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章 亲人相认
洪衍争其实很不情愿跟家里人坦白,自己干出的这件傻事。
可是这件事干系实在重大。
倘若隐瞒,很有可能因他的过失,让父母抱憾终生。
洪衍争可不想让自己的后半辈子,永远活在自责和愧疚之中。
所以实话实说,想办法弥补,是唯一的选择。
这样在父亲归家之后,他便只能强忍羞愧,极慢极慢的,把刚才发生的事情经过跟父母讲述了一遍。
果不其然,后果如他想象的那样严重。
听了他的话,不但全家人表情都僵住了。
洪禄承更是身子一晃,一屁股倒在了椅子上。
倒是真不愧是父子俩,老爷子也跟刚才洪衍争的表现差不多,嘴里念叨。
“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呢?”
顿时家里大乱。
王蕴琳赶紧老伴儿打扇子,胡撸胸口。
徐曼丽也忙着斟茶倒水。
洪钧、洪镒俩孩子更是不怕裹乱的一个劲儿乱叫,“爷爷,爷爷”。
谁都怕老爷子给急坏了。
洪衍争更是十分难堪的,把头低到了无可再低的程度。
他不敢再抬头了,他既无颜面对任何一个家人,也没法应付眼前的乱局……
总算情况还不赖,老爷子喝了水,终于定了神,长舒出一口气来。
而且好在洪家门里还有一位爷,这辈子就是为了给家里摆平困难,收拾烂摊子的。
当洪衍武回到家里,了解了事情原委,他一下就充起了家里的主心骨
“别急别急,大家千万别急。爸您不用太上火,大哥也不用太自责。因为照我看,事态还没那么严重。”
“什么!”
洪衍争猛的立起来,一双眼里有了希望,急切地望向弟弟。
洪禄承跟着也问,“老三,你真这么看?”
洪衍武有条不紊低声的说,“我这位堂兄电话里不说了嘛,要来看咱们,即然他知道咱们的电话,哪怕挂断了,也总不会找不到地址。”
“何况今天电话没再打来,不代表明天不会打来呢。也许那头线路出问题了呢?也许人家临时有了急事呢?都有可能。”
“我看这个电话的目的,就是为了确定咱们是不是他要找的亲人。既然你们已经对上话了,这事就还有下文。”
“退一万步讲,老宅总有李福看着啊,这位堂兄在那儿长大的,总不至于找不到家门吧?”
这话有理,洪禄承和洪衍争一听,心神安定多了,都觉着恰才确乎有点过虑。
而洪衍武后面还有话呢。
“……而且我听这位堂兄的话音儿,不是人已经在京城了,就是马上就要到。既然如此,那咱们也能主动找他啊。”
“别忘了,他不能住一般的地儿,找旅馆只能去有涉外资格的,京城总共才几个这样的地方?他毕竟是京城长大的,不会奔北边去,这不就有目标了吗?我看顶多了,也就是京城饭店、建国饭店、京伦饭店、新侨饭店、前门饭店这几家。大不了再加个长城饭店,咱们主动去找找问问,也是个办法。”
“真要是你们再不放心,咱们还能同时在电视台、报纸上登寻人启示啊。也就是花几个钱的事儿。我敢说,只要人在京城,他就能看见。这不就齐了?”
“总而言之,不管咱们和他谁找到谁,我看也就是个时间早晚的问题,大家千万不要小题大做,自乱阵脚。”
别说,有理有据,听着也管用,这一番话还真就安抚住了大家。
老爷子顿时欣慰的点头。
“还是你想的通透,我们都是关心则乱啊。那事不宜迟,就这么办吧。这事我可就交给你啦。”
洪衍争则是力求将功补过。
“老三,我明天请几天假,你看大哥能帮着干点什么?你尽管吩咐。”
就这样,洪家算是定下了执行方针,隔天就开始着手去做了。
而实事求是的说,洪衍武的主意确实正。
尽管排查饭店的事儿有点麻烦,水澜对帮这个忙,似乎有点不大上心。
可电视台和报纸的寻人广告打出去才三天,果不出他的所料,洪衍亢真的就主动寻到了洪家的门上了。
1985年的6月16日,这天是带了两个六的周末,果然是个好日子。
傍晚时分,洪家刚一起吃过饭,正收拾着碗筷,邻居老苏就带着个人,推门进来了。
老苏嘴里说了一句,“老洪,老洪,有人找。”
跟着他就回过头去,对身后那人又说。
“你要找的人住这儿。没错,他们就是原先开‘衍美楼’的洪家。”
就这一句,还没等洪家人看清楚呢。
老苏身后那位,就扑出来冲着洪家老两口“噗通”一声跪下了。
跟着便泣不成声,叫上了。
“二叔、二婶,我是衍亢啊……”
洪家老两口儿都是浑身一阵颤栗,恍恍惚惚地坐在那里,两眼直勾勾地瞅着眼前的人发呆。
他们心里明白,眼前这个,恐怕就是他们昼思夜想,盼了好几天的亲侄子了。
只是有一点没想到,这位的口音和形象与他们的想象,差别太大了。
他的舌头已经捋不直了,京城话带着梗塞。
虽说香港住久了,这倒难免,偏偏样貌也大变了。
他们的记忆里,他们的侄子还是那个身形修长,丰润俊朗的少年郎。
可如今这位已经是四十来岁的人了。
面孔白皙,身材胖胖的,还戴着副金边眼镜,几乎已经看不出往昔的样子。
另外那衣服也别扭,怎么大热的天儿,还穿了一件蓝色的“人民装”呢?
领口还全系上了,实在是看着不伦不类。
好在眼睛后面双俊美有神的眼睛,还带着旧日熟悉的亲切感,没有骄矜与张狂,也没有卑琐与不安。
而且仔细看,也颇有几分肖似其母的神采……
如此,洪禄承和王蕴琳才敢于相认。
“你……你是衍亢?”
“你真的是衍亢?”
心里激动的碰碰跳动,多年没叫过的这个字,一下子打他们的嘴里蹦出来了。
可与之同时,一种沉重的压抑也涌上心头。
三十年了,三十年了,这几乎是人的半生啊。
这老两口都是滚滚的热泪在眼睛里转了好几个圈,很快迷了他们的眼。
心里像堵了什么东西,再难说出半句话来。
倒是洪衍争破除了现场的僵局。
他的一句“爸妈,快让大哥起来啊”提醒了老两口,他们赶紧张罗让洪衍亢起身。
而这时又轮到了洪衍争与洪衍亢相认。
他们可是从小同在老宅住过的兄弟。
虽说血缘上还隔了半层,年龄又差了四五岁。
可当年洪家门儿里的孩子,仅有他们两个,一点不比亲兄弟差。
他们都记着一起爬树摘柿子,一起河里捞小金鱼儿,一起念书背唐诗,一起溜进“衍美斋”偷刚出炉的“萨其玛”吃,甚至效仿大人摆酒闹绝交的那些往事。
于是带着力度的紧紧相拥下,两个男人之间不免又垂了泪。
而徐曼丽带着孩子们这时都也围过来了。
洪衍争赶紧给自己的堂兄介绍,这个是他妻子,那个是他大小子,二小子……
也不知怎么,眼泪竟然是止不住的,哗哗的从这兄弟俩脸上往下流。
结果惹得全家老少又跟着哭了起来。
这一幕,就连旁观的老苏也跟着鼻子发酸。
说实话,他其实很想劝劝,“亲人见面,这是好事啊,还不该高兴高兴吗?”
可他更知道一家人重逢的时候,最不乐意外人打搅。
于是一声没言语,就知情识趣的悄悄出了洪家的门儿。
跟着又一想,倒不如再替洪家去西院看看洪衍武回来没有。
哪怕水清一人在,也得知会她一声。
而恰在这时,《四世同堂》播映的时间到了。
不仅东院,街上各家各户,家里电视都跟拨好了的闹钟似的齐鸣。
准时都唱起了那首骆玉笙的《重整河山待后生》。
“千里刀光影,仇恨燃九城,月圆之夜人不归,花香之地无和平……”
这悠远的京韵大鼓,悲痛惨寂的唱腔,顿时把洪家的哭声又增加一层沉重的份量。
老苏触景生情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才转头向西院而去。
哭吧!只有哭!才是减轻这么多年的别离之苦最好办法……
第二百九十一章 草木皆兵
洪衍武没赶能目睹悲切的场面。
半小时之后,当他和陈力泉回来的时候,家人的情绪都已经恢复了正常。
所有人都正聚坐在一起,亲亲热热的话家常呢。
屋里的气氛就像充斥着一股和煦的春风,早已融化了恰才所有的不良情绪。
而他们俩一进门,见到屋里的情景,刚诧异地楞了一下。
他们这位初次见面的香港堂兄,就已经主动站起,迎了过来。
然后在洪衍争的引荐下,依次把厚实的手伸给了他们。
“泉子,小武,我是洪衍亢,你们的大哥……”
尤其是对洪衍武,他光握手还不算,更是用力的拥抱了一下,嘴里还连声称谢。
说要不是他,恐怕他们今天还见不着面呢。
洪衍武和陈力泉当场就尴尬的愣住了,谁都不明白这话从何说起。
可大家显然已经知道了内情,见他们没头没脑的迷糊样子,都不由轻笑起来。
直到洪衍亢又解释了一次,洪衍武和陈力泉才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随后不由也乐了。
这话啊,还得从洪衍亢从香港动身的时候说起。
敢情自打定下了要来内地寻亲,洪衍亢在香港那头就开始仔细关注大陆这边的政策和消息。
但实话实说,由于许多信息来源相互矛盾,而且总体上负面的消息和报道居多。
这样一想起他父亲下的“统战宣传不可信”的论调。
还没动身,他心里就已经有些含糊了。
而事实上呢,当他处理好家族事务,办好“回乡手续”,真正动身之后。旅途中的亲身感受也是十分不好。
要知道,当时启德机场和首都机场还不能直航。
必须先到花城,从白云机场转机才能飞往京城。
结果洪衍亢就在等转机的过程里,亲眼目睹了一个与同机的香港人,就因为回乡介绍书的副页与实际携带的东西有所差别,直接就被大陆方给硬性遣返了。
特别是大陆方工作人员的态度相当冷漠,根本不听解释,这让他觉得十分不近人情。
结果飞到了京城呢,住宾馆也受了一回气。
他定好的饭店居然出了问题,不知怎么回事居然日期给他错后了一天。
最可气的是,仅剩的一间套房,酒店方居然当着他的面儿,给了在他后面来的一个欧洲客人。
而即使他为遭受的歧视去找酒店管理方投诉也没用。
因为店方居然告诉他是上级指示就是这样,要对外国宾客优先照顾。
所以他最后不得不窝着火,转而坐出租车去了其他地方投宿。
可就是坐车这么短的过程里,得到的信息,也让他吓了一跳。
因为他跟司机一聊起来才知道,像他遇到的这种情况居然已经成了京城的普遍现象。
到处都是白种人第一,日本人第二,海外华侨第三,港澳同胞得排第四,人们都见怪不怪了。
本地的京城老百姓更惨,轮都轮不上号儿。
而且更让他没想到的是,京城的老城墙竟然早几十年就全都拆光了。
理由竟是让他完全不能理解的“打破旧有封建桎梏,才能更好的发展”。
再之后,等他好不容易在饭店安顿好了,想出个门去银行办事吧,也一样别扭。
他印象里的京城人应该是最讲礼貌,重礼节,彬彬有礼,和和气气的。
可一出饭店,到处都是冷冰冰的面孔。
别说那些在服务台的职工,面上看不见笑容,尽是面口硬崩崩的,给人印象就是不屑与你交谈。
就连大街上的老年人也凶得很。
像他不过擦鼻子偶然掉落的一张白纸,都会被人罚款。
罚他那个带红袖章的老太太,不知什么职务,脾气简直比香港的茶博士都要暴燥几倍。
而且那许多墙壁上的大字标语“为人民服务”、“无产阶级万岁”,更是够让人触目惊心的,时时刻刻在提醒他阶级敌人的身份。
特别是长安街附近,还总有一些目光炯炯的子弟兵来来往往。
这些帽子上有一颗红星,衣领上还有两个红领章,这都是他过去只在电影上才看过的。
第一次近距离出现他的眼前,让他总想起他父亲曾说过的这些当兵的能喝血止渴的事儿。
心里自然吓得“砰砰”跳。
更没想到的是,一次在南礼士路,他还被一些军人叫住,仔仔细细盘查了一番。
后来才知道,他这样的人,活动是有范围的。
一旦出了外国人止步的牌子,进入了禁区范围就不行。
这样他回去就因为心惊胆战,开始动心思了。
觉着这地儿忒邪性,京城真的已经不是他小时候所了解的样子了,就连随意走动也不行了。
那又该怎么办呢?
他就真的琢磨起父亲给他换装的建议了,觉得自己真的不能再那么显眼,才好去找京城亲人的下落。
这样呢,他就买了一身大陆人的“人民装”穿上了。
可人的气质是改变不了的,他又穿得不伦不类,反倒更容易招来警惕和审视的眼光。
就像5月27日这天,他虽然找到了老宅,偏偏又说巧不巧的遇到洪家大门紧闭。
这天李福不是去小洋楼帮忙去了吗?
可洪衍亢不知道啊。
结果拍了半天门,他也没把门叫开,反倒把街对面的几位邻居给招出来了。
而这几位一见他这模样,都觉得蹊跷可疑,自然就过来盘问。
更荒唐的是,这些邻居们还几乎都是建国后搬过来的,都不太清楚洪家人的底细。
好不容易搞清楚他身份之后,听说他来寻亲,打听里面住的什么人。
这些人就自以为是的告诉他里面住的是大官儿。
说这家平时不在这儿住,可能家里房多。
不过头两年这家人的子女结婚声势浩大,门口停满了汽车。
想来怎么也是个副部级别的。
这下好,吓得洪衍亢也不敢再敲了,他真以为自家的宅子被夺了呢,赶紧溜溜走了。
后来没辙了,他也只能剩下最后一招,通过政府相关民政部门帮忙寻找。
没想到得着信儿倒是挺快。
因为洪家几年前领过一笔外国银行归还的存款,京城民政部门有留底,这样他就有了福儒里的公用电话,顺利和洪家联系上了。
可谁成想啊,阴差阳错的洪衍争居然又挂了电话,这下洪衍亢又胡思乱想上了。
他就瞎琢磨啊,是不是二叔这边怕受牵连,不敢认我啦?
我回来是不是给他们惹来麻烦了?
他相当的迷惑啊,还真起了不能拖累二叔一家,打算先回香港的心思。
要不是洪衍武随后在电视台上做了短讯一样的寻人广告。
让他给看见了,去了疑惑。
他还真没有这个勇气再登门了呢,弄不好已经在回去的飞机上了。
这岂非洪衍武的功劳吗?
总而言之,这事既是因为好多巧合都赶一块去了。
也是因为洪衍亢太过草木皆兵。
纯属心虚,自己吓住了自己啊。
幸好虚惊一场,最后总算归到了正途。
否则那可真成了一个让人遗憾又无奈的大笑话了。
第二百九十二章 闹笑话
用自嘲的口气说完这一切,身在眷眷亲情之中的洪衍亢感到非常庆幸。
虽然他对自己险些犯下的错误有些不好意思。
可说到底,毕竟内地和香港隔绝太久,是两种社会体制,产生一些误会在所难免。
他又不像那些有社团背景来大陆淘金的冒险家,敢于把脑袋系在腰间求财。
他只是个正经的普通商人,身在红党首府,怎么可能心里不打颤悠呢?
所以这样的情况也属正常,不能全然算作他的过错,在他心里满可以交代得过去。
只是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他的臆断到此可并没有全然结束,反倒只是个开始。
而且就因为太主观,太自以为是了。
后面发生的一切,才真是闹出了一场让他无比尴尬,很长时间想起来都会脸红的笑话呢。
怎么回事啊?
敢情洪衍亢刚才一直光顾着答洪禄承和王蕴琳的话,介绍自己怎么来内地的经过,介绍香港那边的情况了。
他还没来得及细问这边的情况,就连老宅还姓洪,他都稀里糊涂,压根没明白过来呢。
所以他对二叔一家寄身于这个南城“姑子庵”的处境,产生了严重误会。
他还以为洪家二房身居内地生活困窘,已经沦落到了要被迫和贩夫走卒做邻居的地步。
再看看洪家屋里,摆设压根就没什么出彩儿的东西。
虽然说有了电视机,可那是用电视机罩子罩上的,并不让人一目了然的知道那是彩电。
另外,出于取东西做饭,和连接上下水方便,洪家的洗衣机和冰箱又放在了洪衍茹那屋儿。
所以在洪衍亢的眼里,洪禄承一家实在凄凉,经济情况算不得好。
于是一种心酸中,他就拿定了主意,不论怎样,先得改善二叔一家的经济条件才行。
所以他眼见亲人们,能回来的都回来了,就开始给大家发红包。
孝敬老两口的早已经准备好了,厚厚一沓,包了两万块港币。
给洪衍争的是两千,其余亲人他并不知道具体情形,只能是估计着包了八个一千块的。
好在洪衍文和洪衍茹今天未曾见到,数目到是够了。
这样一来,洪家人手一个大红包,连孩子们都有份。
至于洪家二房这边,自然也要回礼。
虽然事来仓促,可这事儿对洪衍武来说不愁啊,他就越俎代庖了。
只见他人去了西院,不多时,便取了一副卷轴回来,要作为礼物回赠洪衍亢。
洪衍亢倒是吓了一跳,怕是二叔仅存的家底儿,当然极力推辞,不肯接受。
偏又洪衍武看出了他的担心,声称这不是古董,只是一副近代书法。
取的是“花好月圆”这四字应景儿罢了,拿来相赠,仅图个全家团聚的好彩头而已。
如此,洪衍亢便只能遵从好意收下了。
按说呢,对这样的礼物,本应该现场打开看看才是。
可巧不巧的,洪衍亢肚子又闹了意见。
“咕碌碌”的一声激烈抗议,登时让大家都愣了。
敢情洪衍亢虽然吃过了饭,可他最近一直未亲人难见的事儿闹心火,吃什么都吃不下去。
晚饭不过随意扒了几口罢了。
这如今心里的石头落了地,那肚子也就觉出了饿来了,还有不叫唤的?
这么一来,看字的事儿就耽搁了。
洪家人好笑之余,立刻张罗着给洪衍亢弄饭。
这自然又成了洪衍武和陈力泉的差事了,谁让他们是厨子呢?
而洪衍亢面红过耳之下,本觉着不好麻烦两位兄弟,可肚子又是实在是饿。
于是也只能是说随便弄一口就好,等明儿他在外面包桌酒席,好好请请大伙儿。
还甭说,洪衍武和陈力泉确实不亏专业人士,不多时,就弄好了吃食进来。
也不是别的,就是他们最擅长的“锅塌豆腐”,和一道“海米冬瓜”,以及一大碗炸酱面。
而这又恰恰真合了洪衍亢的意了。
应该说,海味山珍。龙肝风髓,他在外头吃了不知多少。
其实他最想吃的就是家常便饭,不折不扣的京城家常饭。
所以他一看都是素的,绝对没让亲戚们太破费,也就安了心。
再一看呢,肉末黄酱炸出了油,顶花的小嫩黄瓜和黄豆当面码,外带晶莹的京东紫皮蒜,正是不知多少次,魂牵梦萦之物啊。
也就真不客气了,动筷子就招呼。
结果没想到这个香啊。
在融融的灯光下,炸酱面不但让他吃出了家的味道,一气儿下去两碗。
那两道普通大众菜,更是让他耳目一新,体味到了从未感受到的饮食新境界。
真是席卷一空,赞不绝口。
他说自己这俩兄弟的水平,足够去香港开真正的大酒楼了。
跟着听闻两个兄弟,居然师承御厨。
他更是又惊又喜,由衷说如果他们愿意,他真的可以投资。
弄得大家忍不住哈哈大笑了一场。
而洪衍武一句,“大哥,去香港开酒楼的事以后再说吧。我现在惦记的是尽快学好手艺,先把咱家‘衍美楼’重张才是真的……”
这一下让洪衍亢意识到了眼前的现实。
他也不禁感慨一声,“对对对,这才是真正的正事啊,这件事我全力支持。弟弟,你不好高骛远让我很吃惊,年轻人能做到这点不容易啊……”
总之,这一顿饭让洪衍亢是真正的吃痛快了。
那已经不是单纯味觉的享受了,而是发自心里的感动、踏实、安全与舒畅。
这样的亲人相处,可以说打他从京城老宅离开就没有再感受过了,是他内心一直渴求又难以得到的东西。
他真的对二叔一家感到羡慕,更为自己有这样的亲人感到宽慰。
他由衷认为,哪怕身居陋室,过着清贫日子。
只要亲人间能永远如此相守,互相眷顾,那就是最大的幸福啊。
于是他一激动,不但拍胸脯跟自己的兄弟们吐了豪言壮语。
说他这个大哥一定要给他们每个人的小家,都置办齐全所有的家用电器,让他们千万别跟自己客气。
而且听闻洪禄承提出让他从“建国饭店”搬到家里来住,他也仅迟疑了一下就答应了。
是该家里住啊,怎么好驳亲叔叔的面子呢?
家就是家,没道理回了家还要住在外面。哪怕这里的条件再差也是应当的。
何况他不是没吃过苦的人,想当初日本人占了京城,他也是吃过杂粮的主儿。
想想家里和旅馆能差多少啊?
不也就是没厕所,不能洗澡,得睡硬板儿床,夏天热点儿,晚上再闹闹耗子的罪过吗?
有什么啊?不怕!
唯一怕的就是给二叔二婶添麻烦……
而正在洪衍亢想着该怎么说,才好不让家里太折腾,免去给他置办东西的时候。
堂屋的座钟突然发出悠远的声响。
他这一看好嘛,不知不觉都聊到十点了。
他可是个知礼的人。
得,心里一琢磨,花几个钱的事以后再找补也行。
就赶紧说时候不早,他该走了。
等明儿一早来给二叔二婶请安。
洪禄承这时候也是无奈摇摇头。
“还没说几句话,没想到就到这光景了。好在你要长待,倒不急于一时。这样,今儿就先让老三把你送回去,明儿早上也是他去接你,咱们大伙儿等见面儿再好好聊……”
如此,洪衍亢便暂时告别,在叔叔一家人簇拥下走出了观音院东院。
却不料出来时,他竟看见洪衍武早停好了皇冠,打着大灯在高台阶下等他了。
这个意外可着实让他吃了一惊。
他怎么都没能想到叔叔家回用这样的豪华轿车来送他。
他知道京城街上什么景象,汽车不多,无非是些“拉达”、“伏尔加”、外加“红旗”和“沪海”罢了。
在他看来,红党的市长都未必做的起这样好的汽车。
所以坐上汽车他还迷糊呢,招手作别离开之后就问洪衍武,这车是哪儿的。
听洪衍武说是水清专属汽车,不由更好奇了。
“弟妹是什么来历啊,看弟妹知书达理、落落大方的样子,难道出身名门?”
洪衍武那还有不乐的。
嘴里直说,“哥哥哎,我谢谢您的夸奖。可实话实说,我媳妇家就是普通老百姓家庭,我岳父剃头的,我岳母普通家庭妇女。倒是我媳妇真算是一只草窝里飞出的凤凰。那是凭自己考上了京大……京大?知道吗?全国最好的大学,就原来司徒雷办得那个……”
洪衍亢听得似懂非懂,也只能点了点头。
“啊,难怪。这就是大陆常说的受重视的高级知识份子吧?那你们怎么还住这里?她应该官职不小吧?”
洪衍武又忍不住乐了,真有点不知该怎么解释,这位堂兄对大陆确实太陌生。
“您要问入党,她倒是入了,不过职务也就是个小公司的经理。实际上按级别说,也就是个副处吧,芝麻小官儿一个,在京城提不上。”
“能有这样的好车开,主要是改革开放以发展经济论英雄。现在讲究经济自主,经营权利下放。她办的公司效益好,自己赚的钱自己买的,也就不用看上头脸色了。”
“您要是单说走仕途的待遇呢,其实真到了厅局级也没用,咱们国家人太多,享受的待遇有限。京城里这样的官儿多了,也不过就住个三居室,四居室而已。”
“真要过得舒服,怎么也得部级以上才有个样。才能住像咱们老宅那样的房,或是住宽绰的别墅。否则那就都是不实惠,官不官的,也就是好听而已。”
提到老宅这个敏感的问题,洪衍亢不由心里一动。
别说,他还真想问问老宅的房是被谁给占了,惦记着能不能想办法弄回来。
却不料洪衍武车开得飞快,晚上又没什么车。
在他刚开口要问之际,车就已经到了建国门饭店的门口。
这样车一停,他也只能把嘴边的话吞了回去。
车门被饭店门童打开,洪衍亢正要下车,互然想起要洪衍武恐怕还没见识过这样的饭店,就开口邀请他上去看看。
哪儿知洪衍武却摇了脑袋,直接拒绝了,而且话说的还挺在行。
“大哥,明儿我就过来了。咱哥儿俩就别客气了。不怕您笑话,我也真困了,就惦记回家睡觉呢。这样,您把您房间号告诉我就好,明儿来了我前台先给您打个电话,我再去找您……”
于是洪衍亢说了自己的住处。
可随后下了车又一想,洪衍武既然这么累,何苦再劳动他呢。
就把头又探回来了。
“小武啊,明天要不你就别来了,回头我自己叫辆出租车,去福儒里找你们也一样。今天就是我自己找去的,错不了……”
没想到洪衍武一听,居然惊讶地叫唤上了。
“哎哟,我的哥哥哎!您不会以为让家里让您就住那杂合院儿吧?那又热又没**又不方便,您哪儿受得了啊?”
“跟您说吧,实际上明儿我接您去的地儿,是老二住的小洋楼儿,就咱三叔原先住的那楼。那儿刚修好,空调、浴缸、花园子什么都有,还有我二哥两口子跟您就伴儿。比这儿条件可好多了。”
“而且老宅也在那儿啊,您这大老远回来,不得先去咱老宅子,给祖宗牌位磕个头啊?”
“嘿,瞧这事儿闹得,这得亏说清楚了。差点给弄拧了。听我的吧,您就老实这儿待着,等我接您来,千万别乱动了……”
洪衍亢这下彻底迷了。心里脑子这个翻腾啊,真有点找不着北了。
怎么?老宅还在?还让我住三叔的小洋楼去?刚修好的,比这儿好,老二也在那住……
这……这怎么回事啊?
老宅不是住了红党大官儿了吗?
而就这时候洪衍武摆了摆手,径自开车离去了,只留给他一尾巴晃眼的光。
洪衍亢无奈啊,只能冲着夜色张了张嘴,无奈的回到自己的房间了。
等到坐在床上胡思乱想了十分钟,他也没想明白。
但这时候,他倒是又看见带回来的那个卷轴了。
心思一动,干脆打开来看看吧。
而这一看他可傻眼了。
只见四尺的横幅打开。
虽然是只写着“花好月圆”四个大字书法,确实也是近代的作品。
可非同一般之处,在于字体有象形画作的趣味,而且落款和印章了不得啊!
写的……写的居然是“寄萍老人八十六岁于京华”!
齐白石!
这是最少价值二十万港币的艺术品啊!
就这一幅字,抵得上他送的那些钱物礼品十倍的!
这……这可真是那句话……悔当年头重脚轻根底浅,恨今日嘴尖皮厚腹中空啊。
都不用想起什么真正丢人的事来了,光想想起自己今日要给弟弟们买电器的那些话,就够难为情的了。
而洪衍亢所不知道的是,其实就在这个时候,洪家两个妯娌也正在把他送的那些东西,从八个点心匣子里一一往外拿呢。
人参、鹿茸、燕窝、冰片、花胶、瑶柱、海参、南珠首饰、手表、相机、奶粉、朱古力、牛轧糖……
徐曼丽和水清一边拿着,一边忍不住想要乐。
不为别的,他们觉得这个堂兄就跟走私贩子似的,非得把这些光明正大的东西,硬塞在点心匣子里做伪装。
而且许多东西都是内地能买到的,真是多此一举。
王蕴琳看到这一幕后,则叹了一口气。
“你们别笑话,这都是信息隔绝才闹的误会啊,恐怕那边还以为咱们在饿肚子呢。衍亢是个厚道好孩子,这么多年性情也没变。你们看这么多东西,光采买已经是很费事的了。难为他了,提心吊胆的带了果来……”
这么一说,徐曼丽和水清都不笑了,都是诚恳的点头。
“妈,您说的是,大哥厚道……”
“妈,这就是亲人,血浓于水,怎么都惦记……”
第二百九十三章 哥儿仨
1985年6月17日,周一。
洪衍亢很庆幸昨天回来没偷懒。
他是先把行李收拾得差不多了,才上的床。
否则今天九点,他刚刚起床,就接到洪衍武从前台打来的电话。
是绝没可能在半个小时之内就打点利索,拿着行李房卡出来的。
毫无疑问,昨晚是他来到内地之后,睡得最好的一次。
这就是亲人的作用啊。
血浓于水的家人让他前所未有的踏实和安心。
什么体制,什么阶级,什么受拘束、受监视的感觉全消失了。
因此,即使他没吃早餐,腹中空空。
但长达九个小时的充足睡眠,也仍旧让他精神充沛,荣光焕发。
当然了,那件“人民装”也就没必要穿了。
他今天恢复了正常的行头。
身着竖条纹衬衣,白色吊带裤、白皮鞋、白礼帽,俨然一副香港大亨的模样。
而当他以这副富商本色步入大堂时,被早已等候多时的洪衍武一眼看到,就立马夸上了。
“哥哥哎,您穿这个就对了,太有派了,看起来简直就像南洋归来的洪常青。”
只可惜,玩笑虽然贴切,可文化的隔膜,还是让兄弟俩的交流存在着障碍。
“洪什么?他是咱家的亲戚吗?”
好嘛,洪衍亢根本不懂,完全驴唇不对马嘴。
洪衍武无奈,也只能笑着摇头作罢。
而反过来,洪衍亢见洪衍武手里已经提了个蛋糕盒子,同样心生疑惑。
“小武,你这是……?”
“这个啊,给家里那些孩子买的。这儿的‘杰斯汀’,是建国后京城第一家正经的法餐,‘拿破仑’就属这儿做的最好。我们老爷子也是亲口夸过的……”
这么一听,洪衍亢当然赶紧就摸腰包。
“付钱了吗?我来我来,一定我来……”
可万没想到,别说这蛋糕了,实际上就连他来了半拉月的房钱,都让洪衍武给付清了。
办退房手续,仅差他交还房卡了,去拿抵押支票的程序了。
一得知这个情况,洪衍亢于惊讶中马上强烈反对。
“这……这怎么可以啊?不行不行……”
因为要知道,他订的可是套房,这一间房一天二百块人民币呢。
倘若再加上“roomservice”和“minibar”的消费,怕不是得要四千块呢。
合港币那就是整整一万块啊。
他总不能让亲人多年的积蓄,为招待他填乎进去啊。
虽说昨天收了洪衍武的一副“齐白石”。
可他也担心那是两地隔绝,家人没认识到这书法的经济价值呢。
他还想找机会把事情说清,原物奉还呢。
话说回来,即使洪家经济条件真的不错,可大陆就是大陆不是?
香港的工薪阶层每月才一千港币,对这样的住宿费用也是吃不消的。
所以饶是洪衍武的理由充分,说什么都到了家了,万没道理还让在洪衍亢吃住上自己花钱。
那洪衍亢也坚决不肯顺从,依然要把一万港币如数奉还。
最后哥儿俩争执再三,洪衍武没辙,也只能是依了洪衍亢。
“行啦,衍亢大哥,我怕你了。谁让你是我大哥的大哥呢,香港大哥大。那就按你说的好啦。可有一样,你要给钱,也得回头到家再给。这儿,一定先我来……”
洪衍亢当然不理解啊。
“这是什么话?我可不上你当,回去你要反悔呢?”
没想到洪衍武还真的有理。
“衍亢大哥,你有所不知,人民币四毛兑一港币是官价,你用港币付账太亏了。实际上私下能八毛换一元。你没人民币吧?没有你就听我的……”
这么一说,洪衍亢才知究竟,却不禁愕然。
“小武,能有这么大差距啊?你别懵我……”
“哎哟,您还不信我?不信可以用事实说话。要不您跟我出去溜达一趟,就旁边,咱随便找个小子,您就知道了……”
这么一来,洪衍亢唯有叹息。
“真是这样啊。那政府这金融管理有些不得力啊……”
“嗨,这么大国家还能处处密不透风?衍亢大哥,我倒是得跟您先打个招呼。今天给你洗尘,寿家表叔也答应来,你那儿还有没有什么香港带过来的特产。要没有,我想办法……”
“有有,小武,谢谢你的提醒,你想得周到。”
正这么说着,洪衍亢眼见陈力泉又从“杰斯汀”餐厅里走出来,冲着他就叫了一声“衍亢大哥”。
敢情他也跟洪衍武一起来接他了。
而且他身后还紧跟着一个餐厅经理和服务员,一人抱着个纸箱子。
看着意思,里面全是刚买的酒水和饮料,这是要放到汽车后备箱去。
这下洪衍亢更没话说了。
因为别的也甭论,光见经理抱着的箱子里,有两瓶最大的、挂着寒霜的、瓶口封金箔的。
一眼可知是价值不菲的“香槟王”啊。
这玩意,再便宜也得两千块人民币,就别说还有酒店的加价了。
好嘛,他没想到两个弟弟居然这么能花钱,出手可一点不比香港那几个败家子差啊。
说真的,对大陆这边的情形,他可真是把不准脉了。
这样再等到办完一切手续,出门上了皇冠车之后,他终于忍不住开口询问。
“两位弟弟,你们不是做厨师的吗?怎么也发了?成了改革开放后的新贵族了?”
洪衍武和陈力泉都没明白,一起反问。
“什么新贵族?”
“您指什么呀?”
“我是说,就像雅皮士。香港的报纸上介绍过,说内地有一批先富起来的人,靠着做港式服装和走私电子表、计算器,甚至是倒卖政府批文发了家。你们也是吗?”
“这样的人其实我住的饭店里就有。像那些一顿饭就得上千块,那些一喝酒就要xo的,我见过的,拼银子、讲排场实在厉害,外国人和港澳人比不了的。”
“其实也难怪,像我们在外面赚钱其实不容易。海外的人都节俭得很,有几个能天天吃大餐的?有钱也要花在刀刃上,都怕万一经济上有波动,不景气的时候才好应急啊……”
洪衍亢絮絮叨叨说着,却不料洪衍武和陈力泉都不约而同的一起大笑。
就听陈力泉说。
“衍亢大哥,您要这么说,其实也没错。我们除了工作,在外面确实还干着点买卖。您说的港式服装,我们就在做,可以说京城的广货百分之七十是我们弄进来的。但其他的,违法,我们可不碰。对了,您要需要什么衣服就别去买了,要么我们给您送来,要么您跟我们去批发的地儿自己挑……”
洪衍亢这下真吃惊了。
“什么?京城百分之七十……百分之七十的港式服装都是你们弄来的?”
陈力泉厚道的点头,随后还进行补充。
“百分比没那么准,也是我们自己估计的。每月差不多都有十五六个车皮吧。主要就在西单、秀水、王府井、东华门这些市场销售。另外还有这些服装市场摊位转租的租金……”
洪衍武当然心里更明白。
“泉子,你还没听出来啊。衍亢大哥这是怕咱们当纨绔,嫌弃咱们大手大脚,铺张浪费呢。”
跟着就挤眉弄眼地跟洪衍亢解释。
“哥哥,您教训的对,不过,我们也是偶尔为之,这不沾了您的光了嘛,大家一起高兴高兴。反正咱不浪费不就得了,都喝进去,我觉得就不算罪过。”
“不瞒您说,我们也知道这儿的价儿黑。可问题是京城不是香港,除了这儿,京城也就剩下‘马克西姆’能买到正经法国葡萄酒了,那儿更黑得厉害。要这么看,我们其实还是精打细算的呢……”
总而言之,这一路上三兄弟又比昨天有了更深的了解。
洪衍武和陈力泉既觉出了这位香港堂兄身上的可爱,也真正感受到了他出于兄长的关心。
而对洪衍亢来说,洪衍武的热情和活跃,陈力泉的淳朴和厚道都招他爱。
偏偏他们的本事,和干出来的事儿也让他吃惊。
这要是真的,这两个兄弟绝不是凡人啊,比他那些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们可强多了。
人家这能叫纨绔、能叫败家吗?
不,人家花的是自己挣来的钱,而且还是为了全家人花,就是另一回事了。
也奇了怪了,明明都是洪家子孙,可长房和二房还真是……哎!
第二百九十四章 少小离家老大回
丰田皇冠车没去小洋楼,而是直奔了洪家老宅正门。
因为据洪衍武说,洪家的全家老少都在老宅布置供品呢。
倘若要去了小洋楼,免不得又要客气老半天,弄不好就误了祀祖的好时辰。
还是办完了正事,大家再寒暄不晚。
到时候也好踏踏实实的坐在一起说话。
这话确实是正理,洪衍亢听了别无异议。
于是二十分钟之后,他便再次来到了自家祖宅门前。
而这次,洪家大门敞开,他显然不会重蹈到得家门前却无法入内的尴尬境地了。
有意思倒是,他们这一下车。
皇冠车的气派和洪衍亢的装扮,难免又招来了附近行人和对面邻居们的围观。
只听人们窃窃私语声,居然把洪家的事儿传得更邪性了。
“这帮人哪儿的?看那个白礼帽,真有派啊,不是小日本吧?”
“不,不像,日本人个儿矮,我看像菲律宾的南洋大亨,可他怎么没有文明棍儿呢……”
“哎,这家人不是大官儿吗?怎么还有海外关系啊?”
“切,瞧你这话说的,人家能住这样的房,什么没有……”
而且这次最绝的是,居然已经没人再认得洪衍亢,正是前不久来敲门的人了。
不过洪衍亢可顾不得这个,他的心里满是进入家门急切。
甚至已经有点捺不住性子,难以再等待洪衍武和陈力泉跟上了,打头第一个抢进了院门。
家就是家,这实实在在,绝不是虚的。
才一脚踏进老宅院门,一股散发着木材和潮气相混合的气味儿,就迎面向他扑来。
这味儿他太熟悉了,这味儿吹在他的脸上,就像在太阳穴上抹了老虎油,让他精气神儿全都活跃起来。
他要的就是这个,这么多年,盼的就是这味儿。
而刚走过阴影,迎面而来的砖雕影壁墙,更是牵动了他的肺腑中的感情。
这可是十几年来,他不知多少回梦到的地方。
他万分欣慰抚摸了几下影壁墙,欣喜这面墙保存的完好无损,感到这就像一个真正忠诚的朋友一样,一直伫立在这里等他回来。
而当他大踏步地走到了垂花门,也就看到了侯在四扇绿门前的李福。
但尽管这回迎接他的是真正的故人,他却几乎差点就认不出了。
三十年过去,“衍美楼”当年最机敏、最灵活的堂头儿,早已今非昔比。
那一头花白的头发和一脸褶皱,已经道尽人生的沧桑。
倒是迈进二门之后,洪衍亢惊喜的发现,洪家专用来待客的外院,竟然比他小时候印象里还要漂亮几分、气派不少。
梁栋、斗拱、檐角、门窗、仿柱,华美非凡,处处精致,就像新盖好的宅邸似的。
一点没他想象中坍塌了半度墙,房上屋下蒿草遍地的落魄景象。
而从李福的话里,洪衍亢得知这竟是洪衍武一人之功。
大为吃惊之余,他不禁对这个弟弟愈加刮目相看。
作为长房唯一能操持实务的人,他心里当然非常明白。
能把老宅修缮的这样的好,绝不是手里有钱就能办好的事儿。
这里面有太多需要操心的地方了,真是个既耗精力又容易遭怨的大工程。
要让他来办,他都没把握能办成眼前这个样子。
而眼前的事实足以证明,洪衍武不光有任事之能,还有对家族之爱,对父母之孝啊。
再加上洪衍武一再谦虚,微微一笑,毫不居功自傲。
让他更是对这个弟弟好感大增,喜爱到了心里。
别看他们认识才不足二十四小时。
可不知不觉,洪衍武就在他心里,已经完成了由血缘兄弟,到大方有趣的兄弟,再到有本事且大方有趣的兄弟,再到可充分信任又有本事的兄弟之数度转变。
从这一刻起,他不会再把洪衍武当做普通的年轻人来看待了,而是视为可以平等讨论家务、外务等大事的人。
他由衷觉得,洪家能有如此的子孙,不仅是二房之幸,更是洪家满门之幸。
当然,这种情形下,其实容不得他对这个优秀的弟弟多加夸赞。
因为一行人结伴再穿过一道侧门,很快就进入到了洪家内院。
这里曾是洪衍亢祖父的居所,正是今日祀祖之所在。
远远的,洪衍武能看见正房所有门全都打开,里面则是高奉于堂前的洪家列祖列宗的牌位。
牌位前一个大大的供桌上,不但摆上了鱼、鸭、火锅三种主祭品。
两边还另有八道菜肴,摆上了酒盅、筷子,如同他小时候历次拜祭祖先的一样。
这样的祭品规模,就连北平沦陷期间,洪家也是从不凑合的。
而眼见他们到来,洪衍争两口子立刻带着一干年轻人和孩子们,全都从屋里迎了过来。
就连洪禄承老两口也从座位上站起,走到了台阶上。
奇妙的是,虽说是与洪衍文、洪衍茹初次见面。
可在基因的奇妙作用下,洪衍亢毫不费力就认出了他们。
他几步上前激动地拉住了两个弟弟妹妹的手,他们也微笑着拉住了他的手。
尽管还没来得及说一句话,可彼此都能感到有情感在传递。
为此,洪衍亢的眼里又不禁有了眼泪在打转。
这不是他敏感,也不是他脆弱,而是真的旧家难舍,手足情深。
没人知道,离京三十多年,失去了祖父和母亲庇护的他。
身在海外是多么的悲凉多么孤单,又是如何渴望重新拥有这种互助互爱,不掺杂功利的浓浓亲情。
与坐拥的财富相比,京城的家实在是残存于他内心深处可望不可即的宝贵情愫。
今天绝对具有特殊意义!
少小离家老大归啊!
作为与京城在外流离三十六年的洪家子孙,他终于信手阔步的回归故里,踏入了自己儿时的家!
而就在这时,台阶上的洪禄承看了一下手表,点头示意了一下,李福就在旁高呼起来。
“参天之木,必有其根,怀山之水,必有其源。今日,洪氏家族十一世长房长孙洪衍亢落叶寻根,回归家族,理应由其主祀。”
“吉时即到,请各位洪家子孙整理衣冠,各安其位,庄重肃立。”
“洪衍亢请上前来,祭祀仪式马上开始……”
这几句话一说,全场登时没了嘈杂。
而洪衍亢的一颗心,更是随之发颤。
一阵酸涩,一阵惆怅中,他认认真真的躬身一声“是”,随后领头走上堂前。
就在这时,说巧不巧的,从一片有云掠过的晴丽的蓝天下,一双燕子飞回了洪家“祖先堂”下的燕子窝。
大燕子“扑棱棱”的收了翅膀,窝里面很快就响起了小燕“啾啾”。
毫无疑问,这种“嗷嗷待哺”的绝妙景象搭配,还当真有种捉摸不透的深远,有种难以诉说的情愫。
第二百九十五章 欢聚一堂
祭祀过了祖宗,又走马观花似的逛了逛老宅的各个院落。
等到再回到石头小楼,洪家可就是另一番热闹的景象了。
敢情洪衍亢除了同样给洪衍文一家三口和洪衍茹补发了红包。
他还从行李里拿出了从香港带来的一些领带夹、钱包、打火机、发油、香水、口红、玩具,分给给兄弟姐妹们和洪家孩子们。
合着昨天去洪家,他带去的那些全是给洪禄承老两口的东西。
像这些时髦的小玩意,才是他馈赠其他亲人的见面礼。
不用问,年轻人嘛,都好个新鲜劲。何况谁还能不喜欢礼物啊?
因此尽管洪家的孩子们在物质享受上已经属于内地尖端水平了,并不缺少这样的东西。
可受了这样的礼,依然是兴高采烈,欢声笑语一片。
而且谁都没想到,就连李福也有份呢。
洪衍亢同样双手奉上一套剃须刀给他。
还面带诚恳地说礼轻情意重,请李福不要嫌弃,并且感谢他多年对洪家的帮衬。
这不但让李福惊喜非常,笑眯眯地称谢不止。
也让洪禄承看得暗暗点头,觉着这个大侄子知礼、稳重,处事周到,很会为人。
但这还不算什么呢,真的等到洪衍武开车把寿敬方接了来。
洪衍亢礼数周全的优点,才算发扬到了极致。
当时,洪衍亢一见到这位世交表叔,二话不说就迎上去,按照老规矩认认真真给请了一个安。
尽管寿敬方很是吃惊,一个劲地说。
“哎,眼下民国都过去快四十年了,已经不用再讲这些老理儿了,随便点没什么……”
但洪衍亢却仍旧坚持如此,而且还声称是奉了母命。
“不瞒您说,家母生前在香港时,曾反复叮嘱,说如果有一天,我能再回到京城来。无论什么时候见了洪家的亲戚和世交的长辈,都要按老规矩行礼,千万不能马虎。使人都知道,洪家的长孙是有教养、懂规矩的……”
结果就这么几句话,立刻就让寿敬方产生了好感。
老爷子不禁为此发出一声感慨。
“你的母亲的礼教是极严的,一向教育子孙们以敦厚谦让为处世美德,以爱家爱国为立身根本。也是难为大嫂了,洪家的长媳不好当啊。离京这么远了,她心里还记得这个……”
当然,说到这里,双方无不意识到气氛因话题已经显得有些沉重。
于是为了不扫兴,赶忙都不约而同把话题转到了别处。
“表叔,香港是没有好中医的,没有一个人的黄岐之术能及得上您。倒是那儿的药材的种类比较多,几乎整个东南亚的好东西都有。我带回来一些犀角和龙涎香,还希望您笑纳啊。也好让我助您治病救人,间接积些功德,”
洪衍亢不动声色,一顶高帽儿送了过去。
那寿敬方哪还会不眉开眼笑的?简直如沐春风。
“过奖,愧不敢当啊。这明明是你赠我厚礼,怎么倒像你求我一样?大侄子,你实在太客气了……”
“你看,表叔也没什么还回赠的,这样吧,我观你气色有点阴虚阳亢,虽不至有大碍,可这一年多来,你的头痛、眩晕、失眠、多梦是免不了的……”
“我一会儿给你号号脉。我还你一个神清气爽、安神入梦做回礼,可好?”
而这下洪衍亢也是面露惊喜啊,赶紧一抱拳。
“表叔,我就说嘛,香港的医生真没有一个及得上您的。您看的太准了。”
“我最近一年,睡眠确实不好,每天也就五个小时左右。吃安眠药也不管用。我总以为是精神紧张才睡眠不足呢。”
“头疼也有,可我又给当成了安眠药的副作用。现在才明白到底怎么回事。”
“您要能治好我这个毛病,那我这趟回来可太值了,侄子实在感激不尽。”
“哈哈哈”这么一来,在场就没人不笑的了。
午饭的席面,洪家在餐厅里开了两桌。
包括李福在内的长辈和男丁一桌,几个妯娌和洪衍茹带着孩子们一桌,正好每桌八个人。
每桌菜色也一样。
都是“葱烧海参”、“奶汁二百”、“烧明虾”、“宫保鸡丁”、“软炸里脊”、“爆三样”、“木樨肉”、“冬瓜盅”这八道菜。
不能不说洪衍武和陈力泉的手艺确实很有样儿了。
这每道菜的味道都特别可口,尤其是“葱烧海参”。
饶是在座的皆为知味之人,可人人尝了,都免不了得竖大拇指,竟挑不出毛病来。
其实这不奇怪,这就叫难者不会会者不难。
“张大勺”那是什么样的能耐?
有他的指点,这么重要的菜洪衍武和陈力泉要是出岔子才怪呢。
别的甭提,就一个小窍门,就够其他的厨子琢磨一辈子的。
什么啊?
那就是葱烧海参,要想有葱香味,那得提前把葱熬在汤里,然后撇去。
做菜的时候不能现放,后放的鲜葱只是为了好看而已。
要不明白这条,怎么做也没法有葱香味儿。
更何况洪衍武他们还有材料上的优势呢。
海参一共十三个品种,唯独辽东“灰参”才适合做这道菜。
而他们可有“大将”送的辽东最好的“干海参”啊。
这种材料的差距,就连“张大勺”的技艺也没法弥补。
要没这个正宗的好干货,怎么做也逊色。
如此,要手艺有手艺,要材料有材料,才是这道菜惊艳四座的原因。
但这还不是席面上的全部内容呢。
除此之外,每桌各加上一只从不远处“聚德全”总店取来的烤鸭,这才是真正的主菜。
而作为当仁不让的京城的代表美食,烤鸭的味道是无需争论的。
就别故里的洪衍亢,一吃上这曾经熟悉却又隔绝了多年的美味,就撒不开手了。
满嘴流油的一气儿吃了三卷鸭子,这才算是喘了口气,能稍作休息。
按他的话来说,香港虽然也有烧鸭、烧鹅。
可那东西调料味太重,味道也偏甜,还带着骨头。
不似烤鸭,味道亲切,吃法自由,可加面酱、黄酱、辣酱,也可自行调配葱丝、黄瓜条、蜜瓜条、金糕条。
最关键的是科学。
京城的烤鸭不但温补,也讲究物尽其用,最好的鸭肉才用来卷饼。
剩下的鸭架子可一半吊汤,一半椒盐。
那真是一鸭三吃,不同的风味,买一只鸭子就都享受到了,还吃着健康。
话到这里,洪衍武又插了一句,“衍亢大哥,您还忘了吃鸭子的好彩头呢‘聚的全’嘛。”
如此一来,大家又是一阵热闹的笑。
但至此为止,这一席的讲究也仍未道尽。
因为除了洪衍武和陈力泉带回的香槟酒、葡萄酒,以及充作下午茶食的“拿破仑蛋糕”之外。
这天寿敬方也不是空手来的,他给洪家送来了一坛子他自己刚酿好的“茵陈酒”。
据《本草拾遗》载,所谓“茵陈”,是“以其经冬不死,因旧根而生新芽,而故曰名“茵陈”。
这种酒不但利于长寿,有清利驱湿、祛疸退黄之功效,也有除旧布新、祛邪扶正之喻义。
像伏天怯毒,又或是除夕夜,辞旧迎新的美好时刻,就没有比喝茵陈酒更适合的了。
这样一来,当下喝这个,自然是又应景又健康啊。
于是大家就着美味佳肴,一小盅一小盅的,真喝了不少。
可还别说,这酒虽然度数高,拿冰镇了,独具风情,一点不烧心,反倒喝了让人爽神悦目。
而且那酒的颜色如绿蚁沉碧,跟法国的薄荷酒一样的翠绿可爱,也着实让人赏心悦目。
像洪衍武这自诩见多识广的,都是第一次喝,很快就忍不住夸赞起来。
却没想到洪衍亢也想起在了曾喝过一种法国苦艾酒。
他说也是这么漂亮的绿色,据说也是茵陈酿造。
而且容易上瘾,麻醉作用比其他酒更加厉害。
喝得时候酒杯上打横搁有一只银匙羹,上边放着小块方糖,融在酒内,才比较容易入口。
结果这么一来,反倒更衬得茵陈酒的不凡。
因为寿敬方随后即纠正了洪衍亢的说法,很认真的让他以后不要再碰苦艾酒。
据寿敬方所说,那玩意只是与茵陈酒类似。
虽然用的都是菊科蒿属植物。但苦艾酒的亚苦蒿不是茵陈。
最大的区别在于苦艾含微毒,制成酒有致幻作用,伤脑子,根本就是毒酒一杯。
而茵陈却有益无害,是长寿养生酒。
因此,在旧京的法国人都是把茵陈当做华夏的“xo”的,其中优劣差距可不能不知。
另外,当年作茵陈酒的药铺很多,但能作碧绿碧绿的茵陈酒除了只有“鹤年堂”和“衍寿堂”,其它家作的都是浅棕色,或草黄色。
想喝碧绿的茵陈酒,除了到菜市口的“老鹤年堂”,就是去重文门的“衍寿堂”。
而这两家的茵陈酒之所以翠绿,这是因为都是源自宫中一套秘传的制作绿茵陈酒的工艺配方。
除此之外,“衍寿堂”甚至还独有一些其他品种露酒。
像玫瑰酒紫红色、佛手酒明黄色,桔红酒黄红色。
开罐后无不香气四溢,各有养生之效。
当年曾引得许多达官贵人、外国使馆官员争相购买,常年预定。
这也是他们药铺丰厚利润的一个来源……
就这样,寿敬方讲着,在场众人听着。
包括洪衍亢在内的洪家下一代,无不感到大开眼界,长了见识。
但不得不说,真正往心里去的了,却或许只有洪衍武一个。
只是他的眼睛咕噜噜的转着,神情凝思且兴奋,也不知琢磨什么呢。
偏偏与此同时。
远在香港的维多利亚湾上的一艘游艇上,包括洪衍雄在内的几位香港“小开”。
也正在开怀畅饮着那种碧绿色的法国毒酒。
但这一点,坐在小洋楼里的洪家人却无从知晓了……
第二百九十六章 琼浆玉液
洪衍亢正式住进了石头小洋楼。
他被安置在了二楼窗户向西的那个一居室里。
虽有西晒,朝向算不得好,可这是他自己要求的。
因为小洋楼朝向最好的房间本是洪寿承居住过的套房。
外间窗户向东,卧室向南。
而洪衍武为了他的父亲,已经把这个套间按照当年的样子尽量做了复原。
客厅墙上照样挂了一张洪寿承和曾婉华的合影。
这样一来,当洪禄承来到小洋楼,便大可以去里面坐上一坐,以慰思念亲人之苦。
洪衍亢总不好糟蹋了洪衍武的这份孝心,把三叔的房间给占了呀。
至于其余房间,当属那带阁楼的一居朝向最好。
可洪衍文一家人又早一步住了进去。
而且他们的小女儿洪铢还特别喜欢在阁楼上玩。
所以哪怕洪衍文主动相让,洪衍亢也不能夺人之美啊。
这样他也就只能从其余空着的两间房里挑选了一个。
不过实话实说,这间房也有一个独到的好处。
那就是带了一个足足十几米长的曲尺形的阳台呢。
阳台的花柱像珍珠串一般,新奇别致。
窗户又是一排水纹花饰的百叶窗,窗上还有绿色的遮阳棚。
这里的傍晚,夕阳西下的景色非常的美。
如果这个时候能咂着冰冻啤酒,坐在阳台上,是很享受的事。
况且洪衍武给二层楼的房间都安装了空调,且有独立的卫生间。
哪怕真是最热的时分,有了这些现代化设施的帮助,也并不真的难过。
再说了,住了这许多天,洪衍亢又何尝有过呆呆的闷在家中的时候啊?
他的兄弟姐妹们都是不惜请假,轮流来陪他。
热情亲切的带他去看这个,他曾经一度熟悉,如今却又被时光冲刷得分外陌生的京城。
像6月18日,洪衍亢就在洪衍文的陪伴下看了故宫,逛了中山公园。
中午坐在“来今雨轩”的大树下吃了“冬菜包子”,晚上还去了王府井吃“萃华楼”。
6月19日,则换了洪衍争带他去逛“北海”、“景山”、“什刹海”。
午饭他们是“仿膳饭庄”吃的。
哥儿俩没少聊儿时逛荷花市场、北海划船的往事。
晚上又去了前门大街吃“都一处”的烧麦。
那也是他们少年时,经常一起去光顾的馆子。
6月20日,因为疲倦,洪衍亢决定暂歇一天。
但晚上,他又禁不住洪衍文和许崇娅的盛情相邀。
随他们一家三口,去了南河沿儿的“欧美同学会”参加“民促会”举办的餐会。
不但吃了顿正宗西餐,结识了不少同是香港回京的“民促会”亲属,还票了一晚上的戏。
他扮花脸唱了一出《二进宫》,获得了不少掌声,很是过了一回瘾。
但令他吃惊的,倒是福儒里引他找到洪家门上的老苏带着妻子也来了。
而且老苏的夫人还是京剧名角。
演绎的一段儿《锁麟囊》和《卖水》,都是极高水准的。
让洪衍亢听得如痴如醉。
他认为整个香港也找不到这样高水平的嗓子。
跟着到了6月21日呢,又轮到了洪衍武和陈力泉登门来了。
一大清早的,他们俩就要开车带洪衍亢去颐和园。
只是当天天气很热,接连几天出行,洪衍亢又玩得累了,实在不想再去那么远的地方。
于是他就跟洪衍武说,只想逛逛家门口的“大栅栏”。
结果他可没想到,本打着省时省力之举,却反而变得更加兴师动众。
因为洪衍武一个电话,就叫来了三辆人力三轮,拉着他们出门,是一通海逛啊。
而不得不说,洪衍武也是真会安排。
才让这本应平平淡淡的一天成了最有意思的一天。
早上第一站,洪衍武就先带洪衍亢去了“步瀛斋”买舒服可脚的布鞋。
接着又去“瑞蚨祥”买清爽宽松的夏布衣裳,“盛锡福”买了个大草帽。
使得洪衍亢彻底摆脱了西服革履的桎梏,才又带着他开始逛街。
而且不光是逛,也买,也吃,也玩。
像国营食品店里先拎一笼鲜龙眼,买了两瓶秋梨膏,两包椒盐瓜子儿。
跟着到了“精明眼镜店”又买了几副墨镜。
随后“齐仁堂”里再弄了点防暑的藿香正气水和老虎油。
一不留神,瞅见了“正明斋”恢复了老字号。
又进去买了点绿豆糕和玫瑰饼。
然后哥儿仨,路边烟摊儿花钱买了两包“大前门”。
每人都叼着烟卷儿带上墨镜重上人力车。
就跟过去的侦缉队出动似的,奔了大观楼电影院。
等看过一场港人内地探亲主题的电影《似水流年》之后,也就到了午饭的时间。
恰巧小吃“爆肚冯”刚刚恢复了老字号重张。
哥儿仨要了十个烧饼,蘑菇头、肚仁儿,散丹各一盘儿正好大快朵颐。
只是大概中午酱料吃多了,下午再逛逛珠宝市街,没多久就叫上了渴。
这也好办。
在洪衍武的带领下,仨人有坐着三轮车去了天桥儿。
在一个老年人聚堆儿的简易茶室里,他们美美儿的要了一壶茶,听上了京城的琴书和京韵大鼓。
等憋不住了,一个半小时过去,去厕所滋了一泡尿,也就又有点饿了。
没别的,仨人进了小吃店,一人来了一盘子蒜汁儿灌肠。
而就这个时候,洪衍亢似乎闻到了京城特有的一股子馊味儿,更是食指大动。
有点迫不及待的连连追问“有豆汁儿吗?”
结果运气爆棚,还真喝到了这梦寐以求的败火特饮。
他把剩下的五碗全包圆儿了,抄起来当水喝,“吨吨吨”,就跟武松喝酒似的一气儿灌下了肚儿。
然后抹着嘴巴,用最好的词儿来夸,“够馊的啊,过瘾!”。
这一下,别说把店里的伙计们乐坏了,直伸大拇指,赞一句“是原汁儿原味的爷们!”
也把洪衍武和陈力泉都看傻了。
因为实话实说,其实这家店卖的豆汁儿真不算好的。
真要好的,有名气的,都得擎早儿来,到中午之前肯定就卖光了。
既然能剩下,那就说明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地方。
而且到了这会儿绝对的大晚集,无论苤蓝丝,还是焦圈都没有。
谁能想到就这样白嘴儿,洪衍亢仰脖儿就能灌了下去呢?
所以这只能说是乡愁拿人。
哪怕这几碗豆汁儿味道实在是不够出类拔萃,又没有配菜。
但因为多年没尝到过了,这已然成了一种摄魄钩魂的念想儿。
只要是正经的豆汁儿,那喝在洪衍亢的嘴里,就是堪比琼浆玉液啊。
这真没辙,豆汁儿这东西要么喝不了,要么便嗜之如命,经年不忘。
洪衍亢这样的表现并不算奇特的。
洪衍武前世的经历让他知道,许多京城人去了海外,往往最惦记的家乡饮食,还就是这口。
这么一比,倒是显得喝不了这口儿的洪衍武不像个京城人了。
第二百九十七章 人情似酒
在几个兄弟“车轮战”的关照下,洪衍亢几乎每天都玩得不亦乐乎。
他以一种最轻松的方式,飞速消除着他与这座古城之间的隔膜。
特别是洪衍武和陈力泉带着他走街串巷,深入到了市井之中。
更是让他难得的体验到了平民百姓的生活味道与乐趣。
这不,才不过端午节后,俩星期下来,洪衍亢就明显感觉到时光所造成的差距缩小了。
他不但适应了京城人如今的装束打扮儿,适应了他们现在抽的烟、喝的酒、吃的东西,就连乡音也找了回来。
他的舌头竟然捋直溜了。
也恢复了用“假招子”、“蹭愣子”、“悄没声儿”这样地道的京城话,恰如其分的对身边的事儿进行描述的本事。
只唯独两点仍旧在交流上造成一定的障碍,让他还没法完全融入眼前的文化氛围里。
一个是他看简化字怎么样都别扭。
就比如扣过来的“覆”,还有的“”,以及回的“”。
明明是三个不同的字,可生硬的把三个变成一个“复”,实际意义就全不一样了。
如果按汉字构成,完全解释不通,这就造成了字与义的断隔,与传统文化的断裂。
因此他很难去除心里障碍,坦然接受这样的“白字”。
谈起这件事,也就总是一副痛心疾首的失望和不满。
二就是“儿”化音怎么用,他过去的习惯居然也与现在的情况格格不入了。
特别是在地名儿上。
比如过去都叫“钓鱼台儿”,现在京城却只说“钓鱼台”。
过去的“琉璃厂”,现在却都叫成了“琉璃厂儿”。
这种改变实在让人摸不着头脑。
往往他被人一笑,就会坚持己见,与人抬起杠来。
有意思的是,别看这两件事拿来讨论,任凭什么语言学家都难解释明白,说出个让人信服的理由。
但其中的道理和缘由,却在偶然闲聊间,全让他的二婶儿王蕴琳轻而易举给说透了。
王蕴琳首先肯定,简体字的改变是对的。
她的理由是,作为世上最复杂的语言,汉字简化有莫大的好处。
让人学起来方便,便于识字率的普及,这等于增加了语言的实用性。
也就节省了许多没必要耗费的精力,让人们有了更多时间可以去研究其他学问。
至于副作用也有,但无需过虑。
因为术业有专攻,一般人掌握的程度,只要对现代生活没影响就可以。
而研究历史和传统文化之人绝不会不学繁体字。
那既然如此,这完全可以当做一种语言文化层级来看待,就像学历的高低一样。
别忘了,哪怕是古人,文字掌握程度也是不同的。
不考功名的人,自然不用费心去背什么“子曰”。
其次再说京城地名儿,儿化音的应用。
王蕴琳认为,那其实是一种于公众范围内,约定俗称养成的口头习惯。
它的规律也并不复杂,关键就在于公众认知里对一个地方的看重程度。
大体上来说,是以“官家”与“民家”来做区分的。
就比如“琉璃厂”、“台基厂”、“黑窑厂”等。
因明清时都属工部“五大厂”之故,沾了官气,这些地名都不儿化。
而中下等市场集聚的“厂甸儿”就必须儿化了。
又比如因人敬畏神明,寺庙和祭祀场所皆读正音。
“法华寺”、“报国寺”、“天坛”都不带“儿”。
但不在正神之列的“黄寺儿”、“黑寺儿”反之。
最后还有一条重要性还要在前面两条之上。
那就是以这些地理名词中的标志物是否还存在,来作为是否儿化音的依据。
比如“钓鱼台儿”在旧京这么叫,是因为金代铸的鱼台已经不在了。
而如今又读正音,其实因政府盖了“钓鱼台国宾馆”,使之重归官家重地之故。
“琉璃厂儿”等同此理。
今日既非旧朝,清代的琉璃厂也早消失了,那么加“儿”也就很自然了。
由此甚至都可以反向推断,“半步桥儿”已经没有桥了,而“花市”仍旧有市。
“十里河儿”已然没了河,而“六郎庄”的确还有庄。
当然,这种语言变更与现实情况绝不会完全统一,时间上会存有一定延迟性。
但从逻辑上讲,大体遵循着这样的规律。
所以说到底,洪衍亢没错,旁人也没错。
这只是知其然不知所以然才闹了误会。
而且无论怎样,其实都没必要太故意较真儿。
因为无论语言、文字还是民俗,那都得有公众的认可,有群众基础才行。
说白了,永远是大多数人是对的,少数人是错的。
只要对世情和伦理无害,尽可由他随意衍生改变。
于是接下来,王蕴琳反倒是借此事,劝说洪衍亢行事没必要执着于完美主义。
她说人生如白驹过隙,时光倏忽而去。
谁要是活得累,往往不是因为拥有的少,而是因为计较的多。
只有对自己从容,对身边人宽容,对很多事情包容,这样才能活的开心。
否则,那不是跟旁人过不去,而是跟自己过不去。
这番见地,让洪衍亢由衷拜服。
他觉得老太太到底是世家出身的,从其中显露出的见识学问、对世情的了解以及为人处事的态度,跟别人就是不一样。
没能在这样的亲人身边长大,实是他莫大遗憾。
否则如今的他,面对许多问题都应当会更从容,走的路也会更踏实。
就是这样,王蕴琳本是随意闲聊的一番话,却润物细无声一样的对洪衍亢发生了效果。
此后,他确实活得更轻松自在了,对京城也越来越爱。
尽管在京城买桃子,必须要自己带着袋子去买,还不许挑,净给拿些坏的。
尽管京城出租司机牛大了,天天摆出一副大爷样儿,只有见了外汇券才肯劳动大驾。
尽管京城的饭馆如今已经全乱套了,什么川菜、鲁菜、湘菜都混在一起胡卖。
尽管京城的年轻一代越来越崇洋媚外,连生日都不过阴历,改过阳历的了。
尽管他对家门口最熟悉的劝业场和广德戏园都没了,不办了。
可对这一切,洪衍亢统统能看开了。
他明白了这些乱象都是时代因果的产物,无法抗拒,只能顺应,
而只要京城还有浓郁的人情味儿、礼貌和客气在。
这个城市就是皮变骨不变,仍是值得他深深眷恋的那一方热土。
京城就应该像洪家办的“大酒缸”似的。
别看挂着红葫芦的酒幌子,连个正经招牌都没有,店堂也不宽,粗桌子硬板凳。
酒,不过是最廉价的二锅头。菜,不过是猪耳朵、花生豆。
简单,随意,价格不高,块儿八毛的就可以喝的酒酣耳热,这样的买卖绝对赚不了大钱。
但无论是年轻人,还是老年人,却以此为歇脚的树荫,归航的港湾。
夏天要到这里落落汗,冬天要到这儿来暖暖身子。
无论相识的老酒友还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三杯酒下肚,就成了老朋友。
洪衍亢还记得他第一次跟着洪衍武去“红葫芦”喝酒,就恰逢对面一个老人遇到烦心事。当时只见老人不住喟然长叹,老泪蒙蒙,独坐喝着闷酒。
这不寻常的景象很快引得酒客们纷纷相询,方知老人是和家人吵架。
伤心之余,才会跑到这里以酒浇心。
结果大家齐力相劝,纷纷开解。
当话语和酒一起下肚,老人的心情也就转阴为晴,渐渐开朗。
走的时候对众人抱拳称谢不已。
而在场的每个人也都心情愉悦,感受到了小酒馆独具的人生况味,如醇香老酒一样的人情。
这就是京城的里子,是让洪衍亢所迷恋的京城味道。
他觉得,哪怕走遍世界各地的酒吧也找不到一个这样的地方。
因此,在京城的亲人们不断对他说着,“回来好,这儿到底是老家。京城再不好,可有人情。你要能不走,就别走了。”
他还真的动心了。
至少,是希望能在这儿能恢复祖业。
既对亲人们有个交代,也让自己从此有个念想,能感到自己还是和京城拴在一起。
而且在香港这么多年,他都是靠着自己苦苦支撑着家业。
到了这边儿,他也真愿意体会一下,打虎亲兄弟的省心滋味。
第二百九十八章 善举
把带来的资金拿出来和弟弟们一起做点实事,洪衍亢确实是这么打算的。
可让他真正打消了所有后顾之忧,愿意倾囊而出,却是因为随后又发生了这么几件事。
首先是端午节后不久,洪衍文的岳父一家来小洋楼看闺女和外孙女的新住处。
洪衍亢这时才知道,原来京城这边还有一门姻亲是厅局级的官员。
别忘了,他来京的主要目的就是想找找政治上的门路。
于是尽管便很惊喜地邀请洪衍文和许家人去京城饭店用了餐,还主动拿出一些礼物相赠。
而许家也对洪家这位来自香港的阔绰亲戚热情有加。
席间许秉权不但一再保证香港回归之后,政府对任何历史问题都既往不咎,必定会全力保障香港繁荣与安全。
他还诚邀洪衍亢在重文区投资,愿意给不少的优惠政策。
最终在相聚甚欢的气氛下,众人尽兴而归。
甚至就连洪衍文在许家人眼中的地位,也因阔气的小洋楼和海外关系的双重作用,又大大高升了一步。
而且洪衍亢还远没有想到,即使是这样的政治关系,对于住在京城的洪家人仍旧不算得什么。
很快,洪衍武、水清和陈力泉又带他去看了一场海防歌舞团的演出。
他这才发现,自己两个当厨师的弟弟竟然和入了“顾委”的将军儿子是称兄道弟的好友。
而且这个将军之子居然还是红透全国的音乐天才杨卫帆。
人家本身就是正师级别呢,连香港都知晓其大名。
了不得啊!
有这样的人物对他亲热的叫着“大哥”,还亲口保证洪家绝不会吃倒账,有问题可随时找他,那还担心什么啊?
所以从这时候起,洪衍亢认为已经完成了香港那边的家族使命。
再额外钻营,把钱花在寻找其他政治靠山上,已经完全没有必要了。
那他带来的钱,自然可以用作他途了
而除此之外,京城这边的洪家人对待财富的态度,也很让洪衍亢惊讶。
像六月底的时候,洪禄承就在一次家宴后跟子女们商量了一件事。
老爷子宣布,“大酒缸”从开业到如今,总共净利得了一万六千块钱。
而这笔钱,他打算赠给街道办事处两千,居委会两千,派出所两千。
其余的一万块,也不打算留了,想的是为福儒里的居民们做点实惠的事。
于是专门为此征询家里人的意见。
结果听了老爷子的话之后,洪家的孩子们没半点犹豫,当场统统点了头,还特别积极的为这笔钱能干点什么出谋划策。
像洪衍争首先提议,要为福儒里年过六旬老人们发米发油。
他说国人讲究尊老,关心老人是传统美德。
而且这钱是从“大酒缸”来的,老人是主要顾客,这叫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洪衍文跟着进行补充,他认为尊老虽很有必要,却不能忘了怜贫惜弱。
对于经济特别困难的家庭和残疾人,同样要想到。
继而洪衍茹又想到了孩子们,说尊老也应该爱幼啊。
好不好像咱家老宅花园子似的,也给孩子们在万寿西宫里找块地方,弄个滑梯、转椅、单双杠什么的?
但不得不说,最后还得属洪衍武的主意最惊人、最巧妙、也最周全。
他的倡议居然是盖厕所!
当然,别看乍一听是有点难登大雅之堂,但按照他的话仔细一琢磨,竟然是最有道理的。
洪衍武的理由如下。
“千百年来,咱们穷苦的老百姓光忙着解决吃喝问题了,根本顾不上解决拉撒的问题。但实际上这方面同样重要。因为这是生活里必须的环节。”
“可你们大家想想,咱们入厕又是什么样条件啊?这眼瞅这就已经到了夏天了,这个时节胡同茅房的味儿,别说人了,恐怕可以把一切神灵从院子里熏跑,无论是善的,还是恶的。”
“冬天也一样,四面露风,一地尿冰,蹲会儿就得冻屁股,老人特别容易滑到摔跤。还有呢,灯泡坏了也没人管,常年夜晚伸手不见五指。天一黑,孩子们都害怕,不敢进去。”
“所以我认为要改变这种状况,这才是真正的惠民之举。千万别小看厕所,怜贫惜弱,尊老爱幼,每个字都能在这件事上体现出来。整个福儒里的男女老少都能跟着受益。”
“再说了,咱家还住在这条胡同里,这同样能惠及自身啊。难道你们还有谁不愿意上干干净净的厕所吗?”
“所以我的想法是要打破老百姓脑子里厕所就代表脏臭的概念,让咱们胡同的厕所要变成瓷砖铺就,干净亮堂、灯光明亮的场所。”
“就跟咱们老宅似的,要装上抽水箱和洗手池。只有这样,今后咱家的老人孩子去上厕所,我才能放心……”
尽管洪衍武是一边说,大家一边嘻嘻哈哈的笑。
但不能不承认,话糙理不糙,事实就是如此,于是纷纷点头称是。
唯有洪衍争却仍习惯性的有点存疑。
“老三,这毕竟是公共厕所,尽管可以按咱们老宅的标准去修,可你怎么能保证就那么干净呢?难道就没人糟践?扫厕所的可不会精心替你管着,也就隔三差五随便拿水管子冲冲水罢了。时间一长,恐怕还得和过去一个样啊……”
洪衍武当然自有说辞,一拍大腿。
“大哥哎,你还是有点死板了,既然厕所设施咱们拔高了水准,那管理方法就不能按过去来了。也得聘请专人负责,咱不能靠公家的人。自己雇请的,要给他定好规章制度,好了奖差了罚。资本主义国家也有公共厕所,就因为专人负责,那干净极了,不信你问衍亢大哥啊……”
可不,洪衍亢立刻为洪衍武佐证,洪衍争也就没了话说
只是这时候洪衍亢却又看出了一个新的问题。
那就是盖厕所花钱再多,也是一锤子买卖,可请专人管理是要长期付工资报酬的。
这笔钱今后可是要一直担在洪家人的头上,那洪家人还能乐意吗?
没想到他说出这番担心,洪禄承却把手一摆。
“现在来说,其实无非是等于‘大酒缸’多请个人罢了,没什么大不了的。至于日后,即使‘大酒缸’没了,或者我干不动了。但只要政策不变,咱们洪家人也不至于连这点事担不起。自有后来人嘛。这不,还有老三呢,他才是真正的财主,让他想辙……”
而就在哄堂大笑里,洪衍武不但没推辞,反倒还知难而上呢。
“爸,既然您这么看得起我,那我也不能为富不仁,一毛不拔。干脆,我也捐一个厕所得了。咱是家门口和‘大酒缸’那儿都弄一个,这样才算两全其美。要我说,雇人的工资也我出得了。因为我对那种屎尿遍地,恶臭呛鼻的粪坑似厕所早就难以忍受了。就是您不愿意盖,我还想出钱盖呢。不过是一直怕出这个风头,才没行动罢了。您挑头儿,算是成全了我……”
洪禄承听了,更是赞许。
“老三,没想到你真正的懂得了这个‘藏’,难得啊。”
“实在说,在做人上,这个‘藏’字,是在重要不过的。往往内里稀松的人,才爱面儿上张扬、显露。倒是有真本事的,常常得收敛不彰。”
“可偏偏越没真本事的人越招摇就越能惹来祸端,这是恶性循环。”
“过去你呀,其实是有这个毛病的,也是我对你最不放心的一点。但现在有你这话,我算是对你彻底放心了。”
跟着老爷子转头又对大家说。
“这事儿啊,我看咱们还是不显山露水的。办是要办,可就像老三说的,咱家出钱不出风头。都算街道和居委会的功劳,你们看可好?在外头,除了对隔壁边大妈,可谁也提这事,别吐露口风。”
洪家的孩子们自然无异议。
可洪衍亢又不解了,忍不住出声。
“二叔,您办这个是好事啊,为什么非要遮盖呢?有这个必要吗?在香港,如果富翁要行善举,做慈善,可要好一番宣扬呢。外国人也是一样啊。因为这样不但让其有了名誉,还等于给他的企业做了广告呢。您看您又出钱又出力却不要这个名声,岂不是太亏了……”
没想到洪禄承却摇了头。
“孩子,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
“我告诉你,做买卖其实是敛财速度极快的行当。从商之人,其实切忌就是一个‘露’字,不能与人争锋。否则易招人妒。若为天下人妒,也就没好日子过了。”
“像咸丰年间的官商胡雪岩就是个典型例子,论手段论能力,那一份机敏和圆润通达堪称举世奇才。但败因从开始就种下,就是招摇二字。起势快,败亡也快。再看今夕,胡雪岩产业中只剩下一个‘胡庆余堂’,就很说明问题了。”
“盛宣怀呢,倒比他还强点,还知道死前散尽家财一半做慈善。要没有此举,换得天下人的满意,他的后代也是无法平安的。”
“你说的现象你再想想看,这些宣扬名声之人到底是本意还是被迫?若本就名声在外了。若是不加以宣扬,他们何以自处啊?能藏而不藏是愚蠢的,但藏不住,也就只能露了……”
洪禄承的话说得洪衍亢如醍醐灌顶,长久未明的道理一下贯通。
但真正让他产生心灵触动的还是老爷子最后这一句。
“何况,善欲人见,不是真善啊。我做这件事本就出于诚心,不求旁人报答……”
第二百九十九章 差距
回到京城才短短个把月。
可越和这边的亲人们相处,洪衍亢就越来越感到香港那边亲人们的性清凉薄与见识浅薄。
他不明白为什么明明是一个祖宗,两地亲人产生了这么大的差距。
香港那边的长房子孙,完全一无是处。
简直就像是活在钱堆儿上,只会消耗和生产垃圾的虫子。
说是金钱的奴隶都抬举了他们。
反观京城这边,却要人情有人情,要胸襟有胸襟,要见识有见识,要本事有本事。
在各方各面,都远超过长房的子孙。
似乎更配得上“八大宅门洪家直系传人”的这个称呼。
穷,能自得其乐。
富,也过得并不骄奢。
只有这样的活法,才是懂得了人生的真谛。
所以尽管内心里明知不该,但洪衍亢对京城这边的亲人好感和亲近都与日俱增,对香港的那些直系亲属却日益厌恶。
特别是在他跟父亲通过电话之后。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当他欣喜地诉说二叔一家对父亲的惦念,想要把京城这边所见所闻如实汇报,却只换来洪福承的怀疑、猜忌和排斥。
他的父亲居然没听几句就打断了他,武断的认为二房生活富足和体面都是装出来的,是为了降低他的戒心,以套问香港的资产。
并且还带着愠怒的告诫他不要幼稚,警告他对京城亲人保持距离和防备。
这就使他彻底寒了心,不但对满脑子只有利益算计的亲爹完完全全的失望,也更对二叔二婶一家充满了愧疚感。
于是无论怎样,他都要把带来的四百万港币赠予二叔一家,好让自己的良心舒服一点。
但让他更没有想到的是,是洪禄承和王蕴琳竟然都不肯接受他的馈赠。
老爷子是一个劲的说京城这边并不缺钱。
声称老宅已经全都修好了,洪家的孩子们也都有他们自己喜欢的工作的事业。
唯独老铺重张一事是未了的心愿,可也着落在了洪衍武的身上。
这小子在商业经营上颇有天分,又和泉子在跟名厨学艺。
想来由他们恢复老铺和家族昔日荣光也是指日可待之事。
所以心意领了,却实在无需如此。
王蕴琳也跟着劝,说一笔写不出两个“洪”,自家人真没必要这么客气。
而对于洪家的孩子来说,其实最重要的是要懂得自食其力。
内地不比外面,几万块就已经算是富足了。
而苦日子过了许久,她的孩子们眼界尚浅。
如今要再白落这么一大笔钱,反恐让他们失去了志气。
所以虽知洪衍亢是好意,但这些钱实在是不好接受。
好嘛,硬塞都不要啊!
这是何等洒脱与自信!
但对二婶说的二房子女能为这笔钱丧了志气,洪衍亢实在不敢苟同。
不冲别的,就冲“厕所会议”中各人的表现,就冲洪家老宅器物摆设,就冲他们日常维持的生活水平,就不可能。
这钱是不少,可哪怕以内地物价俩论,也就勉强及得上他住的那栋小洋楼的装潢价值。
他很清楚这点,所以这只是哄他的借口罢了。
于是洪衍亢没辙了,左思右想后,觉着二叔提到洪衍武时,明显带着自豪与骄傲。
那毫无疑问,老爷子是把恢复祖业的希望也放在了这位堂弟的身上,把他当做自己的继承人了。
这样他就一拍大腿,干脆,就找小武去得了。
想来这钱给他用,也错不了。
却没想到啊,倒真不愧是爷儿俩,洪衍武竟然也不肯要这白白送到手里的银子。
而且那口气更大。
居然说自己手里的钱已经太多了,还苦于无处开销呢。
还说自己知道香港那边,纯粹的资本主义世界,没钱寸步难行。
跟着很认真反问洪衍亢经济上有没有困难?
好嘛,这不但让洪衍亢有点哭笑不得。
也真得感叹一声,还是这样的亲人,真让人心里熨帖啊。
洪衍亢当然还想着继续再劝,以了却自己的一点心愿。
可他没想到这话也只能换地儿去说了。
因为今年啊,龙口村那边儿又有了不少新改变,兆庆希望洪衍武马上去龙口村一趟。
说到改变,这第一件大事就是兆庆花钱把龙口村的村委会给翻新盖成了楼房,还在旁边盖了个新的小学。
从此“龙口村”的孩子们,也就再不用远赴乡里去上小学了。
而且兆庆还不愿意让学校只是表面光的驴粪蛋。
他在乎的是教育质量,一定往正规去办。
这样呢,他除了斥资购买了大量图书和体育设备,为学校办了图书馆,还修建了操场。
对老师的人选更是尤为重视。
最终,他不惜增建了电器齐全,能洗澡有抽水马桶的教师宿舍楼,又加以每月二三百元不等的高薪。
才算求洪衍武通过何介夫,聘到了数位“京城小学”的退休教师到龙口村任教。
当然了,因为是洪衍武从中帮着联系的,他相当于中间人。
送几位老头儿老太太到龙口村的差事自然也就落在他头上.
帮人帮到底嘛,责无旁贷。
而除了这事儿呢,由市园林局和市地矿局共同进行“石花洞”初期开发建设,也已经完成差不多了。
马上可以作为旅游景点开始对外试营业。
那们作为旅游服务项目的受惠者,兆庆也想跟洪衍武讨教一下村办旅游公司下一步的经营问题。
他还表示愿意跟洪衍武和水清的服务公司搞联营。
总而言之,不管是为了哪一件事,洪衍武都很有必要去龙口村看看。
好在如今用车的事儿再不为难了,龙口村的条件也今非昔比。
哪怕冒着暑热前去,也不会辛苦,反倒可以当旅游一趟散散心了。
于是这次去可谓声势浩大。
洪衍武不但要负责送几位教师,还戴上了不少家属。
王蕴琳、洪衍茹、水清、水晓影、洪钧、洪镒全去。
至于其他洪家男丁,都因为走不脱,就留守了。
唯独洪衍亢例外。
他听了洪衍武对龙口村那边情况的介绍,是既对内地富足的村庄景象感兴趣。
又对兆庆这个选择爱情,放弃大学,却还这么注重教育。
而且一手把“龙口村”带的兴旺的人物产生了大大的好奇心
于是既然有时间,也想再劝劝洪衍武收下那笔钱,自然也加入了出行的行里。
结果正是这一次龙口村之行,他对洪衍武的认识又有了一个大大的飞跃。
他本以为见到的兆庆就算是年轻人里的精英才俊了。
却不料因一个偶然的意外,竟然惊讶的发现,他身边这位堂弟才是精英里的精英。
那无论是商业脑瓜,还是气魄和眼界,都远不是他能比的。
甚至不是他所见过的任何一个商场名流能媲美的。
竟然让他想到了胡雪岩、盛宣怀这样的不世商业奇才。
说想帮他一把,还真不是轻狂。
第三百章 刷新认知
龙口村还是那个龙口村,但又不太像那个龙口村了。
因为这里和往日最大的区别,不仅仅在于村里确实富了,盖了不少新的大瓦房。
家家户户都买了大彩电,成了京城范畴名符其实的第二个彩电村儿。
更在于公用设施的兴建与完善。
在见证了这个村子数百年历史的大榆树下,除了村委会和学校起了两栋相当规模的新楼房之外。
村民们过去乘凉的几块大石头和一个石碾子都被挪走了。
换成了出自工艺品厂,簇新的六组石桌石凳。
那条蜿蜒曲折贯穿村子的黄泥主干道,也已经被拓宽成了水泥路,路两边正在增置路灯。
此外,还有了公共厕所,公共澡堂,公共图书馆、饭馆、商店。
而商店里琳琅满目的商品,全是安太阳和安月亮哥儿俩去城里送货,顺道从“北极熊第一服务公司”转批的东西。
因此饭馆和商店就门口也仿效“北极熊日夜商店”和“北极熊餐厅”的样子,在门口摆出了不少撑着阳伞的塑料桌椅。
可供村民们闲坐,在此享受一瓶冰冻啤酒或冷饮……
说白了,此处已经不是过去那个愣头楞脑,充斥着落后小农意识的传统农村了。
而是变成了一个具有前卫性格和城镇化意识的现代化村庄。
要知道,京城大部分小胡同才不过刚刚随着城市道路升级改造,顺带把泥土路改成了沥青路。
京城第一个彩电村,虽然也靠着好几个村办厂赚了大钱。
可钣金、喷漆,破坏了自然环境不说,村干部都忙着给自家盖房,并没有一个子儿花在公共设施上。
因此龙口村眼下呈现的新面貌,别说旁人了,就连洪衍武也是大吃一惊。
他真没想到兆庆全凭自己的规划,能把村子改建的这么好。
就凭他的这份远见卓识和大公无私,不少乡长或县长恐怕也及不上呢。
而那些受聘而来的“京城小学”的六位老教师就更开心了。
说实话,他们受聘本是为高薪所动,心里是带着一定的固有偏见,打着下乡吃苦的准备来的。
结果没想到龙口村的实际条件这么好。
教师宿舍里纱窗、暖气、电风扇、冰箱、洗衣机、电视,一应俱全。
就连教室条件也比京城一般的小学好不少,黑板教具一应俱全,都是新的。
要单以硬件儿来论,不知道的能把这儿当市重点了。
甚至伙食全是免费的,一日三餐都在村里饭馆吃。
早餐是馒头、稀粥、鸡蛋、咸菜、腐乳管够。
正餐标准是每人一个菜的份额,可以自主点菜,大伙儿凑在一桌吃。
所以在几位老教师的眼里,龙口村距离实现**已经不远了。
他们不免有点感动的私下里说,没想到龙口村这么重视教育,给大家这么好的待遇。
这要是不能把村里的孩子教出几个有出息的来,对不起村里的厚待啊。
但说到底,触动最大的,还得属洪衍亢。
因为他的思想里,对内地落后、保守、愚昧、贫穷的印象,才是最深刻的。
一方面,是他真没想到红色政权下也能出现这样安居乐业,生机勃勃,奋力追赶时代脚步的村落。
另一方面,作为村里的带头人。
无论是安书记的淳朴、热情,允泰的气度、素养,还是兆庆谦和、友善。
都让他不能不心生好感,不被他们的人格魅力所打动。
但最让他没想到的,却是通过这三位,居然又把洪衍武身上隐藏的本事给显露出来了。
比方说,接风宴上。
安书记敬完教师们,就私下跟洪衍武讨教。
说他现在为难的是,村民们有钱了反倒不会好好过日子了。
聚赌酗酒的越来越多,还有乱搞男女关系的,问他有没有什么办法。
这可是涉及到人性弱点的难题。
人吃饱了,确实很容易游手好闲,硬管只能治标不能治本。
洪衍亢自觉难解,可洪衍武却能以毒攻毒,一下子看到问题本质。
他都没打磕巴,说不就是钱多了闹得嘛,那就好办。
“您啊,双管齐下,一方面举办工艺技术和体育文艺比赛。用物质奖励和荣誉,来引领村民兴趣向良性发展。”
“另一方面也用经济惩罚道德败坏的行为。谁胡来,年底分红就酌情减扣。”
“反正规矩做人有赏,自甘堕落就罚。那到底是要富还是要穷,他们自己就掂量出来了。”
安书记听了是茅塞顿开啊,觉得靠谱。
立刻举起大拇指,一仰脖儿就把杯中酒干了。
洪衍亢经过细思量,也不能不说这个堂弟当真懂得人性。
看来让他管企业,当总经理,肯定能井井有条。
而跟着兆庆又和洪衍武讨论起买卖的情况,
洪衍亢这才得知,敢情京城故宫和长城的旅游商品,也是这位堂弟的财源之一。
那不但赚的是外汇,销售渠道也近似垄断了。
好家伙,这龙口村整个厂子的东西都不够他卖的。
要再加上服装的买卖,里外里那每月得赚多少啊?
于是洪衍亢不免又觉着小瞧这位弟弟了。
后生可畏啊,就凭这样的眼光,这样的手段,照他这个年纪。
的确应该算是商场中年轻一代中的佼佼者了。
香港那些商界名流的后代,是绝没有这样白手生发的本事。
难怪人家不在乎他那一百万,难怪二叔对他这么看重,这般放心呢……
而就在洪衍亢正觉得自己对洪衍武越来越了解,已经可以基本客观的认识他的时候。
结果允泰又跟洪衍武讨论起最近收来的古玩,这又第三次大大刷新了他的认知。
他可没想到这位堂弟的文化素养居然也不错。
一直都在默默收敛着这些内地还不太看重的东西。
甚至是带着家国情怀,避免这些宝物流失海外,才把钱花在了这方面。
这是要奔儒商的路子去啊,也很有点张伯驹的意思。
远非那些俗不可耐,眼里只有真金白银,别墅游艇的香港富豪可比。
没错没错,这才叫世家子弟,这才是他们洪家与众不同之处。
那些人算什么商人,懂得什么真正的商业道理?
不过是些没有底蕴,靠着运气暴发的投机家而已。
总之,就这一顿饭,接二连三的,洪衍亢在洪衍武的身上发现了越来越多的惊喜。
当然,他也越来越被洪衍武身上藏着的东西所惊到。
好家伙,这位堂弟可不亏是二叔的儿子,完全是真人不露相啊。
真是难为他了,二十啷当岁的年纪,他怎么做到这么严丝合缝,不显山不露水的呢。
这绝不是什么稳重成熟,少年老成之故。
而是他压根没把这些事当什么大事啊!
这么看的话,那他的心胸抱负得有多大啊?
有意思的是,就在洪衍亢心里暗暗咋舌,忍不住琢磨这个问题的时候。
才第二天,他就似乎触碰到真正的答案了,但却又是他万万难以接受的。
敢情这天兆庆带队,用汽车拉着洪家的亲属和几位教师去了石花洞游玩,带大家先去领略一下还未开放的溶洞风采。
结果意外来了,就在兆庆和洪衍武正商量有关景区服务项目的时候。
对龙口村大力扶植,对兆庆有知遇之恩的县委林书记也带人来视察工作了。
这一见到他们自然过来攀谈,见洪衍亢的装束,又一打听竟然是港商。
这位林书记可就兴奋了,不但全程陪同游览,还摆了酒席请了午饭。
不为别的,这个年头正值拉海外投资的热潮,林书记也是为了自己政绩,想求洪衍亢投资景区呢。
而且胃口不小,希望洪衍亢能盖个一万平米的大酒店。
那至少意味着要千万的资金投入啊。
可洪衍亢才带来多少钱啊?而且情况不明,他又怎肯轻易许诺啊?
自然把这事儿推给洪衍武应付。
好家伙,结果他万没想到,洪衍武这狮子一大开口啊,差点没把他给吓懵了。
这小子居然大言不惭的说,不盖普通酒店,标准太低。
要盖就盖像“香山饭店”那样标准的山庄酒店。
关键是得看一看县里的优惠政策有没有诚意。
比如说,占地方面的费用和年限啦。
再比如说,县里的信用社能不能提供一部分贷款?
眼瞅着几年获利无望,盖完山庄又给店里提供了就业岗位,总不能资金压力都由他们来承担吧?
这一听,那林书记二话不说,立刻容光焕发,满应满许。
结果好嘛,一顿饭吃完,喝得稀里马虎之后,在兆庆和不少县委官员的共同见证下。
一笔涉及资金高达两千五百万至三千万之巨的酒店投资,居然就跟说醉话似的,这么草率的定下来了。
第三百零一章 明知故犯
洪衍亢是装醉回来的,而且心里充满了问号。
不为别的,他是真不知道洪衍武在酒席上的这种许诺,回头该怎样收场。
桌上的可都是红党的地方官员啊?
在这样的体制下敢糊弄他们?话说了不算?能有好果子吃吗?
说起来真够蹊跷的。
像洪衍武这么精明的人,不应该不懂得这里面的利害关系啊。
他也不是一喝酒就失控,爱信口胡吹的主儿。
那他这么干为的什么?到底是真糊涂还是另有用意呢?
总之,洪衍亢的心里是忽忽悠悠,就想着赶紧找个独处的机会,跟洪衍武问个明白。
这样的他,哪怕酒劲儿真有点上头,可躺在兆庆家的床上怎么可能睡得着呢?
偏偏气人的是吧,洪衍武居然连他屋门也不进来
就待在院儿里头,跟那几个不肯睡午觉的孩子们闹着,最后竟然还要带他们几个去水塘里摸鱼。
耳听着兆庆进屋去拿鱼篓子的动静,洪衍亢这下再忍不住了。
赶紧也从屋里钻了出来,说天儿热,要同去消消暑。
就这样,仨大人带了兆庆儿子裕祥、还有洪钧、洪镒和水晓影。
去村里商店买了几个救生圈,又一起出村奔南直插下去。
那边有个波澜不惊大水泡子,长着大片大片的荷花。
到了坑边,发现不但莲蓬充满了诱惑,水也很清。
于是孩子们全都欢实起来,压根不用大人吩咐,就知道该做什么。
洪钧带头儿脱衣服,抢先抄起鱼篓子下了水。
一个猛子,就奔了大反光镜一样的对岸游过去。
这是因为有太阳的地方暖和,鱼才多。
可惜他的有利地形是白占了,因为他的队友只会捣乱。
真等到其他的几个孩子跟小狗似的套上游泳圈,一个个也扑腾下水了。
很快他们就把鱼都给赶跑了。
洪钧忍无可忍地从水里伸出脑袋呵斥弟弟妹妹们。
“鱼都让你们吓跑了!都别在这儿裹乱,哪儿凉快哪儿歇着去!”
偏偏那几个淘气包儿压根不理,还是照旧。
就这样,“仇怨”有了,洪钧也就和其他小毛孩儿分裂成了敌对的两大阵营。
他们在兆庆的裁判下,互相开始推洒银光闪闪的水花……
有意思的是,岸边的两个大人的相处方式,其实也和水里的孩子们差不多。
洪衍武本来也想下水,可洪衍亢死活不许,好说歹说,才硬逼着他一起找了个大树荫凉坐下。
结果没想到还没开口问呢,洪衍武就先来了一句。
“大哥,您这午觉,是因为我才没睡好吧?把我叫过来,大约是想跟我谈谈那山庄酒店的事儿?”
洪衍亢登时给气笑了。
“好小子,你还知道啊?合着老半天,你这故意抻着我呢。行,咱也别兜圈子了。你要不跟我把这中间的过节说明白了,你可留神。我明儿没准儿就回香港去,把你给晾这儿……”
“别别别,衍亢大哥。您要真走了,别的不说,家里就得给我数落死。嗨,跟您开个玩笑呗,咱哥儿俩还过不了这个?”
洪衍武挤眉弄眼的胡撸了一通,又赔罪似的给洪衍亢点了一根烟。
就这样,在草窠里虫子的吟唱中,他开始把自己真正的想法端了出来,和堂兄做坦诚的交流。
“衍亢大哥,您也回来这么久了,能告诉我您对京城商业环境最大感受吗?”
“感受嘛……”
洪衍亢想了一下说,“有活力,真的,到处都在盖楼、修路,人也多了。不管是海外人士还是本地人,都比当年的北平多。而且年轻人的思想很新潮,对先进事物的接受程度是我没想到。同时由于内地的经济基础很薄,政府发展经济的决心很大,各行各业的需求都很旺盛……”
“那既然这么好,让您在这儿投资,大笔投资,您愿意吗?”
眼见洪衍亢卡壳了,洪衍武不免笑了。
“瞧瞧,您别光说好的啊,也说说不好的。您的顾虑是什么。”
“不好的?”
洪衍亢苦笑了一下,想了一下,对堂弟也不用隐瞒,也就直言不讳了。
“不好的就是政府限制太多,法制不健全,商业精神和服务环境也太差。偏偏他们的胃口倒满大的,总想一口气吃个胖子……”
“对喽。您算说到点儿上了。这就是我想跟您探讨的问题,内地商业的特色。”
洪衍武再次插口。
“衍亢大哥,您别瞧我一直待在京城,可外头的事儿我知道不少。就拿香港来说吧,奉行是完全的市场经济,自由贸易。做买卖就是做买卖,一切按合同说话。官儿不官儿的,其实无所谓,也卡不了商人脖子。甚至就不应该在酒席上谈买卖,才好维持客观的判读,和冷静的头脑。”
“可内地不行。说实话,别看现在大陆口口声声发展经济,解放思想,可这不是一朝就能做到位的事儿。内地长期实行计划经济体制的,养成了僵化的经济运行习惯和方式。经济方面的法律也不完善,还有待建设。所以很长时间内,恐怕做买卖的唯一规矩,还是靠权力说话。上面有人点头,你才能干。不点头,你就不能干。”
“而光有上头的政策也不行。基层的权力部门,官僚习气其实很重,普遍存在着拿鸡毛当令箭的毛病。这就更让办事效率低下,难上加难。往往经过层层审批,忍受诸多难为,才可能会办成一些事。要想加快速度,就免不了要付出许多额外的精力和金钱,靠送礼、托人情摆平各路关系。那么请客吃饭的酒桌上,也就成了谈事的最佳场所。”
“但这些还不算什么,想在内地发展的海外商人,其实最怕的就是当地政府不懂经济,只重政绩影响,乱搞项目开发。却让商人来拿真金白银买单。这事儿谁碰上谁都得头疼。”
“其实投资山庄酒店这件事就属于这样的典型例子。明显林书记作为这一方‘土地爷’,就是为了他的政治前途考虑,想要搭上咱们,好完成上面布置下来的吸引外资盖大酒店的政治任务。”
“可实际上呢,这买卖亏损几乎是可以预见的。“石花洞”因为地处偏远,交通不便,即使开放之后,很长的时间,能吸引来的游客也是有限的。而即使解决了游客来源问题,鉴于内地目前落后的经济水平,如果建造这么高标准的山庄酒店,恐怕也没有多少顾客光临。”
“不瞒你说,其实见到林书记前,兆庆就已经告诉我一件事。他说头段时间这里来了一个日本商团来考察,对开发景区的二期项目本来挺感兴趣,可都快谈成了,最后就是因为林书记非要他们盖酒店,人家不干了。弄得林书记老大不高兴。毫无疑问,小鬼子也就是看到了这一点,才不肯把钱往坑里扔……”
听他这么说,洪衍亢当然更奇怪了,也忍不住插了口。
“哎,你这不是挺明白的吗?坏处你明明都知道,那你还答应?而且光答应还不算,你干嘛还给加码了?本来一千万的事儿,你非要花两千万?你就为了哄林书记高兴啊?这是什么道理啊?”
第三百零二章 吃亏是福
“什么道理?”
洪衍武颇有深意的一笑。
“这件事表面上是坏事,可实则又不然。因为事物都是多面性的,得用多维度来分析才客观。我们大陆讲究辩证法,关键是看你从什么角度去观察。咱京城不有老话嘛,傻人有傻福,吃亏是福。我就是想当傻子,靠吃这个亏,来占个大便宜呢……”
洪衍武滔滔不绝的说着,可这些道理落在洪衍亢的耳朵里,却总觉着云山雾罩的,不切实际。
他心里一急,嘴里可就不满了。
“我说小武啊,你能不卖关子吗?你说这些道理我懂,我就是想知道你所谓的‘占便宜’到底能从中得着什么?”
没想到洪衍武又是嘿嘿一乐,竟然悠哉悠哉地回答。
“得着什么?那可多了。金钱、土地、名声、人情、面子、关系、政策便利,是要什么有什么啊……”
好家伙,这话可真够飘的,这不拱火吗?
洪衍亢听了这叫一个气啊。
眼珠子一瞪,烟头一扔,数落的话是脱口而出。
“有这好事儿,日本人还能跑?你拿我开心呢吧你?”
可他没想到啊,洪衍武还真不是开玩笑,后面的话开始显露重点了。
“衍亢大哥,您别急啊。我不打诳语。我的意思其实是,什么事都是既有利又有弊,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以不同方式看待问题,就会有不同结果。”
“没错,死板的体制和官僚习气暂时难以彻底改变,确实阻碍了经济发展。可您怎么不反过来想想。这样的特殊性其实等于是另一种游戏规则,只要能适应,掌握其中的规律,也代表着莫大的商业机会。”
“像那些倒批文的人不就是嘛,为什么能实现暴发啊?因为表面他们买卖的是一张纸,可实际买卖的是背后的权力。还有那些外商,来京城的人数不但不减少,反而日益增多。他们都人模狗样的上这儿干嘛来了。能像他们自个儿说的吗?是不惜回报帮助大陆搞建设来了?谁信哪。”
“我告诉您吧,这些个兴冲冲往北边来的人,高调要投资的人,几乎全是他妈的投机商、骗子,和正经商人有着本质的不同。他们就因为不愿意靠正常的商业竞争艰苦的赚钱,才会看上了内地权力经济的特点,一窝风似的钻进来,变着法儿走捷径暴发呢。”
“所以对这些人而言,我们大陆,尤其是北方,反而是最大商业机会所在。因为这儿就像是一个特殊的投机市场,准入资格很严,做投机生意必须先取得权力的证明。而一旦有了这个证明,就无往不利了。平价物资,工程计划,贷款地皮,想要什么就有什么。甚至不用你费力,会有人主动送上门……”
“说白了,现阶段的大陆,就是关系多的赚大钱,关系少的赚小钱,没关系的赚不到钱。你不懂得借用权力,芝麻大的小事也难办成。可只要和权力拉上了关系,天大的事儿也能办成。整个过程其实有点像开核桃,坚硬的外壳是权力,美味的果仁是利益。无论你用什么办法,只要突破了第一层,就能享受到里面的好处了。”
“不瞒您说,就说我自己倒腾的服装和旅游商品,虽然属于较低层次的商品零售。可局面要扑腾大了,没有关系给我托着底子,一样是玩不转的。市场、运输都得靠有人帮衬才能维持。这也是为什么,这钱谁都能看得见,却偏偏就让我给挣到手的原因。”
“说到这里您再想想看,林书记让咱们投资的项目,确实违反了正常的经济规律,是注定要赔钱的。可他又代表着地方政府的最高权力,他下面可覆盖着工商、税务、公安、卫生、城建……这一系列让商人必须巴结的部门哪。”
“如果说是办个山庄酒店就能让林书记高兴,让当地所有卡商人脖子的单位大门全朝您敞开,而且笑脸相迎。您还觉得这个代价贵吗?”
这种想法确实是从洪衍亢未曾想到的角度出发的,堪称发人深省。
他自觉明白了一些,可这也让他深表担心。
“你是说?你是要用投资酒店的亏损‘买’下一级权力,然后再用这权力从别的地方赚回来?你也想做‘官商’,用权力走捷径吗?也想去倒卖批文?”
哪知洪衍武忙不迭的打断他,竟摇头否认。
“衍亢大哥,您又误会我了。怎么可能呢?”
“首先从历史上说,咱们洪家已经吃够了做官商的苦头了。巴结上个靠山,也就等于把自己的身家性命与之栓死了,得利快,可输光也快。我岂敢重蹈覆辙。”
“再说,们洪家做买卖的宗旨也不一样。咱们洪家有祖训,不碰国家重要物资,不做霸盘生意,不急功近利,要的是细水长流。经营核心是靠‘德’字来获得‘人和’,还要遵循一个‘藏’字。倒卖批文,这不但缺德,也和祖训全盘满拧啊。我要这么干,我亲爹就得跟我翻脸。”
“其实真要弄批文,我都用不着巴结林书记,指着杨家走部队的路子岂不是更方便?可我不能也不会这么干。因为这是上面严令禁止的扰乱经济行为,这种拿权力兑换利益的方式实在低级,真要想查,那就是一逮一个准儿啊。”
“杨卫帆可是我真正的好朋友,我们不是利益关系的结盟。我既不能害自己,也不能害人家。就连林书记也一样。他对龙口村和兆庆的帮助也很大。冲这个,我也不能给人家下套儿,真好意思,提出什么违反政策的要求。”
“我的意思其实是想说,如果把权力带来的便利,也视为一种必须的生产资料的话,其实现在官方需要的代价很低。哪怕在政策允许范围内,用合法合理,正大光明的方式做这样的‘交易’,也是值得的。”
这一番说辞,显示出洪衍武比洪衍亢还要明白。
这总算是让洪衍亢放下了一半的心。
可问题是,洪衍武具体的打算,还是让他没摸着门儿。
于是他摸着下巴沉吟着,呈现出了一副犹豫不决样子。
而洪衍武马上就读懂了堂兄的表情,这样也就做了更详细的说明,以打消他的顾虑。
“衍亢大哥啊。目前来说,内地穷,体制傻,法律不健全,市场无规矩,这都是不争的事实。可正因为这样,摸着石头过河的政府,在政策上才好通融。正因为官员没见过什么世面,又缺乏谈判经验,他们更没有形成一个正常、对等的商业概念,才有好多偏宜可以占啊。”
“咱们可以琢磨一下,林书记要的到底是什么啊?其实就是一个可以拿来显摆、炫耀的政绩工程。只要有了这个山庄酒店,林书记的工作就能获得上级的嘉奖和认可,前段时间在小鬼子身上丢掉的面子也就找回来了。”
“您当他要的真是投资吗?是真正的带来什么经济利益吗?不,外来的和尚回念经,他要的是外商投资的这个名分。全是冲大哥您这港商身份。否则这酒店兆庆要咬咬牙,也能帮着盖起来。何苦请咱们吃饭呢?”
“至于酒店是否能真的经营好,给当地又创造多少就业机会。却不在林书记考虑之列,国内像这样只讲投资不讲投资效益的项目太多了。赚钱只是添头,有当然好,没有也无所谓,他绝对不会放在心上。”
“而反过来,林书记又能给咱们什么呢?首先看得见,摸得着的,就是景区附近一大片风光秀美的土地啊。”
“您要知道,‘石花洞’可不是一般的旅游景区,那是以其规模之大和景物之奇列全国四大溶洞之一,又在京城的边上,其实不乏客源。那么随着一期一期的陆续开发,景区会越来越有名,游客自然会越来越多。”
“而且这种投入同样因为是政府主导的,那是不计成本和利润得失的,道路和服务设施也会修得越来越好,完善速度绝对比资本主义国家要快。”
“同样的,内地的经济也不会停止发展的,现在消费能力低,不代表永远消费能力低。我们盖好的酒店早晚会迎来真正的盈利。香港经济起步不也就在七十年代吗?这才几年,香港普通工薪阶层就已经可以去日本、台湾旅游了?”
“所以这样的景区土地,本就是稀缺性资源。如今随着咱们挑,随着咱们划,又没有什么居民。真要能拿下来长期占有,这岂不是大便宜一件啊。香港的地价是怎么涨上去的,那些风景区一样的别墅又值多少钱,堂兄你最清楚了吧?”
“其次,还有政策上的便利。这件事对林书记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所以他麾下的干部们,在这件事上一定会尽全力配合咱们,别说设置阻碍了,还得大开绿灯。”
“贷款当然也方便啊。总投资既然高达两千万以上,一旦立项,通过政府从银行手中要个一千万来用用不过份吧?利息也不会太高,肯定优惠。”
“最后,那就是人情上的收获呀。咱们算是看在兆庆的面子上,本着为国家做贡献的出发点,才不计得失的成全林书记,这件事一定要让他明白。而且咱们又不提其他非分的要求,他能不念咱们的好?不念兆庆的好?今后咱们要想在他的治下做别的买卖,他能不极力帮忙?这就是存下的人情啊,以后收利息的时候,那也许就贵多了。”
“总而言之,这件事就是一件短期会亏损,但长期是大赚特赚的买卖。小日本呢,其实就是没看懂这些才会走的。他们一向没什么大局观、大气魄。投资上向来追求的也是短期效益。我只能是说寡国小民,眼皮子就是浅。”
“在我看来,这种事儿就跟买古董字画似的。现在买,或许看着傻气,可你坐等十年二十年再看,那就赚大发了。其实也许都不用那么久,像我1978年买的近代名家字画,到手不过每幅几十块上百块,现在海外出手,最便宜的也得几万块。这是多少倍的利?就是累死狗日的,小鬼子也赶不上我赚钱的速度啊。”
“这就是不同的投资眼光、投资策略导致的差异。话说回来了,也多亏如此。咱们不才有这个机会嘛。我敢说,再过几年,等内地政策完善了,商业管理经验丰富了,法律制度健全了,市场规范了。就再没有这么好的事儿了。因为少有人发现的隐性机会才是真正的好机会,等到都谁能看见内地有这么大的便宜,那都一窝蜂的来了,还能有什么机会啊?”
“衍亢大哥,现在您明白了吧,为什么我会见猎心喜?这件事其实咱们撞了大运了。而且不瞒您说,实际上国内压根不许私人开公司。我要凭自己,哪怕是上赶着拿钱给人家盖这个酒店,人家还不搭理我呢。这件事真要真能成,就得托您的福。”
“我说哥哥哎,您不是老想着把手里钱给我,让我干点什么买卖嘛。我看不如就咱哥儿俩合作,一起把这事给干了。现在就看您的了,愿不愿意咱哥儿俩一块来吃这块儿肉。”
第三百零三章 大洋葱
洪衍武真诚的等着洪衍亢的表态。
可他却不知,自己的一席话已经让洪衍亢听得目瞪口呆。
他的这位堂兄的内心,此刻正波涛汹涌呢。
这不奇怪,因为在商海里扑腾了半生的洪衍亢看来。
生意场上风云变幻,做买卖其实是件很难把握的事儿。
最通常的规律恰恰在于,在做买卖的所有人中,永远是赔钱的多赚钱的少。
要是能维持着不赔不赚或是微利,就已经算不错了。
这就像大家伙在一片土地上争抢着打井一样。
凿呀,挖呀,许多人可能费了许多精力和时间也挖不到一滴水。
只有少数的幸运者,会突然一下子挖在了泉眼上。
然后泉水就止不住的往外流淌,越淌越旺,一发不可收拾。
还有许多人甚至尤为倒霉。
他们只要再挖那么一铁锹就能碰到泉眼了,就能转运了。
可他们偏偏在关键的节骨眼上灰心丧气,停了手,彻底一败涂地。
所以说,买卖实在难做,只是发财的希望迷惑了芸芸众生的双眼,勾引得人们前仆后继。
许多人就没有对商场有一个客观的认识,是切肤之痛才让他们体会到了厉害。
也正是因此,洪衍亢一直认为做任何投资,都需要慎重。
花钱容易赚钱难,一定要十分有把握才好下手。
但他现在不完全这么想了,因为听了洪衍武的话之后,他某些固有认知被颠覆了。
他忽然意识到或许那些少数的幸运儿,压根就不是什么运气,或许他们正是像他这位堂弟这样天生的商人。
而那些为数众多的陪衬,应该就是芸芸众生里的普通人,是像他这样不具备什么特别商业天份的人。
眼光啊,眼光独具!
这世界上有的人就是敏锐的商业嗅觉,具有透过表面直接看到本质的能力。
或许,这才是最合理的解释。
不管别人怎么样,反正他对洪衍武的这番见解相当服气。
他甚至再次为自己长房子孙的身份感到了一点点的难堪。
他真是不明白,为什么祖宗的商业天赋全都跑到二房去了,连他这一代也是如此。
他又不免想到,要真是二叔当年成功把二婶接到了香港……
那洪家现在的局面……
肯定就完全不同了!
即便不是全港首富,也不至于树大中空,江河日下啊……
就这样,洪衍亢胡思乱想着。
好一阵,他才因洪衍武再次追问,从呆呆出神的状态里清醒过来。
至于随后,自然没的说啊。
无论出于长兄对弟弟扶持的初衷,还是出于对洪衍武商业才能的信服。
他绝没有不答应兄弟联手的道理。
只不过应是应了,他最后还有一事甚为担忧,不能不拿出来问个明白。
“小武啊,这事好是好,可要赚钱就要先投钱。这买卖的盘子有点大啊。你有没有想过资金问题怎么解决啊?就算银行可以给咱们贷款一千万。可剩下的就得咱们自己想办法了。”
“我可以交给实底儿,香港那边,我再想办法,顶多只能再抽出三四百万港币。因为这边毕竟不是短期能见效益的事儿,我得为那边的资金运转考虑,这恐怕就是极限了。”
“这样加上我手里的四百万港币,即使都交给你去私下兑换,也不过五六百万人民币。这差得还远呢。剩下的三百万你能想办法凑出来吗?”
“而且你也好考虑到长期的消耗资金,你都说了,开始是肯定要赔着的。那总得再需要五六百万才应付得来啊。资金压力这么大,会不会吃不消?”
没想到洪衍武对这个问题不但一点没显出为难了,倒胸有成竹的笑了。
而他下面的话,甚至比他刚才的那些话还要惊人。
再次让洪衍亢震动,让他领教了什么才叫真正的精明算计。
“衍亢大哥,这事其实特好解决。您别太实在了,我不是跟您说了,这边商业行为不大规范嘛。既然不规范,就有很大的余地可以钻空子”
“打个比方,最简单的法子,我们可以在工程设计和预算上打埋伏。我会要求设计院和建筑公司那边按照一千五百万做设计和工程预算,然后跟县里申报时加上虚头报两千万。”
“且不说这些钱应该是分批陆续投入的,即使一下子都必须马上拿出来。贷款一千万,加上您手里的五百万,这不就够了嘛。”
“另外这事儿,有实实在在的景区和官方开发计划摆着,再加上咱们外资招牌,简直太能唬人了。我甚至可以在此基础上再变个戏法,连贷款都省了。”
“比如说,我拿着这个项目去找三家单位合资,约定每家出五百万,让他们各占百分之二十五的股份。这就等于咱们实际上一分没出,就白得了四分之一。”
“但这还不算完呢。真等日后这几家单位觉着长期亏损不乐意了,对扭亏无望没信心了,咱还可以再低价买下那三家的股份。这样里外里,咱就赚大发了。资金还是问题嘛!”
好家伙,这招儿可够阴够损的啊。
而就在洪衍亢越听越惊,心下不禁暗暗叫绝,同时却又觉得洪衍武此举逾越了他的道德线。
正犹豫不知该不该劝告、该不该反对的时候。
没想到洪衍武也明白这点儿,他自己就给自己推翻了。
“……可这么干也太缺德了点。真让人明白过来,咱洪家的名声也就臭了。另外,这么占公家的便宜,挖社会主义墙角,我心里既过意不去,也难保日后不被记恨追究。总之,得不偿失,太不划算了。”
“所以我这么说,只是为了让安您的心,让您明白,资金的问题千万不用发愁。我办法多了。哪怕没有钱,我也能变出钱来,怎么都有辙,给这个窟窿填上。”
“那我为什么一定要让您放心呢?因为实际上呢,我还有另外一个毫无后患之忧的办法,同样能让咱们借鸡下蛋,轻而易举用别人的钱,把这块肉妥妥当当吞下肚子。但这就得需要您,毫无保留的相信我了。”
好嘛,合着到这份儿上了,这还在铺垫呢。
洪衍亢看着洪衍武闪着亮光的眼睛,心里这个复杂啊。
他觉着这小子,活脱儿一个大洋葱。
永远是包了一层还有一层,这脑子怎么长得呢?怎么这么多主意啊?
行嘞,那他还非要看看这洋葱里的核心,到底藏得是什么!
于是带着好奇,他果断表态,说一定给予充分信任,让洪衍武尽可把底牌亮出来。
结果呢,听了洪衍武的主意,他就有点后悔了自己放的大话了。
“衍亢大哥啊,实际上我的办法特别简单,无非是堤内损失堤外补。您看,我这么道德的人,在内地不好意思损公肥私,可去薅外国人的羊毛我心里没负担啊。小日本跑这儿来想找咱们的便宜,我就去挣他们的钱。通过您哪,我要把贷款弄来的钱,都砸到日本股市去,好好跟小鬼子算算旧账……”
“啊?你……竟然你要拿内地的贷款去日本股市投机啊?……不行,绝对不行!”
洪衍亢的心里的震荡,就像爆了个炸弹一样。
他觉着太匪夷所思了,万不敢相信洪衍武会把主意寄托在这么不靠谱的事儿上面。
忍不住又怀疑起自己刚才对洪衍武所做出的“商业天才”的判断。
他第一反应,就是觉着洪衍武怕是道听途说,不知从哪儿知道股市这玩意挣钱快。
却并不真正明白其中的厉害。
于是坚决要劝阻,决不能让洪衍武犯这个傻。
可问题是,他再坚决,也架不住洪衍武是开了挂的主儿啊。
这小子后知五百年谈不上,但三十年的国内外趋势,肯定是明了的。
而且天生的巧舌如簧,嘴上功夫简直及得上相声演员。
俗话说得好啊,人嘴两张皮,正反都是理。
本就有理有据之下,又有口舌之利,再加上前面这好一番铺垫。
洪衍武一二三的这么一说,国内外局势,金融规律这么一忽悠。
洪衍亢哪儿扛得住啊?做通他的思想工作那还真不是什么难事。
所以就跟鬼打墙似的,洪衍亢完全由不得自己的,又被洪衍武带着方向走了。
很快他的思想就再度沦陷,忐忑和怀疑被激动和兴奋所取代。
而他眼里,洪衍武的笑嘻嘻的模样也愈加光亮起来……
这个时候,荷塘里的孩子们已经打闹得累了,水面早已恢复了原有的平静。
洪镒和小裕祥在兆庆的看护下,正在摘莲蓬。
水晓影头顶着一大朵的荷叶,索性上了岸。
但她没走多远就站住了。
咬着手指头,出神地瞅着岸边菜地里,那些通红的,圆润的,多汁的西红柿。
洪钧则是最忙和的一个孩子,在水里钻上扑下。
没有人再打扰,他终于可是尽情的斩获猎物了。
他篓子里已经装了不少鱼,都是小麦穗,也有不安生的小泥鳅。
而他的心里,却全是晚上回去,大柴锅里喷香的鱼味和贴饼子的香气。
这样的情景,如果在有心人看来,是多么的有意思啊。
绝妙的地方就在于,他们每个人虽然都在忙和自己的那点事儿。
可各自的举止神情,却无不蕴含着“丰收”与“满足”。
第三百零四章 空手道
从龙口村一回去,洪衍武就马上开始了山庄酒店项目的筹备工作。
他办的第一件事,就是请市建筑设计院帮忙,先画了一套预想的山庄酒店效果图。
同步进行的第二件事,就是他用洪衍亢的身份和资金,去办理工商注册手续,成立一家可以在大陆进行商业投资与经营的港资公司。
就这两件事,他身上所展现出的超常能量再次让洪衍亢为之咂舌。
因为速度实在太快了。
两件事都不出一个礼拜,他就给办妥了,这样的效率甚至远超香港。
为什么会这样?
正是像他说过的那样,内地办事靠关系啊。
别忘了,通过“北极熊大厦”的项目,洪衍武已经和京城市的建筑行有了接触。
而他本身具有搞房地产开发的经验,既知道这行里哪个环节是关键。
又明白要想解决好这些问题,私交才是决定性因素。
于是他从“北极熊大厦”立项开始,就不吝惜金钱的请吃、请喝、送烟、送酒。
还代表服务公司赠送给市建筑设计院和“一建公司”各五百箱“北极熊汽水”做夏日福利。
对公对私全都两面溜光。
做人做到这份儿上,那还能不得个好人缘吗?
他的项目也就能享受特殊待遇,步步优先。
还别小看这一点,至关重要,就拿“北极熊大厦”来说。
比之立项还早的两家大型宾馆,别看后面背景都是国有大单位,可到现在还没动工呢。
因为大型建筑项目的设计施工,在这个年代还是垄断性经营。
从1984年起又掀起了一场城市升级浪潮。
如今公共道路在修,居民楼、宿舍楼在盖,涉外饭店宾馆也在盖,京城简直成了个大工地。
市建筑设计院和市里几个建筑公司哪儿忙得过来啊?
全都牛着呢,给客户脸色看是常态。
管你是哪儿的?想拖就拖着你,反正你也找不了别人。
可唯独对洪衍武不是这样。
他的公共搞得好,一来就跟明星出场相似。
无论建筑院还是建筑公司,几乎人人笑脸相迎,有人递烟,有人给沏茶。
上至主任、经理办公室,下到各科室,各建筑队,没有他不熟的地方。
用一个贴切的词儿讲,那叫“平趟”。
再加上这小子的座驾也体面。
倒让许多不知究竟的人,误会他是什么大有来头的“衙内”了。
像有的人私下就挺纳闷。
“上面好像没有哪位大员姓洪啊?这位爷敢这么横冲直撞,到底什么来头啊?”
按说这确实是个大漏洞,可架不住有人想象力丰富啊,真能给圆上。
“嗨,瞧你这话说的。有所不知了吧?好多大头头的子女都隐姓埋名,为了安全。”
别说,另一位还真认可。
“是是,有这样的例子。我说的呢,要不人家怎么姓洪(红)呢,这个姓就很说明问题了。还是老兄有见地……”
这就是人哪,自行脑补,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
所以像这次再出效果图这事儿,洪衍武仗着这样的交情可就方便了。
加塞加急不在话下,而且因为他这边还没确切立项,市建筑设计院只象征性的收了他每张图纸一百块的费用。
真正花费的重点,倒是在于他请设计室集体聚餐的三桌酒席,一些出自“北极熊”的夏日慰问品。
还有他私下里塞给负责干活的设计师一百块。
结果呢,别说效果图按照他的意思三天描绘出来了,甚至连民用厕所的施工图纸都给弄出来了。
这多划算啊?
话说回来了,也就是他,才能让市建筑院的设计师,放着宾馆剧院的设计任务不动,先替他琢磨厕所的尺寸布局。
这同样是人生成就之一啊。
至于工商局那边,就更省事儿了。
洪衍武是拜托宋国甫帮的这个忙,这位实在人可是真尽心哪。
不但亲自拿着洪衍武给的相关证件,去市局求上司找同僚。
转头还去了其他相关衙门,继续舍自己面子,找熟人催着给盖章。
整个一全程包办,搭自己的时间,搭自己的人情,还请了两顿饭,送了两条烟。
如此,才缩短了登记的审批时间,让洪衍武用空前的速度拿到了批复的验资审查报告和营业执照。
这就是朋友啊。
于是以洪衍亢名字谐音注册的“香港引航商贸投资公司”就此横空出世。
这洪家哥儿俩终于具备了可以和政府正式谈项目、签合同的资质。
不用说,为了赶在“广场协定”这个时间点之前,洪衍武当然急着跟县里碰头啊。
没想到进入下一流程,过程更是出奇的顺利。
因为对于林书记来说,此时能找到愿意出资兴办山庄酒店洪衍亢,简直宛如抓住了救命的稻草。
要知道,日本商人跑掉这件事,已经对他的威信造成了不小的伤害。
不但基层有人说三道四,耻笑于他。
平级的那几位也暗地里传风传雨。
就连“一把手”似乎也有点不大乐意,嫌他把到手的鸭子给放跑了。
但假如山庄酒店的项目能谈成,可就完全不一样了。
这既能成全他的颜面,也能稳住他的地位,还能成全他的功德。
从舆论上来讲,这足以证明他才是对的。
又会变成是他的坚持,才让县里吸引外资的任务完成的如此漂亮,获益也更多。
是日本人没眼光,或是压根没有诚意,才会放弃这么好的投资机会离开。
另外,他今年已经五十出头了,自知因为年龄的原因不大可能再往上了,在任上也待不了几年。
辛辛苦苦干了那么多年,他总得留点让老百姓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吧?
而最好的纪念品当然就是建筑。
一座好的建筑,那就是一座丰碑。
那要是一片建筑群呢?
说来也真够寒碜的,建国三十六年了,县里居然连一个像样的建筑也没有。
他真觉得愧对老百姓啊。
要真能在任上把山庄酒店盖起来,他总算能给自己一个交代了。
而且就凭这个,谁都无法再抹杀他的功绩,他的名字足以被镌刻在县志上。
他甚至怀疑那些当初反对他在景区盖大酒店的人,其实并不是反对他盖大酒店,只是反对这事儿由他来办。
所以无论如何,他也要做县里经济发展标志物的奠基人。
就这样,一接到洪衍武他们希望要进入实质磋商的电话,林书记真是极度惊喜啊。
他压根没法掩饰自己的急切,一个劲地夸奖香港人办事就是雷厉风行。
跟着在电话里就兴致勃勃的说了一番兴建山庄酒店,对县里旅游事业发展和经济环境的重大意义。
同时愉快的提出邀请,希望能尽快见面,并要在县招待所设宴款待。
约好的谈判时间是两天之后。
当洪衍亢和洪衍武这次再去,他们发现林书记是带着财政局长,旅游局长和城建局长,一起等在县招待所门口迎接他们的。
不用说,这样的阵容,这样的态度,足可见其重视程度。
反过来讲,洪衍武的准备工作也确实对得起这番接待标准,同样让这些干部们为之惊喜不已。
因为凭借前世的经验和见识,洪衍武所预想的一期主体建筑,具有超越时代的先进性。
不但看着既新颖,又壮丽,而且完全迎合了政府的需要。
效果图上是一大八小的九栋别墅型建筑,分布于山林之间。
最前面主体的多功能大厅占地两千平米,前面是个偌大的停车场。
这里即可举办宴会,又可召开会议,预计可容纳上千人。
而围绕着多功能厅分布四周的几栋小别墅分别有承担着娱乐、餐饮、健身、与客房的功能。
别墅区中间还有两个大型户外泳池,和几个网球场。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这帮土生土长的干部,既没见过,也从没听过的现代化新鲜玩意。
别说轻而易举的打动了他们,让他们心甘情愿的上了钩儿。
甚至就连对洪衍武已经做了“天才”定义的洪衍亢,都情不自禁听得认真起来。
因为他仍旧难以想象,这个弟弟在这么仓促的情况下,是怎么把这个项目规划的如此合理,如此惊艳的。
一点也不像糊弄事儿的东西,好些细节就连他也未能想到的。
特别是有关房地产开发和建筑的一些专业知识更不是普通人所能了解的。
这自然又让他对这个弟弟一身能耐到底打哪儿来的,愈发感到成迷。
但对于山庄酒店的信心却又反向倍增。
这实在是一种让人心情复杂的奇特感受。
总而言之,什么叫一拍即合啊?
这就是!
对于洪衍武来说,土地的面积、位置,使用年限,以及县里的财政支持,尽快拿到贷款才是最重要的。
而对于林书记他们来说,意外之喜在于,除了洪衍武代表洪衍亢许诺,两千万投资只是初期规划,后期还会视土地面积做持续投资的好消息之外。
对山庄酒店尽快建成,好好体验一下这里的设施和享受,也引起了他们相当的期待与兴趣。
于是一切阻碍都不存在了,他们之间就像是亲人相处一样的和睦。
最后进行的勘察地理、选定位置、优惠条件谈判和贷款协议都进行的极为顺利。
又过了差不多十天的时间,双方正式签订了合同。
最终的条件达成是这样的。
县里在景区附近,洪衍武选定的大致位置,划了近万亩依山靠水的土地土地给他们。
无偿的使用年限是五十年。
之后收取租金可按当时市价最低标准执行。
这样的优惠再延长三十年。
专项扶植贷款九百万,由县里的工行支行,和农行支行共同承担。
工行承担四百万,农行承担五百万,一周之后即可放款。
贷款期限均为十年,利息以最低标准执行。
同时林书记还额外做了许诺,说酒店建成后,会尽力照顾酒店的买卖,以帮助酒店经营尽快进入正轨。
而洪衍武他们需要承担的唯一责任。
就是尽快完成相关设计,破土动工,并保证按时竣工。
在县旅游事业的发展中,发挥应有的作用。
这就是说,洪衍武这小子就靠着玩“空手道”。
不但一下子弄了九百万的低息贷款,还弄了几乎两个沪海迪士尼乐园那么大的无偿土地。
这要不算是暴发,恐怕天下就没有人配做买卖了。
而且最没法讲理的是,他占够了便宜,居然还让对方感激不尽呢。
庆祝的酒宴随后进行,规格定的很高。
不但最好的菜,最好的酒全上了,“一把手”也亲自出面致辞。
为“香港引航商贸投资公司”对县旅游事业的支持,对洪衍亢和洪衍武表示感谢。
林书记当然成了这一晚上的红人。
他容光焕发,扬眉吐气,被许多人围着敬酒。
只可惜,因为实在太高兴了,一没留神过了量,破天荒的喝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