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六章 冰山
和曾厂长做成的这笔生意,对洪衍武来说好处挺多。
并不只有及时地解决了短期货源危机这一个意义。
比如说,这同样也给了“阿昌”带来了一些压力。
像他们从“爱华厂”离开之后,“阿昌”的神色就低落了许多,就跟吃坏了闹肚子似的。
洪衍武很清楚这是为什么。
“阿昌”肯定是在后悔,觉得不该带他来这里吧。
恐怕也在担心,假如曾厂长真的用这笔钱开了厂子,那“鸿昌”会不会失去京城方面唯一供货商的资格。
对此,洪衍武心中不无遗憾。
但实话实说,即使没有这件事,“阿昌”的愿望也不可能实现。
因为天下绝没有把鸡蛋放一个篮子的道理,没有什么合作关系是长期不变的。
如果他固定只用一家服装厂,时间长了,肯定弊病重重。
到时候合作不成,和“力本儿”、“老根儿”的情分也完了,那才是最坏的结果。
而现在这样反倒是他乐见其成的好事。
因为尽管“阿昌”心里会别扭,但他却有了危机意识。
明白了他们不是不可取代的,也就不会安心坐享其成,不思进取了。
当然,洪衍武不但懂得压力的意义,同样也懂得怎么把压力控制在合理的程度里。
甚至还有办法把这种压力转化为动力。
很快,他就招手把“阿昌”叫了过来,递过去一支烟。
“阿昌,你不要无谓的胡思乱想。我可以坦白的告诉你,我这个人做事首先讲交情,其次讲信用,从来没有说话不算话过。所以只要你们不让我失望,我就不会让你们失望。”
这态度一下安了“阿昌”的心,他抽着烟连忙“是呀是呀”的点头,神色舒展了许多。
只是他却没想到,洪衍武的话还没说完呢,接下来可就问他的底了。
“……所以现在,你得给我句痛快话,两个月的时间,能不能给我看到牛仔的成品,开始给京城供货?”
认真想了想,“阿昌”的确有点含糊。
“洪先生,按道理是可以的。可……可这个时间上,是不是太紧张了一点?毕竟我们是生手,没有真正做过……”
但这句话让洪衍武摇了头,他故作失望地说。
“阿昌,我还以为你很聪明。生手?这个理由不成立。因为‘爱华’有的是熟手,难道你不懂得善加利用吗?”
受到启发,“阿昌”终于恍然大悟,兴奋一下涌了上来。
“噢……我明白了。洪先生,你提醒的太及时了。哎呀,是我糊涂了。这下就没问题了,其实我们最缺的就是懂得打版和洗水的人。那既然外面请不到,我从‘爱华’甚至‘杰华’挖人过来就可以啦。你放心,我出两倍三倍工资,不愁没人动心。”
可没想到这还没完,洪衍武居然还有建议。
“你这种魄力我欣赏,钱嘛,不怕花出去,只要能赚回来就行。”
“只是我还得提醒你一句。打版的人才最重要,固然要挖过来,可你也得在‘爱华’的打版室里留个人。这个人呢,要每月暗中付给他报酬。”
“为什么你不明白?这是因为外商的版型难得啊,都是最新的款式……”
这一招儿,当然更出乎“阿昌”意料之外。
看他嘴巴张大的程度,已经很接近标准的圆了。
实际上,他真的觉得自己过去引以为豪的算无遗漏,在洪衍武的面前都瞬间变成了幼儿园的把戏。跟本提不上趟儿啊。
所以,已经再没有什么言语可以表达他那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的敬仰之情了。
唯有郑重其事的举起了大拇指。
而刚才的颓废却不知不觉已被信心和热切所取代……
不过话说回来,即便“阿昌”在洪衍武的身上感受到了“虎躯一震,王霸之气侧漏”的传奇级效果。
但他对洪衍武心计的认知,也仅仅停留在表面层次。
实际上洪衍武在他面前所展现出的东西,就像浮在海面的冰山。
看着庞大,但上面露出来的也只是小部分,隐藏在水下的东西更多。
别的不说,就说洪衍武为什么不通过“阿昌”从“杰华厂”批发牛仔服装啊?
如果从解决供应的角度来说,那里应该更有把握吧?
他为什么反倒非要绕这个弯子,费这么大劲儿,从“爱华”厂截留外单呢?
难道仅仅是为了攥取额外利润吗?
或者外单的款式就那么好,与国内厂子生产的质量,差距就那么大?
不,是因为洪衍武还有着更深邃的动机,他是故意留着专做内销业务的“杰华”不去碰的。
其实当初在“白天鹅宾馆”聚餐时,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洪衍武就有了一个先决条件做准则。
那就是不管这事孰对孰错,他也必须先得考虑自己手下这帮人的心情和他们的利益,其他的都得靠边站。
还是那句话,他确实不想再做坏人了,可他也从不是什么好人。
讲血缘,讲感情,讲亲疏远近,是他做人方面最重要的准则,甚至超过了法律意识和道德感。
他从没想过自己要做一个“伟光正”的圣人,以高尚的情操让人交口称赞。
他宁可落个“自私”和“混蛋”的坏名声,也得先对得起为自己卖力,和自己站在一起人。
所以他绝对不可能就为了减少点损失和麻烦,便听从“阿花”的建议去跟“高第街”谈判。
因为这样示弱的妥协完全是饮鸩止渴。
不但在今后利益上要大大的退让一步,而且还会寒了兄弟们的心,会让大家泄气,同时还得欠一份“阿花”的人情。
落自己威风,先承认理亏的事儿,怎么能干?太亏了。
另外,找人代为进货的事儿也不现实。
不说让人剥层皮同样窝囊,商户也不是傻子。
京城方面的需求量太大了,很容易就会发觉。
所以正确的办法还得开源,找到新的货源接上才行。
这样通过在“玻璃屋”的深谈,也就有了靠“阿昌”这个地头蛇带路的新塘之行。
同时洪衍武还把曾经是个体户标配的爆款“腰包”,画出来交给给“阿花”做。
算是他又搞了一回时空作弊,化解了眼前的困境。
但他的性子和脾气可不是宽宏大量的主儿,他的心理预期也不是仅仅度过难关就满足。
敢惹他的,那个不得褪层皮?
有个词儿叫做“连消带打”。
找到货,下订单,都只是“消”,而之后还得“打”呢。
只有两步合一,才是完美解决“高第街”供需矛盾的最佳方式。
那么好,该怎么办呢?
洪衍武故意留着的这个“杰华”不去碰,就是他给“高第街”的人挖的坑。
在他来看,这帮商户实在是太高看他们自己了。
要论商业斗争,他们还差着级别呢
他洪三爷的七步断肠散,早已经准备好了。
既然如今办完了货源,那也该下药了……
第一百二十七章 下药
1983年5月28日,洪衍武带着“大宝”、“锵五”又来到了“高第街”。
进入街口的第一眼,他就发现,比起一年半之前,这里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
首先扒手多了。
贼眉鼠眼的主儿,时不时就能遇见一个。
有的居然在客人和店家谈价钱时,就敢从后头明目张胆的下手。
其次就是街巷比起以往肮脏了不少。
满地都是泥水和垃圾,一不小心就得让人滑个跟头。
可积极的现象同样明显,那就是这条街愈加繁荣了。
客流量比他印象里增加了一倍有余,已经不光是南腔了,河北话、山东话都有。
而且路边也几乎再没有流动地摊儿的立锥之地了。
这儿如今的商户,至少也得是个固定的服装摊儿,大部分全成了一个个紧凑的店面。
店主们都在门外,比着嗓子吆喝。
到处都是廉价服装和各类小商品,有空档的地方,塞的全是货堆。
猛然间一个脑袋从小山样的蛇皮包里钻出来,就能吓你一大跳。
可尽管环境如此混乱,他们三个人提着个大提包儿,混在人堆儿里一路沿街走来,却仍然是出乎意料的醒目。
这是因为“大宝”和“锵五”的“对头”多啊。
有日子他们没到这儿来拿货了,那些商户们本来就好奇呢,背地里没少琢磨这事儿。
这一见到他们,哪儿能不“亲”啊?
那眼睛都带钩儿似的跟着。
而且很快,还有人认出洪衍武来了。
这也不奇怪。
这小子作为第一个在这里几万几万撒钱的主儿,接待过他的摊主恐怕都是一辈子难忘。
所以很快,他们身后也就有了几个“尾巴”。
“高第街”的人还是有点小聪明的,但凡认识他们,店里人手又不是一个人的,就派人跟了上去探听虚实。
但他们可没想到,算人者人意算之,这恰恰也正是洪衍武需要的。
当发现他们几个已经成了众人瞩目,他就知道火候到了,便故意在“大宝”熟悉的一家“欣荣服装店”停了下来。
眼见生意上门,门口的老板立刻露出笑脸。
“里面请。新来的应季服装,应有尽有……”
可“大宝”却不容他说下去,而是按洪衍武吩咐好的,故意当众问。
“有牛仔裤吗?我们就要牛仔裤。”
老板愣了一下,脸上竟闪过一丝失望。
而等他翻出来,大家才明白为什么。
敢情这些货压在最下面,已经没多少了。
“大宝”登时不满了。
“怎么就这么点儿?”
老板却反问。
“一百来条还不够么?”
“大宝”佯怒。
“我操,一百条?都他妈不够塞牙缝儿的。老板,没你们这么挤兑人的吧?头几天你还能批我三百条,怎么连一半都不到了啊?你们真是不打算做我们生意啦,价钱不少你的还不行?”
老板一脸苦笑,先解释。
“老弟,这个没有办法啦。你知道的,三百条,是大家共同给你们京城人定好的数字。我不好破坏规矩啦。别人家一样不会多给你货的……”
跟着又喊起了冤枉。
“还有啦,你千万不要误会。不是我不给你货,是店里真的没有货啊。已经夏季了,哪里还敢继续吃进牛仔裤?”
“现在都换t恤、短裤,裙子了嘛,你想要,我每样都可以给你三百条啦……”
可不容他说下去,“大宝”却啐了口。
“妈的,谁要这些玩意?我就要牛仔裤!急缺!我往北边做边贸,那边冷得很……”
老板倒是精明,打蛇随棍上。
“那你真想要的话,等几天好不好?我去进货给你啦……”
可“大宝”却不理他了,扭身对洪衍武满怀歉意地说,“洪爷,对不住您,他这儿货少,不过没关系,前边好些店呢。咱再看看去?”
于是三人自顾离去了。
有意思的是,他们刚一走。
后面跟着的几个“尾巴”,就“呼拉”一下子全过来了,七嘴八舌地缠住欣荣老板,打听洪衍武他们要什么。
老板不耐烦了,敷衍着撵人。
“牛仔裤。你们刚才没听见?好了好了,都走开啦,不要妨碍我做生意!”
一个小子点头。
“对对对,是牛仔裤,我听见了。”
另一个奇怪。
“都快六月了?还要牛仔裤?”
第三个补充。
“没听见吗?人家说跟北边做边贸,好像还急缺,要不刚才没讲价钱呢……”
老板却真火大了,看不得他们挡住门口不动,一口一个“衰仔”,把他们几个都赶走了。
可很快,这几个转头跟了上去,随后又在“港发服装”的店铺里,发现了目标。
透过玻璃,洪衍武他们三个一样在看牛仔裤。
港发的老板正跟他们吹嘘。
“你们要能在‘高第街’找着比我这儿还好的牛仔裤,你要多少我白送,分文不取。我这里可是‘中英街’弄过来的货。我的店就叫港发嘛,深圳、香港,我有亲戚,不骗人的啦。”
“大宝”先恭恭敬敬拿过一条来送到洪衍武面前。
“洪爷,您看这条怎么样?”
“确实不错,颜色好,线头也少,像是真正香港苹果的。”
洪衍武仔细看着,不住点头。
“大宝”这才问老板,“那你有多少?”
“要多少有多少,可给你……哎,只能三百条啦。你明白的……”
“那什么价儿?”
老板笑了。“要从香港带过来,路那么远,闯关也有风险的嘛,二十四块啦。”
“大宝”当然不乐意了。
“你这是开我的玩笑!别家要我二十一二就够黑了,你还加价。这都换季了……”
没想到这时候洪衍武来干预了,而且帮的是倒忙,一瞪眼反倒骂了“大宝”一通。
“闭嘴!你还有脸说哪,不是你,能弄成这样?我合同已经跟人家签好了,货要凑不齐,麻烦就大了!”
然后转头露出笑脸跟老板商量。
“价钱咱们待会再说,问题是这个数字,能不能多给我们一些,三百条太少了?”
老板当然坚定地拒绝。
“不行不行,这是大家商量好的。我也没有办法啦。你要就拿,不要就算了……”
这样,洪衍武的脸也黑了,难堪地扭身走了。
“大宝”、“锵五”都瞪了老板一样,连忙跟上。
没想到这老板不但没追他们,还在后面故意喊。
“随便你们上哪儿去看,你们走遍‘高第街’,也没我这么好的货啦。不是我吹牛,这里也只有我能给你们足量……”
而这一幕,又落在了盯梢几个人的眼里,很快他们又过去打听“大宝”挨骂的事儿。
十分钟后,在第三个服装店里,洪衍武他们还继续表演着。
这次“大宝”照旧抓着一条牛仔裤,极不满意货物的质量,满脸轻蔑的问老板。
“你这种货色也敢摆?”
老板赔笑说。
“我也知道颜色有问题,可是很便宜呀,这种货我给你们十九块一条。而且四百六十条全可以给你们。”
洪衍武却摇头。
“老板,我要的货是要做出口的。要是人家一比,前后质量差距太大,可就没法交待了。你至少也得是那种裤子的标准啊。”
说完他往墙上一指。
老板却叹气。“哎,那种是‘杰华’厂的货啦,你们要的话,一条二十二。可是不巧啦,我这里也只有五十条啦。”
洪衍武也只有哀叹了。“那就拿五十条吧,二十二就二十二,质量是必须的。好货,价儿高我也要。货不好,白给我也不要,拿回去没地儿搁。”
跟着他们仨走到了店门口,洪衍武“无意”地再次停下了脚步,似乎因实在控制不住怒气而“痛斥”起两个手下。
“你们可真混蛋,把事情搞成这样,让我的货怎么凑足啊!你们赶紧的,去所有的店铺,把能找到的合格牛仔裤都给我买回来。有多少算多少吧!这事儿完了我饶不了你们!我现在回‘港发’去,看看老板能不能通融,多给些。二十四块我也认了。怎么也得先凑上零头啊……”
说完寒着脸色走了。
“大宝”和“锵五”则凑在一起小声合计。
“还差十二万条呢,怎么办呀?时间限期可就一个月……”
“没辙,先市场里搂吧。真不行你盯这,我跑趟深圳和蛇口吧!那边毕竟有中英街,应该能有办法……”
这家店的老板耳朵贼,听见简直都傻了。
连货都顾不得拿了,瞪圆了眼睛,失口就问。
“有……有没有搞错啊?你们要十……十二万条……”
得,就他这一嗓子,外面越跟越多的“耳朵们”也全都听见了。
第一百二十八章 散沙
当天晚上八点,洪衍武和“大宝”、“锵五”才在库房里盘完了库。
也是直到这时,他们的谈话才透露出今天这出戏的真正用意。
“洪爷,今儿那帮孙子整个是坐地起价。您又不让划价,这一扫,就吃进了三千来条,小七万可就没了。这些裤子发到京城咱还有赚吗?我看顶多也就打个平手。”
“锵五”看着账本有点心疼,不无失落地抱怨着。
而洪衍武却看不上他这点儿。
“你别那么小家子气行不行?打个平手怎么了,赔钱我都乐意。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为了干成大事儿,这是下饵啊。不给他们点甜头还行?”
但“锵五”却还是叨叨个没完。
“那……那这钱花的也太猛了点,关键咱们账上现金不多了。想吃下‘爱华’那批货,还差两万多呢。‘花姐’的定金要是现在给了,那就差更远了,六七万的窟窿呢,原本应该够的……”
没辙,真是穷小子出身,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懂得钱该怎么用的。
对此,洪衍武可有点不耐烦了。
“你怎么那么麻烦啊,抠抠缩缩跟娘们似的。‘爱华’的事儿着急吗?给钱那得在十几天之后呢。”
“你呀,明天先把‘花姐’的钱给了,然后你和‘大宝’就把所有库存的货给我押京城去。等你们到了京城就有钱了。这批货出去之后,我再给你们添点,咱凑个整儿。等我再派几个人跟你们回来,你们的手里就已经捏着五十万了。什么局面应付不来?”
“还有呢,“德子”“亮子”已经押着“鸿昌”的货先一步出发了。他们俩也和你们一样,等带着人,带着钱回来之后,专等着办这件大事。你们两头要都加一起,那至少一百万。你说你为钱的事儿发愁,这是不是瞎操心?”
这几句一给,“锵五”没话说了。
反倒是惊得“嗝儿喽”一声,吞了口吐沫。
因为这可是一百万哪!那不是擦屁股纸!
同样的,咱也别说“锵五”上不了台面。
这是一笔能盖两栋六层楼的天文数字,让“大宝”听了,心里也照样闹腾。
光想想那光景,他腿就忍不住犯哆嗦。
“洪爷,不怕您笑话。关键是您布的这局太大了点,事到临头,我们兄弟心里真没底啊。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人家可都是集团军,联合在一起对付咱们。您看今天,见着这么大的利,也没见有人肯多给咱们货。万一您要是算错了怎么好啊?”
洪衍武不容他再说,一样嗔怪上了。
“你这心操得也是多余。算错了又怎样?不就耽误一个月的收成嘛。何况就是赔,咱爷们也赔的起啊。我就不明白了,手拿把攥的事儿。你们就这么没信心啊?”
“行了,都别瞎琢磨了啊,要再琢磨也往好了想。俗话讲,小钱不出,大钱不进。这事儿真成了,咱们就牛逼大了。以后这条街上,不但再没人敢跟咱们犯滋扭。咱还能就势圈下一块地来,当最大的地主。”
“哼,他们不是要跟咱们较劲吗?咱们这一次就给他们丫弄服了。高第街?狗屁!爷要乐意,这儿也得姓洪。”
洪衍武依旧如此笃定,让“大宝”和“锵五”也不觉憧憬起来,俩人无不精神一振。
而“大宝”更有点死皮赖脸的劲儿,讪笑着凑过来非刨根问底。
“洪爷,我们当然希望如此。可我就不明白了,到底您为什么这么肯定啊?您就一点不觉得悬?一点担心都没有?”
洪衍武轻蔑地一笑。
“有什么担心的?别看他们表面铁板一块,其实我眼里,他们就是一盘散沙。这里面的事儿,说破了很简单,一句话人多心不齐。”
“没错,他们是一桶筷子。可你们得这么想,咱们没必要非把他们捏鼓在一起撅了他们啊。是不是?你想办法把他们分化开了,再弄他们不就结了。”
“怎么分化?别忘了,这个集团军联合在一起的前提,是因为受了咱们挤兑,这是被迫联合。说白了,跟小鸡抱团取暖似的。是不得已而为之。”
“反过来说呢,等感觉不到危机了,这帮人眼里看见的都是利益,那还联合个屁啊,立马自动瓦解。”
“我的把握从何而来?就因为人都有个贪字。他们不像咱们,利益绑在一起,要挣一起挣,要亏一起亏。他们的生意那是各负盈亏的,互相信任本就有限,谁还不想给自己多挣点?”
“你们还别看他们表面上都挺‘局气’,那是给别人看的。光天化日下人要顾着脸面,可私底下肯定都动心思。你们要不信,今儿咱就等着,保准儿天黑了有人登门。”
这么一说,“大宝”一琢磨滋味,也不免附和起来。
“这是个道理啊。别的不说,我就记着七六年闹地震那会儿,和眼下就有点类似。刚开始震的那几天,我们全院儿的人都搬院里避震,那真是不是亲人胜似亲人啊。谁家的东西不分了。米面粮油,衣服被褥,都拿出来共度难关。孩子,女人,有东西先紧着她们用,那叫一个感人。可等到一听广播说余震完了,没危险了。好,各家各户就都恢复小心眼了。你的,我的,开始分开,东西都拿回各自家之后。地震棚谁盖的,谁找的材料,谁该占哪块儿,也有人计较了。哎,别说,这人哪,还真是这么回事……”
也不知怎么这么巧,“大宝”话音刚落下,外院儿就真有人敲院门了。
“锵五”一开门,得,更印证了洪衍武的判断。
敢情门口站着正是“港发”的老板,这小子左顾右盼一番,然后做贼一样蔫溜了进来。
“……咱们进去谈一谈好不好。你们要的货,我可以想办法,只是不要声张……”
就这带着讨好的油滑笑容,和白天的牛逼劲儿可是完全相反了。
但这也就才打了个头儿。
就这晚上,抱有同样目的的主儿,前前后后一共来了得有六七拨人。
还有两拨人撞在一起的呢,那甭提多热闹了。
甚至到了第二天,第三天,还有人陆续上门呢。
只是这些人可就吃了闭门羹了。
因为5月29日,“大宝”和“锵五”全按洪衍武的吩咐,押着现有的货回京城了。
没人知道他们具体去哪儿了,不过也没人为此担心什么。
因为几乎所有人都以为他们去深圳搞货去了。
而“高第街”的人也都清楚,“中英街”的门道,可不是几个北佬,一时半会能参透的。
那十二万条牛仔裤,眼下除了花城,他们倒哪儿都凑不齐。
所以说,人走了还得回来。
至于洪衍武,他带着老婆孩子逛了两天街,给家里人买了不少礼物,也回到了京城。
此后不过第二天,“力本儿”和“阿昌”就有长途电话追了过来。
电话里,他们除了跟洪衍武报告“爱华”方面的进展一切正常之外,也说了“杰华”的新状况。
据“阿昌”在“杰华”管仓库的那位远亲透露,“杰华”库存的万余条牛仔裤。
几天之内,全被人给哄抢走了。
但即使如此,也很难满足市场的旺盛需求。
如今厂长办公室里,天天都有来买牛仔裤的“高第街”的个体户。
所以尽管厂长被这反常的情况搞得一头雾水,但钱摆到眼前没有不挣的道理。
他只能让生产线停了夏装,安排工人加班加点,全力来生产牛仔裤。
当然,这批裤子的价格也因此从正常情况下的十六块均价抬高到了十七块五一条。
如果以三条生产线的实际生产效率推算,两个星期的时间,大约能生产出四万条左右。
一听到这个消息,洪衍武算是彻底踏实了。
很明显,事态已经完全按照最好的方向发展下去了。
连工厂都这么火热朝天的,可想而知,“水货”那块更得闹腾到什么程度。
这就是说,这帮“高第街”的商户就因为一个“贪”字,上吊的绳索,已经被他们自己套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果不其然,真等到两星期过去,洪衍武的手下们,重新回到花城的时候。
“高第街”里已经到处都是牛仔裤了,那种泛滥程度简直令人发指。
十二万条裤子?
嘿,弄不好实际情况得翻个跟头。
这诡异的情形,不但让各地客商心里直纳闷,死活想不明白。
就连“高第街”的商户们也渐渐感到形势有点不妙了。
于是慌张也就开始蔓延了。
越来越多的人想尽办法打听到京城人租住房子的地址,就派人守着。
都想着第一时间见到京城人就赶快把货出手。
那不用说,当他们好不容易把“大宝”、“锵五”、“德子”、“亮子”盼回来,那该是多么的欣喜若狂啊。
可惜的是,现实抽了这些人狠狠一记耳光。
因为他们盼回来的可不是什么救星,而是憋着劲头,要来吞食他们血肉的虎豹豺狼。
第一百二十九章 虎豹豺狼
这次京城人可牛大发了。
当初被挤兑的相当难堪的几位爷,“大宝”、“锵五”、“德子”、“亮子”,这次回来都是仰面朝天的,鼻孔里的气粗极了。
撂地儿就一句话。
“货可以要。价儿嘛,按原先的就不行了。顶多十四块钱一条,愿意卖就卖,不愿意不勉强。反正夏天好几个月呢,愿意熬就慢慢熬呗。”
好家伙,“高第街”因此是大乱套啊。
商户们从不敢置信到暴跳如雷就在几分钟之间。
他们这才意识到自己落入了一个多么大的骗局,从头到尾被京城人给耍了。
可急也白急啊,耍胳膊根儿?
京城人是拉帮结伙回来的。
敢情洪衍武为防止遭遇这种情况,同时也为了保障巨量资金的安全,他抽调来了二十人。
这帮人还都是耍横的专家,什么邪的歪的不清楚?
光看着他们那歪瓜裂枣的模样就够吓人的。
走官面儿同样不行,“高第街”也不占理啊。
挖坑的是人家没错,但毕竟他们是自己往坑里跳的。
京城人既不欠债,又没签合同,甚至都没说不要货,只是价格上存争议。那能赖谁啊?
何况这帮京城人的嘴还都能说,财力上也拉出“高第街”商户好几个档次去。
他们跟警察、市场管理拉关系可比花城人懂行,也舍得下本儿。
长时间下来,如今实际官面儿上,人家比本地人还占便宜呢。
所以,干瞪眼,一点辙没有。
实际上像他们这样急赤白脸地乱闹腾了一阵,确实把警察给招来了。
可人家一问情况,“高第街”一方反倒成了破坏市场安定繁荣的闹事者,并受了严重的警告。
于是乎,这些人就发现,唯一还算靠谱的自救办法,也就是赶紧想办法把货甩出去了。
可说来奇怪得很,在京城人回来前,这些不合时宜的牛仔裤,尚能以十七八的价格,向北方客户们销掉一些。
但现在大家比着一杀价,都到了十五块,居然没人敢买了。
一天天下来,每家店铺都是一样。
除了一些爱追时髦,又贪便宜的花城本地年轻男女能偶尔买一两条,就再无人问津了。
这事儿邪性得简直叫人崩溃啊。
于是很快,就有聪明人意识到了,眼下的情形必须壮士断腕了。
因为钱砸在牛仔裤上面又卖不出去,多耗一天就是多一天损失,拖下去整个夏天就什么也别干了。
倒不如尽快甩了,还能趁着别人深陷泥坑里,多卖些应季俏货捞回些损失来。
最先认栽的是“港发服装”的老板。
他的货好,成本也高,每条裤子成本在十**。
权衡了一下,手里四千条牛仔裤忍痛甩了两千条,先把资金盘活再说。
这样一来赔了八千多,那真是掉了半条命啊,半年的利润全化为了泡影。
可他这还算好的呢,毕竟有了活钱,卖上夏装又开始盈利了。
比他更惨的人其实多了去了。
因为不但有人为了打捞一笔,是靠着举债进货的。
而且半个月之后,京城人还把收购价又降了一块。
这简直是雪上加霜啊,可就有人扛不住了。
想想看,自己既卖不出货去,又有债主子逼着。
再转头看看,先头“割肉”的人,人家都已经开始挣夏装的钱了,
这里外里一刺激,那谁受得了啊?
于是整个僵持的局面终于衍变成了“大雪崩”。
越来越多的人开始争先恐后往外抛货,唯恐走慢了把自己套里头。
说白了,那就跟股灾的道理是一样的。
买涨不买跌,卖跌不卖涨。
而且还都是急茬,人都变得极度情绪化。
不计成本往外甩啊,只要给钱就卖。连能留的货都不敢留,不愿留了。
最可恶的就是京城人了。
越是这个时候吧,他们还越抻着,验货、挑剔,暗示你还得往下落价才行。
那简直是要人发疯,逼人跳河的节奏啊。
黑啊,真黑啊。
猛然之间,好些借了高息债的人发现,即使他们卖掉手里的货,弄不好都还不上债务了。
可就在这个时候,都没容这些人愤怒或是悲痛。
京城人竟又抛出了一个新价码,给了这些走投无路的人一条新路。
敢情京城人惦记上了“高第街”的店铺,说谁只要签下转租三十年的协议。
他们就愿意根据店铺实际面积,出两万块到三万块的“转让费”,承租谁手里的店铺。
不能不说,这个价码确实很高了。
在这个年头,地段再好、再旺的商铺,一间房月租也不过三四百块。
京城人这么一来等于平白多付了五年房租给这些本地商户啊。
去哪儿不是做生意啊?这笔钱足以救命的了。
于是也不知该谢还是该骂,也不知京城人是仁慈还是傻气。
先后有十五个老板做了这样的交易,把私家房产改造的店铺交给了京城人,转而拿着换得的资本,跑到其他地方租铺继续做生意去了。
但他们此时此刻自以为是的明智之举,依然没能禁住时间考验。
很快他们就发现京城人简直精明得像鬼一样
因为“高第街”的铺租从1985年起就开始一路飙升。
直至1999电商经济正式出现前,这里每平米的月租已经到了一千块,依旧一铺难求。
这就是说,1999年,这帮京城人光每月收租就有上百万。
反观这些搬走的商户自己呢。
同样这个时期,他们去其他地方每月交租要一两万块。
而“高第街”明明有自家的房,却只能小小收个千元。
这还是京城人“发善心”自愿多给的,他们连不满的话都说不出口。
那可不是要多后悔有多后悔嘛。
仔细算算,真不如当时不做生意,就等着躺着吃租的划算呢。
于是至此,这场商业较量,以京城方面压倒性胜利成为了难以逆转的结局。
洪衍武真是给“高第街”的商户们好好地上了一堂“资本为王”的课。
从此,不但让这些本地人对他们畏之如虎。
也再没有人会认为,南方人比北方人擅长做生意。
当然,有件事也真是让洪衍武自己给说着啦。
大地主,居然就这么稳稳当当的当上了。
高第街,还真姓洪了。
至于其他的利润,这场收割工作一直持续到八月中旬。
其时行市惨淡到了极点,无人问津的牛仔裤已经跌倒**块一条了。
说白了,都跟牛仔短裤一个批发价儿了。
而这时,由于“爱华”的那批货在京城已经出手,两万个“腰包”又通过新收来的店铺,在京城、花城两地同时热卖。
洪衍武的服装业务上,资金回流速度更是“嗖嗖”的。
于是京城人就又有了大笔的资本,可以让他们抢在换季之前,抢在各地客户反应过来,又足足吃了一嘴
总的来说吧,这次为期仨月的“闪电薅羊毛”行动,简直完成得太漂亮了。
京城方面不但落了十五个铺面,还落手里大约十五万条质量极高的牛仔裤,总成本其实就是百万现金三个月的腾挪周转。
而最终批发完这些裤子的总金额,高达三百四十三万。
这也就是说百分之四百的厚利,是很符合实际情况的。
当然肯定还有些具体细节出入。
比如说,跟过来发财的那二十个人在花城吃喝玩乐的挑费不菲。
事儿完了,他们每人又都拿了五千块的红包。
最后还有,“大宝”、“锵五”、“德子”、“亮子”,每个人除了两万五千块奖金,还分得了一个属于他们自己的店铺作为奖赏。
所以尽管两拨人又各被安插了一位“新同事”,又有了盯着自己的人。
可每个人毫无不满,仍旧感恩戴德。
这点就连“力本儿”和“老根儿”都羡慕不已。
说实话,要不是牛仔裤真的顺利生产出来,洪衍武看过货表示满意,还给他们定了十八元的价钱。
他们可能还真会后悔自己“单飞”的选择呢。
第一百三十章 礼物
对花城的商业大战毫不知情,过完了蜜月回到家来的水清,完全是另一种心情。
别的不说,就说在这个年代,旅行还是个顶新鲜的词儿。
这时候的人们,能离开住地去外地的情况,一般只有两个原因。
要么是夫妻分居的去探亲,要么是有特殊身份的人去外地出差。
大多数人很难得摊上这样的机会。
所以那时候的人一直对出远门充满了憧憬和向往。
一旦机会来了,都特别的激动。
出门之前,肯定老早就在心里盘算着。
这事完了去哪哪玩玩,去哪哪买点东西,反正公私兼顾嘛。
不过话是这样说,等到谁真出了门,往往就开始遭罪了。
排队买票、加塞挤车、抢座位、上厕所、找旅店、吃饭难,还得帮亲朋好友带东西。
一天到晚,自始至终就没一件让人省心的。
这还真应了那句老话,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
实事求是的讲,这年代只要出过远门的人,真正的滋味都是苦大于乐。
除了能带回几张和历史古迹的合影,其他的收获,恐怕也只能是全身心的疲惫了。
所以大多数人一旦体验过这种滋味,不但再也不愿轻易出远门,也特别能体谅单位那些采购员们。
至少在他们的心里不得不承认,这靠跑腿儿吃肥差的活儿,还真不是那么好干的。
坐享其成没戏,必须得有两把刷子,否则就没办法应付这一路上的种种难题。
也正因为如此,由此反观洪衍武一家三口这次的花城之旅,那真是远远超越了这个时代限制的天堂之旅啊。
这八天,水清和水晓影是吃得好、住得好、玩得好,飞机来飞机去。
不但开拓了视野,增长了见识,还在“阿花”的安排下,充分体验了一把真正的南粤风情。
这样的旅游,别说滋润得让港商都羡慕。
就是今日旅游业已经细分化,再vip的待遇,也比不上啊。
于是乎,水清和晓影离开花城时都是意犹未尽,恋恋不舍的。
不但一点不觉得累,而且那可有的跟家里人聊啦。
像回京当天,中午看过了洪家父母,晚上在水家吃饭。
水清和晓影对着家里人就像打开了话匣子。
那滔滔不绝的旅行见闻呀,聊起来相当的有乐趣。
很快把水庚生老两口和水涟都听得睁大了眼睛,挨盘儿地问个不停。
也就是水澜故作姿态拿着劲儿,不愿意表现出惊讶来而已。
但她竖起耳朵的旁听和克制不住眼里的羡慕,却仍旧出卖了她的真实心情。
而且别忘了,洪衍武最后两天全是买东西了。
洪家一箱,水家一箱,亲朋好友一箱,那就是三个大箱子。
这么多东西要带,以致于给水清买的东西和行李,那都得托“阿花”帮忙,另行托运给弄回来的,根本拿不了。
可想而知,在水家一打开大皮箱,满满腾腾全是礼物是什么效果?
真是把水家人眼睛都快晃花了。
按理说,要依着老京城人的做派,谁来送礼,再好的东西也要等到送的人走了再打开,哪怕是自己姑爷呢。
谢一声置于一旁,保持一种矜持。
这不但是礼貌,更是一种风度,才是正确做法。
不能像西方人似的,非当着客人的面将礼品拆开,夸赞、比试,装出一种没见过似的惊奇。
但这回,水家人确实矜持不住了,从老到少,都情不自禁地围了过来。
挨个儿从水清手里接过自己的东西之后,无论对己对人,皆是笑容满面地啧啧称叹。
就连水澜也是一样。
别看她对洪衍武,向来有点对暴发户的嗤之以鼻。
可这次的礼物是她绝对不能拒绝的。
因为打两家定亲那天起,她就对洪家送给水清的金首饰深感艳羡。
在她的心里也早都盘算好了,靠攒工资买首饰的计划。
但她万没想到,姐姐这次回来,除了一些进口化妆品,竟然还主动送了她一条金项链。
那可是香港货啊,比国内款式好多了。
听水清说是洪衍武托朋友搞到的。
那她尽管内心再不待见洪衍武这个姐夫,但看在梦寐以求的金项链份儿上,也必须得给他个笑脸,说一声谢谢了。
当然了,这种情景下,所有人中,最幸福的还得属水清。
因为她这个人最大的特点,就是往往把身边的亲人和朋友,看得比自己重要。
那反过来也一样,她所关心的人如果能够开心,对她产生的快乐,同样远甚于她自己的开心。
为此她相当激动地望向洪衍武,并从桌下主动拉着了他的手,用自己的形式来表达着谢意。
她深深知道,凭她的工资是做不到这一切的,全靠她这个有本事的丈夫。
其实这一点还不光水清自己明白,就连水庚生这老两口,这回脑子也没犯糊涂。
当天晚上,老两口睡觉时候的悄悄话是这么说的。
“孩子他爸,你说这姑爷怎么样?能带这么多东西回来,倒像是个有心肝肺的,不像是把咱们不当回事的。我现在闷在胸口的一股气竟慢慢平了。怎么觉得,临走那天,许是这小子没欺负咱家清儿啊?弄不好……真是咱们误会了?”
“嗯,我也觉得事有蹊跷。要真是欺负了清儿,咱闺女还能那么向着他?嗨,得亏今儿没提这事,要不多尴尬。还是那句话对啊,两口子的事儿谁都搞不清楚,床头打架床尾和。就是爹妈也掺和不了。我看这事儿,也就只能以观后效了。我是真盼着这小子骨子里他是头熊,不是条龙啊。”
“瞧你这话说的?忒腻歪人了。喝多了,脑子又糊涂了吧?熊还能比龙好啊?”
“嘿,要不说你老娘们没见识呢。找姑爷就是宁可找熊,不能找龙。熊看着窝囊,可脾气好啊,对媳妇百依百顺。你要找个龙看着本事挺大,可这样人脾气也大呀。你得处处顺着他,一不高兴就瞪眼珠子。你说这日子过的提心吊胆的,还有什么意思啊。”
“你这话也有道理。哎……那你算是熊?算是龙?啊,我忽然发现,你本事没多大,倒是脾气挺大,跟我发了一辈子的火儿。合着熊的本事,龙的脾气。我怎么那么倒霉啊我……”
“嘿,成心挤兑我是吧?不是当初你爹妈看重我人本分,手艺好的时候了。说正格的,打京城解放了以后,我饿着过你一顿吗?现在你能享这福儿?我对得起你了。你倒好,一连生仨都是丫头。你真要嫁了那拉洋车的,现在就是个拉三轮的老婆,天天还得洗那臭烘烘的汗袜子,熏也熏死你……”
“哎哟,就这些陈芝麻、烂谷子,你倒是记了一辈子。让孩子听见不笑话?行啦行啦,懒得跟你掰扯,睡你的吧……”
第一百三十一章 糅合
水清并不是个看重物质的人,更不是贪慕虚荣的人。
她甚至生怕让洪衍武或是洪家人误以为如此。
所以婚前她才会要求洪衍武,做出那样“另类”的婚前约定。
甚至结婚之后,哪怕在花城知道了洪衍武拥有那样庞大的财富。
她也没有像其他女人那样,自然而然将丈夫的产业看成自己的,变着法儿的想要把着,管着。
对她而言,其实只要知道洪衍武赚钱为了办正事,不会胡来就足够了。
至于婚后的日常开销,其实凭她和洪衍武两个人的工资收入,就已经足够应付正常的生活需求了。
别忘了,他们可是“北极熊”的双职工,那俩人加一起也有二百多块呢。
就他们这个小家,本身就算是社会上的高收入的阶层了。
因此从花城回来后,水清既没有打听过洪衍武外面的事,也从没去计算过丈夫又挣了多少钱,安安心心地过上了往常一样的日子。
可不尽人意的是,尽管她难得的保持了一份从容,但仍旧没得到应有的平静,反倒实实在在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
这得实话实说,有钱虽然是好事,可富贵也有富贵的难。
那跟小门小户里整日为五斤面,二两油发愁的日子截然相反,所烦恼的恰恰是别的事儿。
就比如说吧,像那四万五千二百块钱的礼金,来交给她管,就显得有点太多了。
敢情自打回家,陈力泉就把代为保管的那部分礼金交给了水清。
而为了不辜负这份重任,水清认认真真地计算出每一种存储方案获得的利息,在这方面耗费了不少的精力和时间。
可最后她却仍是为了到底该存五年还是八年的事儿,感到头疼,难以取舍。
因为别看7.92和9这两个数字仅差1.08,但钱一多,换算成年息,仍旧可放大到元这样庞大利息差距。
以她从小养成的节俭习惯,以当时社会的平均工资和消费水平,都让她没有办法随便放弃这么一大笔钱呀?
可问题是当真存八年,时间周期又太长,怎么都让人心里不踏实。
于是苦恼和忧虑便就此产生了。由于怎么都没办法自己下决定,她只能去问洪衍武。
没想到洪衍武竟毫不费力给出了最理智的建议。
他的看法是,八年期时间周期实在太长,这么长时间的死期存款,确实不可取。
至于算出来的所谓利息损失根本无需芥蒂,因为那不过是虚拟的想象罢了。
这有个前提条件,必须建立在为了银行不会再次调高利息的基础之上。
可从社会经济急速需要资金发展的角度来说,变数实际上是很大的。
更何况存款的目的,是为了生活有保障。
肯定不能为了存钱,忘了生活所需和有可能出现的意外,那就是本末倒置了。
所以为了不时之需,留一部分随时能支取的活钱才是最重要的。
其余的钱也应该分为中期和长期存储规划,利息收益反倒应该放到次级去考虑。
这番话完全是从被水清忽视了的实际角度出发的,道理充分,让她深以为然。
她便最终把五千二百块存了活期,其余的四万块钱,两万存三年,两万存了五年。
而直到此时,她的心情才感到放松下来。
当然,事后必然免不了心生感慨。
因为她才发现,钱多了竟然能让人这么累,更没想到连管管账都这么难。
她实在不知道洪衍武脑子里究竟要转多少东西,才能把手里难以计数的财富管理好。
说真的,她真有心想打退堂鼓,把钱交还洪衍武。
可每天看着洪衍武忙忙叨叨,就连回家都闲不住,她几次想要开口都难以启齿,实在是不好意思把这件事推在他的身上了。
这,也是一种负担。
无独有偶,洪衍武在花城给水清买的衣服、鞋子同样惹出了事端。
那是一身素白的衫子,素白的裙,素白色的高跟凉鞋。
水清穿上,全身上下既没有任何首饰装点,也没有化妆的痕迹。
那效果绝对的出尘脱俗,简直如同韩非子的那句名言。
“和氏之璧,不饰以五彩;隋侯之珠,不饰以银黄。其质至美,物不足以饰之”。
最近正在看《神雕侠侣》的陈力泉,甚至因此跟洪衍武开了个玩笑。
说他简直是杨过的命,居然一不留神娶了个“现代小龙女”。
那么不用说,这么美的衣服不但一路上回头率百分之百,也肯定成了厂里的亮点,不乏有人来打听哪儿买的。
可穿这衣服必须先得肤色白,其次看也看得出价格必定不菲。
大伙儿再一听是花城带回来的,也只能失望而归了。
要说也巧了,有一天郭书记的夫人带着闺女来厂里找郭书记,正巧看见了水清。
郭书记的闺女正在上大学,一眼看见那身白色衣裙就走不动道儿了,郭夫人就也像旁人一样来打听。
听说是花城买的,她倒不怵头,说南方有朋友。
而且她自己还是市属包装进出口公司的干部,马上就要去花城出差。
便继续刨根问底儿。
那水清没辙,也就照实说了,是“花城友谊商店”二楼买的。
不过说是说了,这里却还有个特殊的情况。
别忘了,因为有言在先,在花城买东西,钱可都是洪衍武付的。
水清虽然记得地方,却不知道售价。
结果好,就因为这个,一个星期之后得罪人了。
原来郭夫人真为了女儿找到“友谊商店”去了,而且去之前,还特意找人帮忙兑换了二百外汇券。
没成想到了地方,衣服是有,一打听,售价居然高达三百八。鞋也有,二百二。
好嘛,合着加一起整整六百外汇券。
郭夫人当时就吓得直咋舌啊。觉着这身衣服也就总统的闺女配穿。
她再疼自己闺女,要用两口子俩月工资换这么一身衣服。她也干不出来。
无奈下,便只能丧着脸黯然离去了。
可事后郭夫人的女儿必定失望啊,难免埋怨母亲。
另外郭夫人也觉得自己在商场大咧咧问了却没买,一定让服务员轻看了,便却越想越生气了。
这样当即就挂了长途电话给郭书记,一通恶意揣测。
她觉着水清是故意不说价钱,想要让她好看似的。
还说怎么你们单位职工都能买得起这么贵的衣服了?她的钱都哪儿来的?
让底下人都比下去了,你这领导还有什么意思?
这么一来,那还有好事儿吗?
尽管水清的经济来源没毛病,而且婚事在厂里一办,几乎人人都知道洪家不但有钱而且有势。
可郭书记毕竟也是厂里的一把手,官场上的老战士了。
他不直接跟你碰撞,想让人挑不出毛病的,给你找点不痛快还不容易吗?
不知不觉,他面对水清就变得格外严肃了。
往日的和蔼可亲没了,还经常找茬挑剔她的工作。
而最令人想不到的,是没多久厂里就又有流言蜚语了。
大家都在传水清嫁人是图洪衍武家里的财产,要不干嘛嫁个有前科,没前途的呢。
也就是她人缘好,工会魏大姐私下里批评了好几次传谣的人。
加上大食堂又护短。
洪衍武一声招呼,大伙儿用抖勺神功,严加惩治了几个厂里著名的“小喇叭”,这才成功保卫了她的名声。
可这让人心里多别扭啊。
得,从此水清就再不穿那身衣服了,索性给了水澜。
甚至连洪衍武的摩托车也不坐了。那摩托车也彻底划归陈力泉使用。
就为了仨字儿,怕招摇。
另外,最关键的是,孩子也变得不让人省心了。
在晓影身上,水清很快就发现了花城之行的副作用。
这孩子开始把吃喝玩乐上的花钱当成了理所应当的事儿。
每个星期天,必要去公园。
去了叫必要买东西,而且喜欢什么就要什么,吃的喝的还有玩具,全由着性儿来。
最过分的,是她还会异想天开的提要求了。
她不但主动提出要去“莫斯科餐厅”吃俄式大菜。还要洪衍武领着她去香山抓兔子,到军营里去打靶。
这让水清觉着这孩子越来越有胡搅蛮缠的本事,越来越像大宅门里养出来的任性小姐。
对这一点,水清当然是最不能忍的。
她知道这毛病不能惯着,否则就会由“小苍蝇变大象”,于是就要严厉板正。
为此,她不让洪衍武过问,甚至不让洪衍武安慰孩子。
那母女俩还能不冲突?
这样,自己家里便也有点不安生了。
不过话说回来,两个人既然结婚了,那就不是一加一等于二的事儿了。
而是两口子每个人削去一半,再糅合成一个一的事儿。
所以尽管水清对这种猛然之间翻天覆地大掉个儿的生活处境很不适应,可好在洪衍武是能够理解她,并且是她能够依靠的。
无论家事,还是工作,她都能感到洪衍武尽力在诸多方面加以关照,甚至是迁就。
这便让她觉得很舒服。
比如她跟孩子急眼的时候,洪衍武尽管无法当时插手,可也会想办法宽她的心。
他非说这种争吵也是一种幸福,等孩子大了,她们母女俩都会怀念,会感动。
并且随后找人做了鱼缸,弄了一缸热带鱼让晓影照顾,成功地培养出了她的新兴趣,取代了她花钱的爱好。
比如在公园里静坐,看到一对老年夫妇走过。
洪衍武也会适时地拉起她的手,放在自己手心里摩挲着,并且会说他很羡慕这对老人,希望他们今后同样能如此白头偕老。
再比如说,夫妻房事的时候,洪衍武特别主动,每次都坚持带东西来安她的心。
尽管两家的父母都明的暗的跟水清表示过希望她能尽快要小孩,可洪衍武在这事儿上展现了难得的包容。
不但从未给过她一点压力,甚至还反倒替她开解心里的压力,出面跟父母解释。
这种种举动,便造就了一种绝佳的精神按摩,形成了一种感情的粘合剂。
让水清清楚地认识到她的选择是正确的,她的丈夫不是一个空有财富的人。
同样懂得怎么把淡饭粗茶,柴米油盐的普通日子,过得热乎且充实。
人人都说婚后的日子谈不上忘我和激情,追求的只是一种塌实。
可她却偏偏幸福的感受到,这难以并存的三者,在她的婚姻里,都有。
第一百三十二章 星期天
洪衍武和水清不同。
婚姻生活对他来说,完全没有任何可疑惑或迷茫的,绝对是一种划时代的进步。
因为婚姻尽管让人多了份约束,多了份责任。
但也彻底消灭了鸿雁单飞的寂寥,让人多了许多人情乐趣。
特别是他和水清,具体情况还比较特殊。
他本人精神年龄成熟,可水清却又自认为比他年龄要大,尤其两个人又都饱尝过生活的磨难和艰辛。
这就促使他们两个人,格外珍惜这份难得的缘分。
彼此的包容和宽容,也都远超于一般的夫妻,特别愿意替对方着想。
说白了,别人觉得幸福,或许是因为爱情来得不费吹灰之力。
但洪衍武和水清觉得幸福,却是因为他们的爱情得来实在不易。
从这个角度来说,这世上恐怕再没有比他们更般配,更和谐,更能互相体谅的夫妻了。
所以像什么“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这样的情况,在他们的身上是不可能出现的。
要问洪衍武个人最真切的感受,那就是他自己和水清仿佛变成了一双筷子,谁都离不开谁了。
生活里的任何酸甜苦辣,他们也永远会手拉手,肩并肩地在一起品尝。
这就是他体会到的婚姻滋味。
作为一个人,他因此变得完整了。
他的生活,真的只有“圆满”二字才能形容。
怎么?是否觉得这话听起来有些太夸张了?
不,绝对没有。
因为只需要随便抽出一天,来看看洪衍武婚后的日子是怎么过的,就能了解是否属实了。
就比如说6月15日这天吧。
这天是星期天,首都文艺界聚会,纪念俄国作家屠格涅夫逝世一百周年。
洪衍武却难得踏踏实实地睡到了早上七点半。
由于陈家三间房都是面朝东方,等到这时候醒来,天花板已被阳光照得分外明亮。
已经入暑,窗户是半开的。
外面的微风掀动窗帘,其后模糊的窗框随光流移动,如缓缓行进的列车。
屋里的家具,无不在光线柔和的房间里散发着新木的香味。
再加上屋顶传来麻雀“呼啦啦”翅膀扑腾的声音,这清晨醒来的情景,依旧让洪衍武倦怠得不想起床。
只可惜水清已经不在了,否则要能搂着老婆再睡个回笼觉,那才叫美呢。
当然,这种遗憾同样也是婚姻幸福的来源。
因为仅从家具上已经没有了尘土,和屋外传来的小米粥的香味儿,洪衍武就知道水清肯定已经忙和了不少时间。
为了这个,他不好再赖在床上。
躺着抽了一根烟提了神儿,便穿衣洗漱,叠被扫床。
早饭说说笑笑,吃得挺热闹。
洪衍武左边是老婆孩子,右边是兄弟陈力泉。
热粥咸菜,花卷鸡蛋,外加一碟子炸花生米,让四个人吃得既舒坦又顺口儿。
八点半,等吃完了,水清收拾了桌子,自去厨房洗碗。
洪衍武和陈力泉则一起帮着水晓影折腾鱼缸。
刷缸、换水,这是每周日的必备功课。
否则这一缸的“孔雀”“神仙”“红箭”“红绿灯”的热带洋种,便很难再保持热带风情。
另外难为人的是,这些热带鱼饮食上也挑剔,根本不吃咱们的鱼食,专吃河里的活鱼虫。
这就使得养它们的人每天得去小早市买鱼虫喂给它们。
要说还是洪衍武琢磨出的办法好。
那就是一次性多买点鱼虫,然后放在罐头瓶子里摆在窗台上。
这样不但省了事儿,太阳一照在这些瓶子和屋里的鱼缸上,也使得几间屋里关照增加,很有水晶世界的风情。
不过,还别看水晓影对“养热带鱼热衷得很,但并不是人人都喜欢这个的。
水庚生老两口却对此极不“感冒”。
老太太主要是嫌鱼虫膈应。
她说那小草虫,针尖一样在瓶子里蹿来蹿去,看着让人忙乱心慌。
红色线虫呢,细而长,纠集成一疙瘩,在水里蠕动,更是肉麻之极。
所以就为了这个,她连来都不来这边了,有事就打发水涟来叫。
水庚生却有点什么玩艺儿也没国货好的抬杠劲儿。
他说国产金鱼养了几千年了,多少人的心血在里头。
龙睛、望天、芙蓉、白珍珠、双炮,一个赛着一个的漂亮。
这些算什么?
河里捞出点半大鱼崽子就叫“黑玛利”,就叫“凤尾”,看半天也看不出个鼻子眼来……
水晓影听了不高兴,忍不住就插了句嘴,说“姥爷您不懂,这欣赏热带鱼都得趴那儿细看。”
可没想到水庚生在这个问题上跟孩子一样,连她的话也要抬杠。
一句“我和你姥姥都是老花眼”,就让她只剩眨眼的过儿了。
这当然也成了家里传的笑话。
总而言之吧,反正等两大一小折腾完了鱼也就过了九点钟了,这就到了水晓影最高兴的时候。
因为得去公园了啊。
天热,最好的活动项目当然是划船。
洪衍武就带着水请和孩子去了“陶然亭”。
泉子呢,既不爱当电灯泡,心里也惦记着小说里的情节。
难得休息,就索性懒在家里看《神雕侠侣》了。
这样等到中午十二点,洪衍武他们三口再回来,就一起到了洪家吃饭。
周末也是洪家一家老小难得聚会的日子。
洪家的兄弟姐妹们,三个妯娌齐聚一堂,一起话话家常和这一周的见闻,也是其乐融融。
不过中午迷瞪过一觉,到了下午大家伙儿可就闲不住了,人人都有正经事要干。
像水清要洗一礼拜的衣服,水晓影得应付亲爹的探望。
洪衍武和陈力泉也全得去“张大勺”的家里报道了。
而且说起这事儿来,还得额外提一句。
洪衍武这次从花城回来后,他可是带回来两件难能可贵的宝贝。
一是他花了一万多块,从“花城友谊商店”带回来一台jvc的vhs摄影机。
虽然只有250线的清晰度,但自此已经能够留下影像资料了。
这样通过拍摄,从此不但方便了他和泉子自己学艺,能通过电视反复揣摩烹饪技巧。
也等于理论上可以把“张大勺”的手艺更完善地保存下来,永远地留给后人了。
其二呢,是洪衍在花城的时候,带着水清和晓影逛到了文明路,无意中发现了一个排大长队的路边摊。
后来走过去一看,才知道是广府菜里的“寿星”,有百年历史的花城老字号“州生记太爷鸡”。
跟着他闷当场买了一只一品尝,果然名不虚传,觉得唇齿留香,不同凡响啊。
这样灵机一动,洪衍武想到了自己家的老号早晚要开张,招牌菜自然多多益善啊。
就决定想要买下这个方子了。
结果没想到试着一谈,这事儿还真成了。
因为一是当时的人被贫穷和眼界限制了想象力。
对秘方的重要性认知有限。脑子里又远没有异地连锁的概念,
“州生记”的老板觉得洪衍武是北方人,肯定不会跟自家产生竞争关系。
二是当时这家“周生记”正在被花城媒体频繁报道,正打算扩充营业范围,急需用钱。
而因为真心想要,洪衍武出手也相当豪爽,他仅仅试探着划了下价儿就答应了。
于是最终,正宗“太爷鸡”的秘方,便被洪衍武以两万块的代价取得。
跟着也没完,自然,仅靠看过“周生记”老板亲手**和一张写在纸上的秘方。
洪衍武所能复原的味道并不理想。
那好,如何做出原版“太爷鸡”的味来,还得着落在“张大勺”的身上。
第一百三十三章 滋味
这天下午,洪衍武和陈力泉可真没白去。
敢情经过三个礼拜的陆续调整和琢磨,“张大勺”终于把“太爷鸡”的味道还原成了九成七。
至于差的那三分不同,也不是不及,而是超越。
因为“太爷鸡”虽然带有茶香,可最后一道工序是却烟熏。
而京城的鲁菜又向来最重熏味儿。
“张大勺”在这方面自然经验老道,有独到之秘。
那么由他这位专家高手,试过了七八种方法,最后才定下红碳掺柏木锯末,加五味香薰的办法,自然就比原版高明了一筹。
另外,鸡的选用也很重要。
老爷子呢,几乎把京种的本地鸡都试验了一遍。
大的小的,公的母的,两斤半到四斤各有不等。
这天试的这一次,又是六只鸡一起做的。
终于能确定用本地油鸡的种,一年半的小公鸡肉质为最佳。
并且这次烟散取鸡,他还给加了一道刷芝麻油的额外工序。
这就让鸡看着更红亮,卖相更好,也更提香。
说到味道,等晾过半小时切了一只一尝。
皮香肉嫩,茗味芬芳,吃后口有余甘,连骨头都入味儿了。
这也就是说,经过小一个月的努力,参照着秘方,外加自己的琢磨。
“张大勺”终于用京城本地的原材料,把这道广府“太爷鸡”给成功“移植”过来了。
甚至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远比原版更讲究,更精道。
有意思的还有今天整个拍摄过程。
因为这天气,“张大勺”家的厨房又是烧灶的,那自然越来越热
不用说,任谁穿着衣服长时间在这里做菜,简直就是活受罪。
所以这老爷子开始还勉强维持着体面,可后来实在是热得受不住了,再坚持恐怕要休克了。
最后也就只好跟洪衍武、陈力泉他们一样,光着膀子,脖子上搭着块毛巾,就给录了下来。
好在洪衍武知道这道菜的核心技术是什么,前世经历过数码时代也提供了一定拍摄经验,他十分明白镜头该何时推近又何时拉远。
拍摄的焦点还算恰到好处,这样老爷子走光的镜头才不算太多。
否则要不知内情的人日后一看,恐怕会误以为是八十年代初,一家黑作坊的罪证记录呢。
当然,这遭罪毕竟没白受。
鸡能做出这个味道来,就连“张大勺”自己都高兴。
“怎么样?别看咱是鲁菜厨子,做粤菜也像那么回事吧?”
嘿,这老爷子,是够可爱的。
他只顾没口地自我夸耀,差点连鸡钱、料钱、炭火钱,都忘了找洪衍武要了。
而作为出资的大老板,洪衍武和陈力泉也没空手而归。
四只成品鸡,自然是让他们骑着挎斗大摩托,“突突突”地给带回去给家人加菜了。
这样不但洪家,水家都有了,给水清和孩子又单留了一只。
甚至洪衍武他们哥儿俩,还能带走一只晚上去赴约会朋友。
唯独就是水清知道洪衍武和陈力泉晚饭不在家吃,担心他们酒喝过了量。
于是在洪衍武洗了把脸,急匆匆拿着东西走出家门,要去找等在门外的泉子档口。
水清忍不住又追出来,站在门口叮嘱了几句。
“注意点儿量,你们哥儿俩都别喝多了,还开着摩托车呢……”
洪衍武应了声“知道了”,忍不住又三步并做两步走回到水清身边,捧住她的脸亲了一口。
正巧隔壁邻居婶子出来倒垃圾,一抬头就看见这小俩口亲得“滋滋”有声的样子,吐了吐舌头顿时退了回去。
结果水清脸也红了,她赶忙推开洪衍武,缩回了屋。
但仍旧小声嘱咐了最后一句。
“早点儿回来,等你……”
说真的,此情此景,让洪衍武心里真是充满了对家庭依恋,实在有点不乐意走了。
要真能由着他选,一定是留在家里陪老婆孩子了。
可没辙啊,这事儿是早就约好的。
“红叶”那小子从上礼拜就给他打电话,说好一定要他来自己家吃这顿饭,想要跟他和泉子谈点正事。
这是老大哥了,就冲以前他在江湖上刀头舔血,人家一直坚定不移地托着他,怎么都得去一趟啊。
否则那不得让人骂娘啊?
这样傍晚六点半,太阳刚要落下的工夫,洪衍武和陈李泉就准时到了“红叶”的小破屋。
要说如今这里的样子可跟以前大不一样了。
屋里干净了不说,还透着股子文艺范儿。
像墙上不但挂了“红叶”自己的剧照,破三合板的书架也换纯木的书柜了。
写字台上还有了镜框、花瓶、座钟。
一桌子的菜也是极为丰盛,有鱼有肉。
而且陈培斯也在这儿,他正坐沙发上跟“洪叶”聊天,显然俩人已经恭候多时了。
可洪衍武倒好,一进门来,毫无欣赏之意。
只把带来的鸡和一罐子臭豆腐往桌上一放,跟陈培斯打了声招呼,然后就债主子一样大咧咧的问“红叶”,答应自己的窝头做没做。
给“红叶”气得,没好气儿的白了他一眼。
“你们俩有病是怎么着?跑我这儿就为了吃臭豆腐就窝头啊?”
这话立刻让陈力泉胡撸着后脑勺,不好意思的笑了。
可偏偏洪衍武却还振振有词。
“那怎么着,我们哥儿俩就馋这口儿。不瞒你说,我妈最烦就这味儿。我如今自己又结婚了。既不能熏老娘,也不能在自己屋里熏媳妇。我不来你这儿吃我去哪儿吃啊?”
说着不管不顾就给罐子拧开了,嘴里还理所应当似的催问。
“哎,我说,窝头呢?倒是拿来啊你……”
好,味儿这叫一汆,整个屋儿都臭了。
“红叶”阻拦不及,恼羞成怒,差点没一烟灰缸甩过去砸他的狗头。
结果就这工夫,没想到“红叶”家厨房门一开,一漂亮妞儿又端着盘菜出来了,直奔这屋。
不用说啊,才刚走门口,这位就猝不及防差点摔一跟头。
洪衍武也是这时才知道,敢情今儿这顿饭还有别人呢。
他再仔细这么一看,好嘛,居然也是个演员。
不过她模样虽然看着眼熟,却不是大红大紫的那种明星,任他怎么想都没想起来到底是谁。
只记得她这人私生活挺低调,似乎影视剧都拍了不少,却没什么特出彩的角色,净演类型化的古典美人了。
而直到“红叶”埋怨着给他一介绍,这才真正醒悟。
“认识一下吧,这是我女朋友,何箐。浙江昆曲剧团的,来京城是为了拍香港电影《少林寺俗家弟子》的。亏得人家做了一桌子菜专为招待你,你这成心是不是?瞧瞧你小子,把这屋祸害得还能待吗?”
好嘛,敢情是《西游》里的怜怜,《水浒》里的那位李师师啊。
得,这下洪衍武也有点尴尬了。
想想也是,人家可是地道南方人,还是哥们儿的女朋友。
这第一次见面,就让人闻这个味道,是有点说不过去。
不过让人没想到的是,这何箐虽然眉目如画,看着是个温柔雅致的女子,但她的性情倒并不像她这一生饰演的角色那么内敛。
不但一点不装,而且是可以和朋友坐在大路上聊天那种洒脱豪爽人。
她把手里盘子放下,就主动打圆场。
“嗨,没事没事,其实我们老家也有臭干子,好吃得很……”
这下可就好了,既然人家不介意,洪衍武索性就建议。
“干脆,桌儿搬院儿里吃得了,外头通风好,咱谁也不耽误谁。”
就这样,又经过一通手忙脚乱的腾挪,这顿臭豆腐就窝头终于如愿以偿落在洪衍武的嘴里了。
要说他也真够可以的,和腼腆的陈力泉不同。
哪怕当着何箐的面,他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吃起来既不客气又不吝。
抓起一个窝头很麻利地抹上臭豆腐,狠狠地咬了一大口。
嘴里一时倒不过来,还紧着张罗。
“香油,香油,臭豆腐里缺点儿香油!”
惹得所有人都不动筷子了,光顾着看他忙和了。
唯有“红叶”一边皱着眉头给他寻来香油,一边别扭地数落他。
“你慢点吃,臭豆腐和窝头都是你的,没人跟你抢。哎,不是我说你,你看人泉子多有素质,知道不合适就不吃了。再看看你,就非当着大伙儿,跟这‘穷人乐’较劲啊?”
可洪衍武依旧满不在乎。
“龙生九种,九种各一,活得不就是个自在吗?那么假模三道干嘛。再说了,哥们儿这也是不拿你当外人儿……”
“红叶”立刻堵他嘴。
“少来这套。你这丢人现眼都现到家了。我就纳闷,人都是猴变的,怎么你小子就死活都变不好呢?”
这话一说可好,就见洪衍武一吭哧,差点给噎着。
“蹬蹬”,紧着灌了半瓶啤酒才算顺过来。
到这会儿,他嘴里也不饶人了。
“嘿,你丫庄子的后代吧?甭装大尾巴狼,想当初,你还少吃了?我跟你说,你不是有事儿找我嘛。你要不当面给我吃一个,什么事儿都免谈。”
眼瞅着“红叶”一脸郁闷加无奈,不得不抓起个窝头也去抹臭豆腐。
“哈哈”,桌上的人不禁全乐了。
而陈培斯和何箐倒都挺会做人,先后都拿起窝头陪着。
一个让,“来,何箐,你要愿意就尝尝,看看我们京城味儿和你们南方有什么不同?”
另一个夸,“嗯,是不一样……可是,也好吃哎……”
最终这顿饭,齐心协力,一罐儿臭豆腐都消灭了。
这年头,明星也是普通人。
至于要谈的所谓正事,其实倒很简单。
敢情继今年五月《夕照街》上映大获成功之后,陈培斯有心再拍一部京城市井电影。
也就是他和父亲标志性的电影“二子系列”的第一部《父与子》。
可是京城电影制片厂经费预算有限,什么都好办,就是钱难办。
所以经过了拍《夕照街》的事儿以后,陈培斯就有心为自己的电影拉拉金主,也找点外快。
便同样找了“红叶”来管剧务。
“滚子”和“顺子”他也没忘了。
因为这俩小子在《夕照街》的本色演出广受好评,他同样打算继续让他们出演电影角色。
可这事儿他后来才得知,关键还得洪衍武点头,于是在“红叶”的安排下,也就有了这顿饭。
当然,聪明人不用点就透。
洪衍武知道,真是严格说起来,从陈培斯主动参加他的婚礼就能看出来,所搭的人情,也是为了这个。
这事儿可是大家都有好处的好事儿啊,他自然不会拒绝。
于是痛痛快快许了赞助费五千块,交换条件就按《夕照街》的模式来。
这样皆大欢喜啊,真等到喝得尽性,聊得痛快已经晚上九点多了。
再等到洪衍武和陈力泉赶夜路回到家,都十点多了。
可洪衍武进了自己屋,发现水清还坐在书桌前手托下巴等着他呢。
她露出放心的神情,马上就给他打水,沏茶。
这一幕让洪衍武很受感动,心想结婚是真好啊,这样的日子才有滋味,比上辈子真是强太多了。
忽然,也不知怎么,他还联想到了“红叶”身上,那感慨就更多了。
因为他忽然意识到,因为他,“红叶”的老婆已经不会再是那个天天为钱计较的暖瓶厂女工了。
何箐的出现,不但让“红叶”有了一份艳福。
同时也很有可能,会改变她自己孤独终老的命运。
“红叶”的人品他知道,肯定比她遇到的那两个渣男好多了。
这,大约也算是积了德吧……
第一百三十四章 离婚
有人忙结婚,有人忙单身。
就在洪衍武享受婚姻幸福的同时,谁都不会想到,杨卫帆却刚刚等来了离婚手续的完成。
实话实说,就连杨卫帆自己也没能想到,他和周曼娜会走到如今这个地步。
确实,在周曼娜固执地走出国门这件事上,他发现自己对妻子并不真正的了解。
但刚开始,他把自己和周曼娜之间的婚姻,还没有想得这么绝望。
他一直以为周曼娜只是太贪玩,太任性,太不成熟而已。
是因为身为独生子女,才被周家二老给惯坏了。
想想看,连她自己都还是个孩子,又怎么可能有勇气去承担一个做母亲的责任呢?
所以他尽力克制着自己悲哀与痛苦,尽力站在对方的立场上考虑,主动为周曼娜的一切行为开脱着。
他以为只要周曼娜看到了真正外国的样子,她就会满足了。
慢慢的,通过全方位的认知和观察,也会从而有个理智的判断。
到了那个时候,他们就可以好好谈一谈了。
她多半会认识到自己因为理想化犯得的错误,多半会因此后悔。
但无论她是否主动向他开口认错,只要她想回来,他都愿意随时原谅她。
从此把一切不愉快彻底遗忘,好好过日子,恢复他们往日宁静与平和。
甚至重新再要个孩子,好让两个家庭的父母不再为他们操心。
可他万万没想到,尽管他一直认为他们的感情面临困境是暂时的,等有朝一日一切都会重新好起来的。
但事情的发展却偏偏与他的期盼恰恰相反。
首先自从周曼娜出国之后,他能得到有关她的消息就越来越少。
她说没有时间给他回信,理由是工作学习很忙。
这样很快,她的信就由原来的几页纸变成一张纸了。
甚至有时连一页纸也写不满了,而且信里的内容,充斥着对国外生活的理想化认知反倒越来越严重。
所以尽管他自己一直坚持着给周曼娜写信,信里面充满了对她的思念和生活上的关心。
可这种旷日持久的坚持,换回来的是对方渐渐的冷漠。
最终她唯一的回馈,变成了每个星期仅像例行公事一样的一通越洋电话。
甚至由于时间是随机的,又存在着时差,有时候他很可能没接到。
那么这个电话,也就只能等到下个星期她想起来的时候,才会再打来了。
其次,哪怕这种为数不多的沟通机会,也照样能让他们理念不同造成的紧张关系日益严重。
因为自作主张跑到国外待了一段时间以后,周曼娜竟然也要干涉起杨卫帆的未来了。
她不满意杨卫帆在军队艺术院校深造,提出要让杨卫帆也办出来,到巴黎来进修声乐。
这样杨卫帆就能走向国际乐坛,取得更辉煌的成就。
同时,他们俩也能一起再浪漫之都卿卿我我了。
可偏偏在这个的问题上,杨卫帆是有自己坚持和清醒认识的。
他知道自己的现有成就是怎么来的,自然断然拒绝。
理由也很充分,他说自己的音乐唯有在共和国的土壤上才能生长。
他跑到国外去学声乐,不但是盲目的也是无效的。
而且他也压根没想过进军国际乐坛,他只需要国内的听众承认和喜欢就足够了。
犯不着跟洋鬼子的屁股后头转悠,也用不着他们来承认什么。
所以反倒追问起周曼娜玩儿够了没有,什么时候回来。
结果这一下俩人就针尖对麦芒的杠上了。
大约是受法兰西自由空气的熏陶,身在国外的周曼娜不但脾气见长,学问更见长。
在两个人争吵过无数次后,她竟然懂得运用法律手段来胁迫自己的丈夫了。
她表示杨卫帆如果不出国就是不爱她,那他们今后就会分歧越来越大,以至于不会再有共同语言。
要是那样倒不如离婚的好。
还说反正她是不打算在回来了,到底愿不愿意再跟她维持夫妻关系,任杨卫帆选择。
而后面的事儿更让杨卫帆万万没有想到。
因为在他刻意中断联系,想要两个人都冷静冷静的时候。
周曼娜居然不是说说而已,还真的打发一个国内的律师登门找他来办离婚手续。
这可是让人实在不能忍了。
杨卫帆赶走了律师,于怒气冲天中,终于在电话里痛骂了周曼娜。
由于情绪失控,也不免旧事重提,对她自作主张做人流的事儿兴师问罪。
可他没想到的是,面对他的指责,周曼娜不但毫无悔意,反倒理直气壮把他伤得更重了。
她宣称女人不应该是生育机器,法国女人就有许多终身不要孩子的。
所以她不但不后悔,就是今后她也不打算再要孩子了。
在杨卫帆不可置信中,周曼娜的声音仿佛是从一个很深很深的洞穴里发出来似的。
就在这个时候,她灵活运用在国外吸收的一切见识,给了杨卫帆的情感致命一击。
“我知道你怎么想我。可我不在乎。你也别那道德那一套把自己标榜得太高了。因为我们都是,正常人、普通人、凡人。”
“我过去一直没发现,你的思想原来那么落伍和迂腐啊?你还真信什么革命传统,爱国主义那一套啊?可笑、幼稚。”
“我告诉你吧。人,首先是为自己才活着的,要温饱、要工作、要休息、要娱乐、要社交和名誉,都是替自己要而不是替别人要,是自己的生理心理需要而不是别人的。只要能和别人好好相处,能互相关心、互相帮助、互相尊重就行了。”
“但是,如果要为别人而过分妨碍和牺牲自己,那可就超出了我们这些凡夫俗子的本性了。你是这样,我也是,还是彼此都别苛求对方,别要求太高了吧。”
“不怕对你说,出来了我才知道,其实夫妻关系什么都不是,只有尽力实现个人价值才是第一位的。再好的感情,如果一对夫妻各自被社会承认的程度相差太远,那也是没有办法走完一生的。再亲密的关系,谁也未见得永远陪着另一个人。”
“白头偕老?那是国人不现实的虚幻追求。难道非得用封建思想把两个人拴成一根绳子上的蚂蚱,让一个人成为另一个人的绊脚石,就道德了?就更别说,想用孩子来束缚我们女人了……”
这段坦诚的剖白,听得杨卫帆周身寒彻,如坠冰窖。
他并不是害怕周曼娜是否真的要将他抛弃,但他仍然控制不住一种心理上的恐惧。
那是因为他不知道,到底是出国把一个对他曾无比关心的人,变得如此冷酷的?
还是周曼娜本来就是像电影《冷酷的心》里,阿依媚那样永不满足的自私女人?
但无论如何,细究都没有意义了。
因为他对自己这个身在异国他乡的妻子,已经再没有任何奢望了……
那天,当现实被彻底粉碎之后,杨卫帆含着泪水,打着寒颤通知了周曼娜的代理律师。
随后他果断地欠下离婚协议书,把一切都结束了。
从理想到现实,从火热到冰冷,才不过半年多的时间。
想当初在送周曼娜到机场的时候,杨卫帆曾想像过多种和妻子重逢时的情景。
可这样的情景竟然没有实现,而眼前的现实却是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过的。
或许这就是生活,永远和人想象的、计划的不一样。
五一的时候,离婚手续还在走程序,远隔重洋,需要很长的时间周期。
那既然如此,杨卫帆为了不失礼数,仍旧准备了礼品,去周家看望了名义上的岳父岳母。
他还没有把这件事告诉老人,他怕影响老两口过节的心情。
本打算先守口如瓶,等到节后再找机会说的。
可没想到吃过饭告辞时,周部长却亲自送他到了门口。
不但握着他的手,郑重其事说了“谢谢,你一直是个好女婿”。
还带着愧疚说“我们没教育好自己女儿,对不起你们杨家”。
原来老人,已经知晓了一切。
那剩下的事儿也就是,杨卫帆怎么告知自己父母的问题了。
而这件事也比他想象中容易。
因为第二天当他回家吃晚饭时,他就发现母亲满脸泪痕地躺在屋里不愿出来了。
而家里的保姆悄悄告诉他,周部长夫妇下午刚来过。
他立刻明白了怎么回事。
当然,尽管穆迪想不开。可杨耀华是刀山火海过来的,他态度倒是很平淡。
还特意人拿来一瓶茅台要跟儿子喝几杯。
当时父子俩都没说什么,倒上就喝,俩人一口气对饮了三杯。
直到这时,杨耀华才让人收回杯子,对他说,“小六儿,不知不觉,你小子就长大了。说起来,我这个父亲对你成长是失职的,没尽过多少责任。但现在我要告诉你两句话,希望能对你的未来有所帮助。”
“一,即使是搞文艺,那也是军人,你的所做作为,就要像个男子汉,不能丢军人的脸。特别你又成了公众人物,那只有始终保持这点,别人才会尊重你。”
“二,你的路还很长,虽然遇到坎坷了,可这不算什么,你还得眼望前方。因为一个人的快乐,不是在于他拥有的多,而是在于他计较的少。”
这番话立刻让杨卫帆的眼睛潮湿了。
但他的感情可不是来自于别处,而是因为他突然发现。
父亲的头发已经全白了,脸侧也有了老人斑。
最后的感触来自于洪衍武的婚礼。
那天回家之后,触景伤情的回忆,似乎把周曼娜整个人又带到了杨卫帆的身边。
似乎她说过的话还在耳畔回响,她的气味,以及她实实在在的身体都回来了。
那天晚上,杨卫帆就一个人抽着烟、喝着酒,看着墙上的结婚照片,坐到了深夜。
半瓶烧酒下肚,他居然没有一点醉意。
思前想后下,他反倒把一切都想明白了,这才发现自己其实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痛。
因为他和周曼娜从本质上,彼此都没有付出什么真感情。
他们的结合是源自一场意外。
偏偏他这人把婚姻看得太重了,而周曼娜又把婚姻看得太轻了。
说起来她似乎还挺仗义,直来直去地没有拖着他,没有再闹出什么丑闻来。
所以这个梦就像一层纸那么薄,说破也就破了
是的,
现实里的杨卫帆,当真的冷静下来,自己开始一点点地梳理这段感情的时候。
他才发现自己其实没有那么痛。
因为他和周曼娜似乎都没有付出什么真感情。
他这人只是把婚姻看得太重了,而周曼娜又把婚姻看得太轻了。
说起来她似乎还挺仗义,直来直去地没有拖着他,没有在离婚前闹出什么丑闻来。
所以这个梦就像一层纸那么薄,说破也就破了。
是的,还是父亲说的对。不能太计较了。
人之所以活的累,正是因为放不下架子,拿不开面子,解不开情结。
他不但自己应该向前看,而且还应该去开解母亲一番才是。
就这样,又过了几天。
1983年6月18日,杨卫帆正式拿到了离婚证,恢复了单身汉的生活。
于是因此,洪衍武时不常的又要被揪出去喝酒了。
那他守着老婆孩子的机会,自然又得适当牺牲一些了。
第一百三十五章 福祸
杨卫帆能自己从摔倒的泥地里爬起,若无其事地继续前行。
且能做到彻底置于脑后,不埋怨,无怨恨。
这是一种境界,是一种大度,更是一种难能可贵的理智与自控。
具有这样的胸襟,他已经算是一个心智成熟、很杰出的男人了。
但不是每一个人都有像他这样强大的内心的。
有的人,即使事不关己,也未能高高挂起。
反倒打心里替别人的事儿发愁、郁闷、憋屈。
像“刺儿梅”就是。
作为在国内唯一知道“糖心儿”没有死的知情人,从得到洪衍武婚礼邀请的那天起,“刺儿梅”的心里就开始闹腾。
可惜自从“糖心儿”走后,她们就再没有再联系过。
“糖心儿”的具体下落,就连她也是不知道的。
那她又能如何呢?
既不能说出真相,又不好阻止洪衍武的婚事,就连通知“糖心儿”一声都做不到。
也就只能惶恐带不安地把一起生憋在肚子里。
一步步的看着这件事朝着对“糖心儿”最不利的方向变化。
最让人难受的是,“刺儿梅”还心知肚明,这件事一点怨不得洪衍武,他是完全蒙在鼓里的。
人家还能把“糖心儿”当做亡妻一样的下葬,年年去祭拜,已经仁至义尽了。
谁也不能对他再做过多的要求。
偏偏“糖心儿”做出这种选择也是彻头彻尾的无奈。
因为设身处地想想,一个女人,遇到了“糖心儿”这种处境,无论谁恐怕都是心灰意冷,万念俱灰。
恐怕谁都难克服心里障碍,承受莫大的精神压力,去接受这份情谊。
除了一死了之,或许也只有远避异乡,落个清静的好。
这就叫天意弄人,也是自己的果子自己吃。
所以尽管她心里再难受,再觉得不是事,也只能眼睁睁看着这真实生活里,发生类似于电视剧里霍元甲和赵倩男那样有缘无分的遗憾
并且还得强作欢颜,去为洪衍武另娶他人祝愿,喝了这杯不是滋味的喜酒。
甚至这件事过去之后,她这份伤感也持续了许久。
有的时候一想起来就眼睛犯潮,不知不觉都有点愤世嫉俗的劲儿了。
觉得人这一辈子根本由不得自己,挣再多钱又有什么用啊?纯属瞎奔。
这么一来,就连做买卖都觉得有点没劲了。
可让人更没想到的是,一个月过去,等她心里这劲儿刚好一点吧。
1983年7月3日,在电影演员刘晓芩成为明星出自传的第一人。
在“做人难,做女人难,做名女人难乎其难”这样的名句,通过她的第一本自传《我的路》,迅速为广大人民群众所知的这天。
生活里,逼着人简直要去撞墙的“天大笑话”出现了。
当时,正在家里一边看电视,一边拿黄瓜片敷面的“刺儿梅”,忽然听见门口有人叫她去接公用电话。
她以为是还是买卖上的事,就没当回事地穿着睡衣,顶着一脸的黄瓜片去了隔壁院儿接电话。
结果一声“喂”,她那一脸的黄瓜就撒了一地,当时就大惊失色地叫唤起来。
“怎么?是你!真是你?你在哪里?在哪里啊?”
能让她这么激动的还能是谁啊?
电话里的自然是“糖心儿”的声音。
那头立刻开始了爽郎的笑声。
“怎么?姐们儿,吓一跳吧……”
“告诉你,我在日本呢,对,在东京给你打的电话……”
“我现在过得挺不错的。财产说了吓你一跳,早就是百万富翁了。再告诉你个好消息,我找着医院了,日本的医疗技术特别发达,有个整形医院说可以完全恢复我的脸,不过医疗费也是天价……”
可还没等她说完呢,电话那头的“刺儿梅”已经彻底脸色苍白,手抖个不停。
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你这个活祖宗啊。你怎么不早点联系我啊……”
然后就失声痛哭起来。
电话那头的“糖心儿”立刻着急起来。
“哎,你哭什么啊?你怎么啦?你别难过好不好……别哭别哭,有好事找你,真的,咱们一块发财……你听我说啊……”
嗨,可她越说,“刺儿梅”还哭得越凶了。
任何的劝慰都完全不起作用,“刺儿梅”的哀伤丝也毫不加掩饰,哭得淋漓尽致。
连传电话的邻居大妈,在旁边都劝不住,大洋彼岸的“糖心儿”又有什么办法?
而且她偏偏不知道,她心疼的“刺儿梅”,可不是为了自己的事儿伤心。
人家是因为可怜她,才会这么哭呢。
哎,命运可真是个爱折磨认的讨厌鬼。
在大多数的情况下,大约人们面对它的戏弄,往往也只剩下哭了。
不服气怎么办?
那得靠自己去挣蹦!更得靠自己做出明智的选择才行!
拿“大得合”来说吧,如今他的生活里也遇见了坎儿,可他做的就不错。
敢情自从春节之后,“大得合”就把衣食无着田香华带回了自己的住处,开始为怎么安置她想办法。
说实话,开始他是真没什么想法。
就是打算给这姑娘找份正经工作,给人指点一条活路,算是积德了。
而实际上呢,都是孤独渴望温暖的人,“大得合”又对田香华有过救命之恩。
这么一朝夕相处,俩人的情感很容易就撞出了火花儿,走到了一块儿去了。
但可惜啊,这个年头偏偏是个讲究户口,思想又很保守的时代。
“大得合”不但没能帮着田香华解决工作问题,就连俩人想打个结婚证都难。
而且“大得合”自己既没有正经职业,又因为前科属于派出所和街道的严控对象。
他们住在一起的事儿,也渐渐引起街道的警惕了。
动不动居委会的“小脚侦缉队”们就过来溜达两圈儿。
有人还假模三道故意趁“大得合”不在家的时候,来套田香华的话。
显然,已经怀疑她这个报到街道的亲戚身份有问题了。
但就在这个时候,更严重的是,田香华又出现了呕吐的现象。
去医院再一查,好嘛,怀孕了。
于是所有的难就汇集到了一起,逼得“大得合”必须想个办法来解决才好。
否则就会出事。
要说,“大得合”也真是老爷们,毫不犹豫就做出了最明智的决定。
他要带田香华回她的老家打结婚证,生孩子去。
至于京城这边的电影院买卖,不要了。
反正洪衍武警告过他,说今年外头形势不好过,劝他避开。
那他索性就听了劝,干脆就传给底下人。
而田香华这么一听却着急了,因为他觉得“大得合”的牺牲太大了。
何况她们家早就从村儿里搬走了,家里又剩下她一个人了。房子、地都让给亲戚了。
以她这个情况,恐怕回去受不到照顾,反倒受人为难。
没想到“大得合”却说,“没什么可惜的,我天天外面干这个,你不是还老担心我出事吗?这样挺好,以后我也当爹的人了。正好洗手上岸,彻底干正经营生了。”
“生活的事儿你甭发愁,就凭我五大三粗的,还能养活不了你?我都想好了,现在外面看那帮小子折腾服装挺来钱,干脆以后我也蹬三轮干这个去。本钱咱有啊,这几年我也留了几个钱,总比别人总强多了。我不会坐吃山空的。”
“至于回你们老家你更别愁,俗话讲富在深山有远亲。就你们村儿那个穷地方,咱们又不会搬回去定居。腰里揣着钱,该带的礼带上。回去看亲戚有东西,住谁家单给钱,村里管事的都请到位。谁还能难为咱不成?”
这么一说,田香华也就没顾虑了。
事不宜迟,当天她就在家收拾好了东西。
而“大得合”呢,出门把底下人都招在一起。
一顿酒,宣布金盆洗手,把影院当众分割给了以“尤三”为首的几个兄弟。
然后带着这几个小子临时凑的一千多块最后的“孝敬”,回了住处。
这样等第二天一早儿,他就带着田香华去火车站打票,踏上回安徽的路。
自然,也就彻底避开了即将到来的严酷风暴了。
这不能不说,人的福祸确实是由人心所决定的。
福祸之门的钥匙其实就掌握在自己手上。
心量是关键,心宽则天下安,心安则万事顺。
做出正确的取舍和选择,才能踏入福之门。
否则,就只会造成不应该发生的遗憾或灾难。
第一百三十六章 房子
每个层次都有各自的烦恼,这话是没错的。
边建功的烦恼自然是房子。
不过要说实话,他的个人条件还算好的呢。
家里三间小房,毕竟还有他一个小屋。
真是从客观事实出发的话,房子这事儿其实是广大京城百姓长期、共同面临的一个难题,有太多的人,条件还远不如他呢。
据统计,1978年,我国城镇居民人均居住面积只有6.7平米。
无房户,拥挤户占到当时四成以上。
所以从这个时候起,房子问题,就已经成为了严重的社会问题。
而尽管从1979年开始,国家也通过各种办法着手解决房子问题,可盖得没有需求增长快。
面临“运动”中复转、下放、遣返的干部们和人口爆炸这一代知青集中返城,再多的房子也不够用的。
那么即使被逼着,政府连“接、推、扩”这样的应急办法都想出来了。
即使是在院内、街上见缝插针,民间自发性的私搭乱建已经成为见怪不怪的普遍现象。
可到1983年的时候,京城人均居住面积依然形势严峻,没有任何好转。
甚至是不增反减,竟然从6.7平米反倒降低到了4.74平米。
可能对于今天的年轻人来说,大部分人感觉凭自力更生,在一线城市拥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是一个需要奋斗终生的梦想。
觉得少则十几年,多则几十年全都要负担房子高昂的贷款。
多半当圆了这个梦以后,便会发现自己早已两鬓斑白,儿孙满堂,很有点不值得。
于是不少人便会羡慕起父母,怀念起那一代公家管分房的年代来。
但殊不知,他们父母当年面临局面又比他们难了多少。
因为这个梦再难,今天至少还有办法可圆。
贷款买房,人至少可以先住进去。
而当年在标准的计划经济体制中,除了靠单位分房,领导开恩,别无他法。
这样的情况,几乎让没关系,没好单位的人,人人绝望。
如今的人需求房子更看重是房子的经济价值,至少自己找个能睡觉的地方还算是容易的。
而当年那一代人却不是把房子作为能够增值的财产来看的,也不是当成什么可以娶媳妇的条件,或是期待什么优越点的生活条件。
完全是可怜到了最单纯的生存需要。
千千万万的家庭,都是在老少三代同堂、父母子女同室、兄妹同室这样的窘境下,仅仅渴望一个能够容纳几身的空间而已。
因此有不少人,都是为了房子而选择终身伴侣,为了房子而选择自己不喜欢的工作。
甚至许多好不容易回城的人,又迫于无奈主动走向了偏远山区。
这形同与主动放弃自己的未来和人生啊。
但这还不是全部。
即使是能够分了房的人也不会如何滋润。
因为首先是国家对职工居住面积有硬性规定。
普通职工的标准为一类住宅,平均每套建筑面积只允许四十至四十五平方米。
县、处级以上才是二类住房标准,六十到七十平米。
其次呢,是大部分单位没有能力自己盖房。
更多的情况,都是通过单位名下腾挪老旧房屋来调配,解决职工需要的。
以房屋质量而论,最好的是筒子楼、简易楼,其次就是平房、排房、或其他用途的房屋了。
所以即使这些幸运儿。
生活境况里依然要忍受空间狭窄,没有**,上厕所难,做饭难这些不便之处。
而实际上今天许多认为,像京沪广这样的一线城市的本地居民,既然赶上了房地产业高速发展的好时代。
那基本上什么不用干,就都变成了“吃租子”的地主了,几乎全是靠外地人养活的蛀虫。
这种想法更是自以为是的以偏概全。
因为真实的情况是,真正享受到这一好处的只有原先在京郊居住,后来因城市扩容而拆迁的农民。
而一线城市的真正老居民,除了自己祖上原本就有多处房产的,且能顺利要回来的人以外。
都很难从房地产价值暴涨中获利。
绝大多数留在城里的人,仍旧困于城市中心的一隅之地。
还别看房价单算都吓死人,什么好地段,又学区房的,可他们没人敢卖。
因为无论享受分房福利还是没有享受的人,人均面积太小和自住用途这两样,就给他们限制住了。
卖了房,人就不活了?接茬儿跟哪儿住去啊?
所以这些人仅是名义上的富翁而已,拥有的都是没法变现的财富。
无不过着眼望着高楼大厦,身居狭窄空间的贫民生活。
他们真正的生存条件,并不比初来乍到的外来人口更滋润。
这就证明了两个道理,人生往往都是这山望着那山高,谁都只看见别人的好。
还有一个,就是历史是循环的。
有些困难谁也躲不开,有些问题永远换汤不换药,不改变社会阶层就永远会遇到。
那好,咱这就得回头,再说到边建功的身上了。
要按此时此刻正常情况来讲,即使他小子再能挣钱,这个困难也解决不了。
谁让他只是个出租汽车司机呢。
可偏偏他身边有洪衍武这么个邻居,这就成了他最大的幸运了,自然问题也就不是问题了。
最有意思的是,说起这幸运,还是幸运到了极点的那种。
因为洪衍武不光手里已经捏着两三套**十平米的局长级别大三居,心里原本有底气,解决这点问题不在话下。
最关键的还是这小子上辈子干的就是这行啊。
另外千万别忘了,在正式搞拆迁干大买卖之前,洪衍武还跟着高鸣折腾过一阵二手房的买卖呢。
耳闻目睹,对这行里的人在改革开放初期是怎么干的,再门儿清不过了。
论这年头怎么弄房,他可是真正的专业户啊,什么事儿能难为的了他啊?
他最清楚不过,由于计划经济到商品经济过度年代,投资建房渠道不同和房屋分配标准不一样。
京城住房的真正情况是苦乐不均的。
别看老百姓没房,可当官儿的有的是房屋,长期空闲。
宋局长就是当官儿里的典型代表。
而这些人房子多得住不下也愁,于是也就有人想到了拿这些房换钱。
房租不值一提,最好的房一平米才一毛九,这是官价儿。
要不是有他给开的高价,宋局长的房宁可烂着也不会出租。
这样改革开放以来,最早期的房屋交易也就出现了。
第一百三十七章 好报
改革开放后,房屋交易出现是重新出现了。
可这里有一条,这种交易并不是光明正大的,里面全是猫腻。
因为别忘了,当时的法律并不允许私人进行房屋买卖啊。
自解放之后,国家就一直在实行房屋公有化政策。
当时的房子大部分是公家的,特别是像单元房这种条件最好的房源。
那就必须得曲线救国才行。
说白了,其实就是钻政策的空子,打着换房的幌子,在私下里交易房屋居住权,或者也叫使用权。
由于当年的机关、团体、工厂、企业等单位的办公地点与职工宿舍距离过远,是一个普遍存在的问题。
所以从1953 年开始,为解决职工离工作地点过远、上下班不方便的困难,京城房地产管理局就开始实行市民房屋交换。
政策是以“地点适当,基本等量”为原则。
且明确指出“不论机关团体、企业、学校和个人,在换房双方及业主同意原则下,均可互换房屋。”
换房具体的程序按照官方说法是,先由欲换户提出申请,并持住房凭证或产权人(单位)的证明,到房屋所在地区或欲换入地区的换房站或调配部门登记。
在换房双方同意互换住房时,需同时持住房凭证、户口簿及有关证明到登记部门签订换房协议书。
然后再经房屋所在地管片管理员签字盖章后,办理变更租赁契约和户口迁出、迁入手续。
可实际操作上呢,比这么一大套简单得多。
想要交换房屋的双方,只需各自带上证明材料。
然后一起到房管所现场办理一下房屋过户手续,就行了。
说实话,这个换房政策确实是出自利民考虑的好政策。
因为真有实际困难的人,通过换房不但节约了上下班的时间,还免除了他们路上奔波的疲劳,且降低了交通费用上的支出。
对社会也同样缓解了公共交通的压力,减少了交通事故的隐患。
但必须得说,便民的同时,这个政策却给不合规定的房屋买卖开了一个大口子。
首先,以当时那个连程控电话都没有,一切就靠介绍信的社会环境而言。
房管部门想要查证一下这种事儿的真假,成本太高了,也太难了。
那么买卖房屋使用权的私下交易,就缺乏有效的分辨手段。
买主儿真要想弄份证明材料,只需自己来个萝卜章的障眼法就行。
至于收了钱的房主,当然也是不会真去较真,还要什么换来的房子的。
而其次呢,当时的法律也不健全。
完全缺乏相关的管理政策,根本没法对涉案当事人作出处罚。
即使查出来是假,抓住现行了,也不能怎么样。
这压根儿就属于“无风险犯罪”。
实话实说,被识破发现的不足万一,顶多就是批判教育的过。
其余的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
而且造成事实之后,永远也不会有人追究。
因为真正的相关政策出台是九十年代初期的事儿。
等到了那会儿,之前出的这种事儿已经太多了。
那不合法也变成合法了,这就叫尊重既定事实。
想想看,现在由深知其中门道的洪衍武亲自来这件的事儿,那不就手到擒来,跟玩儿似的嘛。
别的不说,就说找房源,这事儿就是难者不会,会者不难。
别看各区都有房屋交换服务站,那是专门进行换房信息交流的地方。
可一般人去了,往往只能看见表面的浮水,看不见水下的瓤儿。
因为如果真心着急换房的主儿,到了服务站,肯定就心无旁骛,直接进去按要求索房源了。
那里面登记的,根本不会有想出卖的房源。
要找这样的房子,还必须得通过特殊渠道才行。
什么特殊渠道?
服务站门口招贴栏上的个人留言呗。
洪衍武独爱那种只写自己房屋条件,不提什么交换房屋条件,只留了联系电话和“有意面谈”的留言。
于是乎,还没两天呢,他就给边建功在附近弄下来两套房源来。
要说这两套房子的条件其实差不多。
都是六七十平米的二类房,还都是坐北朝南的三居室。
不过楼层有点区别,一个五楼,一个三楼。
还有就是地点远近不同。
五楼的在樱桃园路口,离福儒里公交车一站地的距离,是五四一厂的职工楼。
三楼的远点儿,都到了“玄武艺园”那边了,是区政府的职工楼。
所以到底想要哪套房,还得边建功和他女朋友一起合计。
另外,既然是纯帮朋友忙,价钱就得靠边建功自己和人家商量了。
不得不说,边建功的女朋友,在外交公寓上班的杜兰挺有主心骨儿,看问题还挺准。
她觉着边建功是开汽车的,距离无关紧要。
重要的倒是区政府的楼层矮,周边环境不错,有公园、有医院、还有好学校。
而且周围住的邻居大多是区政府的公务员,素质比较高。
真把户口办过去,对将来孩子的入学和成长都有利。
那么好,尽管当时这种交易全凭漫天喊价,就地还钱。
区政府大院的那套房,房主要价一万二,就再也不肯让了,比五四一厂的房高了足有两千。
但杜兰还是果断选了这套房,痛痛快快让边建功交了两千定金。
这样剩下的事儿就差洪衍武给他们找证明材料,然后替他们办过户了。
至于另一套房,本着“贼不走空”的原则,洪衍武也没白糟践。
想起“小百子”一家还挤在天桥剧场后面的大杂院里,他自己花一万块给买下来了。
同时弄了份儿“小百子”名字的材料,就打算把这房送给小兄弟了。
人家那滨城海参钱一直放他这儿也没要过,他不能真当成自己的吧?
要说还真是好心有好报,就洪衍武把两套房办好过户手续这天。
不但边建功这小两口千恩万谢,请他和水清带着孩子去建国搓了一顿。
洪衍武还在房管所遇着一件好事,敢情居然有一桩私房买卖堂而皇之的办过户让他碰见了。
跟着再一细打听,他差点没乐疯了。
敢情今年3 月21 日,市房地产管理局发出通知,已经决定恢复办理私房买卖业务了。
说凡在城镇范围内的私有房屋买卖,经房屋所在地房管局审查,符合规定的,准予办理立契过户手续。
这意味着什么还用说吗?
就现在这行市,这价钱,他要想当“洪半城”那都不是太大的难事啊。
这可不同于买卖房屋使用权,这是完全合法的正式所有权交易呀。
什刹海的四合院,闹市的铺面房,想想就得劲儿啊。
还甭说,正愁赚的钱怎么花出去呢?这不又有辙了吗?
第一百三十八章 圈地
大喜之下说干就干,第一步必定是先要圈定未来置产的重点范围。
因为俗话说,好钢要花在刀刃上嘛。
再多的钱那也不能见什么房都要啊,投资总得有的放矢才行。
于是洪衍武就买了张京城地图开始在上面画了起来。
而他因前生既知道未来会如何演变,这一世又屡受父亲的启迪和教诲,那做出判断自然再明智不过了。
最终定下的核心区域就在长安街以北,安定门往南,西至西单西四,东到东单东四这个范围之内。
至于为什么这么圈?
理由相当充分。
首先就是因为这个范围里的房子最好。
要知道,在城墙被拆之前,京城是呈“凸”字形的,分成内、外两部分。
内城在北,平面呈东西较长的长方形。
外城在南,亦称南城,东西各宽余内城五百米有余。
而内城又分为三重,也可看作是三个同心圆。
中心是紫禁城,第二重是皇城,第三层为围绕皇城的大城。
过去人们常说“内九外七皇城四”,即内城九门、外城七门和皇城四门。
说的虽然是城门,却也很好地概括了京城的轮廓。
另外,传下来的老话儿又有“东富西贵”一说。
这话的意思指的是,内城城西多是天潢贵胄的“府门儿”,内城城东多是官僚政客,巨贾富商的“宅门儿”。
至于为什么会有“东富西贵”的现象产生呢?
这是由京城昔日的布局决定的。
一来,长安街是内城唯一直通东、西城的纬线。
而它的中段却因皇城的存在而被封闭了。
因此在清亡之前,京城东西的交通非常不便。
必须往南绕行前三门,或往北绕行地安门外。
明清两代一直如此。
这就造成了同系一城,东西两边却相对隔膜的局面。
二来,府门儿,即王府。
里面住的,是爱新觉罗子弟中最上层的部分。
他们的这些府第可以不受本旗地界限制,选择的都是环境较为安静和宏敞的地方,许多是依明朝的宅第改建。
最标志性的例子,就是京城西北的什刹海周围与积水潭以南,这片京城最风光旖旎的地带,成了他们定居的首选之区。
而像洪衍武外祖母家居住的“半亩园”,虽然在旗人堆儿里,已经算比较煊赫的府邸了。
但仍在身份地位上与真正的亲王贝勒没法比。
所以完颜氏才会住在城东,从地段上就彰显着地位的距差距。
如果有谁再有心去查看一下统计数据,那就更可以说明这个问题了。
因为京城的清朝王府,在西城有十分之七,东城只有十分之三。
而东城的十分之三中还包括一些蒙古王公的府第。
这就足以说明,“西贵”是具有实际意义的,并非泛泛空谈。
反正总而言之吧,洪衍武现在圈定的地方,那目标定的绝对的稳、准、狠啊。
说白了就是过去的皇城范围,又大了那么一圈儿。
但这一圈儿可不是白大的,额外把“积水潭”、“什刹海”、“国子监”、“簋街”全都囊括其中了。
绝对是京城除了紫禁城以外,最核心的中心地带了。
不用多说,这个范围之内,自然有着京城最好的宅邸。
估计随便找一个规整点儿的院子,最少也够区级文保级别的。
其次呢,洪衍武圈定这个区域,还因为这个范围里的房子是可以永久保留下来的,不会遭遇拆迁的风险。
他和一般人不同,绝对不缺钱,没有一点惦记借拆迁发财的意思,也没这个必要。
他更看重的是这些核心资产的升值与利用。
在他的眼里,这些房子如果买过来都是带着房契的。
那是可以作为基业一代代传下去的,和那些文玩字画没什么区别。
如果有,就是更具实用性和商业应用性。
总不能他好不容易买了房子回来,又费了半天劲修好的房。
没美上几天呢,等九十年代政府一声令下,再给扒了。
那他不是赔本儿赚吆喝吗?捣这个乱干嘛。
有这工夫,还不如多收几件字画古董或者珠宝玉器呢,对不对?
当然,具体范围圈画好之后,洪衍武也不能光自己得意啊,他还得让他亲爹给掌掌眼呢。
这一是为了挨几句夸,二也是需要老家儿的支持。
想想看,买这些房,那过户总不能都用他的名儿吧?
实在太招眼了。
那好,家里人从上到下谁也甭跑。
从爹妈到兄弟姐妹,那都得挨个把身份贡献出来,过户当地主。
可这事儿,要没老爷子首肯,那怎么能成啊?
就说大哥吧,那肯定坚决反对啊。
不说被“运动”吓成了耗子,他不敢置产,也会说买这老些房没用,是糟践钱玩。
全家人除了懂得经济之道的父亲,恐怕谁也不明白这些房子的价值,谁也不明白他为亲人们谋划的苦心。
果不其然,洪衍武的想法是对的。
洪禄承看了他的地图,听了他的打算之后。
确实大体上认同了他想趁着私房买卖政策恢复不久,价钱尚低,在京城的核心区域买房置产的主意。
也赞成他把房产分列在全家老小的名下,以避免招眼和出风头。
甚至还觉得他肯自己掏钱买房,却愿意划在哥哥和妹妹名下,很有点大公无私的劲儿,值得表扬。
但老爷子唯独不明白的是,自己明明跟洪衍武说过,清代商业区主要分布在东四、西四、东单、西单、鼓楼和前门附近。
那为什么儿子就没在这些个最繁荣的地方动心思,弄点铺面房呢?
反倒是以这些地方为止步范围,摆出一副坚决不碰的劲儿呢?
难免的,就得问个究竟。
没想到这下算是摸到洪衍武的痒痒肉了,这小子立刻眉飞色舞起来。
他把前世的经历拿出来冒充先知先觉的本事,指着地图,给他爸爸好一通神侃啊。
那意思是随着经济发展,城市扩容在即,这些主要商业大街很快就会满足不了交通、商业上的要求了。
因此这些老的商业大街正是拆迁改造的第一批改造目标。
到时候马路会加宽,商业大楼会林立。
既然买了房就会毁于一旦,那他又有何必要掺和其中呢?
难道为了国家给的那点补偿么?
这年头的标准……
嘿嘿,费那个事儿干嘛。
不过话说回来,虽然这些老的商业繁荣地区靠买房沾不了嘴,可也不要紧。
因为国家改造好了,以后还可以租下来啊,照样可以分润其中的利润。
还有就是经济发展,国门开放,外国和外地来京的游客增多是必然的。
那么在他圈定的范围里就会涌现出靠吃景点的新型旅游商业区。
满眼望去,几乎是比比皆是啊。
什么故宫、北海、什刹海,南锣鼓巷、国子监,还有景山、簋街……
哎?等等,怎么这么糊涂啊?
嘿,怎么把雍和宫给拉外面了?
不行,这必须得圈回来这个……
不同于洪衍武神采飞扬地指点江山,流着哈喇子似的盯着地图瞎画着。
他亲爹可是一副不敢相信状,差点听傻了。
不过千万别误会,洪禄承并非是为了儿子的远见卓识而惊讶,他惊讶的是另一件事儿。
“你说什么?你觉得这些商业大街会拆?嗯,你想的或许有几分道理。可……可前门为什么也要拆?”
没容洪衍武开口,老爷子接着就反驳了。
“不,不能啊。你这纯属瞎掰。拆了‘大栅栏’盖大高楼,这怕不合适吧?那是从明朝开始就形成的商业街,它碍着谁了?几百年来那是京城的象征啊。”
“噢,大观楼、聚德全、马聚源、瑞蚨祥……这些老铺户的小楼全给拆了盖大楼,就那么直戳戳对着前门楼子?像话吗?”
洪衍武赶紧解释。
“爸,拆了不是为了扩充大街嘛,以后街上汽车多了。现在这样哪儿行啊?由南至北得贯通才好。”
“另外您也甭急,到时候肯定不是拆了盖大楼,而是拆了后再给挪位。路让出来,旁边盖新的商业街,依然还是仿照原样给盖老式的小楼……”
得,这两句话不说还好,一说洪禄承更急了。
“你这话说的太没脑子。南北贯通?那你也不看看,前门楼子挡着呢,后面就是**,故宫。它贯通得了吗?真想南北贯通,从玄武门修到新街口,从京城火车站修到东直门,两条大路不行?非得跟前门头喽这块较劲?”
“还有什么?你说挪位修新的商业街,还修旧式样的小楼?你可真够敢想的。从明到清,再到解放,这些老铺那都是各家商户自己出巨资修建的,风格有西有中,工料就各不相同。这是京城甚至全国空前绝后的商业街啊,其他任何几条商业街都比不了。你重建?凭你行吗?”
“再说了,你就是能重新盖起来也不是老的了。腌菜的都知道,新缸哪儿有旧缸香啊?好嘛,到你这儿,说拆就拆,也不想想,拆了就没了。不能,不能,绝不可能……”
好嘛,这通数落,连《锯大缸》的戏词儿都出来了。
给洪衍武训得直翻白眼,又有苦难言。
因为他招谁惹谁了,真是白白替别人挨顿撸啊。
不过这话他也听得心里一动。
他知道,历史上有些事的解决方式未必就那么尽人意,也确实存在着更好的可能。
不说别的,按老爷子这说法,前门这地方拆的就多少有点太可惜了。
要是大栅栏的商业氛围始终保持现状,不没落为低端商品发售地,不残破的让人惨不忍睹,不充满了安全隐患又缺乏资金修缮。
要是九十年代之后,前门地带能像“什刹海”区域那样发挥出吸金效益来。
相关部门未必不能找到更好的方式改造、保存这片地区。
对对对,要是我……或许……
说来也巧,正在洪衍武有点兴奋,往深一步想的时候,洪家屋里的电话响了。
洪衍武见电话就在身边,随手便一接。
没想到里面登时传来了二哥欣喜又带着焦急声音。
“老三,老三,你在呢?你快跟爸妈说一声,你嫂子要生了。人已经送协和了……”
第一百三十九章 首开先河
这多半年来,洪衍文可谓顺风顺水。
敢情自打许崇娅怀孕之后,他在岳父家里就没再受过气。
最初的时候,或许是看在即将出世的孩子份儿上,或许是考虑到许崇娅怀孕的心情。
许秉权、于婉芬就已经着意的对洪衍文客气了一些。
尽管夫妇两人面对这个女婿脸色往往很严肃,从不见什么笑脸,也跟他没什么话题可谈。
但只要他对许崇娅好,能让自己闺女心情愉快地坐胎,他们也不会再主动找他什么麻烦。
这就让洪衍文发自内心的轻松,不再感受到轻慢的屈辱,受人指手画脚的别扭,以及时刻要准备应付挑剔的紧张了。
而后来呢,更有意思的是,洪衍文没想到许家老两口思想居然还挺传统。
当医院的产科查出许崇娅怀的是个女胎时,这老两口一贯生硬的态度便又好转了许多。
大概是有点认为如今计划生育实行,只许要一胎了,女儿生了个闺女有点对不起洪家似的。
这老两口是唯恐洪衍文不乐意,嫌弃自己的女儿和即将出生的这个外孙女,极尽所能的宽慰他,说养闺女比养儿子的好。
其实许家人哪儿知道啊,以洪衍文的性情来讲,最不耐烦的就是能翻天覆地的混小子。
因为他早都让洪衍武小时候给折腾怕了,有个闺女那是正合他的心意。
结果就因为这个,连许晓军这个混小子也受到了警告,不敢在洪衍文的面前放肆,避而远之了。
自然,许家保姆的态度更要随着主人而变化,对洪衍文的招待也殷勤了许多。
这就让洪衍文更加的愉悦,从此再与岳父岳母相处的时候,他只需做到不失礼数即可,再无什么精神上的压力。
另外,由于他得以养精蓄锐,在工作中的专注力也大为提高。
到新单位后办的几件事都挺漂亮,颇受领导好评。
再加上上面还有何介夫刻意关照、提携。
又赶上了“民促会”处于一个会员不足千人,平均年龄高达65.9岁的特殊时期。
于是三力合一,洪衍文作为青年骨干获得提升也就成了必然。
这不,八三年的春节一过,好事就找来了。
由于整个“民促会”呈现老、少、散的现象,迫切需要年轻干部的补充。
洪衍文作为三十名民促会的青年骨干,去参加了市委员会举办的为期两个月的“脱产学习班”。
这样到了当年四月份,“民促会”一边吸纳新会员,一边开始分步成立区级组织的时候。
洪衍文便毫无阻力地被何介夫委派到了重文区工委,去担任常务委员,同时兼任秘书工作。
自然了,他本职工作同样因此获得级别晋升,就变成了正科级。
而且还可以预见的是,工委主任委员和副主任委员年龄全都不小了,要不了多久就是退休的人了。
那洪衍文的前程,简直是毫无遮挡,一片坦途啊。
这让想要有一番作为的他,怎么能不大打心里感谢弟弟给自己引向了光明大道啊?
不说别的,许秉权和于婉芬得知此事后,看向洪衍文的眼神不知不觉就复杂了许多。
这既有本能的忌惮,又有某种由衷的欣赏。
因为说实话,就这升迁速度,那都赶上有个局长好爸爸的宋国甫了。
他们怎么也想不到,看似毫无官方背景的这个女婿,居然自己就能混到这个地步。
那他们心里到底为往日的态度有多么后悔,恐怕也就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
所以说,刚刚担任科长还没满三月,妻子又顺利地生产下了一个女儿。
这可真是事业家庭双丰收啊。
这让洪衍文如何不得意,如何不心怀舒畅啊?
不用问,他很难不把自己的好运气和自己的亲生骨肉联系在一起。
对这个刚出生的小女儿真是爱到了极致。
至于这个洪家新添的这个小孙女,则如同她的两个堂兄洪钧、洪镒一样,被他们的祖父洪禄承赐名为洪铢。
这个姓名仍旧是取自我国古代重量单位来排序,以体现洪家童叟无欺,绝不缺斤短两的商业道德,来作为象征意义的。
或许一个孩子的降生确实是一个家族兴旺的最佳证据。
又或是这个名字起得真不错,足以证明洪家祖辈的德行。
所以自打洪家再次添丁进口之后,整个家里家外,事事都变得愈加如意顺心。
洪许两家的关系实打实的缓和了,洪家和水家的关系处得也不错。
又赶上社会大范围调资,洪家只要是上班的人谁也没落下,工资全都增加了一级。
还有洪钧,这么淘气的孩子,学习居然也能拔尖。
期末考试居然全是百分,毫无疑问的年纪第一。
这小子拿着成绩单笑得眼睛都快找不着了。
不用说,这次他从洪衍武兜里掏出来的奖金可是“金票大大的”啊。
总之,家庭和睦,父慈子孝,子女事业有成,孙辈学业颇佳,洪家绝对是这几条胡同最让人羡慕的人家了。
“五好家庭”都不足以评述这种圆满与和美。
但这还只是表面上的事儿呢,因为谁也不知道洪衍武背地里买房置产的事儿。
说起来这事儿还真有点难度。
因为这年头的私房买卖刚恢复,需要买卖的人都还不知道政策呢。
相关的服务部门就更谈不上了。
既没有官方的服务站,又没有中介机构,这信息来源就是一道天然的门槛儿,一般人根本迈不过去。
所以说,去哪儿打听谁有房想卖呢?
嘿,别人没辙,可洪衍武有辙。
别忘了,他邻居可是边大妈啊。
正所谓耳濡目染,他这十几年是在这位居委会老太太身边长大的,听唠叨也知道居委会有多么的神通广大了。
据他了解,要想知道一条胡同的详细情况,居委会比街道和派出所都管用。
这两个部门想开展什么工作,谁也离不开居委会的配合。
最基层的单位嘛,又时时刻刻处于人民中间。
谁家刚吵过架,谁家婆媳关系不好,谁家几门亲戚就没有不知道的。
毫不夸张的说,这是咱们国家最管用,最可靠的民间信息调查来源。
办事态度也认真,比什么“东厂”、“锦衣卫”效率高多了。
可就是有一样,居然从来没人重视过这一点。
也没人想到要把居委会大妈掌握的信息,在商业领域加以运用。
其实这帮老太太都挺好打交道的。
普遍来说,你只要能让她们产生信任,过了她们“政审”这关。
嘴再跟得上,多说点好听的,她们就可热心,愿意帮你的忙了。
如果再给点儿小恩小惠呢,那更了不得了,简直对你比亲儿子还亲。
所以具有远见卓识的洪衍武首开了这个先河,一下子就取得了显著的成就。
七月初的时候,他穿的人五人六的,手里拿着房管部门的政策条文。
先后跑到“前海”、“后海”和南锣鼓巷这几个重点地区溜达了几趟。
假借替朋友找房的名义,也就试着跟六七位“居委会大妈”搭顾了一下,然后给人家留了电话。
没想到这一月之内,就有一半回了信儿,最后还成交了两套房。
第一套是“什刹海”不那么正规的小院,才二百五十多平米,六间房。
应该是过去大户人家的一个小偏院儿,后来落败了,是给切零碎了便卖的。
如今的具体情况是这家房主要回房没多久,看房子被糟践得不行,也无力翻修,正发愁呢。
跟老邻居这么一唠叨,说就这破房我要什么要啊,早知道这样还不如不要呢。
得,也就被居委会这位给知道了。
第二套是南锣鼓巷临街的三间房。
这房主是母亲去世了,继承的遗产。
因为他自己有房住,就把这几间房出租给一个沪海来的裁缝吃房租了。
本来想着弄点活钱儿,没想到反倒给自己找了事儿。
因为房子年久失修,处处有毛病不说。沪海人也有点过得太细了,忒较劲。
像屋里漏水,墙角返潮,灯泡不亮,窗户漏风,烟囱堵住了,自来水不冲,外带闹耗子。
无论什么大事小情,都得给房主挂电话。
半年下来,搞得房主烦不胜烦。
一算账,要修房,那点房租屁也不顶,自己还得搭钱。这又是何苦来的呢?
结果就为了这些事,沪海裁缝和房主吵了好几次,最后就闹到了居委会。
房主搭不起工夫,说反正修房我不干,要么你凑合用,要么退你钱,你走人。
可沪海裁缝还不干。
这样当居委会这位认识了洪衍武以后,就跟房主说了。
“你不如把房卖了得了,让别人愁去不完了。”
这么着,两套房妥妥到了洪衍武手里。
至于价钱?那真是白菜价。
这是因为当时人们认知本身缺乏经济头脑,又好面子,耻于言利。
另外房管所的房屋评价办法极不合理,当时房屋价格水平比房屋实际建筑成本普遍要低50%以上。
像什刹海小院是“合瓦”房。
如果算折旧,每间房造价也应该是1652元,可售价官方规定只能是645块。
南锣鼓巷的“灰瓦”就更低了。算折旧造价应该是951,可售价官方规定是204块。
这么算下来能有几个子儿?百分之六的契税更是微乎其微。
所以洪衍武真捡了个天大的便宜。
像他因为心里不落忍,私下里又额外分送了一台彩电,一台洗衣机给两位房主的行为,简直可以称得上是有良心的义举了。
那是板上钉钉的大好人啊。
甚至就连沪海裁缝和两位介绍人居委会大妈也都落着了好处。
洪衍武自己把裁缝的后半年租金给退了,说好让他白用房到年底,到时候换地儿。
而按照“成三破二”的规矩,两位大妈的“佣金”自然也是少不了的。
尽管都扭捏推让了一番,但没人跟钱过不去,最终还是装进了兜里。
真不能不说,房产过户手续一半完,那是人人尽欢颜啊。
像一锤子买卖的房主,和那沪海裁缝咱就放过去不说了。
关键还是那两位大妈,那坐在饭馆里吃请都是一个做派。
都是一边筷子捞肉往嘴里塞,一边用流油的嘴跟洪衍武满应满许着。
“你这小伙子,办事真靠谱。瞧瞧,这还让你破费请客。客气什么啊?应该大妈请你才对……”
“咱都是应当应份的,有什么可谢的?好好,今后再有什么事你就言语,只要是这片的事儿,找我就行……”
“什么?还想问房子啊,哦,同学要结婚没地儿……”
“行行,只要是按政策来,怕什么?告诉你,我就是街道,街道就是我,只要有消息我一准通知你……”
“哎,劳你一下,麻烦把那碗扣肉给我推过来……”
第一百四十章 大尾巴鹰
兴许人世间真的有血脉相通、气运相连,这种玄妙的事儿存在。
同样的一年,作为洪家的血缘至亲,远在房山县龙口村的兆庆,运道竟然也好得出奇。
首先是家庭方面。
春天的时候,小芹怀上了第二胎。
这不但让小两口喜不自胜,也让允泰夫妇和安书记老两口都乐得合不拢嘴。
而且对于已经有了儿子的兆庆个人来说,他和洪衍文其实是差不多的念想。
就盼着来个闺女呢,凑成一个子女双全的“好”字。
没想到去县城医院来了个b超,还真是想什么来什么,竟然得偿所愿。
这下兆庆踏实了,每天净顾美滋滋盼着闺女落生了。
而小芹则一边坐胎,一边已经开始准备丫头的小衣服、小被褥了。
至于国家的计划生育政策,当然要实行,当然该响应。
可城乡的现实差距也是客观存在的,总得区别对待嘛。
二胎,不算回事。
话说回来,安书记可还是村里一把手呢,妇女主任甚至是小芹的堂姐。
所以这事儿就是乡里说话都没用,查谁他们也不能查到自家人头上啊。
其次在事业方面。
兆庆撞大运的程度更是堪称奇迹,完全是在一种难以抗衡的逆境中,误打误撞的因祸得福啊。
敢情今年的社会大环境对乡镇企业而言并不好。
由于1978年后的几年,我国工业迅速恢复起来,并在这一年打破了供需平衡线。
从而引发出了新的经济矛盾和社会问题。
一方面,国家大体仍按计划经济运转,国有企业被搞得很死,远不如乡镇企业政策灵活。
那么在市场供给开始饱和后,这些国营企业竞争力不足的缺陷就开始体现出来。
另一方面,经济的发展又导致当时国家财政赤字迅速增加,物价上涨。
所以综合两点,上面就有不少人对乡镇企业有了意见。
他们认为麻烦都是由乡镇企业与城市大工业争原料、争能源、争市场、争资金引起的。
并把这些问题总结为“以小挤大”四个字,为此要求关停乡镇企业。
特别是重点提出,一定要关停并转小炼铁厂、小化肥厂、小煤窑、小家用电器厂等企业。
而尽管“伟人”有着坚定的改革决心,生怕把刚搞活的市场又搞死了,明确指出要把一切交由市场来检验。
随后国家经委和国家农委又为此专门进行了一次全国性的大调查,最终得出了乡镇企业对国家经济益处大于坏处的积极结论。
但对这场社会变革持否定态度的保守派为了自己的既得利益,可不甘心就此认输。
他们也不会因为碰了下鼻子就轻易退却。
哼,把事干好不容易,挑毛病拆台还不容易吗?
于是这些人又提出了一个理由,说现在市场上蔬菜供应紧张是因为大中城市郊区的农民搞集体企业,种菜的人少了。
绝不能任由工业企业泛滥影响食品供给啊。
然后硬是要国家把对乡镇企业的工商税,从过去按20%的比例税率征收,改成了按八级超额累进税率征收,最高税率为55%。
尽管也有不少人强烈反对加重集体企业税负,生怕引起经济倒退。
但当一群人既然因为利益凝结成一种观念体系,能量也绝对是不容小觑的。
在这个改革仍然充满未知,迷雾重重的年代,他们这些人仍旧具有很强的生命力。
于是因为某种默契的运作和配合,有关税率的文件已经很快地发下去了,不易收回。
这样即使再反对也来不及了,改革派无奈下也只能接受暂时试行一段时间的现实。
这就导致这一年乡镇企业的税负出现了较大的起伏。
所以总的来说,今年的宏观经济和政策方面都不是太理想。
村办厂有点背,才成立了半年多就遇到政策反弹了。
兆庆要想达成他在春节前的许诺和目标,其实是有很强的实际困难的。
可是呢,任何事物的发展,却又都是存在着较为特殊的偶然现象的。
人走时运马走膘这句话真的没错,只要赶上点儿,坏事也能变好事。
就连他自己都没想到,即使在如此恶化的生态环境之下,村办厂不但没因此被迫停下发展的脚步,反倒还获得了不小的实际好处。
怎么回事啊?
这就得从县里去年上任的一个副书记说起了。
去年下半年,县里来了位名叫林鹄的新书记。
此人岁数五十六,是个政治观点特别自相矛盾的保守派。
这一点仅从他上台时的讲话就能看出来。
因为这位主管农村工作的林书记,一方面表示自己赞成农村改革,但另一方面又强调要从实际出发。
他通篇讲话竟然是阐述坚持集体化道路在新形势下的重要性,特别强调说能不分田的尽量不分。
还说什么不能放松思想政治工作,阶级斗争虽然不能搞了,可阶级斗争熄灭论也不能搞。
反正就是打着支持改革的幌子,但骨子里实际还是保守的左倾底子。
可偏偏他又把自己划为了改革派,绝不肯承认自己不支持改革。
结果好,与会所有人都听着他这些冠冕堂皇的话犯懵,实在感到这位大老爷的发言实在是听着糊涂,让人摸不到今后工作的方向和脉络。
好在时间一长,接触的多了,终于有人似乎琢磨得明白点了。
私下里就有了议论,说这位不是想哪头也不得罪,就想蛇鼠两端地搞平衡,混级别,擎等着安全退休呢吧?
得,于是背地里,这林书记就多了个“大尾巴鹰”的外号。
那意思说他太会装了,就会虚张声势。
这个外号可太难听了,传进林书记的耳朵里,差点没给他气中风了。
这样今年呢,当局面一发生变化,上面开始形成对乡镇企业打压的舆论和风气,这位书记就坐不住了。
他很想借着这个风来树立一下自己的威信,好好抓几个损害国家利益,干扰国家经济,不安心务农的典型。
你们不是说我来虚的吗?那我就来点实的,让你们底下都“舒服舒服”。
这样他就点着名要亲自下基层,去每个兴办了乡镇企业的地方走访察看。
这一下那是鸡飞狗跳啊。
底下是忙活成了一窝蜂,到处是夹道欢迎,高举横幅,欢迎县委领导视察的热烈场面。
可累得四脖子汗流也落不下好来。
这位“大尾巴鹰”可是心里憋着气,故意来“叼”人玩儿的。
再想想看,这年头那个乡镇企业那么规范啊?
账目混乱是普遍现象,财务上的毛病漏洞一大把,工业原料的进货渠道更是重灾区。
账本一翻,把柄随查随有啊。
再加上财帛动人心,确实也存在着村里办了厂子,在一定程度上降低务农积极性的情况。
那好,1983年的春天简直成了这些乡镇企业的严冬了。
在全县范围内的二十六家厂子,关门整顿的,厂长被扯职的,村书记作检讨的情况比比皆是。
“大尾巴鹰”那是就此声名大振,扬眉吐气啊。
他就像《黑猫警长》里的“食猴儿鹰”一样,用展现出来的尖牙利齿和嗜血的魔性,把底下的小动物全给扫荡得屁滚尿流。
无论县委还是县政府的人,都再不敢小觑他。
大伙儿明智地意识到了一个现实,什么鹰那也是食肉动物,凶悍!
还是供着点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