跤行里的摔跤者分三六九等,有摔人的,有被摔的,有一辈子摔人多的,有一辈子摔人少的,有功夫跤,有摔熟的,有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的,有怕冷怕热,只在二八月份练的。总而言之一句话,不管他最后属于哪种人,可有一条标准,那就是跤德。没有跤德,任他是谁,他就不能算是摔跤的!”
“真正的摔跤者,应是一个德才兼备的人。跤摔得好是一方面,可不要敞着大嘴牛皮哄哄,不要把‘回头老’的跤手赢了后,你就洋洋得意、说五道六,认为自己天下无敌。因为话说回来,被你摔的‘回头老’当年撂冲跤的时候,你又在哪儿呢?即便你真的比人家过去还厉害,可你也有变成“回头老”的一天不是?”
“不错,我们摔跤的是讲胳膊大,可大胳膊也得分对谁,对跤艺高超的、年轻力壮的,那才叫英雄对好汉哪!今天在座的各路英雄好汉都是有师父有徒弟的人,老的应该把好的传统传给新的一代,应该把品德好的人重点培养,而品德不好的人,永远不能让他学到真东西!”
“我说得绝对是肺腑之言,你们都看看我呀,我是真的悔呀!头上三尺是青天,天作证,我肚子里有三两货,掏给两个徒弟的不是二两九。我也敢拍胸脯地保证,每次传跤之前,我必先训诫跤德。可你们大伙儿说,我呕心沥血,尽心尽力,用“小锅饭”(行话,指单练功,单说手,单独给说绊子)喂出的这个徒弟,他又算个什么东西!”
“他还算撂跤的吗?我看他都快成了旧社会的跤混子了!本质上就是个欺师灭祖的坏种!今天是怎么回事,大伙儿应该都看清楚了,这个混帐在外面不定还伤了多少人,罪责全都在我啊……”
玉爷一番正义凛然的话说到这里已经转为了伤感,更显出了几分老人上了年岁后独有的落寞凄凉,台下便有那不忍心的人高叫了起来。
“老爷子,您教的没错,是徒弟自己不成人,怪不到您的头上!”
一旁的“错腿冯”则看得更清楚,他见玉爷的眼角已隐隐有了晶莹的闪光,知道玉爷是真伤心了,连忙也来相劝,直说“徒弟不懂事回去再教就是,千万不要为此气坏了自己的身体”。
甚至陈力泉也来嗫喏地请玉爷息怒,还说自己愿意替洪衍武去赔罪道歉,只请玉爷饶了洪衍武这一次。
可玉爷乍一扭头,见洪衍武虽然耳根子都红了,却仍一脸倔强,态度丝毫没有半点软化,似乎对他刚才的一番话只有羞臊、气恼而无悔悟。
而古茂生等人望向他的目光虽然带有明显的同情,但终究气愤难平,照样是对洪衍武狠逮逮地怒目而视。
于是玉爷黯然地摇摇头,在无奈地叹息了一声后,便只有下定决心,转头对古茂生作出了一个承诺。
“事已至此,千言万语都是我这个师父的错,我不能推卸责任,确实是我没教好徒弟。可你放心,今天我必要给你个交代,也给大家伙儿一个交代!”
说罢,也不待尴尬的古茂生说出下面的话来,玉爷就咬着牙掉头冲洪衍武去了。
“眼多不漏好材,称多不亏分量。混小子,你的所作所为今天在场的人都看见了,可没有一人认为是你对。什么样的道理刚才我已经讲清了,我现在只要你磕头给人家请罪,你究竟肯不肯,服不服?”
洪衍武仍然没吭声,他望着玉爷的眼神,瞬间闪过畏惧、紧张、悲愤,却独独没有一丝懊悔。
真是个犟种!
玉爷彻底死心了,他知道这个徒弟完全走偏了。
不知为什么,洪衍武的心已经完全拐上了一条诡异的岔道,那条路上只有他自己,和他所认同的歪理,而再无其他。
“那好,既然你死不悔改,可就别怪我这个师父无情了。我不能让人戳我的脊梁骨,骂我教出了一条不懂礼仪廉耻,只会耍胳膊根欺负人的疯狗!记住,你怎么对待人家的,今天我就怎么对待你,我要让你把挨摔的滋味记住一辈子!”
“当然,你可以还手!你不是觉着自己翅膀硬了吗?你不是喜欢摔‘回头老’吗?你不是骂我这个师父窝囊吗?那你就让我看看你的手段!有什么,你就往外掏什么,可别藏着掖着,不敢下手!你听见没有!”
玉爷一边骂着一边怒冲冲地又走向洪衍武,一把揪住他的褡裢,一个脑后大背跨,又一次把洪衍武拍在地上。
洪衍武打了一个滚,竟又一次站了起来。
玉爷跟着一个蛇步,又蹿到洪衍武身前,狠狠一肘,点在了他胸口窝的太阳神经丛上。
洪衍武全身顿时窝成大虾状,缓缓倒地,轱辘到一边去了。
而就在玉爷打算再次痛下辣手之际,陈力泉却实在无法坐视旁观了,他一个跟头就扑在玉爷身前,张开双手护住了身后的洪衍武。
“求求您,别再摔他了,再摔就真出内伤了!”
玉爷则一翻白眼“他是死是活,都是他自找的!就是真的死了,也得给我张嘴,去给人家赔罪去!”
“我去,我去赔罪!”陈力泉张惶地说着,随后就用目光望向古茂生,想恳求他来表个态。
可就这时,却不妨洪衍武已经颤颤巍巍站了起来,而且从后而至,狠狠一脚踹在了他的身上。
当陈力泉一头撞在地上,狼狈不堪地滚出去的时候,他怎么也不明白,洪衍武为什么会对自己下手。
哪知等他爬起来的时候,却看到了更惊人的场面——洪衍武在骂了他一句“滚蛋,要你装好人,看着恶心”后,竟然满面狰狞,真的冲向玉爷,挥上了拳头。
“看见了吧?泉子!这就是你一直护着的狼崽子!”
玉爷向陈力泉说完了这句话,随后目带寒光,又猛地冲洪衍武一声大喝,“今天你是逮谁咬谁啊!打!使劲打!”
洪衍武则双目赤红,没头没脑,发疯似的朝玉爷打去。
他们面对面站立,两个人谁也不吱声,洪衍武的手臂打去,玉爷就用手臂格挡,四条胳膊就象四条棍子似的交叉撞击,这已经不再是跤术了,纯属是就是发泄性质的论胳膊打人。
陈力泉顿时愣在了当场,他怎么也不相信竟然会发生这种事,他不理解洪衍武是怎么了?
他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怒气?
他怎么会这样对待自己?
他又怎么敢打师父呢?
而“错腿冯”和古茂生几个在错愕中,都不由自主地面面相觑,他们谁也没有想到会见到师徒相残的一幕。
坛下更是彻底喧闹起来,不少人窃窃私语中夹杂着咒骂,说什么的都有,可有一条一样,那就是一边倒,全是痛斥洪衍武的言论。
“这小兔崽子,居然真敢打他师父,这是忤逆啊!”
“嘿,这样的徒弟不要也罢,这简直是门户之耻啊!今儿要让这小子平平安安走出去,我都不能答应!要说老爷子也真棒,气力竟一点不输,这么大岁数真奇了!”
“切,这小子能全须全尾地活着,还是感谢他师父把?要没老玉家这两下子,就这王八蛋脾性,十条命也被打死了……”
第一百七十二章 气性
此时跤坛上的洪衍武,几乎已经完全丧失了理智,他什么也听不见了,他什么也看不见了,在他心里,只有一种情绪存在,那就是——恨!
是的,他恨所有的一切!
他觉得自己生活在一个最坏的时候、最坏的地方,似乎所有的规矩都是为了他量身制定的,出了事儿,谁都可以来管他,一有错儿,保准怪罪到他的头上。
明明是一样的徒弟,俩人都上场摔赢了,可凭什么最后又是两种待遇?
泉子就被捧上天,他却要一连串的吃瘪!难道就因为泉子最听玉爷的话,会做滥好人吗?
呸!他才不干呢!这和见人就撅着尾巴讨好撒欢儿的狗,又什么两样?
玉爷说他打人不对,嫌他在外面惹事了,口口声声拿大道理压他!
可这不是废话嘛!不为打人,他学跤干吗?要只为锻炼身体,去练游泳、体操不就行了!
况且明明都是摔人,摔老头儿和摔年轻人又有什么不一样了?
不挨摔,不摔人,那还叫撂跤嘛!凭什么他以少对多,却被认定是欺负人呢?要他磕头去赔罪,姥姥!
哼,他根本没错!是针对他的玉爷错了,是怪罪他的那些人错了,是这个臭狗-屎一样的时代错了!
师父?什么狗-屁师父!别说跟泉子比了,玉爷对外人都比对他好……”
打吧!他渴望发泄,至少先痛快一场……
就这样,强烈的抵触和不满吞噬着洪衍武的心灵,不明就里的受冷落和遭漠视,又使他极度的焦躁和愤怒。
而他的自尊心,既然早就被现实生活剥夺得一丝不剩,那么他也就越来越像一个真正的泼皮流氓,习惯以蛮横、耍赖和放刁来支撑自己偏激的灵魂……
洪衍武出拳打得很猛,年轻毕竟就是年轻,玉爷再怎么也没他这种势如猛虎的劲头,只能一下下用胳膊抵挡,被动地接受他的撞击。
可打着打着,洪衍武却渐渐发现有些不妙了,因为玉爷的胳膊越打越硬,就象两根实心棍棒,而他自己的胳膊竟有些麻痒酸软,不争气地打起颤来。
他咬紧牙,还是发恨地打下去,他揣摸玉爷也是在硬着头皮坚持,不能让老头儿小瞧了他,更不能让坛上坛下那些等着看他笑话的人小瞧了。
可没想到,越打越不是那么回事儿,他的胳膊开始疼了,撞击在哪个点上,哪个点就象又一束针在扎他,到后来只要撞击过去,整个胳膊通体都象针扎似的疼。
玉爷却始终是那副等着挨打的架势,无声无息地举着两只胳膊只会格挡,无论洪衍武怎么打、怎么挥拳也是那个样。
完蛋!真是越打越疼!
每撞击一下,洪衍武浑身的骨节都震动得要裂开,他觉得自己的眼睛都被震得错位,带得脑子也一阵阵发昏发黑。
要命的是他的脾气,现在已经绝不允许他停下或是告输。
所以他在心里默默发誓,只要自己还能继续举起胳膊,就要打到底!
哪怕自己直至被打死,也将绝不会哭喊一声!绝不!
可尽管带着以死相拼的决心,但洪衍武还是觉得眼泪快流出来了。
倒不是因为疼,而是因为他一下子又想起似曾相识的场面,那是在操场上、在万寿西宫小树林里,另一个悲惨的自己。
他仿佛再次看到一个孤苦伶仃的小男孩,所受的身体和精神上的双重痛苦磨难……
他一次次被毒打,一次次惨叫,一次次翻滚,一次次装死……
喝脏水,当沙袋,被活埋,被啐吐沫,还得强颜欢笑……
他能苦熬着活下来,已经一个天大的奇迹!可明天呢,他的明天又会怎样……
一念至此,洪衍武再也吃不住劲了。
这心里一低落就发慌,他全盘乱了阵,整个身子登时汗如雨下,筋骨好象散了架。
可就在他不行了的时候,玉爷却突地来劲了,老爷子的两条胳膊逐渐挥动起来,朝着他僵硬的胳膊打,越打越有劲,越是疼的地方越是打得狠。
玉爷从洪衍武的手腕往下挨排打,一直打到肩头,再从肩头往回打,一直打到手腕,毫不客气地把我两只胳膊打得面目全非。
而就在大多数旁观的人颇具倾向性的一致欢呼声中,当初激起了全部凶性,拚了命似地同玉爷对打的洪衍武,却像个软脚虾一样,“咕咚”一声,被玉爷一拳打倒在黄土中。
这些围观的人们,再一次热烈地给玉爷鼓掌叫好,但他们巴不得洪衍武被打死的热情,和幸灾乐祸的嘲弄,却是那样残忍地揭开了洪衍武心中更深的伤疤,搅动着他的痛处。
他的心,在流血!
嗨……可真是个笑话!
本来他还以为,自己有朝一日可以不用再委曲求全、逆来顺受,自己也可以有反抗的力量在手,向欺负折辱过自己的那些混帐复仇……
可现在他才明白,明天的状况永远不会改善!
他学到了功夫又有什么用呢?有玉爷像如来佛似的处处管着他、压着他,即便有了天大的能耐,他也没法去干自己想干的事儿!
是的,玉爷比他厉害!老爷子不是一般的“回头老”,人老力不亏!其实他本应该忍一忍的,该装傻时就装傻,人在屋檐下怎能不低头……
可惜,他真的再也忍不了!几年来憋屈得太久了,他真的再咽不下这口气,他没法儿再像在学校那样,撅着屁股给人家服软……
去他妈-的吧!
只要不死就行!
眼睁睁看着洪衍武死狗一样的倒在地上,玉爷这才放下胳膊,慢慢走了过去,他眯缝起眼睛看着他,不阴不阳地讥讽。
“老这么趴着,失体面呀!你不是横吗?那得身倒架不倒,人死魂不散……起来,接着来,再给我横一个!”
洪衍武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他躺在地上气得要死,要是眼前有把刀,他绝对能自杀。
“你看着我干什么?瞪什么眼呀?你跟我叫劲儿是不是?我还治不了你了!”
玉爷又挤兑了几句,实在是没心思再骂洪衍武了,于是老爷子咳嗽一声,润了润嗓子,就直接下了最后通牒。
“要知道打人的滋味不好受,就得长记性!去,自己爬起来,给人家磕俩头,今天就算了,回头你养好了,我再带你给人家登门道歉去……”
可哪知洪衍武一翻身慢慢坐了起来,尽管嘴角疼得直抽搐,却用一声桀骜的冷笑来回应。
“大不了,您打死我好了……可我要死不了,这事儿没完……”
好,就这肉烂嘴不烂的一句狠话,当时就让古茂生后脊梁发了毛!
而玉爷的气性也重新被引着了,老爷子再次阴沉了脸,冷酷得像一块冰,发一声喊,就猛地把躺在地上的洪衍武拽起来,紧接着,一个大贴饼子就把洪衍武重重地横铺在地上。
洪衍武嘴一张,身子一挺,一股带着恶腥气的血水,“噗哧”一下子喷了出来。
此后,他还是摇摇晃晃地又爬坐了起来,脸上仍带着强弩出来的笑,让人瞅着就从心里面直冒寒气。
真狠啊!
没有人不为洪衍武表现出的决绝而惊讶,一瞬间,整个跤场从杂乱中变得鸦雀无声。
“您手下留情,发发慈悲吧!”
陈力泉终于忍不住又跑了出来,一个头磕在了玉爷面前。
“这是跤坛,可不是如来大庙,死活全是他自找的!”
玉爷却毫不动容,一脚踢开了陈力泉,随后又如狼似虎地抓起洪衍武,开始一通猛练。
什么“摔口袋”、“大贴饼子”、“砸蛤蟆”,老爷子出手又快又狠,一连扔了洪衍武数个跟头,直到他彻底瘫死在地上,再也没能坐起来。
到这份儿上,“错腿冯”怕出人命,再也不能任其发展下去了,他便主动出头跟古茂生交代了几句,然后就拉着他一起来劝阻玉爷。
“老爷子,到此为止吧,现在不是过去了,您真大义灭亲清理门户,还得吃人命官司……”
古茂生也就着“错腿冯”的话接着说,“是啊,这小子气性太大了,就这通儿摔打,眼角儿还是干干的,一星泪花子都没见着。我看,就是把他骨头架子拆了也没用……”
“我都这把岁数了,还怕什么?还就不信这个邪了……”
玉爷气鼓鼓地走过去,经验老到地用脚尖点了点洪衍武腋窝处的痛点,但本应该“一杵十跳的地方”,洪衍武却动也没动,老爷子这才知道确实有点手重了。
陈力泉顿时被吓了一跳,赶紧哈下腰去,拍洪衍武的脸。
“武啊,你别吓我,你睁睁眼!”
可洪衍武紧闭着眼睛,眼睫毛都不动一下。
还是“错腿冯”跑过来摸了摸,才最终确定。
“没事儿,还喘气呢,我看送医院吧……”
到了这会儿,玉爷也不由重重地叹了口气。
然后,他又带着些伤感地抬头看了看响晴薄日的天空,最后也不得不对古茂生说出了他难以启齿的那句话。
“这事,也只能到这儿了……过两天,我亲自去登门赔罪!”
古茂生忙不迭一躬身。
“老爷子,已经承您的情了,实不敢当……”
这场“出师考”虎头蛇尾,本来应该圆满的结局,谁也没想到最后会闹得这么不愉快。
于是无须片刻,大多数人和“错腿冯”、玉爷简单打过招呼之后,就都呼啦啦地走了,最终天王殿前,只留下玉爷、陈力泉、“错腿冯”,和那躺在黄土上,已经人事不省的洪衍武。
此时,也不知从庙墙外的何处,竟传来了一阵收音机广播里的声音,配上此情此景,也颇具讽刺意味。
“世界是你们的,
也是我们的,
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
你们青年人朝气蓬勃,
好像早晨**点钟的太阳,
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
而当玉爷一众人各自品尝心里那份难言滋味的时候,他们却不知,在天王殿里,其实还有一双笑着的眼睛,透过那紧锁房门的缝隙,异常开心地目睹着院里发生的一切——那是数年前,被几个红卫兵用几条镐棒,合力捣翻在地的布袋和尚铜像。
这个从明代起就供奉在法源寺天王殿内正中的弥勒菩萨化身,大概早就见惯了生死、鬼神、僧俗、出入、仕隐、家国、君臣、善恶、忠奸、去留、因果……
因而今日,他也仍然一如既往的袒胸露怀,喜乐诙谐地冷眼旁观着,这发生在大千世界里的又一出人间闹剧。
究竟谁对了?谁又错了?
或许,也只有他才能通彻地知晓。
第一百七十三章 妒火
洪衍武又一次栽了!
这次他栽在了玉爷的手里,而且伤得比哪一次都重。
医院的大夫只知道给他掐人中、测脉搏、打葡萄糖什么的,一点实用的招儿没有,要不是玉爷回家后又给他灌了“天心丹”,被摔叉了的他,即便是再一气儿昏睡上两天,恐怕也醒不过来。
可他的人醒是醒了,后面遭的罪也大了去了,因为且不说他体力透支过度,内脏又受了伤,根本无法起床,而且最让他痛苦的,是他那一双打过玉爷的臂膀。
由于玉爷有心严惩,他的两条胳膊都已经被反弹之力伤得肿了起来,颜色紫黑得就像两条长茄子,只要他稍微挪动一下,皮肉即使轻轻触一下棉花,也象针尖扎得那样疼。
为了这两条胳膊,他至少有半拉月都没睡过一个长觉,因为即便他好不容易才入睡,睡不了多一会,也会被疼醒过来。
他简直可以肯定,要是全世界比赛遭罪,他绝对能得第一。
大概也是看他过于痛苦,连使他遭罪的玉爷都感动了,老爷子不但每天给他来接尿、喂饭,晚上还会盘腿坐在他的身边,给他按摩、上药油,好帮助他尽快恢复。
洪衍武的心里自然还在记恨玉爷,可他却不能不服服帖帖任由玉爷给他治胳膊。
因为一来这种疼太过折磨人,让他恨不得死的心都有,二来玉爷极其认真严肃,每次至少要小心翼翼地给洪衍武揉半个小时,也足见其关爱与诚意。
玉爷动作熟练有力,一开始总是先用手轻轻摩挲了一阵,然后才掏出一小瓶药油,均匀地涂抹在洪衍武的胳膊上。
那药油是玉爷特制的,药店里根本没的卖,散发着一种说不出来的刺激味,其特别之处在于它是宫内的方子,善扑营一直用来治外伤和辅助练功的,所以对消淤化肿特别有效。
抹油后,玉爷这才开始由慢到快地使劲搓擦,一直把洪衍武的胳膊搓擦得发热,象着火一样的热才住手。
每到这时,洪衍武便可以轻易地感到拿药油的神力,似千万束灼烫的针尖,扎进皮肉筋骨里面,窜动驱散那些淤血,使他两条沉重发胀的胳膊充满火烫般的酥麻感,渐渐轻松起来。
这还不算,老爷子最后还会让洪衍武再喝一口药油下肚,说必须要足足憋够一分钟,才能不走药气。
那一口药油,简直比最烈的二锅头还要厉害一百倍,让洪衍武浑身立即着火一样烧起来,可也确实管用,他自己都能听得见皮肉里边的血水哗哗流淌。
不过,特别要说明的一点是,在整个按摩的过程里,闹别扭的师徒两人都是一直沉默不语。
玉爷唯一对洪衍武说的话,恐怕也就是结束时,每次都要严厉嘱他的,“万万不能让胳膊破皮”这句话了。
而只要说完这一句,老爷子便会站起来,一再扭紧药油瓶,小心地揣好离去。
相同的,望着玉爷头也不回离去的背影,卧在床上洪衍武虽然没吐出一个字,可心里也是无比矛盾。
一方面,他既能从玉爷身上感到那一丝丝师父对徒弟的体贴和关怀,也相当感激玉爷把他从削肌蚀骨、彻夜难眠的伤痛,和后半生或许会残废的恐惧中拯救出来。
可另一方面,他却又忘不了这身折磨从何而来,忘不了在法源寺的跤坛上,玉爷是如何帮助外人压迫他的。
当时他昏过去之前,除了一种出于对自大懊恼的羞愧,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只要不死,他就能全找回来!谁欺负他,他就记住谁,一定要狠狠地报复!
说真的,他就是靠着这种强烈地报复心,才生生熬忍过来,起死回生的。
可现在他却因为玉爷对他的好,又忍不住心软了……
是他错了吗?
没准……也许……他并不全对……
那么今后又要怎么办?把玉爷当师父,还是当仇人?
玉爷,其实也挺孤单的……
为了这些问题,洪衍武的心里极不是滋味,不知多少个夜晚,他一动也不动地睁着眼,望着屋顶胡思乱想着。
哪怕他的胳膊已经不再那么疼了,他也依旧睡不着,他的脑子乱成了一锅糨子,根本想不明白今后该如何是好。
他一面暗自庆幸,一面又怅然若失,有时候他甚至暗暗生气玉爷为何又对他那么好,也痛恨玉爷摔得他还不重,因为要是始终对他不好,最他要更狠一些,那事情到好办了……
也不知是上天对洪衍武特别眷顾,还是上天对洪衍武特别唾弃,反正有一天这小子突然发现,他自己的期盼竟然实现了,他再不用如何选择而烦恼了!
这其中的缘故很简单,那就是他无意中听见了“错腿冯”和玉爷的谈话,因此才知道了这么些天以来,陈力泉不在玉爷家住,既不是因为家中有事,也不是为了给他创造一个肃静的养伤环境,而是因为在玉爷和“错腿冯”的撮合下,这小子被玄武体校的国跤班的教练看中了,居然成为了一名体校包食宿的正式学员。
要知道,洪衍武的心本就已经深深钻进了牛角尖,这件事无疑让他更深受刺激,于是早就潜伏着的嫉妒心也就像病毒发作一样,不可抑制地泛滥起来。
这股妒火烧得他的五脏六腑全在翻腾,他多日来的烦恼和纠结,也全变成一股疯狂的怒气涌上来。
他的脑袋爆炸了,意识疯狂了,他感到屈辱,感到极度的不平,他真想当着玉爷的面大骂他偏心眼,大骂这个世界混帐透顶!
但他最终还是克制住了,尽管牙关咬得颚骨发痛,他也只能让偷着落下的泪水冲刷心中的极大委屈。
因为他已经意识到,无论他怎样做都于事无补,他丝毫也没有办法,使其他人明白是他们错了。
他和这个世界之间有一道不可逾越的高墙,这座墙是那么高、那么厚,只把他一个人关在了外面。
可他要想打破这道墙,即使把自己的胳膊,能炼成像玉爷那样的钢筋铁骨也根本没戏。
不过老话怎么说来着,“一粒老鼠屎就能坏一锅汤”,成事是不易,可坏事不难呀!
只要他身子好了,到时候掏出三两坏来,就是神仙也得拉肚子!
想到这里,洪衍武眯起了眼,一丝阴冷浮现在嘴角……
其实在这个世界上,有许多事,即使是亲眼所见都未必是真,就更别说像洪衍武这样隔墙听了一耳朵之后,只凭冲动的情绪和自己想象所作出的判断了。
如果他能够亲口对玉爷吐露内心感受的话,或许师徒间的一些矛盾就能得到比较好的化解了。
如果有一段分析他和陈力泉的对话,能被他亲耳听到的话,也会对他的性格形成,乃至今后的人生发展有莫大的帮助。
只可惜这两条都不现实。
首先,洪衍武和玉爷性子里的偏执成份都不低,又闹成这种地步,要想重新恢复旧日彼此间的那种信任,太难了。
而那场对话就更不可能了,因为它就发生在法源寺出师考的当天中午,洪衍武被送至玄武医院的时候。
至于对话的地点,则是在牛街北口“两益轩”饭庄里的酒桌上。
对话的两个人,除了“错腿冯”的徒弟马教练,就是当天由他作陪,同样目睹了当天全过程的玄武体校许教练。
“怎么样?今天没白来吧?”
趁着服务员没上菜的功夫,马教练赶紧凑过去问。
“名不虚传呀……善扑营的玩意,还真是比天桥儿的强!老根儿嘛!”许教练匝匝嘴,非常感叹。
“没说这个,孩子相看的怎么样?”
“好啊,还用说,绝对冠军苗子!这可多谢你老兄搭线了,今儿这顿我请。”许教练两眼冒光,可随后他又想起了什么,赶紧又找补了两句。
“哦,对了,咱可说好了,我要的第一个上场的那小子,第二个刺儿头可不要……”
“放心吧,泉子就是第一个,他的家庭成分才是工人。那刺儿头家庭成分太‘高’,哪儿都收不了,只有政策宽松些,才有可能……”
“老兄,你不是惦记那小子吧。我劝你一句,即便以后你那儿方便了,政策允许了,也别要他。”
马教练一听这话,故意半开玩笑地反问,“这是怎么话说的呢?你不是怕他回头胜过你收下的泉子吧?”
“你还别不信,别看是同个师父,跤术都挺过硬,可这俩孩子的前程根本没法相比。有句老戏词,说是‘日月同晖’,那纯粹就是裤裆里拉胡琴——胡扯蛋。都有亮儿,那是不假,可一个响晴亮日,一个暗夜幽光。它们玩的,不是一块天!我敢把话放这儿,无论哪个队,像泉子这样听话的、踏实的,永远都是埋没不了主力队员,前程无量。而另一个么,嘿嘿……”
许教练笑着摇了摇头,才又接着说。
“我可是一片好意。就这刺儿头的行径,到处打人惹事生非,就他这气性,连师父都敢上手,谁把他留在队里谁倒霉。你忘了当初京城国跤队的事儿啦?当年最早是我师父‘快跤满’当市队的教练,可那些学员们呢,不就因为江湖气重、桀骜不逊,队里队里打,对外对外掐,才把整个队弄得乌烟瘴气、四分五裂、训练水准大降嘛。说白了,还是咱们干这行的人素质普遍太低,自私又有门户之见,否则最后卜恩富先生来担任教练,整个市队也不会因为卜先生摔过宝三爷这点儿过去的恩怨,就故意散了摊子晾人家。结果原来拔头份儿的京城队自己把自己给整没落了,让人家津门、八一、内蒙和sx队反超了……”
听到这儿,马教练也不由得有感而发。
“唉,说的也是。现在这京跤毕竟是体育运动了,不再是旧日打把式卖艺或是宫禁护卫之术了,思想观念不作出些转变,过去吃小锅饭的训练出的那些跤手,是很难适应新的集体训练模式的。”
得到了马教练的认同,许教练很是高兴,便接过话来,又开始诉苦。
“谁说不是呢,必须要有团体合作意识才行。我跟你说,现实中别说学员了,我们队另一个教练于佑春也做不到。他每天光把心眼子放在跟我较劲上了,不是抢职称,就是抢待遇,可训练上却对学员区别对待。因为他特别偏爱主力队员,其他学员都对他意见很大,可他竟借此在学员中搞分化,偏拉帮结伙。结果主力队员竟被他弄出一个什么‘十三太保’来,你听听,这匪性小得了吗?
随后,许教练又想起了一件事,赶紧托付给马教练。
“说实话,泉子比于佑春那十三个小子都强,我会重点培养。可丑话咱也得说在前头,泉子到我那儿,必然成为于佑春一派的眼中钉。再加上有一些自己先触地和一些伤反关节的招数,在体育比赛中已经作废,我还得先纠正他一些有可能犯规的技巧和动作,所以刚开始参赛的出头机会并不多。你可得跟冯先生和玉爷打个招呼,别让他们误会、多想。”
“放心,我师父和玉爷都开明得很,没不明白的。”
就在马教练忙不迭点头应承之际,身穿白大褂、头戴小白帽的服务员,已经把一盘儿油汪汪的“焦溜肉片”,和一盘儿香气扑鼻的“它似蜜”端上了桌。
没别的,俩人赶紧斟上酒,抄起筷子,滋儿溜儿开喝了……
第一百七十四章 古典跤
常言说得好,“人小主意大,量浅是非多”,咱们这位洪三爷,自从犯了“红眼儿病”之后,就无时无刻地盘算着今后该怎么办。
对他而言,其实只要养好了身子,出去报仇、恶心陈力泉一把,甚至坏了他的事儿,都不算什么,最大的问题仍然是干完了之后,玉爷追究起来该如何是好。
说白了,这么多年了,他就没在玉爷身上得着过便宜,他就跟孙猴子怕如来佛一样的畏惧玉爷。到时候要是再犯玉爷手里,别说加倍惩罚了,就照这次原样再来上这么一回,他也受不了。
所以近俩月的时间里,他每日冥思苦想的事儿,就是该怎么去应付玉爷,只可惜,他翻肚儿掏肺的,几乎想尽了所有的坏招儿、蔫招儿、损招儿、蘑菇招儿,也没一条,能有把握稳住或者糊弄住玉爷的。
眼瞅着自己身上的伤一日好似一日,离痊愈的日子越来越近,洪衍武完全成了断线的风筝———没着没落了,因为依照玉爷的意思,是一旦等他养好身子,便要带他去古金亭家磕头道歉。
这可是他绝对接受不了的,若他真情愿把面子扔在地上给人家踩,那还何苦受这么一茬死去活来的罪呢!
不行,就跑吧!
洪衍武一上了火,也就不免动了要效仿英国的国号——大不了颠儿的念头,可没想到这么“灵光一闪”,却反倒歪打正着把所有问题都解开了。
可不是嘛,一个“跑”字儿恰恰可以化解所有的难题。他只要一去不回头,玉爷逮不着他,总拿他没招儿了吧!他就不信了,天下这么大,玉爷还能找着他!
洪衍武突然间就全盘想通彻了,敢情这事儿纯属是他走进了一个思想的误区。
过去,他总是为怎么瞒住玉爷、或如何干净地推卸掉责任而发愁。难就难在他自己非常清楚,瞒是根本瞒不住的,出了事儿,想玉爷不找他算账更不可能。
可实际上这却是他想岔了,他忘了自己已经不是过去的自己了,他已经长大了。
玉爷的一身功夫,他敢说已经学会了大半儿,所以凭他现在的身手和胆量,去内蒙骑马打狼、篝火烤羊,去xj吃葡萄、看小妞儿跳抻脖儿舞,都不再只是过去嘴上说说的白日梦了。
而他家里的情况也和过去不同了,他的父亲还被关着,母亲连家里的事儿都忙乎不过来,大哥又结婚了,妹妹也早习惯了他不在身边的生活,恐怕他一年半载的不回去,家里人也不会觉得有什么不适应。
既然洪衍武打定了“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的主意,之后的日子,他可以说是烦恼尽去,过得无比舒坦,要用一句后来家喻户晓的广告词来形容,就是“牙好,胃口就好,身体倍儿棒,吃嘛嘛香”。
实际上,这小子还故意做出一些痛改前非的表示,在表面上跟玉爷演戏,只为最大程度让玉爷放心,以方便到时出逃,暗地里呢,他则是肚脐眼里耍幡———心里使劲,偷着摸着开始做些准备。
于是等到他身体彻底养好的时候,他不光晚上去哪儿“刷夜”(黑话,指夜晚在外鬼混,不回家)都想好了,就连粮票和钱也积攒了一些,至少也能保证几天的温饱不成问题。
结果到了11月29日这天,伤筋动骨一百天的日子满了,彻底好利索的洪衍武一大早就恭恭敬敬去和玉爷请安,并以思念亲人为由,提出想要回家探望。
在这种有心算无心的情况下,玉爷根本没任何怀疑,只说让洪衍武早去早回,便轻易地放他脱身而去。
当洪衍武走出玉爷院门的一刻,一种由衷的喜悦情不自禁地涌上他的心头,他意识到自己盼望已久的,真正随心所欲的日子终于开始了。
而这也同样意味着,那些得罪过他的,欺辱过他的人,像过去那么舒坦的日子也将一去不复返了……
就这样,带着“有怨报怨,有仇报仇”的执着,洪衍武离开了玉爷家。
可有点儿蹊跷的是,这小子在早点铺饱餐了一顿烧饼就豆泡儿汤后,既没去找赵火炉、蒋八一,也没去找“豁子”,甚至没去找古金亭、古茂生父子的晦气,头一站,他竟然是直奔了玄武体校。
这又是为什么呢?
其实也挺好理解,这就叫“不患寡而患不均”,人一旦犯了心窄的毛病,其他一切都要靠边儿站。
大约在洪衍武看来,“飞上枝头”的泉子,只把他一人留在树下边的痛苦,甚至还要远远大过于那些外人对他的殴打与欺辱,所以去给陈力泉找点麻烦和不自在,也就成了他最着急办的要务。
玄武体校有两个门儿,北门正对着登莱胡同,离摔跤队、举重队、乒乓球这些室内项目较近。南门则开在白广路二条上,从这里进去,直接就是田径队、足球队训练的大型露天体育场。
洪衍武本以为这种正规的体育院校应该守卫森严,不太好蒙混进去,起头还想着该怎么翻墙进去,却不料到了这儿才发现,自己的操心纯属多余,因为南门只是个最简单的铁栅栏门,根本就没传达室,大可以随便出入而无人干涉。
于是他大摇大摆的从南门长驱直入,半途随见人随打听,穿过体育场之后,没怎么费时就找到了摔跤队的训练馆。
不过到临摸上门的这会儿,他却犯了个大错,结果还没找着正主儿,就先和旁人打起来了。
怎么回事呢?
这是因为玄武体校的摔跤队,实际上要分为古典式摔跤和京跤两个训练队。
古典式摔跤源于希腊,又称古典式角力,属于奥运比赛项。
其实,它也就是玉爷当年在城南游艺园见识过的那种,不许抓衣服、不准用手和腿进攻对方的下肢,只许用手臂抱头、颈、躯干和上肢的法国跤。
而京跤是我国传统跤术,虽然技术覆盖全面,无论技击性还是观赏性都是极佳,只可惜未尝获得国际赛事认可,所能参与的最高级别比赛,也只是我国的全运会。
要按理说,在玄武体校,这两个队的教练不同,训练方式不同,场地不同,跤衣也不同,应该是很好分辨的。
可偏偏洪衍武就是个没怎么出过胡同的土包子,他又哪儿懂得这些呀?于是也就不可避免的闹出了天大的误会。
具体经过特别简单,当洪衍武直眉瞪眼的步入古典摔跤队的场馆时,只有三个古典队的队员正在清理、保养训练器材。
就因为一个古典队员走过来,对洪衍武穿着脏鞋上垫子行为阻止喝骂,结果这小子上手一个“脑切子”,就给人家摔了。
练竞技体育的,最喜欢的可就是有人寻衅挑战,尤其是在自己得意的专业上,那叫什么?
叫“手痒痒”!
对了,这下那两个古典队员自然不干,他们就一起过来动胳膊来理论,却不想这次他们完全错误地估计了形势,竟破天荒碰上了硬茬口,也没几招,俩人一前一后,就又让洪衍武给扔飞了。
要说洪衍武也够黑的,他知道地上铺着垫子,光摔人不解恨,接下来,他竟然还用上了打人的法子。
这样一来,哪儿还有那仨人的好果子吃?没多会儿这几个小子就被揍得哭爹叫娘,开始求饶了。
而这还并不是结束,最让仨古典队员闹心的事儿,恰恰就发生在接下来的一刻。
当他们好不容易搞清楚洪衍武要找的人是谁后,都不约而同齐齐向隔壁一指,满面委屈地说,“哥们儿,你真找错了,我们是练古典的,练京跤的,可都在隔壁哪……”
就这一句话,都带上哭音儿了,听着真不是一般的冤,简直和无缘无故挨了爸爸一顿臭揍的孩子没什么区别。
那么自然,一弄明白怎么回事,本来怒气冲冲洪衍武,顿时就不生气了。
甚至他还相当“大度”地说了句,“算了,饶了你们了……我说的呢,怎么你们练的跤这么笨、这么蠢。什么古典跤,根本就是没用废物嘛……”
得,这一句,又让三个敢怒不敢言的古典队员,当时冒出了一个想法。
这孙子,噎人比打人还有本事!
第一百七十五章 体校
玄武京跤队的训练馆里,二十几个京跤队的学员,已经各自开始了早训前的热身练习,唯独陈力泉还独自坐在一边,用布卖力地擦拭着训练用的皮人。
至今为止,陈力泉来玄武体校受训已经两个月了,为这件事,他的妈妈和玉爷都感到异常的高兴,完全可以说,当初他们是带着一种毫无条件的信任,迫不及待把他交给许教练的。
而陈力泉自己,却从没想过自己会成为一名正式的体校生,也是来到这里之后他才明白,这不仅意味着他从现在起,每月开始享有两块五的训练补贴、毕业之后会有一张中专学历,也意味着他今后几乎板上定钉,会成为一名专业队的摔跤运动员。
陈力泉其实心里清楚,这件事应该感谢“错腿冯”和马教练,是他们牵线搭桥把他推荐给许教练的,给了他一个如此光明远大的前程。
而且把他招进来的许教练对他也挺好,不但亲自给他安排好了食宿,帮他领了队衣、队服,就连每天的训练科目也是许教练亲自来教导陪练,甚至还许诺他明年初就让他去打正式比赛,说什么只要他听话好好训练,保证三年之内就让他成为全市的摔跤冠军。
可说实话,对这件足以让别的孩子乐得发疯的事儿,他自己却并不开心。
因为体校是全日制封闭式管理,连星期日外出也要向教练请假,这不仅意味着他必须要离开对他师恩深重,教导了他五年的玉爷,也不得不与从小就与他朝夕相处的洪衍武就此分别。
特别是现在这个时候,他的发小洪衍武不仅受了伤,而且还似乎对他有什么误会,“出师考”那天对他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他要不弄清楚其中的误会所在,要不亲眼看着洪衍武痊愈,他在哪儿也待不踏实。
所以想当初玉爷、许教练和马教练一起去他家找他妈妈商量时,他自己的回答却是“我不愿意去,除非小武也能一起去。”
这让在场的所有的大人都大吃一惊,都不理解他怎么能这么傻,甘愿放弃能当冠军的机会。
结果他的妈妈落了泪,他的师父玉爷阴了脸,马教练和许教练则一起以伯乐的姿态和他说话,反反复复大作他的思想工作。
他们先解释说洪衍武的家庭成分太“高”,根本没有去体校的资格,接着又说他应该要有“为国争光、勇于进取”的觉悟,不能以私心对待组织的培养。
于是他再说不出什么反对的话,便只有听从大人们的安排,这才让此事有了个表面上“皆大欢喜”的结局。
可他自己知道,要是能有选择的余地,他宁可还待在玉爷的小院儿里,帮着玉爷洗衣服做饭、照顾受伤的洪衍武。
他宁可陪着这个唯一的好朋友,一起吃臭豆腐、烤窝头片和炒黄豆,每天晚上躺在被窝里翻小人儿书,或是聊闲天儿。
此外,对于玄武体校的生活,其实陈力泉也是真的感到极度不适应,觉得很难融入这个集体。
这一方面,是因为传承和门派有别。
由于陈力泉是玉爷用“小锅饭”教出来的徒弟,在练功的方式和理念上,天生就与体校生们格格不入。
比如说陈力泉每日坚持不懈的“二五更功夫”,就与宿舍的21:30——6:30的熄灯睡觉时间严重冲突,同宿舍的队员个个对他有意见,认为他早起晚睡的习惯,影响大家休息。
而陈力泉每天早晨的数公里长跑,则被大家当成了一种“冒傻气”的行径,因为队里只有惩罚队员才罚长跑。
另外,由于队里没有石锁,陈力泉只好用抛杠铃来做替代练习,不料却又被人说成是他有意损坏训练器材。
特别是看到陈力泉练“排打功”后,大家更是把他当成了一个“缺心眼”的人,还以为他喜欢没事儿自虐,就连许教练也认为这门功夫一点也不科学,希望他能停止练习,免得造成意外,残害了身体。
总之,队里所有人都对陈力泉不理解,他也毫无办法去得到他们的认可。
可其实在他看来,全队的人包括教练,都太自以为是了,他们虽然看不起玉爷教他的东西,但事实证明,玉爷教他的东西要远比体校教的实用的多。
大概也恰恰正是因为这些人对玉爷的练法有偏见,他们的基本功才会这么差劲,稍微磕碰下就能受伤,这要是用句洪衍武的话来形容,那就是“不扛揍”。
而另一方面的出现问题,则是在人际关系上了。
由于队里以于佑春教练为首的一派师生,本身就和许教练极其不对付,那么顺理成章,这些人也就会把许教练招来的苗子当成了眼中钉、肉中刺。
于佑春大概是在效仿唐代番王李克用在沙沱国拥兵自重,收十三个异姓草莽为义子的举措,他也把自己偏爱的十三个主力队员学生,称为“十三太保”。
结果他的这些学生仗着有他袒护,平时不论在校内还是校外,都喜欢用武力解决问题,打群架十分平常,更习得一身的江湖匪气,完全成了体校的一个霸王团体,而他们就特别喜欢找陈力泉的茬儿,给他增设难题。
更何况陈力泉天生就不懂得与旁人打交道,又深受许教练的推崇与看重,这也使得原本许教练一派的学生对他充满了戒备的敌意,因而他也就几乎被所有的体校生孤立起来了。
比如说,每日训练前和训练后,清理垫子,擦拭座椅和器材这些杂活儿,在“十三太保”的有意为难下,许教练的学生束手旁观下,渐渐的就都担在了陈力泉一人的肩膀上了
可由于这是为队里服务,尽管没有一个人会帮他的忙,但厚道的陈力泉总觉着不好意思去和许教练诉苦,于是他也就认了,埋头一干就直到现在。
要说卖点儿苦力气倒也没什么,可生活里也得受气就让人有点接受不了。
以“十三太保”为首的这些老生,除了经常会使唤陈力泉给他们洗衣、打水、跑腿以外,就连去食堂吃饭也欺负他,每天都号召所有人团结一致地把他排挤到队伍的最后一个。
这样早餐轮到陈力泉的时候,往往只剩下点粥可以喝了,而中午、晚上这两顿正餐,他也就来得及吃一碗饭菜,等到再去盛下一碗的时候,也就没有菜,只剩白饭了。
要说陈力泉人虽厚道可并不蠢笨,为了能吃饱,他也有自己的对策,那就是每次吃饭先少盛饭,多盛菜,这样把提前量打出来,也就可以从容不迫地再吃第二碗米饭了。
不过事情到此也没能消停,更过分的事情还在层出不穷。
前不久,刚发完补助,“十三太保”里的老五和老七竟然把勒索的主意,又打到了陈力泉的身上,非说他这个新生得“意思意思”,要他用补助的钱给他们买烟抽。
而他们的这一要求遭致了陈力泉的断然拒绝,于是梁子也就这么结下了。
后来在训练中,这俩坏小子果然蓄意报复,因为想把陈力泉摔个头破血流,他们就借陪练的借口,好对陈力泉行实战之实。
那一次,他们一个“过肩摔”甚至把陈力泉故意甩到了场外,连教练平日所坐方凳全砸得粉碎,这要换个普通人当场没准腰就摔折了,也幸亏陈力泉身负他们看不上眼的“排打功”,竟然屁事儿没有抬腿就走了。
而这无疑也起到了一定的震慑作用,让“十三太保”都摸不清陈力泉的深浅了,倒是给他换来了几日少有的清净。
只是到现在陈力泉自己也说不清了,如果下次这伙子人再来招惹他,他到底会不会控制不住,给他们点厉害尝尝。
可要是那样,又会不会给许教练添麻烦呢……
陈力泉抹了把头上的汗,看看还剩下的几个皮人,决定喘气休息一下再接着擦,而当他望向玻璃窗外风景的时候,忍不住又想起了心里最惦念那个人。
这么久了,小武的身体恢复得怎么样了?
他可真想回去亲眼看看呀!可惜许教练为了明年初的比赛,日日给他特训,还不许他请假……
小武还在生他的气吗?
他已经攒了五块钱了,只要小五不生气,他给玉爷买两瓶二锅头以后,宁可把剩下的钱都给他花……
世上的事儿,有时恐怕真的是这么奇怪,有的人就是不禁念叨。
就在陈力泉刚一念到洪衍武的时候,京跤队训练馆的大门就被推开了,一个油头滑脑的小子探头探脑向内窥探,在一眼看到陈力泉后,他马上一脚踏了进来。
说曹操曹操就到!
这不是洪衍武,又能是谁呢!
第一百七十六章 大转弯
“小武……小武,你的伤好啦?你来看我啦!”
陈力泉一看见推门而入的洪衍武,马上扔下手里的皮人,迫不及待地站起来迎了过去。
这种热情倒是让洪衍武不由一愣,因为他全没想到陈力泉见到自己会是如此激动。
不过转眼之间,陈力泉身上写着“玄武”二字的淡紫色运动绒衣就“烧”了洪衍武一下,于是他脸色一变,阴阳怪气地甩了陈力泉一句。
“怎么着,听说你都要当冠军了,我还不来瞻仰瞻仰!是不是如今咱高攀不起了,不欢迎啊?”
可在陈力泉的心里,现在全是与好友重逢的喜悦,他什么也顾不上了,一点没察觉洪衍武语气的怪异和眼里闪着的寒光,所以他不但没被这话“刺”着,反倒想起当初没能和洪衍武告别就被许教练带走了,一时还觉得挺自愧的。
“嗨,你说哪儿去了?你来我巴不得呢……当初是玉爷直接叫许教练带我走的,我可一直惦记你的伤呢……你……已经不生我的气了……”
但看着陈力泉露出一副忐忑的样子,洪衍武却想歪了,他以为这是陈力泉心虚导致的,也是一种占了便宜和实惠后的明显证明,这不由让他妒火中烧,一下醋心得更厉害了。
于是他决定马上就按事先想好的办,他非要当着京跤队所有队员的面儿,好好摔陈力泉几下狠的不可。
这一来可以落这小子的面子,让他别这么得意,二来也为了证明他自己才是“真正”的冠军,只不过小爷“深藏功与名”,不屑于来这儿与大众凡人为伍罢了。
而就在洪衍武面露狰狞,刚要发作的一刻,凑巧的是,不早不晚,竟然在这会儿掺和进来一个闲打镲的主儿,结果把事情的导向,彻底推向了另一个方向。
“嗨!你是哪来的?出去出去!”
毫无来由的,一个极为不逊的声音就突然响起,刚好把洪衍武已经到嘴边的喝骂给堵了回去。
洪衍武和陈力泉齐齐扭头一看,只见一个横眉立目的小子,正远远地从那些在热身的队员中向他们走来,满脸的拧巴和不客气。
洪衍武自然不识此人,可陈力泉是认得的,这小子不是别人,正是“十三太保”中的老五,于是没等洪衍武做出反应,他就迎上去先一步拦住了这小子。
“你干吗?这是我朋友,他来找我的……”
可老五只不屑地瞥了陈力泉一眼,仍是一副气势汹汹要把洪衍武撵出去的架势。
“你算老几?找皇上二大爷的也得给我出去,我不让他待这儿!他就不能待这儿!”
“凭什么?”
“就凭你是新生,老子是主力队员!告诉你,姓陈的,别以为老许待见你,你就能冒头!让你买烟的事儿还没跟你算账呢!甭废话,赶紧干你的活儿去,要是一会儿等于教练来了,你还没擦完,中午你就别吃饭了……”
哟嗬!这小子够横啊!
尽管同是品质恶劣,阴毒损坏之人,可洪衍武打一看见这个老五就心里别扭。
不过这会儿,他倒有点儿明白过来了,似乎陈力泉在这儿的日子实在不怎么地,好像平时被这些老队员欺负得挺狠的,根本“不得烟儿抽”。
果然,不多会,陈力泉一扭头回来,就小声把体校的情况和被勒索买烟的事儿都告诉了他。
而听完之后,洪衍武心里倒挺不是滋味的,因为他既没想到陈力泉这个“冠军苗子”竟会被如此被怠慢,日子过得并不如他所想的那般舒坦。
另外,他更没想到,泉子竟然把两个月的补助全给他和玉爷留下来了,泉子自己一点儿没舍得花。
“小武,要不你先跟我去宿舍吧,我把钱给你,你先去白广路电影院看场电影去,我等中午去找你,咱俩再一起南横街吃卤煮去……”
没等洪衍武说什么,陈力泉已经做出了新的安排,绝对的消费一条龙,有玩有乐,有吃有喝,而他话里提到的卤煮,其实就是指“卤煮火烧”。
这种京城特色小吃的主料是小肠、肝、肺、肚等猪下水,还有五花肉、油炸豆腐块和火烧,它与“炒肝”一样,起初都是商家专为吃不起肉的穷人所创制,所以在物资匮乏的年代,也一样为京城百姓所挚爱。
特别是南横街那家卤煮店,虽然正名叫做燕新饭馆,没什么特色,可实际上,那儿却是京城最正宗的卤煮火烧店。
因为那里的掌勺厨师,正是卤煮火烧的发明者,从清光绪年间起始,四代相传下来的“小肠甄”后人。
想当年,天桥、虎坊桥、前门和西单牌楼都有人家的买卖,要不是因为1956年搞了公私合营,人家才不会被调到燕新做个普通厨师呢。
洪衍武和陈力泉,他们早先都是被玉爷带去的,两毛五加二两粮票一碗的正宗卤煮,像这种天凉的时候,能热乎乎来上一大碗,保证是既解馋又解饱。
可即便如此物美价廉,经济实惠,在当年对他们而言,能饱饱吃上一顿,其消费的奢侈感也要远远胜于今天的暴搓一顿“燕窝鲍翅”,这不能不说,今日有这个财力,还是得益于陈力泉被“官家招安”,才会有这等好处了。
总之,陈力泉的建议是相当周到,也足见其款待的诚意,这不由让洪衍武胸中的戾气尽消,他一点儿也没有任何想对陈力泉不利的念头了,反而又清晰地记起了俩人从小到大的交情,只剩下满心的温暖和煦。
洪衍武默默点头,便打算就此息事宁人,照陈力泉说的去办。
岂料陈力泉这番话才刚出口,却也同时直接刺激了老五的神经。
这小子可是不捡钱就算丢的主儿,心里还惦记着陈力泉的那五块钱呢,这一听见这口肥肉马上就要让人家吞了,又岂肯干休?
于是这小子没等陈力泉和洪衍武离去,上赶着又来横加干涉了。
“陈力泉!你去哪儿?赶紧擦你的皮人去,别找不自在!”
“还有你,你怎么还不走啊?瞧你那双脏鞋,都把我们跤垫给踩脏了,赶紧出去!看你那土包子样儿,这可不是你能随便能来的地方……”
老五先是一伸胳膊,异常蛮横地阻拦陈力泉出训练馆,接着还讥讽洪衍武寒酸衣着,极为轻蔑地继续往外撵他。
得,就这两句话,顿时就把洪衍武心里已经熄灭的火气给引着了,洪衍武最讨厌的就是这种以貌取人,看人下菜碟儿,见穷人压不住火的人,于是他的手忍不住又开始“痒痒”了。
陈力泉也是相当气愤,他倒不是为自己,而是为洪衍武受到侮辱而生气,所以他自打来体校之后,竟头一次甩了脸子。
“他是我朋友,踩脏了垫子我去擦,可你小子再敢挤兑人,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可没想到老五竟一点不收敛,反倒仍是寸步不让,继续对陈力泉加以讥讽。
“唷,大个儿今儿急了啊?你还真以为自己是冠军呢!有本事,你先跟我这全市第三名过过汗儿!”
而且这小子就连让人把话说完的功夫都不给,接着一扭头,直接过来用双手使劲搡了洪衍武一把,就想把他个推出去。
“还有你,别耽搁功夫了,我们该训练了,你赶紧给我出去吧……”
要说这就是陈力泉太过忠厚老实带来的后遗症了,过去面对“十三太保”的挑衅,他总是加以容忍克制,而现阶段他的训练目标又只有纠正技术中的犯规动作,根本没展示过自己的真正实力,所以哪怕他此刻发火,这块臭牛皮老五也一点不惧。
不过更出奇的是,洪衍武对老五冒犯,此时非但没急眼,反倒还拉着陈力泉一把,不让他发作。
而接着,他又一反常态地作出一副好脾气的样子凑了过去,似乎颇感兴趣地继续跟老五打听。
“你是全市的季军?失敬失敬。那……你们这里还有冠军和亚军吗?”
这话可正搔到老五的痒处,无论何时,有机会能显摆一下,他都不会放过这种机会,于是这小子暂时对洪衍武罢了手,一撇嘴,便指着众队员的方向,眉飞色舞地开始吹嘘。
“怎么没有?告诉你,我们‘十三太保’可都是队里的主力队员!看那边!那位就是我们老大,绝对的市赛冠军……”
“那是老二,那是老七,都拿过市赛亚军……”
“还有呢,老六、老八、老十和我一样,都拿过市赛季军……”
“怎么样,土老冒,开眼了吧?京跤正规比赛可分十个量级呢!这叫什么?这就叫专业队……”
洪衍武笑得愈加灿烂,只不过随后话里的后半句,可就彻底露出了狐狸尾巴。
“哎呦,冠亚季军还都有啊?那可太好了,还真是人才济济……可你说,我今儿要揍了你们所有人,你们今后还有脸自吹自擂吗?”
老五一个愣神儿才反应过来,可他刚怒目叫出来“你丫找……”这半句,后面那个“抽”字儿还在嗓子眼儿的功夫,洪衍武的一记窝心脚,就已经狠狠揣在了他的肚子上。
结果这一个大飞脚,竟让这小子一个倒仰飞出两米去,然后“哇”得一下子,把今儿的早饭全交代出来了。
饶是地上铺着垫子,他也疼得直打哆嗦,捂着肚子只知道跪在地上,根本爬不起来了。
陈力泉在旁边看得目瞪口呆,他全没想到洪衍武前半晌还带着笑容捧人,后半晌竟毫无征兆地突然出脚踹人,这口蜜腹剑、白糖砒霜的一手儿,也玩儿得太黑了!
要说这也是老五今儿倒霉催得,这小子哪儿想得到啊,像他这样早习惯了对旁人指手划脚,青皮劲儿十足,校内校外无人不惧怕三分的“跤霸”,今天竟然碰见了一位在社会上仗着摔跤压人,在小人堆内好耍胳膊根的活祖宗。
常言说得好,这就叫“强中更有强中手,一坏更比一坏强”!
想也知道,“奸、懒、馋、滑、坏”,毕竟和“阴、毒、损、黑、狠”还不是一个量级的,因而这位“十三太保”的老五落于下风,也就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儿了。
第一百七十七章 快打旋风
虽然玄武体校对于打架向来都有严格的规矩,可其一是恰逢乱世,规矩守则什么的基本都沦为了摆设,其二又有于佑春作为靠山偏袒自己的学生,于是京跤队的“十三太保”便各个都成了有名的“打群架”爱好者。
再加上这伙儿人平日打架总是作为寻衅的一方,根本就没吃过亏,所以这时,当有人在远处一看老五被洪衍武“干”趴下了,吆喝了一声之后,一帮子人立即气势汹汹聚集起来,冲着洪衍武和陈力泉就乌泱乌泱地过来了。
陈力泉远比洪衍武着急,他最怕好友吃亏,就打算挺身而出,拦住这些人,好掩护洪衍武离去。
可偏偏洪衍武压根儿就没想走的意思,还非要和这些冠军、亚军们交交手不可,他还嘱咐陈力泉千万别掺和进来,以免他被队里追究责任。
而陈力泉一听,当时就被好友这番替他着想的话感动得不要不要的,反倒是从心里下定决心,一旦情况不妙,决不袖手旁观。
但说句实话,这其实也就是洪衍武表面做做样子罢了,因为他可是以找陈力泉名义来这儿的,一旦和京跤队大打出手,事后陈力泉不被追究那简直是不可能的。
而且哪怕就是他现在不打这场架了,陈力泉也得吃他的瓜络,别忘了,古典跤馆里还躺着仨小子呢,他们可早就死死记住了陈力泉的名字,谁也绝不肯白挨一顿揍不是?
所以说,这本质上还是洪衍武怕陈力泉阻拦他去打个痛快,才耍的“鸡贼”(土语,指出于自私的狡猾、耍小聪明,同时还带着点猥琐)。
这也就是陈力泉对洪衍武一向深信不疑,才会从最好的一面去理解他,结果又让这小子诡计得逞,还白白落下了一份人情。
“老五,你没事吧……”
说时迟,那时快,也就一眨嘛眼儿的工夫,“十三太保”剩下那十二个,就冲到了二人眼前,随后有人扶起了老五,这伙子人冲洪衍武张口就开始喝骂。
“小兔崽子,知道你打的是谁吗?不知死的东西……”
“你丫敢跑这儿来惹事,老子活撕巴了你……”
特别是刚才老五指给洪衍武看的那个“亚军”老七,此时也用手指上了陈力泉的鼻子,一通不依不饶,猛力发飙。
“怎么着?居然找外人帮你‘拔冲’!告诉你,想翻篇儿没门!你丫欠我们的“大前门”,现在可翻倍了,一人两盒!你要再敢说个‘不’字儿……”
却没想他话还没说完,洪衍武已经黑着脸冷笑起来,当场就截住了他的话头。
“还‘大前门’?我欠你两个大飞脚!现在就赏给你!”
说罢,洪衍武又照着刚才“赏”老五的例,又是一抬脚,正中老七的胸口,结果把这位“亚军”踹得倒撞在身后人的身上,俩人一起成了滚地葫芦。
接着也没例外,这小子还没爬起来,就像老五一样“哇哇”上了,还吐了身下压着的那人一身,要多埋汰有多埋汰!
得,剩下的十一个人一看这景儿,还慎着什么呀?赶紧动手吧!
于是个顶个都凶神恶煞地扑上去了,或是挥拳直给,或是搂要抱腿,一副想把俩人碾成齑粉的样子。
这种情形下,也更证明了洪衍武刚才纯属废话,陈力泉要想置身事外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他也早就被那些小子们盯上了。
那好,既然非打不可,就有招拆招,并肩子上吧,结果“叮咣五四”一上手,洪衍武和陈力泉这小哥儿俩,立刻就让“十三太保”知道他们的厉害了。
本来要按“十三太保”他们的想头,自然认为凭他们一拥而上,很快就能把两个对手按倒在地,然后随着心意得惩治,但事实却大大出乎他们的意料,敢情单只洪衍武一人,就不是他们能应付得了的。
因为别看他们是练京跤的体校生,可要知道,现在的洪衍武除了玉爷和师出一门的陈力泉之外,他已经越来越难找到堪可一战的敌手了,每次打完人后,总会有些意犹未尽,没打痛快的感觉。
所以能让他看上眼的对手,那至少也得是练跤习武多年的成年老手,一个还不行,至少也得几个同时上,才够他过一次瘾头的。
而且从打人的经验上论,洪衍武也不是“十三太保”能比的,这小子不光以少对多的经验丰富,还把跤术和打人的法子结合得极好,他毫无顾忌,只求简单实用,使的许多招术都属于“犯规”动作,就连“断子绝孙”的地方都敢招呼,下手“贼”狠,
正因为是这样,谁犯在洪衍武的手里就算是倒了血霉,他是专门拿脆弱的要害或是关节下手,才刚一伸手,就给一个小子的胳膊拽脱臼了,然后抓住一个又一掉腿,一脚狠踩在腿弯处,这个也成瘸子了。
说白了吧,他这边虽然毫无烟火气,却是最心黑手狠的,“十三太保”无论哪个,只要一和他交手当场就废,跟着就爬不起来了,他还未尽全力,就已经把对手打得屁滚尿流了。
至于初出茅庐,还没经历过多人乱战的陈力泉,虽然开始有点儿畏首畏尾、缩手缩脚,可真拆哒了两招也很快就找着窍门了。
而对付他的几个体校生,刚一开始还能占点儿便宜,但是后边也就没好果子吃了。
怎么回事?
其实也好解释。
陈力泉不是实战经验少嘛,可他气力上有优势啊,训练馆里最沉的皮人他一手一个耍起来毫不费力,举重组队员需双手举的杠铃,他一手提拉起来也没问题。
这么一来,凭这身子力气,他想抓谁扔谁都是易如反掌,他也不傻,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把抓在手里的人当成武器朝对手扔飞出去,这样还能砸倒一个。
所以和他交手的几个小子在同伴接二连三的“对对碰”之后,互相看看,都下意识的齐刷刷后退半步,生怕也成了他手里的“人肉流星锤”,或是移动靶子。
就这样,陈力泉甚至比洪衍武还更有效地震慑住了敌人,自然很快翻了上风,也是如鱼得水,连摔带扔地把这伙对手打得哭妈喊爹,倒地一大片。
还是这么评价吧,洪衍武和陈力泉在这个场合可显出真功夫了,他们就如同到了托儿所、幼儿园摔小朋友一样,那么轻松自如,而这些金银铜牌的得主则像被老鹰扑的小鸡,乱跑乱钻。
总之,拢共没出三分钟,现场就呈现出宛如街机游戏“快打旋风”中的景象,两位玩家配合默契,尚在“血槽满血”的状态下,就让“十三太保”东倒西歪横躺了一地,无论谁是冠军、亚军还是季军,就都只有哀声叹气,伏地挺尸的份儿了。
说真的,就连那些束手旁观,许教练的学生们都看直了眼儿了,他们在极度震惊中大开眼界,异常兴奋,第一次知道了敢情还有这么打架的呢!
可即便如此,洪衍武却还没打痛快呢,嘴里直嚷嚷表示不满。
“别装死啊,再起来呀,快点儿,再陪小爷玩玩儿。”
结果这话顿时引得“十三太保”多数人爆发了最后的生命力,争先恐后呻吟,“别打了,别打了……”
只是,毕竟手指头不是一边齐,也不是所有人都这么软蛋,像那一开始惹出事来的老五就威风不倒,躺在地上也毫不示弱。
“就不起,就不起来,看你还能把我怎么样?”
事后,“十三太保”的其他人对此都达成了一个共识,说这小子纯属煮熟的鸭子——肉烂嘴不烂,才会自讨苦吃!
洪衍武还能把他怎么办?不就是抽他呗!
可就在洪衍武重新从地上揪起面如土色的老五,想要教训教训他那张贱嘴的时候,一声“你给我住手!”的大喝,却突然在京跤训练馆的大门口响起。
洪衍武回头一看,只见从外面进来个身穿运动服,脖子上挂着铜哨的大汉,一看那打扮就知道是个教练。
果然,在陈力泉面色大变中,地上的“十三太保”们也都来了精神,各个大声高呼“于教练救命”,接着有人哎呦哎呦地诉苦,也有人告陈力泉的黑状,说他引外人来大闹训练场。
不用多说,洪衍武现在也知道这个主儿就是“十三太保”背后的靠山了,而不是把陈力泉招进来的那个许教练。
不过他可不管那个,爱谁谁,照旧是上手正反两个大嘴巴,抡圆了去抽老五的脸,然后一掉腰又顺势使了个大背挎,把这小子给扔飞出去,结果老五倒地后,直接就翻了白眼了。
这举动无疑激怒了于佑春,他像是怕洪衍武跑了似的,马上一脚踹上了大门,然后就先冲陈力泉吼了一嗓子。
“陈力泉!你干的好事,我要开除你!”
随后他也不待陈力泉说话,就又把矛头指回洪衍武,虎视眈眈走了过来。
“你是哪儿来的野小子?敢当我的面打我的队员!小兔崽子!我非得教训教训你……”
于佑春口吐狠话,可他却不知这正是洪衍武梦寐以求的好事,一听又有了架打,洪衍武简直都快乐开花儿了,他根本不顾此事对旁观愁眉苦脸的陈力泉会有怎样的影响,反倒为了彻底消灭让对手改变主意的一切可能,一张嘴就用俏皮话来拱火。
“你往河边那么一蹲,就敢充龙王?弄点黑锅烟子一抹,就想装灶王?好好看看你这几个脓包徒弟的下场吧,教训我?你也配!”
这话可真够气人的,“十三太保”是于佑春的学生不假,何况又当着这么多许教练学生的面儿,于佑春的面子哪儿下得来啊?所以这位玄武体校京跤队的主教练,当即“啊呀呀”一声暴怒的大叫,他就朝洪衍武扑了过去,
在这种情况下,哪怕陈力泉还想说什么,也不得不欲言又止了。他也清楚,这就没法儿再善了。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
洪衍武和于佑春一搭上手就感到了,教练毕竟是教练,于佑春手里还是有两下子的。
而于佑春也试出洪衍武是有真功底的,确实也不含糊。他这时才猛然想到,自己确实太冲动了,对方可是把他十三个徒弟一起撩平的主儿,手底下还能软吗?
于是二人都心知肚明遇上了敌手,便开始凝神屏气地开始了你进我退,我攻你守地试探性进攻,各自专注地寻找着对方手眼身法步的破绽与漏洞,
洪衍武的风格是典型的“善扑营”传承,动作技术强,出场跤架小,讲究的是“腰似盘蛇眼似电,脚似生根轻似燕”。
而于佑春的跤术则有着津门跤之风,动作干脆猛烈,又灵活迅速,形似狸猫,犹如白猿。
结果两个开转悠下来,仍旧是谁也奈何不了谁。
不过别看洪衍武此时还能保持镇定,但作为于佑春来讲,却是越来越是心惊。
因为他是真没想到洪衍武小小年纪,功夫底子就已经这么厚,竟然一点儿“跤病”都没有,这让他根本没法儿“开方子”,细细思来,洪衍武身后之人才更让他感到恐惧。
可恰恰就是这么一走神儿,移身挪步,稍一迟疑,于佑春自己反倒是露出了破绽。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洪衍武当即身形一变冲上前来,飞起右脚就是一个“挑勾子”,火候和力道拿捏得恰到好处,结果这么一下,于佑春就像个席筒儿似的给掀了起来……
“于教练……”
旁观人等惊呼之声未落,只听“唉哟”一声痛苦的叫唤,最不该出现的场面出现了。
敢情洪衍武以巧破千斤,将对手撂倒后,心一发狠,就下了黑手,故意屈肘,把自个的身体重重地砸在了于佑春的身上。
而等到他再起身的时候,最终效果才为大家所见,只见躺在地上的于佑春用手紧紧捂着左肋,痛苦地喘着粗气,嘴里也只能断断续续的吩咐学生,“去……去叫医生,我……动不了了……”
陈力泉可全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种程度,不免有些手足无措。
可洪衍武却满心幸灾乐祸,这会儿还出言挤兑呢。“其实你们道个歉也就得了,干嘛非要动手呢?瞧瞧,如今打坏了多不好……”
就这句话,差点没把于佑春气得背过气去,一阵猛烈的咳嗽不可抑制地发作起来。
恰在此时,训练馆的大门竟又一次地被人突地一下推开了,而这次进来的人还真不少,呼噜呼噜一气儿涌进二十来口子,也不是别人,全是隔壁练古典跤的。
这时就见一个小子远远用手一指洪衍武,对打头的两个人说,“何教练、黄教练,就是这小子,刚才打的咱们的人……”
在所有京跤队员极度惊愕的目光之中,洪衍武只满不在乎地笑了笑,不过陈力泉可是彻底傻眼了。
第一百七十八章 后果
洪衍武跑了!
他不傻,知道越待下去树敌越多,弄不好就“先甜后苦”了,所以他没和古典跤队的人再打一场,而是用方凳砸破了一人高的玻璃窗,然后跳窗逃跑了。
他离去时,之所以还能保持一种从容不迫的姿态,并不完全来自于他良好的心理素质和脱逃经验,更多的其实是仰仗于陈力泉主动牺牲了自己,帮他垫后。
但要说明的一点是,这绝非洪衍武过于自私,没招呼陈力泉跟他一起走,而是因为陈力泉觉得自己是“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庙”,而且他也怕自己逃跑便会牵连到许教练身上,所以才“一人做事一人当”,主动做出了替好友断后的决定。
就这样,陈力泉凭他自己的个人之力,就像个人形碉堡一般,牢牢守在了洪衍武的身后,把赶上前来要抓人的古典跤队员,用“对对碰”的方法都给拦下来了,甚至于古典队何、黄两个教练齐心协力同上,也没能冲破这道封锁线。
并且由于何教练在被陈立泉擒在手里后,出于羞愤还想指使其他人继续追击,结果竟被陈力泉情急下用“三道勒”给生生勒昏了过去,反倒成了杀鸡骇猴的鸡了。
当时的情景,若用现在游戏玩家的眼光来看,那绝对是一个超强mt独战群怪,还放了大招儿的经典场面。
不过威风过后,陈力泉的下场可就不怎么美妙了。
当天体校领导就做出了决定,不但把陈力泉立即开除退回原校,要他承担于佑春的营养费,赔偿洪衍武砸坏的玻璃钱,还要他向全体古典摔跤队成员道歉,要不是许教练在事后极力争取,恐怕他还得被体校送到派出所里待上几天。
总之,就因为洪衍武这一次的到访,陈力泉的身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一个玄武体校即将迎来初赛的冠军苗子,转眼间就变成了有历史污点记录在案的流氓学生。
但即便如此也不算完,力保他的许教练同样受了他的牵连,就因为这件事,体校不仅扣了许教练的工资,给他背了一个管理无方的处分,同时为了顺利和于佑春达成和解,许教练还不得不把上调工资的名额让了出来。
这让陈力泉无言以对的同时,也为自己辜负了许教练的培养,为欠下的这份人情更加的内疚惭愧。
但是说真的,陈力泉觉得最难过的一关其实还在当天晚上,因为收拾好铺盖卷后,他就被许教练“遣送”回了玉爷的家,可他并不知道究竟该怎样面对玉爷,回头又该怎么跟妈妈做交代。
事实也的确如此。这一天后来发生的情况,让陈力泉永远难忘,因为那是最让他后悔和痛彻心扉的结果。
许教练和陈力泉到的时候,玉爷正在家里吃晚饭,老爷子一看他们的样子就预感到不对,所以脸色当即就不好看了
后来随着许教练落座后一边说,玉爷就一边喝酒,因为听着生气,老爷子在饭桌上几乎就没说话,菜也没吃几口,一杯连一杯的闷酒倒喝得异常之快,眼看着一瓶“散白”没多会儿就空了。
许教练自然知道这酒因为气全走了心,但他是外人看着也不好拦,而陈力泉倒有心想劝,可他才到刚叫了一声“玉爷”,就被老爷子狠狠抽了一个嘴巴。
陈力泉捂着脸站在玉爷面前,窘得说不出话。老半天,他才说,“玉爷,我知道您有气,可我是没办法,我不能眼瞅着小武吃亏……”
“谁吃亏?傻小子,糊涂啊,你才是吃了他的大亏啊!那个坑了你的混帐畜生呢?他怎么没回来!我非抽他的筋扒他的皮不可!”
就这样,接下来,玉爷沉着脸发了好一通的火,表面是对着陈力泉,但其实基本上全是骂洪衍武的。
老爷子说洪衍武早上谎称回家,恐怕就是打了埋伏特意去搅和陈力泉的,还说这小子心胸狭窄,戾气太盛,已经全拿打人当儿戏了,今后即便捅出再大的漏子也是家常便饭,他这个师父日后是必定会被人家戳脊梁骨的,他也对不起把孩子交给他的老洪家……
大概是玉爷真心气得狠了,又有酒精的作用,这脾气一发作就收不住了,老爷子直骂到血气上涌,把脸色胀得通红还不停口,最后甚至还咬牙切齿地放了狠话。
“他简直就是图里坤,图里坤啊!我教出了另一条白眼狼!不行,这次一定要清理门户,彻底废了他!”
这图里坤许的名字,许教练从未听过,更不会替洪衍武操心,他只是担心玉爷暴怒伤身,不住地劝玉爷别气坏了自己身子。
但陈力泉却是听玉爷说过这段旧日往事的,心中不免惊愕莫名,他可万万没想到,就因为此事,玉爷对洪衍武的恶感竟然到了如此地步,已经把他与当年叛出师门的恶徒相提并论了,看老爷子这意思,一旦找着洪衍武,是铁定要把他逐出师门、要废掉他一身的跤术了。
这么一细琢磨,陈力泉不由骇得满头冷汗,因为至今为止,他对洪衍武也没办法生出丝毫怨恨。
而就在陈力泉不知该如何替洪衍武讲情而着急之际,这时竟又有变故横生,突然之间,玉家的院门竟突然响了起来,而且来人显然还挺急,把门环拍得山响。
在玉爷示意之下,陈力泉急匆匆地去打开街门,不想他才刚一开门,李尧臣的次子就不管不顾,一头热汗地闯了进来。
由于都是熟人,李尧臣的次子根本没容陈力泉说话,抢先问明玉爷就在堂上后,二话不说就慌慌张张进了屋,结果一见玉爷,他“噗通”一声就跪倒在地,带着哭腔说,“师叔,我父亲殁了!”
“啊?你说什么!”
玉爷乍闻噩耗,惊愕非常,他怎么也没想到,李尧臣的次子竟然是来报丧的!
此时此刻,那位与他相交数十载的知交好友,一生对他无数次伸出援手的老大哥,竟然已经撒手人寰,与他阴阳路两隔了!
那今后这个世间,便再无一人与他的过去有关,也再无一人能明白他这一生是如何走过来的了!
于是就在这一刻,一股凄凉与孤寂的茫然感悠然升起,使他人整个愣住了,完全动弹不了,就跟傻了似的。
紧接着过了半晌,就在众人亲眼目睹下,僵立不动的他,脸色迅速由通红转为煞白,张口“嗬嗬”两声,竟然身子一软“咚”得到地,当场昏厥了过去。
这一下子,无论陈力泉、许教练还是跪在地上的李尧臣之子都慌了,众人赶紧上前探看,却不料怎么掐人中,老爷子也不醒,没办法,他们只好把玉爷送进了医院。
总算还好,在大夫的及时救治下,玉爷在医院里终于醒过来了,但可惜的是,最后的诊断结果却十分糟糕。
据大夫所言,老爷子因为喝了不少酒,心里生着闷气,再加上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又惊闻亲友去世噩耗,所以导致气血逆乱,得了“脑卒中”——用白话来说就是“脑梗塞”。
再加上考虑到玉爷的岁数,大夫索性私下告知几人,说玉爷口齿还算清楚,但已经半身不遂,无法下地了,想要恢复痊愈是基本没有可能了,要是照顾得好,饮食没问题,也不过再拖延个一两年罢了,希望他们都能有个准备,可以开始准备老人的身后事了。
听完这番话后,陈力泉人整个傻了,想到师父教导抚养多年的恩德,忍不住泪如雨下,后悔得拼命锤打自己的脑袋。
而李尧臣的次子也份外过意不去,他就像在五丈原扑灭了诸葛亮七星灯的冒失鬼魏延一样,直后悔自己太急躁,考虑不周全,反倒害了玉爷。
最后还是许教练说了公平的话,他认为一切都是巧合使然,让几个人都不要自责,现在最重要是,该如何安排好玉爷今后的生活。
对这件事,陈力泉自认责无旁贷,而李尧臣的次子也表示不会不管不顾,于是三个人达成初步共识,便去了病房与玉爷商议此事。
却没想到恢复冷静后,已经下不了地的玉爷已经把一切都看开了,他说一切归于天命如此,生老病死也是自然规律,反而开解了他们一番,他还催促李尧臣之子赶紧回去忙和家里的白事,说自己今后的一切有陈力泉照顾足够了,让他无须挂念在心。
此后,老爷子又跟许教练说了好一阵感谢和抱歉的话,最终才对陈力泉说,现在倒是有借口跟他的母亲做交代了,不如就以照顾自己为由,作为向泉子妈解释陈力泉为何离开体校的缘由。
想来泉子妈淳朴善良,又讲老规矩,绝非那种为了儿子前程,就让他弃师父于不顾的人。反正已经于事无补了,这样也免得她得知真相,再伤心气恼。
但对于洪衍武,老爷子却始终只字未提。
直至三天后,玉爷由陈力泉背着参加了李尧臣的葬礼之后,老爷子这才嘱咐陈力泉,说他想见洪衍武一次,让陈力泉想办法把人给找回来。
第一百七十九章 出师
洪衍武自打从玄武体校跑了以后,真的就没回家。
在这个年头,他能去的地方太多了,要是大人想楞找,恐怕会很难,不过这对陈力泉来说却并不费事,因为他太了解洪衍武了。
得了玉爷吩咐之后,陈力泉每天大中午都从皮革厂附近的栅栏钻进陶然亭公园,然后他就去他们旧日常去的几个地方转悠着碰运气,结果没出两天,他果然就遇到了闲极无聊,来晒太阳的洪衍武。
不过,虽然找着了人,可如何说服洪衍武回去见玉爷倒是一件难事,这小子对玉爷可是太过忌惮了,生怕这是老爷子设下的计,再给他唱一出《双龙会》(京剧曲目,又称“八虎闯幽州”,指辽主萧天庆与潘洪串通,骗诱宋帝到幽州被困,又设双龙会,伪约宋帝赴宴议款,盖效项王鸿门宴,欲图当筵杀死宋主,后由杨家将识破阴谋,舍生取义刺死辽主,血战金沙滩,最终救主脱险的故事),怎么也不敢以身涉险。
最后陈力泉不得已,第二天又拿来医院的诊断书和药方子亲眼给洪衍武看,洪衍武这才勉强答应跟他回去看看,但也提出了额外的附加条件,那就是院门不许关上,房门也得敞着。
没办法,历史教训太惨痛了!在洪衍武的心里,玉爷可要比萧天庆厉害得多,他自己又没有老杨家的七郎八虎护驾,不得不防啊!
就这样,再见面的当天中午,洪衍武带着千般的小心,万般的警惕,和陈力泉一起回到了玉爷家,而一见到玉爷的形容,原本还有些忐忑的他,心就先就落下一半,因为玉爷是明显苍老了,那种衰微的样子绝非是故意装出来的。
当他们进屋的时候,玉爷正背倚着床头,眯着眼睛,似乎是睡着了,且再无当初“火烧身”的敏锐,直等到陈力泉去把他唤醒过来,他眯缝了半天眼睛,才认出洪衍武。
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师徒三人彼此虽然心照不宣,却只是对坐,毫无言语,屋里也只能听到炉子上的铁壶哗啦哗啦地响着,冒出的白气使屋里的空气异常沉闷、低落。
而突然间,玉爷竟又吭吭地咳了起来,那咳来自肺腑的深处,就像鼓声一样在一声声地敲击着两个徒弟的心扉,
陈力泉是听得愁眉不展、忧形于色,连洪衍武也不禁一阵控制不住的心悸。
是心虚还是紧张?
他自己也不知道!
反正在如此严寒的京城冬季,他一头细密的汗珠不住地在渗出……
又过片刻,玉爷的咳才终于止了些,这时老爷子主动开了口,内容基本上和洪衍武所预料的一样,一开口就是针对他的指责。
“说实话吧,你小子是不是因为法源寺那天的事儿,你就恨上我啦?而且因为泉子进了体校,你没去成,还恨泉子,不依不饶的?”
一听这话,陈力泉不由睁大眼睛,疑惑地望向洪衍武,一看他这样儿,就是从没往这儿想过。
而被揭破心事的洪衍武脸上一红,随后面色却更加阴沉,仍然一句话也不说。
玉爷也不管洪衍武究竟有多么难堪,只顾接着说,“小子,我教了你五年,平日也没少打你们,可这是天下任何一个师父授艺的前提,不如此你们就学不到真本事。法源寺我为了你打人的事儿当众罚你,虽然不免有些严苛,那也是为了让你明理懂事。要知道,当个明白人不容易,可当王八蛋,谁不会呀?”
玉爷顿了一顿,见洪衍武又低了头,也不知听进去没有,便叹了口气,又换了柔和一点儿的语气。
“你当初怎么来我这儿的,相信你也知道。要不是陈爷求我,咱俩也不会有这场师徒的缘分。说起来,你德元叔可对你可不薄呀!你们老洪家‘运动’中遭了冲击,是谁把你们护起来的呀?你小子过去在外头竟惹事,又是谁给你去擦屁股的?就连你小子平日吃的喝的,人家哪样不是给了泉子,就会有你的?而且你们练功补营养的黄豆,在陈爷‘走了’之前,也是人家包圆的嘛!这么大的好儿你不念,疙疙瘩瘩、鸡毛蒜皮的小事,你到是揪住了就没完没了,小子,你整个一生混蛋呀!”
终于受不了玉爷的絮絮叨叨了,洪衍武脖子一梗。
“一笔说一笔!我比泉子差哪儿了?凭什么!论功夫,我绊子会得比他多,真摔起来,他倒下的时候也比我多。难道就因为我在外头打人了?这不公平!我不服!”
“小武,不是我,是……”
陈力泉胀红了脸,急着插了一嘴,就想解释,可不料马上就被玉爷就叫了“住口”。随后,玉爷对陈力泉说只许他旁听不许他插话,便又开始一门心思地教训洪衍武。
“不服?这么呼天抢地的喊冤,你还以为你是英雄落难呐!告诉你小子,不光因为你在外头惹事,也因为泉子是红色工人的后代,你不是。没错,是有些不公平,可这就叫社会!”
“这人呀,在社会上混,就像与一大帮轴实的老爷们儿撂跤。人家摔了你,你不服气,立马就要再摔人家,还憋着撂他个脆的。小子,这就是你现在干的事儿!是不是?你还以为自己挺美呢,见谁不顺眼就摔谁,还什么都想争一争!告诉你,你肯定要吃家伙儿呀!”
“别不信!第一,因为你犯了众怒,这让你的敌人远比朋友多,哪怕你一时得逞,可人家以后逮着机会,还给你一下子,就让你受不了。第二,你又算个什么东西?一只小腻虫!社会呢?那是大象、犀牛呀!小腻虫想给猛兽玩‘大坡脚’、‘愣别子’,你自己觉得可能吗?就凭你,来个‘得合勒’,把社会摔得翻个儿落地,四脚朝天瞎抓挠,好站一边得意看笑话?美得你,做梦吧!”
“我跟你说明白了吧,你想跟‘社会’摔跤,这原本就是一场不公平的跤赛!别说裁判是人家的人,连规矩都是人家定!人家或许以多敌一,或许背后给你捅刀子,怎么干都行,哪怕输了,人家换个人还能跟你摔。可你小子呢,就只有一条命啊,而且还一点规矩也不许犯,犯了就要挨罚!你说你还能有好儿吗?你就傻吧!”
“说白了吧,跟社会斗,你就别想不吃亏。你小子唯一能干的,也只能是尽量想招儿保全自己,少吃些亏罢了。人这辈子,是不能不低头的啊!你赢不了的时候,就得死缠滥泡,逢招拆招,先保全自几个不伤胳膊断腿儿,这才是大吉祥……”
玉爷是掏心掏肺地作劝解,不料在洪衍武这儿,换回来的却是激动的反驳。
“您这是老理儿了!您觉着教我往地上躺,装死充孬耍没骨头,人家就能放过我了?没有!我不惹人家,人家也要打我,欺负我!您忘了我当初挨打的时候了?所以别跟我提社会,压根儿就没人把我当人看!”
说到这儿,洪衍武一瞪眼,咬着牙,又一攥拳头,“反正都得死,我宁被打死,也不能被吓死!”
玉爷则寸步不让。
“那你的家里人呢?你不想想,就是你自己不想活了,他们也会受你的迟累呀……”
“我不会再回家了!家里从此也就没我这个人了!”
洪衍武闷着头给了一句,随后他抬起头又望向玉爷,眼里带上了一股子决绝的凉意。
“师父,我想明白了,哪怕我就是好好待着,听您的话不去惹事,我们家也好不了。其实不明白的倒是您,您忍了,您也等了,可您这一辈子又落什么好了?您忍来的是别人的轻视,是旁人的压制!而您等来的是没结没完的磨难,是一天还不如一天的苦日子!依我看,您是白白糟蹋了自己一身的好本事!所以我不忍了,我也不等了!就是死我也趁早,我不能再像您这样,最后落个孤苦伶仃,老无所依的下场……”
正所谓“伤人以言,甚于刀剑”,洪衍武这一番话虽属于情急下的口不择言,但显而易见却是出于肺腑的,顿时就触碰到了玉爷心里最深的伤口,不但让老爷子后边的劝告之语全生吞硬咽了下去,甚至还引得老爷子控制不住地又发出一阵呛咳。
为这个,陈力泉第一次带着不满地叫了一声“小武!”。
而洪衍武也下意识地自觉及时住了口,以免再刺激到玉爷。
等到玉爷咳嗽止住了之后,老爷子则彻底对洪衍武没话了,最后沉吟了良久,才终于对洪衍武说出了那极其无奈的一句话。
“你,出师吧。我教不了你啦!”
第一百八十章 衣钵
玉爷和洪衍武这对师徒,最终一点儿也没闹,也没吵,反倒是安安静静和平分手的。
这不单是因为玉爷恢复了洪衍武的自由之身,也因为玉爷还把洪衍武一直梦寐以求的“劈砖”和“脱铐”之法,都传授给了他。
先说那“劈砖”之法。
让洪衍武想不到的是,玉爷竟拿来他当初练功用的那张铁胎弓作为临别相赠的礼物,并且告诉他拳劲的秘密就在这张弓里。
照玉爷所述,拉弓射箭所用之力便是拳术发力的关键,讲究的是进腰出胸,发力用肘,不用手,而这恰恰就是拳劲。
结果洪衍武依言一试之下,成果惊人,落成一摞的十块砖,竟然被他劈碎了六块半,还远超于当初董教练所劈的五块。
玉爷见状又说,这就叫“功到自然成”,其实洪衍武早就具备了如此能力,之所以一直苦练“劈砖”不成,无非不通发力的窍门而已,今后拿这张弓没事多悟,如真正懂得了打法,掌握了形意门“脚蹬”之法,哪怕一气儿劈碎二十块砖也易如反掌。
洪衍武惊喜莫名之下,死死地攥住了那张铁胎弓,眼睛里冒出兴奋之光,完全沉浸在对远景的想象中。
至于那“燕子李三”教给玉爷的“缩骨术”,(参见本文第二卷《第一百二十八章囹圄》)倒并非真的能使骨骼缩小,从原理上说,实际上是使骨头有顺序地叠排紧密,以达到最大程度压缩肢体体积的能力。
所以拿“脱铐”之法来说,本质上就是一门相对简单的笨功夫,只要洪衍武能每日坚持用玉爷所授的特殊手法做揉搓、折叠、扭曲的练习,不断地去锻炼两手、两臂之筋络,时间一长,便可达到五指拢成一团,和两臂扭曲幅度超于常人的功效,那么任何镣铐和捆绑,自然便可迎刃而解、随意脱卸了。
当然,这也与习者的年龄有相当大的关系,像洪衍武这时的年岁,正属于骨骼韧性最好的时候,不论是进益速度或是成效,都要远过于当年在狱中习得此术的玉爷,如若能一直坚持不懈勤练精研,甚至到最后都有可能超过当年的李景华。
其实说实话,洪衍武今天本来做好了挨骂挨训准备才来见玉爷的,他可全没想过会是以如此幸福的结果收尾,于是,在学到两门新功夫后,喜不自胜的他,便带着心满意足离开了玉爷家的小院,从此之后,他就再没有回来过。
而同样非常可惜的是,洪衍武虽然带走了那张玉爷相赠的铁胎弓,而且也把它放回家中精心保存了很久,但他却恰恰把临别时,玉爷着意叮嘱他的那句——“拉弓没有回头箭,人也一样”的劝诫,给当成了耳旁风,完全地甩在了脑后,这不能不说,是让老爷子对他最后的一点苦心和希冀,也付之东流了。
不过话说回来,在这一天,与其说洪衍武是顺利出师,其实还不如说他是被玉爷变相逐出了师门。
因为首先,咱们都知道,玉爷能这么轻易放过洪衍武,还授艺赠弓让他出师,纯属就是无奈之举。
若依着老爷子的本意,无疑是要亲手废除洪衍武的跤术,才算彻底根除了后患,只可惜,现实让玉爷于突然之间丧失了清理门户的能力,老爷子才不得不做出如此的妥协。
而其次,玉爷答应传洪衍武这两门功夫也不是完全凭空相赠,而是以一门功夫来换一个条件。
一是玉爷要洪衍武答应自己,今后他不能再去找古金亭、古茂生一家人的麻烦,以全自己的名声。二是玉爷还要洪衍武答应,在自己死前,他绝不能再回来找陈力泉与之见面。
至于为什么要做如此的交换?那可就牵扯到最后一点了。
说白了,就是玉爷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他要用剩下不多时间,好把自己最重要的东西交给陈力泉,传承衣钵,那么当然,在这个过程里,他首先需要的,就是尽力排除洪衍武偷窥与觊觎的可能。
所以说,洪衍武要是知道玉爷真正的用意,要是知道他自己究竟错过了什么,一定会懊悔不及,更要气得拿脑袋去撞墙了,而之后,就算是他处心积虑、无所不用其极,恐怕也得想个法儿,好把玉爷传下来的东西,从陈力泉那儿给抢回来的。
那么玉爷留给陈力泉的又都是些什么呢?
首先,自然和待洪衍武一样,玉爷也有一样出师礼物相赠陈力泉,那就是他家传的那把锋锐的御赐琉球宝刀。(参加第二卷《第九十九章玉爷》)
老爷子对这把刀只有一句嘱托,那就是此刀专为斩杀外敌而生,也代表着玉家人荣耀的风骨,今后虽然再无多少杀洋鬼子的机会了,可也要陈力泉好好保存,不得流于洋人之手。
接着咱们再说第二,那就是药。
在行里有句老话叫做“传徒先传药”,这是因为武家都是有药方的,有练功的、有救命的,在想当年的江湖,如若某人敢自称是某某的徒弟,那必得拿出几张药方来才作数。
而玉爷的药方虽然算比较少的,但也的确贵在难得。
像“天心丹”,乃是不可多得的救治内伤的特效药,而传自大内的秘制药油,不但活血化瘀,还有巩固筋骨之效,只要有这两种药在,不但练功者安全保障大大增加,就是对练功本身也有事半功倍的促进之效。
所以说,像这种武家的药方既是医学界的一宝,实际上也是武学门派师承的见证。
至于第三,那就要属玉家的独门跤术和受传于外派高人的武术了。
玉家的跤术至玉爷止,已传袭了十三代人,且每一代人都把自己的心得和体会总结汇总,最终再摘选出精要,记录在家族的《跤谱》之上。
所以实际上玉爷交给陈力泉的,并非是一个薄薄的小册子,而是厚厚的四大本自制的线装书,共分为“扎功”、“器械”、“绊子”、“摔法”四篇。
特别要说明的一点是,这可并非古本,因为二百年下来,玉家传人不断为之增加内容,且因时间较远,翻阅之人又多,所以最早原物已然腐朽,是以玉爷在津门张园任职时,继其远祖,又进行了第三次重新抄录订制。
至此,玉家的跤谱几乎已包含了我国百分之九十以上的跤术绊子和练功方法,且还经过玉家人亲身尝试后的改进与补充,可谓是集满、蒙、藏、回、汉五族跤术之大成,若不失公平的说,即便称其是《跤典》也并不为过。
至于外派武术,那便是“转七星”、“沾衣十八跌”、“分筋搓骨手”和“虎豹雷音”这四门功夫了。
其中,“转七星”的法子是玉家授艺于康熙年间镶白旗的“四明内家拳”(在内家拳的流传过程中,明朝盛行于zj宁波四明山一带,其时大家辈出,如张松溪、叶继美、王征南等人,传至宁波还有夏龙本、夏必贤一脉,因而特以地域之名冠之)传人王昭,但此技仅为身受,并无图谱传下,且洪衍武和陈力泉在玉爷的指点下均已习之。
而“沾衣十八跌”和“分筋搓骨手”,一个是嘉庆朝正黄旗的“燕青门”高手常广泗所授,共分“总诀”和“图谱”两册。(参加第二卷《第一百一十一章国术》)
一个乃是岳飞后人,康、雍、乾三朝名将,xhq岳钟琪所传,其练功窍要本为其亲手所录,后经玉家总结,填写备注,又扩为一册。(参加第二卷《第一百一十三章秘传》)
最后再说“虎豹雷音”,此功虽说是罗鹤龄所传,当由于当年是借传李尧臣的名义行的“暗渡陈仓”之举,于是玉爷只能亲手抄录下一篇,并将其秘置于家传《跤谱》“扎功”一册之后,只能相对隐秘地传于后人,因此也未能单独成册。(参加第二卷《第一百一十四章事后》)
所以说,这些外派武术也同样共计三册,而加上《跤谱》的这七册书,这些也就是玉爷所有压箱底儿的本事了。
而当陈力泉按照玉爷的嘱咐,从玉爷床下的转头中取出这些秘籍的时候,他的心中可谓百味杂陈,他再愚笨、再不开窍,此时也明白玉爷这是何意,一时间不但眼角湿了,就连声音也哽咽了,倒不知该做如何表示了。
特别是一想到洪衍武,他的心里还有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愧疚,就像是自己偷偷独占了原本应该和朋友分享的东西一样,这让他更无法心安理得地接受师父的馈赠。
“玉爷……您这是……那小武,小武……”
可没想到,陈力泉才刚一提到洪衍武,玉爷就大声呵斥了一声。
“泉子,你给我记住了,以后不许和我再提这个人!我已经和他割袍断义,从此再不相见了!”
陈力泉不由惊愕地看着玉爷,“为什么呀?刚才不还好好的吗?”
“泉子,我跟你说。洪衍武这个小子,好争胜负而无胸怀,不拘小节却无大志,实在是个最没心胸的!况且他又好以武行恶犯禁,留着他实则对整个社会都是个祸害!你以为我为什么教他那两门功夫?那是我现在拿他没办法了,废不了他,才不得不如此敷衍他啊……”
就在陈力泉惊愕的目光中,玉爷平静了一下,才继续缓缓地说,“……刚才说的只是其一,二来呢,我也必须赶快把他对付走,才好给你腾地儿练功,以便把‘分筋挫骨手’和‘沾衣十八跌’的要领,尽快传于你,以此作为今后对这小子的制衡。若是有一天,这小子闯出了天大的祸事,搞得天怒人怨,我还得靠你维护师门声誉,清理门户呢。泉子,跪下给师父发个誓吧,说你绝不会把这些功夫私授给他,也一定会听师父的话,在这小子行恶之时,出手废了他的功夫……”
陈力泉一听此言,顿时惊得全身发抖,“噗通”一声跪下来,但却带着颤音给洪衍武求饶,“玉爷,您饶了小武吧,他不是坏人,再说……我们……我们也是朋友,我……下不了手……”
玉爷的声音顿时严厉起来,“泉子,师父活不了多久了,就这么一件事托付给你,你竟敢违抗?你也太糊涂了!我告诉你,别看你们是朋友,可我敢断言,今后你一定会受其所累。照他的性子,有朝一日对你痛下狠手……也……不是不可能的……”
说到这里,玉爷禁不住又是一阵呛咳,显然是被气得狠了,动了真怒。
见状,陈力泉垂着泪不敢再言语了,因为怕气坏师父,他也只好顺着玉爷的意,发了誓言,至此,玉爷才总算逐渐止住了咳嗽,重新又恢复了慈祥。
“泉子,不是师父心狠,我已经对得起他了。你要知道,一个跤手,讲究的是品,不是技。像你这样,好马良驹,迎风而立,不嘶不鸣,怎么都能看出来是龙精虎猛、追风踏燕。而小武呢,他就是一头倔驴,再欢蹦乱跳、撒泼打滚,它也就是头不起眼的牲口。你千万要听师父的话,以后多防着点他,可别忘了师父跟你讲过的图里坤,想当初,你师兄大雷死得又是多么惨啊……”
“师父,那小武可未必如您所说呢,我们是一起长大的,以后我会多劝劝他的……”
陈力泉忽然间像是想明白了什么,眼睛突然有了希冀的亮光。
可没想到,听了他的话,玉爷却又是扼腕长叹一声。
“唉,你这孩子太善了,我真不放心啊。那小子已经是个王八样儿了,就是再往好了长,又能好到哪儿去呀!总之,说什么也没用啦,我算是彻底对不住老洪家了,也让你担上了一个天大的麻烦……”
第一百八十一章 院派
与身负着玉爷期望,从即日起,每天都要勤加练功的陈力泉完全不同,洪衍武走出师门后,只感到无比的轻松自由,他觉得整个世界都是自己的,现在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艳阳高照,空气新鲜,似乎就连凛冽的寒风都变得可亲了。
外面的世界也实在是太开阔了,开阔得让洪衍武一时都不知道下面要干什么才好。
实话实话,虽然同样是独身在外,可这种感觉确实是和头几天不一样。
那时的他总觉得脖子上有一只无形的手掐着,唯恐一时不慎,玉爷就会从自己的身后冒出来。
所以为了防止被玉爷找到,白天里他哪儿也不敢去,几乎天一擦黑他就会尽快溜回暂时容身的那家被服厂仓库,靠龟缩在成堆的棉被和棉大衣里,度过一个个漫长的夜晚
这种孤独,这种寒冷,甚至让他还一度想过要不要索性去行险,一次就干完该干的事,然后就动身去外地。
不过从今天开始,可就好了!他大可以彻底把心放在肚子里了,就老爷子这种现状,绝不会再去管他的闲事了。
他再也无需看旁人的脸色,再也无需有任何的顾忌!
当然,实际上他也为玉爷的病体有些小难过,也有些同情要照顾玉爷的陈力泉,可对他而言,更加难以自控地,却是得到两门有用功夫的欣喜,和迎接全面自由生活的激动。
所以为了庆祝一下,他的初步打算,是先去花上一毛二分钱去喝碗馄饨,再来个烧饼,或许之后还会去菜市口电影院看一场“免费”电影。
说到这儿,有人或许会奇怪了,难道洪衍武在菜市口电影院有熟人吗?
不,应该说,这种“免费”电影,并不是真的不用买票,其实是因为那家电影院的后门通着后边居民院的一个过道,虽然放映时为了防止有人混入,这个门通常会上锁,可关键是高高的后窗户是翻窗,就凭洪衍武的身手,很容易就能爬上高墙翻进去。
这可并不是他太抠门,也不是因为他口袋里的钱连张票都买不起,而是现在他要自己过日子了,不得不节省点儿花。
更何况能白看,谁又肯花这个冤枉钱呢?有便宜不占王八蛋嘛。
再说了,好玩的的地方还有很多,他还得一一慢慢玩儿呢,不过现在他并不急,反正时间有的是,怎么用都够了。
就这样,有了决定的洪衍武没几步就走到了菜市口,可他在馄饨铺里才刚吃完午饭,还没来得及去看电影,就已经惹出了新的事端。
怎么呢?
嗨,纯属是玉爷送他的那张铁胎弓给惹出来的事儿。
原来洪衍武吃馄饨的时候,他就把弓背在身后,这对当年的人来说可都是新鲜景儿,弓对于年轻人更是极具吸引力的玩物。
于是就有两个同样吃饭的小子把洪衍武给盯上了,在他离去之后,也跟了出来,一直悄悄地尾随。
要知道,洪衍武虽尚未能练至“火烧身”的境界,但感官也比常人敏感不少,这俩小子的一举一动他自然有所察觉,这下好,他也不去看电影了,反倒故意穿偏僻的胡同往虎坊桥的方向去了。
接着果然如他所想,才刚走到北堂子胡同,身后的那俩小子就追上来,把他给截住了。
倒也不用说什么,他只一看眼前这俩小子嘴里叼着烟卷,头上歪带着帽子的模样,就知道他们不是什么好玩艺儿,更何况这个时间没在学校,肯定也是逃学了。
唯独让他有点意外的,倒是眼前这俩人头戴羊剪绒的帽子,身穿正宗的“国防绿”,而且还是四个兜的,这在附近一片可还真算少见的,凭他的猜测,十有**是白广路总参三所的军人子弟。
要说洪衍武做出如此推断,也是有原因的。
在当年,大院儿代表着一种体面的社会精英阶层的生活,能住在里面的,不是军人就是国家部委的工作人员,可由于南城地区多为贫民聚集区,所以玄武和重文两区,像这种“精英地带”都很少,若单以xw区而言,恐怕也就是白广路上,大院才多一些。
因为这里不但有“总参三所”大院、轻工部(后来的电力部)大院、五机部五院宿舍大院、水利水电干部学校(今水利部)大院、“八一厂宿舍”(今民政干部学院)大院,而且在白广路商场的路东还有“黑冶”(bj钢铁设计研究总院)大院,在白广路跨过枣林前街后还有邮电部宿舍大院和与之相对的华北电力管理局(今国家电网冀北电力公司)宿舍大院,绝对算是大院云集,热闹非凡。
而住在这些大院里的人们,虽然从事的职业不同,人员来自四面八方天南地北,口音也南腔北调,可这些大院中或多或少都设有小卖部、粮店、食堂、公共澡堂、理发店、幼儿园、电影放映队等等,就像一个个独立的小社会,每个家庭的基本生活用品不出院门就能解决,用“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来形容,当不为过。
自然,人的贫富与贵贱在孩子身上会有很明显的反应,这些大院里的孩子一般在家长的庇护下是不屑于胡同串子为伍的,而在xw区由于这些大院子弟本就比京城其他的区域要少,因此更是物以稀为贵,就连上学也与那些底层百姓的孩子彻底分别了出来。
像xw区几所有限的重点小学和中学,就几乎容留了全部的大院子弟,而那些普通的学校里,学生父母最大的官职,也不过是科级干部罢了。
因此这些成长在大院里的孩子,从小就对平民的孩子带有一种纯天然的鄙视,只不过由于当时社会的乱象,和“复课”后“就近分配”政策的施行,当这些孩子长大之后,也难免会和平民子弟有所交集。
而一旦他们彼此相接触,由于大院子弟近乎本能所流露出的那种鄙视,又刺激平民子弟反过来要灭他们的优越感,于是冲突也就不可避免地频繁爆发了。
可没想到的是,经历过真刀真枪的比试之后,这些大院子弟竟然全面处于下风,因而这种结果,又使他们对某些平民子弟又产生了一种新的感情,那就是怕!
说白了,大院里孩子多,容易成“势”,也善于借势而起,唯独缺少勇于单打独斗的真正横主儿,像全院孩子出门,大多也就仰仗着屈指可数的几个“名人”来“抖份”。
所以说他们结成一伙起哄行,欺负落单的也可以,但动真格的,个对个单挑,绝对“野”不过胡同的孩子。
别忘了,胡同的平民子弟多是像洪衍武这样的,打小都是苦大仇深长大的,打起架来自然豁得出去,个顶个不要命。
这么一来,真正意义上流氓团伙也多出自平民,为此,大院子弟难能不怵头呢?谁又敢轻易叫板呢?
在当年,像这种天然的对立一直都存在,因而大院子弟中的善斗者与平民中的斗士“玩主”相似,也有一个特别名词来称呼他们,叫做“院派”。
后来不少知名作家描写这个年代的情况时,都习惯于把大院子弟也称为“玩主”,可这却完全是一种谬误,不知是何原因,他们主动忽略了“玩主”只是属于平民的一个特有名词,而且在当年人们的认知中,这个词儿压根儿就等同于“院派”的克星。
而像今天,洪衍武遭遇的恰恰就是“总参三所”大院的两个“院派”。
只可惜这俩小子太过倒霉,虽然惦记着“双拳难敌四手”,想要公然行抢,可偏偏洪衍武的两个拳头却是铁打的,其悲惨的结局也就完全可以预料到了。
具体的交手过程是这样的,就在一个小子,刚气焰嚣张地叫出,“小崽子,把你的弓拿下来给我们玩玩儿!”这句话后,他突然就感到自己的生殖器似乎被一颗重磅铁锤砸中了。
随后,他的身子一下子弯成了弓形,就像一只煮熟了的大虾。
而洪衍武则满不在乎地把右膝从这小子的两腿之间抽出来,让他绷得紧紧的身体缓缓地溜到地上。
之后,他又是一把掐住了另一个小子的脖子,就像捏只鸡似的那么轻松,接着屈臂一个重重的勾拳,又把这小子打得呕吐不止……
片刻后,当这两个小子只穿着秋衣秋裤,像被鬼追一样,慌不择路地从北堂子胡同逃出来后,胡同里也只剩下刚换上了一身“国防绿”,手里还拿着另一套军服的洪衍武。
其实,若公平的说,他既无“扒军装”的经验,也不懂其中的道道儿,他可并没有强迫他们这么做,实际上,那俩小子完全是自愿脱下衣裤来换取自由的。
不过,这对他来说倒是一种意外收获,因为他不但可以把多出来的一套军装送到信托商店去换钱,而且拥有一套军装,也是那个年代无数年轻人的理想。
他自己过去就经常梦想有朝一日能穿一身草绿色的军装,头戴军帽,肩背绿军挎,然而,这一切对于他这种家庭背景的人来说,一直又是那么的遥不可及。
可现在好了,梦终于实现了!
洪衍武抬看着自己身上的新装,也不知怎么回事,一种奇怪的自卑和另一种莫名的野心在他的心里交织在一起,这不禁让他冒出了一个极其不切实际的想法。
从今以后,绝对不一样了,什么“黑五类”、“红五类”的?只要穿着这身军装,小爷就是**!
哼!只要老子有这双拳头,还不是想黑就黑,想红就红?
不管是谁,只要敢得罪我,我就会让他尝尝暴力的滋味!
第一百八十二章 以眼还眼
意外遭遇的一场冲突,无疑给了洪衍武一种“天上也会掉馅饼”的好心情,但也让他意识到身上的铁胎弓,确实是容易件招惹是非的东西。
而且,就这么背着也很有些累赘,为此,他便改变了原有的计划,决定要把这件东西先送回家中,然后再回来看电影。
但因为已久不归家,他早没有了家里的钥匙,所以他在把那套多出来的军装和帽子送进信托行换了二十五块钱之后,就直接去了半步桥小学找妹妹。
却不想,亲眼目睹的一幕,竟彻底毁了他所有的好心情。
下午两点半左右,半步桥小学的操场上,所有五年级的学生们都在上体育课。
虽说是上课,可由于体育老师被临时叫去学习刚下发的“最高指示”去了,所以三个“排”的学生们都在自由活动。
男生们或是攀爬铁杠,或是追跑打闹,更多的则在球场上打球、踢球,喳喳呼呼的,拼抢激烈。
女生们除了跳绳的,和“踢毽子”的以外,剩下的也都站在操场边,聊着天儿,有一搭无一搭的看热闹。
而洪衍武的妹妹洪衍茹不好动,老苏家的闺女苏绣要陪她,她们都属于后者。
可就在她们小声细语,专心致志说着什么的时候,一只没了脑袋的“家雀儿”,突然从她们的身后“飞落”在了洪衍茹的面前。
自然,这毛茸茸、灰黢黢,从天而降的“麻雀僵尸”,顿时就把两个女孩子吓了一大跳,结果不但洪衍茹惊叫一声,一跤倒坐在了地上,就连较为胆大的苏绣也吓得面色发白,心脏狂跳。
这时,一个身板结实得像坛子一样,长得却挺猥琐,满脸风刺疙瘩的初中生,一脸坏笑着冒了出来,不用说,刚才这一手坏招儿就是他干的。
而这小子也不是旁人,正是最喜欢欺负洪衍茹的孙卫东,(参见第二卷《第一百四十八章狼窝》)哪怕如今已经毕业了,他也不肯放过这个可怜的小姑娘,平日仍然常常利用旷课的机会,回到这里来骚扰。
苏绣一见是他,就赶紧扶起洪衍茹,把她护在了身后,同时满是戒备地盯着他,并义愤填膺地加以叱责。
“姓孙的,要脸吗?早就毕业了,还没完没了的,你就不知道你有多讨厌吗?”
可孙卫东却毫不在意,根本不懂脸红。
“嘿,小丫头片子,我还想说你呢!怎么每次都是你来挡横儿?”
苏绣简直被气坏了,挺胸仰脖地喝骂。
“臭流氓,你别没完没了缠着小茹!逼急了我们,我们就去告诉小茹的三哥!人家可是练跤的,摔你白玩儿……”
“切,不就是洪衍武那小子嘛,你吓唬谁呀,他要敢惹我不早来了?而且我早听说了,他在七十八中让人给收拾老实了,乖得就跟个顺毛驴似的,你就别拿死老虎说事儿啦。”
说到这里,孙卫东露出了一种十分流气的笑容,他像惯常那样,又开始下作地威胁两个女孩儿。
“告诉你们,我来找这个资本家小姐是看得起她,再敢拦我,可别怪我甩你们俩一身大鼻涕……”
孙卫东说完,就假意摆出了要“醒鼻子”的架势,他知道这是俩女孩的软肋。
按他所想,苏绣仍然会向往常那样对他的“绝招”避之不及的,而最后,白净净小瓷人儿一样的洪衍茹还是跑不了,照旧会落在自己手里,由着自己欺负摆弄。
可这次让他没想到的是,偏偏出了岔子。
就在关键时刻,竟突然有人横插了一杠子,从后面一薅他的脖领子,就给他扔了一个大跟头。
谁吃了熊心豹子胆!
在自己学校,也算一方“小神”的孙卫东自然不肯吃这个亏,可当他带着满腹气恼,嗷嗷叫着爬起来时,却发现眼前站的人,竟然是身穿绿军装,胸前背着一张铁胎弓的洪衍武。
他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猛揉了一阵再看。
没错,的确是绿军装,洪衍武!
与孙卫东的极度震惊不同,洪衍武却没心思搭理这小子,他反倒先径直走到了自己妹妹的面前。
而等他清楚地看到洪衍茹的衣服上沾了土,头发也因为刚才摔得那一跤有些蓬乱时,他的面色才变得冷峻起来,一脸凝重。
苏绣不失时机地幸灾乐祸起来,指着洪衍武身后的孙卫东,就告黑状。
“小武哥,就是他!臭流氓!老来欺负我们,变着法儿折腾小茹!”
洪衍武没搭茬,只低头望着妹妹,“怎么不早告诉我?”
洪衍茹红着眼圈也低了头,“我……怕你打架……像咱们家这样……对你不好……”
“别说了!”
洪衍武的火儿腾地一下冒了出来,一口制止,只把铁胎弓摘下来交给了妹妹。
“放学回家,交给妈,让她帮我收着。”
说罢,他就转过身来狂怒地对着孙卫东,眯着眼睛逼近。
刚才被吓呆的孙卫东明显更慌了,不知是畏惧洪衍武旧日的盛名,还是清楚地预感到自己不是对手,他一边后退,一边双手乱摆着辩解。
“嘿,你别误会啊!我没有……真的!”
“你搞清楚行不行?要不是我,你妹妹不知道得让多少人欺负呢,我是想护着她……”
“别来劲啊,你们七十八中可有我不少哥们,小心你自己……”
就在孙卫东语无伦次的辩解声里,洪衍武二话不说,一步跨上,直接一拳狠砸在孙卫东的肋骨上。
这让孙卫东闷闷哼了一声,就瞬间倒在了地上。
接着,洪衍武又一把薅住了孙卫东的脖领子,像拖着一条死狗似的,在妹妹与苏绣惊骇的目光中,默默走进了操场旁的男厕所。
十分钟之后,不堪洪衍武的痛打,在逼迫下无奈跳进茅坑的孙卫东,爬上来之后,带着满身的屎尿,狼狈不堪地夺门而出,永远地逃离了半步桥小学。
而等到洪衍武再次出现在操场上,他受到了几乎所有人的瞩目,本来热火朝天的操场,也立刻变得鸦雀无声。
不用说,在半步桥小学里偶遇的这一幕,也是洪衍武万没有想到的。
孙卫东就像一个引燃的火药线,彻底把洪衍武内心深处压抑已久的凶性和邪火,全都给激发出来了。
这让他发现自己接下来竟然无法恢复平静,按计划去看电影,反倒另一种难抑的**,愈加烧得他饥渴难耐。
其实,这种感觉,已经烧灼他的心有两年之久了,只不过一直被他自己强行压制下去,或借助暴力发泄的办法,强迫自己勉强遗忘罢了。
而现在,一见到妹妹被欺负的场面,忽然之间,往日自己遭遇的一幕幕,也同时涌进了他的心头,冲进了他的脑海,他身上所有的戾气就像打开了潘多拉魔盒一样,一股脑地被放出来了。
那股嗜血的劲头儿猛烈地充斥在他的全身,让他一时间竟然有种近似于想杀人的冲动。
“是时候了!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一种充满恨意的声音,肆无忌惮地在洪衍武的耳边叫喊着。
就在这一刻,他的眼睛已经赤红的吓人,嘴角也泛出了阴森的冷笑。
现在的他,清楚地感受到,若再不顺着感觉去做他早就该干的事儿,恐怕连他本人也会像炸药包一样地爆炸掉。
唯一的问题,是他到底该拿谁先开刀呢?
当天下午三点五十分,赵火炉、蒋八一和李春生放了学后,又结伴来到了万寿西宫的小山上。
他们本打算想往常那样,先埋伏起来,看看能不能劫到一些放学不回家,在外胡玩野跑的孩子,却没想到,这一天他们自己,反倒成了别人的猎物。
他们才刚到山顶,就被早等在这儿的洪衍武给拦住了。
洪衍武其实早就远远看见赵火炉几个上山了,由于熟知他们的规律,所以他特意等在必经之路上,只待他们刚刚走过来,他便从一颗塔松的后面迅速闪出。
就在三人愕然的面容中,拦住去路的洪衍武耷拉着眼皮,拉着长腔,极其傲慢地喝了一声。
“嘿,你们站住!”
正所谓“人靠衣装马靠鞍”,一身簇新的军装穿在身上,使洪衍武精神焕发,人也威风了不少,这不免也让三人有些费解,似乎觉得是自己眼花了,怔住了老半天才敢说话。
赵火炉一步向前,“你这身衣服……哪儿来的?”
“你是真听不懂啊,还是假装不懂?我让你站住!”
蒋八一脾气暴,先火了。
“你他妈-的,找死呢。最近没修理你,给你脸啦?”
洪衍武看也不看蒋八一一眼,只对站在最后面的李春生挥了一下手,“生子,当初他们打我你没动手,今儿也就没你的事儿,你赶紧走人!”
赵火炉和蒋八一对视一眼,现在他们知道洪衍武的确是来者不善了。
而李春生却有些顾虑,还有点拿不定主意,反倒想说合一二。
“小武,过去的事儿不是都说算了嘛,你又何必呢……”
洪衍武再不废话,直接对着旁边一颗碗口粗的小树踢了一脚,结果“喀嚓”一下,树就折了。
见到这副场面,李春生“咕咚”一声咽了吐沫,然后面色一变,二话不说,拎起书包掉头就走,他再也没有片刻犹豫,没一分钟,就彻底消失在了树丛中。
而洪衍武也在随后,眯起眼睛专心注视起面前的赵火炉和蒋八一来,而十分怪异的是,他的嘴角竟然带上了淡淡的笑。
气氛一时有点僵,赵火炉和蒋八一面面相觑,都不由自主地生出了毛骨悚然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