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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镶黄旗     重返1977txt下载     重返1977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九十八章 牵挂

    这一天下班前,布鞋厂的工会与保卫科两个干事,临时组织全厂六十四名生产工人开了个宣传会,目的是为了揭破现在社会上正在流传的,“伍分硬币含有白金白银”的谣言。

    原来,从去年年尾开始,京城就出现了一种传言,说是1955年铸造的伍分硬币含白金和白银成分。

    而这个消息使不少人信以为真,于是便给了一些“有心人”提供了在市场上大量兑换伍分硬币,然后转手高价出售的机会。

    譬如京城的新街口地区就曾有两个外地人,一次就在银行里兑换硬币2700多枚,以便从中挑选1955年的伍分硬币。

    就这样,此风愈演愈烈。直至本年3月,这件事的影响在京城已经泛滥到了相当广泛的一个程度,甚至成为了一种社会现象,有不少老百姓都参与到收藏、兑换伍分硬币的行列之中。

    为此,月初的时候,便有记者专门走访了国家人民银行京城分行及有关部门。

    却没想到最终有关部门给予的回复却是:这是一种从外地传到京城的非法活动,有关消息纯属造谣惑众。而我国发行的所有硬分币,不论什么年号的,都是铝镁合金制成的,根本没有白金和白银成分。

    于是在得到官方正式表态之后,公安机关便立刻开始严厉打击这种炒卖硬币的行为,而各个单位和街道也十分迅速地开展了辟谣行动,以免再有群众趋利上当。像今天布鞋厂的这次会议,便是其中的一个缩影。

    实际上这次会议开的时间并不长,不过整个会议过程里,和旁人专心致志地倾听不同,王蕴琳基本就没听进去,她还在为该去哪儿筹措,好给洪衍武做出一顿打卤面的事发愁。

    这可不能说是王蕴琳太固执,也不能怪她太死心眼儿,因为她是有必得如此的原因的。

    其实早在去年年底的时候,王蕴琳就收到了茶淀清河农场寄到家里来的信,知道了洪衍武因为在地震中有重大立功表现即将提前解教的消息。

    可当时这一方面是欣喜,另一方面也让王蕴琳不免有些为难。

    因为按理说,儿子解教的当天,家里人是应该亲自去茶淀把他接回来的。

    但偏偏家里的条件太难了,一切有限的资源都要先紧着给洪禄承看病抓药,所以家里是既无财力,也没有人能去接人。

    甚至也是因为这个原因,自从洪衍武被强劳之后,连她自己都没能去茶淀看望过儿子一次。

    虽说是形势所迫,不得不为之,可作为一个母亲来说,又让她情何以堪呢?

    因此在儿子刚刚回家的今天,或许也唯有替儿子做出一顿真正可口的饭菜,才能弥补一二,让她自己的心里好过一些吧。

    当然,这件事光有决心不行,能不能做到又是另一回事。

    目前难就难在想要挨个凑齐这些东西实在不易,哪怕她就是想做个最简单的海鲜打卤面,但海米、鸡蛋、肉汤、鹿角菜和面票,每样儿总是不能少的呀。

    于是万般无奈下,她也只能硬着头皮去跟同事们开口相求。

    这个年代朴实的人挺多,大伙儿也都挺热心,没人不愿意倾力相助。只不过这个时节实在不好,毕竟刚刚过完春节,大家购物本上的东西几乎全都消耗一空了。

    所以直到开会前,哪怕她挨个问了一遍,最后也不过是硬凑出了二两海米,一些干鹿角菜和三两肉票,但最关键的面条和鸡蛋却还没着落呢。

    唉,新社会也不兴赊帐,甚至光有钱没有票证也买不了东西,可面票和鸡蛋又在哪呢?

    在这种情况下,王蕴琳也实在没有别的地方可以想辙了,思来想去,她最后也只能回家再问问老邻居们,碰碰运气了。

    不过俗话说的好,“车到山前必有路”,有些事往往到最后一刻便会出现惊人的转机。

    就在王蕴琳急得没了法子的时候,果然“天无绝人之路”,老天竟用一种很意外的方式成全了她。

    原来厂子里新上任的工会主席何相玲,在开会的时候就上发现了王蕴琳神不守舍的为难神情。

    于是散会后,这个三十多岁的妇女干部就把王蕴琳叫住了,并相当诚恳地询问起她是不是有什么困难?需不需要工会出面帮助?

    而等到王蕴琳把苦衷说出来后,结果也是巧了,何相玲的丈夫就在市二商局工作,而且刚从东北出差回来。于是人家不但把鸡蛋、面票都帮助王蕴琳解决了,就连黄花、木耳、口蘑、玉兰片这些干货也一样不少的给凑足了。

    王蕴琳万万没想到,真到了节骨眼儿上,竟然有贵人相助!

    这份儿人情可是太大了,这是雪中送炭哪!

    所以说啊,这街道办的小厂也自有好处,正是因为厂子小,所以布鞋厂的领导都没什么架子,反倒能够平易近人,和工人们相处得都不错。

    并且也恰恰是因为厂子里人头少,工会主席何相玲才能及时地发现王蕴琳遇到了困难。

    就这么着,让王蕴琳发愁的这顿打卤面,总算是顺利地解决了。

    一下了班,王蕴琳就跟着何相玲去她家拿到了自己所需的东西。再等到王蕴琳兴冲冲坐上5路汽车往家赶的时候,这心里别提多激动了。

    因为她知道,一进家门也就能看见她日日作梦都惦记着的老三了……

    下午五点四十分,洪衍武也穿好自己的衣服,离开了自新路的澡堂子。

    只是与来的时候所不同的是,他衣兜里又多了小半盒“香山”和一盒刚打开的“双猫”。这是刚才“豁子”和那个白长了一双眼珠子却不识真人的小子,主动留下给他“赔罪”的。

    因为洪衍武难得地没有为受到的冒犯跟他们计较,而“豁子”他们心里也很清楚,这种情况下,洪衍武要真想较真儿,他们不光得挨顿抽揍,身上的财物和衣服恐怕也得被“洗”了。

    所以这种“宽宏大量”,已经足以充分地激起他们感恩戴德的心了,这点烟不过是一种表达歉意的小意思。

    不过,这俩小子可是一扔下烟就蔫溜了,被吓得魂飞魄散的他们,今天能平安离去就已经觉着占了天大的便宜,是无论如何是不敢再留下洗澡了。

    也还真别说,五四一厂的工人就是不一样,不愧是南城最大的工厂,连抽的烟都比其他工厂的工人高出一截。

    就这两盒烟,其实价值比洪衍武送出去的那盒“大前门”也不差多少,这大概也算是堤内损失堤外补了。

    可尽管如此,意外间收获了里子和面子的洪衍武也没觉得有什么可高兴的,现在反倒是心情极为不畅。

    为什么还用说吗?今天就数他倒霉!

    仔细想想,这一天,自打他从火车站醒来之后,所遭遇的一切,又有哪件事儿能称得上是顺心的?

    从火车站想回家竟然遇着贼了,废了多少周折才逮住了他们,最后还差点被那个“孙子副所长”强加罪名给扣起来。

    接着回来后去见陈力泉吧,竟又撞见了那块“煳嘎呗儿”,最后不但遭到了一番羞辱,白搭进去一盒烟,还连累了陈力泉不得不留下加班。

    好嘛,就连自个洗个澡,都能招惹到手下败将、旧日宿敌欺上头来,这也真的只能用走背字儿走到了极致来形容了。

    所以,他洪衍武现在累了,也烦了。根本就不想在外面待着了,就想尽快回家去。

    虽然家里,父亲和哥哥对他都不怎么待见,可挨亲人的数落和埋怨,也总比外面招惹是非,没事生闲气强多了。

    再说了,家里还有妈妈、妹妹、嫂子和小侄子呢。只要能见着她们,一家人守在一起好好吃顿饭,就是父亲和哥哥把他埋怨死,他也不在乎了。

    这么想着,本来百无聊赖的洪衍武顿时精神一振,他加快脚步直奔福儒里的方向走去,并在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设想着过会儿与其他还未谋面的亲人们,挨个相见的场面。

    如今,唯一能吸引他、温暖他,值得他关心的,也就是这些让他思念至深的亲人们了。

    上辈子,他简直太悲哀了,白白追了一辈子想象中的幸福,可什么也没得到。

    其实他原本已经是一个幸福的人了,只怪他从没有清醒地认识到……

    正因为心中怀有急切和渴望,不过七八分钟,洪衍武就走到了福儒里的深处,重新看到了观音院东院的院墙。

    可这时,特别让他为之惊讶和气愤的一幕居然同时出现了,使他心中刚泛起的一丝愉悦一扫而空。

    原来,他看到在东院的院墙下,一个身穿蓝大褂的大小伙子,似乎是商店售货员的人,正使劲硬拖着洪衍茹往院门的方向走,嘴里还骂骂咧咧不干不净。

    而他的妹妹眼中带泪,于抗拒中正小声苦苦哀求,看上去既害怕又可怜。

    这情景又让他如何能压得住火儿!

    妈的,今儿这是怎么啦!

第一百九十九章 二八酱

    “嘿,干嘛呢!说你呢,你住手!”

    洪衍武几步冲了过去,一把就抓住了那“深蓝大褂”拽着洪衍茹的手腕子。

    而那“深蓝大褂”于突兀下吃了一惊,马上就是奋力甩手,想要把洪衍武的手甩开。

    “干什么?干什么你?”

    可他的力气又哪儿和洪衍武抗衡?只挣蹦了两下,屁用不顶,就被洪衍武给彻底按住了。

    “她可是个女孩子,你在马路这么对待她,不好吧……”

    红了眼的洪衍武在尽量克制自己,也就是他现在的灵魂不同了,懂得“先搞清楚再动手也不迟”的道理,否则对方手腕子早折了。

    不过显然,“深蓝大褂”对他却不够了解,而且还嫌他这个“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多管闲事,竟带着不满冲他翻了个大白眼。

    “你谁啊?这儿没你事儿!”

    洪衍武尚未作答,洪衍茹已先一步求救似的叫了一声“三哥……”,正好恰如其分地解释了他的身份。

    “听见了吧,我是她哥。”

    “你是她哥也不行啊,我要找你们家大人。”

    “没看见你刚才弄疼她了?小细胳膊差点你给拽折了!你有话现在就说,别斯拉硬拽的!”

    洪衍武的声音自然而然地拔高了几分,可没想到“深蓝大褂”也不输气势。

    “你妹妹私改购货本,这月明明都买了‘二八酱’(二八酱是对一类配比芝麻酱的叫法:用二分的花生酱和八分芝麻酱相比兑,兑出来的芝麻酱浓稠又带着点花生的香气。这么勾兑是因为纯芝麻酱是苦的,这样不仅没苦味还是甜口的)了,嘿,她敢用橡皮擦了,想买双份。”

    果然,这小子是副食店的售货员,只是这一番理直气壮的指责也的确让洪衍武有些出乎意料之外,他不由疑惑地望向洪衍茹。

    “爸让你去买的?”

    洪衍茹顿时臊红了脸,眼泪汪汪,小声告诉洪衍武,说此事父亲并不知情,是她自作主张。因为家里什么都没了,其实她是想让洪衍武晚上能吃上顿芝麻酱面……

    什么都别说了!我的傻妹妹呀!

    这前因后果,到底是怎么回事,洪衍武的心里全明白了。一股又辛酸又炙热的东西立刻涌了出来,刺激得他鼻子就是一酸。

    而感动之余,他也明白这事儿也的确错在几方。于是他略一沉吟后,也就松开了手,开始换了一种态度,好言好语地跟售货员解释其中的缘由,希望能用认错和道歉来大事化小,就此作罢。

    可哪知道售货员得理不让人,不等他把话说完,就露出了一副得意洋洋的张狂样儿,竟然连他也一块教训起来了。

    “让你小子刚才跟我来来劲,现在没话可说了吧!告诉你,想轻轻松松就这么算了,没门!你们改本子,无非就是为了一张嘴,为了多吃多占!芝麻酱是什么玩艺儿,那是可有可无的奢侈品,没它你们家人就活不了吗……”

    要知道,刚才马路上发生的撕扯纠缠早使得几个路上停住了脚步,现在售货员在一说出这番话,无疑更把这些人吸引着靠近了过来,使他们生出了想看热闹的好奇心。

    而与此同时,洪衍茹也出于一种极度自愧和心虚,彻底把头低了下去。

    洪衍武知道妹妹向来脸皮儿薄,何况现在正是下班人多的点儿,这儿又是自己家门口,于是为了尽快解决此事,他赶紧掏出烟来,一边给售货员敬烟一边继续努力和解。

    “还不是全因为我嘛,您有什么尽管冲我来。其实我妹妹是个好孩子……”

    可没想到售货员虽然烟也抽上了,却仍旧是死抓着洪衍茹的手,没有一点到此为止的意思。

    “好孩子?好孩子首先应该诚实!学校难道没教过她吗?”

    眼见周围人指指点点的人越来越多,有不少眼熟的人似乎还是住在福儒里的街坊。洪衍武真有点沉不住气了,赶快从兜里掏出两块钱来,就想快刀斩乱麻地一举解决此事。

    “您也甭说其他的了,罚我们十倍还不成嘛!您还是把我妹妹松开吧,要再这么张扬下去?女孩子的小薄脸皮哪儿禁得住这么刮?”

    可也不知道这售货员是死心眼儿一根筋,还是今天遇着了什么气儿不顺,这小子竟然极不给面儿,不但断然拒绝,把嘴一撇反倒说上了风凉话。

    “现在知道害臊了,早干什么去了?看知道爱惜脸皮就别干这样的事!看你这样子,就是罚你一百倍也长不了记性。我告诉你,我要有孩子决不能这么教她,一个女孩子家,就为二两‘二八酱’,居然能干出这种事来,以后她……”

    完了!今儿竟然又碰上个死爹哭妈的拧丧种!(土语,旧京有传说“丧种”是包公的儿子,包公一生刚直不阿敢作敢为,可是“丧种”却一生碌碌无为而且性格执拗,只要犯起脾气来八匹马也拉不回来。包公死后“丧种”觉得失去家庭支柱无望于生活,便在父亲灵前嚎啕大哭,边哭边喊:“我地妈呀!往后我可怎么办呀!”周围的人们掩鼻嗤笑道:“明明父亲死了他却哭妈!”以后便流传下了这句俗语“死爹哭妈拧丧钟!”专用以形容有的人性格偏执。哪怕犯了错误也不听别人劝告,自己一意孤行,把错行进行到底。)

    眼见售货员还没结没完地穷嘚啵,洪衍武算是彻底死了和平解决事端的心了。而既然说好话、陪笑脸都没了用,他又想尽快结束妹妹的尴尬,那也就别无选择,只能用耍横来强行了结此事了。

    “我们怎么啦,不就改个购货本吗?既没偷也没抢,你干吗这么不依不饶的?你松手!赶紧把人给我放开!”

    洪衍武突翻了脸,把眼一瞪,手一指,因为毫无征兆,当时就吓得售货员一激灵,连嘴里叼着的烟都惊得掉了。

    不过这小子也不含糊,大概是觉得洪衍武让他当众暴露了胆怯,丢了脸面,随后就不干了,冲动地吵吵起来。

    “这不是偷是什么?这就是偷,巧妙的偷!丁是丁,卯是卯,要是让你们得了逞,这计划供应的商品就能乱了套!你不是耍横吗?我还不跟你废话了,咱们去‘民革委’说去。这事儿他们要不管,我回头还要找你妹妹的学校……”

    说罢,售货员干脆拉起洪衍茹就走,一时间,把洪衍茹吓得脸都白了,不知是羞是急,眼泪大颗大颗地滑落。

    洪衍武哪儿能放任他就这么离去,一个拦身就挡住去路,然后一把就抓在售货员的肩膀上,才稍稍一用力,跟着就让那小子疼得缩了脖子。

    “敬酒不吃吃罚酒是吧?你怎么不听我话呢?挺大的人专跟一个女孩子较劲儿,恩?你放不放手!”

    尽管这售货员颇有几分“掉什么也不能掉面儿,丢什么也不能丢人的”钢骨叉子,可毕竟洪衍武的手劲儿太大了,何况又是个专门给人制造痛苦的专家,真是哪儿疼捏哪儿。

    所以在洪衍武一而再,再而三的加力之下,那售货员最后还是被迫松了手,而且呼疼大叫起来。

    而洪衍武眼见达到了目的,也没穷追猛打,便先松了一扣,让售货员缓了一缓,只一心催洪衍茹赶紧回家。而为了宽妹妹的心,他还凑过去小声说,“别担心,你先回去,一切有我。你是女孩子,不能让人家指指戳戳,我脸皮厚不在乎,有点儿偷鸡摸狗拔蒜苗的事反倒光荣。”

    却没想到洪衍茹泪汪汪地仍只站着不肯走,跟着才告诉他,说购物本还在售货员的手里呢。

    洪衍武马上转脸找售货员要购物本,可就在他用武力继续威胁售货员交出东西的一刻,事情却突然又有了变化。

    只听一声“住手!别给他!”,从已经围拢的人群中,又一个来搅事的人出现了,不是别人,是一个四十多岁,带着红袖箍的中年妇女,毛远芳。

    前面提过,这个“臭茅房”,可是福儒里居民革委会的主任,这几条胡同儿都是她拿着事儿。而且她还和洪家人有着不小的宿怨,“运动”中她不仅带人抄了洪家,而且还给洪禄承夫妇贴过大字报、游过街示过众。

    也就是上次被洪衍武砸烂了家里的玻璃,她才出于惧怕打了蔫儿。不过自从洪衍武被抓后,她就重新恢复了精神头儿了,而且背后里对洪衍武劳教一事,常说些幸灾乐祸的风凉话。

    很明显,这老娘们记恨着洪衍武,那么这时候她来干预,自然不会站在洪家的一头。

    “同志,我是‘民革委’的主任,刚才的经过我都看见了。你做的很对,咱们就得跟那些不走正路,专钻歪门邪道的人进行斗争。购物本甭还给他,我没收了。今天我还非得当众好好批评教育他们一下不行!让街坊们都看看,他老洪家都是什么样的人,看看谁以后再说他们是好人。你放心,这小子要敢胡来玩邪的,咱们有地方治他。”

    果然,毛远芳一接话碴儿,就态度分明地先给售货员吃上安心丸儿了。紧接着,她又瞪着眼,冲洪衍武大喊。

    “洪衍武,早就听说你春节后要回来。政府提前给你放了,那是给你一次重新做人的机会,可你刚一回来不去‘民革会’报道,反而惹事生非,我看你是不想要这次机会了!还不松手,放了人家!”

第二百章 佯狂

    关键时刻出现了毛远芳这个救兵,让售货员一下子踏实了不少。

    他的肩膀虽然仍在吃痛,也有些意外洪衍武居然是个被“专(政)”过的主儿,可既然事情已经闹到这个份上,谈害怕还是说后悔都晚了。

    实打实的,是毛远芳又给了他挽回面子的希望,这让他不能不一条道走到黑,极力配合这位“民革委”的大主任一起压制去洪衍武,让他低头服软。

    而洪衍茹呢,她眼见事儿闹大了,不仅牵扯到家庭的名誉,似乎还会连累到洪衍武要失去刚获得的自由,她哪儿还能沉得住气啊,自然是为自己今天的过失后悔到家了。

    于是情急下,她也顾不得脸皮薄了,竟红着眼圈,硬着头皮,于众目睽睽之下主动站出来包揽罪名,替洪衍武开解。

    “毛主任,您千万别怪我三哥,这也不关我父母的事儿,全是我自己犯的错。‘狠斗私字一念闪’……您……您要罚就罚我吧,无论是当着大家的面儿批评我,还是让我写检查都行,可您……可您千万得把购物本还给我,我求您了……”

    接着她又回过头来恳求洪衍武。

    “三哥,你还是听毛主任的,快把人家放了吧。我犯了错我自己承担,你千万别再冲动,这样……对你不好……”

    眼瞅着洪衍茹那小可怜一样的眼神,洪衍武的心头就是一阵刺疼,而随着这种痛楚,许多往事涌上心头。

    他这才意识到,眼前妹妹这副于泪眼婆娑中硬作坚强的样子,又是多么地熟悉,多么地似曾相识啊!

    小时候,他在院里随吃橘子随手乱扔橘子皮,结果摔了邻居边大妈。当时边大妈来家里兴师问罪,妹妹就是这么含着泪,主动站出来替他承揽责任的。

    还有,那次他为妹妹出头打了“锛儿头”,结果“锛儿头”妈找到家里来撒泼,妹妹也是这么战战兢兢地,硬要站出来跟父亲分解,帮他说话的。

    特别是妹妹五岁的那一次,在他记忆里更是犹为深刻。

    当时由于家里人全都有事,那一天去幼儿园接妹妹的任务临时落在了他的头上。可他压根没放在心上,当他在外跟赵火炉他们胡折腾到了很晚,玩累了才想起这件事来。

    而等他感到不妙跑进幼儿园时,却没想到妹妹就安安静静的一个人坐在大班的门后等着他。原来阿姨把她交给了看门的大爷,自己下班了,而那个大爷,却又把这事给忘了。

    当他看到孤单的小妹妹一个人因害怕缩在墙角的样子时,十分为自己的粗心感到内疚。便一个劲地问她,“你干嘛不大声哭呢?你一大哭那老头儿不就来了……”

    可当时妹妹却只是噙着眼泪回答,“你会接我的。”

    那天,为了做一些弥补,他特意让妹妹趴到自己的背上背着她回家,他背着她走过一条条街巷胡同,妹妹几次要下来自己走,他都不允许。

    但这却使妹妹比他还要不安,而她为了讨好他,便给他唱起当天新学的儿歌。

    “音乐洋娃娃和小熊跳舞,跳呀跳呀,一二一。他们在跳圆圈舞呀,跳呀跳呀,一二一。小熊小熊点点头呀,点点头呀,一二一。小洋娃娃笑起来啦,笑呀笑呀,一二一……”

    天色暗了,他们经过的条条胡同人越来越少,随着阵阵葱花炝锅的香味从各家各户中溢出,一扇扇门窗中亮起的灯光也越来越多。

    那些桔黄色的光把他们的影子映在路上,一会儿长,一会儿短。

    这一路上,妹妹奶声奶气的歌唱从未间断,也不知道有多少遍的重复了,不知道!

    那是送给他的歌,是专为他而唱!

    他还记得,还没走到家,他们就在半路上遇见了着急找来的父母,结果这次也依然是妹妹出面,替他应付了暴怒中的“雷公电母”。

    而在这件事后,他就暗暗发誓,这辈子再不要见到妹妹为他留一滴泪,因为他只要一想起妹妹在幼儿园含泪故做坚强的表情,他的心就会缩紧、跟着发颤。

    当然,他后来又把自己的誓言遗忘了,根本就没有做到这一点。

    可这一次,这一次就眼睁睁地发生在当下,发生在现在!

    难道如今的他,重新有了遵守誓言的机会,还能再让这种事,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再出现一次吗?

    不,他决不能!

    否则,他就不配当哥,他就能“窝囚”死,(土语,窝囊,苦闷,忧郁成疾),就连他自己都看不起自己!

    实际上确实没多会儿功夫,但这些念头都在洪衍武的脑子一一里滑过,而等他再抬眼去看周围这些人的时候,目光已经是红的了。

    接下来和围观的人们所想完全不同,洪衍武不但没软化,反而哈哈哈地就是一阵狂笑。

    笑够了,他才用温和的口气去安慰洪衍茹。

    “妹妹,这事儿你甭管了。你认什么错!有我在,谁也不敢把你怎么样,有人要想蹬鼻子上脸,疯狗一样地攀咬你,我就把他们的牙全给掰下来。你先家去,女孩子别在这儿凑热闹。放心,一会儿我就把购物本拿回去……”

    洪衍武其实知道妹妹最惦记,最担心的是什么。

    在当年,购物本的全称是副食购物本,又叫副食本。它是与户口配套挂钩,作为城镇居民每季度领取消耗性的副食品和工业品的唯一凭据。

    要是没有了它,所有副食品、调料,乃至火柴、蜡烛、肥皂也就统统没了着落,其重要性甚至比粮票、肉票、油票还有过之而无不及,可谓是老百姓的真正命根子。

    所以他为了劝妹妹尽快离开是非之地,自然要在这件事上满应满许地打保票。

    而他这话才刚说到一半,毛远芳就已经被气坏了,她手一叉腰,语气变得极其严厉。

    “好你个洪衍武,你也太不把政府,不把组织放眼里了!你这是要顽抗到底,自寻死路啊!还想要购物本?美得你!信不信我和这位售货员同志,一起把你送进‘局子’去,关你小子一辈子……”

    洪衍茹一听又急了,可她刚要开口,洪衍武就已经硬邦邦地给毛远芳顶了回来。

    “哟嗬,口气挺大。想扣我们家的购物本,还送我进‘局子’!你用什么罪名?改购物本儿?谁说用橡皮改过了?你得拿出证据来,冤枉好人可不成!”

    毛远芳见洪衍武反口耍赖,气得就是一瞪眼。

    “我就是证据,每家都是二两芝麻酱,春节时候谁不是买回去过节用了?你们家就是你妹妹去买的,我亲眼所见,还能有错!”

    哪知洪衍武却冷笑一声,“那是副食店没往本上记,不能赖我们改。”

    售货员一听这话,鼻子差点没气歪喽,赶紧帮忙指证。

    “你小子甭想抵赖,用橡皮擦去的印儿可还在本儿上呢……”

    这下洪衍武反倒乐了。

    “我还差点把这事儿给忘了,购物本呢?你快给我交出来!”

    话音刚落,洪衍武跟着就略显狰狞地一咬牙,

    而经他这么手上一加劲,售货员立刻觉得肩膀的骨头就似要碎裂开似的,又缩着脖子“唉哟”起来了。

    不用说,“臭茅房”的脸色儿也马上变了。

    当着胡同儿里这么多围观的人,其中大部分还是街坊,洪衍武这种肆无忌惮的行径,就纯粹等于在光天化日下用大耳贴子抽她的脸呀!她还能不搓火吗?

    “洪衍武,你小子如果再这么放肆,继续耍混蛋,欺压革命群众,我可代表组织,真的对你实行‘专(政)’了!你还别存什么侥幸心理,俗话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我这就去派出所汇报,小心你自己吃牢犯,你爹妈也跟着吃不了兜着走!”

    按说毛远芳这句话,纯属是刨祖坟断根儿的绝户招儿,这无疑是大多数人的命门,不可谓不狠辣。

    可谁都没想到洪衍武照样混不吝,梗梗者脖子反倒冲毛远芳叫起板来了。

    “‘‘专(政)’?你他妈还别张口‘专(政)’,闭口‘专(政)’的!这‘专(政)’是你们家开的?姥姥!你个‘臭茅房’,还甭用金钟罩儿麻人,老子等着你呢!”

    这番痛骂一出口,众多福儒里的街坊们就不禁为老洪家捏了一把汗。

    不为别的,显而易见,大家都觉得洪禄承两口子是宅门不幸,养了这么个不知深浅的东西,恐怕又要吃瓜络,跟着倒霉了!

    然而就在众多围观者,乃至毛远芳本人毫无准备的愕然之中,他们却没想到洪衍武下面说出的话更是惊人之语。

    “王大主任,你还觉得你人五人六是个‘人物’呢吧?告诉你,现在可不是当年了,你那四个最大的主子都倒霉了,你还想由着性儿使坏整人,没门儿!你要知道,上面可马上就要清算你们这种人的罪行了,你还是先替自己想想怎么过关吧!再不老实,等上面调查的时候,我就出面‘抬’(黑话,揭发)了你,到时候看‘局子’是拘我还是拘你……”(未完待续。)

第二百零一章 冲动

    要说真的,洪衍武是过来人,他心里相当明白,虽然那四个臭名昭著的历史(罪人)已经在1976年10月下台了,可实际上“拨乱反正”定调要到1977年的7月第十届三中全会召开,伟人复出时才会公布。

    而清理“三种人”,惩治“运动”中那些帮凶的具体工作,则要从1979年8月4日,全国“两案”审理工作座谈会召开,在最高层成立了审判工作指导委员会,以及特别检察厅和特别法庭之后,才会逐步陆续展开。

    更何况,他也清楚“三种人”的范围,根本不包括像毛远芳这样的小虾米。

    就她这样的,在“运动”中因投机得到了一些权力,致使阴暗的本性失去了控制,在张狂无度下干了一些损人利己勾当的主儿,顶多也就算是胁从“三种人”行恶的小喽罗。

    如果政府挨个都要追究,恐怕就是全国的监狱再扩容十倍百倍,也不够用的。

    事实上,毛远芳的下场也真的没怎么样。

    据洪衍武所知,后来真到了“大清算”的时候,这老娘们也不过是从“民革委”卸了任,又写了几分检查,最后还在街道组织批那四人团伙的会上,哭诉了一下自己是怎么受那四个人毒害才走上了错误的路线,也就没再受什么更严重的惩处了。

    所以说,他的这番话对毛远芳来说,纯属虚言恫吓。

    只不过,从社会整体大形势来讲,他的话却不能不让“臭茅房”信以为真,深感恐惧。

    因为自打去年年底,全国各个城市就不断有揭发批判那四个罪人所犯恶行的活动和会议举行,几乎所有的人都感觉到世道要有大不同了。

    再加上广大群众出于痛恨,参与其中的热情极为踊跃,这无疑起到了一种“杀鸡骇猴”的威慑作用,让但凡干了缺德事儿的人都生出许多联想,难免心里都七上八下,惴惴不安。

    俗话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而“臭茅房”正是“哑巴吃饺子——肚里有数”。

    就她干的那些烂污事儿,她自己还能不清楚?

    所以这话等于一下就捅到她最敏感的神经上了,让她立刻吓白了脸儿,掩饰不住慌张地大叫起来。

    “你胆大包天!你胡传上级精神!你……还敢威胁我……你……你如果再满嘴喷粪,散步谣言……我……我……我就……”

    “行了你!别跟我这儿玩哩哏愣儿了!说什么全是瞎掰,你先给我把‘人’这一撇一捺写全了吧。你是什么人?扒了皮抽了筋,我也认识你!你别以为干过的那些缺德事儿可以偷梁换柱,瞒天过海,你还成天价喊‘革命’,喊‘无产阶级’,这些话是你配喊的!你说你一肚子坏水,究竟算是哪一道汤?”

    毛远芳色厉内荏,虚张声势可瞒不过洪衍武,他自然是越说越痛快,嗓门儿也越来越大。

    “你……你……满嘴胡噙……”

    毛远芳气得直跺她那大片儿脚。但出于心虚,她完全没办法做有力的反驳,也就拿洪衍武没了辙。

    “大主任,你的软底子真的不经揭。当着这么多人,你自己说,这几条街上有几户人家没受过你的欺负!我们家的事儿就不提了,你这些年仗势欺人四处占便宜的事儿咱也不说了。就说前街五号院刘老太太吧,人家可是根红苗正的‘红五类’,七十岁的人了,又是小脚,走道儿都得拄着拐棍。可你倒好,硬逼人家跳‘忠字舞’,否则就说人家不忠心,结果害得老太太摔坏了腿,养了一年多才能下地。还有七号院的肖家,人家大儿子要结婚,就因为刷房子把领袖像暂时放在了地上,你就诬陷人家蹬着凳子是要站得比领袖还高,结果不但让人家被厂子的‘革委会’批了两年,就连谈了好几年的对象都吹了。这还真是‘绊人的桩子不在高’啊,别看你个儿挫,还真没有人能比你更缺德!”

    话说到这份上,洪衍武确实是说起了性了,他舌头一秃噜,简直“卷”得这位平时不可一世的毛大主任威风扫地,无地自容。

    一时间,竟把这个“臭茅房”骂得找不着北了,极其惶恐地愣在了当场。

    那些平日里受过这位主任欺负的人们呢,听了洪衍武的这番话会也自然是心里敞亮,痛快,暗自拍巴掌叫好。

    但话又说回来,由于“毛远芳”在福儒里作威作福的日子已久,她的“权威”在众多街坊四邻心目中,一时也有点难以撼动。

    何况这年头政策也总是波折不断,上下起伏。所以在场的大多数人也只是眼睁睁地看着,并不敢表示一点的倾向性。

    特别是还有些心地格外善良的人,心里还想着你洪衍武只图一时嘴头子痛快,损“臭茅房”个一分钱不值。可是过了今儿,还有明儿。万一情形一有变,你小子不是擎等着让人家收拾吗?她会饶得了你!

    再者说,你小子在外惹的事端,弄不好最后还把你那爹妈拖下水呢。

    于是,在这种情形下,也就有人想出面干预了。

    很快,一个五十岁左右的中年人,就从人堆儿里闲出来了,他几步过去要夺洪衍武的手腕子,嘴里还不停数落着他。

    “混小子,我看你的舌头该刺下来了?胡说八道什么!赶紧松手放人!”

    要说这人怎么这么大胆儿,敢管洪衍武的闲事呢?因为他就住在观音院的西院,和洪家是常见面的老邻居。

    另外,他也是洪衍武小学同学,那个漂亮女孩子水澜的父亲,名叫水庚生。

    其实大家伙儿看得出来,水庚生这是好意,他是想“拉”洪衍武一把,让洪衍武见好就收。

    可问题是,洪衍武经过这么一番争执,早就让一股子愤愤不平的怨气“拿”得暴躁无比,他根本就没明白水庚生的好意,反倒是以为他想利用邻居的关系充大,帮毛主任和售货员“拔闯”。

    于是根本没容水庚生靠近,洪衍武就一把推搡过去,给水庚生摔了屁墩儿。

    “要你多管闲事!老实待着!”

    得,水庚生呲牙裂嘴揉着屁股爬起来,还挨了句呲哒,心里直后悔,就觉得自己这份儿冤呢。

    敢情洪家老三就是条疯狗,屁嘛不懂,人事不知,早知如此,何苦管他呢!

    为此,邻居们登时也都有了不满,觉得事闹成了这样,再无法袖手旁观了。

    要知道,水庚生在福儒里也算个交际广泛的人,因为他的职业是自新路理发店的剃头师傅,这年头理发基本都就近,大伙儿谁都得和他打交道,一聊天自然很快相熟。

    所以不管是出于往日的交情,又或是出于一种义愤,大家伙儿都纷纷教训起洪衍武来。

    “你小子犯浑也得分人吧?别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我看你小子太不懂事了,还真欠再把你关起来!”

    “唉,你大小就不是个省油的灯,能不能让人省省心,再这样下去以后也不会是只好鸟……”

    别看大家的话都如此对不客气,但这也是当年的一种邻里间相处的常态,大伙儿因为常年共居在一起,彼此相熟,只要见到街里的年轻人做了什么不对的事儿,总是会仗义执言的。

    而犯了错的年轻人呢,因为顾及到父母和邻居们的关系,也因为是打小在这些邻居们眼皮子地下长大的,哪怕再生混蛋的主儿,也不敢跟教训自己邻居当面呲牙。

    特别是面对长者,年轻人往往也只有老实认错的份儿,甭管是真是假的,也得先敷衍过去。

    正是因为这样,洪衍茹也开始替哥哥脸红了。她是个最知礼的好孩子,忙不迭地再次替洪衍武出面,去给大家伙去道歉、解释。

    可殊不知,对于发誓不让妹妹再受半点委屈,而且处于情绪激动中的洪衍武,洪衍茹这种道歉行为和大家一致性的斥责,却恰恰刺激到了他。

    因为在他的心里,这一天来,妹妹的受欺,陈力泉挨挤兑,他遭歧视,甚至于他的家庭这么多年所承受不公的遭遇,早就让他憋闷、郁结的不行了。

    而这一切的一切,现在又都结合进了当下的情景,汇聚成了一股子更大的戾气冲进他的心里。所以很快,他便完全失去了理智,脑子乱了章法。没等洪衍茹说上两句,他就一把拽回了她,然后他就像吃了枪药似的,以更暴躁的情绪地冲大伙儿吼起来了!

    “干什么呀?起什么哄啊!你们全是王八蛋!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们没胆量做想做的事!‘臭茅房’使坏的时候怎么没你们呀,现在倒教训起我来了!你们心里怎么想的,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都需要像我这样的人。这样你们才能指指点点说,‘看,洪家的老三是个坏人!’所以你们是什么?好人?你们才不是什么好人!你们只是知道怎么掩饰,怎么虚伪。我不学你们,我永远说真话!”

    一时间,四下无声,数十只眼睛同时用不解、惶然、震惊、陌生,甚至是可怜的目光注视着洪衍武。

    毛远芳则睁大了一双三角眼,怔怔念着“‘老家贼’疯了,他彻底疯了……”

    而洪衍茹的眼泪又哗哗地开始流,嘴里也念着,“哥,你别这样……”

    可洪衍武已经彻底失控,自然仍不罢休。他一手抓着售货员,另一手一扬胳膊,索性对周围的人们挨个指了一圈儿,毫不客气地威胁着。

    “既然今天四邻八舍的都来了,那我就把话讲清楚。你们一个个我都认识!我劳教以后,你们谁欺负过我们家,谁说过我们家风凉话,谁占过我们家的便宜,我一概很清楚。这笔烂帐我可以既往不咎,烂到我肚子里。但你们今后每一个人千万别再干什么不该干的事儿,让我再次想起来,帮我想起来,听见没有!”

    说到这里,他又用力抓着售货员的肩膀,把他硬拽到众人面前,冲他一声大喝。

    “你小子怎么不听我话呢?让你交出购物本来,你听不懂啊!现在我告诉你,要再不给我,你就别想要这只胳膊了。正好,我也用你给他们长点记性!嗯?”

    根本就没给售货员讨饶的机会,就在狞笑中,洪衍武猛地一使力。

    结果这一下动上了真的,那售货员再也受不了,“咕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

    随后,他疼得眼泪都下来了,忙不迭地松开和洪衍武挣蹦的两只手,去掏购物本。

    至此,他已彻底丧失了抵抗之心,一点没存体面地缴械投降了。

    可就在洪衍武以胜利的姿态正待从售货员手里接过购物本的时候,哪知却又横生枝节,洪衍武的身后竟突然出现了一个大骂他的声音。

    “洪衍武!你混蛋!”

    “谁他妈活腻味了?”

    洪衍武登时火冒三丈,他以为又有人想管闲事,猛地一回头。可哪知,他跟着就张大了嘴巴。

    原来,人群里带着一脸怒气骂他的可不是别人。

    正是他上辈子跟他断绝了关系的亲大哥,洪衍争。(未完待续。)

第二百零二章 一盆儿糨子

    虽说已经初春,却像腊月里的天气。

    当王蕴琳最后从粮店买完面条,赶到自家院门口的时候,不但天黑下来了,风也大了,还是很冷。

    她拎着好不容易凑齐的东西,急切切就往家里赶,却不想才刚进院门,就被邻居老丁一眼从窗户瞅见,把她给叫住了。

    老丁今天显得有点反常,说话有点没头没脑,一个劲儿数落他的二儿媳妇不懂事,又没眼色又不会说话,还说平日她要有什么做得不到的地方,让王蕴琳别跟她一般见识。

    这让王蕴琳觉得有点纳闷,可也只能客气地应承而不好打断。

    因为京城人说话往往有点含蓄,有什么事儿,也先得扯上几句闲篇儿,这纯粹是话里的桥梁,是一种为了过渡到正题需要。

    可今天更奇怪的是,老丁最后也没说出什么子丑寅卯来,只是叫老婆拿来一大包开花豆儿来,然后又说他二儿媳妇今天在院里见着洪衍武回来了,让王蕴琳带回去给洪衍武尝尝。

    王蕴琳欲待推辞,可老丁却说,洪衍武小时候是最爱吃他做的开花豆,吃的蹦大屁还想吃。孩子受了一年多的苦,好不容易回家来,这多少是个心意,只要孩子承他丁叔的情就行了。

    老丁的手艺其实是从他岳父手里学来的,源于嘉庆朝就在玄武门外摆摊的“崩豆袁”。而由于袁家无子,招了避荒要饭进京的老丁当上门女婿,所以“崩豆袁”慢慢也就变成了“崩豆丁”。

    旧京时,“崩豆袁”可一直是整个南城的老百姓,阴天唠闲磕时最好的助兴佳品。

    无论是铺子里售卖的花生、瓜子、崩豆、开花豆、还是糖炒栗子,味道都是顶好的。逢年过节,或赶上婚丧嫁娶,甚至还有北城的人专程赶过来光顾。

    可惜后来到了老丁经营的时候,由于日伪时期经济大萧条,好好的铺子败落成了一个小摊儿。而解放后又搞了公私合营,老丁便甩手把摊子充公,自己进食品厂当了工人。从此,京城人也就彻底没了这种口福。

    要说起来,当初洪衍武和陈力泉学艺时补充营养的炒黄豆,就是老丁亲手炒制的,这也可以算是一种特别的福气了。

    天气很冷,王蕴琳手里的东西也沉,再说她又惦记着家里,更何况老丁这人平时有点小抠门,今天能主动送出这一包开花豆,那也是相当大的面子了。

    所以王蕴琳固然觉得不太好意思,但也只略微推让了一下还是收下了。

    至此,老丁才喜滋滋频频点着他那秃脑袋瓜儿关门回屋,放王蕴琳回转家门。

    可当王蕴琳兴冲冲地一直走进家门后,她却发现家里的情形竟然完全超乎了她的想象。

    堂屋里虽然亮着灯,可一个人没有,等她把东西放在八仙桌上后才发现,所有的人竟然都待在洪禄承养病的偏屋里。

    再等她走到偏屋门口才看清,大儿子洪衍争坐在病榻前的一张凳子上,似正在对他的父亲小声儿说着什么。

    她的闺女洪衍茹,则垂着泪站在一旁,连大气儿也不敢出。

    而最最让她揪心的,是她那一年未见面的小儿子洪衍武,竟然垂头丧气地跪在了榻前!

    王蕴琳自然是不知这异样的情形所来何为,但她只见丈夫阴沉的脸色和这场面,便体味到事情或许很严重。

    不过或许是因为房里的几个人之间太过专注,他们竟无一人听见王蕴琳刚才拉开堂屋门的声音,也并没有发现她现在已在门前。

    直到王蕴琳主动问了一句“你们这是怎么了?”,才引起房内众人的注意。

    于是,三兄妹都带着略感意外的表情,齐齐叫了一声妈。

    王蕴琳的心里,此时虽然七上八下的一点儿不贴谱儿,但毕竟母子连心,一听见洪衍武这一声“妈”,她竟差点掉下眼泪来。

    此刻,她便再顾不得其他,紧走几步扑上去,不避脏不顾臭地抱了洪衍武,一口一个“儿子,你受苦了!”

    可等她再想好好看看洪衍武的脸,再仔细嘘寒问暖一番地时候,歪躺着的洪禄承又咳嗽着说话了,只是一句,便又让她激动的心情沉了下去。

    “吭,吭……蕴琳,你把老三带出去说话吧……吭……我现在不想再看他。怎么回事,老大会告诉你……”

    片刻后,除洪禄承以外的洪家人都从偏屋去了堂屋。

    尽管堂屋的炉子也烧起了旺火,可没人感到温暖,所有人都觉得屋里的气氛简直比屋外还寒冷。

    这是一场家庭内部的批判会,挨批者是洪衍武。他垂手而立,一副自知有罪,毕恭毕敬的样子,就像过去一样,这样的训导在洪家已经经历得太多了。

    而主要发言人,自是洪衍争无疑,他坐在凳子上,把他所知的一切都跟王蕴琳仔细描述了一遍。

    接下来则是洪衍茹替洪衍武分解求情,因为在她看来,事情都是由她而起,实在不能全怪在想护着她的哥哥的头上。

    不过,显然洪衍争却不是这么看。他认为洪衍武是本性难移,狗改不了****,根本就是惹事生非的活祖宗,一天不打架就手痒痒的灾星。

    他也是气毁了,痛骂了一顿后,他还愤愤不平地一个劲儿埋怨着。

    “这小子太有本事了。连我的话都不听!我让他道歉,他不但不照做,还当着我的面儿把购物本从人家手里硬抢过来的。这下好,购物本是回来了。可他不但把毛远芳骂跑了,把人家售货员给打跑了,他居然还把邻居水师傅给伤了,把平日低头不见抬头见的那些老邻居们都吓坏了!就连咱们院儿的丁家和苏家,都听见他胡说八道威胁大伙儿的那些混帐话了。您说,一下得罪了这么多人!这以后不但麻烦少不了,咱们可怎么出门见人呢?”

    王蕴琳听了老半天没说话,这种场面已经把她乘兴而归的情绪全弄没有了。

    可始终不开口终究也不行,片刻后她总算想起一件事来,于是就开口问洪衍武。

    “老三,你今天回家时候,是不是见过丁家二儿媳妇?”

    洪衍武想了想才记起来。

    “是。我进院时候,她盘问过我。”

    “你对人家不客气了?”

    “没有,我一告诉她我是谁,倒是她自己吓得把门关上了,在门后还教训孩子别理我,说我是劳改犯。”

    话说到这里,王蕴琳把一切都搞明白了。

    老丁实际想表达的意思豁然,老丁送东西的原因豁然。

    可她也知道,实际上这并不能怪在洪衍武的头上,因为一切不过是丁家自己做的欠妥,又是他们自己杯弓蛇影,瞎琢磨出来的。

    反而洪衍武说完话时,嘴角浮现出了一种不知是自怜还是自嘲的笑意,倒是让她鼻子一酸,心里相当不是滋味。

    为了这个,她默默盯着洪衍武的脸,端详了好一阵儿才叹了一口气。

    “老三,你知道错吗?”

    “知道,我气性一上来,什么都忘了。是我误会了水师傅,我也不该跟邻居们发火。其实要是我自己的事儿,我也能忍下,可我真看不了妹妹在我眼前受气,脑子一热,就……”

    “老三,你护着妹妹是对的,可要讲究方式方法,不能一概胡来。何况做人要讲道理,也得讲心胸,不能让气冲昏了理智。你别忘了,这么多年来,咱们可都是靠好些邻居的帮衬在能平安过到现在的。虽然有一些人对咱们苛刻些,可你也要多想想别人对咱们的好处。”

    尽管王蕴琳用的是一种不显山不露水的平缓语气。但还是让洪衍武感到了莫大的惭愧,他沉沉地叫了声妈,就把头低下去了。

    而王蕴琳还在又有条不紊地继续说,“还有,咱家洪家讲得是宽以待人,严于律己。俗话说福善之门才能和睦,以后的日子还长,备不住和别人还有什么磕碰的事儿发生,你那不管不顾的脾气一上来就让人憷头,出手又重,可千万不能再犯了,往后无论碰见什么事儿,也得对人家包容着点儿!

    洪衍武苦笑了下。“您放心吧,我会管着自几个的。哪怕为了不再让您操心,不再让父亲生气,我也要学会能忍则忍,与人为善的道理。”

    “唉,你这个孽障啊……”

    听了儿子的保证,王蕴琳不置可否、似怨似艾地再次叹了口气,就不准备再往下说什么了,她紧跟着站起身来,用一句话做最后的收尾。

    “行了,先这样吧。怎么给人家赔罪道歉回头再说,妈先给你们做饭去。”

    兄妹三人谁都没想到母亲竟是这么的宽容,高举轻放,不轻不重数落了几句,就放洪衍武过关了。

    洪衍武是轻舒一口气,洪衍茹则愁眉尽展要帮母亲做饭,可唯独还窝着一肚子的洪衍争却不干了。

    “妈,这小子可是给咱们洪家散德性呢!您要是这么轻饶了,他能长记性才怪!今儿的事儿还好说,至多是扭了人家的肩膀,推了别人一跟头,还够不上犯罪。可要是以后他再犯呢?那可不知要打出什么花样来呢!您要想不让他上刑场,趁早别再这么惯着他了……”

    洪衍争是气不过王蕴琳对洪衍武的偏心,可没想到这一句却让王蕴琳真的有点恼了。

    “你这是什么话,是咒你弟弟判死罪吗!你这个当哥哥的,怎么刚一见弟弟的面儿就这么不依不饶呢!你想让我怎么办?难道我不相信自己儿子说的话,还得打折了腿把他关在家里不成!我知道你打小就烦他,可我是他亲妈,一年了,好不容易今天才见到自己儿子,我就想一家人先安心吃顿团圆饭行不行!”

    “妈,我不是那意思。但吃饭的事儿不急,而这是事关老三前程的大事儿!您不能像这样一盆儿糨子似的给含糊了,这是不对的!”

    见洪衍争还没完没了,王蕴琳也是真急了,空前地发了火,她拿起桌上的茶杯,一下砸在八仙桌上,“碰”的一声响。

    “一盆儿糨子?说的好!妈就是一盆儿糨子!你们饿了得吃,冷了要穿。只要有妈这盆儿糨子在,就永远有你们的热饭吃!有你们的衣裳穿!你别以为我只专疼你弟弟。你们一个个,谁不是我的心肝肉?你要是有事,妈也肯定护着你!可妈要不在了,你们谁也没人疼了……”

    王蕴琳可是出名的好脾气,轻易不发火。可正因为这样,一旦动了气,家里所有人,就连洪禄承在内,也得迁就。哪怕是当年洪家鼎盛的时候,洪禄承在外头风光无限,可回到家还是很怕老婆的。

    正因为如此,眼见母亲气得直发抖,洪衍争也由不得嘬了瘪子了。(土语,嘬瘪子,形容有苦说不出)

    就这样,洪家的内部批斗会终于在王蕴琳的强压下暂且告一段落,随后,她就带着洪衍茹去厨房操持晚饭去了。

    而洪衍争和洪衍武他们都知道,今天是真气着母亲了,他们站在堂屋里留也不是,走也不是,互相又无话可说,便只好都对翻着白眼,一碗一碗地干灌白开水。

    两兄弟间,气氛显得很僵。

    结果又过了片刻,就连洪衍茹也轻手轻脚地又回屋里来了。

    她悄悄告诉两个哥哥,说“一盆儿糨子”的妈把她给支出来了,自己躲在小厨房里哭了……(未完待续。)

第二百零三章 偏疼不上色

    在儿女面前发了一通火之后,王蕴琳心里越来越别扭。

    进了厨房以后,她的眼泪始终不由自主地往下淌,根本就做不了饭,于是她便声称被灰迷了眼,把女儿支了出去。

    说真的,她不能不落泪,因为她心里的苦没法儿对人言,哪怕是自己的丈夫,自己的亲闺女也不行。

    王蕴琳其实是出身于一个旗人贵胄家庭,家族老辈以武功起家,讲究的是“勇猛精进,志愿无倦。”

    祖先的精神自然是希望能一代又一代地传下去,不走样,不堕落,最好还能发扬光大,直到永远,所以她的家训历来就是,以武功树人,以“严”字立人。

    她的父亲过世早,自幼家中全靠母亲主事,由于清末时局动荡,旗人的地位一落千丈,她的母亲曾一度专于生计的维持,这也就使她的哥哥允泰失于管教,变得顽劣不堪。

    但她的母亲也是个死板的旗族太太,在教育孩子上信奉一板一眼按规矩来,是个家族训诫坚定的执行者。

    所以到了适当的时机,这位旗族太太仍然用尽各种手段,硬逼着儿子像祖辈一样去掼跤、练武、读书,甚至不惜花费重金为其聘请名师,还开明地把他送进了洋学堂。

    这些并非无用之功,最终还是把允泰培养成了一个文武全才,能够任事的人,并没有随着清王朝的没落,任由他堕落成了一个只知道提笼架鸟熬大鹰,醉生梦死、纸醉金迷的旗大爷。

    曾经有人说过,一个人自己小的时候受的是什么样的教育,就会用什么样的法子去教育孩子。

    同时从情理上讲,父母的价值观和脾气性格,也必然会部分地、或是完整地、乃至是变本加厉地遗传给子女。

    所以等到她也成为一个母亲之后,这种早已潜移默化地融在了她血液中的教育理念,便使得她在对待孩子上,完全是有样学样地照做了。

    她对待孩子绝不娇惯,“子幼必待以严,子壮无薄其爱。”哪怕在洪家殷实的时候,她也很注意培养孩子顽强的忍耐力和吃苦精神,并没有在物质生活上给予孩子们过多的享受。

    像她的大儿子和二儿子,出生后都穿过用洪家老年仆人的旧衣裤改制的儿衣,饮食上除了年节,也很少有额外的满足。一旦有了头痛脑热,除了吃药看病,其余的特殊照顾,不过是冲一碗藕粉。

    而孩子们喝下了藕粉也就知道他们自己的病该好了,再也没有躺下去的必要,否则如果再持娇耍赖,得到的将是严厉的责备与惩戒。

    就这样,她一直严格地尊守着像自己母亲一样严格的管教法子,认为对孩子越不放纵、越不看重,越能使他们结实长寿,品性无亏。

    只可惜这一套她却无法贯彻地坚持下去,根本无法使在她的三儿子洪衍武的身上。

    洪衍武打小就爱在外头胡闹,各种奇闻逸事不断传入家中,但是她却惟独对这个爱惹祸的老三偏袒得要命,简直把他视为心尖子一般。

    和对待前两个儿子不同,自幼以来,无论洪衍武闯了多大祸,她从来没有追究到底过。而到了最后,反而是充当保护神一样的说合者,使得丈夫也不得不迁就姑息。

    并且事后,她往往还会将洪衍武抱在怀里拍着、哄着,乖呀宝呀地亲热。这种过于亲昵的举止,与她相对洪衍争、洪衍文两个儿子对的严厉,实在是差之千里的另一个片面。

    为此,不但她那两个儿子心里多少存下了芥蒂,就是她的丈夫也曾疑惑地问她,“你怎么对待老三,就和其他两个儿子不一样呢?”

    她记得自己是这么回答的。

    “老三和他们两个哪儿一样呀?我生他的时候是多么地悬,小人儿差点就没了性命,何况一落地就赶上了大灾之年的起始,孩子缺吃少喝的,我这当妈的怎么能不偏疼着点儿?”

    是的,这就是她偏疼洪衍武的主要原因。

    在她看来,与老大老二相比较,这个老三落生的年月实在不好,也实在很倒霉。

    没出满月的时候,她的丈夫就常因为这个孩子夜里哭,抱怨老三脾性拧巴不好养活,可她自己心里明白,儿子哭闹完全是因为吃不饱。

    其实后来无论从哪方面来看,也都充分证明了这一点。她的老三是属于先天不足、后天失调的孩子。

    都快一岁了,还不会爬,细脖儿大脑袋,两条小罗圈腿,抓着什么都往嘴里塞,一根儿白菜叶子都嘬得津津有味。跟他那两个个正常年月长大的哥哥相比,身板儿至少要小上一号,据说是由于缺钙的关系。

    所以,她只能堤内损失堤外补,格外疼爱这个瘦弱的小儿子。

    而除此之外,其实还有着更多的理由,但却是她哪怕在家人面前也不太方便诉之于口的。

    比如说,洪家的孩子们身上大多各有出挑儿的地方。

    老大酷爱学习,喜好钻研。老二天资聪慧,志向远大。女儿温柔体贴,心灵手巧。

    却唯独洪衍武不仅没什么优点,且生了一副老倭瓜似的容貌,一说话五官挪位,上窜下跳没一刻安生。

    因此,他也就成了最不受父亲待见的孩子。

    她这个做母亲的看在眼里,难免为了把儿子生成这个样儿感到对不住他,也会更想在情感上多弥补一些。

    另外,还别看洪衍武行事无忌,但他也并非看不出眉眼高低,不珍惜骨肉至亲。小时候他为了保护妹妹,跟这条街里的野小子们打过多少次架就不提了。甚至在某一方面,他也是最明白人心、最会知疼着热的。

    这并不是她空口白话,有一次,赶上中午就她们娘仨吃饭。她下了面条,还把家里的三个鸡蛋全做了荷包蛋。

    面条出锅的时候,她特意给洪衍武的碗里放了一个鸡蛋,给洪衍茹的碗里放了两个鸡蛋,自己则因为要去忙其他的事儿,就暂时把一碗清汤挂面放在桌上晾着。

    而等她回来再吃面时,正遇到洪衍武紧扒拉完剩下的最后几口面条就出去玩了。结果她再端起碗,却发现碗底埋了个完整的荷包蛋。

    就在诧异间,闺女竟告诉她,说碗里的那个荷包蛋是洪衍武把他自己的放进去了……

    还有一次,赶上副食店卖处理韭菜,二儿子洪衍文替家里买回来好大一捆。所以大部分的家人就提议,说晚饭不如就做馅饼吧,否则韭菜都得烂了。

    可就在她正准备去和面烙馅饼的时候,唯独洪衍武却公然反对,非说今天不能吃馅饼,就得换面,换打卤面。他还固执地讨要两毛钱去副食店买黄花和大海米,回来打卤用。

    全家人都以为孩子是故意找别扭,犯了嘴馋,不听缘由就挨个地数落他,可没想到老三坚持到最后却急眼了,终于自觉冤枉地嚷了起来。

    “你们都忘了,今天是妈过生日!年年妈过生日,就得挑寿!”

    说实话,她真没想到全家只有这个儿子还记着她的生日。

    那一天,其实连她自己都忘了……

    而除了以上这些,在她怀上洪衍武的那一年还遇见了一件特别蹊跷的事儿,这件事甚至让她觉得一切都是命中注定,觉得洪衍武根本是老天故意送给她的儿子。

    说起来那是洪家刚刚从老宅搬到福儒里没几年的时候,由于整个观音院已经逐渐被改成了民居,所以一些庙宇的旧物不断被清理出来,有一些暂时就堆放在院里的空地上。

    像东院的空场中就被搁置了上香的大香炉,和那原本摆在正殿观音像旁,一对童男童女的铜像。

    然而有那么一天晚上,她半夜起夜,却于不经意间竟发现窗外有红光闪动。

    当时她掀起窗帘往外面看,没想到竟见到一个穿红衣服小人绕着那童子的铜像转悠,光光的秃脑袋上梳两个抓鬏,乐呵呵的富态样子和铜像简直一模一样。

    而等她再揉揉眼想看清楚一些的时候,却没想到那小人只冲她一笑,随后就钻进地底下不见了。

    结果没过一个月,她就发现自己有了身孕。

    可当她把这件事告诉丈夫之后,洪禄承却以为甚至荒谬,不但说这是迷信,还说他自己就因为生在正月初五,当年不知道招引来多少人去洪家们门上道贺,非说洪家生了个“五显财神”。

    幸亏他父亲是个明智的人,对这种恭维不但没有相信,还吩咐家人以后不许再拿他的生辰说事。也正是这种睿智的冷淡处理,才保证了他能有个平静普通的幼年,没让他因为此事给毁了。

    丈夫说的话确实有理,她不是不明白,所以此后她再没提过此事。

    可另一方面,女人天生就是爱幻想的,观音院本身又是求子的地方,所以这也并不妨碍她在一定程度上去相信,这个儿子本就是就是观音大士旁边伺候的那个童儿。

    或许也正是因为以上这些原因,才使她惯就了洪衍武小小人儿一个拧种脾气,成了洪家孩子当中的异类。

    从某种角度来说,或许也正是她的溺爱,才毁了这个聪明绝顶的孩子。

    这一点,她自己心里是相当明白的。所以她才会相求玉爷收下洪衍武为徒,这不外乎是想效仿她母亲当年的做法,想让一个严厉的好师傅来板正自己的儿子。

    可偏偏没想到,却又赶上了这么个混沌世道,儿子最后还是破罐破摔地走上了通往监狱的大门,一身的跤术也成了他争凶斗狠的资本。

    想当初,她的丈夫早就说过,“你就惯吧。早晚是你害了他。”没想到这句话果然一语成谶,最后得到了充分的验证。

    这自然让她的心里真的很愧疚,她曾无数次地反思自己,埋怨自己。并下决心再也不会放任洪衍武,等儿子回来一定要好好训诫一番。

    就譬如像京剧《四郎探母》那样,杨延辉招赘番邦,等于投敌叛国,虽然千方百计地也要回来探望母亲,可母子相认时候,终归还是挨了一个大嘴巴——决不能因了亲情,使得一切是非都变得含混不清,这个道理应当永远记着!

    可道理虽然是明白的,但是亲身做起来却又有多么难呢?

    就像今天,她一见自己的儿子,她的心不自觉地又软了下来,对他闯下的祸,怎么也恨不起来,不但耳光抽不出,就连严厉的话也难以出口。

    其实她知道,在她自己心里,仍在认可着这个偏疼不上色的老三。

    洪衍武再不争气,他再没能耐,也是洪家的一部分,那气息都跟全家人通着呢,永远也不可能分割出去。

    更何况,在她的心里也始终不认为,观音身边的红衣服小人儿,这辈子竟会是来惩罚她们一家的。

    她坚信,这个儿子如果能明白她这个当妈的心,就一定能学好……

    就在王蕴琳胡乱摸着脸上眼泪的时候,小院里传来了两个人“腾、腾”的脚步声。

    她不由得抬眼往厨房外一看,发现竟是老边媳妇带着一个蓝衣服的民警同志走向了她的家门。

    这不禁让她立刻又六神无主起来,她以为是派出所要来抓儿子,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

    不过幸好,这次倒并非坏事。(未完待续。)

第二百零四章 情分

    洪家的东厢房内。

    洪衍武低着头老老实实坐在凳子上,现在他的眼前只能看见一双穿着黑皮鞋,还撬着二郎腿的脚。

    他面前坐在床上的那人,裤子是藏蓝色的,还带着大壳帽和红领章,他就是和邻居边大妈一起找上门来的警察。

    一开始,当边大妈带着这个警察进屋的时候,把洪家老少全都吓了一跳,洪衍武的母亲甚至从厨房抹着眼泪就追了过来。

    家里人都以为警察是因为洪衍武打了人来抓他的,所有人,包括父亲、大哥在内都在替洪衍武担心。

    可说真的,洪衍武自己当时却并不怕,因为他下手有准儿,知道无论是那个售货员还是邻居水师傅,应该都没受什么伤。

    至于毛远芳告他的状他也没什么可畏惧的,因为他今天骂那个“臭茅房”的话,全都只限于个人攻击,一点也扯不上跟政治挂钩。

    所以他觉得,即便是警察是替那几个人来报复的,硬扣个罪名要把他逮起来,顶多也就是把他送“号”里关上几天,没什么大不了的。

    甚至他都盘算好了,如果警察要打算这么办,他就敢用政治话题把警察给绕进去,让这小子也来个吃不了兜着走。凭着他对未来走向的了解,这应该不难办到。

    可是他却万万没想到,警察非但不是来抓他的,反而还帮了他的忙。

    因为据边大妈说,她今天正在派出所开治保会的时候,那挨打的售货员的确是去找派出所做主去了,可这位民警同志过问之后,却出面做通了售货员的工作,把那不依不饶的小子成功劝了回去,现在来家里只是为了批评教育洪衍武一下。同时,也还有另外一层意思,那就是作为片警,要对管片儿内新近回家的“两劳人员”做一下走访工作。

    所以紧接着,洪衍武就被警察给单独带到这间房里来了。

    洪衍武有挨批的觉悟,便自觉以犯人的标准坐姿规规矩矩地坐着。

    “你回来喝酒了?”民警终于开始问话。

    “……没有。”

    “没喝酒,撒什么酒疯?你自己说改购物本对吗?不应该给人家道歉,让人家罚款吗?你耍什么横!就是他真的做的有什么不当的地方,可以慢慢讲理嘛,你还打人?狗改不了吃(屎)啊……”

    “是,您说的是,我错了,吸取教训,保证不再犯。”

    洪衍武顶烦警察打官腔,却又不想轻易得罪,便只有顺着话回答。

    “拉倒吧,信你才怪,看行动。水师傅那儿你想着去给人家道歉,售货员的事儿好说,回头你写份儿检查交我,这事儿就算了。也不用太复杂,知道你也没什么文化,把事儿写清楚就行了,多查查字典,少写点儿错别字。对了,副食店罚款我已经替你交了,一毛一二两麻酱钱,罚了三倍,三毛三。听说你还主动要罚十倍,就你们家这条件,你以后可别净充冤大头……”

    没想到,怎么也没想到。这警察竟不跟讲大道理,话还说得挺实在。

    洪衍武不由抬头看警察的脸色,不像逗他玩儿,更不像开玩笑。

    带着费解,他下意识地把手伸进裤兜,可也只摸出半包烟。当他把烟放到一边,又伸手进另一个裤兜去,这才摸出钱来。

    “罚款我给您……”

    “哟,一块整的,找不开。我还告诉你啊,今儿要不是我和边大妈一起替你跟人家说好话,十倍你也下不来。你小子不争气,刚出来就惹祸。你说你一年没着家,这才刚领几天假期回来看看,要真为这事儿再进去,多不值当!”

    “是,您说的是,我糊涂……”

    洪衍武现在更不明白警察什么意思了,但他不敢问,一边应着,一边还在掏兜,想凑上三毛三。

    “算了算了,你还有烟吗?你要不甭拿钱了,这半包‘香山’就归我了,说起来你还赚了,有火儿吗……”

    洪衍武拿出火柴盒,可打开,里头只剩下一根,头还是坏的,怎么也擦不着。

    警察不得不浑身上下一通乱摸,最后才掏出一盒火柴,里头也没几根了。他叹口气,自己叼了一支,竟然也给洪衍武递来一支,然后擦着了火柴。

    “快着,一会灭了……我说,你抽的烟可比警察好呀?”

    “澡堂子碰见熟人了,人家给的。”

    洪衍武现在觉得这个警察挺逗,有点絮叨,可一点儿也不让人烦。

    其实他长得也满不错,年轻,剑眉,仪表堂堂,皮鞋锃亮,裤子上既没油点子,指甲缝儿里也很干净,看来是个讲究人。可就是没有邢正义那样的男子气概,有点儿像京剧里的小生……

    嗯?对了,邢正义,还有赵振民……

    这警察会不会是赵振民在送他出派出所时,曾提到的那个能关照自己的人呢?那人姓什么来着?

    洪衍武脑子里一蹦出这个念头,赶紧起身给警察倒了杯热水。

    “您贵姓?”

    警察的眼神儿平平淡淡的。

    “免贵姓张,户口本上叫张宝成,别人都叫我小张,你呀……以后就叫我老张得了。”

    果然,洪衍武一下全想起来了。

    “我听说过您,是……赵……”

    “对喽。你也明白了吧,我干嘛管你的破事儿。你前脚刚走,赵振民和邢正义就挨个给我打电话了,都托我关照你。你挺可以呀,听说一人能打好几个,还帮他们抓了一个团伙儿。也是,我这俩老同学一般的人可看不上眼。不过我也没想到,还没等我下班呢,你就给我惹事了……”

    “唉,我可更没脸了……给您添麻烦了。”

    “行了,你以后别招灾惹祸的,好好过日子就行了,千万别辜负他们哥儿俩这份儿心意。福儒里和自新路都是我的管片儿,往后咱们少不了打交道。这关系你也别往外说,该关照的我自然会关照你,有事也尽管来找我,能帮上的我绝不溜肩膀。可你以后也得留点儿神,真不想做人,还想做鬼,我也是六亲不认……”

    说到这里,张宝成吸了一口烟,借机又缓和了一下语气。

    “你刚回来,领了几天假啊?打算怎么过日子,能不能跟我聊聊?甭害怕,穿这身皮我是个警察,可脱了我也算你哥哥,你们家情况我都了解,你的事儿我也知道点儿,只要不过分,有什么话跟我说没错。”

    “十五天。我……我还没打算呢。”

    “没打算不行,你可得好好想想。每天只瞎逛荡可不行!你和陈力泉不一样,人家地震时多救了个指导员,有人帮着跑门路,又有父亲的名额可以顶替,现在那是有工作的人。不怕你不爱听,你们这路人都一个臭毛病,没事儿肯定闲出事儿来,真烦了闷了,放屁都没深没浅的。自新路的‘小出溜儿’你认识么?他妈常在这几条街上捡破烂……”

    “认识,工读的小痞子,比我大,可我根本不搭理他!”

    “这小子今年春节刚进去,他不好好待家里过年,天天在去逛大街,结果闲得没事儿‘踢飞子’(黑话,偷自行车)玩儿,一气儿偷了三辆自行车,还有一破三轮儿,就这么把户口给交待了!他妈大年下的来求我,求我管什么用?搁我就嘣了他,还求我呢!像这种人不会活,趁早儿就别活,自己找个粪坑一头扎下去完事,你说对不对?”

    洪衍武不得不点点头,这番话虽然不太中听,倒也是实在话。

    同时他也觉得这个张宝成不是那么好糊弄的,就这么几句话,听着虽然不疏远,可不用想也知道,人家的心里其实也是在防备着他别闲出事端来。

    所以琢磨了一下,他觉得至少得说点什么让张宝成放心,否则让这警察天天惦记着自己,可是麻烦事儿,等于身后头多了双眼睛,到时候干点儿什么事儿都放不开手脚。

    “我跟您说句实在话,我心里现在也就惦记一件事,我想把户口办回京城。您看我家里这个情况,父母都已年岁大了,家中也乏人照料。我可不能在茶淀就业。”

    “你说这话我到是能理解,可按规定,劳教人员解教之后,都是在当地就业的,你这事儿呀……”

    见张宝成直摇头,洪衍武赶紧解释。

    “不瞒您说,其实我在农场时就听说现在是有政策了。因为虽然公安系统一向只抓不放,只进不出,可为了安置教养就业,也是一种沉重的包袱。如今好像上面要清理积弊,决心甩掉这个包袱,对那些能够自谋生路或有子女赡养的就业人员,听说会分批地允许他们回到京城。自新路里仁街的公安局第五处好像就在办这事儿。我想试试。”

    “哟,你消息够灵通的呀,我可还不清楚呢。不过你说的倒似乎有点风影,我最近好像也听所里的谁提过一耳朵……”

    张宝成可真的有点诧异了。

    其实洪衍武为什么这么门儿清啊?那还不是因为他上辈子就是去五处办回来的,只不过那时已经是1980年之后了,他也是那时候,才知道敢情1977年初,就已经有人能把户口办回来了。

    洪衍武的话似乎真起了一定的效果,张宝成再看他的眼神已经没那么多揣测的意味了。

    而且他沉吟了一下,也挺痛快地表了态。说这事儿是正事,但大概不太好办。估计洪衍武的假期也不够,但只要农场不派人来京城找洪衍武,他就帮洪衍武打着马虎眼,不会主动轰洪衍武回茶淀。可万一要有人真的来催了,那可就得公事公办了。

    话说到这份儿上,那已经是天大的面子了,洪衍武不是不知好赖的人,便由衷地表示了谢意。

    至此,该说的都已经说的差不多了,烟抽完了,水也喝了。张宝成就主动站起身来,准备走了。

    “最后一句话,你的卷宗我看过,罪名是打架。其实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不是偷不是抢,以后不打就完了。要真改不了,再想打人的话也简单,你找我,打我。”

    张宝成这话像玩笑,可洪衍武绝对不敢当笑话听,赶紧点头说“不敢”。

    可张宝成却又说,“别假谦虚,当初你打的就是个师长儿子,我算什么。可你要再打了别人,也就等于把我给打了,咱俩没完!……哦,差点忘了,还有二十块钱和十斤粮票,是邢正义他们托付我转交你的,但这钱不能给你,我得交到你父母手里。”

    又是一个意外。洪衍武心里有一种热乎乎的东西涌上来,一下就结巴了。

    “别……不用……那什么……我不能拿这钱……”

    “得了,别客气了。你这回来人吃马嚼的,不都是家里的负担。以后有了钱再还吧,还别给我,直接还邢正义去。这是我去年买手表找他借的钱……”

    “真不用,我实在过意不去……”

    “走吧,别这么娘们。去堂屋,把钱给你父母我就走了。你们得吃晚饭啦,时候也不早了。”

    张宝成最后一拍洪衍武的肩膀,他自己先出屋去了。(未完待续。)

第二百零五章 好事成双

    片警张宝成把钱和粮票都亲手交给了王蕴琳。

    为了让王蕴琳能安心花用,他听从了洪衍武的意见,就说是东庄派出所又把洪衍武丢掉的钱找了回来。那么自然,有关洪衍武协助公安抓贼的事,他也在这个时候告诉了洪家人,并为此又当着洪家人的面褒奖了洪衍武一番。

    这个消息对洪家人来说,实在不亚于狗埋骨头刨出了金子,草鸡上房下了凤凰蛋一般的新鲜。

    洪禄承和洪衍争这对父子都不说话了,但看得出他们都在心底默默松了口气,似乎开始觉得这个儿子,这个兄弟,也并非全然无药可救。

    洪衍茹的笑容更像花朵一样,她像看着一个真正的英雄一样地凝望着哥哥,那热切而崇拜的目光,让自以为脸皮已经修炼到家的洪衍武相当不好意思。

    不过最容光绽放的,还当属洪衍武的亲妈。

    在王蕴琳的心里,她这个母亲的眼泪没有白流,多年的期盼,多年的祈祷,也终究没有白费。

    从某种意义上说,她的儿子,是真正地回来了!

    张宝成离开洪家以后,邻居老边媳妇因为许久没见着洪衍武,也刻意留下嘱咐了几句。

    这个老太太是个顶能张罗的热心人,她同样为洪衍武能学好而高兴,眉开眼笑地打量着他。

    “就知道你这月回来,可具体日子不清楚。我在派出所一听说你这臭小子回来了,就惦记着开完会回来看你呢……”

    “让您挂念了,大妈。节后才批下假来,觉着也没几天了就回来了,我就没往家寄信……”

    “恩,你和泉子都算是好孩子。地震救人,都弄了个政府奖励。特别是没想到你还能帮公安抓贼,真是长进了……”

    “地震救人是多亏泉子带着我。抓贼是纯属赶巧了,我也就那么回事吧……”

    “到底出息了,说话也不没边没沿的了,人实在了,好。”

    “边大爷怎么样?身子骨好吗?”

    “他还那样,比我还忙,成天介不是摆弄花儿草的,就是钓鱼,你说夏天钓,他冬天也钓,今儿个又出去了,还没回来呢,多让人揪心!我就怕他不定哪天脚一滑,再掉冰窟窿里。挺大岁数的人,也不知道深浅。我看政府最好颁布个法,禁止钓鱼,把老东西也给判个……”

    当着瘸子不说短,老边媳妇唠叨中一下意识到了什么,赶紧闭了嘴,而为了掩饰尴尬,她又故作姿态地摸了摸洪衍武的棉袄。

    “不算厚实,也就是你大小伙子火力壮,不过转天儿也就快暖和了……对了,还差点儿忘了。‘民委会’你就不用去了,省得再和那个‘臭茅房’锵锵,登记手续吾的(土语,什么的)回头我都替你办了。”

    “谢谢大妈。”

    “甭跟我客气了,我还不是冲着你妈。就这一年多,我是见天看着她掰着手指头,苦盼你回来。现在好了,我这老妹妹都合不上嘴了……”

    要说老边媳妇今年已经有六十多岁,头发虽然完全白了,但脸色却红润润的,透着利索、精神。

    相比较,王蕴琳还有好几年才到六十岁,精神头却显得很衰弱,头发花白,脸上布满了令人揪心的菜色,反而显得要老得多。虽然现在确实在笑,却也透出一种难言的苦涩。

    这种发现,立刻就让洪衍武平自生出许多伤感和自责,他也是上过岁数的人,很清楚这是怎么回事。

    他知道,他边大妈的大女儿在陶然亭公园里卖汽水,二儿子在自新路的澡堂子里当服务员,小儿子目前还暂时在内蒙兵团当知青。

    虽说几个人的工作都不怎么样,却没有一个人有什么歪的邪的,所以老太太过得远比母亲要顺心得多。而因为自己,母亲根本没法跟人家比。

    “你小子得长心哪,什么不为,也得替你妈好好想想!孩子,你得给你妈争气!”

    这话可谓正说在点儿上,洪衍武赶紧答应。

    “哎。”

    “说好了,再让你妈伤心,我可不答应!”

    他又是一次坚定的点头。

    “您放心。”

    话说到这会儿也确实差不多了,老边媳妇也怕自己再耽搁下去惹人烦,就告了辞动身往外走。

    不过别看老太太不回头,但嘴里却还意犹未尽地跟身后送出来的王蕴琳和洪衍武分别念叨着。

    “蕴琳,你赶紧去做饭吧,缺什么就到我那儿拿去,千万别不好意思,做打卤面是吧?有鸡蛋没有?面条够不够?说什么也得让孩子吃顿顺口的不是……”

    “老三,只要你以后踏踏实实干正经事,别惹你妈生气。再等工作几年,大妈保准儿给你介绍个好对象,你自己说是不是?傻孩子……”

    其实这位热心的老太太没什么文化,可不得不说她在某些时候特别会说话,这一下就说到了王蕴琳的心坎里。

    让王蕴琳忍不住笑盈盈地看了儿子一眼。“瞧您说的……”

    就在老边媳妇走后不多时,王蕴琳抖擞精神带着洪衍茹重新进厨房忙活的时候,洪衍武的大嫂徐曼丽也推着自行车带着洪家唯一的第三代人进了家门。

    今天也巧了,徐曼丽上班时得着了娘家打来的电话,下班就先骑车回了趟娘家,虽然从幼儿园接儿子洪钧晚了,可却带回来一个布袋子。进门的时候,她眼里还放着光。

    洪衍争一看老婆这么高兴,有点莫名其妙,赶紧问怎么了。

    结果徐曼丽把口袋里的东西往外一掏,亮在众人面前,当时就把一屋子的人给惊着了。

    敢情在节后,徐家来了一个从山(西)汾阳的远亲。这个人是当地一家酒厂的,刚刚提升为副厂长,因为公务第一次来京出差。

    在当年,进京的人员要想办成件事儿可是不容易。

    不但手续繁杂,要盖的章无数,而且各个庙门的位置和权限所在,一般人都不一定能摸清。再说当年的办公风气也是能拖就拖,效率低得很。

    所以这个徐家的远亲由于对京城的情况极不熟悉,在京里也就转向了,手里的事儿也就越拖越急。

    不过好在他还有徐家老爷子这门亲戚,无奈下便来登门求助。而徐老爷子得知他的困难之后,也很尽心地帮忙引领、指点,跑关系,没多久,事情竟然是满顺利地办完了。

    于是这个远亲走的时候,为了表达谢意,就通过合作单位的关系,给徐家人弄了不少的熟肉食品、罐头和糕点,此外还把他们酒厂的好酒留下了半箱。

    所以徐曼丽这天带回来的,不但有一大盒子糕点,一只大烧鸡,四个水果罐头、四个午餐肉,六根又粗又悍的火腿肉肠,还有两瓶好酒。可谓是琳琅满目,花样繁多。

    这些东西可挺沉的呢,徐曼丽带着东西又不敢骑车带孩子,实际上她是从幼儿园带着孩子和东西,一直推着车走回来的,这也是她今天进门较晚的主要原因。

    俗话说“好事成双”,这可真算得上是一顺百顺。王蕴琳欢喜中一个劲儿地感叹,还是亲家贴心,有什么都想着这边。

    就这样,这天晚上,在昏黄的灯光下,洪家的全家人异常难得地聚在一起吃了一顿既丰盛,又热乎的团圆饭。

    洪禄承破例从床上起来了,垫着厚厚的被子也坐在饭桌前,他眼神慈祥坦然,用颤抖的手跟大家一样地拿起筷子自己吃饭。

    而从厨房端着面锅进房的王蕴琳,神色一样的平静疏朗。她一揭锅,便使打卤面的香气充盈了整间堂屋。

    洪衍茹帮着母亲给大家端面,端给父亲第一碗后,紧跟着第二碗就放在了洪衍武的面前。

    洪衍武不好意思先吃,就把面碗让给大哥。洪衍争疼媳妇,就又推给徐曼丽。徐曼丽自然羞红了脸,最后竟又重新把面碗放回洪衍武的面前。

    直到洪衍茹又端来两碗面,这番转着圈儿的客气谦让才算终止。

    五岁的洪钧本来在妈妈怀中已快睡着,闻见打卤面的香味儿,眼睛重新又睁得滴溜圆,便张着小手也要吃。徐曼丽就只好先拿自己的面去喂儿子。

    洪钧是个愣小子,他的眼长得象妈妈,鼻子像爸爸,皮肤挺黑,肉不少,可是并不显胖。

    他吃饭的样子简直就像只小老虎,眼睛虽然一个劲儿瞅着洪衍武这个陌生的叔叔端详,可一点不耽误面条下肚。“呼噜噜”一阵,小半碗就没了。

    洪衍武打心里爱这个黑小子,这种心情是他过去从未有过的,上辈子因为和大哥闹翻了,他和侄子的关系也等同路人。

    “钧儿呀,咱俩赛呀!看谁吃的快!看,叔叔吃了啊,一口就半碗……”

    洪衍武开始逗弄这个小人儿,可洪钧不理他这茬,自顾自吃得挺美。

    结果洪衍武自己乐极生悲,一大口面条吸溜下去差点没噎成个紫茄子,吭哧半天,有的面条竟从鼻子里出来了。

    这一下招得父亲直咳嗽,大哥骂他没溜儿,母亲、大嫂和妹妹全都捂着嘴乐他。

    不过洪衍武的心可是比碗里的面条还热了。这种家庭的快乐,实在是让人舒坦,怨不得有人说老婆孩子热炕头是天下间最大的幸福!

    这归家后的第一顿晚饭,真好!(未完待续。)

第二百零六章 觉岸

    吃过饭,洪衍武张罗着要洗碗。

    但王蕴琳却执意要和儿媳妇徐曼丽一起洗,两个人烧了一锅碱水,说这样去油效果好,才能把碗洗干净,否则洗不净的碗搁时间长了有味儿。

    洪衍武只得罢手,便转回屋,主动要求把父亲抱去套间里的小床上休息。

    洪禄承的全身的重量很轻,虽然穿着厚厚的棉衣,可洪衍武还是能感受到父亲骨骼的质地,相当硌人。

    而当他把父亲抱到小床上时,虽然很轻地放下,可父亲的腿一碰到床铺,还是疼得浑身冒虚汗。

    洪衍武看得实在揪心,也知道再任其下去,父亲只有死路一条。便说,“您这腿咱们得尽快找个大医院去看,去协和、去同仁、去友谊、去玄武、去积水潭,挨个试试,不能再耽搁了……”

    可洪禄承却说,“咱们家庭成分,人家也就应付应付,去了也白搭,要不还能等到这会儿?何况,寿敬方也已经给我看过了,可他治得了病,却治不了命。连他都摇头,也就……”

    说到这儿,洪禄承突然打住,叹了口气后就闭上了眼躺下了。

    洪衍武见状便知道父亲不想再说,虽然他对其中细情还听得不甚明了,更不知道这个寿敬方是谁,但想着父亲的情况等有空自可以去细问母亲,于是便知趣地闭了嘴,轻手轻脚退出了房。

    随后,他又找回了厨房去,王蕴琳和徐曼丽已经把碗刷得差不多了,洪衍武根本插不上手,却又不肯走。

    王蕴琳看出他有事,就让儿子有话直说。

    洪衍武先踌躇了一下,才颇不好意思地对徐曼丽说,“大嫂,我想借你一瓶酒和两个罐头用用,我今天误伤了水师傅,现在想去给人家赔礼道歉。可空手上门不是不太好嘛,显得咱不诚恳。何况水师傅脾气还好,可水婶儿和水澜娘儿俩,一个比一个能‘撅’人,要没个‘礼’,弄不好连门都进不去……“

    “你想得还挺周全,早干嘛去了……”

    徐曼丽一听就乐了,先开了句玩笑才接着说,“甭客气,一家人什么借不借的,东西拿回来就是家里的。只要妈同意,你要什么尽管用。嫂子不小气。”

    对洪衍武的想法,王蕴琳也挺支持。只是她说,送酒从没有送单数的,便说还得带上两瓶酒去。同时,她也怕洪衍武听不得人家恶语恶言的数落,便要他留在家里,自己去代为道歉。

    可洪衍武却坚决不同意,反一脸凝重。

    “我自己惹出的事儿还得自己去解决,您护得了我一时,护不了我一辈子,更何况我哪能忍心您替我陪笑脸呢?您放心吧,我是去解决问题的,不会再惹出新事端来,就是水师傅他们打我骂我,一口痰啐在我脸上,我也决不恼。请您再信我一次吧……”

    听了这一席话,王蕴琳和徐曼丽当时都楞了。

    特别是王蕴琳,她这才意识到,这日子过得还真是快,儿子确实不是以前的儿子了,长大了……

    很快,洪衍武就带着酒和罐头出了家门,自己摸着黑进了西院,找到水庚生的家。

    今天也算他运气不错,水澜那丫头不在家,水家除了水庚生俩口子,就只有一个还在上小学的三丫头水涟。

    所以虽然水婶儿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态度着实不怎么和善可亲。可水家的战斗力毕竟少了一半,水庚生本人又是个讲理的人,洪衍武倒也不觉得头皮怎么发麻。

    总之,一番自我检讨的道歉说完,水庚生就已经原谅了洪衍武,甚至还约束着老婆不许再甩什么不好听的片儿汤话,(土语,就是形容说了一大堆都是些没用的,没有说到点上,并且含有故意避开话题的意思,不着边际,说了跟没说差不多,等同于瞎扯淡)唯一难办的,倒是水庚生说什么也不肯收下东西。

    最后,直到洪衍武又说,“您不收下就是心里还有芥蒂,我父母也会为我而愧疚,他们今后也就再没法和邻居们打交道了。就算您给我父母个面子,冲着他们行不行?”水庚生这才不得不顺从。

    或许真是那两瓶子酒价格不菲,两大瓶荔枝罐头也透着圆润可爱。洪衍武要走的时候,水婶儿的气也平了不少,一边送他出门,一边说,“你小子这不是挺明白道理的嘛,急眼的时候怎么就那么混呢?”

    结果洪衍武腆着脸回了一句,“这还不因为您不待见我嘛。咱们这条胡同可就数您会管教孩子,仨闺女个个出息。以前您要肯对我上上心,我哪儿会像现在这样,没准儿还跟您家的水澜那样,也成知识分子了。”

    就这样,一句玩笑话,还带着恭维。把水婶儿那满是官司的脸,也给彻底抹平展了。

    当洪衍武走出西院的时候,街上已经空无一人,只有路灯闪着昏幽幽的白光。

    他目前身处的环境和位置都挺绝妙的。后面是刚刚赔罪道歉的西院,面前则正冲东方,那里是东院,是他的家。左手北向通往陈力泉工作的煤厂,右手南向则是半步桥的第一监狱。

    这简直就像他身处在一个未知命运的岔路口上,每一个方向代表着一种完全不同的命运。

    而他望着左右冷冷清清的街道,也忽然产生了一种很奇妙的感觉,不由得一下子站住了,忍不住触景生情地开始细思自己的处境。

    真是有意思呀,他重新回来之后,对周围的一切感觉既是那么的熟悉,也是那么的陌生。

    他所熟悉的是福儒里的环境、邻居,和家人的样子,这些似乎就像他当初没有从这里离开过一样,和他的记忆中完全一个样儿。

    而他感到陌生的却是这个时代的思想意识、价值标准和行事准则,以他目前的心态和认知,无疑是与目前的处境格格不入的。

    还有,在他回来之后,明显已经触及了一些从没发生过的事,也认识了一些从没见过的人。尤三要不是因为他,绝不会被抓,同样的原因,两个警察也不会立功受赏。这是不是就是人们常说的蝴蝶效应呢?

    那么他父亲的病呢?泉子的命呢?母亲和妹妹的身上悲剧呢?还有大哥二哥和他的关系?他们原本的命运,在他的干预下是不是也会发生一些改变,最后会得到和他经历过的完全不一样的结果呢?

    不知道。

    但不管怎样,这些至少是他拼了命也想去改变的事。

    寒风阵阵扑面,让洪衍武不免又联想到了所面临的具体难题。

    赤手空拳回到1977年的自己,不但没有任何社会背景,没有工作,就连京城的一个居民身份都没有。仅仅靠一点块头儿,两个秃拳,能在社会上杀出一条路吗?

    是的,他是对历史走向有充分的了解,也对社会变革有着前瞻性的见识,以及十分丰富经商经历。

    可也要知道,1977年可仍然是一个禁锢的年代,一切要受死板的规章制度和政治形态领导,连法制都需重新建立,还根本不许做买卖,人要没有工作就什么都不是,就得饿肚子。

    那他的这些本事,现在能有用武之地吗?他又如何能尽快改变家里的窘状?何况离父亲的病发,顶多也只有两年的时间,这么短的时间内他能找到治愈父亲的办法吗?

    一种孤单无力的感觉不觉油然涌起,洪衍武的心里充满了对家族命运难以掌握的不确定性。他不由仰望星空深吸了一口气。

    结果这一抬眼,他又看到了那黑黢黢的,跨越东西两个院子的过街楼。而过街楼南面镌刻的“觉岸”二字在月光的照映下,竟然隐隐泛着一层银色的光晕。

    他还记得,儿时就曾听街上老人聊天时提过,说早年这里是通往京师第一监狱的必经之地。

    当年押运犯人的时候,过街楼北面的“金绳”迎面而来,意味法律的准绳不可动摇。而犯人刑满释放回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南面的“觉岸”二字,意思为重新觉悟,回头是岸。

    想到这里,他不禁痴了……

    洪衍武心里的疑惑和不安,恐怕一时也无人能解答,不过有一些事情却是因他而起,也是因他而变。因为与此同时,在京城的各处地方,都在发生着深受他影响,与原本的历史走向有所偏差的情景。

    永定门外景泰西里二号院的一间小房里,在一张堆满了花生壳和空酒瓶的圆桌旁,长着一副吊丧眼儿的“邪唬”,正热血沸腾地跟一个脖子上有道刀疤的人请战。

    “程爷,您就让我带人去吧,丫过去虽然辉煌过,可回来人单力薄,已经是过了景儿的玩意儿了,谁还拿他当盘菜啊……”

    “程爷”沉默了半天,却没说话,抬眼一瞟,问其他的人。“你们呢?都什么意思?”

    总是爱打盹的“老猫”先笑了笑。

    “照说是该不死不休,可毕竟‘红孩儿’和咱们的老把子‘大得合’得爷有交情,咱们过去也求过人家帮忙,这就翻脸不认人,好吗?”

    “邪唬”急了,一瞪眼。“操!是他把尤三‘抬’进去了,好不好!这小子已经和‘雷子’搅一起了,还谈什么交情!”

    老爱频繁眨眼的“皮子”马上反驳。

    “不是那么回事啊,我都摸清楚了,人家‘湿了脚’找尤三‘盘道’,可这傻玩意儿不知深浅自己拿大,非作死谁拦得住啊……”

    “邪唬”不爱听了,还想嚷。但“程爷”却一抬下颏制止了他,随后“程爷”便转头凝视还未发言的“二头”,颇有些意味深长地问。

    “你呢,什么意思?”

    一直沉默的“二头”不得不发话了,他想了想,才斟酌着说。

    “硬茬儿无疑,谁都不想碰。要****就得准备着‘大出血’,没一场腥风血雨不可能……不过,要想息事宁人恐怕也不行。先别说这事儿如果不出头,在小的面前没法交代。就说您还占着人家半条40路的事儿,现在吐出来舍得?所以到底怎么干,还得您掂量。”

    “程爷”不禁又沉默了。

    “二头”也照旧闷头抽烟,只不过他的眼里,已不为人知地浮现出一种阴冷的笑意……

    右外东二条的一栋简易楼,田连长的宿舍里,东庄派出所的孙副所长也正在跟这位军代表做请示汇报。

    “……就是这样,您去开会不在家,秦问就彻底抢班夺权了,我极力反对也没用。”

    “他(妈的),他们还是有两下子,没想到真把人抓着了。”

    见田连长不谈正题,孙副所长可有些急了。

    “领导,我给您打过电话之后呢?下午您跟上级怎么说的?他秦问敢支持邢正义和赵振民两个刺儿头私放嫌疑犯,上级要怎么处理他们?”

    “怎么处理?抓贼立功受赏,该表彰表彰呗。我告诉你,我今天也才知道,这邢正义我都惹不起,上面竟然主动问起他来了,知道他抓了贼的事儿相当满意。告诉你,这小子他后头有人……”

    “他后头是什么人?连您也忌惮?”

    “还不清楚,但能量相当大,听说是刚起复的大干部……”

    “啊!那,那我怎么办?”

    “你有什么怎么办的?继续当你的副所长呗。你放心,这个是不会变的。不过正所长的事儿,你还再得等等。”

    “难道这一分就这么丢了?”

    “丢了就丢了呗,山不转水转,来日方长,我都不急,你着的什么急呢?你以后干什么要多动脑子,特别是对邢正义,要忍一些,和缓一下关系。对了,今后凡事不要做得太露骨了……”

    南线阁街的一个大杂院。穿着藏蓝警服的邢正义推着自行车兴冲冲地走进院里,他推到家门口后刚支好车,紧跟着就兴冲冲走进家中。

    “妈,妈,我回来了。”

    一个慈眉善目,满头银发的老太太听见他的喊声,应着从屋里走出来。

    “今天回来挺早,怎么不加班了?累了吧?先好好洗洗,我这就给你热饭去,等着啊。一会儿就好。”

    “别,您先别忙弄饭。”邢正义一脸兴奋。“妈,我今天亲手抓着贼了,六个。不……一个……反正您先把酒给我拿出来,我要给爸好好敬杯酒。”

    “好,你爸爸就爱喝酒,知道了这事儿也一定高兴……”老太太高兴应承着,很快从里屋拿来瓶二锅头和一个酒盅。

    等斟满后,邢正义急切地接了过来,亲手端着,去放在了堂屋西墙柜子上的一个小供桌上。

    在供桌的上面,端端正正挂着一个带玻璃框的黑白大照片。

    照片是一个身穿警察白色制服的老人,他神态威严又庄重,可帽子掩饰不住的,是左额头上一个明显的枪疤……

    东庄派出所内,民警大刘独自值班,百无聊赖中,只有“哗啦哗啦”地翻阅今天的报纸。

    而屋里犄角旮旯,则铐着以尤三为首的六个贼。

    这几个小子腿酸得不行,可铐着他们的高度很有讲究,要坐地上,手铐就勒手,所以他们每个人也只能不断变化蹲着的姿势,缓解酸麻的双腿,才能好受一些。

    这时就见屋门一开,赵振民乐呵呵溜达了进来,“大刘,一人值班呢?”

    “你小子,废什么话,还不是那‘坏水儿’给排的班儿,要不你替我?”

    见大刘没好气,赵振民就是一乐。“咱哥俩谁跟谁,你给根儿烟抽我就替你,让你小子睡半宿怎么样?”

    “真的?”

    “不打诳语!”

    大刘打了哈欠,伸了个懒腰,赶紧站起来了。“行,算你小子仗义。‘北海’还多半盒呢,烟和火我可都留这儿了啊,报纸也在呢,茶刚沏好的,自给自足吧你,我可睡去了……”

    “得嘞!您好好歇着……”

    “你小子注意点儿,别玩儿过火!”大刘其实也醒攒儿(土语,明白、了解其中小把戏)。

    “老游击队员了,同志请放心。”

    赵振民一句玩笑话送走了大刘,紧接着就坏笑着掏出一副亮晃晃狗牙铐子,走到了尤三的跟前儿。

    “咱们也别耽误工夫了,为了奖励你今天大胆的揭发检举,政府现在要给你换个家伙!”

    尤三的小脸儿立刻刷白,被那手铐的亮光一晃,就觉得从苦胆往外直泛苦水。

    其他的五个一起低头,谁也不敢再抬头看赵振民一眼……

    ……就在洪衍武望着过街楼呆呆出神的时候,黑暗中,他猛地听到有人喊他“小武,小武!你怎么站这儿?在等我吗?”

    这是陈力泉的声音,简直就像嘹亮的军号,叫洪衍武又激动又有劲儿。他这才发现,陈力泉蹬着辆自行车,已经停在了过街楼的下面,正眼睁睁瞅着他。

    他赶紧迎着走了过去,“泉子,你回来了!”

    “等急了吧?我已经拼命干了。嘿,忘了跟你说,你的招儿真灵唉,‘煳嘎呗儿’晚上骑车回家的时候,在厂门口就摔了。还挺严重,腿折了,已经送玄武医院了……”

    洪衍武才不在乎什么‘煳嘎呗儿’,他的眼前只有滔滔不绝的陈力泉那张兴奋的脸。

    这是他最好的朋友。

    在他儿时最孤独寂寞的时候,泉子给了他最纯真的信任和温暖。

    在他跟着玉爷辛苦学艺的时候,泉子与他一起分担痛苦劳累。

    在他上辈子没回家之前,也是提前解教的陈力泉一直帮他照应家里,送煤送炭。

    在他面临生死之际,还是泉子奋不顾身,以身相替……

    世界上最永恒的不单只是爱情,也有友谊和亲情,泉子给他的,正是男人和男人之间的生死之谊!

    泉子重义气,重信诺。为了朋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犯法也心甘情愿。

    有这样的哥们,他还怕什么!他还怵什么!

    无论如何,他必须让泉子好好活着,让家人也好好活着,让他们全都变成最幸福的人!

    洪衍武的心里燃起了一团烈火,孤单和无力的感觉在火中倾刻变成一缕轻烟,完全消失。

    洪衍武啊,洪衍武,老天爷是不会让你平白回来的,一定是有什么特殊的原因,或许,真正的原因就是为了他们!为了这些真正值得你关心的人!

    你现在要开始新的生活,以新的姿态出现在社会上了,别犹豫不决多愁善感!你应该坚强如铁!

    “泉子,你还没吃饭吧,先去我们家吃面。特意给你留着呢!”洪衍武发出了邀请。

    “走啊,我可正饿着呢!”陈力泉毫不客气,果断答应。

    这是1977年3月21日晚上8点多钟,冷风刺骨,黑暗包围着洪衍武和陈力泉。可他们两个人一点感觉不到寒冷,一起结伴向观音院东院走去。

    目标——正前方!(未完待续。)

第一章 晨曦

    1977年3月23日,周日,早五点半。

    这是京城一个既清冷又新鲜的早晨。

    天色才微亮,太阳刚泛红,房檐和树枝子上都落着一层白糖似的薄霜,胡同里还没有行人。

    不过,革命者们虽然还在为革命而酣睡,但“牛鬼蛇神”们却早早已经起床了。

    在福儒里,现在就能看见一些走路永远是低着头,脸上露着谦卑和谨小慎微的人们在操着大扫帚扫街,他们都是街道上的管制对象。

    这是特殊时期的特殊年月的特殊景象,像着这种连一句“学习雷锋”的评语都无法得到的义务工作者,是近十年来,风雨无阻坚定维护首都大小街道清洁环境的一支主要力量。

    这些人相当尽心尽责,几乎不用监督,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分片包干的划定范围,为怕追责,根本就没人敢糊弄事,谁都恨不得把地扫得一尘不染,比自己家还干净。

    应该说,首都的环卫工人是最应该感谢他们的,正因为有了这些人,才使得他们的工作量大大减轻,不过到现在为止,他们的这种好日子已经不多了。

    在扫街的这些人中,自然也包括了洪衍武。

    洪衍争两口子因为有孩子要照顾,上班的地方又都不近,洪家的清扫范围一向是王蕴琳的任务。所以这两天,洪衍武每天都要起个大早替王蕴琳扫街,既是为了让母亲能多睡一会,也免得她累得每天夜里腰疼得翻不了身。

    而观音院东院之内,除了洪家以外,苏家也属义务劳动者的范畴。

    苏家的当家人叫做苏慎针,妻子已经过世了,自己拉扯着儿子苏锦和女儿苏绣过日子,他是京城昆曲剧团为演员“盔头”做修补工作的裁缝。可实际上,这个工作对苏裁缝来说很有点屈才,而老苏来扫街的原因也多少有点冤得慌。

    为什么呢?

    因为苏家的祖籍原本是江南苏(州),一手针线手艺也是祖传的。就因为其祖上在乾隆下江南时为皇上做过几身新衣,结果这手艺就被皇上看上了。乾隆下旨将其祖选入宫中带回了京城,自此苏家也就被迫成为了内务府广储司衣作的裁缝匠,不得不迁入京城定居。

    南方人细心,其委婉精致不是北方工匠可比,因而苏家的针线在宫里也是数得着的,一直都很吃香。哪怕是慈禧时期,衣作最繁盛的时节,衣作工匠多至二三百人,苏家的手艺也一样出挑儿,是这位老佛爷的最爱。后来直至民国时期,苏家人才从宫里流落到民间。

    可苏家人虽然没了官差,手艺却仍在,老苏的父亲甚至还娶了个同样从宫里流落出来的绣娘。夫妻二人就此将“宫绣”与“苏绣”的精彩合二为一,凭着别人不能比的手艺,照样在大宅门儿之间打出了一片新天地,同样受到了大户人家夫人、小姐们的追捧和青睐。

    请苏家做衣服的人都是大户的富贵人家,图的就是他做工精致、名气大。这么一来,苏慎针打小跟着父母学艺,便练就了一手制作旗袍的好手艺,他于鼎盛之年亲手制出的成品,其质地、色彩、做工甚至都让其父亲震惊。

    说起来洪衍武的母亲王蕴琳当年也曾是苏慎针的主顾,她嫁入洪家后,在京城做的最贵的几件旗袍。均出自老苏之手。

    但可惜的是,一到解放之后,苏慎针也就没有用武之地了。

    因为新生活废旧立新,崇尚俭朴,旗袍逐渐淡出了人们生活。饶是苏裁缝有一双巧夺天工,能让一张白布变得花团锦簇的巧手,却再也没有了施展这种手段的机会。于是无奈之下,为了全家人有口饭吃,老苏也就只有结束自由职业者的生涯,去找政府寻求工作了。

    其实按理来说,以苏家的手艺,若放在“盔头”行里,为京剧制作戏服也并不算糟蹋。可偏偏京城搞这个行业的只有“三义永戏装店”一家老商号,早已被安排满了人手。

    结果无法协调,政府也就只好委屈老苏进昆曲剧团当修补匠了,不过那里总算还有点绣活儿,苏裁缝并不完全是个废物,所以为了生活,他也就捏着鼻子认了。

    但最倒霉的是,没过几年,“运动”又来了。

    这样一来,苏慎针一个大男人天天拿针线修补戏服,就又成了“破四旧”最先受到冲击的对象。而后无论任何与封建意识有关的大会小会,他也统统都要受牵连。所以,他也就成了东院里除了洪家之外的唯一管制对象。

    而与苏裁缝恰恰相反走了大运的,倒是邻居老丁——丁贵如。

    因为按理说,“崩豆丁”当年不大不小也是家铺子,就算最后败落成了个小摊儿,也应该把成分定成小业主才对。

    可偏偏人家老丁会来事儿,“运动”时就防着被“倒旧账”,他在“清理阶级队伍”之前,竟不知从哪儿淘换来一个破得千疮百孔的旧棉袍来,满世界做起“忆苦思甜”的报告来。

    老丁到处讲他当年要饭进京的辛酸,把自己的岳父也说成了剥削压榨自己的“资本家”,那“演义”出来的故事,让一些红卫兵小将和工人,听完了感动得直掉泪。

    结果他便成了解放前苦大仇深的“工人阶级”。未了儿,他还把小业主的成分也改成了“城市贫民”。

    这就叫,一样的花儿结出了两样儿的果儿。人在际遇上,由于不同的运作方式,差距就这么大。

    这个时节,政治空气的氛围无疑宽松了许多,洪衍武扫完了自己家的范围,马上去帮苏慎针扫他家的,俩人扫街也不像过去只能闷头干活而不敢有一点儿交流,很自然地便聊起天来。

    “苏叔儿,往后干脆您也甭扫了,我每天连您这块儿一起划拉了完事……”。

    洪衍武率先开口,他是诚心诚意的,这点儿活儿对他来说实在不算什么,以前跟玉爷学艺时,每天他连院子带外面,扫得比两家加起来的范围还大。

    “谢谢你,不过那‘民委会’可不答应。算了,每天也扫惯了,就全当锻炼身体了。”

    不知是真客气还是有什么政治上的顾虑,苏慎针只笑着谢绝了,随后又问。“小子,衣服还合身不?你脱衣服时可得小心,里面的‘瓤’千万别露出来。”

    苏裁缝指的是洪衍武身上的新夹袄,那是王蕴琳觉得儿子身上太单薄,昨天求他用洪禄承当年的礼服呢马褂连夜给改成的。

    别看外面的面儿是普通布料很朴素,可里面却是蓝绸内里,上面还钉着黄铜的镂空盘龙扣。老苏就担心被人发现了,又是件不大不小的事儿。

    “合身。您放心,我会注意的。说来还没亲自谢过您呢,让您受累了。”

    “哪儿的话,都是这么多年的邻居了,还谈什么‘谢’字。要这么说,我是不是还得登门去谢你们家送来的肉肠呢?你母亲的为人,可真是没的说……”

    敢情这年头因为太穷了,平日过日子谁都离不开别人的帮助。邻里间互相馈赠也就成了一种常态,谁家要得着点好东西,没有独闷儿的。只要能分的,一把瓜子不嫌少,总也得往邻居家送一点儿,讲究的是份儿情谊。

    王蕴琳本就是大家闺秀,不是没眼界的人,自是不会小气。再加上多年来,因为洪衍武的事儿,王蕴琳心里老觉得对不住几位老邻居,于是这次就从徐曼丽带回来的东西中,给东院的三家邻居每一家都送了一整根大肉肠和一个午餐肉罐头。

    这在当年缺衣少食的年代,不亚于一份厚厚的重礼。不但边家和苏家收到东西极为高兴,就连老丁也不再担心洪衍武会追究他二儿媳妇出言不逊的事儿了。

    自然,几家邻居再看待洪衍武回来这件事,打心里头也就真正地宽容了许多。

    现在的洪衍武,是能确切地体谅到母亲这番苦心的。

    从昨天起,他的母亲从心里一直笑到脸上,就差没有唱小曲了。

    不过,母亲也从没这么忙和过,无论是早起还是下班之后,简直成了大杂院的义务勤务员。见着谁起来就赶紧招呼谁。

    “老姐姐,您的火我给升上啦,您熬粥吧!”

    “老苏,我炉子上水开了,您要泡茶就先用我的。”

    “老丁,你家有信,我门口碰上邮递员了,这不给你带进来了。嗨,还说什么谢呀?要说谢,这街坊邻里的,可就谢不过来了。”

    一通张罗,弄得满院子的人,谁心里都是热乎乎。可谁也都明白,王蕴琳这既是因为他这个儿子归来心里高兴,也是吊着一颗心呢,生怕他以后再惹出祸,在加倍小心地奉迎着大家。

    街上已经有人开始走动了,扫大街也到了收尾的阶段。

    正是因为想到了这些,洪衍武反倒没话了,他呈现出一种欲说还休的犹豫。

    苏慎针见状,大约看出了洪衍武的心思,低声说,“你能明白你母亲的不容易就好,今后好好孝顺她就行。可我还得提醒你一句,你也真的得对你爸爸好些了,别老觉得他不待见你就不往跟前凑。现在,你能替你父亲做点什么就应该做点什么,别老跟他顶撞,这话你明白吗?”

    洪衍武哪儿能不清楚,他眼望着苏慎针点点头,神色也是一片凝重。

    心里更不由地在想:今天是该得和母亲好好谈谈父亲的病了。(未完待续。)

第二章 金山银海

    清晨六点半,洪家其他的人也陆续开始起床了。

    这个年代还在实行单休日,一个礼拜只有这一天休息,所以这唯一能睡懒觉的一天,也只是“看起来很美”罢了。

    因为家庭主妇们不仅要抓紧时间,把一星期的脏衣服洗出来,作为男人也得在这一天内把家里的修补活和力气活都给干喽。

    大多数的人家,别说陪孩子出去玩儿了,就连上街买趟东西恐怕都得挤时间。所以从某种程度来说,有许多人都感觉这一天休息日要比平日上班还累。

    最自在的人反倒当属像陈力泉这种一人吃饱了全家不饿的主儿。他没那么多的牵肠挂肚,和要尽的义务,想干什么都随便。

    不过陈力泉练功已经习惯成自然,一日不练就憋得慌,因此就在洪衍武扫大街的同时,他也没睡懒觉,而是像平时一样在挥汗如雨地用功。

    其实打昨儿起,为了给陈力泉就伴,洪衍武已经跟王蕴琳说好,将被卧彻底搬到了陈家,陪陈力泉一起住。

    只是人虽睡在陈家,饭还得在家里吃。洪衍武便又说服陈力泉把他的购物本也交给王蕴琳,并说好每月再交十块钱和若干粮票充当伙食费,这样往后俩人的每日三餐就可以一起在洪家吃了。

    所以在练功完毕之后,陈力泉洗漱完毕就来洪家找洪衍武一起吃早饭。只是他还是有点不习惯,也觉得不太好意思,便特意买了些热烧饼带过来,还给洪钧买了个糖油饼,结果反倒因此挨了万蕴琳好一通埋怨。

    王蕴琳倒是好意,她是埋怨陈力泉不懂得过日子。

    说白了,她之所以愿意让陈力泉来家吃饭,可不是为了陈力泉的购物本和每月的十块钱。而是念着陈德元两口旧日的好处,觉得这孩子小小年纪就没了爹妈,平日经常冷锅冷灶地实在可怜。

    可要是照这么来,陈力泉的工资都得填进去。自然她会觉得是占了陈力泉的便宜,有违她善意的初衷了。

    不过对此,洪衍武的态度倒不是太反对,反倒觉得也挺不错。

    这不光是他与陈力泉的关系完全到了不分彼此的程度。也是因为他觉着,自己身上的钱如果不能光明正大的交给妈妈花用,那还不如按照这种法子,多买些吃用的东西来贴补家里呢。

    洪衍武和陈力泉是最先过来吃早饭的,等洪家的其他人坐上饭桌,他们已经吃完了。洪衍武便又拉着陈力泉一起去了妹妹屋,想用妹妹的文具给薛大爷写封报平安的信。

    这封信洪衍武写得很简单,无非是以两人共同的口吻先问候了一下薛大爷的身体,然后就介绍了一下回家后俩人各自的近况。

    接着,他才特别地写了一下自己准备去公安局五处办理户口迁京手续的打算,这既是为了到日子怕薛大爷见不到自己回农场着急,也有请老头儿在场长面前代为周旋的意思。

    而最后,他又在信中附上了五元钱,并告知薛大爷,他给的钱自己没花,已经好好的保存了起来,作为对老人家好意的纪念。更希望薛大爷能好好保重身体,等着自己安置好一切,好回去看望他。

    这也的确是实情,被薛大爷写上农场电话号码的五元钱,已经被洪衍武小心翼翼地夹在陈力泉家墙上的玻璃相框里了。他昨天晚上睡觉前,还躺在床上看着那张钞票,并因此想起薛大爷那张恨铁不成钢,却又充满慈爱的脸。

    信写到这里,该交代的都交代清楚了,洪衍武便准备收尾了。可当他要把钢笔转交陈力泉,让泉子也亲笔写上两句的时候,却发现这个老实人已经在旁边看呆了。

    “小武,你……你的字写得真漂亮,还……不查字典,厉害!”

    洪衍武听见陈力泉的夸奖,立时就产生了一种啼笑皆非的感觉。

    也是,在这个年头,他和陈力泉虽然文化水平比大多数同龄人要好一些,那也是因为当初跟着常显璋读过几本书。

    可自打跟玉爷学跤之后,由于没了工夫和书籍来源,他们对文字已生疏久远了。也难怪陈力泉看着自己洋洋洒洒地写了一整篇,会如此意外。

    没办法,他只能用打了一夜腹稿之类的理由,云山雾罩了一通,暂时糊弄过去。

    不过,由于陈力泉已经被洪衍武的“文采”给震住了,他这一拿着笔,倒是怎么也拿不定主意,该跟薛大爷说点儿什么了。

    最终在洪衍武的建议下,陈力泉才写上了一句“祝薛大爷身体健康、和家欢乐,我一定会好好公作”的话。

    可写完了他却更不好意思了,因为他不仅觉得自己的字比洪衍武难看得多,也总觉得写的这句话里有错别字。

    幸好洪衍武又说,“写信重在心意,内容文字都在其次。”

    陈力泉这才心安,和洪衍武一起把信放进信封沾好,贴上了邮票。

    之后,陈力泉主动要求将信送去街口的邮筒投递,而洪家人的早饭这会也刚刚吃好。于是洪衍武就正好趁着王蕴琳这一天不多的空闲,把母亲又拉回妹妹的屋,关好了门,详细地询问起父亲的病情来。

    要知道,洪衍武昨天之所以没找母亲谈这件事,就是不忍心破坏她的好心情。果然,才刚一提及父亲的病,王蕴琳的脸色就变得难看之极,眼圈也立刻红上来了。

    不过,儿子关心父亲的病毕竟是人之常情,没有不讲清楚的道理。于是沉默了半晌,她终于皱着眉头娓娓道来……

    前面说过,由于陈德元提早过世,洪禄承没了“护法金刚”,在糖业糕点公司的待遇一落千丈。所以他的病因,追本溯源,就出在了“造反派”把他由地面的食品仓库,调到由防空洞改造成的杂物仓库去工作这件事上。

    洪禄承在地下有一段长达半年的完全禁闭期,后来管制略微宽松,允许他每周日可以回家一次。这天长日久地这么下来,直至洪衍武被“强劳”的时候,洪禄承已经累计在阴暗潮湿的环境里工作了长达四年的时光。

    在这个病发作的起初,洪禄承本人并没在意,他只是觉得腿痒。但异常的是,这病发展很快,皮肤一挠就破,也不容易封口。后来越来越严重,不出一个月,就到了溃烂流水,连穿裤子都疼地步的。

    直到这时,他不得不去和“造反派”请示。经验看后,认定病情确实严重,这些人才恩准,放洪禄承去医院看病。

    由于1976年粉碎了四人团伙,医院已不再把“黑五类”拒之门外。于是洪禄承便由大儿子洪衍争用自行车带着,连着跑了两家三甲医院去求诊。

    玄武医院和协和医院的大夫诊断之后,均断定为“脉管炎”,只是由于“黑五类”份子此时还没有恢复正常的劳保待遇,治疗费用需要洪家人自己负担。

    可是要知道,经过“十年运动”的洗礼,洪家早一贫如洗,所以洪禄承根本就看不起病,他也只得央告着大夫给开了些便宜的药吃。

    再之后,吃了药也并不见好,慢慢地,洪禄承就疼得连路也走不了。

    此时糖业糕点公司的“造反派”们见洪禄承已经成了一个废人,实在无法再劳动,也没多余的话,直接开恩让他滚蛋回家,但却不肯出一点医疗费用,每个月依旧只发他三十块钱生活费。

    而归家之后,洪禄承的病更是一日重似一日。直到小腿由发黑转为溃烂,伤处的惨状连他自己都不敢看了,才不得不叫大儿子又把他送到医院。可这次,大夫却断言,他必须截肢才有活下去的希望。

    截肢?

    先不说这笔手术费要去哪儿凑,就洪禄承这个岁数,这个身体状况,敢做这个手术直接就能要了他老命。

    洪禄承是个明白人,他还想留个全尸,于是就求大夫想办法给止止痛就行。可大夫却因为洪家的成份心里有成见,根本没给他打杜冷丁之类的止痛针的意思,只开了些止疼片来敷衍他。

    到了这个地步,洪禄承已经看开了,他一心只想死在家里。可家人们却如大难临头,每天悲切的神色让他心里直发苦。

    特别是王蕴琳,她绝不甘心让丈夫命丧黄泉,于是苦思冥想了一个晚上,她最后终于自作主张,瞒着丈夫,硬着头皮去求了洪家的世交,当年与洪家合营“衍寿堂”太医院寿家的后人,那号称与丈夫恩断义绝,老死不相往来的寿敬方。

    人都是有感情的,尽管当年存在着不小的积怨,可毕竟已经过去多年,寿敬方一听说洪禄承病了,半句话没有,马上跟着王蕴琳来到了洪家。

    而当寿敬方一见到洪禄承那消瘦的病容,立时唏嘘不已,就什么也顾不上了,茶没喝一口,半句寒暄没有,直接就催着要看洪禄承的伤口。

    结果一解开绷带,刚见着洪禄承的腿,寿敬方就气愤填膺,不由大骂了一声“庸医杀人!”

    随后他就开始流泪,连声后悔自己来晚了,还说洪禄承的病全让医院耽误了,这根本就不是什么“脉管炎”。这是“疡疮”!

    听了寿敬方的话,洪禄承夫妇马上就明白,原来洪禄承的病是被医院给误诊了,难怪怎么治也不见好。

    在仔细地号脉之后,寿敬方再次告知洪禄承夫妇。

    “这个病纯是阴寒内陷,本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恶疾已经到了这种程度,必须恶治才行,遭罪是少不了的。倘若放任不管,最后甚至会一直烂断腿,光是疼就能要了命去。只是要治这个病,所需的药物可着实不菲。而且短不了要一条长至尺许的‘挫虎龙’做药引……”

    王蕴琳并不知道什么是“挫虎龙”,可在旁一听人还有救,就马上询问所需费用。不料寿敬方摇了摇头,后面说出的话竟吓了全家人一跳。

    寿敬方说,“辅药好说,无非是些附子、白术、茯苓、芍药之类。只是贵在了至阳的主药上,人参性烈,冬虫夏草又太过薄弱,所以最好是用甘平一些的鹿茸、鹿鞭加雪蛤油,这样大致算下来就价值不菲。更何况还少不了那难得一见,能调阴阳的“挫虎龙”。那东西是稀世珍宝,相当难得。我前些年见过‘庆仁堂’的后人,他的手里倒是有一条,本来对方是想作为传家宝的,后因家庭困境也有了转让之意,只是少于五千元恐怕是不会出手的……”

    听到这个条件后,洪禄承自己就对治愈恶疾完全不报任何希望了。要是搁以前的洪家,或许还有希望,可如今……这分明是老天爷不让他活,他也只有苦笑感叹造化弄人了。

    不过洪禄承本人虽这么想,王蕴琳和儿女们却不甘心就此放弃。而且就连寿敬方的意思也是先尽量维持着,好多些时间再想办法。

    这样一来,洪禄承既不好驳寿敬方的面子,也不忍让妻儿们继续伤心,也就只有故作欣喜,强作希望。

    当天看完病后,寿敬方和洪禄承夫妇好好地聊了聊各自多年来的情况。临走时,寿敬方便斟酌着给开了副“元散清毒汤”的方子。

    说用的是一些极为廉价的普通药物,虽治不了病却能起到镇痛和延缓病情的作用。此外,还特意叮嘱病情有异马上去找他,并硬给留下了五十元钱去抓药。

    还真别说,寿敬方的医术确实不同凡响。自打开始喝上了中药汤,洪禄承不仅觉得疼痛有明显的舒缓,伤口的溃烂速度也变得慢了许多。不管怎么样,总是少遭了不少的罪。

    只不过在欢喜的同时,无论洪禄承还是王蕴琳,乃洪家所有人心下也明白得很,这药的效力也仅限于此了,病能否痊愈,最终还需用那填上金山银海的法子来治。(未完待续。)

第三章 时代造就

    听完了母亲所述一切,洪衍武半晌没说出来。

    一是他没想到父亲遭过这么多的罪和委屈,二也是那叫什么“挫虎龙”的玩意价格着实惊人。

    五千块!

    在这个大部分人全靠死工资过活的时代那是什么概念?

    当时城市居民每人每月的平均生活费仅为10元左右,一个成年人的月工资基本能养活一个三口之家。

    刚刚作古的两位伟人生前工资定为国家行政三级,才不过404.8元。军队中大军区级别的工资标准是360元。京城警务工作者最高的1级工资标准是130元。工人阶级中,工种最牛的八级电工最高待遇是103.35元。

    还有,1977年我国gdp是人均186美元,按当时国家官方外汇牌价兑换标准是,1美元兑换1.4962元人民币。

    这也就是说,这五千块相当于当年的美元,是整整18个国人一年内创造的全部财富,可保寻常百姓人家数十年吃喝不愁。而这笔钱,哪怕是当时国家最高领导人不吃不喝,也要干上小两年。

    甚至于在2010年之后,还有一位京城师范大学教授专门对八十年代出现的“万元户”含金量做过评估,并为此发表过一篇权威学术研究报告,这位教授认为随着近三十年通货膨胀的侵蚀,当年的一万元,基本相当于当下的“255万”!

    若是以此标准来衡量,这七十年代五千元的价值至少要等同于今日的150万元,绝对算是一个相当可怖的天价了!

    所以哪怕是曾有过亿万身家的洪衍武,此时听了也难免神色不定,不敢置信。

    于是踌躇了一下,他忍不住就对王蕴琳表示起心中的质疑来。

    “妈,您不是说这个寿敬方和爸有宿怨吗?那‘挫虎龙’又是个什么东西?我可从没听说过!您说他不会是虚言妄语、落井下石,想借机讹咱们吧?”

    可没想到王蕴琳虽然也说不出所以然来,但却对寿敬方的医术及人品深信不疑。

    她甚至告诉儿子,如果非要在医院与寿敬方之间做个选择,无论是洪禄承还是她,都会坚定无疑地选择相信寿敬方。洪衍武父亲的病,也只有寿敬方说能治,才有一线希望。

    至于当年的恩怨,那也不是因为寿敬方和洪禄承之间确有什么根本上的冲突矛盾,而是因为时代造就,世事弄人。

    紧接着,王蕴琳就为洪衍武详细地介绍起寿敬方与洪家渊源来。

    王蕴琳之前已然告诉过洪衍武,说寿敬方是太医院寿家的后人。洪、寿两家自祖上合办“衍寿堂”起,就一直在打交道,他们之间的合作也谈得上亲密无间、和谐默契。

    只是王蕴琳还尚未提及的是,随着洪、寿两家一代代人的感情日益加深,到了寿敬方和洪禄承这一代,两个人不仅自**好,一起玩耍长大。而且洪、寿两家还多了一层姻亲关系。

    洪禄承的母亲其实就是寿家的姑奶奶,所以论起来,俩人还有着一层表兄弟的关系。若是洪衍武见到寿敬方,还真得称呼他一声表叔呢。

    另外,寿家也一直有心再亲上加亲,寿敬方的父亲寿药予,当年甚至还想过要把寿敬方的姐姐寿菘蓝许配洪禄承,只是后来洪禄承对王蕴琳一见倾心,这门在两家人口头上提及过多次的亲事才没成了。

    至于寿敬方的医术,那自然源于家学。他在其父的倾心传授下,掌握了不少清宫寿药房、内药房的御用秘方。

    并且他在医学研习的道路上,自幼就很有天份。他四岁起已能熟背《汤头歌》、《药性赋》,八岁就能开方子,十四岁时仅靠一根银针就医活了一个倒卧街头的急症病人。

    这就使得他的父亲常常对外炫耀,说自己儿子是百年不遇的医术奇才。偶然的一次酒醉,私下里甚至还曾放言,“若不是儿子年纪轻,恐怕京城四大名医里的一位,那就得换人了。”

    这样的醉话或许说的是有些过了,但寿敬方也确有真材实学,他的医术之高超绝妙,在京城是有口皆碑的。

    因他最喜爱琢磨疑难杂症,又专爱看名医们整治不了的病。并且天长日久下来,也的确治好了不少。以至于当年京城有不少病人专在最后关头来请他,以求一线生机。

    其实,这恰恰是寿敬方最聪明的地方。

    一般这种病人,基本都是到了该准备后事,死马全当活马医的程度了。治好了是“妙手回春”、“起死回生”,如若治不好,也是“死生有命”、“无力回天”,病人家属只有感激的,断然没有来找后账的。

    于是乎,当年寿家的匾额就特别多。不夸张的说,寿家的牌匾收了整整两间大屋子,仅“妙手回春”“岐黄圣手”的大匾,若是一个挨一个地排满喽,比寿家居住的胡同还得长出三块去。

    虽说这些匾不能吃也不能喝,可从某种角度而言却另有奇效,那就是从而抬高了寿敬方的诊费。

    别看京城的四大名医诊病一回要八十大洋,换寿敬方那可是要以金条论价的。再加上他开的方子都要求从“衍寿堂”去抓药,所以实际上,寿敬方恐怕才是京城第一的阔大夫。

    想如今四大名医均已作古,世上若还有人能治好病入膏盲的洪禄承,大概也只有这个寿敬方了。

    可既然有这么好的大夫,何不早些去请呢?

    说实话,洪禄承和寿敬方已经近二十年没来往了,而且是负气断交。其中的缘故,说起来也是相当无奈。

    1955年,洪家的饮食业店铺刚完成合营,一位区里主管医药行业的干部就又来找洪禄承帮忙。

    得知这位干部是因为衍寿堂合营的事在寿家碰了大钉子,来找他当说客。于是,洪禄承便带了任务去寿家规劝寿敬方。

    不料进了门后,洪禄承刚一提出来意,这位素来对他礼敬有加的表弟,竟头一次跟他摔了咧子(土语,发脾气,极度情绪化背后还隐含着挑衅性)。不仅冷嘲热讽斥责他“管得太宽”,还阴阳怪气地贬损他的“觉悟太高”,这样一来,自然就谈不下去了。

    几天后,洪禄承再次上门,本打算和寿敬方平心静气好好谈谈,以便帮其认清形势,免得他吃亏。可这次寿敬方却彻底翻了脸,为了保住祖业,不仅横眉立目摔了茶杯,还脸红脖子粗地把洪禄承赶出了家门。

    临了还骂他,“你卖你洪家的祖宗我管不着,寿家可不卖祖宗。”一句话,让洪禄承闹了个没脸。

    再之后,已尝过了苦头,深知其中利害关系的洪禄承左思右想,终是不忍坐看表弟犯错误,踌躇了一番就又去登寿家的门,不成想却遭遇铁将军把门。

    自此,寿敬方好似凭空消失了,不仅家里、店里,就连远近的亲戚朋友家都找过了,也没再见他的身影。

    洪禄承心里自然明白,寿敬方这是打算躲起来不见人了,大概什么时候上面说不合营了,恐怕才能再找着人。

    这么一拖延,竟拖到了1956年。

    那个干部身上由于有合营任务给压着,也是真没辙,被寿敬方这一手给彻底逼急了,他居然想要去求公安机关里的熟人帮忙,以“携款私逃、拖欠工资”的罪名通缉寿敬方,借此把人给逼出来。

    洪禄承得知后,生怕最后弄假成真,寿敬方别再惹出大祸来,于是无奈下,只得为干部出谋划策。他提出既然寿敬方不露面,不如先拿洪家的股份合营,等区里派人进驻后接管了店铺,寿敬方就是想反对也晚了。

    这一招果然奏效,就在区里接管店铺的第三天,寿敬方就出现在位于重文门的“衍寿堂”老铺里。

    洪禄承一得着信就马上赶了去,可等他赶到的时候,代表着官方的新任经理,也已经和寿敬方吵得热火朝天了。

    洪禄承询问下才得知,原来寿敬方不知从何处赶来,带着一身的尘土,一头的油泥,风风火火一进店就大声斥责,不仅拦着店员们不让搬东西,还固执地要把政府新派来的人手都赶走。

    经理出面安抚,虽百般解释却仍是无用,不满中就抱怨了一句,大致意思是说,连京城的四大药铺都已经完成公私合营了,你“衍寿堂”也应该向这些药铺积极学习,力求进步才对。

    岂料寿敬方却毫不客气地用冷笑回应。

    “四大药铺?那你就去问问他们,我‘衍寿堂’的买卖他们能干吗?要我向他们学习?那不整个颠倒了。我看你才是四六不懂,整个一棒槌。”

    这尖刻的讥讽立刻让老店员们都笑了,经理大概真是个外行,虽面红耳赤却不明所以。

    随后才有店员给经理解释。

    原来参茸庄指的是有雄厚资本和长期信誉作为支撑,可以收售人参、鹿茸、麝香等高级药材的阔买卖。

    在药行里,公认参茸庄要比其他只经营丸散膏丹、汤剂饮片的药铺高出一等。而整个京城里,除了“衍寿堂”和“庆仁堂”之外,再无别家药铺能挂参茸庄的牌子。就连出了个京城市长的岳家“齐仁堂”也不过是普通的药铺而已。

    弄清楚其中关隘之后,经理却被寿敬方的傲慢所激怒,马上抓住话柄说他是“搞垄断经营”。俩人言辞冲突就此越来越激烈,最后竟硬顶起来。如果不是洪禄承及时赶到,弄不好就真动起手来了。

    不过,洪禄承的出现也显得相当尴尬。因为他心知肚明,自己已经站到寿敬方的对立面上。而他的劝告,寿敬方根本不会听得进去。

    果然,寿敬方对洪禄承的态度极为冷淡,不仅对他整个人视若不见,对他的话也充耳不闻。接着,更是索性走出街外,一屁股坐在大门的台阶上,硬堵住门口不让任何人进出了。

    这么一来,可真把经理招急了,跳着脚招呼人手,要动手强拉开耍赖的寿敬方。

    洪禄承知道寿敬方的执拗,怕真的激化冲突不好收场。情急下别无他法,他只有代替经理亲自出马,招呼几个熟悉的伙计一起把寿敬方硬架回了家,并把他锁在房里三天,给他“败火”。

    三天过后,寿敬方一被放出来,就重新跑到了“衍寿堂”去。但此刻尘埃已然落定,店铺一切交接手续都已顺利完成,就连“衍寿堂”的招牌都已经换成了“人民药店”。

    寿敬方只有抱着硬讨回来的老匾,泣不成声地对随后追来的洪禄承说,“我早知道,早晚的事!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你进步去吧!你积极去吧!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是吧?”

    洪禄承在愧疚中,心知自己是把寿敬方给伤透了。而这种感受,他也曾深有体会,根本无言以对。

    就这样,他们表兄弟之间出现了巨大的情感裂痕,此后再没见过面。哪怕是************的时候,洪禄承让妻子王蕴琳带着高价弄来的吃食去寿家探望,试图和缓关系,也只是白跑了一趟。

    礼物寿敬方是一样没收,他只让王蕴琳带回来一句狠话,“寿家人就是饿死,也要不到你们洪家的门前”。

    再之后,那就是“忆苦思甜”和“十年运动”了。洪禄承既是自顾不暇,又因两家人的成分都过“高”,怕去寿家再多个“私下串联”的罪名,谁都落不了好去。于是,想着冰释前嫌的心也就逐渐淡了,也就再没有去打扰过。

    洪禄承和王蕴琳其实都没想过,今生他们还有与寿敬方见面的一天。更是没想到,这一次王蕴琳一去,竟然一点没费劲,还真的把寿敬方给请来了。(未完待续。)

第四章 邹蛤蟆

    另一方面,寿敬方在与洪禄承夫妇见面之后,对于自己多年的际遇也做了一番详细的描述。

    敢情由于脾气太过执拗,只关注医药行里的事儿根本不关注时事,自从与洪家断交之后的生活,寿敬方的日子可以说是过得每况愈下。

    就说在“衍寿堂”完成公私合营之后,按政策,政府同样也要给寿敬方安排新工作。

    区里的意思,本来是想让寿敬方去玄武医院华医科出任主任医师的。可没想到寿敬方太过恃才傲物,非要在待遇上与京城四大名医比肩。他更放话说,除了京城华医研究所和京城华医医院,其他地方一概不去。

    也不知是不是因公私合营的事彻底得罪了区里,反正寿敬方在家一等几年,上面都没个答复。

    更不成想的是,就在“忆苦思甜”时,寿敬方又被翻出民国时期在校念书时曾随大流加入过三青团的历史,这下好了,他就连个普通大夫也当不成了。

    一气之下,寿敬方索性再不诊病,只在家中总结一生所学,想要著书立说。可偏偏随后,“十年运动”又不期而至。他的股息不仅被停,还被抄了家,就连他的妻子都因接受不了现实寻了短见。

    没办法,为了养活妻子留下的一双儿女,寿敬方再也维持不了自己的高傲。最后经过向区里申请,他只好又回到了由原先“衍寿堂”改成的“人民药店”,做了个一个普通的抓药师傅。

    不过,即使是落魄到这步田地,寿敬方也没放弃在医学上的执着。对那些来药店抓中药的顾客,他就像过去药铺里的坐堂大夫一样认真负责。

    如是病人亲自来抓药,他必亲先号脉观色地诊断一番,如是病人家属代为前来,他也总得详细问问病人的具体情况,再谨慎地审视一遍药方才肯抓药。如有不妥,他还必得指出问题所在,劝病人或家属再找大夫重新看过。

    就为了这个,也不知有多少性急的病人家属和医院大夫因误解,对寿敬方大有意见,甚至为此还找过药店的经理。而经理也为此批评过寿敬方好几次,劝他不要多生是非,平白去管闲事。

    可寿敬方却回应,“医者仁心,人命大如天”,照旧我行我素,这自然让药店经理十分恼火。

    不过时间一长,也有人确实因寿敬方的医术获救,或听从其建议治好了多年顽疾的,所以送锦旗写表扬信的顾客也越来越多。

    这样一来,药店经理在对其刮目相看之下,心里的成见便少了许多,具体到这件事上,态度也多少有点松动。

    再加上或许顾忌着谁都有生病的一天,何况寿敬方又不会多拿一分钱,于是经理经过综合考虑后便做了个决定,今后只让寿敬方去接待多年接触的老顾客,其他顾客他一概不用负责,转由他人接待。

    还真别说,如此一来,寿敬方遭到的顾客非议的情况果然就逐渐消失了,锦旗和表扬信却还依然日益增多。而经理为此,竟然还在上级领导那儿有了一个“管理有方”的评价,也算是有了个皆大欢喜的结果。

    可即便如此,寿敬方上班时候也忙不过来。这是因为他早已名声在外,那些经他治愈的人不断在替他扬名,还不断介绍其他亲属朋友前来,反而专门找他的顾客就占了中药营业额的一半了。

    所以话说回来,像这样一个既有本事又有操守的人,他和洪家又有着这样的渊源,又怎么可能会为了钱财来欺骗洪家人呢?

    听过王蕴琳的这番话以后,洪衍武又沉默了。

    他也觉得如果照母亲所说,这个寿敬方确实是个可信且可敬之人。

    更何况现在他父亲的状况也确实到了走投无路,死马全当活马医的地步了,不去信寿敬方又能信谁呢?终归总比没有任何希望的要好。

    可最大的问题是,这笔钱该怎么去筹呢?

    说白了吧,他现在最烦恼、最无奈的,还不是觉得这五千块的数字有多么的庞大,更多的其实是因为这个年代基本赚钱无门。

    饶是他有千百般经商的本事又能怎样?就算他知道改革开放以后,所有可以在短期内获得暴利的法子又怎么样?

    在目前无论上层下层,思想意识都无比僵化禁锢的时期,他根本就没有办法合法地去搞到这笔钱。

    就算以后能赚到再多的钱,那也不赶趟了……

    就在洪衍武发愁的时候,王蕴琳开始心疼儿子了,她说这笔钱不是咱们砸锅卖铁,勒紧裤腰带,乃至四处举债求借可以凑来的。便劝儿子别这么白白地劳神忧虑了。

    只不过最后的时候,她又淡淡地叹了口气,不无遗憾地说,“要是当年咱们没被抄家就好了,被抄走的那个翡翠扁方是宫里的物件儿,其实值不少钱,若是找对路子变卖了,或许多少还有些指望……”(参加第二卷《第五十三章抄检》)

    而王蕴琳这话一出口,洪衍武眼中就猛地闪过了一道光,不由脱口而出。

    “妈,您说的是‘臭茅房’那个亲戚吗?您可知道他叫什么,住在哪儿吗?”

    洪衍武的询问,最终什么答案也没从母亲那儿得到。

    他也不知是母亲是真不知道,还是顾虑他会去惹事故意说,反正母亲摇摇头叹口气,也只说让他别去胡思乱想,好好在家待着,就匆匆结束了这次谈话。

    随后洪衍武也没再追问,他觉着犯不着为这打听点儿事儿再招得母亲提心吊胆,母亲不说他还可以去外面扫听,于是也就装作没事儿人一样,该干嘛干嘛了。

    直到吃过了午饭,还惦记着这件事的洪衍武,才以去看电影的借口跟母亲说要出去。

    却没想到王蕴琳虽然没有反对,可当时还是明显怔了一下,并且转身的时候,显露出的一个动作,无疑是在抹眼角掉下的泪。

    这也让洪衍武终于确信,母亲其实一直就在替他揪心揪肝。母亲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明白,自打他询问起那抄家的人是谁,她就怕他要去找那个人。

    一时间,他不由有些犹豫了。可片刻后,父亲那痛苦的呻吟声从套间里一传出来,却又重新坚定了他的信念。

    没办法,父亲的病情已经是火烧眉毛了,真容不得再耽搁了。

    无论如何,他也必须要去!

    在洪衍武的记忆中,他只记得当年抄他家的那个人是白纸坊街道办的造反小头头。印象里最深的就是这个人和“臭茅房”沾亲带故,且左脸上有一大片恶心的疥瘢。可除了这些以外,他就再也不清楚其他的情况了。

    毛远芳自从上次被他破口大骂之后,虽然这几天夹起了尾巴没敢露面,可对他的记恨是不可能消除的。要去问她,能说实话才怪。

    更何况,他也不好在家门口对一个带着红袖箍的老娘们上手段,于是要想靠这么一点信息就想打听到这个人,恐怕他也就只有去问一个对附近造反派团体都有着充分了解的人才会知道了。

    有这样的人吗?

    有,“豁子”的爸爸刘松山。

    洪衍武还记得,“豁子”的父亲就是“五四一厂”的“造反派”头头。

    过去,“豁子”在上学时,没事儿就爱跟熟人吹嘘他父亲人脉如何广泛。说他家里不是今天来了这个造反团体的头头,就是明天来了那个“民革委”的主任,并且“豁子”自己聊起附近各个工厂最能打的“名将”,那也是如数家珍。

    所以洪衍武觉得,“豁子”父亲不可能对白纸坊街道办的头头不熟悉。

    从家里出门后,洪衍武带着陈力泉就直奔了姚家井胡同“豁子”家。

    其实,洪衍武本来是想自己去的,因为在他想来,“豁子”一家子虽然已经被自己弄服了,可备不住近年来顺风顺水,又翘起了尾巴。所以他也有了不行就再动手硬逼的准备,自然是怕把陈力泉再牵扯进去。

    可陈力泉也不傻,早看出洪衍武又想去干什么冒险的事儿。他已经没了父母,洪衍武就是他最亲近的人,所以为了哥儿们义气,他根本不肯让洪衍武独自前往,非要跟着一起去不可。

    最后洪衍武没办法,也只能同意了。不过他一路上都在一个劲地叮嘱陈力泉,说他跟自己去可以,但待会到了只许他在胡同里等着。

    可是洪衍武却没想到,他和陈力泉在彼此的争执中,才刚走到半路的自新路副食店,恰恰就巧遇到了出门来买烟的“豁子”。

    于是洪衍武灵机一动,索性就先把见着他直肝儿颤的“豁子”给叫住了,他想的是有枣没枣先来一杆子,不行再去找刘松山。可更没想到的是,“豁子”竟然真的知道这个人,而且还一五一十就把所知的情况都告诉了他。

    原来,当初去抄洪家的那个人叫邹顺才,就因为脸上有一大块永远都好不了的疥瘢,得了个外号“邹蛤蟆”。

    他也确实是有过一段耀武扬威的日子,还曾是刘家的座上宾客。只可惜为人太贪又好色,仗着手里的权力,不仅谁家的好东西都忘不了往自己家划搂,还没事儿老爱占女人的便宜,吃人家的豆腐。

    几年前,这老小子因为想欺负一个俊俏的寡妇差点逼出了人命,结果事情遮掩不住,他差点蹲了大狱。虽然这场风波最终侥幸过去了,但他也因此丢了公职,而且还被老婆孩子弃之如履,与之“划清了界限”。

    现在的他,早已失势,成了一个孤苦伶仃的无业游民,亲戚朋友谁都不沾他,每天就靠捡破烂过日子。听说就住在樱桃头条六号院儿,要找他很容易,见着门口的破烂推门就进,保准儿错不了。

    听说这个“邹蛤蟆”已经落魄成了这个样子,洪衍武心里既有些高兴,也有些担心。

    他高兴的是,自家的仇人多行不义,已然落了报应。现在再收拾这条“落水狗”,恐怕是无需承担多大的风险了。

    可另一方面,他担心的却是,这老小子既然已经那么惨了,那自家的东西还会在他的手上吗?

    嗨,不管怎么说,总得先去看看……

    就在洪衍武眉头紧锁的时候,出乎意料的是,“豁子”竟然有些卖好地冲他来献殷勤。

    “你要想找‘邹蛤蟆’的麻烦?我带去你去呗,今儿我正好没事,是玩活儿是卖命,咱都没说的。”

    一听这话,洪衍武心里就是一沉,“你跟他有仇?”

    “豁子”拨楞脑袋。“八杆子打不着,没什么梁子。”

    洪衍武马上阴了脸。“那你就是想坑我?报过去的仇吧……”

    “红……红孩儿,这话,从哪儿说起啊?过去的事都过去了呀……”“豁子”急得直跺脚,脸都发绿了,忙不迭地解释。

    “我跟你说,那老小子可是块滚刀肉,就因为已经这样了,他也彻底不怕死、不要脸了。听说曾经有人上面找他的旧账,结果被老丫挺穿着一条红裤衩拿着把菜刀追出去二里地呢。我是怕你拿他干没辙,才想帮帮你……”

    洪衍武脸色这才见缓,他也没说什么,跟着只是掏钱让陈力泉进副食店买了两盒“大前门”,而等陈力泉出来后,他却把两盒烟全硬塞给了“豁子”。

    “我的事儿,我自己办。跟你还过不着这个。不过,心意领了,这件事我也确实该感谢你。今天咱们说的话,你要是烂在肚子里,再见面咱们就算是朋友了,明白?”

    “明白,你放心。”

    洪衍武点点头,再也没废话,只拍了下“豁子”肩膀,便和陈力泉一起转身走了。

    可手里拿着两盒烟的“豁子”,却站在原地,很是发了一会楞。(未完待续。)

第五章 蛤蟆窝

    这是南城玄武(区)靠近牛街南口的一条小胡同,洪衍武和陈力泉很顺利地找着了那个位于胡同深处的大杂院。

    两个人刚一进院就遭到了一位住家儿老太太盘问,这也是当年很正常的情况,洪衍武一点没心虚,就事儿反倒跟老太太打听起邹顺才住在哪一间屋子。

    当问清楚“邹蛤蟆”家的位置后,他还一连声不住嘴地道谢,显得既有礼貌也有教养,换来了一个老核桃皮样的笑脸。

    和“豁子”说的一样,在院子最深处那两间面积不大的西屋前,果然摆着一些旧报纸、破纸箱和没了底儿的破脸盆、漏了个洞的破水舀子什么的。这里也是老太太指点的地方,应该就是邹顺才住的蜗居确定无疑了。

    于是就在“邹蛤蟆”的蛤蟆窝前,洪衍武先尝试着敲了敲门。

    还好,屋里有人。很快就听见一个烟酒嗓儿的声音回应,“嘿,哪孙子啊?什么事儿?”

    洪衍武立刻冲陈力泉打手势,想让他出院儿。这是来的路上他们事先说好的,一找着人,陈力泉就去外面等他。

    但让洪衍武没想到的是,事到临头陈力泉竟反悔了。他居然主动冲屋里高叫了一声“我是你爷爷!”,然后一脚就踹开了房门。

    只听“咔嚓”一声,门里头插着的铁插销顿时脱落,就连半边门框也被插销上的钉子带得劈裂开来。

    紧跟着陈力泉二话不说率先迈步就进,这下子洪衍武算是明白陈力泉是铁了心要掺和了,可临时也没什么办法去阻止了,他也只能摇摇头,感叹了一下陈力泉太“局气”,然后快步跟进。

    屋里只有一个正在床上躺着人。此人一见有两个气势汹汹的人一前一后闯进来,就意识到大事不妙。

    他一个激灵,马上翻身下床,但着急忙慌中却找不到鞋了,只好就那么光着脚站在地上,不过嘴里倒是客气了许多。

    “两位爷,瞧着面生呀,你们是谁?不是找错地儿了吧?我就是个捡破烂的……”

    屋内光线黯淡,到处都黑黢黢的。

    可洪衍武打眼一看,还是认出这个人就是当年明火执仗带人抄自己家的那个横主儿,高挑身材,四肢粗壮,一脸横肉,左脸颊上还有一大片的疥瘢。

    唯一的区别,也就是邹顺才当年意气风发的精神头没了,且现在的样子也太不修边幅了。胡子拉碴,眼底泛红,牙齿焦黄,一副烟酒鬼的德行。

    “别那么客气,先穿上鞋。放心,没错。你不就是‘邹蛤蟆’吗?我们就是来找你的。”

    洪衍武皮笑肉不笑地说了一句,便不再搭理邹顺才了,接着只是自顾自地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地查看起他的“蛤蟆窝”来。

    在洪衍武的眼里,这里外两间小屋无疑是很有些看头儿的。

    别看屋子简陋里得不行,墙黑屋斜,窗帘拉得密不透风,甚至还有好几根粗长的圆木桩子撑在屋里梁上,似乎一阵风就能把房子吹塌了似的。

    可出奇的却是,除了床和一张吃饭的桌子以外,屋子里其余有限的空间,却几乎都让坛坛罐罐和一些旧木家具给挤占了。相对而言,一般捡破烂家里常见的废旧报纸、废铁废铜却不多见。

    而且这些坛坛罐罐、旧家具和桌上摆满了酒瓶子、脏碗的肮脏狼藉绝不相同。尽管大部分东西同样落满了灰尘,但摆放的位置却十分井然有序,相当讲究。

    青花、粉彩、珐琅彩,帽筒、梅瓶、将军罐,每一样东西安置得都很平稳,周围也绝没有放置其他的杂物,无疑是为了避免磕碰之类的意外损伤。就更别说,还有不少的小物件流光水滑地泛着光,一看就是经常被人把玩的。

    这幅景象或许对这个年代大部分人来说,还看不出个所以然来,甚至或许会有人以为邹顺才更喜欢收集旧家具和旧摆设。但对于洪衍武而言,却无疑能一眼看穿,这个“邹蛤蟆”绝对是个懂行的“玩家”。

    抛开其人品不谈,甚至完全可以说,这老小子是不亚于那位知名的“马老师”,在这个年代尚不多见的,具有先见之明和收藏意识的精明人了。

    一旦搞清了这件事,洪衍武心里倒踏实了不少,因为看这意思,老小子应该是把大部分家底都弄出来了,并非净身出户。要是没什么特殊的原因,很大概率,自己母亲的翡翠扁方还在这狗东西手里。

    “这屋里,真够熏人的,臭烘烘的,什么味儿呀?”

    陈力泉可看不出房间里面的异样,他只觉得屋里味儿忒大,有点待不住人。

    这也难怪,大概也是怕人窥探,小屋被邹顺才捂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大白天都拉着窗帘。看样子他又喝完酒睡了一觉,烟抽、酒臭、屁抽,都混在了一起,不熏人才怪。

    而听了这带刺儿的话,邹顺才只看了看陈力泉,却没吭声,像是还在琢磨俩人的来意。

    可洪衍武却为了拱火,冷笑着又给了一句。“要是四条腿儿的,就熏不死。也就专熏咱们这样两条腿的大活人。”

    陈力泉忍不住笑起来,他对洪衍武的冷笑话相当欣赏。

    “我说,你笑什么呀,这可是蛤蟆窝!这味儿又有什么不对的?”洪衍武却像是唯恐自己的话还不够损似的,仍在继续挤兑人。

    这让邹顺才有点绷不住了,他极为恼怒地瞪视着洪衍武。“你们到底是谁呀?怎么张嘴就骂人呀?”

    洪衍武一句话顶了回去。“谁听见我骂人了?老子骂蛤蟆呢!”

    邹顺才终于露出了一脸凶相,虎视眈眈地威胁上了。

    “小子!就算老子是蛤蟆,那也是钢浇铁铸、摔不碎也砸不烂的金刚蛤蟆。你们今天要是专门来跟我犯葛的,小心蹦掉你们的前门牙。”

    洪衍武一点不怵,冷笑一声,针锋相对地回应。

    “蛤蟆我见得多了,可敢号称摔不碎砸不烂的,还真没见过!就冲这个新鲜,老子今天还非得亲手砸烂了它不可!”

    正所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敌意确实已经相当明显,不像能好说好了的情形。

    于是邹顺才的混蛋劲儿也上来了。他突然往一旁冲了两步,成功地把立在墙边的一把斧子抄在了手里,胆儿立刻就壮实了。

    “小兔崽子们,爷爷欺负人的时候还没你们呢。告诉你们,我可不是软柿子!”

    洪衍武顿时“嘿嘿”一声怪笑。

    “哟嗬,弄把劈柴的破玩意儿,你就当自己是神仙啦?小孩儿做游戏呢你!还告诉你,想玩三青子,磕血葫芦,你还真找着祖宗了!来,你要不砍,你就是我孙子!”

    邹顺才真眼红了,疯了似的高举斧子直奔洪衍武就冲过来了,嘴里还叫着。

    “你跑你是我孙子!我他妈跟你拼了!”

    随着邹顺才的凶恶嚎叫,气氛顿时白热化。

    可就在这老小子气势汹汹冲过来,差两步就要接近洪衍武,眼瞅着正想要劈下斧子的时候,一旁的陈力泉动了。

    只见陈力泉突然飞起一脚,又准又狠,正中邹顺才的前胸,竟把这小子踹了一个倒仰,倒地后还控制不住地一个后轱辘,随后“咚”的一声,一头重重地撞在了床脚上。

    这下可好,邹顺才手里的斧子虽然掉地上了,可他脑袋上却多了个大包。撞得他是眼冒金星,老半天也没能爬起来。

    最气人的是,洪衍武又趁机说开风凉话了。

    “这就对了,蛤蟆的两只眼睛,可都长在脑瓜顶上呢。要想看人,还是得趴下才能看清楚。不对,还是不对,你这‘蛤蟆功’练得有问题,不如欧阳峰正宗……”

    好家伙,洪衍武这一得意忘形,不留神,金大师的UU小说角色也让他念叨出来了。

    这个时代,大陆能有几个人知道《射雕英雄传》呀,邹顺才就更不懂什么意思了。可这老小子却知道羞愤,等一缓过劲儿来,他“嗷”的叫了一嗓子,捡起了斧子,不甘心地再次扑了上来。

    这次洪衍武没容陈力泉帮忙,主动上前,一个“脖儿搂”就重新给邹顺才撂地上了。

    这下行了,无论是从身子骨的承受力,还是平生见过的世面而言,这下都把邹顺才给摔明白了。通过背部、臀部的痛感,他终于知道了,感情他面前这二位爷,个个都不是他靠耍横儿能对付的了的。

    于是这小子也彻底消停了,斧子也不去捡了,又恢复成一副胆怯又猥琐的模样。甚至还带着点委屈,用哭腔询问。

    “二位,你们到底是谁啊?我怎么惹着你们了?总得让我当个明白鬼吧?”

    由于已经成功达到了打掉敌人嚣张气焰的战略目的,洪衍武也终于开口谈正题了。

    他似笑非笑地说,“还真不认识了,咱们老熟人呀!我姓洪,家住福儒里,你不是有个亲戚叫毛远芳吗,想起来了吧?那年我才七岁,你可是为了我一句话,就带人去抄了我的家!”

    邹顺才脸色不禁有点发白,眼珠子也开始四下乱转,可嘴里却在推卸责任。

    “那是公家的差事,可不能赖我……你们,今天来到底要干什么呀?”

    洪衍武用脚勾过来一把凳子,大咧咧地坐下了。

    “揣着明白装糊涂是吧,我们家被你抄走的那件翡翠扁方呢?裹着黄绫子的。现在就劝你一句,别犯傻,赶紧拿出来!”

    “哎哟,老弟。当初抄着什么那都得交公啊,何况你看我这个样子,都靠捡破烂过日子了。就是想赔你也赔不起啊。干脆你饶了我吧,我给你赔个不是行不行?要不干脆我给你磕一个得了……”

    这邹顺才绝对出乎常人意料,就这么说着,还真的跪在地上,给洪衍武磕了个响头。

    陈力泉一下愣了,不由望向洪衍武。

    可见到邹顺才来这一套,洪衍武却反倒被气乐了。他大概能猜出这只癞蛤蟆是怎么想的,无非是觉得他们年轻,眼界有限,想要蒙混过关。

    别说,要是磕个头就能踏踏实实保住件宝贝,对这个不把脸面当回事的无赖来说,还真挺划得来的。

    “行啊,既然你这么说了,既拿不出也赔不起,我也不好太难为你。不过我看你这些坛坛罐罐的挺好,干脆让我往地上砸,听个响儿,出出气得了……”

    邹顺才的脸色顿时苍白,声音哆哆嗦嗦的。“你要干什么?”

    洪衍武眯起了眼,目光如刀地说,“也不干什么,一报还一报嘛!你既然砸了我们家,我也想砸你们家的东西!”(未完待续。)

第六章 虚张声势

    洪衍武刚说完,就一把抄起了墙边条案上摆的一把茶壶。

    邹顺才被触动了最敏感的神经,马上蹿起来扑上前,就想把东西抢回去。

    洪衍武腾地站起身,迎上去只一个泼脚就把邹顺才给踹趴下了。

    可邹顺才随后也不等站起来,就又一把抱住了洪衍武的腿,想要掀倒他。

    洪衍武毫不慌张,只轻巧地捏住邹顺才的手指头,然后反关节再一拧,这老小子就“哎哟”着松开了手。

    洪衍武还不罢休,暗中又加了把劲儿,结果邹顺才一声尖利的惨叫,大脑袋“咚”的一声撞在了砖地上。

    好,这又给磕了一个!

    “泉子,砸!”洪衍武则面无表情地把茶壶递向陈力泉。

    陈力泉也没废话,接过茶壶就直接摔在地上。一声脆响,茶壶粉粉碎!

    “好听,再来几个!”

    配对的那几只茶杯全没能幸免,被陈力泉一胳膊就给胡撸地上去了。

    “哗啦啦”,这叫脆生!

    邹顺才差点没给心疼死。“哎哟唉,你们别砸了!这是要我的命啊……”

    洪衍武示意陈力泉暂时停手。“我就说嘛,还真不信有摔不碎砸不烂的。你一只臭蛤蟆叫什么板啊?想明白没有,东西呢?”

    “两位小爷,真是没有,我……我拿不出啊……”

    “泉子!再来个大个儿的!”

    随着洪衍武一声叫,陈力泉就抄起一个青花将军罐。一点没犹豫,“咣当”一声,一地渣滓。

    “妈呀……”

    这可真动了命根子了,邹顺才眼泪都下来了。

    其实洪衍武看着也有点心疼,他心说泉子你还真会挑,就这玩意,日后弄不好得上千万。

    可心里虽是这么想,在明面儿上洪衍武却还得保持若无其事。

    “怎么着?你表个态。没关系,咱不着急。你要还说没有,我们就一件件地慢慢砸。反正你屋里东西多,有你慢慢想通的机会……”

    “两位爷爷,就我这处境,要真有那东西也早就换钱了。就这些破罐子烂碗的,还真的不值得几个,您费那个力气其实不值当的……就算您二位积德,给我留下换口饭吃吧。”

    见邹顺才还想把自己当“棒槌”糊弄,死不吐口。洪衍武觉得该点醒他了。于是用脚拨开碎渣滓,找出刚才青花将军罐的底子,一见没有年款,便撂在了桌上。

    “是不值得几个,敢情是个民窑……泉子,老家伙还不心疼,你找个底子上、器物上写着年款儿的砸!”

    一听这话,邹顺才就像被火燎了似的,差点没从地上蹦起来,赶紧又磕头求饶。

    “别,别,别!这位小爷,算我有眼无珠,不识真人!可你们家那扁方……确实已经交公了,打死我,我也拿不出啊。要不这样,您看我屋里什么好,您拿几件就算是抵了好不好……”

    因为邹顺才又退了一部,陈力泉不由再次看向洪衍武,他的眼神明显是动心了。

    可洪衍武肚子里有数,干笑一身儿又坐回凳子上。

    “开什么玩笑,我们家那是什么东西。就你这一屋子的玩意儿,有几件能超过明朝的?都划拉给我也未必抵得上。挑几件?你倒打得一手好算盘!你要真想抵了也行,别废话,现在给我掏出五千块钱来,就算便宜你了!”

    “五千块!祖宗!你疯了吧?”饶是邹顺才见多识广,也不禁吓了一跳。

    陈力泉同样一惊,他也是第一次听到这个价码。

    可洪衍武却不动声色,照样还是慢悠悠地说着。

    “怎么着,嫌多啊?那你把东西交出来……‘邹蛤蟆’,我知道你是个成了精的主儿,大约你是觉着能糊弄就糊弄,能敷衍就敷衍,打的主意也多半是想着,或许等我砸了几件还问不出来就死心了,到时候你就靠装怂过关,留下那扁方也划算。可我还告诉,今儿来就是跟你死磕到底的。你这些玩意,弄不好,我还真会挨个都砸光了。你大可以慢慢想,但接下来,我可就砸你那最稀罕的了。你最好认清形势,是越晚想通了越吃亏……”

    陈力泉这时候可是听明白了,他也为邹顺才耍小聪明,把他们当傻子蒙生了气。接下来,便故意拿过来一个最好看、最花哨的珐琅彩罐子。

    并且他还记着洪衍武刚才的话,先底儿朝天翻过来看了下。别说,还真有年款。

    于是他转头便问洪衍武,“你看这花里胡哨的家伙行吗,底下有字儿,就是繁体的,我认不清,什么大清……干(乾),干隆……”

    邹顺才的声儿都发颤了。“别,别,千万您给我留下。您……砸点别的行吗?哪怕换个大个儿的呢……”

    洪衍武此时也想开了,反正不是自家的东西,都砸了又能怎么地。

    毁坏文物是民族罪人?

    可“运动”中把岳飞坟都给刨了,就是当民族英雄又能怎样!

    所以他呵呵直笑,相当轻松。“这罐子,其实是小了点儿。算了,就让老东西先占点儿便宜。泉子,砸!”

    “哐叽!”

    又一声清脆无比的破碎声。

    邹顺才则像折了命根子似的,哭天抢地的大哭起来。

    可就在这个时候,随着一阵急切的脚步声接近,邹顺才的屋门竟然打开了。

    门外,正站着几个邻居,狐疑地向屋里张望着。

    为首的是两个老太太,一个带着红袖箍。另一个,就是院里刚才盘问过洪衍武的“老核桃皮”。

    “怎么回事,这是‘砸明火’呢?瞧这一地碎渣滓!老邹,你没事儿吧?快起,怎么地上趴着呢!”

    “红袖箍”先发声问话,听着像是来给邹顺才撑腰的。

    紧跟着,那“老核桃皮”也说话了。

    “你们这俩小伙子,刚才进院儿还客客气气的呢,一进屋怎么就翻脸了!现在可不兴祸害人了,你们在人家里这么折腾,是想‘进去’呀……”

    在他们身后还有一个络腮胡子的老工人,手里拿着一把铁锹,也气愤填膺地说。

    “你们俩一看就不是什么好鸟!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来我们院儿胡来!今儿要不说清楚了,小心你们出不了这个院儿!”

    而那邹顺才一见这些救命恩人来了,却兴奋得像打了鸡血。一脸的鼻涕眼泪也不抹,就大声嚎起来了。

    “包主任,秦大姐,老陈大哥,你们来得正好!再晚来一会儿,我的家可就全完了!这俩小子是真正的强盗!快,快去叫公安和工人民兵来呀!别让他们跑了……”

    得!这就叫无风三尺浪,平地起波澜!事儿竟然褶子了!

    陈力泉不无担心地望着洪衍武,等他拿主意到底是打还是走。

    可洪衍武呢,其实刚才一动手,他就预料到平房不隔音,或许会有人来过问,于是早想好了应对的办法。所以他不但没一点儿慌张,一听这几个人的姓儿反而差点没乐劈了。

    他自己还跟这儿瞎琢磨呢,心说这几位怎么那么巧,都凑一块儿去了,好嘛,包青天、秦香莲、陈世美都有了,这都够唱一出“铡美案”的了……

    “各位大妈大叔,一看你们就都是热心的好人,能过来是怕邻居受委屈。可也先别急,这事儿到底怎么回事,你们也不能只凭所见就下判断,更不要偏听偏信,反倒保护了真正的坏人……”

    洪衍武不慌不忙地站起身来,脸上波澜不惊。他也心知这是最重要的,必须表现的异常沉稳,在这种情况下才能压住场面。

    果然,他的这种反应让几个人迟疑了。几个人互相对望一眼,最终还是那“红袖箍”继续询问。

    “那你说,到底怎么回事?难道东西不是你砸的不成?”

    “没错,大妈。东西是我们砸的,甚至还打了人!可有一样,我们没抢啊,姓邹的胡说八道可不成!要不您让他自己说,我们抢他什么了?”

    “这……”刚站起来的邹顺才有点哑口无言,不过他马上反应过来。“你们砸东西打人也不行啊,还没王法啦!”

    “就是!凭什么打人砸东西,你得说清楚了!这不是头两年了……”那姓陈的老工人脾气暴,忍不住声援邹顺才。

    “为什么?他欠揍!宰了他都不冤!我倒想问问,各位大妈大叔,你们知道这‘邹蛤蟆’的老底子吗?他原来可是白纸坊街道办的小头头,现在怎么又成这副田地了?”

    洪衍武这几句话一问出来,邹顺才顿时心虚了,而那老几位则全晕了,不由面面相觑。

    唯有“红袖箍”大概是因为是“民革委”的人,像是知道点内情,睁着老眼有些惊讶。“小伙子,你是说……”

    洪衍武赶紧顺势应承。“对了,大妈!您觉着他欺负人家一个女人的事儿能这么轻易就算了吗?就这么个‘踹寡妇门,刨绝户坟’的下流玩意,当初靠着手里的权力,能把一个女人没了路走。要能容他平安过日子,这天底下还有道理可讲吗!是!政府没判他,可那是因为他上面有人。我们就是普通老百姓,没什么其他的办法,但为了自己家里人,却不能轻饶了他!您几位要觉着我做的不对,随便你们处置,可你们也得容我出了这口恶气才行!”

    洪衍武这番虚张声势、把真假掺杂在一起说的话,可谓是天衣无缝。

    别说让邹顺才彻底傻了眼,支吾着分辨不清了。连那老工人也急茬地瞪了眼。

    “啊!这姓邹的这么王八蛋呢!”

    紧跟着,“老核桃皮”也叫起来,“哎哟,我们哪儿知道啊!”

    她转脸还冲“红袖箍”埋怨上了。

    “我说包主任,这姓邹的可不能再让他住我们这儿啦,当初他搬来,看他流里流气的我就反对。街道怎么非把这种人往我们这儿安排啊,就不怕大家伙的孩子跟他学了坏呀……”

    在当年,乱搞男女关系的事儿可是最为人不齿的,就更别提祸害良家妇女了,不夸张的说,在广大人民群众中,对在这种事儿上犯错的人,认为枪毙都不过分。

    即使是在流氓的圈子里,弄“花事儿”的“杆儿犯”和“花匠儿”也让人瞧不起,无论进那儿的“号”,都是让各路犯人加倍揉搓的灰孙子。

    所以这样一来,这老几位热心人的立场顿时改变,不但再没人替邹顺才出头了,反而对其都报以鄙夷的蔑视和斥骂。

    邹顺才有苦难言,哭丧着脸只是无力地哀求。“他……这……这不是那么回事……那都是过去了……你们可不能不管啊……”

    陈力泉虽没说话,却一直用佩服的目光凝视着洪衍武。

    他觉得这个好哥们实在是会看风使舵、随机应变,办事说话都能做到脸不变色心不跳,在心里不由默默为洪衍武这避重就轻、翻云覆雨的诡辩暗挑大拇指。

    只不过这种事儿其实也得换角度看,在陈力泉的眼中,洪衍武自然是“每临大事有静气”,可要是让大多数的人评价,那恐怕真就是“揣着一肚子的坏水儿”了。

    最后还是“红袖箍”率先表达了对这件事的新态度,一语定音便给事情定性了。

    “这就叫自作自受吧,人还是不能干亏心事儿啊。行了,这事儿我们不管了。可你们俩也得悠着点儿啊,打呀砸的不算什么,顶多折胳膊断腿也就到头了,可千万别弄出人命来……”

    说罢,老太太竟带头走了。

    “老核桃皮”是追着“红袖箍”走的,离去前,倒是额外多饶了一句。

    “你们俩也别急,再有邻居过问,我帮你们解释,可你们最好能在天黑前完事儿,我不是催你们啊。我们家小孙女胆儿小,晚上来家吃饭……”

    老工人性子是最直的,走的时候还有点脸红,看着挺不好意思的。

    “两位小兄弟,今儿是误会了。不知者不怪嘛。要我帮忙不要,我帮你们砸!不用?行,那好好给丫长点记性!要是法律不管,就该当煽了他!什么玩意,跟他做邻居得倒八辈子霉,呸!”

    就这样,洪衍武点头哈腰,礼貌周到地送走了这出“铡美案”,等再关上门的时候,他就再无半点顾忌了。

    看着颤抖的邹顺才,洪衍武露出了一副狞笑。

    “老孙子!你是不到黄河心不死啊!这下,还有什么可说的!咱们继续吧……”

    邹顺才一屁股就坐倒在床上,面带惊恐地打起商量来。“祖宗,四百块,四百块饶了我,行吗?这是我所有积蓄了,家里的其他东西随便你拿……”

    可洪衍武听了却勃然大怒。“放屁!你早干嘛去了!现在这就是想坑我!这些人可都眼睁睁看着呢,我要从你这儿拿走这些大盘子大碗、坛坛罐罐的,不真被你说成白日行抢啦!告诉你,再不放聪明点儿,老子拆了你的蛤蟆窝!”

    说罢,余怒未消洪衍武一脚向屋里顶着房梁的一跟圆木踢去,“喀嚓”一声,柱子应声而断,倒向了邹顺才。

    可就在邹顺才蛤蟆跳一样地狼狈躲避,洪衍武泛起得意神色的同一时刻,又听房上“咔嚓嚓”一阵响,一个黑乎乎的东西,竟从顶棚上掉了下来,带着风砸向洪衍武的脑袋。只凭感觉就知道不轻!

    我(操)!完了!还他妈有机关哪!

    这是猝不及防的洪衍武,当时脑子里唯一闪过的念头!(未完待续。)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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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返1977介绍:
玩主,院派,佛爷,圈子,老炮,杆儿犯……演绎京城江湖,
军帽,仔裤,外烟,彩电,金庸,霹雳舞……历数流行风潮,
西单,东单,前门,红桥,秀水,三里屯……满目繁华喧嚣,
票证,高考,返城,待业,下海,铁饭碗……记述百姓生活。
带你去看一个真正的1977年的京城,讲述咱老百姓自己的故事。
洪衍武语录:
流氓混蛋不混理!重返1977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重返1977,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重返1977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