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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镶黄旗     重返1977txt下载     重返1977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章 空瓶子

    翡翠扁方找着了!

    也没藏在别的地儿,就在顶棚上呢。

    敢情从顶棚掉下来的是个带锁的樟木大箱子,连箱子带里面的东西足有一百来斤。这么沉的东西被邹顺才藏在顶棚,也就难怪他会在屋里添加进好几根起支持作用的圆木桩子了。

    说来纯属巧合,要不是洪衍武这负气的一脚踹出,弄不好今儿还真找不着这宝贝呢。

    但另一方面,也确实是够悬的。

    那可不是几块板儿砖,要是骤然间,真被这么硬、这么沉的大箱子砸在天灵盖上,就是洪衍武恐怕也好受不了,当场就得趴窝。

    可是幸好,屋里不是还有陈力泉呢吗。他的“火烧身”可早就跟着玉爷练成了,房上刚一响,他就感觉到上面有东西要下来了。

    于是当箱子彻底砸下来的时候,他察觉不妙,已经先一步蹿到洪衍武的身边了。

    结果正好赶上,就在箱子快砸到洪衍武之前,陈力泉就这么伸手一抄,用他那足够耍弄几百斤石锁的两膀子力气,终于险险接住了箱子。

    等箱子被平稳地放在地上的时候,从顶棚上抖落下来灰土扑簌簌地还没掉完呢,这时候再看,洪衍武和陈力泉都落了一头一脸的脏土,整个俩活灶王。

    洪衍武骂了句粗话,就恨恨地把一口痰吐在地上,可他还没冲邹顺才发作呢。邹顺才倒“滋溜儿”一下,自己从床上软瘫到地上了。

    怎么啦?

    嗨!这老小子后怕呀!

    其实邹顺才也不是怕洪衍武再怎么迁怒于他,关键是那个箱子里的玩意太重要了。

    不问可知,箱子里面都是他好不容易搜罗来的好玩意,他当初就是怕自己倒霉后被人惦记,早防着有人登门讹诈,才琢磨出这么个招儿藏在上面的。

    要是陈力泉真没接住,那可就全完了。所以要说到根儿上,最应该感谢陈力泉的反而是他。

    等砸开锁一打开箱子,感觉整个屋子都亮了起来,连洪衍武都惊了一下。

    那里面真是琳琅满目,要什么有什么,全都是些精细的文玩小件儿。

    有字画卷轴、纯金的八音盒、镶嵌螺钿的首饰盒、象牙筷子、琉璃鼻烟壶、木雕笔筒、青瓷笔洗、三河刘的蝈蝈葫芦,粉彩的鸽子哨、鸟食罐儿……而箱子最下面就是洪衍武母亲的那个翡翠扁方,就连外面裹着的黄绫子都还是当年的那一块儿。

    “行啊,这一箱子的玩意儿可远超五千块了。都说成了精的蛤蟆爱聚宝,‘邹蛤蟆’,你们家还真不愧是个蛤蟆窝。老家伙,现在你还有什么话说!我看还真得把你,也像你的蛤蟆窝一样拆巴了,看看还有什么好东西没有……”

    看着洪衍武带着一脸的狰狞,咬牙切齿地接近,邹顺才再次筛糠一样地哆嗦了起来,就连声音都带上了绝望般的恐惧。

    “我是王八蛋,我不是人,我被猪油蒙了心!我有四百块,四百块现金,只要您饶了我,别再砸东西,把箱子给我留下,钱我甘愿奉送。我连家都没了,就剩这点儿喜欢的玩意儿了,您就是我的亲祖宗,可怜可怜我……”

    走在回家的路上,陈力泉的右手插在裤兜里不断地摩挲着,怎么也不肯把手拿出来。

    洪衍武看在眼里,则乐在心里。

    别人不知道,但他可是知道。陈力泉舍不得伸出手来的原因,其实是因为他兜里有了一块晚清时期的金壳挂表。

    “江诗丹顿”,人工动能,带着防尘罩和原装的金表链。

    要是非说这表有什么毛病,也就是它是肃顺用过的表,有点不大吉利。但若非如此,恐怕邹顺才还舍不得给呢。

    原来,刚才洪衍武考虑再三,最后还是答应了邹顺才的条件。他除了自家的翡翠扁方以外,并没再拿邹顺才其他东西,只收了那四百块现金的“赔偿”。

    只是在临走的时候,他因见陈力泉拿着箱子里的这块表实在舍不得放下,这才临时变卦,又跟邹顺才提出要这块表做搭头。

    邹顺才自然是怕惹得煞星发火,再出什么变故,不得不咬着牙花子勉强答应下来,可当时那表情,却像被生生割了块儿肉去。

    “小武,这表壳子真滑,摸着可舒服了。我看那箱子里还有一块白色的呢,上面还有宝石,你刚才怎么不拿?对了,这些小玩意不挺好带走的嘛。你也说那一箱子的东西超过五千块了,那咱们干嘛不多拿点?”

    正是因为发现洪衍武笑眯眯的总望着自己,陈力泉多少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了,这才问出的这句话。可洪衍武下面的回答,却很让他出乎意料。

    “泉子,要是你有一瓶刚买回来的二锅头,别人让你扔,你会扔了它吗?”

    “干吗?那不犯傻嘛。”

    “要是半瓶呢?”

    “半瓶也能喝呀,酒放着又坏不了……”陈力泉睁大了眼睛,迷惑地扭脸看洪衍武。

    “那空瓶子呢?”洪衍武依然不动声色。

    “要是你非要我扔,那我就扔了呗,反正卖废品也就二分,咱们又不缺酱油瓶子。”陈力泉还是不明白,他边说边揣摩着洪衍武的表情。

    他的这个表情,也不由让洪衍武笑起来了。

    “泉子,你还真会过日子,有用一概都舍不得扔……不过呢,这也能说明一个道理了。空瓶子咱们就不心疼了,可只要还有酒,那谁也舍不得摔。我的意思其实是想说,‘邹蛤蟆’就好比是这只酒瓶子。今天咱们已经给他弄得可以了,翡翠扁方找回来了,外带一块金表和四百块钱。不光揍了他,还砸了他几件家什,更让他在邻居们面前颜面扫地,弄不好老小子今后还得搬家。所以他现在也就成了那空了一半的瓶子了……”

    说到这儿,他又迟疑了一下才继续说。

    “你别忘了,‘邹蛤蟆’已经是个没家的人了,就守着当初弄来的这点儿玩意过日子。而且我看他也不全是为了图财,对这些东西像是真有点儿入迷了。否则他家里也不会就这几百块钱,而且今天你砸的那些,除了最后的一个,其他的也不怎么真的珍贵,可他仍像要了命一样的难受。所以我觉着,咱们要再把剩下的这点儿‘酒’再给他‘喝了’,你说,那老东西不就彻底成了‘空瓶子’了吗?他要连这点儿指望都没了,恐怕也就真敢把他自己个给‘摔’了……”

    “恩……你说的我有点明白了,这就叫‘破罐子破摔’吧。可‘邹蛤蟆’打不过咱们,他还能怎么样?我一把就能把屎给他攥出来。”陈力泉先想了一下,接着又有点不服气地问。

    “泉子,话不能这么说。你记着,不起眼的臭虫,还真不能瞧不起。一颗老鼠屎小不小?它能坏了一锅粥。咱们目的既然已经达到了,没必要把人逼到这份儿上。不说别的,‘邹蛤蟆’能把东西藏在顶棚上谁能想得到?这冲这个,老小子真急眼的时候也能咬下咱们一口肉去……”

    说到这里,洪衍武忽然联想到了自己的过去,嘴里泛起了一些苦涩,语气也就有些沉重了。

    “……其实我最清楚,什么都没了的人,是真的敢于拼命的,就像我,像我过去那样。所以我就怕,真逼急了,‘邹蛤蟆’也豁出去,他会找公安和工人民兵告发咱们,或许还会干出什么更极端的事儿来。可要还有指望,他也就有了弱点,这件事他就只能吃烂在肚子里哑巴亏。比如说‘抬’了咱们,他的那些东西也保不住,弄不好追究起来他的过错比咱们还大。何况他也怕咱们的报复。人,只要没疯,还有路走,就永远得算计得失利弊……”

    “你就是聪明,说得有道理,你懂得去想,比我可强多了……”

    陈力泉听着先是赞同地点点头,可过了一会儿,他想到了什么,竟然也露出一个略带苦涩的笑。

    “小武,那你说……像我这样的……现在算不算个‘空瓶子’?”

    这话一下子就让洪衍武的鼻子酸涩起来,一想到陈力泉已经无父无母,成了无依无靠的一个人,他相当能理解陈力泉的心思。

    “不!不是!你当然不是!我过去曾经是,可现在也不是了!对,我有父母、有亲人……可你,你不是还有我吗?难道我们不是朋友?我们不是师兄弟?我们的关系比不得真正的亲人吗?你对我来说,真的就像亲兄弟一样。”

    洪衍武充满热情的表白让陈力泉不说话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轻吐出一口气来。

    “小武,你知道吗?你回来变化真挺大的,让我都有些不认识你了。你认字多了,写字也漂亮了,还懂得这些老物件儿和好多的道理,就连心肠也软了……要是搁过去,无论如何,你也得给‘邹蛤蟆’全抄走……”

    洪衍武不由一惊,眼珠一转,赶紧避重就轻地辩称。

    “你可别瞎想,我不拿那些东西,是因为变卖不易,别看值钱,可现在没什么人愿意花钱买这些,并不是因为什么心软……”

    可陈力泉却像什么都明白似的,仍然固执地打断了他。

    “小武,我是最了解你的,反正我知道你和以前不一样。不过你别急,也不用担心。为什么会这样,你不愿意说,我以后不会再问你。我只是想告诉你,你变的比以前更好了,我觉得能有你这个朋友,真是我的运气,谢谢你!”

    谁说陈力泉粗枝大叶、大大咧咧的?这细微之处不是能观察的挺明白的吗?

    洪衍武刮目相看下,也不知是心虚,还是有些不忍相骗,反正嘴头上更支吾了。

    “泉子,你可真……让我怎么说好呢?”

    陈力泉微微一笑,再次打断了他。“那你就什么也别说了。不过,既然你说把我当成亲兄弟,那我也要告诉你,有一件事你做的真的不对!”

    洪衍武可有点好奇了。“什么事?你说!”

    陈力泉却再不卖关子,相当认真且郑重地说。

    “你今天去找‘邹蛤蟆’,讨要这个扁方,应该都是为了给洪大爷看病吧?那你缺钱干嘛不先告诉我呢?我妈给我留了五百块钱的折子,你拿去用吧。还有,这块表我们也卖了换钱吧……”

    谁又说陈力泉不懂感情,是个只知道练功、吃饭、睡觉的木头人的?那这个人真是白长了一双眼睛!

    看着陈力泉真挚又诚恳的面容,洪衍武的眼角湿了,嗓子也**辣的,就像被一口烈酒呛住了一样。

    在一种从心底涌动的感动中,他那巧舌如簧,口吐莲花的本事,似乎全都忘光了,以至于他在这一刻变得木讷愚笨至极,就连一个简单“谢”字都不会说了。

    他洪衍武聪明吗?

    不!远远及不上泉子!(未完待续。)

第八章 开闸乱象

    回到福儒里后,洪衍武和陈力泉没直接进洪家的门。

    而是先去西院陈力泉家拿了泉子妈的存折,跑了一趟银行,把钱都取了出来。然后再加上“邹蛤蟆”给的四百块和尤三“份儿钱”的一百块,凑上了一个整数。他们这才带着钱和东西一起回了洪家。

    至于那块金表,洪衍武觉着卖也不过百十来块,还不好出手,就说服陈力泉先留下了。而此刻他们俩身上的全部财产,也就是尤三“份儿钱”剩余的八十多块了。

    毕竟是这么大的人了,身上总不能净光净。又考虑到还得外出办事,免不了要些交际开销。于是这点儿钱洪衍武也就没上交,而是二一添作五,和陈力泉一人一半,把这点儿“叶子”给“劈”了。

    而那些同样来自尤三的票证因为说不清来路,自然也没法交给家里,还得暂时搁他自己手里。

    就这样,傍晚六点钟左右,洪衍武和陈力泉带着厚厚一沓子大团结和包在黄绫子里的翡翠扁方,兴冲冲地走进了洪家的堂屋。

    可满心欢喜的他们,没想到才刚一打开门,还没来得及拿出东西来,王蕴琳就一下子迎了过来。

    王蕴琳并不是看洪衍武是不是带着扁方回来了,而是看儿子的脸,使劲地看,似乎不太相信这是洪衍武的脸。好像自己的儿子能回到家里是一件非常不可能的事,是一件很难以置信的事似的。

    这一下就把洪衍武满载而归的情绪全弄没有了,他的心里极为酸涩,根本不用再说什么,他就明白母亲一个下午都在为他提心吊胆。

    “妈,东西我拿回来了。您看看……”

    果然,见洪衍武掏出那黄绫子包裹的一刻,王蕴琳非但没一点高兴的样子,反而愈加惊惧。

    “你……真的去了……伤人了没有?出事儿了?”王蕴琳不去接包裹,只一边着急关门,一边急切地询问。

    “洪大妈(旧日妇女从夫姓,所以对王蕴琳这代人,往往惯以其夫姓氏称谓),您放心,我跟小武去的,一点儿后遗症没有,小武今儿的事儿办得相当漂亮……”

    最后还是陈力泉接过了话茬,然后一五一十把今天的经过跟王蕴琳讲述了一遍。

    陈力泉是整条胡同有名儿的实诚人,不同于瞎话张嘴就来的洪衍武,他这人一说谎就紧张结巴,所以见他如此坦然的描述,王蕴琳还是相信的。

    听闻邹顺才已经落魄成如此境地,王蕴琳最终安心地长舒了一口气,她再望向儿子的目光也就由忧虑、恐惧变成了欣慰和欢喜。

    那一天晚上,不仅以陈力泉名义凑上的一千块钱让王蕴琳份外感动,称谢不已。而且能再次见到失之复得的祖物,也着实让王蕴琳喜极而泣。

    而由于王蕴琳反复抚摸着翡翠扁方,久久也舍不得撒手,洪衍武好奇下经问过才知,这翡翠扁方竟然是他的姥姥留给母亲唯一的物品。

    这不免让他觉得母亲可怜至极,因为父亲治病的费用虽然已经有了希望,可这件东西一旦变卖,很可能母亲终其一生也再难见到这个物件了。

    洪衍武第一次感受到了一种喜忧参半的伤感。打心里说,他实在有些恨自己的无能,如果可以,他真的希望能用别的法子凑上给父亲治病的钱,能让这件东西永远陪在母亲的身边。

    就这样,看着灯下独自陷入往事回忆中的母亲,听着父亲因疼痛引起的吭哧声,他也在一种极为矛盾的心情下,呆呆地出了神……

    1977年3月24日,周一。

    这是洪衍武回来的第三天。

    王蕴琳一大早就用公用电话跟工厂请了假,她今天要带着扁方去各处询价。而陈力泉则用饭盒带着王蕴琳给留好的饭菜,照常去上班。

    至于洪衍武,他也有自己的事要办,那就是去公安局五处询问一下如何办理把户口从茶淀迁京的事情。

    京城公安局第五处,也叫劳改工作处,即后来的京城劳改局的前身。

    当年有人曾戏言,说在我国的“处长”中,谁也没有“京城公安局五处”的处长大。

    这是因为这个时期,在劳改工作处管辖之下的人,包括了劳改、劳教、就业和干部、职工,总人数要在十万以上。

    怎么会有这么多人呢?

    还是因为劳动教养的政策当时是“只进不出”。公安机关不但要负责抓人,监督劳教,解教之后还要负责给“教养”安排工作。

    那个年代,正是就业人员对“就业政策”最不满的时候。因为历年刑满的犯人和到期的教养分子,越来越多,几乎全部留在劳改单位就业。

    小小一个公安五处,可以说是背上了一个沉重的包袱。随着“就业人员”越多,公安局五处的“消化不良”就越严重,这些人员的待遇也就越来越差。

    比如在茶淀开头实行“就业政策”的几年,还对就业人员称为“就业职工”,可以参加工会,干得出色的,还有去北戴河休养的机会,工资一般都有四十多块。

    因此大多数人都比较安定,或把家小接来,或在农村找个对象成家。

    可这种好日子不长久,没过几年,“就业职工”改称“就业人员”了。不但工会被取消了,新就业的,工资一般只有三十二元,低的仅能得到二十五元。

    特别是“运动”以后,“就业人员”又成了专(政)对象,年假休息一律不许外出,一年只给七天事假回家探亲,转场的时候还要用枪押送。到了这会儿,“就业人员”那才是,“有了吃的没用的,有了用的没吃的。”

    于是在“运动”末期,高压逐渐减轻的情形下,“就业人员”中就发生了许多逃跑事件。

    有的人去边境地区当长工,有的人跑到煤矿去下煤窑。更多不肯吃苦的人,就像洪衍武当初一样,“飘”在外面,靠各种邪门歪道过日子。

    而这些人一旦被逮回来,进了学习班,交代逃跑动机的时候,全异口同声诉说就业的生存困境,说只要能解决了吃饭穿衣问题,他们就不逃跑。

    但事实上,这些问题要没政策,整个公安局里谁也解决不了。所以对那些所犯新罪不太严重的人,最终处理往往只好由管教干部们难于自圆其说地讲一通大道理,再一放了之了。

    就这样,就业人员继续逃,被抓后再放,放了再逃,也就成了一个恶性循环,这恐怕也是当时促成社会治安乱象的一个比较重要的原因。

    情况的改变还是始于四人团伙的倒台,随着一些当年受冲击的公安老干部逐渐起复,上面已经动了想改变不良现状的念头。于是就在洪衍武回家的这一年起,公安五处便已经开始逐渐放闸,允许一些有实际困难的就业人员先一步迁回户口了。

    应该说,这是一个善政,对国家和普通百姓而言都是好事。可也应该明白当时面临的具体困难,这么多年造成的沉疴的问题,这么多人员的问题,要想一次性解决也是不现实的。

    所以当洪衍武来到公安局五处的接待室后,他见到的是一副极为混乱的场面。

    五处接待室里人头挤挤,水泄不通,全都是来讨要户口的“教养”家属。而且这些人里,绝大多数,还都是满头白发的老头子、老太太。

    当年的老人可是很少有识文断字的,社会上争抢公共汽车座位,排队加塞的乱象又蔚然成风。所以这些人既不知道守秩序排队,更不懂得要轻声细语。

    他们每一个人都是一个劲儿地往里硬插硬挤,好不容易挤到了接待人员的面前,也不管对方听得见还是听不见,就大声地吵吵起来。

    有老头儿要儿子回家伺候的,有老太太要孙子回家照顾的,还有申诉冤屈、要求放人、同时要求平反的,连哭带喊,嚷成一片。

    乱糟糟,闹哄哄中,几个五处的接待人员也是一脑袋热汗,手忙脚乱。他们声嘶力竭地劝阻了这个,又安慰那个,结果把精力和时间都用在维持秩序上了,压根就听不清谁说的是什么。

    洪衍武简直都看傻了,他万万没想到这里会热闹成这样。

    因为在他想来,在这个消息闭塞的年代,公安五处刚有这个初步政策,还没什么大范围的具体管理办法落实下来,就连张宝成这样的警察还不太了解,是不应该有太多人知道这个消息的。又怎么会有这种声势喧天的场面呢?

    其实,这恐怕就得说洪衍武想左了,同时也是因为他脱离这个时代太久,有些东西已经不明白了。

    这年头儿,老百姓虽然看不着电视,而报纸、广播上充斥的也大多都是政治运动的动向和大批判稿。但涉及到国计民生,毕竟属于老百姓真正关心的新闻范畴。

    人们为了自己的切身利益,绝不会因为正经媒体没有颁布就轻言放弃,所以有些精明的主儿,背地里便时常去找门路,跟有关人士打听最新的小道儿消息。

    还真别小看普通老百姓掌握的渠道,大多数人本人没多大本事,可是谁不是沾亲带故的?再加上当时掌权的干部构成也杂,有许多是特殊时期由底层上去的“火箭干部”,这些人之前干什么的都有。所以上层一有点儿什么动静,很快就会从“小道儿”上溜达出来。

    实际上,由打可以迁回户口的政策一松动,有关消息,就开始东播西传,飞短流长,很快就弄得满城风雨了。

    甚至有的老百姓知道这事儿的时间,比公安机关的头头脑脑儿知道的还早还全。有人甚至把具体的政策尺度都掌握了,尽管其中不乏有猜测的成分,但却让人不得不信。

    因为当时确实就是这样的状况,有许多事儿,小道儿消息比官方发布的消息还准。这也是为什么后来哪怕社会稳定后,在相当长的时间里,社会流言仍然很容易传播,也很容易使人上当受骗的主要原因。

    反正不管怎么说吧,面对这种乱哄哄的场面,洪衍武可是死了心了。他一看样子,就明白了,这里绝不可能解决问题,只好又挤了出来,回家去另打主意。

    要说现在的洪衍武,眼界和见识都是有的,他又曾与商场、官场的人打过多年交道,讲的是门路和关系,他深知公章不如私章,戳子不如面子的道理。所以很快他就把面临的状况想清楚了。

    他认为如今“运动”一结束,当初因为各种原因被迫出京的这些人,只要还有一口气儿在,就都会惦记着把户口迁回来。

    可是那么多人,即便政策允许,也不可能一下子全回来,总得有个谁先谁后的问题。

    按道理说,平反冤假错案的、上山下乡的,政府得优先解决这部分人的问题,而劳改、劳教结束就业的这些人,大概率是往后错。

    因此,对他们这些“就业人员”,上面即便有开闸的精神,肯定也只能一步步来,谁能赶上这第一二拨,那肯定就不是靠运气、靠表现,而是靠关系、靠本领了。

    以他的条件来说,唯一能提出来的就是家有一个病重的父亲,可比他更困难的还有的是,所以要想靠这个加分把事情办成希望不大。要真想把这事办成喽,最好的办法,恐怕还得在公安局内部找关系、走后门。

    只可惜他虽然对送礼的门道儿精熟,当下却面临着“提着猪头找不到庙门”的难题,他又哪儿去认识公安局的那些头头脑脑们呢?

    唉,看来不得不从长计议了。而且还得快点想出辙来。

    因为他也知道,七八年后就是知青返城热。要真拖到那会儿,别说迁户口了,办什么事情都得难上加难。(未完待续。)

第九章 漂亮脸蛋

    “……我在值班呢,别胡闹……我代小何的班,不跟你说了吗?……别,你来了,我也走不了……行了行了,过几天,等我休息吧……”

    玄武医院妇产科产房值班室里,身穿白色护士服的方婷用哄小孩的语气对付完电话的那一头,然后蹙着眉头挂断了电话。

    虽然她看上去很是烦恼,但这通外线电话,还是让她遭到了同事刘佳的取笑。

    “又是那个‘米黄大衣’啊,这才认识几天啊,天天电话不断。你不会真见异思迁了吧?‘大果脯’怎么办呢,你想清楚了没有……”

    刘佳是和方婷一直搭班的小护士,俩人年岁相仿,彼此间算是可以互相吐露一些秘密的“闺蜜”关系,这会又赶上值班室没其他的人,所以她才敢谈及这么“敏感”的话题。

    方婷果然也不避讳刘佳,相当自然地又透露了一些真实情况。

    “切,什么‘米黄大衣’,人家有名字,叫刘新扬。家住外交部大院儿,人家的父亲也是副处呢……”

    “我看啊,主要是人长的帅吧?”

    “心还挺细呢。”

    虽然方婷翻了个白眼,但看得出其实她内心相当得意。

    可刘佳下面的话过于直白,却有些触动她的伤心处了。

    “要是我,我也考虑这米……啊,刘新扬,那‘大果脯’长的确实太谦虚了。”

    “说什么呢你?”方婷眉毛一立,这次是她真不爱听了。

    可这也不禁让刘佳睁大了眼睛。

    “呦,你到底是护着哪一个呀?”……

    这是下午三点,阳光尚算明媚。

    在玄武医院住院部的后面有一个小花园,小花园里有一个破败的小亭子。

    今年的玉兰还没有开花,所有的树木枝桠仍如冬日里一样地干枯,便更显得那小亭子孤零零的。

    方婷从产房出来后,就独自来到了这个小亭子里面。她现在很想在这里坐一坐,再静一静,好好梳理一下心中的杂乱。

    其实从去年的九月份开始,她就已经是一名正式的护士了。

    只不过刚一开始,她被分到了建筑部下属的一个不大的建工医院,所服务的病患,也大多都是建筑工人。

    那时她每天接触最多的人,就是那些风里来雨里去,整日泡在工地里的大老粗,她每天干得最多的事情,就是要闻着一身的汗臭和烟臭,为一身石灰和脏土的建筑工人更换外用药和打破伤风针。

    这种生活让她苦不堪言,也让她更加怨恨自己当初太过单纯,轻易地就上了坏人的恶当。

    不,她并不是指洪衍武。

    虽然一切都是源于洪衍武出了事儿,可让她深深记恨在心的人却是高鸣。

    因为自从洪衍武进了“局子”以后,高鸣对她当初的许诺就泡了汤,这小子不但整天地跟她编瞎话,借故推诿此事,还开始变得色胆包天,总想趁机白占她的便宜。

    这不禁让她深感怀疑,或许高鸣一开始就是夸夸其谈,当初只不过是为了利用她来巴结洪衍武,才那般地逢场作戏,肆意吹嘘罢了。

    于是一怒之下,她就彻底和那帮总参三所的孩子翻了脸,就连跟耿晓惠也不来往了。而在之后的苦日子里,她甚至连洪衍武也一起迁怒起来。

    她总是在想,如果没见过洪衍武多好,那么她也就不会错信高鸣的话,也不会在洪衍武的身上白白浪费了一年多的青春。没准她早就攀上另一个高枝儿了呢?这种事儿又有谁说的准呢?

    对于她这种设想,命运在一定程度上给予了印证,事情的转机就出自一次偶然的相逢。

    那一次,建工医院的内科主任因为本科室人手不足,来急诊科临时借调她,要她去主任办公室给一个得了肺炎的病人打吊瓶。

    本来她还以为内科主任破格接待的客人又是什么关系单位的小头头,没想到去了才发现,这次享受这种特殊待遇的,只是一个比她大不了一两岁,形容微胖的年轻人。

    而更奇怪的是,一向凶巴巴的主任却对这个年轻人加倍地和善,甚至比对那些关系户还要好得多。这种明显的不正常自然很快就让她意识到,或许这个年轻人大有来历。

    不甘心屈从于的命运安排的她,其实时刻在寻找着新的机会。

    说真的,在她并不大的年纪里,虽然只经历过不多几次,半开玩笑一样的恋爱,但她的情商并不低,也早就从中学会了各种引诱、对付男孩的手段。于是在她有心的试探下,这个毫无防备的年轻人很快就露了底。

    真没想到,他竟然是市属粮食局副局长的独子!因为家就住在离建工医院近在咫尺的平渊胡同单元楼,才会来这里输液的。

    还别看这个年轻人外表、谈吐都很平庸,甚至可以说是有些臃肿的、笨拙的、且幼稚的。但他却有一份坐办公室的清闲工作,他父亲的官职也无疑是她平生所接触过的人中最高的。

    这么一想,她的心里就起了微微的变化。似乎年轻人的胖脸也可爱起来,孩子气的语言模式也有趣起来。

    总之,副局长儿子的出现,让她发现了一个与自己价值标准相对应的新目标。于是怀揣着一种别样的目的,她用前所未有的细心,相当亲切地照料起这个副局长儿子来。

    甚至她还找了个内科主任不在场的机会,装作似是无意间,其实却是有意地,把自己脸上的口罩给摘了下来。

    这么做的原因不言而知,她对自己的“盘子”(黑话,容貌)相当有把握。

    因为她一直是那种只要出门,就容易招惹来男孩子追逐的女孩,早在上中学开始,就有胆大妄为的男孩子开始在学校门口、公共汽车站拦截她了。

    果然,对于副局长儿子这样一个涉世未深、还从未交过女朋友的年轻人来说,尽管还身处患病之中,可她的细心护理和天生美貌,仍旧是他根本无法抵御的东西。

    所以当天他们就互留了电话、地址等联系方式。从此,她也知道了副局长的儿子名叫宋国甫。

    而在接下来的数天里,这个宋国甫每次再来建工医院输液,便只是找她,他们的关系以飞速进展。

    不过短短几天,从素昧平生到难舍难分,从言语投机到散步相伴,等到宋国甫的肺炎彻底痊愈时,他们已经到了互赠照片的地步,明确地确立了男女朋友关系。

    是的,她得逞了!宋国甫被她弄得五迷三道!

    对她而言,这次意外中“抓住”的这个男朋友也是最划算的。她的漂亮的脸蛋,为她带来了许多她这个阶层本身无法享受到的东西。

    高级糖果、糕点、零食,一般人难有门路搞到的“的确良”衬衣、“线儿替”料子、漂亮的尼龙纱巾,沪上生产的小牛皮高跟鞋、折叠遮阳伞,甚至是普通百姓连夜排队也未必能买到的演出票……

    所有的一切,只要是她开口,宋国甫都能一股脑地弄来,轻而易举地满足她。

    特别是每逢休息日,她还能和宋国甫一起,带着照相机,坐着局里专门派给他爸爸的伏尔加汽车去郊外游玩一次。

    这才是她最痴迷的享受,因为去哪儿游玩其实倒在其次,能毫不心疼地用胶卷拍照也只是小意思,关键是一路上行人们那羡慕异常的眼神,总是会让她产生一种莫名快感。

    她最喜欢别人用这种眼神看她,就像当初洪衍武带着她在附近的胡同里横冲直撞,耀武扬威的感觉一样。

    并且在不知不觉中,医院的同事们也对她越来越巴结,有人托她换全国粮票、有人托她弄点油票,这些小事儿她也缠着宋国甫一一办妥。

    结果她简直成了众人众星捧月奉承的对象,每天中午都有人主动给她打饭,平时她若想请假、调班,急诊科主任也无有不准,甚至还有传言,说院长已经有把她调入药房工作的打算了。

    而身处在这些意想不到的好处之中,已经由不得她不产生一种,似乎自己就是**的虚幻妄想了。

    只不过,事情也没有尽善尽美的。接触时间一长,宋国甫身上最大的缺点也暴露无疑。

    他的性格太软和了,不但对她是个好脾气,对其他人也无比的和气,似乎连在街上见到条狗也要打个招呼。而一经与人产生摩擦,他马上就会退让道歉,也不管是不是他的错。

    像有一次他们看完电影,走出电影院的时候,明明是旁人挤了他们,可对方却故意找事般的叫骂起来。宋国甫唯一的应对方式,也只是连声道歉。结果让对方出尽了风头,于喝骂中洋洋得意而去。

    但她却不免觉得万分憋屈,因为要是以前,有洪衍武在,保准儿已经让那小子跪地上哭爹叫妈了。

    若是宋国甫只对陌生人畏惧,或许还有情可原,但他在熟人面前也抬不起头来,那可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没多久,她就又发现,宋国甫和她出门,经常会被一些熟识他的人叫做“大果脯”。甚至还有些坏小子专门喜欢当着她的面去戏弄宋国甫,也不知他们是在用这种方式彰显自己的威风,想挑逗她,还是嫉妒宋国甫交上个漂亮的女朋友,在诚心落他的面子。

    为此,她曾在背后撺腾宋国甫给这些人点教训尝尝,还说“你爸是局长怕他们干嘛。”

    可宋国甫却极不争气,非说他爸不让他以势压人,何况又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熟人,不过开几个玩笑罢了。真闹急了,大家面子上也过不去。

    她真觉得宋国甫是无药可救了,但对这种与其身份背景极不相符的现象也着实纳闷,后来经充分了解才知道,敢情宋国甫打小就过得极其窝囊。

    宋国甫的父母并不是京城本地人,而是赤手空拳从外地调京的干部。所以宋家住在粮食局宿舍的时候,别看宋国甫的父亲当时已经是个处长,但宋国甫却很受本地职工孩子的排斥,总受别人的欺负。

    同时,他的父母因为初到京城还没有什么人脉,必然需要做出一副宽容的形象。因而在儿子受欺负这件事上,他们便不得不持有一种息事宁人的态度,这不免更助长了那些习惯于欺软怕硬孩子们的兴致。

    最后,宋国甫因为天天哭着鼻子躲在家里,简直都不敢出门了。她的父母实在没有了办法,才不得不找路子,把家彻底搬出了粮食局宿舍,迁到了平渊胡同所属其他单位的单元楼里。

    可即使搬了家,宋国甫改不了性子,也依然是个受气包。但幸好这里的小孩家境都不怎么好,宋国甫又愿意主动把自己的零食、玩具与这些孩子分享,这才换来了一些暂时的安宁与平静。

    但另一方面,习惯成自然。平渊里的孩子们竟因此萌生了一种“有便宜不占王八蛋”的仇富心理,许多人不断提出越来越过分要求。

    宋国甫迫于无奈又不敢不从,于是时间一长,他这种懦弱如泥的性子和用好处买平安的做法,就为他换来个“大果脯”的外号。(未完待续。)

第十章 选择障碍

    在得知这些情况之后,她的心里是很有些别扭的。对于自己的男朋友是个任人欺负的软蛋这件事,想必没有哪个女人会不窝心,就更别说早习惯了和洪衍武一起去耍大拿人的她了。所以当时,她确实想到了要分手。

    不过,从理智上,她还是无法断然割舍掉这个能够给她更好生活的局长儿子,因为她又想到,过日子是不能靠耍胳膊根儿的。

    洪衍武再厉害又怎么样?不是也“进去”了吗?何况他就是没出事,光靠在街面上逞威风,也搞不来伏尔加汽车和三居室的单元房。

    因此一想到这些,她的内心又不免平和了许多。再加上她不久后又听宋国甫说,他的婚房父母早就给预备出来了,是在宣武门的大三居。于是逐渐的,她也就彻底把心里的不满压制住了。

    可一般来讲,生活往往喜欢和人开玩笑,你想要怎么样,生活偏不怎么样。

    别看她自己的这一关虽然过去了,但宋国甫父母那一关还没过呢。就在她和宋国甫交往两个月以后,宋国甫的父母知道了这件事,他们的交往也终于遇到了一道真正的坎坷。

    那一个星期天,她应邀去宋家做客。这次邀请在本质上,自然是宋国甫的父母和妹妹知道宋国甫交了女朋友,都想要亲眼看一看,替他把一把关。

    虽然局长夫妇和她想象中完全不一样,一点架子没有,也十分地和善可亲,可那一次她是真的有点狼狈了。

    因为去宋家吃午饭的当天,所有的礼品都是宋国甫买的。她能明显感觉到局长夫人在了解过她的家世后,看穿了这一点。

    而且还有关键的一点,那就是宋国甫的妹妹宋平平说,好像是在饭馆里见过她,还为此询问她的家是不是就住在白广路一带。

    那可是她当初和洪衍武、高鸣他们在一起鬼混的时候才会频繁出现的地点。特别是每次他们在饭馆里吃饭,酒过三巡得意忘形下,还不免做出些勾肩搭背,冒一根儿小烟之类的举动,这让她当时就因为心虚急出了一头冷汗。

    结果那一天的午饭,尽管摆满了一桌子的鸡鸭鱼肉,还有一瓶国外的葡萄酒。可她吃得极不是滋味,只胡乱拔了几口饭菜便说吃饱了。饭后,她甚至还极其失礼地,以身体不舒服为由,仓惶逃离了宋家。

    之后的几天里,她一直都没见过宋国甫的面,渐渐的,她便以为这段关系就此结束了,并为此失落、自怨自艾了许久。

    这是因为她忽然发现,一旦真的失去了,宋国甫的重要性才凸显出来。

    那些她喜欢的东西,再没人送给她了。

    也再没有人,像侍候公主一样每天追着她问寒问暖了。

    自然,伏尔加轿车和大三居就更像冰雪宫殿遇到夏天烈日一样,彻底地变成了一滩水,同样从她的生活里流走了。

    倘若平心静气地想一想,她自己又有什么呢?容貌再美也有老的一天,远不如富足体面的生活来得实惠。

    再说了,漂亮姑娘其实有的是,局长儿子却是稀缺资源。人窝囊点儿又算什么,只要最后能混上一官半职,别人不也会上赶着巴结?

    那个时候,她是真的后悔了……

    可偏偏没想到的是,生活对她竟异乎寻常地宽容,没多久便又给了她一次预料之外的转机。

    局长夫人居然很快亲自来访,并把她单独带到了内科主任的办公室里,直白地询问起她对宋国甫的感情到底有多少真诚。

    她可不傻,从宋国甫母亲焦躁的情绪中迅速地把握到了一线希望,于是她声情并茂地流着泪做了一番极“真挚”的表白。

    果然,经过这次谈话她才知道,一向习惯于唯唯诺诺的宋国甫为了她,居然第一次和家里人闹了意见。并声称如果父母不接受她,宁愿搬出家门。几天过后,局长夫妇不见儿子有丝毫软化,他们这才不得不妥协了。

    只是局长夫人这次虽然同意了她与宋国甫继续交往,最后临走时,也没忘了用郑重的语气提醒她,说她过去的事儿他们可以不计较,但希望她今后的生活方式要安分一些,更不要在感情上伤害自己的儿子。

    为此,她也清楚地意识到,其实在宋国甫的家人心中,对她还是保持了一定的成见。

    不过,既然宋国甫家人已经正式认可了他们的关系,把她视为了未来的儿媳妇,那么对她的事情自然也要上上心。

    不久后,经局长夫人的运作,她便从顺利建工医院调入了玄武医院,成为了一名工作相对轻松的,三甲医院妇产科的产房护士。

    所以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她便对生活相当满足。而经过了这次波折,她对这次失而复得的机会也是份外珍惜。

    她这个人很现实,脑子里想的事比同年龄的女孩要远不少。她明白青春易老的道理,也知道很快她就会面临成家育子的实际问题。

    好在一般人所烦恼的问题,对于宋国甫的家庭而言,却很容易解决。

    并且她也知道,宋国甫作为家里唯一的男孩子,他的家庭也必然会将大部分资源向他倾斜,为他铺设出一条通往光明前途的捷径。所以他们结婚以后的幸福生活,也是有着充分保障的。

    更何况这件事她家人的态度也很支持,就连她百般挑剔的母亲都说她找了个好对象,巴不得她赶快到适婚的年龄,就此嫁过门去。

    那她还有什么理由可再犹豫的呢?她满可以不再像别的姑娘那样,为自己的终身大事发愁了。

    按当时她的想法,其实已经可以计划结婚所需的物质条件了,省得临时现要,一时准备不急,也免得事过后悔,反正宋家财大气粗,不要白不要。而等到自己年龄一够岁数就去登记结婚。

    老天眷顾,短短的不到一年的时间,就让她的未来呈现出圆满的光环,“结婚”这个词,似乎就专门是为她这样的人准备的……

    可就在她整天想着结婚、生子、要彩礼、住大三居、过小日子这些喜兴事的时候,生活却偏偏又为她安排了另一个选择。

    还是在医院里,仍然是不经意间。刘新扬就那么突兀地在她的面前出现了。

    他脸很白,是个很帅、打扮很时髦的人,除了穿着一件极有特色的“米黄色大衣”之外,他的脖子上围了一条黑围巾,一看就特有文化,家境应该也不错。

    他的外表也很有男子气,的确是每个女孩子都会动心的那种。

    接着他主动向她问路,她回答了,可没等她走开,他又问起她的名字,她这次没答,却反问他的名字,他对她有好感,她对他也有了好感……

    那天,他们就站在医院大厅的角落聊了起来,她知道了他是外交部大院的子弟,父亲是副处长,他自己也很快就要去外贸局工作了。

    综合而言,这个刘新扬虽然在一些硬性条件上,还比不上宋国甫的家庭,但无疑的是,他幽默文雅的谈吐和出色的外貌却都比宋国甫强出太多了,不能不在她的心里打出了高分。

    于是那天鬼使神差地,她也不知自己究竟是怎么想的,她不但没告诉刘新扬自己已经有了男朋友,还把医院值班室的电话留给了他,而对于宋国甫母亲当初极为认真的警告,却全然抛在了脑后。

    此后,刘新扬常在中午来找她,他们有时在一起吃饭,有时一起去路上遛弯。

    第一次是20分钟,第二次是40分钟,第三次就是一个小时了。

    刘新扬谈话的时候语调总是轻柔的,表情常是微笑的。

    她的心为此经常怦怦乱跳,那种感觉就像她当年的初恋——和那个新华社大院的男孩在防空洞里约会一样。他们两个人经常不说到她上班迟到是不会结束的。

    总之,跟刘新扬在一起的滋味和宋国甫完全不同,并且刘新扬本人就能起到类似于伏尔加轿车的作用。所以在散步的路上,同样有许多经过的姑娘会对她报以羡慕的眼神,似乎恨不能换成是她。

    可当最初几天的快乐过去之后,当她的人冷静下来之后,她却突然意识到一种“三角关系”难堪与危险,让她的心彻底乱了。

    她不知该如何是好了,是把握住已经得到一切?还是不惜一切,再像生活索取更多更好的东西呢?

    生活呀生活,你究竟是厚待我,还是折磨我?你到底要给我一种什么样的生活?

    如果刘新扬不如宋国甫,那你为什么要让他出现呢?

    如果宋国甫真是最好的选择,你为什么又让我遇见刘新扬?

    究竟怎么选,才是最正确的呢?

    就在方婷蹙着眉头,下死力揉搓自己衣角的时候。还没等她把这个问题想清楚,另一个意想不到情况就又扰乱了她的心境。

    刘佳竟然跑到了小花园里来找她。

    “方婷,外面有人找。”

    方婷一惊,就站了起来。

    “刘新扬!他怎么又来了?我刚跟他说过今天不行的呀……”

    刘佳忙解释。

    “不是,来了个我没见过的人,他说他叫洪什么武……”

    方婷的双眼瞬时睁大。

    “啊?不行!我不见他,你跟他说我不在!”

    可刘佳跺着脚却又一指。

    “那哪儿成啊,我都告诉他你去小花园了。这不,你看,他都找过来了!”(未完待续。)

第十一章 满拧

    目睹一个熟悉的身影正从远处向自己走来,方婷一下子就傻了,她的心里慌乱的不得了。

    刘佳见她变成了这副反常的模样,也不由急着直追问。

    “他是谁呀?方婷你怎么啦?”

    以方婷自己对洪衍武的了解,她明白今天再想躲肯定是躲不掉的了,可见面后究竟该怎么办,她也不知如何是好。

    她可是见过洪衍武生气的时候有多么凶狠失控,要是他知道被她给甩了,即使不会打她,肯定也会大闹一场,真要惹来旁人看热闹,她没准儿就成了全医院的笑柄。可这种事儿哪能瞒下去呀,再说她真的也不愿在跟他有一点牵扯了,免得影响前途。

    所以现在唯一能做的,她也只能求刘佳留在这里陪她了。因为她觉得有旁人在场,洪衍武兴许还不会太过分。

    “刘佳,你可千万别走。他是过去纠缠我的流氓,是个活土匪,很可能刚放出来,我怕……”

    方婷十分惊慌地小声恳求着,她此时握住刘佳这根救命稻草的手,分明已经出了冷汗。

    这下就连刘佳也明白事态的严重性了。她同样紧握住方婷的手,想用自己的温度去温暖她。同时十分后悔不该随便把人带来,而她再望向洪衍武的眼神,则充满了警惕与戒备。

    走近的人果然是洪衍武,他一点没犹豫就直奔方婷而来。

    他身上与刚从茶淀回来的那一身装束相比,只不过更换了一件新夹袄,身上多了个军挎书包。但外面穿得还是那些洗得有些发白的旧衣服,连个帽子也没有,脚上也还是那双破烂的脏棉鞋。

    这身装扮在方婷眼里,别说不比过去他身披将校昵大衣,一身板儿绿,脖子上系着白口罩,英姿飒爽的模样了,哪怕就连普通的城里人也不如,落魄状一目了然,直追农村人的打扮。

    可洪衍武却似并不在意自己的形象,大大咧咧径直走到方婷面前。

    “哟,方婷,你真在这儿呢,咱们终于见面了……”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的?”方婷脸色苍白地反问。

    对这个问题洪衍武可有点卡壳,他还真不能说,是上辈子自己废了多少周折才知道的。

    “这个……我不是跟人家打听的么……”

    方婷却是一副眼里不揉沙子的模样。

    “你认识的人,没人知道我在这儿!”

    “这个……不重要吧?重要的是……”

    洪衍武的言辞继续模糊着,他其实是在想该怎么说正事,可方婷却彻底把他的意思误解了。

    “重要的是你回来了对不对?你不是判了三年吗,不是跑出来的吧?”

    见话题一下又跑远了,洪衍武叹了口气,很有些无奈地解释。

    “瞧你说的,我是三天前带着解教证明光明正大回京城的。地震时候我救了人,政府奖励……”

    “你还挺英雄!不管怎么样,我们完了。请你不要再来找我了!”

    方婷的声音突然一下变得很尖刻,在固执己见的情况下,她只用一句翻脸不认人的话,根本没容洪衍武“进门”,就彻底把“门”彻底堵死了

    这下洪衍武真有点急躁了,他的正事儿可还没说呢。

    “你别这么说呀。其实我是……”

    你现在什么也不是,你坐牢了,既没工作,也没有前途,就连户口也没有了。我不认识你,你也不认识我,从此我们就是陌路人,你明白了没有……”

    没辙!女人一自以为是,就没什么道理可讲。

    方婷似已陷入一种歇斯底里的情绪之中,始终不喘气地抢白着,而且一句句都是毫无顾忌的伤人之语。

    洪衍武彻底是被堵得完全无语了。其实他怎么不明白?他比谁都明白!

    这是一番多么熟悉的场面啊,和他曾经经历过一次几乎如出一辙。

    只不过当时并没有另一个护士在场,他和方婷是在人来人往的医院大门口会面罢了。

    前世的时候,他解教后在外面虽然飘荡了几年,但从感情上一直都难以忘记方婷。所以当年回京城以后,他首先惦记的一件事就是去见方婷。

    可是当他好不容易打听到方婷下落,赶到医院与她相见之后,这个年纪不大,但却老于事故的漂亮妞儿,却给他上了一堂从没见识过的现实课。

    她让他知道了,原来在男女之间的相处中,也可以不讲情只讲利。原来人完全可以把昔日曾亲密无间的一切统统抹掉,就像从没有动过情、从没有发生过一样。

    近十八年的人生旅途,他男人的自尊第一次被一个无情无义的小女子轻而易举地撇到地沟里。

    他还记得那无比羞耻的一刻,方婷毫不迟疑恩断义绝的表态,让疑惑、羞愤、不解的感觉同时环绕着他。他当时只觉得天旋地转,整个社会都不存在了似的。

    而这种失落和难堪的滋味,甚至让他难以生出报复的勇气,最终只能在众多行人的好奇目光里,灰头土脸、自惭形秽地安静离去。

    说实话,他这人天生就不相信爱情,更没想到好不容易傻呼呼地信了一次,还受伤如此之深。

    所以这件事,其实被他足足记恨了几十年。他后来之所以大摆排场地迎娶方婷,也未尝不是一种得偿所愿,一雪前耻的心态再作祟。

    当然,他没想到的是,最后方婷虽然嫁给了他,却依然让他蒙受了更大的耻辱。

    但即使如此,如果真的仔细分析,其实第二次带给他的伤害也远没有第一次大。

    这不仅是因为当时他已经有了足够的力量去惩罚方婷,把她和孩子一文不名地赶出了家门。也因为在后来的婚姻关系中,其实他对婚姻的不忠,是更普遍的存在着。

    反倒是方婷自从嫁给他之后,明知他的出轨却从没有计较,并且一直百依百顺、尽心尽力地在履行一个妻子的义务。

    自然,其中不免有方婷贪图物质生活的原因在内,但更多的,可能也是因为她婚前在孩子的事上欺骗了他,多少有些良心上的愧疚和心虚的成分在内。

    这件事,他差不多是在那些幽禁的黑暗岁月中想明白的。而那时,他已经完全不记恨她了。

    因为他发现,方婷在本质上其实和他没什么不同,他们都是走错了路的人,为了追求自己想要的东西,从骨子里一直信奉着“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让天下人负我”的损人利己逻辑,而且无论是她还是自己,最后因此都没落个好下场。

    是的,对他而言,如今往事已俱往矣,旧日的恩恩怨怨、孰是孰非在他的心里早就淡了。他对方婷既没有痛,也没有了恨,更没有了痴迷于占有欲。就像她说的那样,他们真的已成了陌路人,平淡得可以用“事不关己”四个字来形容。

    而现在比较幸运的,倒是他终于明白人该怎么活了,也有了重新开始的机会,但方婷却恐怕还要一错再错下去,最终走向她的人生悲剧。

    念及过去的种种,想到方婷和那个孩子曾经带给他的温馨与快乐,这甚至让他比可怜自己还要可怜她。

    所以本来,他是极不愿意与方婷再发生什么联系的,也并不愿意再介入她的生活。

    只不过家里还有些重要的事儿,他却不能袖手旁观,必须要办……

    “行了,该说的都说清楚了,我走了,你快回去吧,就别再来了……”

    方婷见洪衍武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被她数落得倒是发了楞,心里也不免有些害怕,于是草草就下了结束语,拉上刘佳转身就要回产房去。

    可没想到这举动却让洪衍武瞬间醒过了神来,他一步就迈在她们的面前,挡住了去路。

    “走?你去哪儿?话没说完呢,你等等!”

    一见洪衍武如此反应,方婷不禁打了一个冷颤。这一刻,她真以为洪衍武控制不住脾气,即刻要发作了。所以她的两条腿都软了,甚至泪花也随着控制不住的抖颤在眼眶里打转转。

    好在刘佳还在这里,一直在旁审视地望着两个人。

    她此刻见方婷已经很明显地表明了态度,可对方却还在死死纠缠。于是为了维护好友,她一急之下,终于也忍不住放弃了旁观的立场掺和了进来,对洪衍武横加指责起来。

    “行啦,还有什么可说的,你闹够了啊。早知道,我就不该领你过来。我告诉你,你别再缠着方婷了,人家已经有男朋友了,是个局长的儿子。你看你现在的状态,你能给方婷什么?你还是别痴心妄想了,快走吧!否则,我们可去找保卫科了啊……”

    “对不起,你了解我的,还是放了我吧……”

    正因为刘佳的声援,方婷这才恢复了一些胆气,她一边挎起了刘佳的胳膊,又一边对洪衍武说了一句,便绕过了他,再次头也不回地离去。

    此情此景不免让洪衍武由衷地苦笑起来。他万没想到,自己一句话还没说完,这事儿就能闹成这样。

    不过他可不能放两个小护士就这么离开,所以他也顾不得含蓄和礼貌了,追着俩小护士的后面就叫嚷起来了。

    “药!方婷!药!我要……药!”

    这句话不光有点歧义,大概是方婷也太恐慌了,好不容易才有脱身的机会,这一听洪衍武语气着急,反而更加速前行。

    那刘佳一时也没听明白,她只知道洪衍武跟着又追过来了,于是回过头来就骂。

    “你这人还没完了,还要,你要什么要!你要不要脸!再追,我可踢你啦!”

    都说一个女人一台戏,这有两个女人一起掺和,果然更平添了不少热闹。这还真是“你说前门楼子,我说胯骨轴子”——满拧!

    特别是听见刘佳连动手的话都说出来了,洪衍武倒真是给气乐了。

    不过他也再顾不了许多了,因为这会儿分明是说什么对方也不好好听了。而且方婷一旦走出小花园去恐怕就直接进产房了,看样子今后也肯定不会再见他,再接他的电话。

    于是他别无选择之下,为了叫住对方,一句相当狠毒的威胁也就出了口。

    “方婷!你再不站住,我‘破’你的‘盘儿’!”(黑话,毁了你的容貌)

    别说,这句可真灵,就像被点中了穴道一样,急步匆匆的方婷一下就站住了。

    而她再转身过来时,饱含恐惧与委屈的眼泪却像泉涌一样地下来了……(未完待续。)

第十二章 神侃

    “洪衍武,你混蛋!”

    方婷一边咒骂着,一边用手绢擦眼泪,哭得是梨花带雨,哭得是人见犹怜。

    即使是洪衍武也不得不感叹,女人这个年纪还真是一生中最美的时候,无论是皮肤、气味、还是尚带青涩的神情,乃至于清澈的眼泪,全都是可以轻易征服男性的利器。

    看来时间的确是女人的大敌,随着年龄增长,女人外表的魅力是必定会减退的!

    “别哭了!不哭的时候才漂亮!”

    “你就是个混蛋!混蛋!”

    “唉,我身上也就这点毛病了,你不早就知道吗?”

    为了止住方婷的哭骂,洪衍武厚着脸皮的几句话,终于把她和旁观的刘佳都逗笑了。

    还是小花园的亭子里,方婷正用手绢一边擦着眼泪,一边破涕而笑,刘佳也还站在一旁安慰着她。

    现在气氛可比刚才和谐多了,三个人间再没有箭拔弩张与针锋相对,反而呈现出一种让每个人都有点哭笑不得的奇妙气氛。

    这是因为洪衍武恰才用胁迫的方式留住方婷后,已经把真正来意都讲清楚了。

    原来,受家庭成分所累,洪禄承在医院求诊从来都是遭致冷遇,医生往往只用普通的止疼片来打发他。可他如今的病状又岂是这种在药店里贩卖的“阿司匹林”能起效用的?所以他每夜都要疼醒好几次。

    洪衍武自然看不得父亲如此受罪,便想着给父亲开一些好一点的止痛药。可因为这类药物多是阿片类药物,属于受管制药物。所以他思来想去后,发现自己身边除了方婷再无其人可求,便只有硬着头皮前来试一试了。

    却没想到,仅仅因为没能把话说清楚,居然出了这么大岔子。并且现在误会虽然解释清楚了,但他却恐怕还需要继续头疼。

    因为方婷刚才真的被吓着了,虽然对他那疑虑重重的提防已然消失,但取而代之的却是受惊吓后的恼怒,另外,也不免有一些因为自以为是、先入为主而闹出笑话的尴尬。

    洪衍武最了解方婷的脾气,知道这位气性大,他要是不能把这位落下的面子找补回来,再给她哄高兴了,今天恐怕还是会白跑一趟。

    果然,等方婷一擦干了泪,就开始带着怨气跟洪衍武打起了官腔,非拿医院条例说事,哪怕洪衍武一个劲道歉,可她一点能通融的意思也没有。

    不过幸好刘佳心肠还不赖,大概因为刚才她也错怪了洪衍武有点过意不去,反帮着他说上了好话。

    “好了好了,误会不解释清了嘛,人家也给你道歉了,至于的嘛!要不就帮帮他呗,你要怕麻烦,我去外科帮他问问。”

    “刘佳,你甭管他。谁让他故意吓唬我的!而且你不知道,他刚才那话的意思是……”

    说到这里,方婷才意识到了什么,赶紧打住。

    “什么呀?我就听见盘子、碗的了,什么意思?”

    刘佳可一点没注意方婷的脸红,仍睁着大眼睛好奇宝宝一样地追问。

    这倒是为洪衍武制造出进一步的缓和关系的机会,他赶紧用打镲的方式,抢着说话,替方婷解围。

    “方婷同志,其实吧,你根本没必要怕我。全世界的无产阶级革命者,只因为国际歌,就可以成为亲人,咱们再怎么说也是熟人呀。就算我一时糊涂当了流氓,是天下第一号的亡命徒,也没这么丧心病狂吧?更何况党和人民并没有抛弃我呀,还给了我改邪归正的机会……”

    洪衍武夸张的语言,果然成功地缓和了方婷的脸色,同时也转移了刘佳的注意力。

    甚至引得刘佳一直在笑,可她嘴里偏偏又抬杠似的说,“这还真不好说。现在因为处对象不行,闹出来的事儿可多了,就送到我们医院的,吃药的,上吊的,割腕的,砍人的,自残的都有。谁知道你一冲动,会干出什么来呀?再说了,你就真能保证现在对方婷没想法了?”

    这话不免也吸引了方婷注意力,她盯着洪衍武,似仍有顾虑。

    “那些人出问题是因为他们糊涂啊。我可是有自知之明的人,哪能跟他们也一样啊?再说了,有想法也没用啊,道理我都懂。噢,我喜欢谁,谁就是我的了?那我还喜欢银行呢,银行怎么不是我的?对吧!其实我早知道了,有些东西离我太遥远了,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就比如方婷……”

    这可是明显的恭维,眼见方婷表情又恢复轻松,嘴角也止不住泛起笑意,洪衍武便知道奏效了,他马上又向刘佳做另外的补充。

    “其实你也别误会,当年我和方婷的关系很纯洁。说白了,我们才多大呀,不过是小荷才露尖尖角,就跟过家家似的,完全是普通朋友的相处。那会儿甚至我跟她一说话就脸红,是有贼心也没贼胆。别说‘二部’、‘三部’了,就连“一部”都没到过……”

    “什么又叫一部、二部、三部呀?我就知道一机部,二机部。”

    没等洪衍武说完,刘佳就忍不住问起来,因为她实在是听不懂某些名词的含义。

    这自然不能怪她,因为洪衍武说的又是特殊圈子里的黑话,其实一部、二部、三部是指的女孩子身体的部分,一部为脸蛋、二部为胸、三部为下体。

    其具体用法类似于这样。比如说,一旦有哪个坏小子交了女朋友,跟此人不错的哥们往往会这样的问他,“你们俩的感情有多深了?你动她哪部了?”

    所以说,这话当年只有不正经的青年人才会了解其中的含义。

    而眼见洪衍武嘴没把门的。怕丢人显眼的方婷却着急了。“洪衍武,你怎么什么混话都敢胡说!你再这样,我马上就走……”

    洪衍武立刻意识到这个年代男女界限之严苛,即使面前的这位是个真是个婊(子),也接受不了太过直白的冒犯,便很有点后悔自己说话没过脑子,于是赶紧补救地说。

    “对不住啊,我又满嘴跑火车了。不过,我真正的意思是想说,其实任何承诺在时间面前都是苍白的。情感虽然凌驾于物质,却是要以物质来作为垫脚石的。而一个没有未来的人,也很难想象他会忠于自己的感情。你们说,我哪儿还会再有什么不切实际的奢望呢?以我现在的状况,其实更需要的,是两位高尚的白衣天使能伸出你们友爱的双手,拉我一把。”

    别说,洪衍武拽出的这几句还真把俩小护士都给震了。

    方婷像不认识似的,盯着洪衍武直看。

    刘佳也忍不住表示欣赏。

    “没想到你挺能白话,还能说出这么文艺的话来,简直都快赶上写诗的了。你哪学校毕业的?是不是语文成绩特好呀!”

    洪衍武忍不住一乐,心说这或许就叫娇小姐遭遇老情圣,吃亏在没见识上喽!随便胡诹了两句就让你们吃惊成这样,看来再拽上两句也就真差不多了。

    “过奖了,其实我也就是平时喜欢看看书,所以才懂得很多人不明白的哲学道理。你们还别不信,比如从辩证关系上讲吧,方婷刚才虽然上了我一当,在你们看来肯定就是坏事,但在我看来,这同样也是件好事。”

    “怎么可能!你胡说吧?”刘佳一点不信。

    “说你胖你就喘呀!就你还哲学呢!”方婷也嗤之以鼻。

    可洪衍武却不慌不忙地说,“我讲个故事,你们先听听。有这么一只狼,去敲兔子的门,狼嘴里亲昵地说道,‘小兔子乖乖,把门儿开开。’小兔马上回答,‘来喽!’。可兔妈妈却说,‘不许开!是狼!’你们知道狼最后说了一句什么话么?”

    “你没事儿吧?这是幼儿园小孩儿都知道的故事呀。”

    “就是,这故事不就为教孩子别给陌生人去开门嘛。狼还能说什么?灰溜溜地走开呗。”

    刘佳和方婷全都不约而同翻了个白眼,然后以一副看傻子的眼光看着洪衍武。

    但让她们完全没有想到,偏偏洪衍武一抹坏笑浮上嘴角,紧跟着就给了一个她们根本想象不到的答案。

    “你们也太主观了,哪儿有这么简单!其实最后,狼是叹了一口气说,‘唉,骗一个女孩容易,骗一个女人太难!’”

    这种段子,在当年绝对属于脑洞大开的范畴,一下就让两个女孩乐不可支了。

    可她们毕竟也是产房的护士,表面上笑过去了,对其中的隐藏含义很快也弄明白了,于是又都是面上一红,不约而同地骂了起来。

    “流氓!”

    好在这次骂归骂,但开心是真,嗔怪是假。也算是习惯成自然吧,都是年轻人,在某种程度上确实没那么古板。

    所以洪衍武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他不但对此评语满不在乎,并且还得寸进尺地又说了句“做人不流氓,发育不正常”的“名言名句”。

    这不禁让俩女孩听了更是脸红得像发烧了。

    方婷一个劲直抱怨,“你怎么这么能贫啊,都是跟谁学的?当初我怎么就没看出来呢!”

    刘佳倒是没怎么计较,她似乎挺喜欢洪衍武另类的说话方式,又主动追问。

    “唉,流氓都像你这样说话吗?那你还懂不懂别的了?”

    什么事情都是一步步到位的,洪衍武听了眼睛一转,心说脸皮厚吃个够,脸皮薄吃不着。就这样,拿捏着尺度,一个趁热打铁的荤段子,他又招呼上了。

    “古诗我也略懂一些,比如这首吧。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我觉得写得最好的地方就是简洁形象,立意新颖!古人仅用寥寥数语就勾勒出一幅生动的场景,可是要用现代文表述就累赘了,或许就得这么说了,床前有位叫明月的姑娘已脱去衣裳,她的皮肤娇嫩得如同地上的白霜。抬起头望着这位明月姑娘,低下头又想到自己老婆还远在故乡。我觉得吧,这首诗充分反映了诗人作为一个漂泊的男人,独自在外游荡,寻花问柳时的矛盾心情!”

    “哈哈哈!你可真不是好人!”

    嘴里还是这么说,可这次还真的控制不住了!

    不光刘佳乐得只咳嗽,就连方婷也捂住肚子笑个不停,两个女孩什么假正经的矜持和故作姿态全扔一边去了。

    看她们的反应,气氛完全已经到位,洪衍武此刻也塌实了。

    在这个年头想获得女孩的好感,其实也没那么复杂。全靠嘴跟得上。只要能靠神侃给她们聊美了,别说托她们办点事儿,就是真想要人都有戏。

    果然,等俩人笑够了,洪衍武再重新提起给父亲开药的事儿,方婷态度上的坚冰便融化了,不再板着一张脸了。但她也只能答应去外科尽力帮着问问,并不敢打十足的保票。她还问洪衍武他父亲的病历和诊断带没带,总得有些实际的证明才好说话。

    这已经让洪衍武很高兴了,他忙不迭地打开书包拿出病历诊断书,同时还拿出两包牛皮纸包裹的东西分别塞给了方婷和刘佳。这也是他为了这次见方婷“套瓷”(土语,因为京城话把哥们叫做瓷器,引申为套关系),特意提前准备的“杀手锏”。

    “一点小小礼物,不成敬意。两位还请赏脸笑纳。”

    纸包入手后,一股香味扑鼻,方婷和刘佳都不由一愣,不禁一齐问了句“什么呀?”

    洪衍武笑嘻嘻的。

    “这还用问吗?西单北大街‘公义号’的糖炒栗子呀。你们女孩不最喜欢吃的嘛。”

    惊喜立刻出现在方婷的脸上,她可是识货的。

    “呦,‘公义食品店’可是有名的‘栗子王’呀,你特意去买的?那得排大队,还比别家贵一半呢。”

    “当然,我是诚心实意想要贿赂你们,自然得买最好的。实话说,排了一个小时呢。听说也就这几天就撤锅了,再想吃,您半年后见吧。”

    刘佳居然还有点贪心不足。

    “你一开始怎么不拿出来呀?而且我怎么看你书包里还有两包呢。”

    洪衍武忙叫苦连天。

    “你们一开始就撵人,我也得有机会呀。算我谢谢你,手下留情吧,我家里还有个亲妈和妹妹呢……”

    刘佳又有点没想到。

    “嗬,看不出你挺孝顺的,还挺细心呢……”

    洪衍武这才露出笑模样。

    “谁不都有妈么,我就厚颜无耻一点,全当你是夸我了。”

    刘佳今天真是笑太多次了,也不差这一回了。

    “哈哈,就是夸你,不过你脸皮可从来没薄过……”

    而方婷再端详洪衍武,目光里却露出了相当复杂的神色。她怎么也想不透,洪衍武身上的变化为何这么大,说话办事透着老练和精细,和一年前进去时的戾气满身简直就像换了个人。

    一种莫名的吸引力,甚至让她怀疑自己是否对洪衍武也曾真的有那么一丝感情,否则为何又会产生这种奇怪的感受呢?

    可就在这时,也容不得她再细想什么了。

    因为一个微胖的身影已经出现在小花园里。她的现任男朋友宋国甫,也找到这里来了。(未完待续。)

第十三章 神转折

    如果是三十分钟前,宋国甫出现在这里,方婷一定会感动得热泪盈眶。

    因为就是“大果脯”再怂,但只要打出他爸爸的旗号来,保卫科的干事们也会万分配合,特别痛快地赶来把洪衍武驱赶走。

    可现在呢,不管是偶然,还是巧合吧,宋国甫来的时机却显得有点不适宜了。

    因为这刚好是方婷和刘佳吃着手里半温热的糖炒栗子,被洪衍武引出新一回合的“欢声笑语”的时候。方婷是真心觉得宋国甫还不如再晚来一会,等他们聊痛快了才好。

    另外,和洪衍武相比,宋国甫虽说在穿着上要体面的多,但他在气质和五官上却真的有点拿不出手,这当然让方婷也感到有点难为情。

    于是一见宋国甫向他们走了过来,她的脸色马上晴转多云,语气也有些冷淡。

    “你怎么来了?还找到这儿来了?”

    “不是说好了,今天一起去苏展剧场去看首都明珠交响乐团演出的嘛,是你让我弄到票后,早点来的呀?”

    “啊呀,我给忘了……”

    方婷这才想起来,可随后她又有点高兴起来。

    因为苏展剧场可是当时国家级的演出场所,所演剧目以大型芭蕾舞、交响乐、歌舞剧为主,也是世界各国众多著名演出团体访问京城唯一的演出场所。

    这种票自然是很难搞到的,她觉得正好是显摆一下男朋友优势的机会。

    “是前排的吗?要是后排的我可不去。”

    “是中间的,前面哪儿弄得着啊?这已经是托人好不容易才弄到的了。你要觉着不行,我也没其他办法了。”

    方婷的虚荣心极强,有心拿腔拿调地显摆一句,却没想到宋国甫竟这么实在,一点不懂打配合。这自然让她觉得丢了面子,脸色也就从多云彻底变了阴天。

    “哼,怎么连点儿小事你都办不好,那算了,你还是自己去吧。”

    宋国甫现在可真是一头雾水,方婷的这种冷漠态度他一点准备也没有。

    特别是他远远看见方婷几个在亭子里聊得热火朝天,现在走近了,这又发现方婷的眼睛红肿得就跟桃儿似的,明显刚刚哭过,心里就更想不通了。

    于是出自一种情感上的本能狐疑,他便忍不住便打量起从未谋面的洪衍武来。

    而一经发觉宋国甫揣测的目光看过来,洪衍武也意识到自己成了怀疑对象了。

    他什么没经过呀!现在不仅确定宋国甫就是方婷那个“局长儿子”男朋友,他也明白方婷这小娘们又犯了老毛病,这是在故意使小性儿、闹虚荣呢。

    可为了顺利把药开出来,这俩人他现在都不愿开罪,因此他赶紧带着友好的微笑,主动跟宋国甫打起招呼。

    “你就是方婷的对象吧?苏展的演出票可是最难弄的,这你也搞得到?真是不一样,像我们普通老百姓就是排一宿也弄不着。”

    随后他又故作羡慕地冲方婷说,“方婷,你就别不知足了。人家本事够大的了,苏展的票子,别说中间位置了,就是后排也一堆人疯抢呢,你要真不去,三倍价格卖我得了。”

    洪衍武把话铺垫得相当到位,无疑让方婷得到了一些满足感,她脸上的神色好看了一些。这时她也意识到宋国甫看洪衍武的眼神有点不对,觉得是应该给他们彼此介绍一下了。只是她介绍完了宋国甫,却对该如何介绍洪衍武有点犯愁。

    还得说洪衍武够老练,他一眼又看出方婷为难,于是便主动把事儿揽过来,真假掺半地自我介绍起来。

    “我是方婷的同学,今天是来求她帮忙给我父亲开药的。你看出方婷哭过了吧?这事怪我。但也是方婷心太善,她一听我们家情况,就因为同情我,立马哭了一鼻子……”

    刘佳一直默默在边上看戏,她听洪衍武这么能编,差点被嘴里的栗子给噎着,当场就是一阵呛咳。这不禁也招得方婷狠狠白了她一眼。

    宋国甫也不傻,一见这副情景,心里仍然怀疑,便又故意试探地问洪衍武。

    “那你也是卫校的?”

    “哪儿能呢?我们是小学同学,你知道总参三所的耿晓惠吗?我们都是一起的。”

    应该说,宋国甫的实际年龄要大洪衍武几岁,可洪衍武在灵魂年龄上有优势,反而更加见多识广。再加上这小子瞎话溜丢,张口就来,所以应付宋国甫那点小心思根本就不在话下

    特别是在说完后,洪衍武还相当热情地走过去,冲宋国甫伸出了手,显得相当成熟有风度。

    相对而言,宋国甫别看已快二十岁,但因为性格和父母娇宠的缘故,孩子气却至今未消,他反倒真的很稚嫩,很不适应握手这种成年人打交道的方式,于是他在被动地被洪衍武的手捉住后,脸也有些发烧。

    洪衍武看出了宋国甫的不适,很快放手,又麻利地从兜里掏出一盒“恒大”牌香烟敬上。

    香烟盒里亮莹莹的锡纸,在阳光照耀中闪着光芒。却没想到宋国甫手忙脚乱一番,才从烟盒里抽出了一根,胖胖的脸又一下子红到了耳根。

    没办法,宋国甫刚刚参加工作不足一年,特别是还处于其局长父亲的羽翼之下,粮食局里就没有一个人把他当成年人看待,等同于没有完全走向社会。

    所以在很老于世故的洪衍武面前,他便显得有些手足无措,一时窘态百出。而洪衍武这一系列的热情招呼虽然是好意,却因为太过正式,只起到了反效果,让宋国甫感到很别扭,有点不舒服。

    更难过的人其实是方婷,宋国甫的笨拙举动无疑让她感到颇为丢脸,她甚至开始怀疑洪衍武是故意想让宋国甫出丑。

    应该要说,对大多数眼高于顶的自恋女孩来说,脾气喜怒无常,毫无道理地迁怒他人,其实是一种常态和通病。

    于是这么一来,方婷刚好一些的心情又不自在了,她的态度也就出现了反复,明显对帮洪衍武的忙兴致寥寥了。

    “洪衍武,不凑巧啦,我们今天有事。所以你的事……我还是先替你问问吧,过两天再说。”

    因见方婷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又有变回石膏像的趋势,洪衍武又如何不知这是推搪和敷衍的话。他没想到就为这么一点小事,方婷竟又闹起了姑奶奶脾气,把他的事儿给扔一边去了。

    可她的男朋友是个没褪毛的雏儿,这也能赖他吗?亏他刚才还这么瞻前顾后、设身处地替她周全着!这还真是婊(子)无情,好人难做呀!

    其实说白了,都是他妈让男人给惯的!这样的娘们儿就欠收拾!

    “别呀,都是阶级兄弟姐妹,你哪儿能见死不救呢?方婷,你看我从福儒里大老远来的,真是急茬……”

    尽管洪衍武心里直骂娘,嘴上却还得继续说好听的。而就在他正发愁该怎么把方婷的气儿给捋顺了,能让她回心转意的时候。却没想到宋国甫因为从方婷口中听到了他的名字,在态度上出现了惊人大转向。

    “你,啊不,您……您是叫洪衍武吗?家是……是住福儒里的?”

    对宋国甫很突兀地插嘴询问,洪衍武有点意外。

    “对呀,没错。”

    更没想到的是,宋国甫一听,接着竟愈加夸张地大叫起来。

    “哎呀,您不会就是……七十二中的‘红孩儿’吧?”

    “啊?你知道我……”

    不用说什么了,真的不用再多费口舌了。因为还没等洪衍武弄清怎么回事,宋国甫就诚惶诚恐地急步上前一揖到地,眼神里也充满了某种近乎狂热的赤诚。

    “洪爷,‘大果脯’给您请安了!以前住平渊南里的‘元宝’是我大哥。”

    好嘛!这下子,别说洪衍武愣住了,方婷和刘佳也全都大惊失色。

    两个女孩都是一脸惊骇,紧紧盯眼前的这副匪夷所思的场面。方婷彻底黑了脸,连刘佳也伸手捂住了自己嘴巴……

    这世上的事儿,有时候就真这么邪性。

    谁能想的到,这局长儿子“大果脯”,一旦知道了洪衍武的真实身份后,态度竟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洪衍武的事儿,就此水到渠成了。

    还别看这“大果脯”待人接物不成,但人家老子的关系是真管用。下面的事儿根本没用方婷插手,宋国甫自己就鞍前马后地替洪衍武张罗上了。

    他直接去找了那个把方婷调进医院的副院长,诊断书和病例只翻看了一下,人家一点磕巴儿没打,就批条子给洪衍武开了三瓶“******”。

    拿着药以后,洪衍武可高兴坏了。因为他听刘佳说这是当年的进口新药,非阿片成分,对人的身体损害要少许多。不过药钱也是够贵的,一瓶要十块钱呢。

    洪衍武身上的钱倒是勉强还够,可当他要掏钱的时候,宋国甫却又说早给他垫上了。

    这让洪衍武自然过意不去,他连声道谢非要把钱如数归还。

    可偏偏宋国甫死活也不肯收,还声称洪衍武是“爷”字辈儿的人物,自己效劳本属应当,甚至还殷勤备至地把洪衍武一直送出了医院,并让他再有需求随时来找自己。

    而临别时,宋国甫唯一向洪衍武提出的要求,居然是问他,自己可不可对对外宣称是他的哥们?对此,洪衍武只能啼笑皆非地胡乱应承下来。

    大概是觉得彻底没了面子,对这个结果,真正不高兴的只有方婷。

    因见她神色越来越差,已经快到了乌云密布的程度。洪衍武真怕赶上“雷电交加的暴风雨”,所以也没敢耽搁。只是对宋国甫又说声友情后补,他就赶紧走了。

    不过据他的判断,恐怕宋国甫今天从方婷那儿,是不会再看见好颜色的。(未完待续。)

第十四章 粮爷

    直到走在回家路上,洪衍武想起在医院的经历还在频频摇头。因为他实在难以想象,他为父亲求药的事儿,竟然是以这种最为夷所思的方式解决的。

    不用说,他平时最反感的就是干部子弟。

    正因为又红又专,有着“革命大业,舍我其谁”的天生优越感,这些人大多骄傲自满,目中无人,谁都看不起。

    可偏偏今天,却让他遇到了一个干部子弟中的另类人物。

    要说这个“大果脯”,还真是个热心的实在人,一旦对你没了戒心,他就能对你掏心窝子。可以说,性格已经单纯的到了相当“可爱”的地步。

    并且他明明是个局长儿子,却居然还是个相当崇拜自己的“粮爷”。这也就更让洪衍武由衷地感叹命运安排之奇妙了!

    可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什么又叫作“粮爷”呢?

    难道就只因为这个原因,“大果脯”的前后态度就会产生这么大的变化吗?就会自发地对洪衍武如此毕恭毕敬吗?

    其实这事儿要是分析一番,共有两个原因。

    首先得归结于,当年的人们从幼年开始,就普遍存在着崇拜英雄的心理。这既是一种流行,也是一种天性。

    只可惜“雷锋”、“邱少云”太正统了、太不刺激了,也被宣传得太“滥”了。而“岳飞”、“杨家将”、“水浒”这些英雄好汉,又都太老了、不少还遭到了“上面”的批判。

    所以在当时打架成风的社会状况下,那些真实存在的,靠自己的拳头和刀子闯出一片天地的“玩主”,也就自然而然变成了那一代青少年心目中,最接地气的的新兴偶像。

    当然,大多数善于斗殴的主儿,在社会公众的价值标准中,仍然被毫不犹豫地划在了流氓恶棍之列。但这些人的大胆妄为、勇于抗争乃至于横行霸道的叛逆特性,在当年那种强压无处不在的社会环境里,也同时被许多人深为羡慕。

    特别是胡同里的平民孩子,因为这些“草莽英雄”往往就出自他们之中,所以大多数人即使觉得他们算不上什么英雄,但也值自己敬佩。

    于是,无论是各个中学里,还是胡同里,只要是半大孩子们聚在一起,就跟说评书似的,总得来几段最新的“江湖传闻”,并随后平添上众多听众们的评价与演绎。

    似乎这样一来,他们这些传播者也就有了地位,有了见识,有了不凡的经历,甚至有了吸引女孩子的资本……

    那么宋国甫既然生活在这个时代,又住在相对平民化的区域内。这种爱好自然也就跟着别的孩子培养出来了。

    特别是他打小就受人欺负,因此从心里也就更崇拜、更向往,那些靠仅靠单打独斗就能改变处境、威震一方的“英雄好汉”。而附近几条胡同中,靠着自己一双拳头复仇崛起乃至打遍周边地区无敌手的“红孩儿”,当然便成了他心目中光芒最闪亮、最值得仰视的偶像。

    用现在的话说,洪衍武是用自己咸鱼翻身的经历,使得“大果脯”产生了极强的代入感与共鸣,这才于无意中收获了一个最忠诚的“铁粉”。

    宋国甫甚至曾动过念头,想偷偷去观音院东院的门口等着,好好看看偶像长什么模样,可这种崇拜毕竟属于“叶公好龙”的范畴,与之兼具的也有一种发自心底的惧怕,所以他始终不敢真的付诸于行动,便也只好打消了这个念头。

    话说回来,其实宋国甫的这种“胆怯”也确实不失为一种幸运。因为当年的洪衍武,那可不管什么“粉丝”不“粉丝”的,绝对会把这个自己找上门的“大果脯”,榨成一点油水都不剩的“果干儿”不可。

    至于另外一方面的原因,那可就得说说“粮爷”这个词儿来了。

    是人都得吃五谷杂粮,是人就喜欢吃香喝辣,穿好的、抽好的。

    特别是京城的江湖,上至成名的“玩主”、“院派”、中至“圈子”(黑话,指女流氓)、“佛爷”、下至嘎杂子琉璃球儿、恶棍无赖小痞子,别看行事风格不一而足,但对金钱和物质享受的喜好和追求却都是共通的。

    可这样一来,问题也就出来了。

    “佛爷”自己有“抓分儿手艺”,“玩主”靠刀子“吃佛供”,“院派”本身家庭条件优越,偶尔还能仗着人多势众“洗”一回“佛爷”,而“圈子”全靠自己的“盘子”和“身条儿”傍着“玩主”和“院派”来钱。

    那么好,除了这些中上层人士,那么剩下那些边缘人物和下层人物又该怎么办呢?

    其实这就叫,“小鸡儿不撒尿,各有各的道儿。”

    剩下的那些小杂鱼和半玩不玩的主儿,虽然不像中上层人士那样有着固定财源,总能大块吃肉大碗喝酒,但凭着他们自己琢磨的一些歪招,倒也能弄点汤解解饥荒。

    比如说,去公园或学校门口“切”学生的钱啦,偷点废铜废铁啦,还有和一些进了工厂的熟人里应外合偷点厂里的东西,或是组织点小赌局什么的,而“养粮爷”也是比较常见的一种行为。

    “粮爷”也被俗称为“大钱包”。其实说白了,就是家里比较富裕,却又胆小怕事的主儿。这种人一旦被某些不安分的人盯上了,也就成了人家的“长期饭票”。

    像“大果脯”这样的家庭条件,在南城可谓首屈一指,自然是最优质的“粮爷”。

    何况当年的大人,是绝不会理解小孩儿的日子到底有多难过的。因此宋国甫打小就习惯了受他人勒索、破财免灾,从来就没动过依仗父亲的权势结束这种处境的脑子。那么他被有心人盯上,变成他人的专属“粮爷”,也就成了一种必然结果。

    像宋国甫跟洪衍武提及的那个“元宝”,其实就是平渊南里的一个小有名气的街痞,虽然被宋国甫称做“大哥”,但本质上却是长期喝他“血”的寄生虫。

    不过从另一方面而言,成了“粮爷”也有一些好处,那就是寄生虫对其负有保护义务,这样就可以避免其他人的骚扰。

    像宋国甫自打有“元宝”照应之后,他家附近其他的孩子便不敢再向他随便伸手了。

    并且“元宝”也不是个不知轻重的人,他心里清楚局长真正的能量,为此他对宋国甫的需求一直都控制在相对合理的范围之内,反倒会时常带着这个“粮爷”出去“风光”一下,见识一下“江湖场面”,用以培养感情。

    果然,这么一来,宋国甫对这个“大哥”相当满意,俩人相处还挺融洽。只是随着时间一长,宋国甫也逐渐发现了“元宝”的秘密。

    敢情“元宝”在外敢于招摇的真正原因,并不是因为他有多么的能打,而是因为一遇到什么情况,他往往能打出“红孩儿”的旗号来说事。

    要说实际情况,“元宝”本人和洪衍武其实也没多深的交情。只是因为家住的比较近,在地域上,他们尚算是一个范围的“圈儿”里人。并且洪衍武刚当上“把子”的时候根基尚浅,“元宝”曾响应“号召”作为凑数的人帮他充过场面,这才算有了点香火之情。

    不过也别小看这种点头交情,对在外趟事儿的人,这却是至关重要的一点。因为那会儿讲究“不打洋的,不大鲁的,专打傻冒土的”。

    你衣装要是不“匪气”、再没点儿背景,出门看个电影,买个东西什么的,保不齐就得挨顿揍。可要是有个“份儿大”的能给你撑腰,经过一报名,一“盘道”,许多本来虎视眈眈想找麻烦的主儿听了之后,多半就会化干戈为玉帛了,有时候甚至还会彼此发根烟走个面儿。

    所以这么一来,“元宝”也就可以借着洪衍武的名义狐假虎威,平蹚附近几乎所有的“危险地带”了。

    而他这点小威风,也同样让宋国甫与有荣焉。“大果脯”跟着“元宝”后面随意出入电影院、公园、街头闹市,真好像自己也是受到洪衍武保护的人一样沾沾自喜。

    再后来,洪衍武被抓的消息传到了街上,“元宝”也因为父亲调动工作的原因,把家搬走了,宋国甫也就重新成了老老实实的规矩人。

    可对他来说,这段当“粮爷”的时光,其实还算是他比较美好的一段生活经历,竟让他时常念念不舍地缅怀一番。

    由此也就可以理解,当他真正见到洪衍武,为何是那种兴奋又激动的表现了。

    打心里来讲,他还真是像以前一样,把洪衍武当神仙般地供着呢。

    就为了洪衍武在不知情下,曾给予过他的安全保护,别说帮这点儿小忙了,就是让他在掏个百八十的,办点更难办的事儿,他这个“铁粉”也绝没二话!

    ……方婷换好衣服后,是摸黑走出值班室的。

    产房的楼道里很黑,有几根日光灯居然坏了。而这种黑黢黢的楼道环境,简直是她此时心情最贴切的反应,哪怕马上就要去观看的演出,也不能使她重新开心起来。

    什么原因自然不必说,洪衍武今天的到访,就像那几根坏掉的灯管,将她一切美好情绪全毁了。

    哼!洪衍武那小子今天可算是得意了,现在也一定是在笑话自己呢!

    当然,这或许并不是他的错,可宋国甫像哈巴狗一样上赶着巴结他的样子,却还是把她的脸面彻底丢了个干净。

    可她也实在是想不通,一个的堂堂局长公子,又怎么会把臭狗(屎)当成了香饽饽,真心地去崇拜一个只懂得打架的流氓呢?

    不行,“大果脯”这人也太不靠谱了,简直就是还没长大的孩子。

    待会还得跟他好好说说,今后别什么脏的臭的都往上粘!也免得洪衍武这小子见杆儿爬,再被他给缠上……

    就在方婷嘟着嘴即将走到产房门口的时候,眼前的一幕,更是让她的刚消除一些的火气,又重新蹿了上来。

    因为隔着玻璃门,她远远地一眼见到,宋国甫居然还在产房门口跟刘佳聚精会神地神侃着,并且俩人的话题依然还是那个洪衍武。

    “刘佳,你还别不信。人家当初就是那么牛逼,一双拳头打遍五条街,哪一次不是以寡敌众,轻松获胜的。那份儿大了去了!我们那片儿只要有名有姓的主儿都得主动臣服,不认识的也得求人代为引见,否则要没‘红孩儿’发话,你就别想在街面上混了……”

    宋国甫简直口沫横飞,都快成了吹牛专家了。洪衍武如何如何勇猛酷烈,杀出了多少条街,趟过多少“场子”,这些当年的“壮举”经他之口这么一描述,甚至把他自己都说得热血沸腾。

    “啊?你这吹得也太神了!那人说话倒挺逗的,可不像这么凶啊。再说外面是那么乱吗,派出所难道就不管?”刘佳听得也是满眼冒小星星,可是却仍有怀疑。

    “管呀,可派出所才多少人呢,根本就拿他束手无策!我听说,最后‘红孩儿’之所以被抓住,是因为当时从市局调了一百多公安包围了他们家。在荷枪实弹、层层设防下,十个人一起上才扑倒他。最后还得按住四肢,用四只上了膛的枪顶在脑门上才算彻底制服他……”

    宋国甫还在狂吹不已,道听途说加自我发挥,把洪衍武吹得完全走了样儿,简直快成十恶不赦、罪不容诛的天下第一号悍匪了!

    方婷再也受不了,她怒气勃勃几步走了过去,刚一打开产房的玻璃门就摔咧子(土语,发脾气)了。

    “宋国甫,你有点出息行吗!你这么卖力气,替一个劳改犯瞎吹有意思吗?”

    可宋国甫正在兴头上,居然一梗脖子争辩上了。

    “外面的事儿你们女的根本不懂!别看他是你小学同学,有关他的事儿我比你可清楚的多……”

    “有病!无可救药了你!”

    方婷真是气得没辙没辙的了,特别是看着刘佳脸上的古怪神色,她更是羞愤交加,一跺脚,竟不管不顾自己走了。

    刘佳可是明白内情的,见状赶紧推了一把发愣的宋国甫。

    “快去吧,好好哄哄……”

    面红过耳的宋国甫面这才叹了口气,嘴里又念叨了一句“莫名其妙”,这才追逐着方婷咔咔作响的小皮鞋声去了。

    而望着俩人的背影,刘佳也不由茫然地摇了摇头。

    这叫什么事儿呀?全乱套了!(未完待续。)

第十五章 夜访

    常言道,“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或许是因为当天招惹到了方婷,有这小娘们在背后里诅咒扎小人的缘故。洪衍武虽然成功带回了止痛药,缓解了父亲的病痛。但在其他的事儿上,却开始变得不顺利起来。

    像当天晚上,他的母亲就带回来不好的消息。

    据王蕴琳说,她今天拿着东西在外面跑了一天。玄武、重文两个区的信托行,和琉璃厂的几家文物商店门市都跑遍了,可出价一个比一个低。

    也就是“庆云堂”还好一些,肯用两千元的价格收购。但这,距离她的心里目标五千块也还差得老远,于是她就没出手,不得不先回家来。

    至于后面该怎么办?

    王蕴琳又琢磨了一下,她想起京城过去有句老话,叫做“东富西贵,南贫北贱”。所以她便打算隔天再去这东城西城碰碰运气。因为这两个区为旧日富人高官聚集之所,远比手艺人扎堆的南城底子厚,或许价格上还能再高一些。

    可作为洪衍武来说,他当然很清楚,妈妈的希冀恐怕还是要落空。

    因为常言说的好,“乱世黄金,盛世收藏”,在这个年代,时机不对,即使是东西再好,也只能卖出个白菜价去。现在反倒是应该买这些老物件的好世道。

    但对此,他一时也没什么解决问题的好办法,就只有说些没滋没味的话,暂且宽慰一下母亲焦急的心情罢了。

    说实话,要不家里真遇到了人命关天的大事,只有傻子才舍得把这种可以传世的宝物出手呢。也就更别说这件东西对母亲还有特别的意义了。

    此外,当天晚上还有一件让人很不愉快的事。那就是邻居老边媳妇也来家里通知洪衍武,说“毛主任”点名让他明天去参加玄武(区)刑事犯罪的公审大会。

    应该说,这是在当时京城各区街道上,针对特定人群经常组织的活动项目。这种公审大会的目的就是为了让洪衍武这样的两劳人员,和街道上的各类不安份的主儿见识一下专(政)的威力,以图达到一种震慑的目的。

    像这些特殊人群去会场之后,不但必须要老老实实坐到特定席位上全程观摩,事后还得被公安干部训诫一番才能回来,那绝对是颜面扫地、羞辱至深的一次“杀鸡骇猴”大会。

    所以上辈子有过体验的洪衍武一听就明白了,这绝对是“臭茅房”对他的一种报复。

    可人家使得这是官面上的“阳谋”,他不吃这个眼前亏又哪儿能行呢?别无他法之下,也就只有捏着鼻子认了。

    于是第二天,按街道上的安排,洪衍武便和街道上的几个爱惹事生非的主儿,一起由毛远芳带着去了万寿西宫的分会场。

    一切果然如他所料,附近街道所有像他们这样的特殊观摩对象,都被安排坐在了最前面,就在台跟前。

    那些公安干部的态度也和他所想一样,对他们这些人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而且在公审大会开始前,就先用严辞训斥了他们一顿。有不少因为偷鸡摸狗来的小子,和第一次参加这种会的主儿,都被吓得不善。

    可也有一件事还真是出乎了他的意料。那就是在这次公审会上,他居然见到了因他被抓的尤三一伙。

    宣判的结果是尤三、大个儿和寸头都因“***扒窃罪”被判了三年劳教。而那三个小崽儿因为年龄太小,而且是从犯,从轻处理。最终结果是送他们进了工读学校。

    为此,他倒不免有一点始料不及的窃喜。觉得这次公审大会倒也不算是白来。

    可俗话说,得意忘形,乐极生悲。洪衍武光顾幸灾乐祸,心里偷着乐了,却没发现公审会上的群众席里已经有人盯上了自己。

    结果散会后,在他往家走的时候,就有两辆自行车。从他身后风雷电掣地向他冲了过来。

    也就是他有功夫在身,且“火烧身”也练了个“一瓶子不满,半瓶子咣当”。关键时刻,靠着超出常人太多的敏感,他总算及时发觉,一个闪身就蹿到了路旁,就此躲过了从身后狠狠拍向他后脑的两块砖头。

    可虽说躲过了暗算,但这事也够让洪衍武恶心一场的。

    因为第一,那两个偷袭他的小子连头都没回,脸上还带着口罩,直接骑着车就溜了,让他连弄个明白机会都没有,就更别说实施报复了。

    而第二呢,这种事儿发生在这种时候也不合适,毛远芳可就在他身后跟着呢,这一下有了理由,就又把他给弄到街道派出所去“交代罪行”了。

    好在派出所里有熟人,最后还是张宝成出面,了解了一下情况,才又“明镜高悬”地把他给放了。

    只是张宝成因为这件事也生出些额外的担心,为此又半警告似的,再次说了不少让洪衍武注意控制自己,别再去以身试法的话,让洪衍武大感无聊和头痛。最后还是靠着故作诚恳的频频点头和假模假式的连连保证,他才好不容易得以脱身。

    回到家后,洪衍武自己对此事专门琢磨了一下,他觉得这件事是旧日仇人来报复的可能性不大。

    因为他回家时日尚短,这几天也根本没去街面上瞎转悠,根本不会有太多的人知道他回来。

    所以除此之外,也就只有两种可能了。

    一是在他劳教期间,附近有了蹿红的新一代“玩主”。在得知他回来的消息后,有心分个高下,便想用这种方式来给他个“下马威”。

    二来也就是尤三那档子事儿的后续了。或许正是尤三的同伙参加公审会,才不失巧合地发现了他的行踪。

    还别说,洪衍武的判断真差不离儿。就在当天晚上,他和陈力泉,就在陈家的小屋里,接待了一位偷偷来“拜山”的熟人。而这个谜底,也就随之揭开了。

    那此人是谁呀?

    不是别人,正是过去“大得合”手下的得力干将,“二头”。

    “二头”年岁比洪衍武和陈力泉大不少,一直跟着“大得合”一起折腾,从时间上看,沾了六十年代“老炮儿”的边儿,算是老江湖了。

    别看他现在手下没几个人,可当年也风光过。最多的时候,他曾管着“大得合”一半的“家当”,十几个“战士”二十多个“佛爷”,加起来能有四十多口子人,是个名号颇为响亮的“玩主”。

    更有意思的是,这“二头”还会一点“铁头功”,以头碎砖碎酒瓶子如家常便饭。而他打架最擅长使用的招数,便是“狗碰头”。

    “狗碰头”其实是丐帮的一招武术。据传说,过去野狗常去“义地”拖棺材里的尸首吃,都是先排队用头猛撞棺材板,把棺材撞开。后来有一位乞丐因为常见这副情景,灵机一动下,便把这一手用在了对敌之中。

    所以说,还别看这招名字不雅,但也的确是厉害。

    像每每在打斗中,“二头”一旦抓住对手的双肩,他马上就会用前额拼命往对方脸上撞,而只要让他撞上,只要一两下他就能让对方晕头转向,满面鲜血,甚至鼻梁骨粉碎。这样一来,胜负基本也就分出来了。可谓防不胜防,极难对付。

    所以就靠这一招,“二头”在自己经历过的大架小架里,一直都没遇到过什么凶险,反而威名日盛。对他情况不了解的,跟他一动手准得吃个大亏,而知道的又没有什么应付好办法,往往都躲着他走,这样时间一长,也就成就了他的名头。

    不过“二头”吃过的苦头也不是没有,不多的几次恰恰就是犯在洪衍武和陈力泉手里。

    那还是最早为争40路所属权发生的冲突,“二头”百试百灵的“狗碰头”结果在这二位爷的手里全失了效。

    这小子不但让洪衍武一薅脖领子揉了出去,摔了个皮青脸肿,并且他那极为自傲的“铁头”,也因为陈力泉在他大光头上的一拧,留下来五个指印的淤血,还差点没折了脖子。

    再之后,那就是洪衍武摔输了替他找来场子的“大得合”,自此40路归属一跤定鼎,永定门一方彻底铩羽而归,而吃了大苦头的“二头”,也就此对洪衍武和陈力泉彻底服气,什么时候再见着这二位都是客客气气。

    就像这次“夜访”上门,他对洪衍武和陈力泉也还是满脸堆笑,就像过去那样,摆出了一副伏低做小的姿态。不但一进门就主动奉上了十张“大团结”作为“拜山钱”,还详详细细把自己所知的一切都掏了个底儿掉。

    据他所说,这次的“拍砖”事件,其实正是永定门现在的把子“弓子”,指示手下心腹“邪唬”干的。

    要说目的,其一是为了报复洪衍武“抬人”,把尤三送进班房的事儿。其二也是因为“弓子”已经占了洪衍武的半条40路,再舍不得把这块肉给吐出去。

    而直到这时,洪衍武这才搞清楚,敢情尤三口称的“程爷”,大名叫做程功,正是以前常跟着“大得合”来见他的另一个老熟人“弓子”。

    合着他和尤三之间产生的误会,全是因为称呼不同才导致的,这也算是一出阴差阳错、误打误撞,几乎能撒人一脑袋狗血的闹剧了。(未完待续。)

第十六章 撺腾

    “洪爷,‘弓子’现在可和以前不一样了,天天惦记着往起煽呢。尤其是收了几个不知所谓的兄弟以后,更恨不得天老大,他老二了。您看,因为尤三办的这点破事,现在连老交情也不顾了。这说明您跟他熟归熟,可一旦有了利益冲突,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该怎么办,您得早拿主意……”

    正因为洪衍武和陈力泉听过事情始末后一直没言声,“二头”可有点耐不住了。

    并且由于知道这二位之间向来是洪衍武说了算,所以他挑唆和试探的主要方向都是奔着洪衍武来的。只是他却没想到,洪衍武居然对此自有高论,接下来反倒怀疑起他的动机。

    “心野正常,人,都往高处走。‘弓子’毕竟已经是‘把子’了嘛。做事就不能只顾自己了,有时候也得给底下人看。我倒是奇怪,你怎么甘愿跑我这儿当‘汉奸’来呀?”

    “二头”暗暗吃惊,他已感觉到,洪衍武这次回来,脑子里想的事儿似乎要比过去多了。

    “洪爷,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您不知道,不是咱爷们犯坏,而是他‘弓子’先做的内鬼。也不怕被您知道家丑,实话说,其实当初我大哥‘大得合’折进局子,就是‘弓子’勾结前门‘八叉’一起下的套儿。也因为这个,‘弓子’才被‘八叉’扶上了位,现在每个月都得给‘八叉’抽道喜儿呢。像我这样知道内情的老人,如今最不吃香,不但每个月‘任务’重,还备受防范,我要再混吃等死,早晚被扫地出门,连口热饭都吃不上……”

    可洪衍武听到这儿只笑了笑,他根本没信这番冠冕堂皇的借口,反而直接戳破了“二头”藏着的心思。

    “未必全是这样吧?我怎么觉着你也有点儿野心呢……”

    这话一出口,“二头”对洪衍武还真有点刮目相看了,他心说教养圈儿还真是教人,这小子才混了一年眼就判若两人了。不但眼力变毒辣了,就连心里的弯弯绕儿也多了不少。

    所以这样一来,他在表面上也就愈加恭敬。

    “洪爷,光棍眼里不揉沙子。我要说没点儿想头。连我自己都不信。可要没您这尊大神帮我撑着,我永远也就只能想想了。我可以对天起誓,今后只要永定门是我说了算,甭管是什么景儿,您指哪儿我就打哪儿,绝无二话。而且我也可以让您跟‘八叉’一样,额外吃一份常年的‘供奉’。”

    “行呀,开出条件不错。可尤三的事儿我自己也有做得不当的地方,何况这事虽不算小,却也不是什么不能化解的死仇,我还想找人说合一下呢。犯得上答应你,跟‘弓子’和‘八叉’码上吗?”

    洪衍武先是笑着和身边的陈力泉对视了一眼,然后才说出这番话来,似乎是觉得‘二头’的想法很有些异想天开般的可笑。

    “二头”却知道这是要紧的地方了,他略一沉吟,马上接话。

    “洪爷,只要您明白,这事儿对您真正意味着什么,您就不会这么想了。”

    洪衍武还是漫不经心。

    “那你说说,对我又意味着什么?”

    “二头”眼光一闪,神色一正,却把话答得相当真切。

    “其实,什么规矩不规矩的,流氓不流氓的。人,全是势利眼,看人下菜碟,您退他就横,您硬他就软。您是‘抬人’坏了规矩,可规矩既然是人定的,就会有人去破。只要您拳头横,就没什么大不了的。他‘八叉’都把手伸进我们(锅)里来了,不也没人说什么嘛!可我还得跟您撂个实底,如今的节气,跟以前差着不是一星半点儿,人都在变,哥们义气早不在了,谁都讲究实际,有奶就是娘,瞧见钱眼珠子都是绿的。只要有钱,是人都会不管不顾的。所以就是您有心和解,但为了那半条40路,‘弓子’和‘八叉’会对您善罢甘休吗?您就是无意把40再拿回去,可有您在旁边瞅着,他们也不能放心呀?我看恐怕您和他们,总得有一方倒下才行,不然,麻烦还得有,还得继续。千万别心慈手软!什么事儿可都是人做出来的,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小心刀枪之下,必有绝杀!”

    洪衍武听过后,不由露出些惊讶神色。

    “‘二头’,真小看你了,到底是老江湖,来给我指点江山。”

    “二头”则不卑不亢地拱拱手。

    “嘿,在您面前,我真不够级别。尤其现在混得这个惨样,更提不上趟儿。”

    洪衍武又是哈哈一笑。不过,这个恭维他虽然受了,可话里话外却不显怎么积极。

    “别谦虚,你说的不错,见识不小,可我这形单影只的,就是想干,也有些力不从心啊。”

    “二头”马上有所反应。

    “洪爷,您这才叫谦虚呢。您也知道,我‘二头’当初喜欢犯狂,能让我佩服的人还真不多。但您和陈爷的功夫却让我不能不心悦诚服!谁不知道,只凭您和陈爷的拳头,就能等顶上好几十口子。而‘八叉’和‘弓子’,哪怕手底下人再多,您也不用拿他们当回事。那帮孙子我知道,吃喝玩乐都行,真遇着事儿全闪,都他妈缩头乌龟。拿他们当人就是人,不拿他们当人,狗逼不是。就凭他们,哼,全都是您二位爷的菜。”

    说到这里,“二头”先是不屑地匝匝嘴,然后就卖力地大表忠心。

    “另外,您和陈爷对我也可以一百万个放心。我现在虽然不比当初了,手下的人没几个,但我能保证我的人个个都是‘战士’,真要动手,肯定都是钢筋铁骨,绝对追随您到底,绝不后退一步。”

    若按“二头”的想法,洪衍武现在就应该向他伸出招揽之手了,他一倒头就拜便皆大欢喜。可哪知洪衍武却只摆摆手,直接给拒绝了。

    “心意我领,但不落忍。其实能不能立足,谁也指不上,还得靠自己。”

    这让“二头”一下就楞了,他是真没想到。

    “洪爷,您往外推我?”

    洪衍武赶紧摇头。

    “不是那意思。不过,我毕竟刚回来,对什么事儿生疏了很多,成傻子一个了,还是得看看。成事,必须条件成熟。天时、地利、人和哪样我都不占可不行,怎么也得琢磨好了才能付诸行动。”

    “二头”瞪着大眼珠子还在相劝。

    “您呀,把心放在肚子里,想玩儿,玩儿出花样来,什么篓子也没有,我相信,只要有您和陈爷打头,就没人咱们拿不下的。

    洪衍武不觉眯起了眼睛。

    “这话大了。”

    二头则带着坏笑。

    “洪爷,您变化可真不小。但是,就您这血气方刚的年纪,还能没魄力了?其实呀,您大可不必对我费神,我对您保证赤胆忠心。咱们别太见外了。

    洪衍武听这话也乐了。

    “反正我觉得,人,现在是越来越精。而且真干上,局面也很难像以前一样控制得住,不容易顺把。最主要是我刚回来,街道派出所可都不眨眼睛地盯着呢,真要动恐怕不大方便。我倒是在考虑着,是不是该从长计议,有什么事儿慎慎再说。也免得一冲动再‘折’进去,又去啃两年的‘黄金塔’(黑话,指窝头),不值当的。”

    “二头”仍不死心。

    “您要能闲着,那才出鬼。”

    可洪衍武绝不吃这激将法。

    “别这么说,风风火火的大有人在,街面上什么时候都有新人蹿上来。可最终结果怎么样?万无一失才是上上策。至于你说的折腾,得把事做绝了,做漂亮了,人家才高看你,不疼不痒的小儿科,成不了事儿,反倒要坏事儿。”

    “二头”这时觉出洪衍武是在拿糖,同时也在跟自己绕弯子,可他现在有求于人,没什么办法,也就只能先装糊涂,耐心等等看了。

    “您要这么说……那行吧,沉沉也好。反正您有事尽管开口,咱爷们没二话。至于“弓子”那儿……”

    洪衍武果断接过话来。

    “你就算是我的一步暗棋,有什么消息先送过来。你的事儿也别急,咱们一步一步稳扎稳打……”

    “二头”心里明白得很,这不是强求的事,再过分要求洪衍武实属不明智,于是他便恰到火候地起身开口告辞了。

    可又是没想到,就在他最后临要出门的时候,洪衍武想了想,居然又把他给叫住了。

    “‘二头’,一会儿还有其他的事儿吗?”

    听话听声,锣鼓听音,“二头”立刻明白洪衍武必定有事儿,他赶紧举手表态。

    “我怎么都好说,有事儿您尽管吩咐。”

    “福儒里六号院,守着院门口的西屋,门口有棵香椿树的人家有印象吗?”

    “二头”摇摇头。“没注意。不过有您这话就好找。怎么着,这家惹着您了?”

    洪衍武淡淡一笑,“那是我们街道民革会主任的家,那老娘们特意点名让我去公审大会,你说这种好处都想着我,我还能忘的了她吗?待会你去帮我给她找点儿乐子,也让我痛快痛快。”

    “得嘞,您擎好!那我就先撤了。”

    二头就这么应着声儿,躬身退出了陈力泉的家门,而就在低头的关门的一刻,他的嘴角不觉露出了笑意。

    不为别的,他自以为通过这件事,把洪衍武全看透了。

    想想就知道,连这么点儿小事都忘不了报复。可见“红孩儿”还是过去的“红孩儿”,心狠手辣,对任何事儿都要拔尖拔份儿。

    这样的主儿还能收山?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狗要改得了吃(屎),那才叫怪!(未完待续。)

第十七章 算计

    出了西院的门,精神抖擞的二头消失在吹动着寒风的夜色里,去忙活洪衍武指派的活儿了。

    但是他却绝对想不到,他才刚离去不到五分钟,在陈家的堂屋之内,就发生了如下的对话。

    陈力泉首先发问。

    “小武,没想到啊,这帮孙子居然还真敢冲你下手!”

    洪衍武却全然不动声色,他把问题看得很清楚。

    “很正常,别看只半条线,可因为40路站多线长,又途径好几个医院,还真是个很大的诱惑。别说搭上几个兄弟,就是需要‘弓子’和‘八叉’自己冲锋陷阵,他们也会跟喝了蜜一样。”

    “那咱们怎么办?是跟他们说合,告诉咱们对40路没兴趣,还是扶‘二头’当把子,彻底跟他们对上?”

    “你说呢?”洪衍武反问。

    “反正我觉得为‘二头’‘拔冲’有点得不偿失。我可不是怕打架,只是咱们的事儿小,而为争‘把子’肯定得流不少血。这么抡,终究不是个事儿,公安也必定要过问,太冒险。不过你要认准了,我肯定会跟你一起干,那没的说。”

    陈力泉绝对是实话实说,特别是他说的最后一句,也让洪衍武相当感动。但洪衍武想了想,却仍作出了一个看似不算聪明的选择。

    “泉子,你可真是我最好的兄弟。其实我本来不想再拉你下水的。可这次,恐怕要动真格的了,还真离不了你帮忙。”

    陈力泉听了不由先愣了一下,然后马上恢复平淡。

    “你的意思是……打?”

    洪衍武却是无奈地苦笑了下,才解释自己的苦衷。

    “对,我没的选。你知道,我父亲的病需要五千块,可我估计我妈就是把真东西卖了也凑不够。所以不管怎么样,我也想先把40路和19路这两条公交线给扫了,收回自己手里再说。目前看来,我也只有重新扎回那个烂窝子里,才有可能弄出剩余的钱来……”

    听到这里,陈力泉再没二话,态度相当爽快。

    “没问题!打就打呗,反正咱也不怕他们!那是不是得叫‘二头’出人帮忙啊?总不能让他坐享其成吧……”

    可洪衍武却仍有自己的小打算,接着又给陈力泉详加解释。

    “……不,你还没明白。我们只为自己的事儿出头,不是为‘二头’撑腰。所以接下来,咱们不但得自己干,而且还得留点谈和的余地。另外,我觉得这件事也有蹊跷,‘二头’的话不尽不实,至少有一点就很让我想不通。”

    陈力泉顿时好奇起来。“你指什么?”

    “‘二头’要说是别人下手,恐怕我也就信了。可问题是,‘弓子’和‘八叉’明明都是了解咱们的呀。‘拍砖’这种不痛不痒的下三滥手段,伤不了我的根本,只会激怒我。那他们为什么还会这么做呢?真要想针对我,合理的情形应该是‘弓子’和‘八叉’联合起来,直接动用最大的力量对我下死手才对。要是他们没有这个决心,一动还不如一静呢。

    说到这儿,洪衍武停顿了下,又仔细斟酌了一下用词才继续说。

    “谁要说流氓没思想,那就是大错特错。流氓做事儿最讲究分人,把三六九等分得相当清楚。干,其实很容易,可一旦陷入相互残杀,对双方谁都没好处,绝对要付出血的代价。‘弓子’和‘八叉’又都不傻,对这种事儿,他们两个的大脑袋小脑袋,必然都得转一转,利害关系需要权衡,所以我敢断言,这里面还有事儿。”

    陈力泉听完有点发愣,像是还在消化。“那你是说?”

    洪衍武索性直接说出判断。

    “‘二头’这狗东西纯属想在这儿找便宜!为了往上拔,不自量力,在算计利用咱们呢!”

    陈力泉差一点从椅子上跳起来。

    “啊?那他也不是个好东西!”

    洪衍武已彻底把“二头”看了个底儿掉,他只是轻蔑地一笑。

    “算是一个自作聪明的‘笑面虎’吧。不过,把别人当成傻子的人,自己就是傻子!他早晚都会明白,敢打咱们的坏主意,不死也得扒层皮!至于现在么……他还有点儿用处,那就先糊弄着他吧,让他做两天的好梦。”

    还真别说,洪衍武的推断又是个**不离十。

    因为几乎与此同时,还是在永定门外景泰西里二号院的那间小房里,在得知了洪衍武被拍了黑砖的事后,“弓子”也正跟这件事的罪魁祸首“邪唬”吹胡子瞪眼睛呢。

    “你他妈(的)!谁让你轻举妄动的!”“弓子”一拳就砸在了桌子上,把酒瓶子都震得一跳。

    “邪唬”可没想到“弓子”能发这么大火,赶紧解释。

    “大哥,您别生气。您是不知道,那小子竟然跑去参加尤三他们的公审大会。您说,谁瞅见丫那得意的揍性,这口气能咽的下去……”

    “弓子”根本不听,他最在乎的是另一件事。

    “甭他妈废话!快告诉我,谁给你出的鬼主意!是不是‘二头’?”

    “邪唬”眼珠子转着想了想,最后还是摇了摇头。

    “不是,真不是。‘二头’只是发现了那小子,主意绝对是我自己想的。您放心,虽然这次没拍着他,但也震慑了他一下,估计丫得老实几天呢。而且咱们的人脸都口罩捂着呢,骑车全撤回来了,一点痕迹也没留……”

    正说到这儿,“邪唬”还美呢,却不防“弓子”一个耳光就抽在了他脸上。

    “你这个傻逼东西,还得意呢?我告诉你,你他妈把事儿全办‘左’了。你小子耍横我不反对,但得知道自己哪天死,自己的道行够不够使!”

    “邪唬”本就是个楞头青,这一梗脖子,还不服上了。

    “大哥,你也忒灭咱自己威风了,再牛逼他也是个肉人,我就不信……”

    “弓子”见状更是恼怒,毫不犹豫地瞪起了眼,再次喝止了他。

    “闭嘴!你懂个屁!实话跟你说,红孩儿’年纪虽小,可却是个合格的流氓,除非你干死他,否则,你怎么整都弄不服他!就更别说,他身边还有个‘陈大棒槌’了。为了对付他们,就连‘八叉’都得万分慎重,一直反复跟我合计该怎么下手呢。可现在全被你小子打草惊蛇了!你他妈坏了我们的大事儿了!”

    “啊?”“邪唬”捂着脸,这下彻底没话了。

    同时他心里也不由冒出来一种有些怀疑的可能——今天,“二头”不会是故意给我指明目标的吧?弄不好……真叫这孙子给我玩了?

    世上的事儿往往就是这样,就像玩“老虎、棒子、鸡”一样,一物降一物。

    比如说,别看在洪衍武眼里只算道小菜,可对于性情冲动的“邪唬”而言,“二头”却似乎永远都能把他耍得团团转。

    再比如说,尽管毛远芳能在某些情形下,可以公然对洪衍武指手划脚,可另外一方面,受洪衍武指示的“二头”,也照样能给毛远芳带来记忆深刻的一场噩梦。

    您还别不信,“二头”把这件事办得真挺利索,也相当出彩儿。要是说起来,当时具体情况是这样的……

    在当年还没普及电视的年代,晚上十点钟左右,本应是大家进入睡眠的时间。可这天的这个时间段,福儒里六号院却出了一件匪夷所思的大事。使得整个院落彻底打破了以往的平静,变得一片嘈杂。

    敢情住在院门口西屋的民革会主任毛远芳一家人,居然于睡梦中被浓浓的烟雾呛醒。而当他们于慌乱中夺路而逃,好不容易寻着方向摸到自家屋门的时候,却发现门怎么也打不开了。

    当时由于屋里到处是烟,人的眼睛被熏得睁都睁不开,何况又是黑天半夜,更是什么都看不清。迫不得已之下,这衣衫不整的一家人,也就只好砸破了自家的房门玻璃,狼狈至极地踩着凳子跳了出来。

    最终,这动静不但惊动了全院邻居,毛远芳的胳膊也因为不小心,被碎玻璃茬子划了个大口子。

    而等毛远芳一的家人全逃出来之后,经全院邻居们一起打着手电查看才发现,“毛主任”还在冒着浓烟滚滚的家门,已不知被谁用一把挂锁从外面给锁上了,而屋檐下的烟囱也同样被人堵得死死的。

    这招儿可是太损了!

    惊怒之余,毛远芳自然就把有“前科”洪衍武列为首当其冲的重点怀疑对象。

    可当她不顾一脸烟黑和止不住血的伤口,在大冷的天儿,怒气冲冲带着人手找到陈力泉的家门,想要兴师问罪的时候,最终见到的场面却相当蹊跷。

    因为毛远芳等人竟意外的发现,西院的“球子”和东院老边家的二儿子边保国全都聚在这里,他们正叼着烟卷,喝着酽茶,吃着烤馒头片,和洪衍武、陈力泉一起打扑克牌呢。

    特别是据“球子”和边保国所说,他们四个在一起,已经玩了小一个多钟头了,四个人就连茅房都没出去上过。如此一来,洪衍武的嫌疑不但彻底排除了,这件事也就此成了福儒里一桩永远的悬案。

    至于后来的事儿,毛远芳当天晚上就被送进了附近建工医院的急诊室,受伤胳膊足足缝了九针,还被冻感冒了。

    再加上平日干过的亏心事太多,她又实在琢磨不出是谁干的,越想越害怕,事后索性就借着胳膊受伤在家歇了起来,连街道也不去了。

    而为了这件事,隔天清晨,扫街的“牛鬼蛇神”们私下里也开始了极其兴奋的“***串联”。

    大家伙通过煞有其事的嚼舌根子,无不认为干出这事儿的人,定是一个极为懂得民间疾苦的侠士。

    每个人也都发自心底地默默祝愿此人,今能除暴安良,日后必有福报!(未完待续。)

第十八章 立棍儿

    这个世界,其实一切事物都不是孤立存在的,必是前有因,才会后有果。

    只不过有些东西一辈辈的传下来后,在传承过程中随着社会环境产生了一些变化,而大部分人又都不爱费脑子,去求甚解,只懂得照本宣科的去做,所以最终才会让人们产生一种“有些事原本就是这样,并没有为什么”的错觉。

    这种情况在很多领域内都存在着,语言、饮食、起居,乃至生活的各个角落,就是江湖规矩也不例外。也因此使得一些传统的根本逐渐地失于流传,甚至于产生完全相反的谬误。

    比如说,江湖隐语中,“砸明火儿”这个词儿就是如此。

    它的本意是为明火执仗,深夜入室抢劫的行为,可现代某部电视剧却牵强附会,毫不搭调地给解释为强(奸)妇女。结果弄得一帮不知底细的傻孩子以此为故,还随意引用热捧,也算是一种滑天下之大稽的狗血现象了。

    又如现在很多人经常说的“立棍儿”和“戳杆子”,虽然本意尚未全失,但出处和渊源却已经无人知晓了。

    在这里,咱们也不妨对这两个词来追究一二,已达到溯本求源的目的。

    说起来,这两个词儿基本是同一意思,本质上都是用来形容某一个人具备专属势力,可以在江湖中一定的范围内称王称霸。可问题是,为什么作为地头蛇,却非得和棍儿和杆儿联系在一起呢?

    这个问题曾有人与武力崇拜联系在一起,把棍儿和杆子解释为白蜡杆,说是“枪杆子里出政权”的意思。

    也有人认为是一种“拉大旗作虎皮”的行为,这种看法是把棍儿和杆子理解为旗杆,认为这是一种用名义粉饰自己,抬高声望的意思。

    但这些解释其实全是错的,真正的意思,其实要牵扯在一个最古老、也最人多势众的江湖派别身上。那就是穷家门儿,丐帮。

    说到这里或许有人以为自己明白了,觉着棍儿和杆子的意思,其实就是乞丐讨饭时手拿的棍子。

    这倒并不能说是错,但仍然太过简单和偏面。因为正解其实还要从穷家门的信仰说起,这也关乎到京城丐帮的起源。

    穷家门的乞丐,在早年都供奉范丹,后来改为供奉朱洪武。据传,其原因有二。

    第一是因为朱洪武自己就曾持牛骨讨过饭。

    第二是因为朱洪武曾为乞丐所救,而救他的那两个乞丐,后来还受皇封,成为了南北两个京城的丐帮的始祖。

    这件事发生在元顺帝时,由于北地燕京考场开科取士,朱洪武曾北至赶考。行至良乡县土地庙内,忽患伤寒病症,倒卧殿内。

    当时至日落时,凑巧有梭、李二姓两个乞丐携瓦罐而入。二丐因见朱洪武发病,动了恻隐之心,便将他们讨的剩菜剩饭,用柴草热熟给他食之。没想到至次日,病已痊愈。

    此后,直至朱洪武登基,这位皇帝想起了多年前的这段恩情,便使人召来两位乞丐,想以官爵相酬救命之恩。

    没想到二丐甚有自知之明,连称命小福薄,且无才干,仍愿为丐。

    于是洪武帝传旨,命二丐行讨时要使用太平鼓,且命鼓上安十三个铜铃,一个铃铛代表一省,表示允许二人讨要天下十三省。

    随后还各赐予二人一根下坠黄穗的竹竿,以示皇恩。自此,凡梭、李二丐讨要之处,不论商家居民,文武官职,只要见杆儿或见鼓,都要给钱。

    再后来梭、李二人出宫之后。由于深悔未向洪武帝讨得住处,竟又在通济门内,挖城墙掘洞而居,而地面官人因惧怕竹竿黄穗,也并不敢拦阻。

    至于其他的普通乞丐,因为甚为艳羡梭李二丐之行乞特权。于是或投梭为师,或投李为师,由此梭李之徒,日见增加昌盛,后来更发展成为六大支派,即丁、高、范、郭、齐、闰六姓也。

    可以说,在昔帝制时代,南京乞丐之多,为各地之冠。通济门内“花子洞”,即乞丐居留之所。

    而这段故事,后来也被相声大家刘宝瑞先生加工演绎,编成了单口相声《珍珠翡翠白玉汤》,大概很多人都不陌生。

    再之后,在明太宗朱元璋太孙建文皇帝在位时,燕王朱棣迫走建文皇帝。篡位迁都于燕京,还有许多乞丐随驾北来,自此南京乞丐便在燕京正式落脚生根。甚至于传至清末民初时期,北平尚有许多“杆儿上的”(黑话,即乞丐头儿)。

    至此时期,这些乞丐各辖一方,从出身划分,大致可分为“蓝杆子”、“黄杆子”两支。“黄杆子”系由破落贫困的八旗子弟所组成,是高级乞丐的组织,丐头则由王公贝勒充任。“蓝杆子”是普通乞丐的首领。

    而唯独没有任何变化的,那便是由挂穗儿杆子演变来的权杖类凭信物,依然是穷家门公认的权势代表。

    其时,京城丐帮势力不小,恶讨之风盛行,官方管理不善,让百姓商家深受其苦。于是每有住户办红白喜庆事,或每有商家铺户新张时,便都会花钱邀“杆儿上的”去门前保护,防止其他穷家乞丐扰闹。

    而丐头的谱儿也很大,或西装革履,或长袍马褂,他们大驾光临时,身边要带三四个喽罗,就仿佛是一地方里正保长一般,哪怕到了主家也要坐头席。

    此外,除了吃喝收钱,唯一要做的事儿,便是在主家门口贴上一张纸揭,或挂上一根杆子、皮鞭或旱烟管,上书“贵府喜事众兄弟不得骚扰”之类字样,名曰“罩门”。

    一旦有了罩门,就像有了特赦证书一般,帮内乞丐见了罩门,如小鬼见了“姜太公在此百无禁忌”一般,便须退避三舍。不敢撒野猖狂,主家给多少算多少,不给就走。

    不过,如果店家或办事的事主不懂规矩,或不愿花钱,到时也保准有众多乞丐前来搅扰,他们也不动粗,只是挤在门前有碍观瞻,甚至恶言相戏,什么丧气唱什么,给钱也不要。让你生意难做,喜事不喜,白事更愁,并且就是报官,官府也拿他们没辙。

    说到这里也就清楚了,其实这种规矩,才是如今所谓“立棍儿”和“戳杆子”的真正出处。

    当然,解放之后,旧社会的一切陈规陋习为之肃清,不但地痞、流氓、恶霸没了,乞丐同样在社会上销声匿迹,那么这些江湖规矩自然也就跟着消亡了。在我们建国的初期阶段,实际上存在着一段长达二十年左右的江湖断代史。

    不过,随着六十年代“运动”时期的到来,社会重归混乱,“玩主”开始崛起,那么一些旧有的江湖规矩也就重新抬头,并再次演变,成为了新兴一代奉行的准则。这样一来,“立棍儿”和“戳杆子”的讲究,也就跟着一起复苏了。

    只是如今,在“玩主”的圈子里,这种形式已经变异成了一种类似于“开山立柜”,成立小团伙的仪式。其主要意义,也由当年专为震慑驱使丐帮底层人员,变成了针对各路“玩主”、“佛爷”,起一种广而告之的自我宣传作用。

    拿洪衍武目前来说,他虽然也知道这种规矩的真正来历,但他要想重回“江湖”,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完成这种仪式,也就成了他下一步必须要先干的事儿。

    至于为什么非要如此,洪衍武有自己的想法。

    他首先认为,他非常了解圈子里的人。

    无论“玩主”还是“佛爷”,混蛋的多,没脑子的多,见利忘义的多,仗义的少,但是,坏归坏,这帮子人也有股子邪气。就目前这个阶段的江湖,任你是谁,破坏了规矩,天王老子也不行。

    因为说到根本上,任何行业、任何地方,立规矩、讲规矩,并非是一种无意义之举,本质上都是为了更好地保护这个行业本身的利益。所以破坏规矩的后果才会如此严重。

    也正因为这个,他“抬”了尤三才是一种触犯众怒,且不占理的行为。试想一下,你今天“抬人”,我明天“抬人”,那也不用公安去侦破案件了,江湖世界自己就先得乱了套,哪里还会再有大家伙生存的空间呢?

    本来,要是他选择不再涉足于江湖也就罢了,这点事儿或许真能糊涂地敷衍过去。可偏偏他现在迫于家中现状,还得重新走回头路。那么抛开“抬人”这件事惹出的麻烦先不谈,再办其他的事儿,就必须得一步一步按照规矩来了。否则必将遭致更多人的敌视,落入绝对的失道寡助之中。

    庆幸的是,江湖里最大的规矩,终归还是武力至上。而且很多原则尺度也比旧社会帮会要松散得多,并无一定之规,哪怕再大的问题,只要有回还余地,都是可以谈的。

    所以到时候他只要利用大多数人私心,在这些人存着渔翁得利心思的观望期内,先用暴力把首要有利益冲突的敌人降伏,最后再舍点利益,对其他干系不大的势力拿出个恰当的说辞来,多半就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

    凭他这几十年混世道的经验,要是再把那些人的小心思猜错,那才叫白活。

    并且同时还要说,哪怕再坏的事儿也会有一些好处的。比如说,通过“立棍儿”这件事,他不但可以拉回旧日麾下的一些人手,还大可以观察一下其他势力的反应。到时候,总有各式各样的小虾米小杂鱼会先替主子蹦出来,或为试探,或为敌视,或为拉拢,或为讨好,这自然便于他决定下一步的对策。

    另外,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是,他对家里人已然亏欠太多。尤其是父亲如今已经面临生死难关,家里其他人都一筹莫展。所以现如今无论怎样,都应该是他来贡献的时候,只要力所能及,哪怕是冒再大的风险,再难办成的事儿,他也会牺牲自己,二话没有,无条件的出头。

    实事求是的说,他现在除了冒险一搏以外,也再无其他的路可走了!(未完待续。)

第十九章 菜市口

    京城里以“口”字命名的地名实在不少。新街口、交道口、珠市口……不过要说其中最有名的,还得首推菜市口。

    菜市口之所以名声独特,其主要原因是因为这里是清代的刑场。众所周知,1898年8月13日,因维新变法获罪的谭嗣同等“戊戌六君子”,就是在这里就义的。

    其实在我国古代,刑场多设于人多繁华的地带,如元代刑场设在柴市(今交道口一带),明代设在西市(今西四东一带),即所谓“刑入于市,与众弃之”,所以在菜市口设刑场就是这个道理。

    不过说实话,在1977年,菜市口的真正风貌,还只是一个丁字路口,奔北边玄武门方向去的马路算是宽的,也只有两三辆汽车的宽窄,东西方向的道路就更别提了。

    甚至丁字路口那后来比较著名的过街天桥也未曾开始修建,就连菜市口百货商场也还是一个经营普通百货用品的小型商场,与“京城黄金第一家”连边儿都挨不上。

    可由于此地是为广安门和玄武门二门交界处,又基本位于玄武(区)的中心地带,所以商店、饭店、电影院、书店、学校、澡堂子鳞次栉比,终日熙熙攘攘,热闹非凡,仍旧算是南城地界里比较繁华的商业区。

    而在菜市口所有商家买卖中,最值得一提的,那就是“鹤年堂”和“南来顺”这两个老字号了。

    “鹤年堂”建于明永乐三年(1405年),至今已有六百多年的历史,比故宫、天坛的修建时间还要早15年,并且据传,其店铺匾额是为明相严嵩亲笔手书。

    “南来顺”则是创建于1937年,最初本是在天桥公平市场开的一家小饭店,解放前夕才搬到了菜市口丁字路口的正对面。南来顺的菜肴,以“爆、烤、涮”闻名京城,同时也被誉为“京城风味小吃最多的地方”。

    至于目前,它虽已经因为“运动”改为“胜利小吃店”,但此时因为已近“运动”末期,许多传统菜肴和小吃均以恢复,它已然再度成为了南城著名的饭馆。

    所以这里每日一到饭口,饭桌基本没有空地,全部客满。吃饭的主儿也都各个不软,南城玩闹、痞子、佛爷,每天在各自的地盘折腾完之后,就会不约而同地来这儿聚齐儿。

    特别是晚上,你看吧,一过下班的点儿,整个玄武区杂七杂八的各路“玩主”、“佛爷”,带着一天的收成,就会喜气洋洋地占据饭馆各个角落,侃的、哨的、犯口的,把这里当成了消遣、露脸的好去处。

    山吃海喝的场面,众多的熟人朋友,出手的阔绰程度,乃至身边儿“圈子”的“盘儿”、“条儿”的水准高低,都是衡量各位“玩主”实力的体现。

    也正是因为了解这一点,所以1977年3月26日天色将晚未晚的时候,洪衍武便和下了班的陈力泉一起来到了“胜利小吃店”的门口。

    他们堂而皇之地在店门口的一根木头电线杆子上,用砖头砸上去一个铁钉子,随后还在钉子上挂上了一根栓在绳儿上的枣木擀面杖。

    浅红色的擀面杖被挂得很高,又临近马路崖子,无论是来饭馆吃饭的,还是走路、坐车经过的人们都能看见。

    在普通的人眼里,这种行为虽然有点古怪,但也不算什么太过惊人的举动。可被经过这里,来来往往的“玩主”、“佛爷”们看到,这却是不亚于惊天动地、改朝换代一样的大事!

    居然有人在这儿,公然“立棍儿”了!

    当时只要站在菜市口街面上的玩闹们,依次发现此情此景之后,全都傻眼了。

    很快,有相熟的便开始彼此互相传告。这些人仨一伙儿,俩一拨地凑在一起,一通指指点点之下,远远地望着洪衍武和陈力泉的一举一动,谁的心里都不平静。

    从六十年代直至七十年代,特定的社会环境,就盛产“碴锛儿”。因为没有娱乐,没有什么消费途径,“碴锛儿”就是唯一的热衷的时髦,盛行非常。

    闲着,才会生事儿。生事儿,那就得分个高低。

    并且由于本身就是非常年代,这个时期能游走于极端的人,大多心态都不平和,充满了对社会的逆反心理,自认为社会不公平,又有哪个不是真刀真枪见血拼出来的?所以真正的“老炮儿”,也基本全是这个时代的产物。

    攀比,永远是人的特性。不服,是不甘心的体现。

    其结果也无非两种,要么杀出一条血路,牛逼闪电、威震一方。要么就得归属公安局,彻底“折”进圈儿里去。

    正因为这样,时间一长,大多数人也都吸取教训了,无不觉着再这么折腾下去不是个事儿了。虽然成为一方霸主的诱惑仍然不小,可更多的可能却是,要么去给公安局当孙子,要么就得落一身残废。

    于是,各方已经小有成就的“玩主”,便也渐有默契地开始克制“碴锛儿”的程度,都把更多的精力转移到怎么守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和如何让手下“佛爷”多捞点银子上面了。

    可以说最近一两年,各方势力间已经逐渐趋于和平,对手下控制力却在同步增强。所以新生代仅剩不多的冒头机遇,也就是某些“玩主”一旦不小心“折”进去,会使一些地方出现短期势力空白上面了。

    只是现在能“混得壮”的主儿,远比过去的老一辈儿心眼活泛得多,他们更懂得用投机取巧的方式来赢得竞争。

    于是一旦有了这种机会,想冒头的主儿或是彻底投靠成名势力,或是以定期给人家抽头儿的条件,求某位已经成名的“玩主”背后撑上一把,来把握住这难得机会,确定自己的地位。

    从本质上说,“弓子”和“八叉”就是这种关系,“二头”登门求洪衍武帮忙,也证明了这种情况的普遍性。同时也是因为整体“玩主”圈子大气候的转变,“弓子”和“八叉”才会一直甘心维持着只占半条40路线的现状。

    所以说像过去那种,只单纯地依靠自身力量,敢于公然“立棍”,用掀起一场腥风血雨的方式来宣告成立一方势力的情况,基本已然杜绝消失。

    因此当时,菜市口街头的各位“玩闹”们,眼瞅着洪衍武和陈力泉这两个年纪不大的年轻人,居然这么张扬,这样的嚣张和无所顾忌。您说,谁又能相信呀?

    然而,没有什么不可能发生的。这一切,还就真实地发生在众多“玩闹们”的眼皮子底下。

    “我操,是我眼花了吗?这不是‘炮哥’说过的‘立棍儿’吧!”

    “废话,你看像卖擀面杖的吗?”

    “‘老莫合’,你说这俩小子是哪儿的?这是想‘翻篇儿’啊,够霸气的!”

    “这话可犯酸啊。‘二金子’,你有气没用,有本事也过去亮亮相去。”

    “本哥们儿向来不做自己嘬死的事儿。”

    “你他妈的得了吧你,头天喝多了,是不是你丫说早晚要弄前门‘瑶子’的?”

    “‘老四’,你口下积德吧,诚心坑我是不是?那可是‘瑶爷’,我还敬过一杯酒呢,一直都无比尊重……”

    “瞧你那点出息,下回就欠给你丫按手印。”

    “差不多行了!玩笑别开大了啊,真跟你急……”

    此时的菜市口街头上,占据多数的自然都是些没什么见识,处于各个团伙最底层的“小玩闹”、“小佛爷”,虽然个个不服气,可还真没几个敢过去干涉的,多半都存了看热闹的心,在一边自娱自乐地吵吵着。

    其余不多的几个,有名有号的真正“玩主”,却正因为认出了眼前二位是谁,反倒都空前地严肃起来。

    天桥“小地主”的傍家儿“刺儿梅”,脸上因为兴奋泛着红红的颜色,牛街“宝强”手下的“大佛爷”“马老四”,一双手在搓来搓去,广安门“大老屁”的得力干将“宝福”,被快抽完的烟蒂烧着了手一点知觉都没有,天宁寺的“大民子”则鹅一样地伸着脖子,脑袋晃来晃去。

    特别是混迹菜市口一带的“小雷子”,太阳穴上两根青筋更是往上一跳一跳的。

    而作为本地“土地爷”,他也最先作出了反应,马上就招手叫过一个手下。在耳语几句之后,那人拔步就跑,迅速消失在街北的胡同里。

    明眼人谁都清楚,这是他派人给自己的大哥“老鬼”送消息去了。

    正所谓行行出状元,菜市口的“把子”“老鬼”在“玩主”圈儿里可是个鼎鼎大名、长盛不衰的人物。

    他的大名叫叶申科,其绰号来历是因为他本身是一个有俄罗斯血统的混血儿。或许正是因为有“战斗民族”的基因,他历经腥风血雨,江湖地位却一直不可撼动,牢牢掌控着南城这块最繁华的商业街区,和途径菜市口的2路、6路、109路三条公交线。

    论资历,“老鬼”也算得上是最早一拨出来混的“老炮儿”,不但能算计、讲规矩,为人相当“局气”,手底下人马也最多,百十号兄弟都挺服他。在南城两个区都称得上人人敬仰,是这一行绝对的精英。

    也正是因为有他坐镇在此地,人人都要给几分面子,所以别看菜市口人杂又这么热闹,可这里却并不乱,很少有大打出手的情形出现,反而呈现出一种少见的安定繁荣局面。或许这就如同老贼的家门口永远无人敢于行窃一样,算是一种“好汉护三村”的效果吧。

    实话说,对这位菜市口的“老把子”的江湖事迹,想当初洪衍武住在菜市口跟玉爷学艺时就常有耳闻,后来入道之后,他也没敢轻易得罪。算是少有的,能让他从心底产生佩服,虽没什么交往,但却能一直和平相处的一个特例。

    不过没发生过冲突,毕竟只代表过去,谁也保不齐明儿会怎样。今天又是非常时期,洪衍武和陈力泉心里都绷着根弦儿呢。“小雷子”这边一动,自然不会逃过他们俩的观察,陈力泉马上提醒洪衍武。

    “小武,好像有人给‘老鬼’报信去了。”

    洪衍武又朝那个方向看了一样,却没直接答话,反而因为对未来的了解,刻意提醒了陈力泉一句。

    “哟嗬,今儿给‘老鬼’带队的是‘小雷子’啊。泉子,你以后对这小子得多留神,他的前程可远大的很呢。”

    由于所答非所问,陈力泉不由一愣,随后又说。“你还会算命呢?那你再算算,那站着的另外几个主儿又是什么反应?看着咱们的眼神,好像都不大对劲呀。”

    可对于陈力泉的这种担心,洪衍武却明显胸有成竹。

    “没关系。其实我知道,他们个个心里都不服,但我肯定,也不会有太多的人敢在这场合主动跟咱们翻车。因为他们最大的问题就是自私!这帮孙子一个比一个精,谁还看不出咱俩这一往无前的架势!只要不是傻子、二百五,谁也不会顶风作案。就是真想叫‘碴锛儿’找咱们的旧账,那也得先存着私心,好好先算计一番,巴不得叫别人先打冲锋,自己跟着捡便宜呢。所以说,能跳出来的肯定都是上不了台面的楞货。其实‘老鬼’那儿,你也不用过于担心,咱们不过是借他地头用用,又没有本质上的利益冲突,只要咱们按规矩来,他干嘛不行个方便?”

    的确,洪衍武的话极为合情合理。

    傻的人当不了“玩主”,圈儿里滚过的人,都精明得过了头儿。道儿上混的人,也个个是人精。

    谁都“醒攒儿”,都以为自己聪明。更清楚“立棍儿”就等于宣告了即将展开争抢势力范围的战争,要没利益牵扯,怎么也犯不着替别人先上战场!

    想到这里,陈力泉释然了。(未完待续。)

第二十章 各方反应

    洪衍武的预测果然再一次应验了。

    不出十分钟,就在天色擦黑,华灯初上的时分,“小雷子”指使去报信的人又匆匆跑回来了。照样是耳语了几句,“小雷子”如临大敌的慎重面色便彻底消失,随后他竟然还隔着马路,冲着洪衍武和陈力泉二人抱了抱拳,算是道了个吉祥,随后就带着手下撤了。

    见此情景,那些在旁观望的“玩主”就都知道“老鬼”这是“置身事外,井水不犯河水”的意思了。

    可大多数人都没“老鬼”份儿大,迫于面子,他们不得不挨个过来,和洪衍武和陈力泉搭故搭故。这时决定他们态度的,除了彼此关系远近和是否有旧怨,那就是利益牵扯和各自的心计城府了。

    “刺儿梅”仗着面儿熟,又有“小地主”这个后台撑腰,有心在众人面前抢回风头,第一个过马路来犯骚。

    “小哥儿俩,这又要往起煽啊?真他妈有你们的,是个人物。”

    “‘刺儿梅’,熟归熟,嘴里别带老家儿啊。”洪衍武一翻眼皮,冒着寒气刺了一句。这娘们本质上就是个喇(黑话,指妓女),他还犯不着给面子。

    “刺儿梅”当然是交际老手,知道犯了忌讳,马上用话往回圆。“哟,瞧我这张嘴,又招兄弟不爱听了。得,跟姐进屋去吧,姐给你摆酒赔罪。”

    洪衍武也不以为甚,跟着逗了一句,就算给了个台阶。“别了,你的酒里有**药,我要喝了,酒不醉人人自醉,咱就该演‘十字坡’了。”

    这下“刺儿梅”乐了,因为已经达到了目的,吸引了众多的目光,她也就不再腻味,反而掏出“两张”(黑话,张代表十)大票,爽爽快快塞进了洪衍武的口袋,道了句“回头见”,就带着几个人进了“胜利小吃店”。

    这也是“玩主”圈子的规矩,逢人“立棍儿”,有愿意捧场的就会自动凑过来,或亲热或谦恭地往你口袋里塞上一把,是多是少并不点验,可以自己掂量着办,对彼此双方都算是一种能展现交游广泛的体面。

    紧跟过来的是佛爷“马老四”,由于他的大哥牛街“宝强”同样喜爱掼跤,而且师父就是“卷地云”朵纶,所以他们也能和陈力泉攀上一点交情,彼此一向相邻无事。此时也自然要来表表心意。

    “洪爷、陈爷,二位这是又要开山立柜了?恭喜。”

    “是马老四呀。我这才刚回来,一进城就觉着转向,瞧着眼晕。你给‘宝强’和‘加齐’都带个话,以后还得哥们儿多照应。”

    “咱们没的说,有事您吱个声。”

    “先谢了,那就这样,你忙你的去。”

    就这样,彼此客客气气对话完毕,马老四也一样,掏了“两张”塞进了陈力泉的衣兜。这才带着几个手下奔着小吃店东边的“汇泉浴池”去了。

    “宝福”其实一直就待在马路的南边,要说走到洪衍武和陈力泉的身边,属他最方便。

    不过他因为过去跟着大哥“大老屁”与洪衍武的小团伙碴过架,被洪衍武狠狠修理过一顿,算是有旧仇,如今心里还存着疙瘩。

    所以狠狠地连抽了三根烟,他才带人走了过去。而双方一碰头,就连话也是拧着出来的。

    “‘红孩儿’,‘教养圈儿’刚回来吧?小心风大,飞不起来再撞南墙上!”

    “‘宝福’,你小子要还想找抽,随时说话。”

    “老皇历了,谁都有个长进。改日一定跟你再‘近乎近乎’。”

    “随时恭候。”

    本来话就到这儿完了,可流氓堆儿里永远不缺‘人来疯’。

    “宝福”手下有个暴脾气的可不认识洪衍武,从后面叫了声儿“臭牛逼什么?‘破’了你丫信不信!”就跳了出来。

    可这小子没想到自己才刚呲牙,却反被“宝福”按住了。

    “傻(逼)东西,怎么给你漏出来了?吃错药了,滚后头去。”

    “大哥?”

    一个耳光直接甩在脸上。“有你说话的份儿嘛,想冲在前头叫板,先把我的篇儿翻了。”

    那小子这才知道犯了“忌讳”,再不敢言语,老老实实归队。

    紧跟着,“宝福”自知理亏,竟也掏出一张“大团结”塞进了洪衍武的兜。

    “见笑了,刚收的傻小子,还没调教好。”

    洪衍武见状也是一抱拳,赞了句。“行,爷们儿,讲究。”

    出现这种结果并不是什么怪事,因为面子,对于玩儿闹们可比什么都重要。

    “宝福”虽然是冤家对头,但他也讲究礼数。那么洪衍武就得知这个人情。全没想到经底下人这么一闹,俩人关系反倒趋于缓和,于是就此便拱手别过,再有事儿就是后话了。

    不过,有懂礼数的,就有不给面子的。

    原本天宁寺的“大民子”和洪衍武、陈力泉还算个半熟脸的熟人,因为隔得较远,也未发生过什么龃龉。按理说,至少要过来走个场面,跟他们寒暄几句。可偏偏这小子只远远张望了几眼,随后掉头就往西边走,竟像是又回自己的老窝去了。

    为此,陈力泉不免觉得很是蹊跷,认为“大民子”是撞了邪。可洪衍武却不这么看,他一眼就断定里面有事儿,弄不好这才是真正利益冲突的开始。

    洪衍武的这种想法其实并不难印证。两个小时之内,随着更多的各路“诸侯”陆续到达,自然就有别有居心的人为他们提供消息。

    果然,经人之口他们很快得知,如今天宁寺的“大民子”和“虎钳子”已经联合在了一起,确实已经成了他们的新对头。因为这伙人恰恰就是与“弓子”、“八叉”相仿,现在占据了另外半条40路的新兴势力。

    到此为止,随着各种方式的套磁、敌视、挑唆、卖好、拉拢的大戏,陆续在菜市口街头上演,饶是洪衍武仇人多朋友少,但在各种表面客气的应承之下,他和陈力泉的兜里也被塞进了二百多的喜钱。

    但除此之外,他们也就再没什么收获了,甚至可以说,他们今天这一“炮”放出来还有点“哑”。

    因为按规矩来讲,当某一方“把子”“折”进局子之后,如果没有新“把子”扛起大旗,这个小团伙的成员便会在树倒猢狲散后,寻找新靠山吃饭。

    可一旦这位“把子”回归社会之后,如果有意“重开山门”,那么昔日手下也可选择重归其麾下效力。

    并且这种情形和平日可以靠刀子“抢佛爷”不同,由于江湖崇尚“忠义”,无论新主还是旧主均无权强迫,要凭这些手下自由选择,否则就是不“局气”,不但会毁“名声”,造成手下离心离德,也一样会引起其他势力的“公愤”。

    至于当事双方两家“把子”是否会因此恼怒记仇、秋后算帐,那就要看各自日后的本事了,但至少当时是不能“图小利而毁大义”的。

    要说起来,过去洪衍武手底下其实有多至三十余人,今天见了也有少一半。但不知是因为这些人已经被新主子彻底收服,还是因为过去洪衍武太过霸道,薄待了他们。虽然这些旧日手下也都奉上了喜钱,挨个上前见礼。但真正肯主动愿意离开新靠山,重归旧山门的主儿,也仅仅只有“佛爷”“小媳妇儿”和“战犯”“坛子”两个人。

    为此,哪怕是脸皮似城墙的洪衍武也觉得很些挂不住脸儿,便不无自嘲地跟陈力泉说。

    “泉子,看见了吧,这就叫世态炎凉。什么亲信、手下,全是狗屁扯淡。你有势,巴巴的跟着你屁股后边转,一旦你趴下,再没有人跟着共患难。你以后可千万不要轻信于人,谁也不要相信!”

    可陈力泉却不这么看,反而笑着跟洪衍武说。“你这话太绝对了,人跟人之间,是很难在困难的时候摽着膀子一起干。可你不是还有我呢吗?”

    洪衍武轻轻一笑,“咱俩的关系是特例,不比常人。”

    “那‘小媳妇儿’和‘坛子’又怎么说?”

    听了这话,洪衍武倒不由看了一眼身后。

    “小媳妇儿”和“坛子”此时的面色明显有些尴尬。

    洪衍武这才意识到自己无意中已经“一杆子打死了一船人”。出于内疚,他便讪笑着拍了拍“小媳妇儿”和“坛子”的肩膀,还主动给俩人一人发了根儿烟。

    不过最后,他却更是由衷地对陈力泉说,“泉子,你这种人,才真难得!”

    人都有两面性,特别是江湖中人。

    还别看各路诸侯,当着洪衍武的面儿都人五人六的,一个赛一个的“局气”、“讲究”。可实际上“当人是人,背人是鬼”才是大多数人真正的性情。

    所以一进了饭馆,几升散啤,几瓶老白下肚儿,这帮人的真正的本性也就全暴露出来了。背地里针对这件事,踊跃说小话儿的还真是不少。

    最多的,是实力不济,自扫门前雪的一派。

    “炮哥,这‘立棍儿’也太容易了吧?就往那一戳,人人都给面儿,还装一兜子钱,至少顶咱俩月收成……”

    “羡慕吧?那也没用!你要去,钱没有,屎尿浇你一脑袋,道行差的不是一星半点儿。”

    “是嘞,我几斤几两当然知道。不过炮哥,您的份儿也挺大的,要换您怎么样?”

    “去你大爷的,嫌老子命长怎么地!还以为这是好事呢?懂个蛋呀!看着吧,天下马上就要大乱,哪路神仙咱们也惹不起。你们都听好,这几天都懂点事儿,遇着事儿,都给我装傻子,当孙子。谁要是跳出来瞎浪荡,别怪我手黑。”

    “明白了您呐。”

    也有幸灾乐祸,纯粹等着看笑话的。

    “大哥,‘红孩儿’不是‘大满贯’吗?怎么这就回来了?”

    “别他妈费话,你问我我问谁去!公安局是他小舅子行不行?”

    “大哥,不是别的,我是说丫在圈儿里滚的时间太短,回来心气儿肯定高,就那暴脾气,真要再煽起来,谁挡得住?万一惦记上咱们……”

    “暂时还不至于。没见着,他过去的“老人儿”没几个回来的吗?我告诉你,做事儿得先有人,没人屁事也干不了。就算他和‘陈大棒槌’再牛逼,两个人就能把公交线抢回来,可也得有人“抓分”、“下货”啊。这就叫失道寡助!等着看笑话吧,明儿还一天呢,照这路数儿,保准儿砸锅了。何况这么大的动静,兴许就能招来炸子儿……”

    更有唯恐天下不乱,背后挑事儿的。

    “老逼,看着仇家‘立棍儿’,自己还得装乖孙子塞钱,憋屈坏了吧?”

    “装大个的,你狗东西又惦记害我呢!”

    “怎么这么说呀,我是觉得凭你的实力,要是底下打打串联,根本不用给小丫挺留面儿。”

    “嗨,拉倒,人怂货软,好汉不提当年勇。再说长江后浪推前浪,人家可正站在风口浪尖上。我犯得着跟着浪打浪嘛。”

    “姜还是老的辣,其实你要真想办,绝对顺乎民心,小东西真没什么机会。”

    “‘金屁股’,你要再给我码瞎棋,别怪我翻脸。你不就因为让‘红孩儿’从澡堂子里打出来过,才惦记借刀杀人嘛。当我不知道呢”

    “嘘——打住,这外号没人知道,这丑事……也还是遮盖着点儿吧。”

    “**子都见天光了,还自欺欺人呢?”

    “瞧你说的,咱们这帮子人,要的不都是面儿吗?谁也不愿意跌份儿。”

    “真他妈的成,死要面子活受罪!我劝你,你要真忘不了这个仇,晚上赶紧给‘八叉’和‘弓子’报信儿去。”

    “到底是老炮儿,给我指上道儿了?你丫等着螳螂捕蝉呢吧!”

    “操,别装孙子。现在这么想的,绝不是我一个。别看刚才表面上全是铁把子,嘴里哥们儿弟兄,还争先恐后往人家兜里塞钱走面儿。扯蛋,其实不知多少人恨不得咬死‘红孩儿’呢,都算计着想少吃亏,多占便宜罢了。你敢说,你不是这么想的?”……

    又是一个小时过去,就在饭馆里的讨论最热火朝天、有声有色的时候,外面的天色已至全黑,路人也逐渐稀少,因此洪衍武很快便带着人离去了。

    不过,他虽然对饭馆里一切一点不知情。可在这一天晚上,通过这些臭吃臭喝的人口口相传,却已经将有关他的消息散布到南城两区的各个角落。

    自新路的“红孩儿”,重开山门了!(未完待续。)

第二十一章 虎躯一震

    1977年3月27日,这一天是洪衍武回家后的第七天,也是一个周日。

    顺理成章,洪衍武和陈力泉便还要在街头昭示一个全天,以图达到最佳效果。因此,这一天菜市口街头的各色人等也就更多、更杂了。

    有许多自然是逢休息日出门来采买、看电影、洗澡的普通人。也有像平常一样,来这里吹牛侃山、消费吃喝的各路诸侯。

    但更多的,却是昨天得知了“红孩儿”重开山门的消息,今天一心盼着能看到血战街头、杀仇大戏上演的主儿。其中有许多人,甚至是从重文和西城这两个与玄武交界的城区专程赶来的。

    所以在菜市口的丁字路口,便可以相当频繁地见到拉帮结伙聚集在一起另类人群。只要稍微靠近这些人,凶恶的眼神,片刻的言谈话语,就让人心里发怵,不敢驻足。明眼的都清楚,没有一个善茬子,全是能在街面上折腾的。

    不过作为洪衍武和陈力泉来说,对这种情形早有预料,也对应付一切突发事件有所准备,他们并不怎么在乎,还是一副悠悠然,闲庭散步的样子。

    结果也不知是因为他们实力太过强悍,让对头深为忌惮,不敢轻举妄动。还是他们的对头还在暗中筹措准备,准备调集好力量再行出击。反正溜溜一个上午,波澜不惊地就过去了。非但没见有仇家来挑事儿,反倒还来了朋友。

    白广路的“淘气儿”代表他的大哥“红叶”,给洪衍武和陈力泉送来了八十块喜钱,此外也把麾下三个洪衍武旧日的得力手下——佛爷“小顺子”,战犯“三蹦子”、“菜刀”全给送回来了。

    并且还带来了“红叶”的一句话,说洪衍武的19路现在全在他们掌握之中,打明儿起,白广路的人马就会全线撤出,完璧归赵。

    说实话,要说在“玩主”圈子里,如果还有人能算得上是洪衍武信得过的朋友。那么除了因掼跤而交好的“大得合”以外,也就是这位年长他近十岁的老大哥“红叶”了。

    “红叶”大名林秋枫,实在称得上一位特立独行的奇人。此人经历丰富,出身教师家庭,因“运动”中父母双亡才流落于江湖。捡过菜叶,当过盲流,挖过矿,斗过殴,但也写得一手好大字,还懂几句外语。

    和他交情不深的人对他的为人都有点找不着北,因为粗野与儒雅的气质在他身上并存。别看“红叶”学问挺大,说话能出口成章,可也一身痞气,一遇“碴锛儿”,开口就是“傻逼,爷爷弄死你!”。

    并且“红叶”平时也不怎么爱出门,他最大的享受都是窝在自己床上,抱本儿书,斜叼根儿烟,旁边放一“小二”。这种时候谁要登门去找他,他根本不怎么说话,只眯着眼一横楞你,再喷个烟圈儿,那意思巴不得你赶紧滚蛋。让谁说,能分得出到底是一知识份子,还是一地痞流氓?

    而谈到洪衍武和“红叶”的相识也有点神奇。就像和“大得合”不打不相识一样,洪衍武当初和“红叶“也有点儿“垦节儿”。

    本来他们是约好了在广安门护城河边去碴架,可没想到那天架还没打,他们就非常倒霉地遭遇到一帮公安和工人民兵——这些人其实是为了抓一伙猥亵妇女的惯犯,才提前埋伏蹲守在此地的。

    那么结果自然就彻底悲剧了,“洪衍武”和“红叶”两拨人马,毫无意外地全被公安和工人民兵追散了。

    事也凑巧,洪衍武和“红叶”在黑暗中居然跑到了一个方向,并且还全被围堵在护城河边了。最后还是“红叶”急中生智,带着洪衍武摸黑下河游到对岸才算逃脱。而洪衍武也在下河前,突破几个工人民兵封锁线的时候,发挥了让“红叶”大为震惊作用。

    事后,俩人又一起泡了个热水澡,此时他们因为有了共同的脱逃经历,也因为发现彼此都看过《基督山伯爵》和《牛虻》,越说越热乎。所以从此反倒化敌为友,成了真正的哥们。

    后来即便是改革开放之后,俩人也一直没断了往来,在某些生意方面,还一直合作默契。直到九十年代初期,“红叶”因为牵连进了一桩经济犯罪案“折”进了局子,并且出狱以后,腿也因为在监狱打架瘸了一条,俩人之间的往来才淡了。而从此,“红叶”的绰号也被人改称为“老晃儿”。

    也正因为有这样的交情,洪衍武上辈子走投无路,最后一个求助电话,才会想起找“老晃儿”来。可他没想到的,却是这个老大哥竟然不自量力去爬箭扣长城,人已经失踪好几天了,也不知道最终会是个怎样的结局……

    书归正传,说起这些往事,其实真正的意思只有一个。那就是对于“红叶”的这番好意,洪衍武打心里是十分感动的,并且丝毫也不疑有他。

    实打实的说,“红叶”这份儿人情给的忒大了,不但向各路虎视眈眈的人马证明了他洪衍武是有盟军的,而且主动让出来的几个手下,也化解了他目前还身为光杆司令的窘迫。

    最重要的,还是人家确实重义轻利。说不好听,这年头,就是有的亲哥们,为了毛八七的还能挥拳动脚呢。可日进斗金的一条公交线,是人家当初凭自己本事拿下来的。现在说还就还,连个磕巴都不打,这又是多大的情分?

    所以人家给脸,洪衍武自己也得懂事。他心里很清楚,他要是二话不说,就此吃干抹净。无论于情于理都不合适。况且凭他目前的人手,就是拿到这条线路也不能正常“营运”,何苦损人不利己,还不如维持现状呢。

    于是他就托“淘气儿”给“红叶”回话,说自己目前还有其他的事儿要忙,为了防止别人钻空子,19路线只有先委托老大哥再代为照应一些日子。至于最后该怎么办,到时候再商量。

    对这样“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的回复,“淘气儿”也相当满意,谁也不傻,愿意白白把银子往门外推。所以他也相当知情地拱拱手,又额外对洪衍武表示了一番心意。说有事尽管招呼,白广路的人马保证随叫随到,这才扭身走了。

    而这副相谈甚欢的情景,落在一些心怀不轨的旁观者眼中,自然让他们平添了几分忌惮,导致连观望举动也变得小心翼翼起来,倒显得有些欲盖弥章的猥琐了。

    和平平淡淡的上午差不多,当天下午也没出什么“幺蛾子”,下午四点左右的时候,大部分的玩闹因为没了看热闹的指望,都逐渐地撤了。可就在洪衍武和陈力泉也准备“收队”,进行下一步计划的时候,一件意外的事儿竟然出现了。

    一个十五六岁的半大小子竟然风尘仆仆地找到这里,一见电线杆上挂着的擀面杖,“噗通”一下就跪下了,手里还举起一堆散票子凑的二十元钱,声称自己是个“小佛爷”,是专程来投奔“红孩儿”的,想要归于其麾下,为其效力。

    天下绝没有这种凭空掉馅饼的好事。洪衍武也不是个缺心眼的人,他还没自大到觉着自己身有王霸之气,虎躯一震,就能引得四方好汉倒头便拜的地步。

    更何况再仔细一看,眼前这半大小子,不仅耳朵上裂了一道血口子,就连半边脸都肿了,形容上就透着反常。于是他把人叫起来仔细一盘问,才把这件事的始末搞清楚。

    原来,这个半大小子叫百金铎,外号“小百子”,他并不是玄武的人,家住重文(区)天桥剧场后头。并且他的目的也不仅仅是想要跟着洪衍武“跑江湖”,而是因为有要命的事相求,才不得不采取这种以身投靠的方法。

    这件事详细说来是这样的。

    “小百子”有个比他大七岁的姐姐,属马的,叫白玉容。

    虽然名字俗了点,可也当真是人如其名。就因为长得漂亮,她是天桥剧场附近,远近知名的一朵花儿。后来恰逢七零届留城政策,她没去插队,很幸运地分到了京城珐琅厂上班,也是厂子里大多数青工们公认的厂花。

    不过“自古红颜多薄命”这句话并不是白说的,因为小百子的父亲是旧天桥的艺人,“运动”中受到了冲击,家庭成分有点提不上趟,所以白玉容也就成了挂在路边上的一块鲜肉了,是狼是狗都惦记着扑上去咬上一口。

    上学时,她就因为亭亭玉立的体态和佼美的容貌,成了那些“拍婆子”的中学生的“靶子”,只不过她为人正派,上学下学直奔学校和家,从不在路上和不认识的人说话,又有邻居里一位性情泼辣的好友作为“保镖”陪同,形影不离,才没让那些坏小子们有得手的机会。

    本来,白玉容还想着自己进了工厂,就碰不到这种事儿了。工厂的工人师傅,工人阶级嘛,还能对个小姑娘冒坏吗?可没想到“家有美人胎,没病也招灾”,其实哪儿的坏人也不少。

    才进厂的不到两年,厂里就有人追白玉容。自然,追她的人还跟单纯想“冒坏”的人不太一样,毕竟是成年人了,目的是为了结婚。可白玉荣才多大呀,当时才十八岁。要知道,那会儿实行的是晚婚晚育呀,组织上号召青年,投身抓革命促生产运动,不让搞对象。

    追白玉容的那小子是工会主席的儿子。“六八届”的,比她大两岁,他有事儿没事儿的总爱往白玉容所在“掐丝”车间跑,去给她献殷勤。

    这小子脸皮也挺厚,麦芽糖似地粘人,有两次还非要送白玉容回家,吓得白玉容每天下班都躲瘟神一样地躲着他。可由于他爸爸的原因,这事儿连白玉容的师傅也不敢干涉,白玉容实在是不堪其扰。

    后来幸好白玉容的师傅,替她把这件事告诉了主管生产的车间支部书记。书记就出面把这小子给臭撸了一顿,禁止他再来骚扰,否则就要去找他的爸爸,把他偷厂里的铜丝卖废铁的事儿拿出来说说。所以从那儿以后,那小子就规矩了,也不敢对白玉容有非分之想了。

    为了这件事,白玉容真挺感激书记的,还买了水果和两瓶酒求师傅带着去书记家感谢了一次。可让她万万没想到的是,知人知面不知心,这个书记之所以肯帮她的忙,竟然也是因为瞄上了她,对她起了色心。(未完待续。)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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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返1977介绍:
玩主,院派,佛爷,圈子,老炮,杆儿犯……演绎京城江湖,
军帽,仔裤,外烟,彩电,金庸,霹雳舞……历数流行风潮,
西单,东单,前门,红桥,秀水,三里屯……满目繁华喧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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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你去看一个真正的1977年的京城,讲述咱老百姓自己的故事。
洪衍武语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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