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一章 老家儿
和外人、小辈儿们都不同,长辈们嘴里念叨的和心里看重的,是其他问题。
东院洪家。
洪禄承跟王蕴琳抱怨着。
“……还是嘴上没毛,办事不牢啊。我就说嘛,不让老李插手,靠这小子自己来弄,肯定闹笑话。你瞧这喜宴最后成何体统?什么荤的素的都往台面上端啊。最后还醉成了那个样儿!胡来!这是给洪家散德行呢,洋相出大了!”
王蕴琳则好言相劝。
“也不能那么说,都是年轻人,好开玩笑,图得是热闹。我看挺喜兴,不算出圈儿。至于老三,这几年来在酒上一向有节制,能喝成那个样是高兴的。可见这门姻缘是真合孩子的心。再说今天客人确实多,三十桌人呢,老三这一圈儿敬下来得喝多少?根本就顾不上吃口东西……”
“哎,我就知道你总有词儿护着他。那明天他们就走了。连回门也不回了?这算什么?还有没有点规矩?”
“嗨,这事连娘家都不计较。他们才几天假啊?又是去花城。我还是那句话,时过境迁,此一时彼一时。你想想,吹鼓手早没了,现在也没人坐轿子、晒嫁妆了。你再看看,眼下还有谁家贴喜字能分出嫁闺女和娶媳妇来?这就是社会在按照实际需求一步步变化。咱们又何苦食古不化呢?不怕你不爱听,既然时代变了,要再用以前的标准来看现在,那才是笑话。”
洪禄承听了不觉沉默了,但过了一会儿,仍不免强词夺理地撑面子。
“你这话也不尽然。至少吃的东西,过去的标准就是比现在的强。你看看今天桌面上那‘奶酥六品’。如此精致的宫廷饽饽,已经许久没见过了。凭国营糕点厂,一百年都做不出这样的点心来。还有最后那道‘烩两鸡丝’,可是咱们‘衍美楼’过去的名菜。说起来不算难,有点手艺的厨师谁都能做。可越是谁都能做的菜越能显出水平。你看今儿桌上的,汤口好,浓稠不泻。刀工也好,鸡丝切得如线如麻。而且一味鲜嫩,一味熏香,俩味儿毫不混杂,反倒层层叠加。能把普通菜做得如此不普通,这就不简单了,张师傅的手艺一点不比当年给咱们创这道菜的御厨差。”
说起这个王蕴琳不觉笑了,因为从话题的转向,她体会到了丈夫的妥协。
“这还得说,你是粘儿子的光了。张师傅可是为了小武的婚事才难得露了一手,做了这两样东西。这是多大的情面啊。现在你该放心了吧?小武和泉子遇到了张师傅这样的全料的御厨世家,只能说是缘分。一旦学成出师,想必老店重张之后的菜色不会亚于当年。咱儿子这为了谁啊?可见一直想着你的心事呢。”
洪禄承听了,顿时面显欣慰之色。
“嗯,这小子确实上心了。这下好了,咱家的老铺重张真是有望了。可惜今天太乱,没来得及跟张师傅好好聊聊。也不知道这位张师傅,还懂不懂得其他满洲饽饽的做法?奶油乌塔,可是咱们‘衍美斋’当年的招牌啊,偏偏失传许久,现在已经没人会做了。”
王蕴琳再次一笑。
“你这转念间,就从‘衍美楼’又想到‘衍美斋’了?其实也容易。这几天,干脆就让泉子带咱们去拜会一趟。就说婚事之后的回礼,咱们也得亲自登门去谢谢人家。想来既然见过了,张师傅总不会再避讳咱们了……”
西院水家。
“……买绫罗、做衣衫、打首饰置簪环,我与你少年的夫妻……”
水庚生正美滋滋地喝着酒,吃着大食堂带回来的“折箩”,嘴里哼唱着《武家坡》。
冷不防水婶儿没好脸地敲打上他了,突然终结了他唱戏的自由。
(折箩,京城土语。过去物资紧缺年代,对酒席剩菜的利用方式,就是折进笸箩,箅去汤汁,然后重新烩菜食用。以此来泛指残羹冷炙。至于这个词儿的消失,大约是伴着“打包”这个新词儿的出现)
“行啦,行啦,吃你的喝你的就完了。怎么还唱上‘四旧’了?张着你那大嘴,我都快看见胃了。再说你唱得也不好听啊,就跟猫叫秧子似的。弄得我这心烦意乱……”
水庚生挂不住脸了,顿时一摔筷子。
“你瞧你这嘴损的,我怎么招你了我?大喜的日子,我高兴!还不兴唱两句儿了?”
“还大喜?还高兴?你倒真宽心。我怎么心里就不是滋味呢。我是越琢磨越不对味儿啊,好不容易养大的闺女,打小就品学兼优。怎么没给国家培养成人才,倒给他洪老三培养成使唤丫头了……”
说着,水婶儿居然抽了一鼻子,眼看就要落泪。
水庚生这才明白这为得是什么,气一下消了,只是嘴上却更有理了。
“哎呀,瞅瞅,你又小心眼了吧?难道给国家培养成人才就不嫁人了呀?什么使唤丫头?净瞎说!哦,你光看见闺女下午伺候小武了。那不是他喝醉了,情况特殊嘛。你怎么不看看小武又怎么对待清儿的?那也是千依百顺,知冷知热的。”
“我知道,你总有那么点不甘心,觉得小武配不上清儿。可说真的,这姑爷不是无可取之处。至少懂的孝敬老人,善待孩子。对他自己的爹妈咱就不说了。咱屋里的彩电也是人家自觉自愿送来的吧?他对晓影也是真好吧?”
“都说低门娶妇,高门嫁女。洪家有这个财力,可没什么脾气。小武既不会让咱们闺女吃苦受穷,他也不会对清儿娘俩瞪眼珠子。我现在可是对这孩子越来越放心了。而且你别忘了,他们今后跟咱们一个院儿住,那跟倒插门又有什么区别?要我说,这样的女婿可以啦,该知足了……”
这话说的在理儿,水婶儿也不能不承认,只是老娘们嘛,却没这么容易转过弯儿来,难免还要赌气地发发牢骚。
“你净说那个,谁家结婚没三天热乎劲?就算你说的有理,那也是嫁了个好人大混蛋,要以观后效才行。还倒插门?他真以后干欺负我闺女,那也是在我眼前,我不得被他给活活气死?”
没想到,这话却让水庚生叹了口气。
“你这话不能说不对。可往长远看,我倒是替咱闺女觉得心虚理亏呢。”
“你什么意思?”
“还能什么意思?要孩子的事儿呗。是,婚前都按照清儿的意思说好了。晓影十二岁之前,小武不要孩子。可合格媳妇儿首要标准就是得生养啊!时间长了,洪家人心里能没疙瘩?你自己心里过意得去?你再算算,六七年后清儿都多大了。三十六七再要孩子,万一要是……你说今后可怎么办?”
这下水婶儿一激灵,不能不紧张了。
“那你的意思?”
“这事儿绝不能由着清儿,咱得跟洪家知会一声儿,咱们两家儿得一块使劲……”
第一百一十二章 花烛夜
毋庸置疑,在这个晚上,最有意思的地方,那还得说是洪衍武和水清的新房。
所以最后的镜头,仍然得转回这里来。
晚上十点钟,不但明天要上班的陈力泉早早上了床,西院里几乎所有的人家也都黑了灯,
唯有洪衍武和水清的小屋里还亮着灯,在黑黢黢的夜里格外显眼。
这就是当年的生活规律。
大家不但都要早睡早起,哪怕是拉晚看电视的,也顶多就到十一点多,就没节目看了。
而且大家还都习惯灭灯在黑暗里观看。
从没人意识到,这样做对眼睛会有多大损害,人们只知道能省电费。
至于一对新人的房间里,此时洪衍武和水清已经把行李整理好。
杨卫帆帮忙买到的机票和两个人的结婚证,也放在了包里。
但另一项必不可免的内容却在进行之中。
千万别误会,还没到亲热的时候呢。
他们俩只是在看账,算份子钱而已。
敢情下午洪衍武醉酒沉睡的时候,水清守在旁边无事可做,就顺带做了婚事儿的账目统计。
无论是支出还是礼品、礼金都弄得一清二楚,现在自然要炫耀一下工作成绩了。
当然,这并不是水清贪财。
算这笔细账,其实是为了日后给别人随礼参考用的。
不记下来怎么行?到时候别人家办事,就到了该还回去的时候了。你拿什么做参考啊?
实际上,这并不是金钱的账目,而是人情往来的账目。
至于真说到整个婚事收支的具体情况,那可远比水清预计得好太多了。
因为结婚的装修房子没花几个钱,一切都是洪衍武、水清和陈力泉自己拾掇的。
那点材料值多少钱?真正花钱的地方只在友谊商店选购的进口灯具和窗帘。
家具呢?除了一个梳妆台,其他都是大哥白送的,电器也只买了一个彩色电视机。
以上这些都加一起,才花了二千四百块。
另外,由于婚礼是厂里食堂办的。
在庞师傅刻意照应下,六凉八热一个汤的一桌酒席,才给核定了十二块钱。
汽水和饭后的冰淇淋也是按出厂价算的。
这样再加上每桌的白酒、啤酒、香烟、糖果、干果,顶多了也就是每桌二十块。
唯有出租车贵些,六辆小轿车一共花费了二百出头。
再加上做衣服、照相的钱以及回礼和零七八碎的,那婚礼上的挑费就是一千一百块。
所以归了包堆儿,除了洪家定亲时赠送的那些东西,他们在婚事上的全部花费其实是三千五百块,真没有什么太过浪费的地方。
虽然按照此时社会通行标准,这笔花费已经算是比较庞大了。
大多数邻居和同事给凑的其实不多。
仅是一块两块的份子,或是给买的暖壶或是锅碗瓢盆。
而水清自己的积蓄才不过五百而已,水婶儿又主动给添了五百,才凑成的一千。
真要是这么算下来,那无疑是要蚀本的。
可关键是洪家亲戚们给的多啊。
光洪家父母就给了五千,两个哥哥也没亏待兄弟,都给了一千整。
再加上允泰的一千块、寿敬方的一千,和常家给的一千,那就是整整一万块。
有了这笔钱,多大窟窿都能富富有余了。
其次,洪衍武的手下们也都阔绰啊。
这些来喝“把子”喜酒的兄弟们,尽管在洪衍武的强制要求下,他们每人随礼是一百块封顶。
但他们人数多啊,百八十口子呢,这又是多少?
所以最终水清算出来的数字是,刨去开支还有一万五千多盈余呢。
她怎么也没能想到,自己结个婚,竟然结出一个半的万元户来。
而这个,其实也正是水清急茬跟洪衍武报账的原因。
钱数真的太多了,她心里实在没底留下这笔钱,根本不知道能不能还上这些人情。
但更让她万万没想到的是,洪衍武的态度不仅是满不在乎,反而吐露个消息,又吓了她一大跳。
敢情就这些还不是全部呢。
那些个与洪衍武关系比较近乎的哥们和朋友,都把礼金直接给洪衍武了,而且哪个也没少给,那数字说出来更吓人。
像兆庆个人给了八百,又代表安书记给了八百。
杨卫帆、宋家、“小百子”,都给了一千。
“顺子”、“淘气儿”、“三蹦子”、“菜刀”,“刺儿梅”每人给了两千。
“小媳妇”两口子给了五千,“大将”和“三戗子”代表全体“海碰子”给了一万。
就连安杰洛还给了六百呢。
所以还得再加上这三万零二百才算是全部的礼金呢。
好家伙,这在1983年怎么说都是一笔巨款啊。
这哪儿是结婚啊?简直是头顶着个大盆儿,在天上撒钱的路上狂奔呢。
洪衍武把这事儿一说出来,岂能不让水清心惊肉跳?
她脑子里完全一片茫然。
“这么多钱,你……你怎么就收了?这……这怎么办啊?”
“怎么办?凉拌。”
洪衍武看水清不知所措的样子,立刻笑了。
先臭贫了一句,才又解释。
“朋友有远近,伟大的人也都明白捧场的意义。这就是跟咱们关系近,又有经济能力的,才这么给钱呢。其实和别人随礼也没什么区别。你不用担心,别胡思乱想的。”
可水清那儿有这么容易接受啊?
她想了想又说,“不对吧,我记得舅舅家不是农村吗?怎么舅舅给了,表哥还给这么多?还有你那些兄弟,都是成千上万的给。这哪儿是我胡思乱想啊?是天底下没有这么随礼的……”
洪衍武当然有词儿。
“嗨,一句半句跟你解释不清。我就这么跟你说吧,我表哥他们过去穷,可村办厂办起来以后,那日子就比城里人强了。弄不好今年全村都能成万元户。而且这办厂是我的主意,表哥和安书记实际上是代表全村谢我的,那这几个钱还算多吗?”
“其他的人也一样,全都过得着。杨卫帆和‘大将’他们那都和我是过命的交情。他们结婚,我出的也是大头儿。而‘小百子’、‘小媳妇儿’、‘三蹦子’、‘菜刀’他们如今的好日子,都是我给指点的。所以这叫手指头卷烙饼,实际上是咱自己吃自己。你放心,他们绝对有这个能力,肯定不会打肿脸充胖子,大方一回,痛苦十年的。”
跟着他顿了一顿又说,“这钱哪,我让泉子先帮忙收着呢。回头等咱们回来,他会给你的。连同那一万五,你都安心收下来就好。以后这钱就归你自己支配。”
可这话不说还好,这么一说,水清刚刚才释然的表情竟又变成了惊慌。
“这……这哪儿行啊?你让我管这么多钱?不不,这钱还是你拿着的好。你外头不还要办正经事儿吗?用钱地方多……”
洪衍武当然又乐了,继续贫上了。
“行,当走讲。我说清儿啊。我知道钱能咬手,可我手里的钱已经太多了,办什么事儿都绰绰有余。花都花不出去。难道你就忍心让我一人挨钱咬,提心吊胆啊?太不够意思了……”
没想到水清对这反调侃一点不“感冒”,反而瞅着神色有点不虞,默默不语。
洪衍武见她有点恼了,便赶紧改为正经。
“好好好,不开玩笑了。我的意思是,男主外,女主内。今后我忙和外头的事儿,我负责继续挣钱。那家里的事儿归谁管啊?可不就得靠你了。”
“说真的,你拿着这钱其实也是件操心的事儿。婆家娘家,逢年过节,礼送往来,大事小情,都得靠这钱支应着。你要让我管,光利息怎么存合适,我就得烦死。如果我的精力要都牵扯在这些事儿上,我还有心思干别的吗?”
“再说句不好听的,我这人心糙手大,万一哪天我在外头把钱折腾没了,也挣不着外快了。或者得罪了领导,再被开了。那咱们一家三口的日子可怎么办?所以这钱交给你,我就放心了,没有后顾之忧了。因为我就是再难,也绝对不会碰这笔钱的。这就是给咱家留条后路,过日子的保险啊。”
最后这些话,洪衍武纯粹是为了忽悠水清而在满口胡柴,但也确实管用。
水清这么一听,觉得也是,说不准那块儿云彩打雷下雨的,确实得为长远计。
所以尽管仍旧感到这笔钱太高了,但没有再拒绝。
反倒一本正经,像肩负了什么重要使命似的说。
“你放心吧,这钱我会管好的。家里的事儿绝不让你操心。万一要真像你说的,有那么一天,我也不会咱家的日子出什么问题。”
而她这种认真的态度,娴静端庄的表情,也不知为什么,竟然让洪衍武本来暗揣着的笑,一下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的,反倒是一种发自心底的欣赏和感动,还有让人心里踏实的愉快和幸福。
于是他情不自禁一下拉住了水清的手,把她揽在了自己怀里。
不用说,这个特殊的日子,如此特殊的时间,这种亲热代表了一种什么样的暗示。
当洪衍武吻过来时,水清羞得不能自已,她心里砰砰乱跳,差点没融化了。
立刻意识到最重要的时刻就要来了。
可是现实的日子毕竟和电视、电影里演得浪漫不一样。
俩人激动归激动,却不能真的就势往床上一倒,就开始胡天黑地。
那还得洗漱呢。
于是亲热了一阵之后,水清就势把洪衍武给轻轻推开了。
很委婉地表示,“你先等等,屋里没热水了,我得去拿外屋的暖壶。”
然后就低头开门出去了。
不一会儿她回来了,却完全没想到洪衍武全已经猴急似的把床给铺好了。
而且还站在床前带着笑意望着她。
居然还说,“这床打得真好哎,我大哥手艺不错。我刚试了试,一点声儿都没有……”
像水清这样的姑娘哪儿受得了这个啊?
那顿时满脸红晕,心里慌乱极了,真有掉头就跑的冲动。
可这种情形又能怎么样?
那是自己的丈夫,再明目张胆耍流氓也是合法的呀。
她就只能有点畏惧地低下了头。
“那……那我给你倒水,你先洗吧……”
没想到她越是这样,就越显得娇柔和妩媚,也就越发撩拨得洪衍武心里闹猫似的痒痒。
他色心大动,简直调戏上瘾了。
一把就抱起水清放在床上,憋着坏,非要给她洗脚不可。
这水清哪里肯随他这么胡闹啊?
彻底超出了容忍程度了。
惊呼一声,本能地反抗。
于是俩人也就挣蹦着闹上了。
再往后,远比洞房花烛更刺激的事儿可就来了。
敢情水清渐渐不支,眼瞅着洪衍武扒了她的高跟鞋就拽袜子。
情急之下,抄起床边的新痰盂儿,照着他的脑袋就是一扣。
谁能想到,就这一下,“滋溜”一声,这新痰盂儿竟然一扣到底,居然把洪衍武的脑袋套进去了!
喇叭口掐颈大肚的红色喷画双喜字高筒痰盂儿,这是特殊时代的“艺术品”,也是别人送的贺礼。
套在洪衍武的脑袋上,酷似古代皇帝的平天冠,那简直太别致了。
活该不活该?
活该!
好笑不好笑?
好笑!
让你闹啊?闹吧!
所以水清愣了一下,等回过神来,就控制不住地大笑起来。
为了怕人听见,她拼命捂嘴,简直到了肚子疼的地步。
可就这么邪性,别看洪衍武脑袋套进去容易,但当他想把脑袋从这个可丁可卯的“帽子”里褪出来,就不那么容易了。
因为人脸上的各种器官出于下雨防存水的缘故,棱面都是朝下长的,他的鼻子顶着呢。
洪衍武自己褪了两褪都没褪出来,那是螺钉配螺母严丝合缝。
他就只能在痰盂儿里大声求救。
于是当水清听见痰盂儿里的声音憋闷,也就再顾不得笑了。
开始担心他出事,赶紧过来帮忙。
但无论这两口子是里外怎么拉怎么拽,怎么抻怎么拔,那痰盂儿就像长在了洪衍武的脑袋上,完全纹丝不动啊!
要知道,水清是女性,本来就没多大力气,她又怕洪衍武疼。
试了几次见没什么效果,就再下不去手了。
只好问痰盂儿里的洪衍武,下面该怎么办。
要说洪衍武虽然两眼一抹黑,倒也没丢了聪明劲儿,琢磨了一阵竟然还真想出了招儿。
他闷声闷气,让水清快拿雪花膏来,然后用手指头抹他脖子上做润滑剂。
而抹完了之后,洪衍武让水清又领着他到墙边,自己把痰盂边按在墙上,使劲往外褪。
这次真管用了。
只可惜啊,简直倒霉催的。
眼看着痰盂儿一点点地拔了出来,折腾到鼻子却再也过不去。
就差那么一点,无论怎么让,都没法给这个玩意儿腾出地方来。
折腾了半天,时候一长,洪衍武实在恼了,脾气彻底爆发。
不管不顾这么一拔,结果冲动是魔鬼。
劲儿使大了,手一秃噜,“咣当”!
痰盂偏了,直接磕在了大衣柜上。
声儿那叫大啊,跟敲锣似的,左邻右舍绝对听见了。
连水清都被惊了一下,可想而知,脑袋上困在痰盂儿里的洪衍武是什么滋味吧?
天崩地裂啊!
当时,只见这小子抱着痰盂儿帽子转了三百六十度,一屁股就坐地上起不来了。
还撞倒了衣架,碰到了水杯,又是一通稀里哗啦。
然后两条腿就不规律地开始哆嗦。
说白了,都震得抽抽了。
给水清吓得唷,赶紧又弄点儿凉水洒在洪衍武脖子两边,再往痰盂儿里头扇风。
然后就带着哭腔问怎么办?要不要叫人去?
洪衍武在痰盂儿里好不容易回过气儿来,闻着雪花膏的香气扑鼻,心里这个委屈啊,是他妈真想哭一鼻子。
因为别忘了,痰盂儿还有个称呼呢,叫做“尿盆儿”。
这事儿要传出去经人一编排,就成了“小武结婚当天钻他媳妇的尿盆儿,进得去出不来了。”
这要传出去,永远无法洗清的耻辱得伴随他一辈子,那他还活不活了?
偏偏就在这个时候,门外也响起了陈力泉担心的声音。
“小武,小武,你们屋里没事吧?”
如何选择,是要脸还是要命?真是两难啊!
-- 上拉加载下一章 s -->
第一百一十三章 旅途
5月23日上午七点四十,洪衍武准时带着水清和晓影登上了飞往“花城”的飞机。
而这趟“蜜月之旅”,之所以能顺利成行,那完全得归功于洪衍武有股子狠劲儿,外加能伸能屈。
敢情昨晚上耳听的泉子拍门叫得紧,洪衍武这一着急吧,悲愤都化为了动力,还真把尿盆生生从脑袋上摘下来了。
这下是又保住了脸,又保住了命。
可也得说,的确付出了相当的代价。
因为就这猛然一挣,碰破了鼻子,鼻血蹿出来一大滩血不说,这番动静也把左邻右舍给惊动了。
各家各户吵吵起来,谁都不知这是怎么了。
听动静可像是摔盘子砸碗儿的声儿,可这是刚结婚的小两口啊,难不成还能打起来?
水庚生和水婶儿自然也被惊动了,披着衣服赶了过来。
而陈力泉拦谁也不能拦他们啊。
结果老两口这一看屋里的狼藉,和洪衍武的德行,这还能不误会吗?
老两口还以为洪衍武和水清新婚夜就欺负媳妇了呢。
登时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
当然,水清得替洪衍武解释啊。
可水婶一盘问,不太会撒谎的她,没分辨几句就要触碰禁区。
这又把洪衍武吓着了。
因为无论是调戏自己个儿老婆还是钻尿盆的事儿,那件都是他丢人啊。
一琢磨,倒不如担下被误会的罪名来呢?
于是他反而拦了水清,果断地向老两口认错,心甘情愿挨了一通数落。
可偏偏聪明反被聪明误,挨了骂也没完。
正因为这个,老两口又有意见了。
他们都怕洪衍武欺负闺女上瘾,一出门放了鹰就更没顾忌了。
所以不同意他们明天再离京了,非要他们取消行程,而且还打算去找洪家说道说道。
别忘了,老两口才刚在家里说完以观后效的话。
特别是水庚生,还猛夸了洪衍武一顿。
这不是打他这老脸吗?哪儿能轻饶了这混球儿啊?
结果洪衍武是诅咒作保,水清又费劲口舌劝老两口。
这样直到凌晨一点多,洪衍武以一份按了手印的检讨书为代价,才终于哄好二老,换得息事宁人。
但到这会儿,洞房花烛还能继续吗?
没戏了。
别说洪衍武和水清已经又困又乏,而且他们跟边建功约好了,说六点钟就来送他们去机场。
另外这么早走,孩子不吃早饭也不行啊。
得,那什么也甭干了,赶紧抓紧时间收拾了屋子,上了闹钟,洗洗睡吧。
就这样,两口子这结婚的头一宿,正事根本没干就过去了。
尤其洪衍武,因为鼻子里塞着棉花球,呼吸不畅,隐隐作痛,这一觉的滋味就别提了。
但是也得说,娶了老婆就是好。
不光晚上睡觉有双软和的手拉,也终于有人无微不至地关心照顾自己啦。
不说别的,水清也困,可她起得比洪衍武还早。
起来一看洪衍武没醒,为了他多睡会,就悄悄把闹钟定时给关了。
跟着就下厨自己弄早饭去了。
等做完了,她又从娘家把晓影抱过来,这才叫的洪衍武。
这时候已经五点半了,洪衍武头晕脑胀坐起来后,一看时间就吓了一跳。
可跟着起来见外屋桌上炸得金黄的馒头片、小米粥、煮鸡蛋、酱豆腐都已经摆上,晓影也正坐在桌上吃饭呢,也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他面对水清,自然很是不好意思。
而更让他没想到的是,水清就连洗脸水和漱口水都给他打好了。
想想看,让人伺候得跟大爷一样,坐下就吃现成的,有多舒坦?
但这还不算完,因为昨天晚上的事儿,水清心里有了愧疚。
似乎怕洪衍武为此产生芥蒂,所以每件事都对他格外顺从。
一看就知道想用实际行动尽力弥补他,而不愿他再生半点的气。只希望他因为自己的存在而愉快、而幸福。
洪衍武不是不知好歹的人,娶了一个这么好的媳妇,还能不感动吗?
心里那点别扭一下就扔爪哇国去了。
尽管他鼻子还有点离不开棉花球,可心情也已经是大好,被爱情滋润的容光焕发了。
所以实际上等到他们坐在边建功的车上时,他们比别的新婚夫妻看着还要好呢。
边建功根本察觉不到任何异常。
于是趁着洪衍武高兴,边建功不但拿小两口逗闷子,路上还真开口问了单元房的事儿。
别说,倒真让苏锦给料到了。
洪衍武没叫边建功失望,二话不说就应下了,说这事儿都包在自己身上,回来细谈。
给边建功欢喜的,立马精神抖擞,车开得飞快,不到七点就到了机场。
临别时还一个劲嘱咐,让洪衍武他们回来提前给他打电话,说多晚他都来接他们。
飞机起飞后,由于水清和水晓影都是第一次坐飞机,这一路上娘儿俩都很兴奋,一直盯着窗外看。
除了起飞时的一点惊吓,和耳朵因为舱外高压有点不舒服以外,没多大反应。
甚至就连此时遍布机舱的二手烟,都没破坏她们的心情。
而且她们也没一点恶心的感觉,反倒对快餐一样的飞机餐津津乐道。
倒是飞到半途中,洪衍武又倒霉了。
同样因为高压的问题,他的鼻子突然开始流血。
怎么也止不住,不但弄污了水清的手绢,还糟蹋了飞机上的一条口布。
吓得空乘人员以为他得了什么不治之症,马上要‘嗝儿屁’呢,差点没打紧急电话联系返航。
好在洪衍武灵机一动,开口问“空乘”机上有冰镇饮料没有。
结果靠着俩半凉的啤酒罐按在鼻子上,算是止住了血。
而这时候看着的水清忧虑重重,洪衍武就知道她又内疚上了。
于是为了不让她再担心,便故意开玩笑开解。
“没事没事,这纯属是应劫,天数如此……”
“你还记当初我第一次约你出来吗?那天晚上,咱们要看的电影就是《铁面人》啊,这不就是早有预兆吗?说真的,我还得谢谢你呢……”
“谢什么?谢你的迟到啊。得亏咱们没看成这电影,我现在才能坐在这儿。否则要看成了,弄不好那玩意现在还套我脑袋上呢……”
这话呀,确实是把水清逗笑了。
可与此同时两滴温热的泪,也落在了洪衍武的手背上。
-- 上拉加载下一章 s -->
第一百一十四章 故乡水
中午十一点,飞机降落在了“白云机场”。
一下飞机,就能感到花城的温度异常炎热,至少比京城高出了十度。
洪衍武更是因为身上的血渍,一头扎进洗手间,足足冲洗了得有十几分钟才出来。
所以等到去取行李,他们便落在了最后面。
好在洪衍武根本没想坐机场的大巴车,因此就懒得跟那些人去挤去争。
而这样反倒意外地看到了“白天鹅宾馆”的宣传页。
由此便得知,内地首家中外合资的五星级酒店居然已经在这一年的二月份开业了。
那还犹豫什么啊?原先打算要去的“流花宾馆”就不住了呗。
于是洪衍武等到取完行李,带着水清和孩子就坐上了出租车。
然后把宣传页交给司机,便安心看景儿,只等着下榻这座在花城、甚至在全国都相当有名气的豪华宾馆了。
沙面,曾被称为拾翠洲。
由于是珠江冲击而成的沙洲,故名沙面。
它位于花城西南部,距离“白云机场”大约四十公里处。
南濒珠江白鹅潭,北隔沙基涌,曾是花城重要的商埠。
这里的老建筑,几乎全是欧陆风情。
历经百年中,先后共有十多个国家在此处设立领事馆。
还有九家外国银行、四十多家洋行在此经营。
同样也是粤海关会所、花城俱乐部的成立地,可谓花城最好的黄金宝地。
所以这也就难怪港商霍氏敢于斥巨资一亿八千万,在此兴办这座当代全国最高级的合资宾馆了。
从宾馆的外观来看,二十八层近百米的高度,方方正正,其实显得很普通。
有人把它形容成打开的窗页,有人说是一本书,还有人说它更像一条白色的帆船。
但在洪衍武来看,这些描述却无不显得太牵强附会了。
完全是迎合官方喜好的瞎扯淡嘛,什么都要找点象征意义。
只是他却不能不承认,以眼下而论,这样的建筑层高还属于大陆地区独一份,它委实有俯视内地任何楼宇的资格。
另外,直通宾馆的那条双向车道也极不简单,那是一条从江边打桩而铺设出的沿江车道,人力物力和金钱,所费也绝不会是个小数。
因而从远远遥望到“白天鹅宾馆”气派的主楼,并从洪衍武的口中得知自己即将要住在这里。
水清和晓影都忍不住为此感到惊讶,而再次兴奋起来。
当然了,水清免不了担心这里消费太高,认为没必要住这么好的地方。
可洪衍武不是“光荣负伤”了嘛,这时候他的坚持,水清是很难反对到底的。
有意思的是,水清也给洪衍武带来个小小意外。
在听说这个地方叫“沙面”之后,她居然马上就说知道,还说有空想去这里的教堂看看。
洪衍武自然感到非常奇怪啊,就问了。
“你从哪儿听说的?你……还知道这里有教堂?”
没想到水清反倒睁大了眼睛,脱口而出。
“啊?你没看过《三家巷》的小说呀?电影呢?你不会也看过吧?”
好嘛,真多余问啊。这不是自己揭自己的短儿吗?
瞧这语气,那意思连这都不知道?显得他多没文化啊。
好在司机只顾看路,孩子又听不懂。
而水清说完这句没有再问,也仅用俏皮的眼神冲洪衍武眨了眨,戏谑地笑了笑。
所以洪衍武的脸皮倒还扛得住,讪笑了两声,也就过去了。
几分钟之后,出租车终于停在了宾馆门口。
可该付钱下车了吧,这又轮到水清不适应了。
敢情车费足足收了三十块,她正有点心疼呢,这时竟有人过来,主动给拉开了车门。
她懵懵懂懂拉着晓影下了车,这时又有人来问有没有行李。
这一下子就把她搞得昏头转向了,京城人可没几个见识过这阵势的。
随口应了一声,眼瞅着一身制服的门童用带着白手套的手去开后备箱,她也不知道该不该阻止,便很有点不知所措的慌张。
好在洪衍武很快付过了钱也下来了,他一手一个拉住了娘儿俩的手,成了她们的依靠。
可没想到等到三人迈步走进宾馆大门,娘儿俩刚踏实下来的心一下又飘忽了。
因为更令人难以想象的震撼场面出现了。
只见九米高的玻璃天窗之下,一幅巨作人工山水景观,如画似的映入眼前。
潺潺流水从高处的庭阁下瀑泻而下,水下深潭更是盘旋着急流。
小桥连接另一头,草木青翠,桥下锦鲤戏玩而成群结队
就连周边三层楼的围栏处也全是绿草茵茵,与主体遥相呼应,浑然一体。
这就是“白天鹅宾馆”标志性的室内造景,花城的归国华侨必到之处,表达着海外赤子“饮水思源”情怀的“故乡水”。
不用问,水清和晓影无不为这焕发着自然生机的场面所吸引,不知不觉都走了过去。
而这样反倒方便了洪衍武,他索性就让娘俩在此等候,独自去前台交钱订房。
甚至在服务人员拎着行李跟随时,提前就把两元小费塞给了他,也免得待会儿水清看见再嗦。
作为行李员当然美了,态度越发殷勤。
这对他绝对是个意外惊喜。
因为内地客人很少有懂这一套的,更少见出手这么大方的。
拿到钥匙,去坐电梯上楼的时候,水清和晓影是流连忘返、依依不舍地从“故乡水”前离去的。
不过等真的进入房间,母女俩却又被屋里的景象吸引住了。
因为洪衍武订的是近二百元一天的豪华套房,不但房间空间有六十平米。
落地的玻璃窗还面向着江景,拥有最好的观景位置
在房间里任何角度,均可见巨幅江景扑面而来,成为一道流动的风景。
至于服务设施,屋里是中央空调,花瓶里是鲜花。
像电视、电话、迷你吧、书案、沙发、衣柜、台灯、床灯、浴衣、拖鞋,也是一应俱全。
甚至窗前的茶几上还摆着免费赠送的水果、茶叶、矿泉水。
水晓影还是第一次见到沙发垫软床呢,在罗家她也只见过地板,没见过地毯。
于是在地上滚完了又去床上乱蹦,兴奋得嗷嗷直叫,欢喜透顶,都快玩疯了。
总之,这里任何方面的条件都好得超过了水清的倾力想象。
-- 上拉加载下一章 s -->
第一百一十五章 房间
要知道这个年代的共和国,宾馆可远不像今天这么普及。
出门在外的人对住宿最大的要求就是干净安全。
而内地大部分宾馆的客房,标准配置其实相当简单。
一个暖壶,一个脸盆,一张单人床,一套被褥,再加一个床头柜而已。
但就是这种地方,也不是谁都能住的上的,因为那叫单间,正科级以上才能享受的待遇。
大多数人还得住通间,往往七八个人在一屋里睡。
唯独值得称道的,是这时候的人,亲和力非常强。
一说哪的?聊聊天啊?就有烟一起抽,有酒一块喝。
所以水清怎么也不敢相信,这样豪华、排场的地方比家都要舒适,居然是给旅客住的。
这时终于忍不住问了。
“小武,不都说旅馆的条件不好吗?怎么会有这样的地方啊?要我看,这里都快赶上国宾馆的标准了?难道就让咱们老百姓随便住?”
洪衍武就说,“嗨,这是哪儿啊?花城。改革的前线地带啊。不远处就是香港和深圳。这里可没什么官儿,就是华侨和港商越来越多。这个城市的宾馆几乎就是专门为他们服务的,只要你付得起钱就能住。实际上,哪怕咱们京城的‘建国饭店’也和这里的性质差不多,这叫‘以经济发展为目标’,这才是未来的发展方向。等回去有空,我带你们去一次你就知道了。”
水清想了想,情不自禁“啊呀”一声,跟着就问。
“那这样的地方肯定特贵吧,住一晚到底要多少钱啊?”
但这个洪衍武可就不说了,仅以俩字来应付。
“保密。”
“啊?为什么不能说?”
水清顿时疑惑地眨了眨眼。
洪衍武却自有一番道理。
“那还用问?你知道了一定觉得不值,就会不痛快。我是为了让你开心的,这样不就适得其反了嘛。所你不要问花了多少钱,只要你和咱闺女喜欢就好。”
“可是……”
水清硬生生将下半句话咽了回去。
她怎么能体会不到洪衍武的心意?
这样的舒适豪华谁又能不喜欢?
可问题是她从小接受的教育和早已形成的意识形态,似乎都在告诉她这样是不对的,这是阶级敌人的腐朽的生活方式,要谨防人性的堕落。
她内心难免会因此产生抵触和自责情绪。
而且洪衍武越这么说,她就越爱胡思乱想,更忍不住要猜测起房间的价格来。
……嗯,厂里的采购说过,他们住过最好的旅馆单间是二十五块。
肯定没这里那么好啊?
那难不成这里住一天要五十或是七十块?
哎呀,不会有这么夸张吧?
这可是工人一个月的工资啊……
洪衍武从水清的神色变换中看出了她的心情,不用她说就知道她想什么,立刻笑了。
“看看,还没告诉你,心里就已经不痛快了吧?我就知道你会这样……”
而说完这句又开始宽慰。
“说实话,要搁过去,我也住不起。可现在不是时代变了吗?别忘了,贫穷不是社会主义,我们的国家总要朝着富裕的方向发展。要不怎么实现‘最终目标’?而咱们作为少数先致富的一员,其实就是了沾了国运的光。否则也挣不来钱。”
“你再想想,这高级宾馆难道不代表了经济的良性发展?穷困的地方可是用不着这个的。其实现在的价钱无论多少,你还别嫌贵。我敢说,随着社会发展,以后这里的价格还会持续上涨的,因为人们一旦富了。就会想着出门长见识,经济繁荣了,出差的人也会越来越多。”
“真到了那时候,想住五星级酒店的人就多了去了,酒店也会越盖越多。多到四处林立,成片成片的。住一天几千块都不算什么,几万甚至几十万都有,你绝对有一天会体会到的……”
没想到说到这里,已经逐渐偏离了重点,倒引得水清出言反对。
“你胡说,我不信。那样高的房价谁会住?你这话简直太没边了,牛都让你吹上天了……”
于是洪衍武赶紧及时刹车,回归了主题。
“你不信也没关系。其实说到本质上,这个问题,还是和咱俩去‘老莫’吃饭那次一样。让你不安和顾虑的原因是,到底勤俭好,还是奢侈好。”
“我的态度还是那句话,量力而行,偶尔为之。我觉得,只要做到这个,你就没必要别扭了。”
“难道咱们光明正大挣来的钱,就不可以光明正大的花?何况这是咱们俩的‘新婚蜜月’啊。难道不应该住得好一点,多创造些美好的回忆吗?我想,即使奢侈点也无可厚非。只是不要浪费就好。”
“再说了,这宾馆也有咱们国家的投资在内,要没人住,那国家不亏本了?咱们还是在替国家做贡献呢?这叫促进消费。总不能让咱们国家的人民,一直停留在《陈焕生上城》的水平吧?”
“还有,最关键的你别忘了,我的钱就是给你花的。既然赚到了钱,我自然想着把最好的生活享受给你。相反的,你大可以放心。真要打道回府,我保准儿能跟你一块继续过原先的日子。我只要跟你在一起,吃大腌萝卜就窝头,一样香甜似蜜……”
“噗嗤”一声,水清终于笑了。
她想想也是,洪衍武何曾把钱看得比人重要过?
而他的日常生活里,也从没有过任性挥霍,没道理的大手大脚过。
更何况以他拥有的财富,确实花得起这个钱,又何苦瞎操心呢?
应该相信他才是……
“瞧你,花钱都能让你说出这么多道理,还给国家做贡献呢?我可说不过你。不过,我又哪儿有这么委屈你呀?现在谁还吃窝头啊?都是大米白面了。怎么把我说得跟‘葛朗台’一样?好好好,都听你的,行不行?哼,回去之后,我自己吃窝头,保证让你每顿都有酒有肉,我的大少爷……”
水清的话带了玩笑的意思,足以证明她的心结已经解开。
可没想到洪衍武是给点阳光就灿烂的人,还真就顺杆往上爬。
“你又错了,我是三少爷,大少爷是我大哥……”
嘿,给水清恨得牙痒痒啊,是真想掐他一把。
-- 上拉加载下一章 s -->
第一百一十六章 白天鹅
等安置好了行李,打电话跟家里报了平安,已经差不多午后一点半了,接下来自然就是下楼吃饭。
“白天鹅宾馆”的菜系十分多样化,中餐、西餐、早茶、点心、饼食、露天烧烤,全都应有尽有。
洪衍武带着水清和晓影选择了亭台水榭的中餐厅“玉堂春暖”。
由于这年头,海鲜尚未盛行,要吃龙虾和石斑是没有的。
至少也得等到1986年此处接待过英女王之后,海鲜才开始在花城蔓延。
此风传到北方去,自然就更晚了。
因此考虑到孩子的口味,洪衍武就选择了“花城”最具本地特色的烧味和煲汤。
然后又加了一例“炒芥蓝”和一份“星洲炒粉”。
总共才花了三十八块,菜量点得恰到好处,营养也很全面。
这就叫荤素搭配,好吃不贵。
最有意思的是,“白天鹅宾馆”居然是不卖烧鹅的。
原因是店方认为,宾馆本身就是鹅的化身。
如果烧鹅了等于把自己给烧了,所以他们只卖烧鸭。
餐厅给的这个解释,可是把洪衍武和水清都逗坏了。
不过烧鹅改烧鸭,味道却无丝毫逊色。
一盘“下庄烧鸭”端上来还带有热气,蘸上酸梅膏酱碟时,入口的一瞬间,真是皮脆肉嫩!
和京城的烤鸭比,另有一种味觉的奥妙,立刻就把几个人给定住了。
还有那“叉烧肉”,用猪颈肉的雪花部分,肥瘦相间相映,同样是让人难忘。
所以等到用餐结束时,水清和晓影都是眉开眼笑,直说好吃。
接下来呢,水清就想出去走走,不过洪衍武可没同意。
他的理由是,已经下午两点多了,再去哪儿都玩不痛快。
而且他们的衣服也和这里的气候不相宜,这么出门恐怕得热死。
像皮鞋和高跟鞋就不能穿了,太捂脚,得换凉鞋。
另外还得买些夏天的衣服换上,特别是给晓影,买件漂亮的连衣裙。
还有就是昨儿就没睡好,还缺觉呢。
倒不如在饭店的商店里买些衣服回房间,正好补补觉,等明天有了精神头儿再出去。
水清听了觉得很有道理,就依他了。
此外,她还真记住了自己答应的事儿,在商店买东西时,忍住了没去关注价格。
这样,购物就进行得很愉快。
娘儿俩不但被服务员奉为上宾,她们也对衣服款式和质量相当满意。
其实可不嘛?
没有花钱的不是啊。
这些可全是进口货,就她们挑的东西,洪衍武一共花了一千多呢。
从这点论,他瞒着水清价钱的决定实在太明智了。
否则真要让她知道多少钱,哪怕再明白道理,心情也不会如此轻松的。
回到了房间里也是一样,更加证明了洪衍武有先见之明。
因为吃饱了的三个人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没多会儿就开始犯困,就这副精神状态哪儿可能出门啊?
晓影最先睡着了,洪衍武就给孩子抱进了卧室。
水清也感到困顿,很想睡一会儿。
但她今天出了不少的汗,明显感到身上发粘。
于是就听从洪衍武的建议,转身先进了浴室。
可她万万没想到啊,洪衍武的这个建议竟然是别有用心的,最大的算计和埋伏就在这儿呢。
敢情正当她冲上舒服的淋浴,享受热水的按摩时。
不知不觉,本来已经锁好的浴室门,竟然被从外面拨开了。
洪衍武一闪身就钻了进来,反手又把门锁上了。
水清自然是大惊失色啊。
先“啊”了一声,随后立刻拉过浴帘挡住了自己身体。
“你……你怎么进来了?快出去?”
好嘛,声儿都颤悠了,人更是臊得满面通红。
可这话有问题啊,不是明知故问吗?
洪衍武进来能干嘛啊?他又哪儿会这么轻易出去啊?
这小子,那叫一个坏。
他竟然一边脱衣服,一边说要和水清一起洗。
鸳鸯浴啊!
这可比昨天闹着要洗脚还过分呢?
水清简直不敢睁眼,恨不得钻进地缝里去了。
嘴里怯生生地叫着“你干嘛呀?你别过来啊?别在这儿啊……”
然后就一个劲儿求饶,想让他出去。
可洪衍武这会儿非但不听她的,反倒理直气壮。
“不急?我能不急嘛?昨天的事儿我委屈大了,孩子又是跟咱们一起来的。不趁现在,你想让我等到几儿去啊?你已经是我老婆了,知道不知道?”
然后就一把扯开浴帘,抱住了水清。
水清落在他怀里的一刻,立刻控制不住地哆嗦上了。
可想要挣扎,又想起了洪衍武刚才那最后一句话,手又软了。
是啊,她已经是他的妻子了……
而就在她犹豫的一刻,洪衍武毫不客气,恶狼一样地“咬”在了她的脖子上。
这让她像被火烤了一样,彻底融化。
但比起身体接触,更能让她身心滚烫的,却是洪衍武在她耳边的话。
“清儿,咱们住这儿对了……你……你就是我的白天鹅!”
真正成为了一个女人之后,水清明显变得不一样了。
尽管她的思想还有如之前那样保守,甚至比原先还要羞怯,连目光和洪衍武对视一会都会脸红。
可偷偷瞟向他的眼神却是从亲切里透出了柔情蜜意。
肢体也不再抗拒他的亲昵,走在一起的时候,甚至会很自然地挽住他的胳膊。
这足以证明他们已经有了夫妻之实的重要性。
只有迈过了这一步,一个女人才是真正从身心把自己交托给了一个男人。
洪衍武能体谅水清这种完成转变的心情,便表现得愈加体贴。
接下来的几天里,他充分履行了一个好丈夫的职责,不但不辞辛苦、尽职尽责地带着老婆孩子四处游玩,吃喝玩乐。
对水清更是关心的无微不至,唯恐妻子累着、热着、或者是生理上有什么不适。
当然,也免不了洗澡时候,再伺机温存一番。
于是白云山、流花湖、越秀公园、中山纪念堂、上下九、动物园,依次留下了他们一家三口快乐的身影和笑声。
而洪衍武和水清也从中真切的感到了“新婚燕尔”的滋味。
“蜜月”这两个字形容得简直太贴切了。
那种甜,那种缠绵,都不是一句两句能说清楚的。
如果可以,他们真希望能永远这样幸福下去才好。
-- 上拉加载下一章 s -->
第一百一十七章 异心
可惜天不从人愿,别说永远这么幸福下去了,就连安安静静的享受完这八天假期都不行。
第四天的时候,陈力泉突然从京城给洪衍武打来了长途电话,说花城这边有事了。
敢情一个利益集团里最常见的问题出现了,手下人起异心了。
而且居然还是“大宝”和“力本儿”两拨人都出了问题。
不过,洪衍武安排“三人组”,“掺沙子”的防范机制也发挥了应有的作用。
当初,他刻意从“旅馆业务员”里抽调来的俩兄弟“亮子”和“德子”,察觉到情况不对,都给京城打了电话。
那既然洪衍武正巧在花城,正好就由他来亲自过问呗。
所以陈力泉目的只是告知一下情况,说让洪衍武自己去问具体怎么回事,就挂了电话。
这可是让人相当郁闷啊。
说实话,洪衍武倒不是烦天高皇帝远,人心易变。
毕竟这种事儿他见多了,就连他自己,也曾经为金钱所惑过。
主要还是因为计划好的出游计划不能继续了,他觉得对不起水清和晓影。
原本他来这趟花城没跟这边打招呼,就是为了想好好陪陪老婆孩子。
可谁想得到啊?人不找事儿,事儿找你,想躲都躲不开。
不过水清倒是挺善解人意,知道这事儿后一点没有不高兴,反而主动表示。
“其实,这几天玩儿的也累了,不出去也没什么。宾馆的好些地方还没转过呢。我正好带着孩子拍拍照,好好逛逛。你就安心忙你的吧,这里什么都有,我们不会饿着渴着的。倒是你自己,千万别着急,我看你都有点上火了……”
要不怎么都说,一个成功的男人背后都有个好女人呢?
因为没有后顾之忧啊。
特别是听了水清关心自己的话,洪衍武一下舒坦多了。
感到心火都压下去了,连龟苓膏都不用吃了。
这就叫家有贤妻,益寿延年。
很快,拨打了一通电话后,俩“举报人”都颠颠儿跑到“白天鹅宾馆”的大堂来汇报了。
等三人要了壶茶坐下一聊,洪衍武才知道是怎么个情况。
“亮子”检举的是“力本儿”。
他说从上个月起,他们这边为京城采购的货就越来越不对劲。
因为要按正常来说,每批货应该至少有七八个品种。
除了花城新时兴的品种,洪衍武点名的保留项目牛仔裤是大头儿,至少要占四成才对。
可他却突然发现,“力本儿”最近选的货,大部分居然都是咔叽布的裤子和衬衫。
反倒其他货色越来越少,就连牛仔裤,也变得只有不多的两成了。
发现情况不对,他当然得去问“力本儿”了。
但“力本儿”却说这批咔叽布的裤子和衬衫很便宜,比市面上同等的货色,要低个一块五到两块钱,批量购入划算。
另一个负责管账的“老根儿”还给他看了账本儿,所以当时,这事儿也就过去了。
但他没想到,从这之后,次次都是如此。
他觉得不对劲,又怕“力本儿”和“老根儿”沆瀣一气,于是只能暗中观察。
结果还真发现了问题。
这些货居然不是从“高第街”批来的,而是从花城东郊“新塘镇”,一个新开张的,叫“鸿昌服装”的小制衣工厂里来的。
但这还不算什么。
最关键的,是他还打听到,这个厂子是一个叫“阿昌”的本地人和“力本儿”、“老根儿”合开的。
这明显就是“力本儿”他们在合着玩儿猫腻,为的是里外里,吃两头呢。
“亮子”说完了,又轮到“德子”来汇报。
他掌握的情况比较简单,主要是最近“大宝”走的两批货,进货价越来越贵,引起了他的注意。
特别是牛仔裤,这两批的货,比过去的价儿,每条平均要高出四五块,都是二十一二。
为此,他专门去问过“大宝”怎么回事,可“大宝”坚持说行市就是这样。
他不信啊,拉着“大宝”就去了市场。
结果虽然批货的商家跟“大宝”的说辞一致。
可他从偷着问了市场里刚从别家批了牛仔裤的几个江苏人。
却发现他们进得货虽然才二百条,可批发价要比“大宝”大批量订货要低,十九块五。
怎么说也没有这样的道理啊?
这已经足以让他怀疑“大宝”和批货商家勾结,暗中“黑钱”了。
听了这些话,洪衍武只是沉思而没有表态。
确实,单从“亮子”和“德子”描述的情况来看,“力本儿”和“德子”都是有问题的。
可这两件事里面也有让人感到蹊跷和为难的地方。
就比如说,即使“亮子”反应的情况属实。
可从账目上,“力本儿”毕竟做的是甜买卖。
他的裤子和衬衫成本低,弄到京城也挺好销,这对个体户和他自己全合适,没人吃亏。
顶多是‘肥私’了,可没有‘损公’啊。
难道他要因为“力本儿”多给大家伙多赚了钱责怪他不成?
可放任不理,其他人又怎么看?
无规矩不成方圆啊,如果他允许“力本儿”这么干,那别人迟早有样学样儿。
队伍不散了?
还有“大宝”的事儿,“德子”只是问了这么一拨江苏人,还是从别家进货的。
任何事总是存在着偶然的,很难说这能正确反应出行市的价钱,总得多问两家才是。
如果真证实了“大宝”有这方面的问题,那他一个人可胡撸不圆这事儿,跟他一起的“锵五”有没有牵扯?
所以,还是得亲自去摸摸底,多了解些情况才行。
处理这两件事儿没那么简单。
于是这天洪衍武也不打算干别的了,带上“亮子”和“德子”坐上“的士”就走了。
第一站先奔了“高第街”,步入市场去问价儿。
要说也奇了,无论他们问哪家儿,人家给他们的牛仔裤批发价钱都是二十一二。
再问别人拿货什么价,却比他们要低上一两块。
而且还不光牛仔裤,只要是时兴货和俏货,一打听,他们买也都比跟别人的贵。
“德子”这脸一下就挂不住了。
因为这说明“大宝”没说谎,是这些商家有问题。
可这又是为什么呢?
开始他们几个还以为,商家是认识“亮子”和“德子”,因为他们的脸熟,才报价贵。
没想到洪衍武自己去问,接茬还这样。
后来洪衍武似乎有点明白了。
人再换了一个摊位,操一口津门话一试。
果然,人家给的价儿就正常了。
那不用说,不平等的待遇,全因为他是京城人啊。
既然“大宝”已经被择出来了,接下来洪衍武就跟“亮子”回了他们的驻扎地。
“力本儿”没在,“老根儿”倒被吓了一跳。
嘴里一个劲叫着“洪爷”,却不知该如何是好。
眼瞅那心虚劲儿,就知道他彻底慌神儿了。
“亮子”则得意洋洋,带着洪衍武径自进了库房。
结果货物一验,那账本儿一翻,他的举报彻底坐实。
洪衍武转过头来,冲“老根儿”就问了一句。
“‘力本儿’呢?不会在你们厂子里呢吧?你这位大老板,怎么没去‘鸿昌’上班啊?”
好嘛,吓得“老根儿”差点没跪下。
可出乎他的意料,才刚支支吾吾求饶了几句。
洪衍武却一摆手。
“你别解释,也别慌。其实你们能办厂子,这是有出息。干这个可不容易,走,去新塘。带我去你们的厂子看看吧……”
这一下,“老根儿”愣了,反倒是“亮子”惊了。
-- 上拉加载下一章 s -->
第一百一十八章 聚餐
5月26日这天晚上,“白天鹅宾馆”可热闹了。
洪衍武在花城的朋友全部聚齐于此。
水清不但见到了“大宝”、“锵五”、“力本儿”、“老根儿”、“亮子”、“德子”这些洪衍武的手下。
还见到了曾帮过洪衍武大忙的“阿花”,见到了“力本儿”的合作伙伴“阿昌”。
而无论是京城人还是本地人,对待水清和孩子的态度都是热情非常,亲切有加。
特别是“阿花”和“阿昌”,由于刚得知洪衍武和水清是新婚。
他们不但说了许多的吉祥话,还奉上了礼金。
说到“阿花”,可是今非昔比了。
敢情早在半年前,她就不是洪衍武雇佣的“质保员”了。
在经济浪潮的洗刷下,她的脑筋逐渐活络了。
终于学着别人办了“病退”,然后用这些年的积蓄在“高第街”附近,开了家做皮箱、提包的小作坊。
目前买卖还算红火,如今已经有五六个工人了,也算是小老板一个了。
所以洪衍武推辞不过,就只能让水清收下这两份“心意”。
这就是商场上的客情儿。
你不收,反倒是不给人家面子,显得不近人情。
而面对厚厚的红包,水清也能做到镇定自若了。
可不嘛,上万的随礼都见识过了,区区几百块就不算什么了。
不过,另外有些情况倒是让她感到比较意外。
一是大家对洪衍武的态度,完全是以他马首是瞻。
以致于都没人敢称呼水清一声“弟妹”。
京城的几个人,全然不顾年龄的真实差距,反过来叫她“嫂子”。
“阿花”和“阿昌”,也称她为“洪太太”。
就跟电影里的对白似的,多逗啊。
这无不是在说明,洪衍武的地位在每个人心目中之重要。
可洪衍武对此却显得理所应当一样。
他满不在乎、泰然处之的轻松,隐隐透出上位者的气质,和其他人的小心翼翼形成了强烈反差。
他的这一面,还是水清未曾感受过的。
二是用餐气氛与水清想象中也不大一样。
她原本以为这顿晚餐应该是在欢声笑语中进行的。
大家异地相见,彼此应该有说不完的话,气氛相当轻松才对。
可真等到摆上冷盘,大家入席。
她就奇怪地发现,包间里的气氛反倒沉闷、严肃起来。
接着等大家再挨个一开口,讨论起京城人在“高第街”会遭遇地域歧视的原因和应对意见。
她这才明白,敢情这顿饭还是要谈正事的。
“大宝”根本没碰筷子,第一个开了口。
他愤愤不平地诉苦,说“高第街”的人太贪,越来越不知足。
不但价格越抬越高,还变着法给他掺次货、劣货。
还好他听洪衍武的话,每次进货都一件件验,否则也不知被坑多少次了。
不过那帮人也因为钻不了他的空子更不满了。
现在的情况是“高第街”的商户已经联合起来抵制他们。
每家只肯限量供货给他们,而且价格也商量好了,没人再肯落价。
所以京城的货想要供应不出问题可就难了。
他着急的是,得赶紧找个新的市场进货。
可惜“十三行”货色单调,新出来的“夜市”又只是零售买卖,还真没能代替这里的。
实在不行,就只能付佣金找外埠商人帮忙代买了,这样都比直接从“高第街”买划算。
“力本儿”跟着附和,说现在“高第街”的商户随着买卖繁荣,已经不怎么把他们当回事了。
跟他们谈买卖太费劲,这是认钱不认人,一点不念交情了。
正因为如此,当他认识了刚从乡镇服装厂辞职的“阿昌”之后,才会想到要自己办工厂,好直接掌握货源。
但和他们两个不一样,“阿花”却又是站在“高第街”商户们的角度考虑的。
她委婉地相劝,说其实这些商家也有他们的难处。
现在税收严了,管理费高了,房租也贵了,甚至就连走私都没以前容易了,大家的成本负担重,想涨涨价儿在所难免。
可“大宝”和“力本儿”俩人脾气急吧,还认死理,把价钱卡得太死。
她试着帮忙调解过几次,乡亲们都怪她偏向京城人,她也就不好再管了。
结果正因为这种根本的利害矛盾实在难以化解,情况才会越来越恶化,弄成这个样子。
要照她看,想解决这个问题,恐怕还得大家都让一步。
和气才能生财嘛,如果洪衍武这个大老板愿意出面谈,她愿意再舍一次面子。
就这样,几个人通过不同角度的讲述,大致拼凑出了整个事情的始末。
然后就都眼巴巴瞅着洪衍武,等他来做决定。
不过说真的,洪衍武心里却觉着有点好笑。
因为这事表面上和他虽然没什么关系,可实际上他才是始作俑者。
是他带来的蝴蝶效应,改变了原有的历史的发展轨迹,才会惹出来这样的麻烦来。
为什么这么说呢?
别忘了,当初他带人来花城时候是1981年年底。
那时候“高第街”开张没多久,这个市场也并不出名,往来的客商都是周边的人。
商户们单笔做成的最大买卖,不过是数百件的货,上千元的金额而已。
哪儿有像他们这样组团前来,动辄几万块的交易,动用火车皮往京城运货的大商家啊?
而且他们采购商品,还是通过“服装夜市”面对整个京城来销售的。
所以说句实话,像这样具有雄厚资本实力,需求量持续又稳定的购买方,与当时的商业环境完全不匹配啊。
宛如一个鱼塘钻进来一头史前巨兽一样,是压根就不应该在这个年代出现的经济怪物。
像刚开始的时候,他们的月需求量,几乎一下能占到整条“高第街”月销量的五成。
只要谈成了他们的买卖,任何商户一下就能卖断货、吃个饱,那这帮人还能不红眼吗?
他们这些京城人,自然而然就成为了“高第街”所有商户竞相讨好的最大主顾,没有之一。
而由于初期的商户们缺乏商业经验,为了拉拢客户也没有什么招数。
那除了请吃请喝,就是竞相杀价呗。
于是洪衍武他们这帮人便宜可就占大了。
几乎所有“高第街”的人都在围绕着他们忙和,进货成本轻而易举就压到了最低,甚至还有人主动送货上门推销的。
-- 上拉加载下一章 s -->
第一百一十九章 发言
俗话说的好,上赶着不是买卖啊。
“高第街”商户的“自相残杀”,这也就造成了京城第一拨服装倒爷整个群体的迅速致富。
于此同时,广货在京的购销垄断从一开始就形成了。
因为像其他跑单帮的京城人如果零敲碎打的从花城批货根本不划算。
他们成本多高啊,根本争不过洪衍武他们。
于是太多的人的跑了几趟就不来了。
他们要么从洪衍武他们手里直接拿货,要么就是转而从石家庄、武汉或者是沪海走货,卖其他的服装。
那么自然,洪衍武和陈力泉毫无疑问成了最大的获利者。
仅仅半年,他们当初投进来的的二十万资金就翻了一倍半了。
即使洪衍武撤走了二十万本金。
可往后的一年里,留下来的三十万,又增加了三倍。
所以到现在,实际获利已经达到了一百二十万。
减去洪衍武于“五一前”再次抽走的二十万,再刨去和“大宝”、“力本儿”两组人这一年来的分红。
那倒腾服装的资金规模还在**十万呢。
完全可以说,光花城批货这一块,就挣出了一个百万富翁。
但话说回来,京城方面也就只能维持在眼下这个规模了。
这是因为控制在洪衍武和陈力泉手里的销货渠道,也仅有“服装夜市”和“秀水街”两个服装市场而已。
全算上不过百十号人。
那既然销售规模有限,自然进货量也就有了天花板。
但偏偏在这这段时间里,“高第街”的商户们却是一往无前、毫无停滞地发展着。
甚至由于京城方面的资金灌输,还比原有历史加速了。
到目前为止,这条商业街的名气越来越大。
客户范畴已经从周边附近,扩大到了大半个共和国。
南来北往的顾客都慕名前来,交易金额持续盼升。
像如今“高第街”单日的销售额,每天都在二十万上下,可以预计很快就会到三十万。
于是与之相形见绌,京城人的买卖就越来越像鸡肋。
既然离开饿不着,吃又吃不饱。
那自然就没人爱做了,除非涨价。
说白了,这就是买方市场和卖方市场完成了一次转变。
京城的需求量跟不上人家的发展脚步,已经不是不可或缺的了。
可“大宝”和“力本儿”哪儿有这个意识啊?
他们在这儿泡了这么久,对行情是了如指掌,只知道按价买货。
谁乐意成本上升,招致洪衍武不满啊。
再加上俩人大爷当惯了,又是流氓出身,无理还能找出理来呢。
实在不理解凭什么过去块八毛的利润能做,今天就做不了?
于是俩人始终采取强势态度对人,那也就把商户们都得罪了。
后来几次三番较量下来,这事儿索性彻底变成了斗气儿。
到这地步,如果再打个比方,“高第街”的商户们就像是长期受美帝压迫的经济弱国好不容易发展起来了一样。
再一遇到难以解决的贸易争端,人家渴望着扬眉吐气,就有心要掰掰腕子了。
这是长期情绪积累的爆发,新仇旧恨都在其中,其实已经无关利益了。
正是因为有付出一定代价的打算和觉悟。
这些商户才会众志成城一致对外,达成这种利益均沾,损失共同承受的内部协议。
说实话,如果事不关己,洪衍武还是很理解“高第街”商户们的,甚至还挺欣赏他们这么做。
可问题是现在这些人成了他的对立方,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没让大家久等,默默盘算了一会儿,洪衍武就做出了反应。
不过有关这件事到底该怎么处理,他没有细说。
在盘问了一下“大宝”和“力本儿”库存货物和现金流的情况后。
他只是很淡定的说这件事让大家只要按他的吩咐去做就好。
跟着出乎意料的,他倒是对另一件事儿做出了十分惊人的重大决定。
那就是当众公布了“力本儿”和“老根儿”私开工厂,往京城批售自家货物的行径。
并且要求“力本儿”和“老根儿”,不但要退回所有货物中的不当得利,而且俩人还必须共同缴纳罚款两万元,从此也不会再让他们负责往京城批货的买卖。
他们的差事,从此移交“亮子”和“德子”。
说白了,那就等于是把人开除了,而且还要追究后续责任。
是再严厉不过的惩罚了。
不用问,在这个本就需要齐心协力应对困局的特殊时期。
这种处理方式显得粗暴和性急,极容易引起内部的混乱和纷争。
弄不好就会招致“力本儿”和“老根儿”的剧烈反弹,甚至是决裂。
那就是未伤敌,先伤几啊。
所以在座的各位都很担心,觉得洪衍武很有点不理智,做出了不合适的决定。
甚至“大宝”和“锵五”情急下连“洪爷”都叫出来了。
虽然马上就闭上了嘴,可他们看向“力本儿”和“老根儿”,担忧之情溢于言表。
可是呢,在座的人却完全是多虑了。
谁也没想到,作为受惩罚且落了脸面的人,“立本儿”和“老根儿”竟然欣然领命。
他们不但站起来惭愧地认了错,而且诚恳地“认罪伏法”,也愿意接受这一切条件,毫无异议。
这让大家顿时愕然。
好在洪衍武随后又以声明的形式做了解释。
他说“力本儿”和“老根儿”的错,其实不在于他们开工厂上。
当初他曾对大家有言在先,不许损公肥私。
“力本儿”和“老根儿”犯得实际上是这个忌讳。
尽管单纯从利益上讲,他们并没有“损公”,只是“肥私”,而且反倒还节省了成本。
但他们动了不该动的心思,性质是一样的。
公私两便只是暂时的,天下绝没有采购和销售混为一谈的道理。
现在没出问题并不代表今后不出问题。
所以既然犯了规矩就要自己接受后果,没折扣可打。
不过罚完了,也要赏。
“力本儿”和“老根儿”用这种办法,减少了本应该出现的损失,替大家维持住了利润。
另外他们俩有出息,也有想法,愿意干,也有能力干更大的事儿。
那么无论从功劳,还是从情分上来讲。
即便他们今后不跟大家一起奔事儿了,也不能不扶他们一把。
所以他给“力本儿”和“老根儿”的厂子投十二万块钱,以帮助他们尽快实现牛仔裤的生产能力。
而这笔钱今后会用“鸿昌服装厂”的货物来抵消。
并且还会以最惠供货为条件,与之保持长期的合作关系。
说到这里,在座的各位都恍然大悟了。
敢情这叫亲兄弟明算账,一码归一码啊。
这也就难怪“力本儿”和“老根儿”的态度会是这样了。
在花城干服装的人人都清楚,牛仔裤这样的俏货是不愁卖的。
可那玩意加工工序复杂,耗费人工资金都大,就不是小打小闹能撑起的局面。
整个花城周边,也不过上塘有两家大厂具有生产牛仔裤的能力。
而且一家是专做外单加工的,另一家才是对内销售的。
“鸿昌”要有了这样的资金,那就一跃成了中型的工厂,在上塘可就数得上了。
什么十二万啊。
减去罚金,其实是给“鸿昌”十万块白用。
而且还不算利息不占股份,只是用货抵扣。
反过来要是厂子真能出牛仔裤了,京城的主要供货压力就不存在了。
确实从两面说,无论对谁都是好事。
不知不觉,席面上开始了骚动。
而不理各位表情各异,甚至被某些人误以为这就解决供货难题的最终办法。
洪衍武顿了顿,做了最终总结。
“出了这件事,我觉得有必要声明一点。有人说朋友之间如果做生意就不会再是朋友了。这句话我认为是绝对错误的。”
“因为说这句话的人,眼光太狭隘了。这种前提,是建立在彼此是竞争关系的基础上,也是建立在人把利益看得比友情更重的基础上。”
“而我认为,天下的买卖太多了,钱也是赚不完的。尽管是共存于一个行业,我们大家也根本不存在必须互相竞争的可能。我们完全可以一致对外,想办法合作去挣别人的钱。”
“相反,做买卖没有人始终一帆风顺,总会遇到难题和困境。那单兵作战可就太危险了,只有了可以信赖的朋友。关键时候,靠相互扶持,互相帮忙,我们才能度过难关。”
“因此从我个人的角度来说,我绝对相信,我们今后一起要走的路会很长,也会很宽阔,足以保证我们每个人都过上好日子。”
“我也真心希望各位越干越好。即使是再有人像我这两位兄弟一样出去‘单飞’,有了自己的事业。我也只有替他们高兴,尽力帮忙,衷心祝愿的。”
这话鼓动人心是真有水平。
几个京城的爷们都情不自禁的叫起好来。
“阿昌”、“阿花”、水清也纷纷鼓掌。
就连晓影都竖起了大拇指,小大人似的夸了一句,“说得真棒!”
这一下就引起了哄堂大笑。
然后大家就都站了起来,纷纷举起了酒杯。
至此,这顿酒席的气氛终于回归了正常,气氛大好。
也再没人提什么扫兴的事儿了。
-- 上拉加载下一章 s -->
第一百二十章 私语
这顿饭吃了一个多小时,菜都上完了,大家伙还依旧意犹未尽,谈兴甚浓。
让洪衍武没想到的是,“阿昌”居然偷偷把好几百块的单买了,这人还挺够意思。
于是他就有点不好意思了,索性把大家带去了“白天鹅宾馆”的“玻璃屋音乐厅”。
由他来做东,继续聊天喝酒。
尽管属于后起之秀,江边的“玻璃屋音乐厅”没有“东方宾馆”的“音乐茶座”那么有名。
可在格调上的确要更高一筹。
月上柳梢头,江风习习中,点上几杯鸡尾酒或啤酒,伴着菲律宾乐队的怀旧英文歌。
用句本地话说,那就是“潮人夜蒲之地,真系够晒梳乎”。
不过花城各种开放都领先于内地其他地方,洪衍武真没想到这个时候,这么高级的宾馆就已经有“鸡”了。
坐了一会儿,陆续看见好几个衣着暴露的女郎跟港客搭顾,那这种消费场可就有点少儿不宜了。
于是他就和水清耳语了几句,让她等孩子的冰淇淋一吃完,就把晓影带回去休息。
可惜他的建议虽好。
但孩子就是孩子,晓影还没玩够呢,来容易,走就成了难题。
任水清怎么好言好语地说都不行,她只要一拉晓影,孩子就开始哭。
别人要帮忙劝更完,那简直就是撕心裂肺的发脾气了。
不用问,这嚎啕大哭顿时搅了音乐厅里的气氛,惹得其他客人纷纷侧目。
水清作为孩子的母亲倍感尴尬。
幸好洪衍武有经验,这种谁都束手无策的情形他居然也有辙。
他开始忽悠晓影。
“宝贝儿,你可是个漂亮的女孩子。那你要是哭,得‘嘤嘤嘤’的哭,才可爱呢。像现在这样‘嗷嗷’的,就太难看了。别人会觉得你很丑的。不如这样,你‘嘤嘤嘤’地哭一下,要是能哭得好看,我就不让妈妈带你走了,咱们就留下来。好不好?”
二十三对六岁,智商碾压啊,晓影果然上当。
这丫头含着眼泪,就真试着“嘤嘤嘤”起来,结果努力了好几次都失败了。
最后一次用力过猛,还打了个嗝儿,登时把大人们都逗乐了。
可孩子多难为情啊?
晓影自己愣了两秒,张口就说不试了。
而且拽着水清的手扭头就走,水清连想拉都拉不住。
为此,大人们更是克制不住地笑了一气儿。
至于洪衍武呢,明目张胆的欺负了闺女,回过头来他又变本加厉地欺负老婆。
这天晚上,一直临近午夜,他才回去。
他没想到,水清竟然一直强撑着不睡在等他。
见他回来,这才放心。
跟着又因闻到他身上烟酒气味重,紧着忙和给他沏茶、放洗澡水。
可他倒好,等洗澡水放好了,死皮赖脸地一把抱住水清,非说他们俩想到一块儿去了。
然后硬是不顾已经困得直打哈欠的水清求饶,还是给人家拖进了浴室,耍了一回流氓。
不过这样一来,俩人倒都精神了。
一起洗完了澡,洪衍武打电话跟宾馆的“room sevice”要了两碗馄饨面。
穿着浴衣的俩人就相亲相爱坐拥在沙发上聊天,等宵夜。
这时候洪衍武开始“老实交代”了,他跟水清说其实他们今天喝到十点多就散了。
其实他没喝多少酒,回来晚,是因为和“阿花”、“大宝”、“锵五”在大堂又谈了别事儿。
他要订做一款腰包,把大概的样式画了给“阿花”看。
经过讨论,她说用尼龙材料能做。
然后又谈了些样品的细节要求和如何保密的问题。
这样他就决定从“大宝”他们这边的拨出九万块,先定做了两万个。
这活儿挺急,就是为了填补最近供需矛盾导致的空档的。
因此对“阿花”有点大。
恐怕她自己吃不下,还得分包出去呢……
水清以为洪衍武说的腰包是洪衍茹设计的作品,听着他自顾自的念叨也没插话,只是十分惊叹订货的数字。
“啊呀,怎么订了这么多呀?刚才听你说给人家十二万做牛仔裤,就够让我心惊肉跳的了。一转眼,你又花了九万,这也太吓人了。你当初不是说只是负责联系批发,赚些劳务报酬吗?我怎么觉得……”
“觉得都是我做主?我才是真正的老板?”
洪衍武接了一句,然后笑了,安慰似的拍了拍水清的肩。
“别怕别怕,你想的是对的。不过,我不是想要吓你,也不是想瞒你。你想想,如果一开始,我就把这些事告诉你,那你是什么反应?你能接受吗?我心里没底啊,真怕把你吓跑了,我不敢冒这个险。当然,我知道你对我的事儿一直挺好奇的,这不就向你坦白了。”
“那你……那你……”水清想问什么,却有点难以启齿。
洪衍武却看出了她的意思。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我还有什么事瞒着你,对不对?现在我都可以告诉你,批发服装的买卖,规模大约是八十来万吧。还有我表哥他们村办厂生产的旅游商品,也是我的人在京城负责销售。那个规模要小一些,只是长城和故宫有销售网点,而且有淡旺季。目前每月销售额,大约十万吧。当然,无论哪个,都是有执照,照章纳税的合法收入,这个你绝对可以放心。”
“一……一百万……”
水清真不知该作何反应了,脑子又懵了。
百万富翁这个词儿,对她而言向来只在小说里见过。
怎能置信,在今天这个连万元户都稀有的年代,居然自己的丈夫就是传说级别的大富翁?
这么一大笔钱,已经堪比许多中型国有厂家的资本了,根本不是“外快”两个字再能概括的了。
“这……这……真的都是你的?”
面对水清迷茫的追问,洪衍武却予以了纠正。
“不,严格来说,还是我和泉子两个人的。另外,你也别认为这都能变成现钱。经商的人手里其实没多少现金,像‘阿花’这样开厂的,挣的钱都投入到生产了。买设备材料,雇工人。像我们这些搞销售的,钱得用来打通一系列卡着你脖子的关系,大部分又都扎在货上了。俗话说的好,经商赚得是货,不是钱啊。”
“那……那也够了不得了。按过去的标准,你们俩就是资本家呀。那……那既然你们有这么大的生意,为什么自己不管,却要在‘北极熊’继续上班呢?是因为担心政策会变吗?”
看着水清不解的眼神,洪衍武又摇了摇头。
“不是担心政策的事儿。我确信,即使有波折,政策也会越来越好,越放越开。因为从上到下,所有的人都不想再过苦日子了。日子刚好点,怎么可能走回头路?”
“可赚钱虽然是为了更好的生活,但生活的内容却不能只是赚钱。我最大的生活目标就是和你好好地过一辈子,陪在家人的身边,让大家一起都幸福。”
“你来说说看,既然如此,我为什么不在‘北极熊’呢?这里的领导、同事都那么好,还能天天和你在一起。在这儿上班既让家人放心,自己又心情愉快,再美好不过了。或许有一天我会从‘北极熊’离开,但那也一定是为了家庭的原因。”
“我告诉你,我父亲念念不忘的就是把我们洪家的老铺重张,这是他最大的遗憾。那么无论如何,我一定要满足他老人家这个愿望。不但要让他亲眼看见老铺重张,我还要经营的比以前还好。”
“所以,我和泉子跟‘张师傅’学手艺也是待在这里一个原因。是在为了这个目标努力。相反,这些如今特别赚钱的买卖,却不是我想要的生活,不过是帮我完成必要的资金积累手段而已。”
“至于现在赚到的这些钱,我总要花出去的。除了今后要贴在老铺上面,还有一些重要的事也需要用钱呢。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吗?我要做那些没有人愿意做的事,尽量把好东西给以后的人留下来。这个我没骗你。”
洪衍武的话水清当然毫不怀疑,单先生的书她已经见到了,马上就说。
“我相信你。我支持你。”
可也不知为何,虽然有这话,可她仍旧面带忧虑。
而且随后竟默默的叹了口气。
这下轮到洪衍武不解了,他搂紧了水清。
“清儿,你还在担心什么啊?如果我哪儿做的让你不高兴了,你就说出来好不好?我实在看不了你不开心的样子。”
没想到水清却说,“不是你的问题,主要是我自己的心理一直还调整不过来。”
“说实话,今天吃过这顿饭,接触到你的这些事。我就只有一个感觉,那就是经商真难。不光难在经营上,难在算计上,也难在了选择上。”
“像你们和‘高第街’那些商家的矛盾,好像谁都有道理,好像谁又都有点不对。席间,大家伙也都没有准主意,一人一个说法。要让我想,怎么都为难。也就是你,面对这么大的事儿,还稳如泰山,心有成算的。”
“还有你那两个自己办厂兄弟。你罚他们那么狠,我当时吓了一跳,眼瞅着大家也都慌神了。都怕你们吵闹起来。可没想到最后是这种结果,你不但让他们都心甘情愿认了错,还替自己增加了助力。”
“这就让我想起你曾说过的话,‘人世间的为难,正在于情和理产生了矛盾,难以调和’。甚至于我现在看,恐怕在经商这件事上,还要加上面子和利益。你就凭自己,居然能把这四样处理得这么好,难能他们大家都服气,尊重你。”
“要照我看,以你的水平恐怕就是管咱们‘北极熊’那样的国营大厂也不再话下。真让你来管,没准咱们郭书记和杨厂长都比不上你呢。你待在大食堂,实在是屈才了。”
“可话说回来,正因为如此,这些事又有多么的累人呀。不光是身体的累,更累脑子,累心。你得操心多少人的事儿啊?我不能不心疼你,所以才会觉得难受。可那么多人得靠你吃挣钱,我又不能让你不管他们……我……我又帮不上你一点忙,只……只会花你的钱……”
水清的话把洪衍武深深的感动了。
他再次想起了那句话,“真正关心你的人,从不在乎你飞得多高多远,只在乎你飞得累不累”。
于是从内心突然生出难以割舍的依恋。
这种依恋的深重,足以让他甘愿赴汤蹈火,付出一切。
他紧紧地搂抱住了他的妻子,体味着这种他曾以为自己绝不会得到的幸福。
连房间的门铃响了都没有察觉。
-- 上拉加载下一章 s -->
第一百二十一章 安排
1983年5月27日,周五。
这一天早上九点半,“阿昌”、“阿花”、“大宝”、“锵五”四个人,又都到“白天鹅宾馆”的大堂来候着来了。
这都是昨天说好的。
洪衍武除了要带“阿昌”和“大宝”去办正事。
他还让“阿花”来陪水清和孩子上街,“锵五”负责她们的安全。
不过最后这件事,洪衍武昨天倒是忘了跟水清说了。
水清早上意外得知,就有点不好意思。
她跟洪衍武直说,“我自己带着晓影就行了。何苦麻烦人家?你不是还有两万个包要交给‘阿花’做吗?就别让人家把时间浪费在我们身上了。你那兄弟也是,快让人家忙和正经事去吧。”
可洪衍武却说,“什么正经事儿?对我来说,你和孩子才是最重要的。要是不把你们安排好了,我哪儿有心思干别的啊?还是让‘阿花’和‘锵五’陪你们出去转转吧。都是自己人,跟他们没必要客气。包的事儿你也别担心,大批量生产不急于这一时。总得等样品先做出来,确定没问题才行。”
说完,他根本不容拒绝,硬是给水清的提包里又强塞了一千块人民币和一千块外汇券。
“喜欢什么你就买。只挑东西,别挑价格。花光了没关系,别老想着省钱。”
这自然让水清心里特别幸福。
但女人嘛,嘴上却仍要嗔怪。
“好啦好啦,瞧你能的。你这人,什么都是你说了算。”
要说“阿花”不愧是本地人,她来当导游比任何人都称职。
这一天,不但陪着水清和晓影好好逛了沙面,带她去了期待已久的“露德圣母堂”。
还租了一条小船带她们饱览了江景。
中午特意带她们去老字号的店家去吃汤粉小食。
别看便宜,味道却绝对是顶呱呱的。
下午呢,则应水清的要求,为了满足她的好奇心,又带她去逛了“高第街”。
至于洪衍武给的钱算是多余。
因为水清语言不通,根本争不过“阿花”。
这一天所有的衣食住行,竟然全是“阿花”来付账的。
哪怕就是水清把钱交给“锵五”,委托他来代付也没戏。
“锵五”毕竟不是纯粹的本地人,他的广东话会说,但也不利索。
人家“阿花”叽里咕噜几句,就没他事儿了。
最恐怖就是逛街的时候,水清根本就不能对任何一样东西表示出兴趣。
因为别说她谈好价钱的货色,“阿花”一如既往地买来送她,怎么反对也没用。
甚至就连她放下的东西也一样。
只要她问过价儿的,扭头一走,后面“阿花”就又把东西给买了。
这还怎么逛啊?
还不多会儿工夫,水清就发现已经糊里糊涂就买了不少东西。
连“阿花”带“锵五”,手里都是拎得大包小包。
这样的热情,自然弄得水清是哭笑不得。
于是她都不敢问价了,赶紧打消了一切采购计划,匆匆离开了这里。
正好晓影渴了也累了,大家身上也有点汗津津的,几个人就找了家卖甜品糖水铺休息。
好在这次总算是水清抢着把钱付了,她才算心下稍安。
不过,吃东西的时候,她还是觉得不合适。
以她的道德标准,是不能这么白白占人家便宜的。
于是为了想要把人家给花的钱如数奉还,她就委婉地对“阿花”开了口。
“大姐,说实话,我认识的同事和朋友里,还从来没有一个人,像您待我这样好过。这次花城能认识您,对我真是一件幸运的事。托您的福,我们过的很愉快,我会把这美好的一天,和您的好处永远都记在心里。只是有一样,我和孩子已经让您受累了,给您添了不少麻烦,可万万不能受您这么多礼物啊,这钱……”
水清的意思,“阿花”立刻明白了。
她却不容她说下去,一摆手打断。
“你看,我比你大几岁,你又称呼我阿姐,那这些小意思算得什么啊。阿妹啊,你把话说反了,能认识你才是我的荣幸。哪里有麻烦啊?何况你大老远地从京城来,又是洪先生的太太,那我招待好你本来就是应该的呀。你就莫要再客气了。只要你开心,那我就开心啦。”
可水清也不肯半途而废,她想了想措词,继续又劝。
“大姐,也不怕您笑话,我这人懂的东西不多,见过的世面也少。所以有些事特认死理。就比如,您要不收下我的钱,我心里难安,晚上可就睡不着觉了。”
“另外我担心的还有一样。那就是真接受了这些东西,以后没法教孩子了。您看,晓影已经懂挺多事儿了,她可全看在眼里。我不能让孩子以为世界上有白白能拿的东西啊。您有好几个孩子呢,想必能体谅我的苦衷。”
“最后呢,经商的事儿我虽然不懂。但我知道小武是个做事特别有主见,特别靠谱的人。他一贯就事论事,不会受别人干扰。那么我觉得,其实只要您按他的要求办就好,其他的真不用再客套什么了。说实话,这事要按您的意思来,我也怕他会怪我呢。所以您要真为了我好……”
水清的诚恳的坚持,让“阿花”分明地感受到了。
她也就不说那些虚头巴脑的客气话了,而是由衷感叹。
“哎,阿妹,我只能说洪先生真有福气啊。能讨到像你这么靓,脾气这么好。还这么会说话的女人当老婆。难怪他的生意一帆风顺,做得这么大。你有旺夫运啦。”
“那好,你既然说出了这么多道理,那我听你的。就按你的意思,我把钱算给你好了。不过,我要买些本地的特色水果送你,你总不会推辞吧?”
见水清总算点了头,“阿花”终于笑逐颜开,竟然又说。
“实在话,反过来说。能有洪先生这么好的老公,不但证明你命好。也证明你人聪明,眼光更好。你不来做生意,真是有点浪费了。我敢说,你自己来做,也一定发达。绝不会比洪先生差……”
“阿花”已经被生活历练成了一个知情达意的人。
很容易的,水清也被她给逗得忍俊不禁,笑起来了。
而通过这件事的相争,两个女人彼此似乎更亲近了。她们后来又把洪衍武当成话题聊了很久。
“阿花”给水清,讲起了当年自己生活困窘时,洪衍武给予她的帮助。
说要不是他租下自己的房子,还给每月百元的薪水,她的生活早就不堪重负了。
还说要是没有他带给自己的眼界和见识,那如今还在工厂里挣几十大毛,苦熬着呢。
哪里还谈得上做生意?
更何况洪衍武才刚说大家要互相支持,就马上给了自己那么一笔大订单。
特别是那个包的式样有意思,她一看就觉得能够大卖。
别说京城了,真产出来在花城卖,都会抢疯了……
没有一个妻子不愿意听别人夸自己丈夫的。
男人往往只会以自己女人的外表为荣,而女人却不只是男人的外表而自得。
出了真正的感情意外,像才华,财富,地位,那都是她们炫耀或引为自豪的东西。
而“阿花”的话描述出了洪衍武言行合一,有本事,讲义气的诸多优点。
水清自然压抑不住心中的喜悦,听得愈加津津有味。
第一百二十二章 感触
同样的一天,就在水清、晓影出发去游玩的同时,洪衍武和“阿昌”、“大宝”则坐上出租车赶往了增城县的新塘镇。
早上十点半,他们三人的身影,出现在了“爱华制衣厂”的大门前。
这就今天的目的地。
他们来这儿,是为了寻找短期内可以取代“高第街”的货源的。
根据“阿昌”的介绍,这家制衣厂是镇商业合管会兴办的。
它和镇政府办的“杰华制衣厂”,是目前镇上仅有的两家有牛仔裤制造能力的企业,也是仅有的两家乡属企业。
而因为商业合管会在商业领域独具优势,渠道广,就经常能接触到外商的订单。
于是渐渐的,这家厂子也就和镇政府的厂子在分工上明显区别开了。
一个专门负责对外创汇,另一个专门负责对内销售。
不过照“阿昌”的看法,“爱华”厂生产的服装,尽管质量比“杰华”厂要好,款式也新颖,可想要在这里找到货并不那么太容易。
因为对外代工的贸易性质已经决定了需要用外汇结算,如果用人民币对内销售,厂长是没法跟上头交代的。
另外就是人家的生产任务安排得也很紧,因为质量把得牢,客户都是回头客,订单多得简直做不完,现在正谋划筹建分厂呢。
在这儿,费尽口舌,恐怕最多也就能搞到百十条库存次品而已。
倒不如把精力放在“杰华”厂上。
那儿可就不一样了,他不但跟厂长认识,那家厂子的库管主任还是他的远亲。
“力本儿”之所以还能弄到少量低价牛仔裤,其实走的就是这条门路。
而且如今季节也变了,广东在最南方,已经率先换季了。
那么最近拿牛仔裤的人就只能批发给北方人,一定有所减少。
所以虽说“杰华”的牛仔裤现货一样很紧俏,可想必还是有调配空间的。
库里的现货,一定会优先批给他们的。
不得不说,“阿昌”完全是在替洪衍武考虑,谁要听这个建议肯定都觉得很划算。
可偏偏没想到,洪衍武却只是笑笑,还是非要先去“爱华”看看再说。
那么好,办事不由东,累死也无功。
见洪衍武一副心有定算的神情,“阿昌”也就没有再劝,便出面从传达室打电话试着跟厂长办公室联系了一下。
要说运气还真不错,厂长办公室里的人,听说来了京城的客户,并没给他们吃闭门羹。
这样,他们一行便获准进入了厂区。
这个厂子的面积真是不小,拥有两座各占地两千平米的厂房。
在厂房的对面,相隔几十米远,是一座漂亮的带走廊的办公小楼。
而在厂方与办公楼的中间地带上,还有一座带仙鹤雕塑的水池。
显而易见,连年的出口创收,给这家乡镇企业所带来的富裕风貌,已经淋漓尽致的体现在了标志的建筑风格上。
从而使他的气派提升了一个级别,都能赶上县级的厂子了。
甚至让人尤为意外的是,在办公小楼的门前,居然还停着一辆“bmw”的高级轿车。
不用问,与尚不知此品牌为何物的“阿昌”和“大宝”不同,洪衍武实在是小小的激动一把。
因为他怎么也想不到,这辈子居然会是在这儿,看见德国“宝马”的第一眼啊。
忍不住再往深了想,那心里更是感慨良多。
因为除了他,此时没有一个人能意识到,新塘这个地方未来是个什么样子。
不过短短三十年,这块地方就能成为数千家厂子云集,高楼大厦林立,名符其实的世界牛仔裤之都
未来,将会有数十万本土和外来务工人员聚集在在此地,从事牛仔裤行业或牛仔裤配套行业。
这里的牛仔裤产量将会占据全国牛仔裤产量的六成和全球产量的三分之一。
尽管污染的代价必不可免,可这是另一码事。
最重要的是,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都不会出现像我们这样的发展速度。
没有一个国家的人,能像我们这样靠自己的双手,在短短几十年,就能把一个行业从最底层的加工工作做到全产业链的。
这就是改革开放的力量,也是只有吃苦耐劳的华夏人才能创造出的经济奇迹。
别忘了,此时此刻,这里才仅仅有两家乡属企业从事牛仔裤制造。
一起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而无意中,他,也已经是参与其中的一员了……
在二楼,一位姓王的办公室主任出面接待了他们,刚才的电话正是他接的。
不过还没容“阿昌”代表洪衍武说明来意,王主任就先表示歉意了。
“几位先生先坐下喝茶等一等,我们厂长陪着德国客商正在车间里验货呢。”
洪衍武这才明白了楼下的那辆“别摸我”的来历。
他也知道人家这事儿肯定跟重要,于是也就坦然坐下来,慢条斯理地跟王主任闲聊,打听工厂的生产情况。
王主任见他们几个都是衣冠楚楚的样子,手提港式皮包,抽的烟都是“中华”。
也不敢怠慢,于是只要能说的都说,一再添茶。
甚至连洪衍武提出想去“打版室”看看的要求都满足了,亲自带着他去转了一圈。
这就是商品经济初级阶段,毫无商业机密的意识。
这样约莫过了近一个小时,等到楼下终于传来一阵汽车引擎发动的声音,还夹杂着一些人说话声时,洪衍武就知道厂长大概快忙和完了。
于是几声类似于“再见”的德语响起时候,他就故意冲“大宝”挤了挤眼,然后模仿着油漆匠古斯丁的口吻,说起了电影《虎口脱险》里的台词。
“行了,德国人都走了。街上一个人没有。”
没想到“大宝”脑子也可以,台词儿接得倍儿利索。
“那我们也走了,我把他带到我家去。”
洪衍武又赶紧故作肃穆,说出了下一句。
“不行,德国人可能去你家。”
至此,俩人都心有默契地嘿嘿笑了。
唯有“阿昌”和王主任在旁边是一脑袋雾水。
没办法,广东人是从不开这样的玩笑的,的确很难明白他们在说什么。
第一百二十三章 法兰福克
洪衍武终于握住了“爱华制衣”厂长的手。
厂长名叫曾桂祥。
尽管此人年纪不大,看上去就三十四五的年纪。
但手上却有农具磨出的厚厚老茧。
他黝黑的脸颊与风霜吹打出的皱折,也显示着他曾经是个常年与土地打交道的农民。
而且洪衍武一眼就知道,这位曾厂长如今正在经历由朴实到虚荣的进化蜕变期。
不为别的,就因为他身上穿的衣服,简直就是一种矛盾的集合体。
他的衬衣很合身,脚上踩着一双高跟儿盖儿鞋,都是进口货。
可下身却是一条绝对不含毛的化纤裤子,膝盖上明显的拱起了两个大鼓包。
还有他打着的领带,花色实在有够夸张。
黄色底加紫色花纹的大对色,让人看了眼发花。
但却是一丝不苟系着,甚至还别着一个金质的领带夹。
总之,这是在我们的服装制造业才刚起步的时期,一种非常特殊的暂时状态。
曾厂长作为服装行业的生产者,就连他自己的服装,品味的格调都很糟糕。
但话说回来,这毕竟也说明这位曾厂长某些意识已经开始逐渐觉醒了。
因为像负责办公室王主任,依旧停留在过去,还没有这种“乡气的时髦”呢。
毫无疑问,曾厂长比起他来,已经在想尽办法与“国际接轨”了,同时也在尽力使自己和曾经的过去永远的决裂。
否则,他又为什么会洋洋自得在洪衍武他们面前,反复强调“爱华”产品质量、效率和管理都充分获得外商的普遍认可呢?
甚至在谈事儿之前,还一再追问洪衍武是否有提供外汇结算的能力。
显而易见,他始终在享受着自己如今身份转变带给自己的那一份优越感。
也是在用手里的职权体会着自己被别人所求的乐趣。
说白了,他和洪衍武他们接触的目的,其实在于炫耀,而不在于达成什么实际的交易。
洪衍武甚至在揣测,或许这位厂长,正是为了堂而皇之地拒绝他们的要求,才愿意在百忙中见他们这一面的。
为什么这么说?
这不是洪衍武的心里太阴暗。
因为事实上来讲,当他回答自己可以用外汇券付账时,曾厂长曾经一度愣神,他的眼睛里竟然出现了失落。
而当洪衍武又说需要大量现货的要求之后。
曾厂长却突然又兴奋起来,甚至是用快乐的语调来拒绝的。
“洪先生,这个不可能。因为现在我的厂子里的活,全部都是给德国法兰福克一家公司的。德国人给的工期非常紧,他们还经常来检查进度,刚才就是他们的代表看过以后刚刚走了。说实话,我们的订单已经排到了一个季度之后了。这一个月之内,更是安排得死死的。我是一点办法都没有的。你们要等不及,还是去别的厂看看吧。”
最关键的,还是曾厂长在说完这番话后,似乎得到了莫大的享受一样,长舒了一口气。
然后就靠在椅子上笑吟吟地望着洪衍武他们,似乎在等待着欣赏他们脸上露出失望的样子,自己告辞离去似的。
说实话,如要换做别人。
此刻多半已经如曾厂长所愿,负气走了。
要是脾气不好的人,甚至还可能在走之前,特意指正一下曾厂长把“法兰克福”说错的问题,让他难堪一下。
而事实上,“阿昌”和“大宝”也都面露丧气,感觉像吃了个苍蝇一样。
可偏偏洪衍武就是没有这么做,他反倒从曾厂长的身上发现了可乘之机。
因为像这种通过让别人失望来证实自己价值的奇怪心理,只能说明曾厂长已经压抑了太久。
他现在好不容易熬出了头,出现这种类似于小人得志的表现,虽然令人讨厌,但纯属自然。而且背后也往往隐藏着更多的不满足。
要知道,洪衍武因为前世的商业经历,在人性的把握上,掌握了比较黑暗的一条理论。
那就是一个人的内心如果有见不得光的地方,就是最大的弱点。
只要你抓住他这方面的把柄,他就听凭你指使了。
所以他非但不生气,反倒从包里拿出了两条外烟来要送给曾厂长,然后就提出想去车间看一下。
他的好气性让人十分意外,无论是“阿昌”、“大宝”,还是“曾厂长”都愣了一下。
但不出所料的是,“万宝路”、“希尔顿”的外国字儿确实晃了曾厂长的眼睛。
他顿时改了态度,嘴上说着“怎么好意思”,然后就站起身来。
比较客气地带着三人走出了厂长办公室,向楼下走去。
这正是洪衍武所期待的反应。
于是他更笃定了几分,就故意岔开了话题,有意地同曾厂长聊起了别的。
“曾厂长,你们厂里的效益还真不错嘛。”
“当然啦,主要靠做出口的订单。全镇只有我们一家嘛。”
“你们一直都在做出口的活儿吗?”
“是啊,有三年多了。”
“那你们一定都富得流油了?”
“还好啦,做一批活下来,外贸单位要扣留一些,商业合管会也要留一些,还有镇上的水费、电费、卫生费、管理费。再有交了税后,工人还要开支。工厂还要打掉一些折旧费用,剩下的也就马马虎虎了。”
“您谦虚了吧?我看厂子盖得还是蛮气派的。比花城市里的国营工厂都不差。”
“啊,脸面总还是要有的,外国人对厂容厂貌很看重的。这也是我这三年里最大的贡献啦。原来的厂房破烂得没法见人啦,我刚来的时候,还要在一个漏风漏雨的小小房间里面办公。”
“哟,敢情这厂是您一手给弄到这个局面,办成明星企业的啊,那您真是这个厂的大功臣啊。上面一定特重视您吧?就没说提拔您这个人才去管更重要的工作?”
洪衍武故作夸张的称赞。
曾厂长自然被搔到了痒处。
假意谦虚地说,“哪里哪里,说实话,上面没人,再走一步是很难的啦。而且厂里也离不开我,别人和外商沟通还是有些难度的。我知足了,好好把眼下工作做好。三年内,能再把厂子规模扩大一倍就好了。”
“哟,那您可真是个愿意干实际工作的好厂长。改革就需要像您这样的人啊。”
洪衍武顺毛捋完了最后一把,顿时话锋一转,提了一个尖锐的问题。
“那像您一个月能挣多少钱啊?”
谈到这个,曾厂长倒有点心虚,不过还是照实说了。
“一百来块,加上奖金,算是二百块吧。”
洪衍武立刻故作惊讶状。
“您开玩笑呢?不会吧?您这样的明星厂长?……不对不对,您一定在骗我。我识货,看您这领带夹、这衬衣、这皮鞋,哪一样不得几百块?”
曾厂长便赶紧解释。
“啊,你说这个,这不是我自己买的,那都是客户送的呀。凭我自己的收入哪里买得起?说实话我们比其他工厂的收入要高,可比你们私人老板,那就不如太多。这个没有办法的啦。也就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啦……”
洪衍武又问。
“那您家里生活还是不错的吧?”
曾厂长的语气多少有点无奈。
“马马虎虎吧。老婆得了哮喘,连地都种不得了,只好在镇里摆个小摊子。我有四个小孩,还有一个老母亲。好在我的工资还可以,比过去全家都靠责任田,也算是好的了。”
“什么?您有四个小孩儿?”
“是啊,大的已经十六岁了,小得也七岁了。”
“洪衍武”和“大宝”作为京城人,顿时互相交换了一个不易察觉的羡慕眼神。
而“阿昌”作为本地人,对此倒是没什么反应。
第一百二十四章 画饼
谈话间,几个人已走进了车间。
车间最外面是包装的岗位。
一堆堆如小山般的牛仔衣物旁边,坐在小板凳上的女工们都在用剪刀飞快地剪去线头。
再往里一些,能看见的是熨烫区。
热气蒸炉旁边,几个后背湿透的熨工,也正在舞动着手中熨斗压熨货品。
好一副热火朝天的景象。
而在这里,洪衍武极为惊喜的发现,厂里生产的,恰好是他刚刚在打版室里最中意的品种牛仔短裤和牛仔裙。
款式新颖,颜色又好,正应季节。
于是乘着曾厂长与一个工人说话的空子,他就对身边的“阿昌”和“大宝”低声下了指示。
“这儿的货色太好了。我非得从他这儿挤出一大批来不可。一会儿你们别的也甭管,只要拉他去吃饭,能让他上了咱们的饭桌就行。”
“阿昌”和“大宝”对视一眼,都不动声色点了点头。
这样等到再走出厂房,来到空地上,他们几个就开始依计行事了。
洪衍武先抻茬。
“曾厂长,您看这大半天,给您添了不少麻烦,我们心里都挺过意不去的,看钟点儿现在也是中午了,咱们一块去吃顿便饭。我们请客……”
不料曾厂长一转眼珠,却连连摆手。
“不了,不必客气。我们厂有食堂,我下午还有事呢,今天就不能奉陪了。你们要有什么打算,咱们还是快些讲出来的好。”
洪衍武听了一笑。
“您这说辞找得不好,您别跟防狼似的防备我们好不好?我们要做的是大生意,可没打算靠一顿饭贿赂您,就能把生意谈成。真是价钱不合适,条件谈不拢,我们即使天天请您吃饭那也没用啊。对不对?”
“大宝”这会儿也装出不满的样子招呼上了。
“曾厂长,您可太不够意思了,我们大老远从京城来这儿,靠着缘分才寻到了您的门儿上。您说您怎么就连顿饭都不肯赏光呢?我们又不是国外那些阶级敌人。您至于的么?”
“阿昌”哈哈一笑,竟然越俎代庖主动替曾厂长解释上了,不过他的意思也同样是拉客。
“啊呀,你可真能乱讲,什么阶级敌人哪,哪里挨得上嘛。就是外商来了,厂里也是要招待作陪的。咱们自己同胞就更不用说了。哪能这么不近人情?俗话说,买卖不成,仁义在。交个朋友嘛。曾厂长你说对不对?”
“大宝”跟着又起哄架秧子。
“对对对。老曾哎,我再跟说一道理。想当年,你们的孙中山到我们京城来,我们京城人待他可不薄呀,好吃好喝好的,最后都把大清的社稷坛都改成以他名字的公园了。现如今我们京城人到你们广东来,就让您陪一顿饭,这不过分吧?”
好嘛,广东话哪比得上京片子的利索啊?
再说这是群口儿对单口儿。
嘿,你一句,他一句,曾厂长根本没法招架啊。
正巧此事中午收工的铃响了。
那甭废话了,干脆走人吧!
十分钟之后,在镇里最体面的一家饭馆的单间里,几个人落了座。
这里的菜价儿不便宜,据说味道也不错,但装潢却是很简陋。
连菜谱都没有,菜名就写在柜台后面的黑板上,品种也不多,十几个而已。
洪衍武也懒得看了,索性一张口一样一个,全都要了。
这副毫不在乎的不吝劲儿,给曾厂长看得目瞪口呆。
在等着上菜的身后,他就忍不住感叹。
“看来还是你们私人老板好啊。赚多少都是自己的钞票,这叫一个豪爽,可不像我们乡镇企业呀。上面有人管着,别说完不成利润了,连招待费超支了,都是要挨批的。”
洪衍武一听他主动往这方面靠拢,自然高兴,顺着话茬就说。
“其实吧,乡镇企业唯一的好处就是旱涝保收,个人不用替公家承担商业上的风险。不过,话说回来了,眼下做牛仔裤的生意完全就是稳赚不赔啊,哪儿还有什么风险啊。谁要能自己开厂做这个,那几年就能成个百万富翁了……”
这时菜上来了,先是一道“白斩鸡”。
曾厂长咀嚼的速度,表明了他的胃口非常之好。
但呷了一口啤酒之后,他却被洪衍武刚才的话逗乐了。
“小老弟,你这话有点想当然。这确实是门好生意,人人都想做。可谁又那么大的本钱呢?”
“你知不知道,牛仔裤是制造工序最多的一种服装。一条牛仔从布裁片到制成一条牛仔裤,要经过十几道的工序,每一道的工序都需要缝纫机,不少特殊工序像压骨、拉裤头等等,甚至还需要一些价格更高的缝纫机,那是需要进口的。”
“布置一条这样的生产线,起码也要七八万。再加上房租、牛仔布料、辅料等等的开支。那怎么也要十万块,对任何人来说,那都是一个天文数字!其实我们这里的私人老板,十万块身家的也不是没有,可他们都是干别的起家的,这不代表他们就能拿出十万块现钱干这个。要不怎么全镇,就乡里投资的两家厂子能做牛仔呢?”
但他可没想到,洪衍武不以为忤,反而笑了一声。
“那可不一定。曾厂长,我看你自己干就挺合适。钱的事儿其实好解决,关键还是得懂行。我看只要你愿意,很快就能开这样一家厂子……”
好嘛,这句话,让曾厂长登时就被酒给呛着了。
咳嗽了好几声,他才捋顺嗓子。
“小老弟啊。你没喝酒怎么就满嘴醉话啊?咱们别开这种玩笑好不好?”
没想到洪衍武此时却一本正经起来。
“曾厂长,我可没开玩笑。这是跟你说正经的。”
曾厂长又不免愕然了,半晌才终于看出洪衍武话里有话。
“你到底什么意思啊?”
这时洪衍武如狐狸一样的眯起了眼睛。
“我的意思简单。‘爱华’再好也是镇里的,就拿二百块工资,给别人当牛做马的,仅挂一个厂长的虚名。哪里有自己单干舒服?您懂技术,懂管理,缺的仅仅是启动资金,难道你就甘心一辈子奉献,不想自己也尝尝百万富翁的滋味?”
跟着他就凑近了曾厂长低声说。
“当然,您现在没钱,可我有钱啊。俗话说的好,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我就愿意做您的朋友。您看这样好不好,您从德国人的货里给我挤一部分出来。我每一件短裤给您提五毛,每件裙子提一元钱好不好?像这样的买卖,如果咱们做几次。那开厂的钱不就出来了嘛?而且真等您开了厂,咱们今后还能继续合作。”
曾厂长此刻已经彻底停止了咀嚼,听了这些话后,他抬头深深地望了洪衍武一眼。
既犹豫,又带有抵触地小声回应。
“我算是真正明白你的意思了,你可是给我画了一张大饼啊。可……这样……不太好吧?”
第一百二十五章 蛊惑
洪衍武却满不在乎地继续攻心,因为曾厂长的犹豫就已经说明问题了。
“老曾啊,既然说到这份儿上,咱们就说点实在的吧。你是堂堂的大厂长。可你自己好好想想,你自己的日子难不难?家里大大小小六张嘴全指着你喂呢。老婆要看病,孩子还要读书,今后长大了,他们还要成家。你们本地的彩礼和陪嫁的标准,应该都不是小数吧?这就靠你那二百块的工资奖金?”
“说了你家里的实际情况,咱们再说说厂里。你确实是当之无愧的功臣,是你三年的辛苦造就了今天的‘爱华’。你创造的利润早应该过百万了吧?可你又能从厂里得到什么呢?钱你落不着,你没后台,提拔又没指望。更操蛋的是,就连这个厂长的位子,你恐怕也坐不牢靠。”
“我不是吓唬你。你好好看看,咱们身边哪儿其实都一样,真正干事儿的人,是落不下什么实质好处的,只有吃苦受累的命。说白了,现在是离不开你才用你。真等方方面面都稳定了,你不再是不可或缺的时候,上头能不换人来摘桃子?倒时候夸你两句,就把你给换个地方继续当‘开荒牛’去,你哪儿讲理去?”
“还是现在全国流行的那句话对,有权不用,过期作废啊。你真应该替自己好好考虑考虑了。我实在是不忍心看到你日后两手空空,去坐冷板凳的一天啊。”
洪衍武很“由衷”地替曾厂长“着想”,让曾厂长情不自禁的一愣。
然后他就点燃了一根烟,为自己忽略了的隐忧陷入了沉思。
直到热菜也开始上桌了。
他才猛地抬起头来,像下了某种决心地掐灭了烟头。
“那你想要多少?”
“当然是多多益善了。”
“你答应的都能做到?我……我可要现钱……”。
说完这句,曾厂长的脸情不自禁地红了起来。
显然这种事儿他是第一次,还没经验。
而面对他的质疑,洪衍武很能体谅。
便索性打开皮包,让他自己来看。
说实话,洪衍武今天是来探路的,带来的钱不会太多。
但因为就没打算空手回去。
所以两万块人民币现金,一万块的外汇券还是有的,这是预备着交定金的。
这样一来,曾厂长就真的眼红了。
他马上在心里飞快地计算起来,而且很快就做出回复。
“我想想办法,大概能给你们挤出六千条短裤,四千条裙子。短裤的价格是五块五,裙子的价钱是十块三毛,都是外汇券结算。我的钱单给,按你们说的。你们觉得……这样觉得可以吗?”
说到最后,他声音渐小,忍不住口干舌燥地舔了下舌头,眼神流露出期待。
但他可没想到,洪衍武这时却把包合上了,倒有点不满意的样子。
“老曾啊,要按你这说法,那你才拿七千块的回扣啊。你不嫌少啊?咱们不得照这样来个十回二十回,才够你开厂的本儿啊?我之前不是跟你说了么?我想做大生意,怎么也得十万二十万的,才够劲儿吧?”
曾厂长登时吓了一跳,立刻拨楞起脑袋来。
“不行不行,你胃口也太大了。不怕告诉你,人家德国人短裤一共才订了六万条,裙子是四万条。如今做出来的也就六成,我能挤出十分之一,已经尽了全力了。再多弄些,那两星期之后,我就没办法按照进度完成订单了。我们可是跟外商签了合同的,一旦不能按期完成,是要负违约责任的呀。”
曾厂长的语气很严肃。
可洪衍武不但一点没当回事,反而嘿嘿笑着来启发他。
“您的担忧在理,可有些事并不是人力能控制的。恐怕在德语里也能找到‘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话吧?”
“其实您不妨设想一下,要是在生产过程中发生了某些意外,比方说长时间断电,或者设备出现故障未能及时发现,导致出现大批残次品。这又该怎么办呢?”
“都是很无奈的事,对吧?这不能赖到某个人的头上,属于‘不可抗因素’。”
等听明白了话里的潜台词,曾厂长的脸上,汗下来了。
“可这……人多眼杂的,顶多也就能蒙蔽一时啊。真等日后露了馅儿,有人给我捅到上头去,我就连这每月二百多块都挣不到了。”
“那既然如此,咱们索性就来一次变通。做一笔对咱们最划算的交易吧。我听说德国人对产品要求是一丝不苟的,差一点都不行。那他们剩下的四成产品,如果扣子,腰扣,口袋的位置和图纸不一样了怎么办?即使是无关大雅的小节,他们也都会拒收商品的吧?要是如此,出现大批量的退货,你们厂子又该怎么处理呢?”
曾厂长这次反应更大,他不但声音激动了,眼睛也骤然放大。
因为他完全没想到洪衍武会提出如此胆大包天的建议。
“你……你是说……让我故意做错,让德国人拒收。然后按行规,把这些‘次品’低价处理给你?”
洪衍武这时很会心的一笑,声音却亲切得像上帝在传播福音。
“对啊,这样原价五块五外汇券的东西,想来你两块人民币就可以出手了吧?要十块三毛外汇券的裙子,四块钱,我认为是个合理的价儿。至于中间的差价,你我各一半怎么样?这样,我算算……嗯,一笔买卖,你应该就有七八万块的收入了。当然,我付给你的是外汇券。换成人民币也差不多十万了。等于一锤子买卖就到位,也省得夜长梦多了。”
曾厂长惊慌失措,控制不住地倒了一杯啤酒,咕咚咚灌了下去。
然后杯子重重地放在了桌上。
很明显,他的举动表露出,他的内心在进行着最为激烈的斗争。
而此时此刻,洪衍武还在趁热打铁。
他就像唆使夏当夏娃偷吃苹果的那条蛇一样,花言巧语地继续蛊惑着人心滋生贪欲。
“曾厂长,你活了三十多年了,这样的好事能碰上几回呢?别人辛苦好几年的财富,你只要用你的智慧冒一次小小的风险,就会得到了。甚至还会有很大的可能,再把这笔财富扩大十倍,成为百万富翁。”
“俗话说人生能有几回搏?你这个年纪,已经是一个男人最后能拼一把的年纪,错过了就再也没有了。四十以后人的精力不够,也没了斗志,更没有本钱去尝试,你后悔都来不及。”
“你再好好算一算,二百块工资,干十年不吃不喝才两万四,我等于是把你一生的工资一次性都交付给你了。只要咱们交易完成。真辞退了你又如何?你就是不开工厂,也完全可以枕着钱睡大觉了。”
……
事实证明,曾厂长不是个圣人。
十八天之后,尽管洪衍武已经不在花城了。
可“大宝”却如期把两个车皮的货物发往了京城。
单子上货物名称一栏内中,明确地写着两万八千条牛仔短裤和一万五千条的牛仔裙,到站一栏上,则写着“京城广安门车站”。
没人知道,这笔生意的回扣,实际上已经超过了货物的批发价。
更没人知道,这批连“高第街”都没有的俏货,到底是从哪儿搞到的。
只有京城倒爷收钞票的狂喜,和年轻男女不惜花费二三十元的竞相抢购。
成为了这一年京城夏季的流行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