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三章 以牙还牙
那一天,万寿西宫的小山上,真的成了赵火炉和蒋八一终身难忘的痛苦之地。
当他们被洪衍武三拳两脚打翻在地之后,不得不在洪衍武的武力胁迫之下,又被迫回顾了以往,他们强行施加在洪衍武身上的诸多“游戏”。
不过出乎他们意料之外的,是洪衍武又发挥了他在恶作剧方面的天赋,竟然还把许多“游戏”做了升级处理。
像过去他们常拿洪衍武当沙袋练拳击,洪衍武这次就让他们彼此互搏,只要他们俩中间,有一个人的口鼻没被对方揍出血来,拳赛就不许结束。
像过去他们曾逼着洪衍武吃夹竹桃叶和喝脏水,这次洪衍武就逼着他们啃石头、吃脏土,甚至还逼着他们去喝彼此的尿。
对最后一个项目,赵火炉和蒋八一曾表示绝对无法接受,就是死也不会屈从。
可洪衍武却根本无视他们的意见。结果二人拼死反抗的结局,也只是证明了洪衍武是他们根本无法战胜的存在,反倒换来了更痛入骨髓的一顿胖揍。
而逃走也根本行不通,他们也不知道洪衍武是不是长了八只眼,反正只要他们略有异动,洪衍武马上就能发觉,随后而来的,自然是更加变本加厉的惩处。
最后没了办法,他们只有苦苦求饶,可洪衍武却心硬如铁,一点不为所动,甚至还说出了“你们要觉得喝尿不过瘾,那我就让你们去吃-屎”的话来。
所以,这俩个倒霉蛋在万般无奈下,也只有淌着屈辱的泪水,先后在洪衍武的指令下,各自老老实实,把又骚又黄的尿水撒在了对方张开嘴的脸上。
到了这一步,他们可是真的后悔了,既后悔当初不该把事儿做得这么绝,也后悔去主动招惹这个煞星!
可世上是没有后悔药的,说什么都晚了!
就这样,在几个小时里,赵火炉和蒋八一算是充分领教了洪衍武层出不穷的整人手段,当傍晚来临,天色全黑下来时,他们已经被折腾得精疲力竭,像两头脱力的牲口一样倒地不起了。
可这时,洪衍武却仍然保持着兴致盎然,过去又一人给了一脚,都踢在神经丛上,让这俩个看上去已经半死的人,大叫着“哎呦”,重新又跳了起来。
“爷爷,到此为止吧!我求求了您……”赵火炉哭嚎中,一个头磕在了地上。
“祖宗,别玩了!您要不解恨,我自己抽自己……”蒋八一也边哭边抽起了自己耳光。
但洪衍武只阴森森笑着,眼里没有一点怜悯。
直到赵火炉磕了好几个头,蒋八一也把脸扇红了,他才慢悠悠地说,“饶了你们也行,跟我走吧,有件事儿让你们干,完了事儿就放了你们……”
赵火炉和蒋八一听了都像狗见了骨头一样专注起来,“您说,您说……”
可洪衍武这时却故意卖了个关子,没马上搭理他们,反而先弯腰捡起来一块石子,掂在手里摆弄了半天,然后才轻描淡写地说,“都忘了?你们还砸过我们家玻璃呢。一会儿你们也照着样儿,把你们自己家的窗户给我砸了……”
“啊?!”
两块儿臭肉又一起苦了脸……
当天晚上,赵火炉和蒋八一家里的玻璃窗,果然都遭致了类似于轰炸东京一般的摧毁性打击,但无一例外,全是他们自己下的手。
这件事儿自然成了赵、蒋两家街坊四邻口中的奇事,很长的时间里,有许多人都把赵火炉和蒋八一当成了“有毛病”的孩子,并禁止自己的子女与之往来。
同样为了这个,赵火炉和蒋八一也都被从他们家中冲出的,以为当场堵住罪魁祸首的父母们,于暴怒中臭揍了一顿。
不过这件事委实太过蹊跷,所以两家的大人在平静之后,看清自己的孩子竟是一副鼻青脸肿、狼狈不堪的样子之后,也怀疑过其中别有隐情。
只可惜任他们怎么询问,赵火炉和蒋八一宁可再挨一顿揍,也仍旧咬紧牙关、闭口不言。
其实说白了,这俩小子已经对洪衍武怕到骨子里去了,再也没有半点找后账的心。
从这一点来说,他们还是真是比较明智的,其实如果他们真的多嘴再惹出麻烦来,是必定逃脱不了接踵而至惩罚的。
这并不是白说,而是因为洪衍武这次对他们俩的报复,也仅仅是他大规模“讨债”行动的开端。
“鸡屎绿”出事,是在第二天的放学后,当时的他,正在组织同学们做值日。
其实自打上了高二,“鸡屎绿”已经很少打架了,这是因为他的班主任为了改造落后生,在这学期开始的时候,让他当了班里的劳动委员。
别看只是个小官儿,可这就让他挺高兴,他觉得老师看得起他,于是秉承着“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的原则,他干起来还挺邪乎,几乎每天下课后,他都要组织人手把教室好好打扫一遍。
或许正因为“鸡屎绿”这小子有恶名在外,又一向蛮横惯了,他一瞪眼,谁也不敢不好好干,结果被他这么一管,效果还真挺明显,他班里的卫生情况眼瞅着一日比一日强,甚至在这个月初的卫生评比中,他的班级体,还头一次赢得了全年级的流动卫生红旗。
那么自然,班主任老师也为自己的慧眼识人相当得意,便又对“鸡屎绿”做了许诺,说如果在这学期内,他还能再赢得一次卫生红旗,自己就去跟工宣队商量,看看能不能把他的大过给去掉。
背着那玩意儿,一辈子都难抬头,所以为了这个,“鸡屎绿”也就干得更带劲儿了。
而这一天,也如以往一样,“鸡屎绿”正忠于职守地组织人手,打算逐一彻底消灭班里的卫生死角,却没想到,他才刚以身作则带头拖完地,身穿绿军装的洪衍武就闯了进来,而且脚上带的土立刻就把地面踩花了。
“我就操的嘞,看看你的脚……”
刚骂了一句,“鸡屎绿”就认清了眼前的人是洪衍武,和赵火炉、蒋八一一样,他的第一反应,同样是为洪衍武身上的军装发懵。
可洪衍武却想没听见一样,自顾自走到讲台前站定,然后用手勾了勾“鸡屎绿”,大咧咧地说,“你,就是你,跟我出去!”
京城人都知道,有了“外边说去”这句话,这就是来故意找事打架的。
“鸡屎绿”当然更惊讶了,嘴都张得快合不拢了。在他想来,洪衍武这简直是在自己找死,是宛如拿鸡蛋碰石头般的不智。
“你活腻了?把地给我舔干净喽,赶紧滚蛋!”
可没想到他这话才刚一出口,洪衍武就像豹子一样蹿了过去,一把薅住他,一个“楞别子”就把他扔在了地上。
直等到他呲牙裂嘴恢复清醒,才发现洪衍武已经用脚踩着他的胸口了,并且还用嘲讽的语气对他说,“你这主意还挺不错,那你就舔一个给我看看呗……”
而他恼羞成怒才刚想骂街,一股大力就从洪衍武的脚上传来,哪怕他用两手托着,也觉得眼前发黑,浑身的肌肉都疼得打颤。
这会儿,他就连哼一声也不能够了……
当这件事过去后,七十八中流传着许多说法。
有人说,当时“鸡屎绿”班里,有几个了解情况男生抖机灵儿跑出了教室,他们就像上次在操场上那样,串着楼道、串着班地呼叫“黑崽子打人了”、“黑五类反攻倒算了”来呼救。
可这次虽然也同样聚集了不少“见义勇为”英雄好汉,但好几十口子人一起豁出命来冲进教室,也没能救下“鸡屎绿”,反倒都让洪衍武这个“阶级异己份子”一个照面就给干趴下了。
也有人说,当时其实没那么多人冲进教室,不过是打头的十来个冒失鬼罢了,有不少真正恶名在外的横主儿都跟在后面,不过他们在看了洪衍武动手之后,谁也没敢再跟进去。
这些横主儿的理由也很简单,他们都说洪衍武那小子下手太黑,不像是打人倒像是要杀人,为了维护口头上的阶级立场,再把自己命搭上,怎么琢磨都觉得犯不上。
此外,甚至还有人说,其实当时已经有人向工宣队员和体育老师求救了,但无论是体育老师还是工宣队员,只要他们跑上楼来向教室里张望了一眼,之后便无一例外,全都闭口不言掉头走了,就跟不知道这事儿一样。
总之,有关当时情况的具体说法众说纷纭,实在难以统一,要说唯一可以确定的,也就是两个与之相关的事实了。
一,最终“鸡屎绿”确实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撅着屁股,伸出舌头,一点一点把洪衍武踩脏的泥垢都给舔干净了。
二,当赵火炉和蒋八一知道此事之后,就再没来过学校,后来才知道,他们都去求他们的父母帮他们转学了。
第一百八十四章 胯下之辱
洪衍武找到“豁子”的头上是最晚的,时间也拖到了一个礼拜之后。
这不仅因为他觉得应该把最好的享受放在最后,也因为“豁子”早已经毕业上班了,这小子的行踪实在不好掌握,哪怕经过多方询问探查,他也没得到什么有价值的消息。
最后不得已,他只好找到了“黑子”二哥的头上,才总算得偿所愿。
其实“黑子”的二哥一开始也不肯说呢,因为无论是“豁子”造反派头头的爸爸,还是他那当工人民兵的哥哥,都让他有所顾忌。
好在他也对洪衍武头上的羊剪绒帽子也挺感兴趣,于是在洪衍武大方地把帽子相赠后,他还是说出了“豁子”的近况。
敢情“豁子”毕业以后,由于其父兄手中有权,所以他根本就没有像当年大多数的中学生那样去近郊插队,而是也像他的父兄一样,同样被招进白纸坊的“五四一厂”当了工人。
并且除此之外,他也和当年初入厂的父兄一样,和大多数“五四一厂”的新工人一样,在入厂之后,沿袭了工厂的老传统,开始习武了。
说到这里,咱们还得额外提上几句过去的事儿。
要说这“白纸坊”,在xw区还真算比较知名的一个地名。
好多人知道它,大多是因为1985年,在白纸坊南菜园的空地上兴建起了我国第一个《红楼梦》主题公园——大观园。
但追溯其历史,“白纸坊”的存在却不仅仅是曹雪芹的一部《红楼梦》,或是明清两朝的历史可以局限的,要论建坊的年代,它甚至要从唐朝算起。
不过要到了元朝时,“白纸坊”才算正式定名,其意本是元朝衙署的一个名词,专司做纸,这也至今为止,京城唯一一个沿袭下来,源于元代的地名。
而到了明朝时期,这里能造白纸的纸坊已发展到了数百家,所以当时以天宁寺为界,往南范围都叫做“白纸坊”。
接着又捯到清末,1908年(光绪三十四年)五月初三,度支部印刷局建筑工程在这里破土动工,1911年(宣统三年)二月初一,大清银行兑换券在这个新建的印刷局正式开印,此即为印刷局印钞之始,也被定为印刷纪念日。
说到这里也就清楚了,清末的官办印刷局,实际上就是“五四一厂”的前身,解放后,这里又被划归国家所有,也就是京城印钞厂。
在当时这个年代,这个“五四一厂”可不得了,可以说它是南城最大的一个建筑,最大的一个工厂。
如果有人当时站在北海白塔上往南遥望,那除了一片低矮的平房,也就只能看见“五四一厂”的大楼、水塔和大烟囱了。
所以说,能到这里工作,政审关即严格,待遇福利又完善,可谓是当时南城一带最体面的工作单位了。
那么绕了这么一大圈儿,究竟要说明什么问题呢?
其实就是为了说明一点。
白纸坊造纸工人,在解放前都是世代相传的手艺,一直靠造纸之术生活在这里,哪怕清末开了印刷局,解放后划归国有的“五四一厂”,所聘用的工人也都是这些一代代造纸人的后代。
因此,这个工厂是有其独特历史传承和传统的,而这个传承和传统就是习武和舞狮。
应该说,旧时在造纸坊里工作的劳动人民,生活是十分艰苦的。
因为传统的造纸工艺,全靠手工操作,环境还很恶劣,哪怕清末开办的印刷局,由于当时操作机械笨重,也同样需要工人具有超人的体力和毅力。
所以为了应付沉重的劳动,练武在工人中一直就很盛行,再说贫苦工人同样也需要娱乐,因此在“白纸坊”地区,还有个“太狮老会”(即御庙踏春时的民间舞狮队。“太狮”,则专指大狮子,须一人头,一人尾,二人齐舞。相对的名词是“少狮”,专指小狮子,只需一人舞。“老会”,则意味着成会至少超出百年历史,具体到“太狮老会”,其成立的年代应在乾隆年间),也很出名,有许多工人都是其固定成员。
至于解放后,在“运动”时期最严苛的日子里,把当时练武、舞狮都被废止的情况,咱们就不提了,咱们只说当年长时间普遍存在的一种现象。
虽然当时劳动条件大幅改善,可还有一个问题存在,那就是由于当年缺乏公共汽车和地铁,所以工厂的工人仍以周边居民为多,并不能像现在跨三区来上班。
正是因为这样,新社会的工人们不单工作、生活极为单调,而且还拥有大量空闲时间,那么他们也就极为迫切地需要一种娱乐方式和共同爱好,大伙好沟通。
此外,就更别提附近“通臂拳”、“八卦掌”,一家一家武术名家,乃至牛街的知名跤手,在厂里一直都有徒弟。
因此有许多年纪较大的工人一下班或有了空闲,便会常年地凑在一起,按照传统去摔跤、练武、练舞狮。
这种情况也逐渐影响到了后进厂的年轻青工,以至于参加的人越来越多,到最后,这甚至光明正大成为了工会所提倡的文艺形式。
可以说除了那几年特殊的岁月,其余时日,厂里的工人一直都是这么过来的,习武和舞狮的健身项目,也就这么保留下来了。
其实说真的,“黑子”二哥所提供的这个消息不可谓不重要,在大多数人看来,想去“五四一厂”找“豁子”的麻烦,简直无异于独闯龙潭虎穴。
所以若是一般人了解到这个情况,那是非常有可能知难而退,就此罢手的。
可偏偏洪衍武恨意难消,更何况他百战百胜,还从未遇见过对手,所以他压根就没听进去,只骂了一句“操”,然后就不回头地走了。
这不禁让手捧羊剪绒帽子的“黑子”二哥当时就背后一凛,他看洪衍武的样子,可大有不死不休的劲头,这让他不免隐隐预感到,这次可能真的要出大事儿了……
那是冬日里一个阳光明媚的中午。
“豁子”刘福根和自己同一车间的一帮同事,像往常一样下了中班之后,吆三喝四地一起步出了“五四一厂”的大门,直奔外面的商店去买烟、买酒、买粉肠。
十分钟过后,当他们采购完毕,刚晃着肩膀,想通过街心花园的一条小路,回食堂去吃午饭时,不料当路却被人挡住了。
一个身着绿色军装的半大小子,极其嚣张地冲他们大喝了一声,“‘豁子’,你滚过来!”
或许是毕业太久,也或许是因为洪衍武形象变化太大,反正“豁子”根本没认出来人就是洪衍武。
“小屁孩儿,找大爷干嘛?”
“干你。”
洪衍武蛮横的语气,不免让“豁子”先吃了一惊,随即他又哈哈大笑,就连同事要动手帮忙,也被他拦住了。
“碰上他妈一个小神经病。我今天心情好,你趁早滚蛋!”
洪衍武冷笑着没动,“听说你也练武?”
“知道就好。”
“不像。”
面对眼前的小崽儿,“豁子”根本没在意,也不想再理会了,所以他根本没察觉危险的到来。
“小兔崽子,你懂个屁!再罗嗦,真抽你啦!”
“练武都得有样,你没有。”
“什么样?”
“永远站着,别趴下。”
“豁子”早已听得不耐烦了,“你倒是给我找出一个能打倒我的人来呀?你要是跟着大人来的,我他妈早……”
可就在他故意扬手,做出凶恶样像,假意要打的时候,骂了半截的话却突然止住了。
随即他的脸突然变色,露出极其痛苦的表情。
然后……人,慢慢地倒下了。
这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洪衍武一拳锤在了他的胸口上。
“豁子”的同事们全部愣住,仿佛看见了最不可思议的怪事,直到过了半晌,他们目睹着洪衍武又拎起跪倒在地的“豁子”,慢悠悠地抬手又一拳,把“豁子”给彻底打吐了,这伙人才炸了毛儿一样地清醒过来。
这几个工人能和“豁子”一起喝酒,自然平日关系不错,又都会上几下子,于是不约而同,登时就都向洪衍武扑过去了。
可洪衍武却丝毫不惧,也懒的与他们说什么,直接上手,三下五除二,就把他们揍得各个满地啃土。而他们买的那些东西,自然也都孝敬“土地爷”了,被摔破、践踏得一塌糊涂。
这时,跪在地上的“豁子”不声不响爬了起来,暗中突然操起一块砖头就向洪衍武偷袭而去。
可洪衍武简直像背后张了眼睛,朝后猛地飞起一脚,把“豁子”踹得几乎是整个身子腾飞起来,然后大头朝下摔在了地上。
这时街心花园一片肃静,刚才几个动手帮忙的工人站起来后,看出洪衍武手下有门道,都不敢动了,洪衍武则满脸不屑地朝地上的“豁子”啐了一口。
这一下可好,羞得那“豁子”一个滚翻起来,使了一个“查拳”的“夜叉探海”,有直扑洪衍武。
可他初学乍练的这两下子跟洪衍武的五年苦功哪儿比得了啊?
洪衍武连手都没动,只是将身子扭闪了两下,就躲了开来。
且随即回身趁空又是一脚,得,这一脚还故意羞辱,正踢在了“豁子”脸上,把这小子踢得一歪脑袋,再次栽倒。
这下子“豁子”可发了疯,脸上还带着大脚印子,也不讲什么招式了,就像过去打架那样,胡乱抓起一快砖头就往洪衍武面门上猛砸。
洪衍武更不在乎了,只用胳膊一挡,砖头进然四碎。
他也不等“豁子”再去抓起第二块砖,快步抢上一步去,用脚只在“豁子”身上一钩,似乎没使什么劲,就把“豁子”摔得一连在地上滚了好几个滚,好半天没能爬起来。
可这样洪衍武也没放过“豁子”,反倒是趁胜追击。他也有样儿学样儿拎起了一块板儿砖,走过去直接就拍在了没练过“排打功”的“豁子”头上,把他脑袋给“开”了。
而就在红色鲜血从昏迷的“豁子”头顶缓缓流下来时,洪衍武竟然又蹲下了身子,一把抓住了“豁子”的右手,然后就像“豁子”当初硬撅陈力泉的胳膊那样,猛地一发力。
只在瞬间,最惨绝人寰的一幕发生了。
随着“豁子”胳膊的骨骼发出“喀吧”的断裂声,这小子也发出了一声惨透了的凄厉尖叫,被洪衍武用痛楚从昏迷中唤醒了过来。
可即使这样,洪衍武还不肯罢休呢。
他竟面无表情地跨出双腿,最后又站在抱着胳膊满地打滚的“豁子”面前,用极度冷漠的语气说。
“你!要还想要另一只手,就从我胯下爬过去!”
这时,旁边那些看得战战兢兢的“豁子”同事们,都感到这场面太残忍,他们已经看不下去了。
于是就有人强壮着胆子规劝洪衍武,说什么“杀人不过头点地,你已经折了人家的胳膊,还要侮辱人家,再大的仇也犯不着这样啊?”
可没想到洪衍武竟然“噗哧”一声笑了,像听见了最好笑的笑话。
“哈哈……我会不认识他?两年前,他对我就是这么干的……”
就在这时,福灵心至下“豁子”终于开窍了,冒着疼出来的冷汗,他完全不敢置信般的大叫,“你……你是洪……洪衍武!怎么会?”
见到这种情况,“豁子”那个同事不免沉吟了一下,但他随后还试图想做最后的努力。
“小兄弟,你看他伤成这样,你也算出了气了,还是算了吧。想当初,韩信受了胯下之辱,后来得势也没为此难为人家,你大人有大量,就别……”
却没想到洪衍武登时就翻了脸,一瞪眼就打断了他的话。
“老子不是淮阴侯,可没那么好脾气!再废话,你也来跟他一起爬!”
说罢,他跟着又是一脚狠狠踩上了“豁子”的脊背,恶狠狠地下了最后通牒。
“再给你十秒,你要再充好汉,就别怪老子把你手指头一根根撅了……”
“我……我爬……”“豁子”终于有气无力的应了一声,趴在地上的他,不得不开始行动了。
洪衍武则趁机收了脚,双手抱臂,只待“豁子”从自己胯下钻过。
就这样,“豁子”的同事作为旁观者,都面如土色地一起见证了“豁子”从洪衍武胯下钻过的全过程。
那一天,所有人都对“豁子”拖着一只折了的胳膊,拼力扭动着身体,哆哆嗦嗦,颤颤巍巍,向前爬行的样子记忆深刻。
尽管整个过程里,“豁子”一直没抬头,可每个人都能明显地见到,他面朝着的地面,不断有大颗大颗的泪滴滑落。
那,并不仅仅因为疼痛……
第一百八十五章 神出鬼没
虽然洪衍武暴风骤雨一般的报复行动赢得了每一次胜利,但却不是全无后遗症的。
像“豁子”的爸爸刘松山和哥哥刘宝根就不肯吃这个亏,特别是当那几个“豁子”的同事向他们加油添醋描述完事情经过,他们又从“豁子”的嘴里得知,洪衍武还是个“黑五类的狗崽子”之后,他们就的怒火就更旺盛了。
要是这事儿就这么算了,那不等于任旁人骑在脖子上拉屎一样吗!他们老刘家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今后还怎么见人?
更别说他们本就是“运动”坚定的维护者,要是任由“阶级敌人”如此胡作非为、疯狂反扑,那整个天下岂不要大乱?
所以于公于私,他们无论如何,也得将洪衍武缉拿归案,好好惩治这个没了王法的“黑崽子”一番,为“豁子”报仇雪恨不可!
就这样,刘家父子当即就断然采取了“革命”措施。
由刘松山下条子,指示厂保卫科派人,协同他的大儿子刘宝根所在的工人民兵组织一起去福儒里抓人。
却不想,等他们气势汹汹赶到了洪家的门儿上,才发现扑了个空,原来洪衍武一直就没回过家,洪家人对此事也根本一无所知。
这下没有办法,刘宝根唯一能做的,也只有把洪家诸人先叫出来训诫威吓一番,接着再乱砸一气借以泄愤罢了……
事情遇到了阻碍,刘家父子只好另想办法。
很快,刘松山就又亲自下了条子给学校和街道,让他们双方都来配合,一起对洪家人施加压力,好把洪衍武逼出来。
于是,学校方面,就由工宣队长和洪衍武的班主任一起出面,以要送洪衍武进工读学校为由,来洪家谈话,借此加紧了对洪家人威逼与恐吓的压力。
而街道上,又有“臭茅房”主动承担起了监视洪家的职能,而且她还蛮不讲理地对洪家下了“限期三日,必须得交出洪衍武”的命令。
为此王蕴琳日日以泪洗面,十分担心自己儿子的安危与未来。
洪衍争则怨声载道,常忍不住咒骂家里的那个“丧门星”就是个天生的祸头子。
就连洪衍茹和她的嫂子徐曼丽也没了笑模样,她们整日阴着脸儿,于谨小慎微中暗自担心,即怕从外面传来什么有关洪衍武不好的消息,也怕时间期限一到,家里无法交差过关。
总之,由于以上各方协力齐动,洪家陷入了一场空前的危机之中,除了还拘禁在糕点厂的洪禄承还毫不知情,洪家的所有人,乃至福儒里的老邻居们,都以为这次洪家是很难越过这道坎儿了,而洪家老三也是在劫难逃了。
却不想这次他们都判断错了,因为洪衍武已经不是过去那个,在社会的逼迫下,毫无还手之力,只会瑟瑟发抖的孩子了。
尽管他的岁数还在青春期的范围,可从实质上,无论他的精神还是体力,都已经提前进入成年人的范畴了!
更何况,这个特殊的年代,还使他拥有了一颗不畏死亡,不惜玉石俱焚,也要报复的疯狂之心!
于是,洪衍武不但没因这种压力而束手自缚,反倒没多久,他也开始出招还手了!
首先,是街道民革会主任“臭茅房”的家的玻璃于一日深夜,被一阵突然从房顶上飞下的瓦砾石头雨全给砸破了。
就连紧跟着骂着街出来查看的毛远芳夫妇本人,也被房顶上继而飞来的两块砖头给拍趴下了。
至于行凶者,黑灯瞎火下,他们倒是没看清,但凭来人飞檐走壁的好本领和那一双仇恨的眼睛,他们并不难猜出到底是谁,也心知肚明这一劫究竟为何而来。
于是第二日,脑袋上缝了五六针的毛远芳并没有像以往那样,直接去找洪家人算账,而是先去“五四一厂”找了刘松山。
在造反指挥部,她不仅哭天抹泪的朝他大吐苦水,还要求刘松山能派人值守,以保护她一家人的安全,防止洪家的“老家贼”继续迫害他们这些赤胆忠心的“革命尖兵”,否则的话,她也就没办法再把正义的“革命工作”继续下去了。
刘松山其实很理解这位毛主任的心情,像这种“报复”出现在谁身上,恐怕谁都得肝儿颤,掂量掂量值不值得。
但可惜他却满足不了她提出的这个还算合理的要求,因为当时厂里正秉承上级的指示,在抓惩办“五一六”份子的收尾工作,人手本来就不够用。
另外,去替一个民革会主任熬夜巡视又是份绝对的苦差事,也没什么实际意义,恐怕没人愿意去。
所以他能做的也只是尽力安慰一番,再说上几句鼓励之语,却不得不默许吃了苦头的“臭茅房”以作避让,从这件事中暂时抽身而退了。
可让刘松山没想到的,这也仅仅是个开始,紧接着学校那边也出了事儿。
先倒霉的是洪衍武最痛恨的班主任,这个“凶”了他近两年,靠女人的拧、掐、揪对他施以毒手的老娘们,在一天清晨出门去学校时,总算被提前埋伏于必经之路的他逮了个正着。
洪衍武采取的报复手段相当肮脏,他只待班主任从脚下经过时,突然从房头站起,用早准备好的粪桶兜头浇了她一整桶的屎尿。
就在班主任发出一阵宛如杀猪般极度惊恐的尖叫后,那些从头到脚遍布她全身的腌臜物和浓烈恶臭,差点没把她当场薰晕过去,结果她完全不受控制地开始大呕,十分钟都没能直起腰来。
而当天中午放学,班主任那小学四年级的胖儿子,也在七十八中的门口被洪衍武给堵住了,洪衍武不但赏了这小子几记狠狠的耳光,还在旁边胡同男厕所里把这小子的衣服全扒光了。
所以这胖小子最后也只能捂着被抽肿的脸,像大号人参娃娃一样,光着屁溜儿去找他的妈妈吃午饭。
大概也是这胖小子平日吃得不错,有足够的脂肪抵御寒冷,虽然这一路遭到了不少路人侧目,跑到班主任的办公室时,身体也已经冻得发青,但总算还是被班主任用脱下的棉衣给捂暖和了,竟然没有感冒发烧。
另外,继班主任之后,平日总拿“阶级斗争”和“家庭成分”说事的,一直用工读学校和学习班来威慑洪衍武的那个学校工宣队长也没落着好。
隔天下午,洪衍武同样是在老东西骑车归家的途中堵住了他。
接下来,洪衍武不但把平日盛气凌人的工宣队长拖进小胡同里臭揍了一顿,还当着他的面,一点一点,亲手砸坏了他那辆心尖子一样宝贵的“永久牌”的自行车。
直到两个车轱辘扭曲变形,车梁和车把断裂,车身也四分五裂的程度,他才抽身离去,
这不禁让那老家伙坐在地上嚎啕大哭了好一场,差点没抽过去。
就这样,先后尝到了洪衍武手段的班主任和工宣队长,也不得不就此偃旗息鼓了,在这年头,懂得见风使舵的,可并不止“臭茅房”一个人。
而洪家也顺其自然的,就此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不过在得知这个新情况后,刘松山却是暴跳如雷,他没想到洪衍武竟然如此胆大妄为,对他们这些代表组织的人也敢下如此黑手。
于是他马上联系了大儿子刘宝根,不但从厂保卫科强行抽调了人手去帮他,还一个劲儿催他加紧对洪衍武行踪调查,争取尽快把人抓住。
但世上有些事儿就是这么邪门,更蹊跷的事儿接二连三的又发生了。
洪衍武这小子竟然充分发挥了当年我党我军的战术精髓,他把夜袭战、游击战和埋伏战玩得精熟。
结果跟着刘宝根去查他的人在晚上落单的时候,不仅挨个都被他堵住臭揍了一顿,甚至其中有几个曾跟着刘宝根一起去洪家砸东西的人,聚在一起也没能幸免。
这些人在被洪衍武认了出来以后,都被他堵在了一个死胡同里,即使是一起上手也没能动他分毫,反而都被其打得伤手断脚。
也幸亏刘宝根晚上基本上就待在工人民兵指挥部里,才得以幸免,否则他也必然是其中一个。
事情到这儿为止,仍没有停止恶化的趋势,没多久,这事儿的始末就在厂子里传开了,于是人人都知道了刘家父子遇见了一块难啃的硬骨头。
这下可好,耍横的碰上了根本不要命的,这可就难办了。
因为再没人肯去掺和这件事,哪怕是刘家父子硬派也没用,他们的手下不是装病就是装有有事,反正是没人愿意再冒这个险了。
刘松山父子到了这一步才意识到,敢情主动权一直都掌握在洪衍武的手里。
由于他们在明处,洪衍武在暗处,所以这小子有心算无心,他大可以肆无忌惮、从容不迫对所有敢于针对他的人下毒手,而他们却因为各种客观原因,难以聚齐力量对其实现雷霆一击,因此在这场斗法中反倒落于下风。
没了办法,刘松山也只有通过刘宝根的关系,对工人民兵的上级单位白纸坊派出所求救了。
不过由于当时特殊的历史原因,真正富有刑侦经验的老警都被关起来,公安机关也缺人,同时当时掌权的军代表又忙于一系列的政治任务,等着要办的大案要案堆积如山,他对一个半大小子不痛不痒的伤人案也实在没什么兴趣,因此刘家父子寄希望于专业人员相助的愿望,最终还是落了空。
对此事,派出所的军代表也只客气了一下,表示派人去抓人可以,哪怕抓来人判刑都可以,但查出人的下落在哪儿,怎么去把人抓到手,还要靠刘家父子自己想办法了。
事情到这儿就有点不好办了,谁都知道人要找不到,这话就跟没说一样,可刘家父子此时又骑虎难下,他们若是就此收手,不但这哑巴亏是吃定了,今后的威信也将大大受损,于是没了办法,他们也就只好倾全力一搏了。
按刘松山最后的打算,他是想豁出老脸给“五四一厂”那些有真功夫的老师傅下帖子,去求这些人派他们的徒弟相助。
他相信,只要他手里有了充足的武力和人员可以调动,再想办法引蛇出洞,集合众人之力,抓住洪衍武那小子并不是什么难题。
可偏偏就在他刚约好了几位老师傅,把他们请到了家里相聚,想合计一下具体计划的这天,他却发现,早早被他打发出去置办酒菜的儿子刘宝根竟然迟迟没有归家,
而一等再等,直等到大家饥肠辘辘,到了晚上九点也未见其踪迹。
转念又一琢磨,刘松山又不由就想到了最近神出鬼没的洪衍武的身上。
随后,他再一联想到最近那些落在洪衍武手里人的下场,这一下可就把一头的白毛汗给吓出来了!
第一百八十六章 护身符
别说,“父子连心”这话真的没错,刘松山推断得还挺准,这刘宝根还就是落在洪衍武的手里了。
那天黄昏,刘宝根刚从南樱桃园的惠民饭馆走出来,就被洪衍武给“踪”上了。
可刘宝根自己却粗心大意,一点没察觉,仍只顾拎着刚买的四大饭盒肉菜和两瓶二锅头,埋头往家的方向走。
就这样,又往前走了有近五十米后,行人逐渐减少。
而这时,刘宝根为了抄近路,就想拐进一个更为僻静的小胡同去。
可他万万没想到,就在他刚走进胡同口之时,突然感到背后一阵风起,然后几乎同时,他后脖梗子一痛,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当他重新清醒过来的时候,身边的环境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刘宝根是普通人,第一反应当然跟所有人一样,就想知道现在身在何处。
只可惜他睁开眼睛却什么也没有看到,周围只有一片黑暗,连半点光亮也没有,过了半晌他才发现,自己的眼睛上被蒙着布。
他的第二个反应也很自然,是想尝试着动一动,但他才刚一扭动身体就知道没戏,他的手脚都被紧紧捆着,甚至于已经僵得快没有知觉了。
至于第三个念头,他就剩下想叫唤了,这个倒是可以,或许绑他的人怕他被憋死,他的嘴并没有被堵住,可哪怕他喊破了嗓子,喊到猛烈咳嗽起来,也没人应上一声。
不过,由于四周到处是忽起忽落、宛若鬼哭狼嚎一般的猛烈风声,而且还能感觉到这个地方虽然温度不高,但几乎没有冷风吹动,另外空气里也有些腐朽的气味。
所以目前,刘宝根还是能推断出,他大约是身处一个不大的密室中,而且周围很荒凉。
可这里究竟是他妈什么鬼地方?
又是谁给他弄来的?
到底要把他怎么样?
他会死吗?
一切都是未知,这些问题没人作答
一个闪念,刘宝根终于想到了洪衍武头上,没抓没挠的他,也不知是冷还是怕,完全不受控制地打起了哆嗦……
其实,就在黑暗中的刘宝根胆颤心惊,无限揣测的时候,他却不知道,与此同时,洪衍武已经大摇大摆地来到了他的家门口,而有关他的命运,也将在接下来的一场谈判中决定。
洪衍武是吃饱喝足了来的,他好久没这么舒坦过了。
刘宝根所买的焦溜丸子、爆三样儿、糖醋里脊和肉片烧豆腐,今儿都被他毫不客气地消受了,那真是甩开了腮帮子,撩开了后槽牙,直吃了个小肚儿溜圆、满嘴流油。
不过那两瓶二锅头他倒没动,他还不会喝酒,便又把这酒和那个几个只剩残羹剩饭的铝饭盒一起,又装在网兜里给拎着带回来了,当然,这也是他故意想寒碜人家,并不是存着什么好心。
至于刘家的具体地址,洪衍武倒是第一次来。
但刘家在姚家井胡同相当有名,当年热心人也多,只要知道大概位置就好打听。
洪衍武到了这儿,只随便问了胡同里的一个人,就详详细细地知道了去刘家怎么走,怎么拐弯儿,几门几号。
刘家住的是四合院,里面三户人家,而刘松山父子三人又住在正中那几间房子里,到他家如果开打,那完全象登戏台演戏。
另外,进刘家之前还得先进一个院门,打完了跑都不好跑。
不过对此,洪衍武倒是有恃无恐,因为刘宝根的性命就是他最好的护身符。
洪衍武的心头现在只存在一个想法,那就是得利用刘宝根这个“肉票”,好好地跟刘松山谈谈价码,他这次来的主要目的,就是希望能彻底结束这种既要东躲西藏,还不忘斗智斗勇的日子。
这可不是洪衍武怕了,其实对于他来说,自从离开玉爷的小院,他满脑子就只有一个信念,那就是信奉“野蛮的正义”,该报的仇得报,该打的人得打。
他绝不能让自己这几年的委屈白受,更无法忍受靠装孙子和忍气吞声活下去,所以他一点也不后悔打了“豁子”,哪怕后面引来了许多的麻烦。
而对于连累家人的问题,洪衍武也早就有了自己的主意,在他看来,如今这个世道就没他们一家的活路,就是忍气吞声,社会也迟早会把他们一家人给吞了。
那既然怎么也没个好下场,怕也没用,还不如索性豁出去拼个鱼死网破的好。
反正谁也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谁要胆敢碰他家里人一下,他就要还十下。只要不是毫无感情的冷血之人,谁动手前,都得掂量掂量他们自己的父母妻儿。
还真别说,洪衍武这“任他几路来,我只一路去”的“轴”办法还真有效,事实证明,无论是哪一个想针对他的人,跟他没过几招儿就都怕了,于是渐渐的,他的敌人也只剩下刘家父子还在强弩。
不过,虽然有充分的能力去彻底毁灭对手,但洪衍武毕竟还不是个杀人犯,形势也没把他逼到非得灭人满门、斩草除根这条路上。
何况事情虽然闹到了现在这个地步,但他和刘家的仇恨毕竟也没到非得你死我活的地步,他们之间似乎还有一些缓和的可能。
再说了,现实无疑已经让刘家父子认清形势了,也知道了他的厉害,他们实际上拿他一点辙没有,哪怕“豁子”的后台是玉皇大帝,只要抓不着他,打不过他,那些所谓的“权势”也就是个屁。
于是,洪衍武便断定现在正是可以谈判的时机,而为了保证谈判居于上风,他便对刘宝根下了手。
说白了,他还真就就不信了,刘松山还能豁得出去自己儿子不要,也要跟他作对到底。
所以现在唯一差的,也就是他该如何利用好刘宝根这张底牌,来逼迫刘松山彻底放弃面子,跟他服软了。
当然,也不排除刘松山为了暂时保全儿子,会当面扯谎敷衍他的可能,不过他既然能绑刘宝根一次,下一次可就没这么轻易算了。
至于刘松山是否会不管不顾,来硬的把他给留在这儿?
一是他自己根本不信刘松山有这么大的本事,二他也有一颗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决心。
真要发生了这种事儿,那也没办法,起码他有把握,让刘宝根陪他一起死,总之,他自忖不会亏本。
至于最终的结果,究竟是两相罢手、互不相扰,还是两败俱伤、谁也没好,那关键就要看刘松山的选择了。
就是带着这种念头,洪衍武才会明火执仗,直奔刘家而去。
当时已经过了晚饭点儿,洪衍武才一进院儿,一眼就看见头裹纱布,手吊着石膏的“豁子”正在炉子旁摆弄着刚烧开的一锅水,似乎想往里下面条。
一刹那洪衍武就明白了,“豁子”的那些伤正是他的“杰作”,而这个点儿下面条,显然是因为他们刘家买好菜都被自己吃了,于是心里便有些快意。
也许是洪衍武闯进院里的速度太猛,有点杀气腾腾,小院里另外两家人都看出来有些不对,“刷”的一下,全都关门进屋了。
“豁子”虽然意外,倒依然挺硬气,他嘀咕着骂了一句,随手抓起一根火钩子就摆出一副拼命的架势。
可这家伙还是不明白洪衍武的胆量到底有多大,本事又有多高,于是他错误地估计了形式,以为洪衍武会在尖长的捅火铁钩面前停住,也就不可避免地悲催了。
见“豁子”不由分手就抄家伙,洪衍武的心头火也一下子被引着了。
所以他不但没停住,反而用更快的速度冲了上去,快得“豁子”还没来得及把火钩子挥动起来,就挥出一拳把他打翻在地了。
这是他通过实战总结出来的经验,当对方突然露出的敌意,一定不能发愣或考虑什么,必须要用最快的速度迎上去。
而“豁子”也是打架老手,他跌倒在地还不丢掉火钩子。
可这在洪衍武面前并不顶什么,他紧跟着就踹上一脚,把“豁子”手里的家伙彻底踹飞了。
其实这一脚本来可以踹断这小子的腕骨,再废他一条手臂的,但洪衍武没忘了自己是来谈判的,同时又有一些突然涌上来的恶作剧情绪,想要慢慢地折磨这个家伙,象猫摆弄线球那样地逗弄他一番的渴望。
于是他便故意留了手,只一脚接着一脚,像球一样踢得“豁子”满地打滚儿,这不免使得这小子滚到了炉子边上,结果反而出了意外,烫得这家伙像蚂蚱一样地直蹦达。
老刘家的那些邻居们此时全都躲在自己屋子,谁也不敢管闲事,只敢隔着玻璃窗看院儿里,吓得大气也不敢出。
而到了这一步,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刘松山再不出现,那简直就是不可能的事儿了。
于是,就在洪衍武的瞩目中,刘家正屋的门开了。
第一百八十七章 至理名言
“住手!你是谁?竟敢来这儿闹事!”
一声大喝后,门后冲出来一个身材魁梧,身穿劳动布工作服的五十岁中年人。
看他面带寒霜的样子和焦急的态度,如无意外,应该就是“豁子”的爸爸刘松山了。
洪衍武冷冷一笑,就先住了脚。
可还没等他答话,地上的“豁子”就已经抢着替他报出了身份,而且这小子一边喊着,一骨碌爬起来就往刘松山的身边跑。
“爸,他就是洪衍武,千万可别让他跑了……”
洪衍武一点也没有要阻挡的意思,因此“豁子”几步就彻底脱离了他的控制。
不过让他没想到的,倒是刘家屋内今天竟然还有其他人在,而那些客人,本就是刘松山专门为了对付他才请来的。
所以“豁子”这话才一出口,从屋里呼噜呼噜,竟又涌出来几个四十岁往上的糙老爷们来。
这伙人洪衍武一看样子就知道不是善茬,因为他们个个身体结实,腿脚敏捷,还极有对敌经验,须臾间,不仅把出院的后路给断了,还隐隐对他形成包围夹击之势。
看样子,接下来只要刘松山一句话,他们二话不说就会扑上来。
另外,这些人自身行止也很有章法,都是于不言不语中暗自抢位,然后就跟一个模子似的,各个前脚虚后脚实,侧身站定,同时一手散掌一手握拳,抱臂在胸,两眼死盯。
洪衍武可是知道,这个架式极有讲究,因为侧身是会打之人切记的法则,不管打到什么程度,决不能正面亮给对方,以防对方暗算下身。
另外,这侧立也规范极严,前面的虚脚,脚尖朝对方,后面的实脚打横,摆成丁字步。这种步架稳实,左右前后都不容易跌倒,他自己就很喜欢用这种办法。
总而言之一句话,这些老家伙绝非打架总爱叉着腰的那些完蛋货,都是纯粹的练家子。
此时在表面上看,洪衍武仿佛已彻底成了“瓮中之鳖”,因而刘松山反倒不急着下令抓人了,他阴阳怪气一声冷笑,就带着得意开始出言挤兑。
“小兔崽子,不得不说你是胆大包天,竟敢找到我家的门儿上来!可你没想到我家有这么多人吧?你老实点,要是束手就擒,我保证不打死你!”
要说刚才洪衍武打小的,本就是为了引出了老的,但他也确实没想到会被这么多好手给围上,为此他自然有些意外,也难免暗叹自己运气不好,可见今儿来得极不是时候。
不过话说回来,正所谓“艺高人胆大”,何况他手里还握着刘宝根的小命儿,所以尽管陷入如此恶劣形势,知道或许不会善了,他也没有丝毫胆怯。
而且或许也是今天因为吃了顿好的,劲头正足的缘故,他一见围着他的这些人都不似庸手,甚至还忍不住有些摩拳擦掌的兴奋,反倒觉得若不打一架或干点什么,简直就无法消受了。
那么自然,最终他一听到刘松山如此口吐狂言,也根本不会客气,他当即就把手里提拉的东西全扔了出去,一股脑儿砸向了刘松山。
同时嘴里还骂着“老东西,你活糊涂了吧!先看仔细了,再跟小爷说话!”
还好,刘松山也有点功夫,总算他躲避及时,没被砸中,不过,那一提兜的东西却都扔在了他后面的门窗上。
结果这下可倒好,“噼里啪啦”一阵乱响,不但玻璃、酒瓶碰得粉粉碎,那几个大号的铝饭盒也都掉地上摔散了,残汤剩饭是四处飞溅,整个一个爆炸开花。
要知道,像什么玻璃碎渣、油污、酒渍的覆盖面积是最为广泛的,可就不怎么好躲避了。
于是刘松山和离他较近的“豁子”,都被溅了一头一脸,父子俩看着就别提多狼狈了。
到了这种地步,也不用刘松山发话了,那围着洪衍武的四个人全都攥紧了拳头,开始寻找进攻的机会,眼见着一场大打就要随之展开。
可没想到,刘松山却认出了那些地上饭盒正是他自家的东西,紧跟着就叫了停,反倒弄得那四个善武的老师傅一时很是莫名其妙。
刘松山也没功夫解释,他现在最焦急的事儿,是先问洪衍武他最关心的问题。
“这是我儿子的东西,他人呢?”
“还活着。”
洪衍武一句话,引起一片哗然,这时众人才明白过来,是刘宝根出了事儿。
刘松山的面色不由肃然起来。
“你到底想怎么样?”
洪衍武仍面不改色。
“我也想问你呢……”
刘松山有点急躁了。
“你疯了,你要考虑后果,就凭你的家庭成份……”
洪衍武一撇嘴,不爱听了。
“废他妈什么话!还不是你们逼的?要由着你们欺负,才没个好下场呢。告诉你,现在是你要考虑后果了,不过反正你有俩儿子,真死一个还有一个呢……”
刘松山的脸儿分明绿了,“你已经打伤了我小儿子,不许再碰我大儿子……”
洪衍武则冷哼一声,“那是你小儿子打我在先,而且别忘了,你的大儿子也把我们家给砸了!”
对话到了这儿,又不可避免地转回了原点,其实俩人一直都在斗嘴扯皮,对事情的进展毫无帮助。
不过刘松山毕竟是上岁数的人,最先意识到了这点,于是他沉吟了一会儿,终于深吸一口气,问到了关键处。
“你说吧,怎么才能放人?”
“那要看你的诚意了……”
“那这件事到此为止,你把人放了,只要全须全尾回来了,我决不再追究……”
“没那么便宜,我家里还挨了砸,他们招谁惹谁了,赔钱吧!”
“你也打伤了不少的人……”
“别赖我头上,那可都是替你办事的人。”
“别过分,逼急了我,硬把你给留下来,不信你不说!”
“你可以试试!”
得,话赶话说到这一步,又没法儿继续了。
或许是因为崇尚暴力的人都习惯用暴力解决问题,就在刘松山沉默之中,洪衍武却泛起一阵轻蔑的冷笑,他随后竟提出来一个在当时看来十分“不自量力”倡议。
“我估计这些老家伙,也就是你最后的依仗了。敢不敢打个赌?谁赢谁说了算!我甚至可以让你们一手,四个人要能把我留下就算我输,可我要把他们挨个打趴下,你也就别再跟我废话了!”
这小子也太张狂了!简直不知天高地厚!
“豁子”先不干了,一个劲儿撺腾着要他爸爸批准马上动手,而那四个老师傅也面露怒容,都望着刘松山点了点头,表示请战。
见此情景,不甘心就此被吃定的刘松山也终于一咬牙,脸色木然地退开了。
其实他何尝不知道这是一次拿儿子当赌注的冒险,但只要抓着洪衍武什么都好说。而退一万步来说,他怎么也不相信这几个老师傅会输给洪衍武,因为那在他看来太不现实了。
同样的,跃跃欲试的洪衍武也是热血沸腾起来,说实话,他想打人的瘾头早就上来了,他觉着即使是一个团的兵力他现在也能打个人仰马翻。
更别说,他十分确信,像对待刘松山这种习惯了高高在上,不见南墙不死心的人,必须得彻底粉碎他一切的指望和希望,才能有双方达成和解的可能。
所以,他非常开心地笑了……
……十分钟之后。
洪衍武咬着牙,抡起胳膊一挡,只听“咔”地一声震响,一根铁锹柄冲天飞出了刘松山的手。
此时,有些精疲力竭的洪衍武已经极不耐烦了,他便又乘机大喝了一声,“老家伙,你好好看看!再动一下我就要他们的命!”
失去最后依仗的刘松山彻底傻了,他先是望着飞到窗根下面的铁锹柄发呆,接着又不由望向了洪衍武四周。
此时,被他请来的四个老师傅,包括“豁子”都已经趴下了,这么多人的牺牲,所换回来的,也不过是暂时废了洪衍武一条胳膊。
本来他看准时机,还以为能靠打闷棍占着便宜,可没想就连他最后下黑手,也奈何不了洪衍武分毫。
至此,他就像一个从赌场出来的赌徒一样,已经输得没了任何底牌,再也无法,也无任何余力翻盘了。
要说刘松山自打“运动”以来,那怕亲自上阵打过的架、打过的人,都已经不计其数了,但他却从没见过像洪衍武这样的存在。
先别说这小子的全身上下简直是铁铸的,根本就打不动,就看这小子打人的方式吧,快若鬼魅,还专往要害处下狠手,碰上就伤,沾上就倒,一点看不出丝毫犹豫和半点恻隐。
这那是打架呀?弄不好一过火就变成杀人了。
再说了,有这种实力意味着什么根本不言而喻,就是他想玩点“阳奉阴违”的手段都没用。
他想糊弄人家?可人家压根就不怕他反悔,想报复他还不容易,随时可以再回来找他。到时候,又有谁能了拦得住?
恐怕他这次就是真把派出所那些人叫来,要是不带枪,也动不了这小子一根汗毛。
没办法,这小子像是个真正的亡命徒,以后不再招惹他就是了,还是保住儿子要紧。
吃亏服软就一回,自认倒霉吧!
唉……
“好吧,我家里就一百八十块了,一会儿都给你,这件事就按你说的办吧。过去有什么对不住的地方,多包含吧,还要请你高抬贵手……”
认清了形势,也终于想明白了,刘松山就像又老了十岁,做出了可怜的妥协状。
洪衍武则暗中松了口气,他觉得真的得感谢玉爷教的这些路数,也幸亏他练得认真,今天打起架来,才硬扛住了,没功亏一篑。
在真正高手打斗中,其实进攻的力量并不太重要,因为人都是肉做的,再厉害也不可能在拳力上超出对方太多,最重要的反而是坚定的心理素质和克敌的信心。
脑子要清醒,不能紧张,不能怕,才能坚持下去,抓住对方破绽和制胜时机,一招克敌,取得最终胜利。
可这些又是从何而来呢?
要没有能抗打护身的排打功,要没有能一踢一个倒的腿功,要没有玉爷传他的步法、绊子给他提供充分的缠斗实力,恐怕今天他也必定不能再维持冷静,那就得是个夺路而逃的下场了。
他现在才彻底理解了玉爷提倡狠练功的重要性,这些人其实都不是庸手,跟他差就差在“功夫”二字上了。
同样的,他也认为这场苦架打得并不冤枉,不仅因为和这些人过招极其过瘾,也因为到现在为止,刘松山才似真的有了罢手谈和的诚意。
终究一切还得靠拳头说话呀。
枪杆子里出政权,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这话说的多好啊,至理名言,都他妈绝了!
第一百八十八章 红孩儿
院子里只剩下两个还能站着的人,洪衍武与刘松山最终达成了协议。
而让洪衍武没想到的,是当那四个老师傅和“豁子”都爬起来进屋之后,刘松山这老小子竟然开始和他套近乎。
先是递烟给他抽,后又邀他进屋里坐,甚至非常主动地把赔偿款一百八十块钱拿了出来,让他充分见识到了,一个造反派头头善于见风使舵的另一面。
看到刘松山满身灰土和青肿的脸,却又说着恭敬他的话,洪衍武不免有些得意,又有些说不出道不明的不是滋味儿。
从本质上说,他这个人吃软不吃硬,尽管刘松山这家伙是他的敌人,但如此卑躬屈膝地讨好于他,也把他的气愤全弄没有了。
可另一方面,刘松山前倨后恭的反差也太大了一点,无论他那“变色龙”似的油滑样子,还是那低三下四的态度都显得相当卑琐,让人根本无法相信他,也让人感到无比恶心。
不过反过来看,这倒也同样证明了这老家伙是个“软骨头”,作出食言之举的可能也大大降低。
洪衍武确实感到刘松山是从心里怕了,于是他毫不掩饰自己的鄙视,最后只把脸一横,直截了当地警告刘松山,说他要是说话不算话,过后再和自己为难,下次来可就把他家直接砸乱踩平了,说罢便告诉了他刘宝根被关押的地址。
刘松山则磕头虫似的连连点头表示服从,最后又像奴才一样地跟在洪衍武的背后,把他像大爷一样地恭送出了院子。
这一幕,全都被与刘家为邻的两户人家看在了眼里。
虽然他们的屋里都关着门、熄着灯,没什么动静,不过,在那些黑洞洞的窗口上,实际上却一直贴着大大小小的脸,就像是一个个扁平的玉米饼子。
他们皆以极为佩服的眼神,目送洪衍武的背影彻底消失……
而一个小时之后,刘松山亲自带着人手,也终于在角门外一个早就废弃的小砖窑里找到了刘宝根。
这个小砖窑离他的家足有五公里外,在一个被砖墙围起来的废砖厂里,附近距离很远才有人家,窑门也完全被石头赌死了。
黑灯瞎火的,要不是洪衍武的指点,转到天亮他们也找不到,由此也可见,洪衍武或许真的有要刘宝根命的狠心。
不过事实是否如此已经不重要了,就连洪衍武究竟是如何把人带到这儿的,刘家父子也不想再探究,他们都因此事被彻底吓破了胆,一点也不想和洪衍武再发生任何交集。
特别是刘宝根本人,因为此事甚至还落下不少的毛病。
比如,后遗症之一,就是他的背后再也不能站人。
包括他的爸爸、弟弟都不行,只要有人站在他背后就会神经极度紧张,有很多次都差点为此跟旁人打起来。
后遗症二,怕黑,怕风。此后睡觉都得开着灯,听见风声就寝食难安。
后遗症三,还有一些脑震荡的现象,耳鸣、头疼、经常性地干呕……
就这样,至此,有关刘家父子的事儿,洪衍武总算顺利地解决了。
事后,他把刘家给的钱私留了八十,只把剩下的一百块偷偷放在了家里的八仙桌上。
不过可惜,他也有始料不及和考虑不周的地方。
因为他的母亲王蕴琳可不会花这不明不白的钱,所以在不知情下,她为了证明自家的清白,反倒是把钱借邻居老边媳妇的手,又上缴给了民革委员会,倒了,这钱竟便宜了“臭茅房”这个老娘们。
至于洪衍武本人,不管他是为了防刘松山一手,还是因为已经在外头跑野了,反正依旧没有回家。
但因为有了钱,手里宽裕,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他自己的小日子倒过得相当滋润,每天不是胡吃海塞,就吃去逛大街、看电影、去公园晒太阳。
当然,在吃饱喝足后,他浑身不断涌起的力量,又顶得他老想挥拳踢腿,于是打架便成了件叫他兴奋得发疯的好事,成了他一日不可或缺的主要娱乐活动。
洪衍武喜欢打架,他钟爱打架,打架使他充满自信,使他觉得自己所向无敌,打架斗殴对他就像酒鬼爱酒一样,越打越有瘾,越有意思,一天不打,就手脚发痒。
于是他更由着性儿地大打出手,打得惊天动地,简直就摧枯拉朽,百战百胜。
当时整个城市的躁动虽然已近尾声,但年轻人的脾气仍然不怎么好,那时的人火气很盛,全都象吃了枪药,一碰就响,洪衍武只要想打架,只要不像前一段时间那么挑剔,哪怕是自己的家门口,机会也相当好找。
比如,他去街上溜达一圈儿,就会发现在马路上总有和他同龄或比他大的小子,拿眼去斜视他。
当时的他已经对“犯照”再熟悉不过了,清楚这就是纯属想挑衅的例行习惯,凡要开战,必先“照”上一番。
“犯照”这个词儿如果从本质上解释,其实就是动手前的气氛准备,使空气充满火药味的办法。
这就像小孩儿打架前总喜欢先撞膀子,越撞越猛,最后才上手,而“照”就等同于用眼睛去撞膀子。
至于具体技术细节也有讲究,那要求双方继续走路,但彼此的眼睛却时刻需要互相瞪着对方,同时还要求随着身体位置的移动而微微转动脖子,让双目总是相互正对。
这是眼睛的和气势的肉搏,目光的绞杀,相互较量眼皮不眨,较量仇恨强度,较量“捷尔任斯基式”的死盯,谁凶恶谁就占上风。(费利克斯?埃德蒙多维奇?捷尔任斯基,俄国革命家,全俄肃反委员会创始人,即后来闻名世界的“克格勃”前身)
所以一遇到这种情况,洪衍武自然就会迫不及待地瞪回去,往往这个时候也就是对骂的开始。
“你他妈看我干什么?”
“你他妈不看我,怎么知道我看你!”
而到这会儿,他便可以顺利成章、喜不自胜地拳脚齐上,去大打一场了。
总之,一旦掌握了方法,洪衍武就发现这个城市,看他不顺眼的人太多,得罪他的人太多,非得狠狠挨教训的人太多,从此每天都有无数仗可打。
反正他也不用念书和工作。于是除了睡觉、吃饭以外,每天他只干两件事,练功和打架。
就这样,没多久,洪衍武就打遍了整个玄武区,也在喜爱打架斗殴的中学生圈子里名声大振,很多人都给他起了个外号叫“红孩儿”,没人再敢叫他“老家贼”。
一些听说过他战绩的人对他发疯般的崇拜,而被他打过的那些小子也没有一个敢不服气,所以他们对他就象对水泊梁山的“大寨主”一样俯首听命。
甚至据说当时有中学生为吓唬欺负自己的同龄人,曾狐假虎威说自己认识“红孩儿”,对方尽管不明真相,但也立刻被吓得面色如土,然后就老老实实赔礼道歉,由此可见,洪衍武当时在玄武区的中学里到底有多么大的声明。
而到了这一阶段,他就更不愁架打了。因为他的名气,总会引得一些自不量力,想要借着踩他肩膀来冒头的蠢蛋,自己送上门来给他提供娱乐。
为此,他就逐渐养成了一种习惯,喜欢每天中午总要去陶然亭公园的北门晒晒太阳,好给这些人一些挨揍的机会。
这一天似乎也是如此,洪衍武照旧坐在他每天都来的水泥台阶上,仰着脸,闭着眼,享受着阳光,这时他就感觉到有一帮人向他走过来了,大概有小二十人,然后围在了他面前就停住了。
第一百八十九章 初逢
洪衍武断定,这伙子人的阵势肯定把路人都吓了一跳,因为没多久,原本有些嘈杂四周就彻底安静下来,他也只能听见,站在他面前的那些人带着些兴奋,或是有些紧张,规律不定的呼吸声。
不过洪衍武可没睁眼,他就像不知道这事儿似的,照旧安心晒他的太阳,在他心里这就不叫事,要动手,这些小虾米不出五分钟也就打发了。
如此,片刻后,他旁若无人的态度就激怒了对方,一个哑嗓儿很快叫嚣起来。
“小子,睁眼看看!你死到临头了!”
洪衍武闭着眼把话直接奉还。
“这话你们自己留着吧,来这儿,都准备好挨揍了吗?一会别哭爹叫娘就行。”
另一个小子又说话了。
“你丫够猖的啊?我们知道你是‘红孩儿’,外面都传言你一人能打十个八个,可你知道我们是谁吗?”
洪衍武照“撅”不误。
“我管你丫是谁呢?爱谁谁!还趁早别说,像你们这种特意来找揍的太多了,说了我也记不住。”
洪衍武两句话,基本等于抽了对方俩嘴巴,于是第二个说话的主儿一听,立马就急眼了。
“你丫也太狂了!前些日子你是不是背着个破弓在菜市口瞎逛荡来着?你不但把我们大院儿的人给打了,还扒了他们的军服!是你干的不是?”
洪衍武还没忘那俩小子夺路而逃的狼狈像儿,他轻蔑地一声嗤笑,这才满不在乎地睁开眼。
果然,他面前除了一个十七八岁,身穿将校昵的小子像是首领以外,后面的十几个人,也大多数都穿着军上衣、懒汉鞋,人人手上几乎都拿着弹簧锁和武装带之类的家伙,特别是在这些人的外围,还停着七八辆自行车,不用说,仅凭这些装备和打扮,一看就与穷的掉渣的小老百姓不同。
只可惜他知道这帮“院派”的底细,那都是些喜欢依多为胜,抱团取暖的群集动物,表面上虽颇有些豪踞街头、顾盼自雄的倜傥劲儿,可实则个个都是色厉内荏,喜欢虚张声势的软蛋,一动真格就瞎,单打独斗更没戏,哪儿唬得住他呀?
所以他不但索性承认下来,而且还极为鄙视地讥讽了一句。
“就是我干的,敢情你们是‘总参三所’的呀,别说是你们大院的人,就是你亲爹又怎么啦?”
“哥,跟丫费什么话,我现在就花了丫的。”
一个小子“蹭”地从“将校昵”身旁冲出,操着弹簧锁示威似的朝前跨了一步,明显脾气暴躁,受不了侮辱,已经按不住火了。
而听见他的哑嗓儿,洪衍武便知道这是第一个说话的小子,他可不怕人家不爱听,竟接茬又损了他一句。
“好鸟不叫唤,冲在前面的,永远是瓜……”
“你骂我?”
哑嗓儿更受刺激了,也不顾“将校昵”的喝止,忍不住一气儿冲到了最前面,看样子马上就汆儿(土语,以水烧开喻指脾气爆发)。
可洪衍武却笑模笑样儿的,仍要将拱火进行到底。
“骂你怎么了?还抽你呢!”
哑嗓儿真气急了,一手指向洪衍武,另一手举起了手里的弹簧锁,摆出了个极威武的姿势,叫骂了一声。
“孙子不动手!”
“王八蛋不动手!”
和这小子光说不练恰恰相反,洪衍武说动就动,只见他突然伸手,一把就攥住了那小子指向他的那根手指,跟着只稍稍一用力,他连站都没站起来,就让那小子喊着疼,“咕咚”一下跪在了他的面前。
这么一闹,立马儿炸窝,场面极乱,那帮小子呼啦啦地全围了过来,眼见着就要抢上来救人!
只是在哑嗓儿不断痛呼求饶的情形下,也不知他们是怕激怒洪衍武真的伤了同伴儿,还是因为打根儿起就窝囊,他们乱转了几圈,只听喧哗和叫骂,竟无一人敢真的上手。
“都住手!都别他妈(的)丢人啦,给我一边呆着去!长长眼,还想跟‘红孩儿’动手?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一帮傻(逼)东西。”
还得说大院儿的孩子“鬼”,一见形势不对头,“将校昵”赶快来打圆场,反恭维上洪衍武了,而一听这话,那些围过来的人都如释重负地放下了手,无疑暴露了其心虚胆怯的实情。
“别误会,刚才就是个玩笑,其实我们是来跟你交朋友的。还是先放开我弟弟吧……”
紧接着,这小子又满面堆笑地来跟洪衍武求情。看他样貌,也确实和跪着的那小子长得有点相似,看来他们真是亲哥儿俩。
不过洪衍武可没这么好说话,他觉得根本犯不着给面子,鄙夷中就透着油盐不进。
“交你大爷个粪!咱们桥归侨,路归路,压根就不挨边,别来这一套!”
“别这么说啊,连三民党和红党都能结成统一战线,咱们还是化干戈为玉帛吧……”
“一帮怂包蛋,玩儿不起还废什么话……”
洪衍武早不耐烦了,他见对方犯了怂,更是烦上加烦,索性连懒得理会了,嘴里骂着就松开了那个哑嗓儿。
不过最后还是绷起脸,给这帮小子下了最后通牒。
“你们要打,就站出来跟我磕。活得腻歪,我接着,成全!要是想留条小命,趁我没改主意,赶紧滚蛋!否则,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洪衍武一边说着,一边又从地上捡起块砖头,毫不费力地一掌削断,以示威慑。此时的他,对于“劈砖”的发力技巧,已经彻底掌握了。
而他这一手一亮,谁都识货,在场的人个个心颤,全场沉默,静止。
特别是那刚从他魔爪中脱身的哑嗓儿,更是暗中往后又退了两步,活动着手指头,满面骇然。
只唯独这小子的哥哥,那个打头的“将校昵”,则露出了一脸苦笑。
敢情他今儿是慕名专程找洪衍武帮忙的,带这么多人来,原本是想借着前些日子“扒军服”的事儿做引子,彰显一下实力,借此引起对方的重视,来好好谈一谈条件,但却是没想到洪衍武的脾气又臭又硬,事情反而弄得不可圆转了。
而就在“将校昵”苦思无法,这伙儿人中大多数也都打起退堂鼓的时候,满场沉寂中,就听一个清脆的女声极不合时宜地嘀咕了一句。
“牛什么呀?还拿上糖了?晓惠儿,你说他们到底还打不打了?……”
得,这话一下就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大家都朝声音的出处望去,敢情在这伙人的最后,还跟着俩女孩儿呢,而说话的这个才刚出口,就已经被另一个给慌张地拉住了。
吃过洪衍武的苦头,哑嗓儿现在心里等堵心呢,他一听就急了,张口就骂。
“你他妈有病吧,唯恐天下不乱啊!你不懂规矩别瞎叽歪,我们又没真正的利害冲突……”
只见那女孩儿突遭痛骂,眼圈儿一下子就红了,极其委屈地垂下了头。
而她的那个叫晓惠儿的女伴儿则带着不满护上了,马上反唇相讥。
“她本来就不懂嘛,今天是找我玩儿来的,是你们非要请客把我们叫出来的。现在你一个大男人跟她发什么火儿!有劲没劲?”
“晓惠儿,别给脸不要脸啊,要不是你带着她,谁认识丫是谁啊?”
哑嗓儿霸道管了,在他的意识里,绝不能被一个女的呵斥,那叫“栽面儿”,于是张嘴就顶了回去,却不想洪衍武竟在此时有了异动。
只见他终于站了起来,一把推开了面前的人,在众目睽睽之下,就直奔那俩女孩而去。
在场的人都惧怕洪衍武的暴力,全不由自主闪到一边,把那俩女孩露了出来。
这下哑嗓儿楞了,“将校昵”也为难了,他们都以为洪衍武是要发难,可俩女孩是跟着他们来的,要是想不跌面,他们还必须得管。
不过下面的变化可出乎所有人都意料之外,只见洪衍武径自走到了那两个女孩的面前就不动了,只是用一双眼睛直勾勾地上下打量那个挨骂的女孩,老半天也没说出一句话。
这无疑也让那女孩脸更红了,臊的连眼睛都不敢抬了。
第一百九十章 荷尔蒙
现在只要超过四十岁的男性都记得,在他们小的时候,打架是可以光明正大打得头破血流的,但有关谈恋爱的事儿,却像是被牢牢关在铸铁大门里的一头洪水猛兽,让许多人不敢触及。
因为在当时那种社会环境下,对于任何立志做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的革命后代来说,世界革命的千秋大业还等着他们这一代新人去主沉浮呢,哪能把大好时光浪费在男女私情之上?
于是岁数不到十八岁,还没有参加工作就和女生交往甚至谈恋爱,也就成了一件很没面子,也很可耻的事情。
而那些喜欢自己主动找对象、认识异性、释放青春活力的男女们,哪怕到了岁数,参加了工作,带着再正常不过的交往动机,也一概被社会认为不是好人,甚至于两性私下间的普通接触行为,都会被斥之为“耍流氓”。
其中面临的道德风险,可绝非挨上级或长辈的几句批评,或被看不惯的人背后谴责几句就能涵盖的,以至于当年的许多人直到结婚为止,也不敢提个“爱”字。
但即使如此,由于青春荷尔蒙的作用,在某些特殊的圈子里,种种与社会道德标准相悖,“顶风作案”的现象也依然普遍存在着。
因为少年阶段的感情也是不可遏制的,青春期是一个人最爱作梦的阶段,少年郎的渴望五花八门,也会五光十色,其中最诱人,最有吸引力的,当然是出于本能的,对异性的追求与向往。
于是《少女之心》、《曼娜回忆录》先后粉墨登场,成了小范围里最流行的读物,《赤脚医生手册》也成了许多年青人破解生理问题最普遍的途径,就连《苦菜花》、《白毛女》、《青春之歌》之类的书籍,那些书中涉及**的张页也犹如扑克牌中的王牌,被这些别有居心的持有者们翻得格外旧。
特别是“拍婆子”的行为,已经彻底成了某些人热衷的时髦活动,更是这些不甘心循规蹈矩,有对异性充满极大兴趣的男孩子们,谈之不倦的常年话题。
具体到洪衍武而言,他的一只脚可以说已经踏入了这类圈子,更别说他已年近十五,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以他现在的心理状态,当然也不会把什么社会准则放在眼里,再说了,他九岁时就已经通过常显璋家中的画册,早就直观地感受到了女性肢体的柔美。
所以当他今天见到这个女孩时,几乎是突然之间,他就开窍了,青春的勃动随之而来,他当场竟被一种类似于少年维特在乡村舞会上初见绿蒂的感受给捕获了,而这种震撼和冲击,在他的生命中,也绝对是空前的!
应该说,在古今中外的文学作品里,有关男性对女子“一见钟情”场面的描写,那绝对是以成千上万次来计算的。
普遍认可的描写方式,我国当是以“惊为天人,如遭雷击”为主,而西方人常用的则是“被丘比特之箭射中了”之类,但无论哪一种,其实都是在表示男子处于一种毫无准备的突然状态下,极度惊艳的心情与感受。
而洪衍武此时就是如此,只不过瞄了那女孩几眼,他就觉得眼前一阵阵发“花”,甚至于他几乎所有的感官都处于一种莫名的兴奋和致幻的麻醉中。
比方说,他就不确定当时在这个女孩的身上,是否存在着一种使他痴迷的馥郁香气。
可在他印象里是有的,总觉得有一种说不清的香气从她那个方向逸放出来,撩动着他的心弦,迫使他走近。
再比如说,他对她的第一印象是十分鲜艳、非常圣洁的,那犹如在大片大片的绿草中突然目睹到一簇洁白的鲜花,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
但在很多年后,当他一点一滴地仔细回忆起来,却发现当时这种切肤之感根本靠不住,因为那个狐狸脸的女孩,本质上是属于那种爱招摇的个性,长得虽然挺艳,身条儿也挺顺,但恰恰与纯洁无缘。
甚至于他连她的服装也记错了,那女孩虽然不正经,但其实连一件时髦的女式军衣都不趁,只是那两把长及肩头的“刷子”,具有一种与众不同的含义。
更何况她当时不好意思的姿态和表情也有些不自然,羞涩的样子一半真一半假,其中还颇带几分有意卖弄和搔首弄姿,就像后来的那些三流影视小明星在摄影棚常干的那样。
不过说一千道一万,永远无法否认的事实却是,当年处于青春期的他,确实曾把这种肤浅和庸俗视为美,为这一种最拙劣的搔首弄姿倾倒,迷醉,失魂落魄!
就这样,在那个阳光明媚的午后,洪衍武已全然丧失了对外部世界的正常感知,他目光所至的范围有多大,她的身姿便有多大,他的渴望有多丰富,她的目光就有多少种回馈。
他完全忘记了一切,只是目不斜视地盯紧了眼中的那个她……
在场的可都是青年人,何况“院派”的生活原本就比小老百姓的世界丰富得多,于是在洪衍武这种不怕臊的执着下,没多久,所有的旁观者就都明白过来了。
既有许多自诩为英雄好汉的人捂着嘴儿偷乐,暗自笑话洪衍武的急色和没出息,也有不少同道中人心怀嫉妒,泛着酸味儿暗骂洪衍武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不过,这景儿对“将校昵”来说,可绝对算是一种让人惊喜的意外转机,于是他不失时机地凑过来为洪衍武介绍。
“这姐们儿叫方婷,南横街卫校的,未来的‘白衣天使’,也是我们大院晓惠儿的小学同学,今天是来我们大院看电影的。我呢叫高鸣,这是我弟高放……咱们还是换个地方谈吧,我请你喝酒。”
“喝酒?……你……你叫……方……方婷,一会,你去不去?”
直到听见女孩的名字,犯呆的洪衍武,才似乎从魔怔中有点醒过闷儿来。不过他也够现眼的,别说所答非所问了,竟然还一下成了专业结巴。
而穿“将校昵”的高鸣一看洪衍武根本无暇顾及其他,眼睛还是直勾勾盯着方婷,更心知有门儿了,于是赶紧冲晓惠儿一挤咕眼儿。
晓惠儿可是场面上的人,见多识广,这种情况下自然明白该怎么办,她也很做劲,马上就越俎代庖,替方婷大包大揽,并借机“将”了洪衍武一军。
“想让我们姐们儿方婷去呀?也不是不行。可有一样儿,我们院儿的人还想求你件事儿呢,你得先答应才行!”
可没想到一听这话,洪衍武突然间恢复了几分清醒,一皱眉头,冲着晓惠儿就一瞪眼。
“你算老几,就替她做主!还想趁机给我下套儿,把我当傻子了?”
这突然间的翻脸,可把毫无准备的晓惠儿吓了一跳,一时间她就有些张口结舌,不知往下说什么好了。
而高鸣见洪衍武像是又焦躁起来,便心知绝不能再兜圈子了,越直越好,于是赶紧帮衬着分辨。
“晓惠儿也没别的意思,你别想多了。事儿是这样的,我们旁边‘黑冶’大院,有一帮孩子总跟我们犯葛,我们之间都打好几回了,可关键是他们跟玄武体校练摔跤的关系不错,每次都有那边的人帮他们,所以我们跟他们对上有点吃亏。这次呢,‘黑冶’又约我们去‘碴架’,我们就想来请你出山,帮忙去压压场……”
“玄武体校?”洪衍武眉毛一挑,就是一声不屑的笑。
“这事儿对我来说,确实不算什么,可我凭什么给你们当刀使?”
“直说了吧,一直都听人说,你‘红孩儿’的跤摔得特别的牛,还没遇着过对手。求到你这儿头上,本就是慕名前来的,如果你有什么条件尽可开口,我要说个不字儿,就不算个爷们。不过我也得说,我确实对你很是佩服,就是你最后决定不帮忙,我也很想跟你认识一下!”
没想到高鸣丝毫没打磕巴,看上去极为豪爽、坦荡,话里话外竟带着点“孟尝君”的意思。
对此,洪衍武不免深感意外,他没想到原本瞧不上眼的人,口舌竟然如此厉害,把话说得够周全,也够漂亮的,似乎在场面上还挺有一套的,自己多少有点走眼。
最关键的因素恰恰来自于方婷,就在洪衍武细琢磨的时候,她在晓惠悄悄鼓动下,竟也用略带些撒娇的口气冲他开了口,虽不知到底是因为晓惠儿的面子,还是因为她别有用心,但话里的倾向性非常明显。
“唉……你,看人家都说到这份上,就帮他们一下呗。高鸣人不错,路子也广,他还答应帮我毕业分配联系个好医院呢。你要这次帮了他,以后有事交给他办,肯定也没问题。还有,晓惠儿和我可是最要好的,以后,你别对她这么凶……”
可正因为方婷是洪衍武的可心人,虽然他听出这番话是具有某种功利性的,但那看似无关的最后一句,以及那“以后”二字,也无疑暗示了他们今后还会继续接触的意思,于是他立刻就忽略了其他,一颗心立马“飘”了起来。
连他自己都没想到,开天辟地,他竟首次受了女人摆布,被那带着娇脆,柔嫩得让他感到冲动的语音,一下就给带进“沟”里了。
“今儿全冲你面子,我应了,行了吧?”
第一百九十一章 错觉
常言道,“英雄难过美人关”。
说实在的,就这点破事儿,洪衍武起先一点不感兴趣,况且八竿子也打不着,但就因为方婷最后的这句话,他却难以拒绝地点了头。
不过他也确实没白应承,因为这豪气一诺换回来的,除了方婷颇具风情的展眉一笑,还有那一切尽在不言中的抬眸一瞟。
男人,最喜欢女人的美。
女人,爱的是男人的强。
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更没有无缘无故的恨。
特殊的年代,特殊的人群,同样如此。
所以别看才不过初次见面,桀骜不驯的洪衍武就在方婷的促使下,违背了自己的初衷,答应去以暴力手段相助高鸣,可之所以会出现这种结果,却并非完全是由于他情窦初开,意难自控所致,若是深究,其中还包含着更多微妙的东西。
像这种东西虽然说不出,道不明,更不能言传。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那就是参与其中的三个人,方婷、高鸣,包括洪衍武在内,他们其实都心知肚明,自己想要得到什么,继而又该为之付出什么。
因而如果剥去含情脉脉的伪装,单从本质上出发,就会发现,他们彼此间其实是于一种无师自通的情况下取得了默契,并且以一种暗中讨价还价的交易方式来达成最终共识的。
不得不说,在这个年头,有许多人的少年阶段实在太短了,他们虽然小小年纪,但几乎都是只凭一步,就直接跨越到成年人阶段的。
接下来发生的事儿,也和当今商场、官场中的某些情形如出一辙。
为了庆祝“合作关系”的建立,也为了更好地拉拢洪衍武和方婷,高鸣随后不惜破费,请当天在场的所有人,一起去白广路的“老正兴”暴撮了一顿。
席间,洪衍武不仅被方婷的美貌栓住了心,也被以高鸣、高放哥儿俩为首的这一群人,那别有用心的恭维和吹捧彻底温润了脾气。
而方婷在品尝着“烧划水”、“糖醋小排”、“腐乳肉”和“砂锅鱼头”这些泛着甜味的南方菜肴同时,一样因为高鸣的加意奉承,被忽悠得晕头转向,得意非常。
于是,当酒宴散去时,洪衍武便有了方婷的联系方式,方婷则得到了高鸣对其毕业去向的许诺,而高鸣也拥有了即将彻底“剿灭敌人”的坚定信心。
这一顿饭,让每个人都吃得心满意足,可谓“宾主尽欢”。
再之后没几天,洪衍武果然信守承诺替高鸣他们去压场子,而在这次比较正式的“碴架”中,他的出场效果也极其“惊艳”。
因为他才一露面,就直接把玄武体校摔跤队的那帮孩子给吓尿了,这帮吃过他苦头的小子们二话不说,撒丫子掉头就跑。
而紧跟着在与那些不知情的“黑冶院派”开打之后,同样没几下子,他就迅速地瓦解了对方阵营敢于抵抗的信心,一人竟然如狼入羊群般,把对方二十多人追撵着打。
其结果是洪衍武一战成名,而一贯以蛮横和凶悍在附近出名的“黑冶院派”,自此不得不对“总参三所”的老对手们,表示了彻底的臣服和源自胆寒的敬意。
总之,无论是作为主战双方的“总参三所”和“黑冶”,还是“水利部”、“八一大院宿舍”那些来助拳的参与者,只要参加过这一战的人,事后全都为洪衍武的强悍与威风惊叹不已。
因为在他们的主观意识里,从来都不相信,世界上竟然还真有宛如常山赵子龙一样的人物,仅凭一己之力,就能“杀得曹兵个个愁”。
什么也不用说了,所有人都心明眼亮,就凭洪衍武这副身手,他在哪儿耍大也理所当然。
人,全都是势利眼。
于是很快,白广路几乎所有大院里,有头有脸的孩子就都知道了“红孩儿”的能耐,谁也不想再得罪洪衍武,谁都想巴结上这个靠山,自己好混。
特别是高鸣和高放两兄弟,当真正地见识过洪衍武的实力之后,他们几乎天天围着他团团转,就为了拢住他,甚至不惜痛下血本。
“总参三所”的全名是总参谋部第三招待所,高鸣、高放的父亲恰恰就是这里的副所长,且由于总参某部是大军区级别,所以其军职是正营级。
正因为有着这种便利,高鸣、高放不但把招待所的房间提供给洪衍武常年“刷夜”,而且还帮他在食堂领了饭票,像各式军服、军靴、军帽、军用水壶、武装带、压缩饼干、午餐肉罐头,乃至自行车,更是有什么给什么。
这么一来,洪衍武一个胡同出身的野小子,竟在“总参三所”过上了有吃有喝,穿着体面,理发免费,每天都能洗淋浴,不定期还能看场内部电影的滋润日子,而他所需付出的,也只不过是偶尔动用暴力手段,去帮高家哥儿解决一两个敢于和他们“叫板”的对手罢了。
为此,洪衍武更加确信只有强大的武力才能使他成为生活里的强者,于是争强斗狠、赶尽杀绝,也就越来越成为在别人眼中,他独具特色的个人标签。
他丝毫也不在意给予别人的痛楚,更不在乎旁人怎么看待自己。能让他产生好感的人,除了漂亮得让他心痒难耐的方婷以外,也仅有能提供给他舒服享受的高鸣、高放哥儿俩了。
就这样,洪衍武成天和“总参三所”的“院派”们搅和在一起,不但成功地把方婷“拍”成了自己的“婆子”,也慢慢地学会了喝酒和抽烟。
他对自己的现状无比满足,心甘情愿地变成了高鸣、高放哥儿俩豢养的专职打手。
至于方婷,她的心气儿很高,天生就不是个安闲的主儿。
她小时候常接受的教导,是听她妈吹嘘从前那开过绸缎庄的娘家多有钱,也就是兵荒马乱的破落了,才嫁给了她那小业主成分的父亲。
她的妈妈还说,当初她的姥姥就是眼皮子浅,看上了她父亲家那几间房,其实与其凑和还不如不嫁,这也是从一个角度得到了教训——嫁人一定要谨慎,得考虑周详了,别脑子一热就糊了糊涂把自己嫁出去。
于是当年方婷尽管还不太懂男女之事,但她也打小就给自己设立了一个很高的目标,她将来一定要嫁个**,最次家里也得是个局长。
只可惜以她这样的家庭背景和政治条件,能成为一名卫生学校的中专生已属侥幸,所以当她越接近成年,就越不甘心命运的安排。
特别是当她发现自己越来越具有能吸引男性关注的资本之后,她便更觉得自己有条件,也有理由去得到更光明的人生前景。
那么自然,她便开始利用身边的一切机会有目的去接近大院子弟,只可惜在她能接触到的人际关系里,官员的子女并不多见。她好不容易费尽周折,最终也只搭上个新华社大院,一对常年驻守阿尔巴尼亚记者夫妻的儿子。
只可惜功败垂成,就在方婷和那个男孩刚刚确立关系,那男孩子的父母却一起从阿尔巴尼亚回来了,竟意外撞见了他们在一起搂抱的场面。
结果刚一了解到她的家庭背景,男孩的父母就对她变得异常冷淡,不但当场告诉她禁止他们再见面,甚至不久之后,还把他们的儿子也强行带到国外去了。
而这次因外力干预而失败的恋情,带给方婷的不但是情感的挫折,还有自尊心的严重受损。
不过,正因为这段交往,方婷才对于干部和高知家庭居住的部委大院儿有了更详细的了解,她也就愈加对这种生活,像鱼于水、鸟于森林那般迷恋和向往。
大院儿里多么美好哇,住高楼、有自己的商店、食堂、礼堂、还有澡堂,不像胡同里的人家,每天还得自己拢火做饭,冬天全靠呛烟儿炉子取暖,上厕所麻烦不说,关键还脏的吓人。
所以此后,当方婷偶然在街头遇到久已中断联系的小学同学耿晓惠,她便又刻意地和这个“总参三所”大院儿的女孩恢复了旧日的热络,重新来往走动起来,以图再寻良机,好实现自己的愿望。
其实本来,晓惠儿是有心把方婷介绍给高鸣的,不过其间的障碍还存有两点。
首先是高鸣目前正在狂追一个“水利部”的女孩,对她似乎并不太感兴趣。另外就是他的弟弟高放,也似乎极其看不起她,经常出言挤兑她、取笑她,这不禁又让方婷记起了曾经遭遇过的轻蔑和痛楚。
而恰恰就在此时,洪衍武出现在她的世界里。结果正因为他的青睐,方婷的处境一下子就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她在这些大院子弟的眼里不再是个可以被忽视的人,那些“总参三所”的孩子再不敢对她不尊重,就连高鸣、高放也要各尽其能,把她捧得高高在上。
特别是,她还因为洪衍武的青睐,从高鸣那儿为自己的前程也换得了一份保障,就更是意外之喜了。
不过即便如此,方婷也是个有主心骨的人,她其实并没有真正和洪衍武长期交往的打算。甚至还想着,此事过后,该如何慢慢找个机会和洪衍武断了。
可另一方面,偏偏她自己也没想到,“洪衍武”简直太“拔份儿”了,一提绰号简直能震一片。
于是慢慢地,她就发现,自己跟洪衍武走在一起特有面子。就像她也能呼风唤雨,旁边总有一群崇拜他的小弟伺候着。
而像这种风风火火招摇过市,以暴力欺人,一切概不论的感觉照样儿特好,对她竟然同样具有一种莫名的吸引力。
也许,这就像章回小说里写的,乱世中落难的小姐很容易倾慕草莽英雄。
就这样,方婷在品尝着扬眉吐气滋味的同时,也觉得至少现在这样和洪衍武在一起也并不算亏。
于是自此之后,她便把和洪衍武交往期限放长远了一些,虽然不知到何时,他们就会结束这段无根浮萍一样的关系,但每日都在有卫兵站岗的“总参大院”里出来进去,时髦的军衣穿在身上,经常被众星捧月似的进入高档餐厅的这种生活,却让她始终无法割舍。
总之,至少在暂时的阶段里,他们似乎还是般配的……
应该说,洪衍武和方婷之间的共同之处,在于他们都是出身于底层社会,又同样不甘于寂寞,不甘于现状,不甘于平凡。
不过,他们今后形如悲剧的人生轨迹也同样归结于此。
因为他们始终都不明白,无论他们的举止行为,穿着打扮和那些被他们所羡慕的人再怎么样的接近,哪怕他们也一样吃住在“总参三所”这个大院里,他们也不能完全和这些人等同。
要知道,他们此时所能享用一切,不过仅仅是他们凭借个人的美貌或某些特殊能力所换来的报酬罢了,这与那些天生就具有血统优越性的人,完全是本质上的不同。
如果做个比较贴切的比喻,那完全是草鸡在自己身上装饰了几根华丽的羽毛,就把自己当成了真正孔雀的错觉。
第一百九十二章 辞世
陈力泉是亲眼看着玉爷,如何一天天衰微下去的。
自从洪衍武离去之后,玉爷的脾气就一天天焦躁起来,每日心急火燎,对陈力泉严上加严,甚至把他的日常功夫都给停了,只一心督促他专心苦练各项秘术、背各项秘术的口诀。
这不为别的,显而易见是在与时间抢跑,老爷子只希望在生前,把陈力泉练功中遇到的难题与误区,能解答的尽量都予以解答,能纠正的尽量都纠正过来罢了。
他自己最清楚,一旦他过了世,陈力泉要想靠自己摸索出来,那肯定是要绕一个大弯子的。
陈力泉也知道这是师父疼自己,心领神会下,也愈加用心照做。
他的练功安排是这样的,上午他要主要用插沙子、撕树皮、揉铁条的办法去练指力,下午则以练快步走桩、蒙眼走桩为主,而睡前也要再加练一个时辰的“通气三篇”,如此每日毫不间断,功夫自然飞快见长。
这样到了第二年春天,陈力泉总算是顺利地把“分筋搓骨手”和“沾衣十八跌”基本功给练通了,甚至连“火烧身”也有了小成。
若是以具体的成效来说,明劲、暗劲、化劲,三劲已经合于陈力泉手指之上,不管坚韧皮革,还是木板竹竿,他只需用力一撕,立刻一分为二,不夸张的说,其两手十指成了绝对的“钢钩”。
此外,他活步跤架也颇为得心应手,蒙眼绕桩更是游刃有余,一般不小于猫狗的物事,只要一动,他必能感应得到。
最后,他肢体的柔劲和韧性也到了一种惊人的地步,甚至可以这么说,只要是杂技演员或体操演员能做出的肢体动作,无论多么夸张或扭曲,若是让他照做,也完全不在话下。
对此,玉爷给予的评价是,陈力泉的软硬功已然兼通,从此在群打中就可以指上打下,闪左避右,以一当十,得心应手。
正可谓“出手恍如蛇吃食,打人好似雷击地,运功一指拔千斤,气如火药拳如弹,灵机一动鸟难飞,金木水火土五行”,至此阶段,他这个徒弟基本算是到达了一个普通高手的境界,今后若能继续坚持不懈的练习,他日便很有“青出于蓝”的希望。
而最关键的,让玉爷感到由衷欣慰的是,这几门功夫最难的部分,陈力泉已经安然度过,今后在研习之路上所遇到的难题应该已然不多,可以说,这几门绝技总算是后继有人了。
至于那“虎豹雷音”之功,则还要依赖自身的悟性和体验,练法就写在那里,只需照做即可,玉爷能帮上的并不多,他也只是去提醒陈力泉,平日要多去观察猫发怒时的状态,和感受打雷时的震动。
不过陈力泉也年岁还小,并不急于一时,玉爷说,哪怕他三十五岁之后再练起也犹未晚矣。
正因为如此,一旦解决了心中最挂念的事,玉爷的心也就跟着踏实了,他对何时死变得无所谓了,剩下的生命对于他来说是就像捡来的,多活一天就赚一天。
也是从这时起,老爷子性情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他开始留恋身边的一切了,看什么都顺眼,态度也一下子温和起来。
只不过,或许同样因为绷着的这股劲儿泻了,老人家衰弱的速度也同样变快了。
往日的精气神都在以飞速离他而去,很快他就不是陈力泉记忆里那硬硬朗朗的样子,而变成了一个弯腰驼背,又瘦又弱,整日只会看着窗外数家雀儿、爱打盹、犯迷糊的老头儿了。
到这会儿,玉爷不光头发胡子是白的,就连眉毛也全白了。
陈力泉此时面对玉爷,无疑也预感到了不祥,他不禁为玉爷的即将离世而感到难过和伤心,他暗暗发誓,一定要在老爷子有生之年照料好他,尽好自己的本分,陪着师父走完最后的时光。
就这样,慢慢地,随着一串串洁白的槐花缀满树枝,当空气中开始弥漫着淡淡的素雅的清香,时间也进入了五月份。
在月初的一天,玉爷一大早醒来,就觉得自己神清气明、精神头极为旺盛,食欲也突然大增。
老人练了一辈子的功夫,对自己身体的事儿再清楚不过,心里一下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于是他也不等陈力泉过来,就主动大声喊着张罗起来。
“泉子,泉子,上这儿来,拿钱,出去给我买炸糕,还有豆汁儿……”
结果当天早上,玉爷不仅惊人地吃了俩热乎乎的油炸糕,就着焦圈儿、咸菜丝儿把两大碗豆汁喝了个精光,就连陈力泉当早点的烤窝头也被他硬抢去吃了半拉,这让陈力泉高兴之余也有点犯懵,生怕把师父给撑坏了。
而玉爷根本没等这个憨直的徒弟从中琢磨过味来,便又指派他去找李尧臣的长子帮忙,去弄一辆三轮回来,他声称自己今天要出门转转。
陈力泉欣然允诺,于是一个小时后,他不但借回了一辆三轮车,就连李尧臣的长子也跟着来了。
不过这时,这二人的脸色可都不大好,陈力泉眼圈更是红红的,显然是李尧臣的长子已把其中的情由告诉给他,看样子多半路上都已经哭过一鼻子了。
但在这种情况,无论玉爷还是他们,谁也不会特意把此事点破。所以很快,他们二人便又强作笑颜地把玉爷收拾好扶上了车,就像普通出游一样,一起蹬车出了门。
李尧臣的长子和陈力泉轮流蹬着三轮,先是按玉爷的指派去了西四牌楼北边的真塔寺小庙转了转,跟着又去了隆福寺的一个卖刀剪的铺子看了看。
正当他们好奇玉爷为何非要来这么两个不起眼的地方时,玉爷却主动告诉了他们,说这两个地方,其实就是当年善扑营东西两营的旧址,也是他们老玉家十三代,几乎人人倾注过心血和汗水的地方。
终于,临到中午的时候,玉爷感到自己的精神头开始渐渐消退,于是他们一行人便又按着玉爷的意愿,来到了故宫的东华门外遥望紫禁城。
这里是玉爷想看的最后一个地方,因为据老爷子而言,这里正是他祖父当年进宫当值的必经之路。他的祖父在做大内侍卫的时候,就是通过东华门进入到皇城内部,去守卫当年全国最高等级的政治中心——太和殿的。
而就在玉爷说这话的时候,陈力泉看见他师父的眼里,已没有了寂寞,没有了孤独,没有了落魄。
有的,只是一座紫禁城,一座已经在当下京城全然消失,却依然在玉爷眼里存在的紫禁城。
这座紫禁城的意义也并非只代表着皇权,还代表着一个在京城定居了二百余年,曾经不惜用生命去保家卫国,抵抗外侮的八旗蒙古贵族家庭,所拥有过的荣耀与光芒。
玉爷,沉浸在他对祖先、对家族往事的回忆里……
玉爷果然没有再去其他地方,他是在家里去世的。
其实就在老人家冲着紫禁城发呆后不一会,便已经忍不住开始打蔫了。
而李尧臣的长子一发觉玉爷要合眼,便催促着陈力泉赶紧把车蹬回去,因为他们还要抓紧时间给老爷子净身、修面、换衣服。
等回到玉爷的小院,二人将这一切都忙和完的时候,被抬回到床上的玉爷竟又清醒过来,他背靠着床头,坚持说还另有一些杂事放心不下,想对李尧臣的长子做最后一番交代。
老爷子先交代了一些还未来得及偿还零星债务,大致有二十七元钱,说钱就在抽屉里,需要李尧臣长子代为一一交还,否则他“走”得会不塌实。
当其应下之后,老爷子沉默良久,又特意对李尧臣的长子托付,“泉子年纪太小,大概我的身后事,恐怕也要难为你来操持了。”
李尧臣长子忙跪倒榻前,“师叔,凭咱们两家关系,您怎说这样的话?”
玉爷则叹了口气,“想我如今一贫如洗,就这一生也是多靠你父亲接济,既诚为我之愧也,亦为我所憾也。数十年来,我实在欠你李家太多……”
李尧臣长子见玉爷有些激动,不觉愈加感到沉重,他一边唯唯应着,一边赶紧把陈力泉拉到床前,希望他能变换话题。
陈力泉就趁机说他想办法去找洪衍武来,与玉爷见最后的一面。
可没想到,玉爷竟然再次地提醒陈力泉莫要忘了誓言。而且还郑重地告诫他,说在自己认识的熟人中,有通晓相面之术的人给洪衍武测算过。
那人说洪衍武是虬褫之命,那是一种不入官册的弃龙,所以才喜欢到处招惹是非,横挑房梁竖踹门,天公地母也敢不尿。
但这样做迟早必闯下大祸,陈力泉与他接触就是“犯太岁”,惹之不及,避才为上策。
玉爷这些话自然让陈力泉很是吃惊,虽然他并不相信这些话有多少可信的成分,但他却很明白,玉爷这是至死也不愿再见洪衍武一面了。
哀莫大于心死,老爷子的心,应该是被伤得太狠了。
无奈下,陈力泉只有说自己记下了。
很快,还依着床头的玉爷就精力不支了,他又说自己很累了,让陈力泉扶他躺下。
之后,玉爷仿佛想要打个盹似的闭上了眼睛,但却把陈力泉的手攥得更紧了,万语千言的疼爱和牵挂,尽在这紧紧一握之中。
陈力泉就乖乖地让老爷子攥着他的手,眼泪却止不住淌了下来。
玉爷已是十分虚弱,躺在那里连眼也睁不开了。
而陈力泉望着深陷在枕头中白发苍苍的头颅,那宽阔的前额、深陷的眼窝,是那么亲切。
他不由想起了他和洪衍武初次给玉爷磕头的时候,也想起了玉爷练功时对他们不假颜色的严厉管教,还想起了玉爷在夏日晚上给他们讲故事的温情与幽默……
或许是有着某种心灵上的感应,大约两个小时后,玉爷竟突然再次睁开疲倦的眼,懒懒地问了一句。
“泉子,东西都收好了吗?记住我嘱咐你的……”
陈力泉在抽泣中赶紧回答,说东西都收好了,药方在,秘本在,刀也在,他忘不了师父的话,如果洪衍武行恶,他一定维护师门清誉,绝不会心慈手软。
还有,他也一定会尽力把跤术、药方和秘术传承下去,但绝不授洪衍武,也不会教给洋人……
其实陈力泉自己知道,他并没有把握做到所许诺的这一切,特别是有关洪衍武的内容,但此刻他冒出嘴边的这些谎话,却无疑能使玉爷变得宽慰起来。
果然,老爷子一边听着,目光变得出奇地明亮,他似乎很高兴,轻轻哼唱起了《罗成叫关》的戏词儿。
“……昔日英雄霸王强,楚汉相争动刀枪……霸王自刎乌江丧……韩信命丧……女陈仓……自古……多少……英雄将……好似……南柯梦……一场……
随着玉爷的声音渐渐低缓,微笑彻底凝固在那张宁静平和的脸上。
此时,李尧臣的长子长叹一声闭上了眼,似是不忍见那渐渐淡下去笑容。
陈力泉顿时明白了这其中代表的意思,这使他那盘郁心头许久的辛酸热热地升起来,泪水再次迅速充盈了鼻腔,苦涩之水喷薄而出。
1975年5月4日,玉爷终于走完了他的人生之路。
由于老人家是一没有职业的孤寡老人,所以他的葬礼既俭朴又清冷,除了李尧臣的长子、次子和陈家母子以外,洪家方面只有王蕴琳一个人去了。
火化的当天下着雨,什么仪式都没有,只有连绵不绝,潇潇的雨声。
回想玉爷的一生,对武学追求一直孜孜不倦,他也曾有过技艺上的辉煌,也曾有过人生中的佳境,可如今谁又识得京华倦客?
细思之,这种结局,也实在让人惨然。
而直到五月下旬的时候,在街上与陈力泉偶遇的洪衍武才知道了玉爷去世的消息。
当时的他尽管清楚自己还在记恨着师父,却仍然是控制不住地当着陈力泉的面,大哭了一场。
是啊,人都有这样的一天,该结束的时候总会结束,但在生命最后消逝之时,却终归难免有那么一丝犹如刀割的痛楚,有那么一种难以割舍的依恋……
他们有着再多的恩怨,毕竟是一起生活了五年,毕竟是师徒情深……
这正是,莫说流氓无品德,流氓也有真性格,人生道路坎坷多,堕落本是形势迫!
第一百九十三章 期待
1977年3月21日下午。
从2012年重新回到这个年代的洪衍武,在见过父亲与妹妹,从家出来之后,他并没有直接去澡堂子,而是从过街楼通过后一直奔北,迫不及待地往南横街的煤厂赶去。
无疑,他现在想的是第一时间先找到陈力泉,他同样必须得确认,他的发小、他好哥们儿、他的师兄弟——泉子,还依然平安地活在这个世上,他才能安心去做其他的事。
再说按时间来看,泉子也应该快下班了,如果他们能见面,那么当然最好是两个人一起去洗澡。
这是一条洪衍武记忆里最熟悉的路线,因为途径的官菜园胡同岔口,是他和陈力泉当初不止千百次一起走过的地方。
这个岔口其实也是一个相当重要地理要冲,从这里向西就是南横街煤厂,从这里向北是玉爷生前住的小院儿,而从这里往东的潘家胡同,则是他和陈力泉步入“江湖”,成为职业“玩主”起始点。
就是在那里,与贾家胡同里的陶然亭派出所相隔的一条狭长胡同里,他和陈力泉携手完成了初次“洗佛爷”的壮举。(参见第一卷《第九章做个有钱人》)
洪衍武还记得,自打玉爷去世后,玉爷的小院就被国家收回了,陈力泉也不得不搬回家去住。所以当他们俩再次相遇后,便又自然而然地重新混在了一起。
并且当时,他因为和方婷傍着的缘故手头极度缺钱,况且也已经从高鸣、高放的嘴里了解了不少“玩主”和“院派”弄钱的道道儿,心早野了,那么自然,他也就有了想自立门户的想法,于是才会用友情做诱饵,把陈力泉给拉下了水。
可没想到,那一次动真格的,作为打人老手的他,却因为摸起刀来陌生,而现了大眼。
事儿干得极不利索,多亏有陈力泉在场,才没吃更大的亏。
其实,那把高鸣送他到小破刀子,他这一辈子可能就使了一回,但是只那一回就在拔刀时卷进了衣服,死活也拔不出来,想想也真不是滋味儿。
有意思的是,刚开始的时候,高鸣、高放哥俩儿在得知他和陈力泉另支了一摊儿,正式成为“收佛爷”的“玩主”之后,不知是因为舍不得失去他这个优质打手,还是对他撇开他们想独干的这件事,心存不满和忌惮,反正就此事的反应多少有些酸溜溜地,
这俩小子在背地里也就做了一些小动作,不但找借口让他搬出了“总参三所”,还在外面悄悄放言,公开表示“总参三所”的“院派”今后与他分道扬镳,也对他的一切行为概不负责,似乎十分不看好他和陈力泉小团伙儿的远景。
这自然也对方婷产生了一些影响,她这个人更是习惯以貌取人,并不怎么看得起陈力泉,总觉得泉子土气又傻气,就像个没见识到傻冒。
特别是她担心从此失去与高鸣、高放的这层关系,对她自己前程不利,为此曾几次以分手来威胁他,要他放弃不切实际的想法,重归“总参三所”的阵营。
可他们确实走眼了,慢慢地,他们才知道他和陈力泉在一起,有多么大的能耐。
只要是打架,不管对手是老奸巨猾、久已成名的“老炮儿”,还是人多势众、如日中天的新一代流氓团伙儿,就没有一回这他们哥儿俩不以压倒性的胜利,打出一场威风的。
他和泉子配合十分默契,谁都不怕流血受伤,各自又跤术高超。时间一长,还形成了一种他们独有的,近似于招牌的持械风格,那就是他们打架时不用武装带、不用刀子、不用“管儿插”,专用擀面杖。
每次“碴架”前,他们都把家伙什在袖子里揣着,只要一动手就“嗖”一下抽弹出来,保准把拿刀拿弹簧锁的对手砸得满头大包,流一脸的血。
正因为这样,外面的人再提起“红孩儿”和“陈大棒槌”的名头,别说整个xw区了,就是重文、丰台、海淀、西城,这些周边地区,哪个丫头养的不怵他们!
那么到了这会儿,别说方婷了,就是高鸣、高放这俩有眼无珠的小子,也不得不重新开始巴结起他们。
自然的,其他有求于他,服他的人也就更多了,而泉子也不和他争什么,无论是在钱上还是耀武扬威“拔份儿”的机会,这些都让他觉着满足。
那时的他不再需要别的什么,他占了两条公交线路,手底下有固定的“佛爷”给他定点交钱。连那些有头有脸的“老炮儿”见了他也得给面子,否则他们自己就别想再有一点儿脸面。
而他一旦帮了别人的忙,塞钱不要,请客却必去,他和泉子一起,几乎吃遍了京城大多数的好馆子,他也成功地教会了泉子抽烟、喝酒。
最后那次,要是没出事,“聚德全”的烤鸭就吃定了。高鸣和高放俩王八蛋,还吹牛让他们喝茅台,没想到酒没喝着,他和泉子倒全栽进去了……
洪衍武终于走到了南横西街的范围,想到为了庆祝两个人见面似乎应该买点什么,他便在途经的副食店里停了下脚,买了两盒烟。
按他本意,是想买“牡丹”的,那是陈力泉最喜欢抽的牌子。
但可惜的是这种当年的名牌香烟属于甲级烟,虽然他有钱有烟票,可市面上轻易见不着,所以他也只好凑合着买了两盒“大前门”。
“大前门”与“恒大”、“大重九”同属乙级香烟,售价三毛九,另需一张乙级烟票,这在当年大众普遍抽九分钱的“握手”、“战斗”,一毛五“金鱼”的年代,已经算是上好的名烟了。
虽然商店里一直有货,但鲜有人购买,所以洪衍武“暴买”两盒的举动,又引得售货员盯着看了他半天,似乎是觉着凭他的打扮不应该买这么好的烟,看样子似乎还想细问问,不过后来还是没问出口,大概也是觉得有点儿不好意思。
可说实话,洪衍武心里更别扭,本来他还想再买点其他的东西,像罐头、粉肠、二锅头什么的,可以和陈力泉去澡堂子跑完澡喝一口,只是售货员以貌取人相当明显的歧视,让他最终不敢掏出更多的钞票去买东西,不得不兴致寥寥地赶紧离去,以免遭到没来由的盘问。
不过话说回来,他就是买了再多的东西,恐怕见到陈力泉的时候,也不免汗颜,因为细细想来,他自己这一生倒霉其实赖不着别人,全是他自作自受,反倒是泉子这辈子,却是实实在在受了他的拖累。
回想过去,如果说小的时候,他一边受着陈德元的恩惠与玉爷的栽培,还一边得便宜卖乖去欺负厚道的陈力泉,尚算是年少无知,故意装孙子的话。
那么后来他故意去玄武体校大闹了一场,毁了泉子冠军前程的事儿,和后来硬拉着泉子上了贼船,跟他一块在“玩主”圈儿里鬼混的事儿,可就自私、狭隘地实在不地道了。
因为这两件事的结果,不但直接毁掉了陈力泉本应光明远大的冠军前程,还把他拖入了牢狱之灾,甚至最终就连泉子妈,也因为泉子劳教的事,伤心和郁结下被早早气死了。
要是严格算起来,甚至可以说,是他害得泉子失去了母亲,成了一个纯粹的孤儿。
可泉子又是怎么对待他的呢?
不仅打小就自甘吃亏、吃苦,从不跟他计较,包容他到了极致。甚至在关键时刻,泉子还往往会冒着被他误解、责难,甚至是危险,来帮助他,支持他,雪中送炭。
像在茶淀的劳改圈儿里,他往往是抗拒劳动、惹事生非,乃至打架的领头者,可泉子不但主动帮他挖土方、卖苦力,每一次和别人动手,乃至事后挨管教的处罚,也一次都没弃他不顾过。
特别是后来赶上了1976年的唐山大地震,当圈儿里的砖房受余震影响垮塌的时候,他本来是想学一些不明智的教养那样,趁机也逃走的。
可关键时候,还是泉子冷静地提醒了他,才让他意识到当时逃跑很有可能会被枪毙的风险,并及时把握住了在危难时奋力救灾的重大立功机会。
于是,这才有了他和泉子因救人被提前解教的另一种不同的结果,完全可以说,那一次要不是靠泉子,他恐怕不是作为一个通缉犯浪迹天涯,过上了一种人不人鬼不鬼的逃亡生活,就是被击毙,提前结束自己的生命了。
可他不但没有珍惜这难得的生活转机,解教之后仍然怨天尤人地在社会上鬼混,即使是后来人生得意的阶段,他也总是觉着自己过得挺惨,生活欠他的太多,他所得的再多也不过是一种本就应该属于他的补偿罢了。
可他却从没换一个角度去想过一个问题,陈力泉远比他更惨,因为为了他,最终泉子可是连命都玩儿进去了。
一想到这里,洪衍武简直自愧得恨不得钻进地缝里。
泉子实实在在把他当朋友,可他却从没把人家当朋友。
泉子因为他强劳了,泉子的妈也死了,泉子一个人过日子,可这些他上一世又何曾在意过,又何曾想一想呢?
扪心自问,他的一辈子,辜负的都是最不应该辜负的人,忽视的也都是最不应该忽视的人。
简直蠢透了!
又走了五六分钟,洪衍武终于见到了南横街煤厂的黑色铸铁大门,那在绿色铁皮棚子罩盖下的大煤厂,曾经是陈德元主持一方的地方,也应该是如今陈力泉子承父业,每日工作的地方。
这让他步入煤厂的同时心里也莫名的一振。
有些酸涩,有些温馨,有些惶然,有些惆怅,更有些提心吊胆。
好兄弟,泉子!
你是否尚在人间?
第一百九十四章 重逢
南横街煤厂里面的布局四四方方,一进大门,先是一西一东两排倒座房。
东边倒座房紧邻大门的位置,在宽大的窗台上开着一个带推拉门的小窗口,这里就是开票室,开票、交款都在那儿进行。
如果从开票室往东依次数,那就是工人休息室、储物间、洗澡房、锅炉房和厕所。
至于大门西侧一排倒座房,那是液化气站,屋子对面就是个齐腰高的水泥台,上面整齐地摆放着数不清的煤气罐。
换罐时,工人都要站在上面靠铁钩子辅助来操作,为的是便于运输汽车进出及装卸。
不过这年头煤气罐尚未普及,煤厂负责的区域内,也不过三四百户的用量,鲜有人来。
最后再说隔着大空场的厂区的对面,那一整排房子都是办公区。
其中厂领导的办公室、财务室、后勤、劳保基本靠近东侧,因为东侧贴墙的一排房子算是机械生产车间,机制煤球的摇煤机,运送履带的蜂窝煤机,和半手工的蜂窝煤模具机器,相关操作都在车间里进行,对环境污染不严重,空气相对干净得多。
而办公区西边则是生产科和保卫科的办公室,这是因为运来的煤块,回收或损耗收集的煤渣子都在这里,不过这里可要比其他地方脏得多,这是由于装卸运输时,经常暴土壤烟的。
另外,靠近这里的厂区西墙还有一大片用来放成品煤的储煤棚,煤棚由木结构的框架搭建而成,木柱支撑的棚顶是由木条钉成的油毡层做成。
煤棚内常年码放着两人多高的蜂窝煤,棚内地上到处是积存的厚厚煤灰。由于光线昏暗,棚内常年开着几盏白炽灯,发出似醒非醒的光亮。
煤棚最边上还有一个标皮板做成的栅栏墙,墙内围起的几间栅栏屋储存着售卖的劈柴、各种炉具、炉瓦、搪炉料。
洪衍武就是从大门口绕过液化气站,一直找到这里,才在一众撮煤末子的人群中,发现了正挥着铁锹,卖力撒汗的陈力泉。
或许是因为洪衍武已经把陈力泉的样子早已深深锁在记忆里,也或许是陈力泉一米八几的魁梧身量在这个年代实属少见,尽管铲煤的那十几个工人脸色黑得都和煤一样,根本就看不清五官,可洪衍武还是只凭一眼就认出了陈力泉。
为此,洪衍武的心一下咚咚蹦起来,一下子居然有些走不动了。
这并不奇怪,人之所以为人,之所以区别于其他灵长类动物,就是因为人具有极其复杂微妙的感情,而这种复杂,又是人本身所无法控制,无法驾驭,甚至于有时根本无法想明白的。
不过,陈力泉一开始却没有认出洪衍武,还在埋头专心铲煤。
但是,之后随着洪衍武站立的时间渐长,渐渐引起了其他工人的瞩目,陈力泉便也受到了影响随着望了过来,结果当他一认出洪衍武来,立即也“石膏像”了。
此时目光相对的两个人,一幕幕幼时的、儿时的、青少年时代的往事,都是蓦然涌上心头,历历在目,恍如昨日。
陈力泉已经失去了所有的师长和亲人,在这个世界上,他如今也只有洪衍武这么一个最亲近的人了
因此他们虽然不是亲兄弟,但由于他们从小起,命运就连结在一起,哪怕劳改期间也是一样,那么完全可以说,对陈力泉而言,他与洪衍武之间,其实早就演变成了一种比亲兄弟还亲的拳拳深情。
而洪衍武的感受更加奇妙,他不仅曾亲身经历过陈力泉为保护自己而死的整个经过,而且他还是为自己过去所作所为带着深深的愧疚,从2012年重返回来的!
那可是阴阳两隔,追悔莫及,想忘也忘不了的三十五年!
所以说,表面上他虽然没有改变,但实际上在他的心里早已沧海桑田,物非人非了。
他既然已经不是过去的那个他了,那么对他来说,泉子的意义,也早不是那个因为比他早解教两个月,比他提前找到了工作单位,就会让他心生嫉妒的泉子了。
而是亲如手足,情同骨肉!
百感交集中,还是陈力泉最先作出了反应,他从愣神中一清醒过来,紧接着几步扑过来,握住洪衍武的胳膊使劲摇晃。
嘴里兴奋地喊着,“小武,你回来了,你终于也回来了!”
这一瞬间,洪衍武的眼里有泪花在闪烁。
泉子手上的劲儿不小,一口京腔依然未变,率真、憨直的性子仍和他印象里一模一样。
三十五年光阴居然都被压缩在了这一句话里,一切又回到了过去。
泉子,真的安然无恙!
或许是太过高兴,还没等洪衍武作出反应,陈力泉就接着又说,下班后他要和洪衍武去大吃一顿,给洪衍武接风。
他还说,他们可就差“聚德全”没吃过了,现在他提前出来,已经拿了工资,正好给补上。
可洪衍武想了一想说今天不行,因为自己还没见着妈,他让陈力泉下班和他一起去洗澡,然后一块儿回他家吃饭。
而听了这话,陈力泉竟半天没说话,眼神也有些黯淡。
洪衍武随后才明白,应该是他随口而出的话,让陈力泉想到他自己的母亲了。
他不由满是内疚地赶紧道歉,“泉子,这事儿就怪我。要不是我害了你,陈婶儿也不会……你千万别太难过了,是我对不起你。陈婶儿性纯、善良,想必在天之灵一定会明白的,也一定会保佑你。”
陈力泉这才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说了句“别这么说,不能赖你……”
最了解陈力泉的洪衍武,心知这是泉子一种表面轻松实际却又更沉重的表现,他不由得怨恨其自己太过笨嘴拙舌、以及考虑不周了,其实只要泉子能好过些,让他怎么做都行。
可这时,却根本没功夫容他再说什么了作出补救了,因为像是工长的一个年长工人已经从煤堆那边走过来,毫不客气地催促,“你们有事干完活再谈,这煤堆还急着等入车间呢。”
在这种情形下,陈力泉也不得不返回去干活了,不过他临走前停留了一下,还是回头答应了洪衍武。
“小武,你等我会儿,其实我们也不用花钱去外面澡堂子,在我们单位洗就行,这里能淋浴。”
这让洪衍武总算心里有点安慰,他其实挺烦那个过来搅局的工长,但却又知道烦人家没道理,因为这里人来人往,大家都在忙着干活,确实也不是叙旧畅谈的时候。
于是很快,洪衍武便在煤堆的不远处找到一个相对不碍事的角落坐下,他决定在这里等到陈力泉忙完再说。
可没想到,恰恰就在煤堆快被运完的时候,事情又起了波折,一个让洪衍武意想不到的旧日仇人出现了,结果一下子就把他们的原定计划全给毁了。
这个人又是谁呢?
嗨,说来也不是别人,就是过去因陷害常显璋与陈德元撕破了脸,最后因惧怕陈德元的惩处,紧急情形下靠行贿躲到了工宣队“分指”去的那个“糊嘎巴儿”……胡二奎。(参加第二卷《第九十一章栽面儿》)
第一百九十五章 刁难
众所周知,自打1968年7月26日京城六十多个工厂三万多名工人组成“首都工人红色思想宣传队”,进驻京城各大专院校那一日起,“工宣队”便在伟大领袖的支持下,迅速接管了京城学校的全面领导权,在当时,可谓权势熏天、红极一时。
但是,在红卫兵组织迅速衰落,并顺利解决了派性冲突,结束社会上的混乱局面之后,尽管“工宣队”还要参加学校中的斗、批、改任务,甚至号称要永远领导学校,可由于这些抽调来的骨干工人文化水平实在有限,对于教育工作和进驻单位的业务工作又不熟悉,他们并不能自始至终地全盘掌握住局势,承担下这份艰巨的责任。
于是自从1970开始,各处的工宣队便因为各种各样失误、错误,乃至内部纷争等等原因,开始逐渐丧失前些年建立起来的权威和公信力,到最后,“工宣队”所能掌握的权力越来越小,留在所驻单位的人也越来越少。
应该说,以胡二奎天生趋吉避凶、善于钻营的眼光,他并不难发觉手中权力日趋衰微的苗头,可由于他是为躲避陈德元才来的“分指”,即便感觉到了某种紧迫的危机感,在陈德元还主掌煤厂大权的时候,他也不敢轻易调回原厂。
不过好在陈德元1972年的时候因工伤去世了,那么胡二奎自然也就像挣脱了锁链的毛猴儿一样,重新开始上窜下跳地为自己前程运作起来。
要说这小子在这一方面还真是一门儿灵,他靠着这几年私底下弄的“外快”和炉火纯青的“溜须”本领,不仅很快就成功地调回了南横街煤厂,甚至还重新获得了“军代表”的欢心,级别上也被提升了一层,居然捞了个保卫科的副科长干。
那么既然有了最高领导的支持,手里又有了点儿小权力,再加上过去的这点儿人脉关系和邪门歪道算计人的本事,紧接着,他便很顺利地在煤厂吃“开”了,不但在各处办公室混得如鱼得水,也糊弄得厂里不少青工为了一点蝇头小利依附于他,竟然很快就在身边结成了一个以他为主,能量不小的利益同盟。
而贪心不足恰恰是人的本性,到了这一步,他自然也就萌生了更多的野心,开始把目光盯准了生产科主任赵丰年的位子。
其实要按理说,赵丰年在工人中的威望很高,军代表也对其相当的信任和依仗,就凭胡二奎这块只懂得溜须拍马、好吃懒做的“胡嘎巴儿”,要想取而代之实在没多大希望。
可你别看胡二奎没真本事,那不要紧,他会坏呀,这小子竟然懂得声东击西、曲线救国的法子。
他找准了机会,借着上级传达“发展液化石油气”的新指示,要求下属煤厂增添一个专门负责这项工作主管领导的机会,在一次大吃大喝的酒桌上,他竟然主动帮赵丰年当起了说客。
并且最终还真的做通了以“军代表”为首的各位厂领导的工作,把赵丰年提拔到了主管液化站和机械生产的副厂长位置上。
那么自然,赵丰年这么一动位置,生产科主任的职务也就成了他胡二奎的囊中之物。
不过说句实在话,其实胡二奎想干这个主任,倒不是对抓生产任务的工作有什么偏好,关键是生产科主任管得摊子大,还有一定的自主权与京西门头沟的煤矿协商原料采购的相关事宜,所以这也就意味着,他一旦坐上这个位子,就能有更多为个人捞好处的机会。
可是好处虽然不少,但吃苦受累也是明摆着的,因为生产科在工作上的艰苦和难题在各个科室中居于首位,而且责任重大,特别是冬天,要操心的事儿简直太多了。
而对于这一点,胡二奎也有自己的小算盘。这小子为了找个人替自己“背锅”,便又动了下歪脑筋,十分“厚道”地把熟悉这方面业务的严福海给拉来做了副手。
表面上是他对于严福海的认可和提携,可实际上,这不过是他找了个替自己担责任,替他干活的“长工”罢了。
但恰恰是这么一来,他却是又误打误撞行了一步妙棋,因为不但赵丰年看在严福海的面子上,再也说不出什么来,他还因此白白落了两份人情,一个好名声,可真算得上溜光圆滑,完美无瑕了。
而自此之后,他干活不用操心,好处拿得一点不落空,那日子简直美透了。同时又进入一种良性循环,他完全可以用这些私拿的“好处”更加游刃有余地讨“军代表”的欢心,和维持与其他部门领导的“友好”关系。
于是慢慢的,他这个生产主任便做的分外如鱼得水,一时竟成了彻底压过赵丰年风头的煤厂红人,在一种极不正常的交口称赞下。渐渐的,他也就把整个生产科,以至于整个煤厂的风气都给带坏了。
老实人、踏实人在他手底下吃瘪受罪,而那些拍他马屁,爱讨好他的工人,则成为了他有意关照的心腹。
那么也就可想而知,在这种情况下,顶替父亲名额,解教之后回到煤厂上班的陈力泉,在其手下将会受到什么样的待遇了。
当然,在一开始的时候,陈力泉那特殊的履历,以及超强的体魄,还是对胡二奎有一些威慑力的。
可时间一长,陈力泉不想惹事,只会木讷机械地服从命令的秉性就被胡二奎给探明白了,所以,当“陈大棒槌”的神话和与之共存的威慑力在厂子里逐渐淡漠之后便,不光胡二奎开始肆意摆弄“关照”陈力泉,就连其手下的一些工人,也开始代之以公然的嘲笑、不屑甚至欺凌了。
也就是“军代表”对陈力泉还存着几分香火情,赵丰年和严福海又对其格外关照,胡二奎在明面上才不好意思做的太过罢了。
不过,在能找到合理借口的情况下,他还是不会心慈手软,让陈力泉的小日子过得太舒服的。
说来也巧,这一天恰恰严福海外出办事了,而偏偏就在陈力泉他们这些工人,把煤末子已经搓得差不多,离下班时间也就不到十分钟的时候,这位胡二奎胡大主任也骑着一辆簇新的“永久二六”回到厂里来了,并且慢悠悠地直奔生产科区域蹬车而来。
结果,这老小子在半途中一眼发现了在等人的洪衍武,紧跟着一把急刹车,就把车停住了。
或许是因为煤厂厂区罩在个大顶子里,光线常年昏暗,也或许因为时间相隔较远,年纪增长后的洪衍武,与儿时的容貌变化较大,胡二奎只是觉得眼熟,并不能完全确认洪衍武是谁。
所以这老小子才会用一条腿支着车,上上下下、仔仔细细盯着洪衍武看了老半天,并有意盘问起他的身份和来意。
可说实在的,也是因为相同的缘故,胡二奎与洪衍武儿时印象里的样子,同样对不上号。
当年瘦瘦巴巴“胡嘎巴儿”,如今不但皱纹多了,啤酒肚儿喝起来了,身材胖了不止一圈儿,就连身上服装也是大不相同了。上上下下一身蓝,干干净净的华达昵人民装穿在他的身上,看上去就像一个普通的国家干部,很有几分人模狗样。
所以洪衍武也是一时没能认出他来,竟实实在在自报了姓名,说自己是等陈力泉的。
结果可想而知,这一下正撞枪口上,胡二奎听了当即就一声冷笑,跟着嘴立刻咧得老大,满嘴参次不齐的牙在一种得意下毫无遮拦地呲了出来,随后他就把胳膊一举,大声叫嚷起来。
不大一会功夫,这小子不但把陈力泉本人,和负责监督的那个工长招呼了过来,同时也惹来了一大群跟着过来看热闹的好事工人。
而就在洪衍武和力泉都愕然不知其意的同时,胡二奎却一板脸,先用手挨个点了他们的鼻子一遍,接着就假模假式地掉头,跟那个工长打起了官腔。
“我说,你要加强管理啊,看见了吧?这种人以后决不能再放进来了,要是还这样,那还得了啊”
“胡主任?您是说……”工长有些一头雾水。
“你还不知道呢?嗨,这也是极个别的情况,告诉你,这小子和陈力泉一样,也是那个有名的……那个,劳改犯!”
“哦,哎呀,我还真不知道呢,您看看这事闹的,我要知道就不让他在这儿等了……”
“不知者不罪么,我今天就是要告诉你,下次再见着他直接就通知保卫科赶他出去,不许他跨进咱们煤厂一步。就这小子,打小就不是什么好鸟儿,原先还仗着陈德元的恶势力,砸过我们家的玻璃……”
胡二奎和工长一唱一和,表面上是从职责出发,为了工厂的安全考虑,但其实是极尽所能地在对洪衍武和陈力泉进行羞辱。
这自然引起一些工人盲目跟随或是心怀恶意的嗤笑,也让洪衍武和陈力泉听得心头火直冒。
特别是胡二奎的最后一句还提到了陈力泉已经逝去的父亲,话里话外均有抹黑其品性的意图,这可是陈力泉的逆鳞,惹得他一下就攥起了拳头,抗议起来。
“你……你闭嘴!你胡说什么!”
“哼!怎么着,你还想打我不成?看样子你仗着以前坐过牢的事儿,还牛逼大了!”
胡二奎见激怒了陈力泉,非但不怕,反而更兴致勃勃了。
“我今儿还告诉你们,你们俩的事儿我最了解,保卫科里的档案都清清楚楚写着呢,你们俩的犯罪事实十分恶劣啊,知道不知道啊?要没有家里的纵容,你能走到这一步?”
“瞪眼?再瞪眼老子也是这么说!你爸爸的事儿,你敢都掀出来亮亮么,敢吗?”
说罢,胡二奎又上前一步,阴笑着给陈力泉和洪衍武各自下了最后通牒,试图最大的程度挤兑他们。
“你,陈力泉,现在首先要改造好自己,老老实实干活,鉴于你如此恶劣的态度。我现在通知你,晚上要抽调你去蜂窝煤车间加班,今天你必须做出五百块蜂窝煤才许回家。”
“而你,洪衍武,根本就不是我们厂的人,我怕厂子里丢东西,所以你现在就给我出去,否则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陈力泉气得直抖,真忍不住了。
“你不是个好领导!”
胡二奎也是怒气勃发。
“你再说一遍?”
“你不是个好领导!”
“放肆!”
第一百九十六章 妥协
“泉子,行了,你少说两句!”
谁都没想到,就在眼瞅着陈力泉即将跟胡二奎锵锵起来的时候,既不是工长,也不是与老陈家有旧的那些定兴老乡,而是同样被胡二奎针对的洪衍武,在此时横插了一杠子,喝住了两眼冒火的陈力泉。
并且一转脸,他竟然还冲胡二奎做出了妥协状,低头认起错来。
“那个……胡……主任,这事是我们错了,我和泉子都年轻,有不懂事的地方,您千万别和我们一般见识……”
说实话,虽然洪衍武已经清楚了胡二奎究竟是谁,可现在的他一点都不死性(土语,指头脑不灵活)。
他知道,人,有时候明知吃亏也得忍,有的时候某种程度的容让,反而对自己更为有利,这是他上辈子的几十年里慢慢明白的。
不过,他的这种反应也确实太反常,不但让熟悉他的陈力泉,以一副不认识的眼神楞楞地盯住了他,就连胡二奎也是大感意外,几乎不敢相信这话是他说出来。
别忘了,在胡二奎的印象里,洪衍武小学时就是个人人公认野性难驯的犟种。
而且胡二奎还在保卫科看过陈力泉的档案,他知道洪衍武才是当年导致他们去劳教那一场架的主犯,所以在他看来,这小子怎么着也不应该有这么好的气性。
“你……什么意思?”
正因为不理解,胡二奎一时便有些发毛,不禁下意识地一松把,把车不自然地往后挪了一步。
好在他随后环顾四周一瞥眼的功夫,不但发现身边聚集了几个“心腹”,也看见了距离不远就是保卫科办公室的门,这些都给了他底气,使他维持住了镇定。
而洪衍武也依然很服帖,看上去就像是彻底转了性儿似的,照旧低眉顺目,努力说着好话。
“嗨,我能有什么意思呢?还不是想求您高抬贵手,别再怪罪泉子了。泉子我最清楚,他是个本分人,干活也绝对任劳任怨。刚才他就是一时冲动,以后不会再给您添麻烦的,您今天就别罚他加班了。干脆,我替他给您告个罪,我保证就此一回,下次我绝不进厂区来找他,您看行吗?”
胡二奎这时也似乎相信洪衍武是真的在示弱求饶了,只不过这么一来,他自然又“抖”起来了。
这老小子不但嚣张地把眼睛一斜,故意气人似的瞄着洪衍武,而且还语出讥讽,毫无半点宽宏大量的意思。
“哟嗬,还真新鲜,你这头跟谁都硬顶的倔驴也会服软了啊。可我要说不行呢?”
“那怎么会?您毕竟是领导,堂堂的大主任,俗话说‘宰相肚子里能撑船’嘛,您又怎么会和我们这些平头小老百姓一样没水平呢?”
洪衍武勉强用恭维接住了话头,可其中的尴尬和憋屈却让旁观的陈力泉看得一阵气苦,他实在受不了洪衍武为他遭受羞辱,忍不住就想出面阻止。
“小武!你别……”
可洪衍武根本不等陈力泉说出下面的话,就再次一抬手阻止了他。
并且让陈力泉更没料到的,也相当不理解的,是紧接着洪衍武竟然还凑到了胡二奎的跟前,又从兜里掏出一整包烟来,恭恭敬敬塞在了胡二奎的手里。
“我明白,既然是道歉,必然得有点诚意。这包烟不成敬意,给您顺顺气。怎么样,就等您大主任一句话了,多少给个面子吧?”
“两撇胡!”(由于大前门烟条上的图案很像两撇夸张的胡须,当年被很多人形象地称为‘两撇胡’烟)
“头儿,还行嘿,好烟!”
就在看见洪衍武掏出的“大前门”香烟的一刻,胡二奎还没表示,围着他的那些工人眼睛里就先亮了,特别是他的那几个“心腹”,已经有人兴奋地叫出了声。
其实这并不奇怪,这年头只要是成年男性,不好酒的也许有几个,可不抽烟的实在是少见。
特别是体力工人之间还不拘小节,一般只要有人带了好烟,必然会引得熟人间的动手强抢,这也就是烟捏在胡二奎的手里,才没发生类似情况。
要说洪衍武现在可是把台阶完全给胡二奎铺垫好了,里子面子全都有,所以他认为胡二奎差不多就应该“就坡下驴”了。
可让洪衍武有些失算的是,这老小子虽然掂了掂手里的烟,也心照不宣地笑了笑,但接着说出来的话,却有点装孙子。
“好,还算你还懂点儿事。既然你都这么说了,这烟我也就收下了。不过,就凭你这一盒‘大前门’,就想把这事儿都揭过去,还差那么点意思。这么着吧,陈力泉今儿就少加会儿班得了,做二百五十块蜂窝煤吧。”
这叫什么?
这叫得了便宜还卖乖!
洪衍武自然不干,继续争取。
“您别介呀,这二百五十块也多呀,您就都给免了吧……”
哪知胡二奎却坚持他的道理。
“你还别不乐意,不管怎么说,我这个主任也不能太徇私了,说出来的话要不算,今后还怎么管别人呢?”
嘿!眼见胡二奎不办事,就得意洋洋就把烟往兜里揣,洪衍武心里也不由一阵冒火。
他现在有点明白了,敢情这老小子是油盐不进,在故意作弄他们,看来光说软话还不行,于是他便夹枪带棒地又“点”了胡二奎几句。
“胡主任,我可还等着泉子下班呢,要按您说的,他干完喽那不得晚上了?我也不怕别的,就是怕家里胡思乱想瞎着急。弄不好家里人还以为我们又去打架了呢。他们都知道我脾气不好,就怕我遇着不给面儿的主儿犯过去的毛病,再打废俩仨的,回头又‘折’进去……”
胡二奎可是人精子,这话什么意思他还能听不出来?
可没想到这老小子对隐藏其中的威胁竟然一点不惧,反倒一声冷笑,当场就把洪衍武“撅”回来了。
“行了行了,还想给我上眼药?我就知道你们这号人狗改不了****,可我们厂的保卫科也不是吃素的!我还告诉你,你唬人找错地方了,这二百五十块蜂窝煤,今天说破大天去陈力泉也必须给我做出来!给你脸你得学会兜着,现在让你在这儿等他就不错了,再废话你马上就滚蛋!有意见,回家找你妈提去!”
到了这份儿上,洪衍武还能说什么呢?一口气直接就窝在了心里,尽管浑身躁动,恨不得当场就把胡二奎臭揍一顿,可他更明白这么做的后果。
他总不能再像当初大闹玄武体校那样,再坑害陈力泉一次吧?于是他也只得沉默不语,极力掩饰心中的不满和恨意了。
更过分的,是胡二奎还是个蹬鼻子上脸的主儿,正因为见洪衍武不言语了,他反而更来劲了,竟然用“你们这些人,就是缺乏劳动,才产生了犯罪的冲动和思想。别说劳动是工人的本分,就是为了改造好你们,也得让你们多劳动”之类的便宜话,奚落了洪衍武和陈力泉老半天,极尽贬损之能,一点也不留情面,更不懂得收敛。
不过在这整个过程里,洪衍武倒是一直克制得很好,虽然胡二奎的话引得不少工人发出讥笑声,可他的脸上始终波澜不惊,同时还按住了想要发作的陈力泉,根本没人能看出来,他在心里边记着一份变天账。
最终,下班儿铃儿响了起来,到这会儿,胡二奎这老小子才意犹未尽的放过了洪衍武和陈力泉,招呼着工长和几个“心腹”,一起进他的办公室去喷云吐雾了。
至于胡二奎所骑的自行车,自有专人主动要求代为跑腿儿去存放。那主儿大概是个拍马屁的“专业户”,声称得把领导的车停到厂区最里面的安全地带去,以防一会被运煤车刮蹭到。
结果胡二奎一高兴,当场拆开烟包也扔给了他一根“大前门”。要不说呢,怎么到哪儿都有这号爱舔领导屁股沟子的人呢,他能像猫狗一样,得着点儿主人撇下的残羹剩饭不是?
而其余那些随波逐流、胆小怕事的工人,他们见没了热闹可看,又不够资格凑到胡二奎跟前蹭烟抽,便也弃陈力泉和洪衍武而去,自顾自去洗澡换衣了。
于是很快,这些工人们进办公室的进办公室,进休息室的进休息室,整个生产科空场上也只剩下了洪衍武和陈力泉二人。
“小武,你今天是何苦呢?干嘛为我委屈你自己……”
总算有了真正可以谈话的机会,陈力泉马上瞪着眼睛发出疑问,他汗津津的脸庞全是不明所以,但看得出,他心里很过意不去。
但洪衍武却作出不在意的样子,反倒把另一盒“大前门”塞进了陈力泉的工作服的上衣兜里。
“别这么说,咱们这不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嘛,那小子今非昔比了,成了你正管领导,咱们要不忍,哪儿行啊?他今后肯定更得给你“穿小鞋”了。好在咱自己还留了一盒儿呢,没全让狗东西占了便宜。”
陈力泉性格上的某些方面其实和他爸爸陈德元一样,一点不怕硬的,但就是经不住感动,只要有谁略一感动他一下,他立即就化得象冰棍淌水。
更何况,在他的认识里,这几乎可以说是洪衍武第一次明确地在为他考虑。
于是他立刻激动起来,只不过由于他不善言辞,这种情形下反倒支吾着,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谢……谢谢……”
“瞧你这话说的,是谢我给你烟抽,还是其他的?咱们俩谁跟谁呀,别这么客气。其实今儿这事儿是由我来找你引起的,要不是因为我,你也不会和他发生冲突,那么他也就不会罚你加班了。只可惜最后白搭了一盒烟,还让老小子给耍了。”
陈力泉无疑再一次受到了感染,这让他更不知如何自处了。
有了洪衍武这句话,他甚至觉得这份工作要不要都行了,于是一股热呼呼的东西涌在他的心头,促使着他笨嘴拙舌地表态,说今儿这个班儿还不加了,他马上就带洪衍武去洗澡,然后一起回去。
可洪衍武坚决地打断陈力泉,并且明确地表示反对,他可不愿看陈力泉因为这些事再为他自己惹出更多的麻烦。
为此他说,“除非你不在乎这份工作,那么我们当然可以随性去做,可只要你没想好要离开这里,还想留在你父亲工作过的煤厂上班,有些事儿你就必须得忍。”
接着,洪衍武还告诉陈力泉,说今后他们绝对还会遇到更多像胡二奎这样的人,就因为他们的特殊经历看不上他们,瞧不起他们,故意难为他们。
可是,他们也不能再用老法子对付他们了,因为他们过去只要见着不顺眼的就上拳头,对任何有敌意的人都硬来的做法其实错了。
这世界上好多事儿,并不是只靠这种简单粗暴的方式就能摆平的,也因为有许多超出他们能力范畴的人和事,是他们用这种办法根本摆平不了的。
像他们以前之所以被抓、被劳教,就是因为过去不明白这个道理,才撞上了硬钉子,结果伤了自己。
正所谓“好汉不吃眼前亏”,有些事儿必须得懂得趋利避害。如能认清形势,换个时机,换个方法去做,对他们自己或许更为有利,也会更容易实现他们的目的。
那么即便是今后再遇到不得不拔除的“硬钉子”,如果他们采用正确的办法,拔除的时候也会更轻松、更安全,绝对不会废了半天力,最后再扎到自己的手了。
洪衍武这一番滔滔不绝的话,说到后来简直动了情,他还说到他过去打架斗殴,胡作非为,完全是一种错得不能再错的行为,非常自私,也非常无知,最终害了陈力泉也害了他自己。
所以他心里觉得特别对不起德元叔和陈婶儿,对不起师父玉爷,更对不起对他一直信任有加的泉子。今后他不想再像以前那么鬼混着过了,他想重新开始生活,去弥补能弥补的一切。
洪衍武一口气不停地讲,直到他觉得口干舌燥不由自主停下来,陈力泉却相当平静地只回应了一句话。
“小武,我知道你,我什么都知道。你是我最相信的人,最好的哥们儿,你比我强,我听你的……”
“你不知道我,我决不比你强,我其实赶不上你!”洪衍武不禁胸口炽热,刚缓上一口气,就很认真地争辩。
陈力泉却不吱声了,等洪衍武激动完后,他才又执拗地重新说。
“我真知道你,我一直都知道,真的,你比我好多了。你说什么,我都信你,以后怎么着,还是你说了算……”
从陈力泉十分斩钉截铁的声调中,洪衍武相信他确实说的是真心之语,那种纯粹的友情和信任完全是根深蒂固的,绝不会因为任何的事情而改变。
这既让他为之庆幸,又感到了一种沉重的责任,他不由自主地加重语气。
“泉子,过去的就过去了,咱不管了!从今儿起,咱从头来,向前看!”
陈力泉的眼睛也有了光亮,同样很郑重地点点头。
友情这个东西就是这样,简直是妙极了,一点也不比爱情或是亲情差。一个人只要有这种真感情在,无论什么样的逆境中,无论再怎么倒霉,也能叫人活得轻松偷快。
或许也正是因为如此,才刺激了洪衍武产生新的创意。也不知怎么灵光一现,他心里就突然冒出来一个比较阴损的招儿。
于是,他也一下有了如何报复胡二奎的好主意。
“看来今儿澡是不能一块洗了,晚上还是你们家见吧。一会你给我弄根锯条来,咱们那盒烟毕竟不能白白喂狗,老子临走,还得给胡二奎那小子下点儿‘七步追魂散’去……”
看着洪衍武泛起熟悉的坏笑,陈力泉意外中却有些担心。
“你想干吗?可别冒险,犯不上。”
“不会,我看见他车搁那儿了,厕所边上不是有个夹道吗?一会我把他自行车拖进去做个小手术。我要沿着轮圈锯,弄残他后轱辘十几根车条,只要他再骑上,保准儿让这孙子吃不了兜着走。”
陈力泉直拍脑门叫绝,可还是有些顾忌。
“万一有人发现,堵住口儿,你就出不来了。我去不显眼,要不我来吧?”
洪衍武胸有成竹,态度十分坚定。
“别,最关键就是你得把自己择出去。记住,在胡二奎骑车回家前,你时刻得和其他人在一起,好证明你与此事无关。放心,不过十分钟的功夫,那夹道咱们小时候就能踩着砖墙翻出去了,真要露馅儿,也没人抓得住我……”
第一百九十七章 难题
儿子回来了!
这可真是件天大的喜事!
当天下午,正在北纬路布鞋厂里上班的王蕴琳,从被叫到传达室,接过女儿洪衍茹打过来的电话那一刻起,就陷入到一种极度的欢喜之中。
常言道,“人逢喜事精神爽”,所以等王蕴琳再一回到缝纫车间后,她整个人的精神头儿都不一样了。
人显得极其容光焕发,年轻了十多岁,再不复平日那种因为各种琐事操劳忧心,一天只能睡四五个钟头囫囵觉的憔悴模样。
这种强烈的前后反差,自然也惹得与王蕴琳相熟的那些女同事们,个个都来询问。
由于王蕴琳人缘儿很好,尽管当年的人们对于“劳改犯刑满释放”这种事并不如何看重,可出于一种同为女人、同为母亲的理解,大部分人在得知了洪衍武回家的消息后,还是很替她高兴的。
而在接下来的时间里,由于这件事又被一些好事老娘们儿通过“小广播”的方式,迅速传遍了整个厂子,王蕴琳也一直不断地接受其他车间熟人们的道贺。
可高兴归高兴,但却有一个迫在眉睫的现实问题还摆在王蕴琳的眼巴前儿——儿子归来的这顿晚饭,该当如何应付呢?
按老理儿来说,“上马的饺子下马的面”,为离家许久才归来的小儿子接风洗尘,没有比一碗热乎乎的打卤面更妥当的了。
可偏偏这件在家家户户都是理所应当的事儿,目前对于王蕴琳来说,却是一件很不容易实现的大难题。
因为别说带皮的五花肉、鸡蛋、黄花、木耳、口蘑(没有的话用干香菇凑合)、玉兰片、大海米、鹿角菜,这些一样不能短缺的材料儿她个个没有,哪怕就是想办法凑出点白面票儿来,其实也够为难的。
怎么?真就难到这份儿上了?
这丝毫不用怀疑,因为王蕴琳身上的经济负担实在是太重了。
在家里,她不但有一个常年卧病在床的丈夫,一个还在上学未成年的女儿,而且大儿子洪衍争已经有了孩子,家里还多添了一个五岁小孙孙。
在外呢,除了身陷囹圄的洪衍武以外,她还有个在sx雁北受苦,吃不上喝不上的二儿子“洪向阳”。
这哪一个人不意味着额外的挑费呢?
所以说,哪怕王蕴琳再精明能干,哪怕有大儿媳徐曼丽也在全心全意地帮衬她,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仅凭家里三个大人的工资,要想成功敷衍这么多事情,来个面面俱到,那绝对是一件不可能做到的事儿。
也正因为如此,洪家门儿的所有人,才会一腾出手儿,一得着空儿,都拼命地糊纸盒,为的正是能额外挣点贴补家用的收入。
可即使是这样,家里的“入”与“出”也相差得太远了,最后仍不免打着饥荒捉襟见肘,处处作难。结果害得王蕴琳是终日为钱的事发愁,一着急就心口堵得慌,吃不下去饭,一阵阵冒虚汗。
说真的,她确实已经为了家里的事儿,把能想到的办法想尽了,把能拆兑的钱也都拆兑遍了。
可要知道,今年的春节才刚刚过去不到一个月,家里购物本儿上的东西,除了火柴、肥皂、蜡烛和一点粉丝,其他的早就买光了。
如今,她家里的面口袋已是空的,缸里也只有不多的棒子面儿了。若论干货蔬菜,家里除了白菜、土豆和一点秋天晾的茄子皮以外,也不过是自家腌制的咸菜,外带半捆葱,一辫子蒜了。
并且到现在,她还因为过节的事儿欠着厂里“互助会”(即一种小额信用贷款的型态。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每个单位的工会都组建了互助会,自愿参加。那时人们的工资只有几十元钱,每人每月要缴纳2至5元钱当会费,由专人管理,用于职工生活困难时借款。互助会负责人把钱存在单位附近的银行里,到年底再把每个会员一年缴纳的会费还给本人。这一年中,每个会员家中遇到临时生活困难,都可以提出书面申请,写好借条后就能借到钱,但借钱的次月,发工资时一定要还清。)十块钱没还上呢。
这种情况下,她又能到哪儿去,为儿子凑出一顿打卤面的资源呢?
想到这里,正坐在缝纫机前,给鞋帮滚边的王蕴琳,脸上的笑容一下就僵了,刚舒展不久的眉头也重新纠结了起来。
半晌后,她望着手里不知不觉已经停下来的活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当日下午五点十分。
从煤厂离去后,独自来洗澡的洪衍武刚刚冲完了淋浴,正盖着浴巾躺在家门口自新路澡堂子里的一张铺位上。
他嘴里叼着棵“北海”,可脑子里还在想着他和泉子今天所受的憋屈,怎么也忘不了。
他对胡二奎更是恨得牙直痒痒,好在最后的那自行车的“改造手术”进行的很顺利,要不出意外,那老小子很快就能遭报应。
真够呛,不知是不是因为肚子里没食儿,经浴室里的热气这么一蒸,此时竟让洪衍武的眼前些发懵。
于是,他便索性把眼合了起来,抽着烟闭目养神。
也不知什么时候,他开始不自觉地哼唱起来,无意中倒吸引了不少周围铺上人们的瞩目。
这不为别的,因为洪衍武哼的是一首这时本应该还没有的歌曲。那是曾红遍全国,只要是男人,都曾在酩酊大醉时吼过的《朋友》。
虽说这首歌儿的演唱者因为违法被抓了,可歌儿确实不错。所以,此时洪衍武周围的这些人也都觉得曲子挺好听。
不过大家也恰恰因为都没听过,才会觉得洪衍武这个人很奇怪,并因此格外关注他。
而洪衍武对此可一点没意识到,他一边哼着调儿,脑子里还一边想着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那就是——妈妈怎么样了?
洪衍武其实并不真的认为母亲会有什么不好的状况,只是到现在为止,家里让他最牵挂的人基本上都见到了,却唯独对他对好的母亲还没有谋面,自然会惦记起来,心里便七上八下的老不踏实。
在他看来,他的母亲王蕴琳简直是世界上最伟大,最了不起的人。
别看她只是一个柔弱的女人,但面临家里家外这么多的困难,非但没被生活所击倒,还把整个家都撑起来了,把所有儿女乃至孙子都拉扯大了。能做到这一步,又何止不易,简直就是天大的难事,用现今的话说,那就是个传说。
所以另一方面,现在的他也能感同身受地体会到母亲所承受的艰辛与苦难。
特别是此时家里的经济状况十分地不好,加上父亲病况一点离不开人,所以他觉得母亲一定会为之更加操心、忧心,这让他不能不为之心疼,为之惭愧。
而他自己现在最苦恼的一件事,就是该怎么把兜里的那些钱和票证交给他的母亲。
这肯定多少能缓解一下家里的窘迫,可要没有合适的理由,他的母亲也一定不会接受,反倒是会盘问个没完,担心个没完。
唉,看来他必须得先把这个问题解开,要解不开,他的心就根本无法踏实……
就在洪衍武正一心琢磨这个问题的时候,骤然间,一个极为不逊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嘿,我说,你洗完了回家挺尸去行不行?非跟这儿睡,我们哥们儿还没地儿呢!”
这“挺尸”二字无疑招得洪衍武满心腻味,他略张开眼一瞥,原来是个身穿劳动布工作服的青年工人,年纪二十出头,歪戴帽,叼烟卷儿,以一副极为不满的德行,正站在他的铺位前。
而他跟着再往四周一看,才发现澡堂子人一下多了不少,墙上的挂钟也显示到了下班时间。
看样子,铺位应该都已经满了,这小子大概就是等不及了,四处寻摸,发现周围就自己年轻,觉得可以欺负一下,才找到他头上来的。
不过一般情况下,工厂无论大小,可都有自己的澡堂。所以洪衍武反感之余也不禁有些好奇,于是他撑着胳膊,半坐了起来。
“你哪儿的?在你们厂子不洗,跑这儿凑什么热闹?”
“废话!我们厂子要不是今天修锅炉,谁他妈来这儿啊,这么挤,就跟下饺子似的……嘿,你要洗完赶紧走,给挪挪!
洪衍武见这小子忒不会说话,当时把脸一掉又躺回去了,冷冷甩了他一句。
“我欠你的该你的!要洗脱筐!”
洪衍武所说的“脱筐”,其实是从“运动”末期起始,公共澡堂兴起的一个普遍的现象。
由于这个时期经济紧张开始逐渐缓解,老百姓手头松快了许多,去澡堂洗澡的人也就跟着多了起来。
那么自然,有限的床位不敷所用,所有澡堂子便额外准备了一些大筐,以提供给等不及的人放置衣物、鞋袜。
特别是赶到节日前或休息日,澡堂里人满为患,在这种时候,采用“脱筐”的办法通常都很有效。
从形式上,其实等同于现今某些特别火爆的餐馆临时加桌。
不过,那个青工显然是极不能接受这种待遇,并且忍下洪衍武冷漠态度的,于是他横了洪衍武一眼,马上就冲远处伸手一声招呼。
“刘哥,这儿有个小子洗完了不肯走,还跟我这儿炸刺儿!这是您家门口,您要不认识他,我可大耳贴子扇他了……”
话音刚落,远远就过来了另一个工人,那小子大摇大摆满不在乎,嘴里还念叨着,“谁呀?这么狗胆包天!这片儿孩子就没有不怵我的,我得好好看看……”
可没想到,刚到跟前儿,这人就跟被掐住嗓子似的,“咯喽”一声,彻底没声儿了。
也别说,洪衍武竟然也觉得这声儿叫唤特耳熟。结果当他睁眼一看清楚,当时就不屑地哼了一声。
敢情后跟过来这小子洪衍武果然认识,他上唇有个缝合的痕迹,不是别人,正是他的校友,五四一厂的工人,“豁子”刘福根。
现在可是轮到刚才放大话的“豁子”彻底傻眼了,他瞪着洪衍武像是看见了什么毒蛇猛兽,吓得都成结巴磕子了,努了老半天嘴才叫出来。
“红……红,红孩儿……”
“豁子,牛逼大了,你威风啊!”
洪衍武则戏谑地调侃着,身子一下全坐了起来,盖着的浴巾也掉在铺上。
自然,他上半身也就全裸露出来了,那肌肉不仅有着令人生畏的线条轮廓,且明显包含着难以置信的爆发力。
而最惊人的是,他前胸和两肋竟遍布着不少狰狞的伤痕,有的是练功时留下的,有的是打架时的纪念。
但在这种情形下,那简直就像是一张张能把人生吞活剥的利口!
得!这下另一个小子同样被惊得目瞪口呆,刚才还“七个不服,八个不忿儿”的小脸儿此刻全绿了。
不出意外,他应当是也听过这个名号,那么自然是明白“豁子”心中的感受了……
此情此景,如果要贴切地打个比方来形容一下的话,其实和“鬼子”拍摄的某部黑道电影中,几个在澡堂里戏水撒野的小混混,最后发现被他们泼水的人站起来后,身上居然有一身华丽刺青的场面,有着异曲同工的戏剧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