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迷眼
这趟动物园确实没白去。
正因为这是洪衍武和水清两个人确定关系后,带孩子的第一次外出。
所以不同于平日的相处,他们的身份定位已经变了,这相当于未来三口之家的一次私下演练。
通过这次游玩,他们默契之处,和不那么合拍的地方,都有一定程度的显露和表现。
应该说,具体磨合情况还算不错。
虽有小碰撞,但互相欣赏的地方更多。
而且出现的问题经过解释讨论之后,也让彼此欣慰。
所以洪衍武、水清都在心里给对方打了高分。
至于孩子,他们更为满意。
因为水晓影这个年纪,已经长了一些小心眼了。
她既知道谁对自己好,也知道好些事情点破了就没意思了。
这个小机灵鬼儿很快熟悉了自己的角色。
出门该玩玩,该吃吃,大人说话的时候,她却绝不开口。
甚至为了继续落实惠,她还懂得保守秘密的重要性,谁问也不透露半个字。
就这样,这丫头死心塌地和洪衍武、水清穿了一条裤子,成了一个安心被收买的死党。
要说唯一有点不足的地方,就是洪衍武和水清彼此交心的时间尚短。
洪衍武身上藏着的东西又太多。
他一时来不及全都透露给水清,还需要时间让她慢慢接受、消化。
因此这就导致他的情感和思想,在水清的眼里,成熟、复杂得可怕。
他这个人也简直像一团神秘的雾。
因为尽管他的保证和爱意都是真诚的,但水清依旧不免会隐隐担心,时常冒出不自信的想法。
不过还好,洪衍武一次“意外”的“迷眼”,倒是大大减轻了水清的心理负担。
这件事说来可有点意思。
敢情自从动物园归来之后,水晓影就充当起了水清出门的幌子,成了两人看电影、散步、串门的障眼法、挡箭牌。
这丫头一点没辜负两人的信任,极为配合,把水家人瞒得死死的。
而具体操作技巧上,为了“悄悄的回村,打枪的不要”。
他们每次外出回来,往往会在过街楼底下分手。
分手时,水清先带晓影回家,洪衍武外头待会儿再进院儿,以此来避免邻居们起疑。
可谁知道4月13日这个礼拜天,洪衍武偏偏闹出了“幺蛾子”
当时的情况是这样的,下午两点半左右,他们从北海公园回来以后,水清才刚推车带着孩子从过街楼底下走出不到五米。
洪衍武竟出人意料地从后面追了过来,拉住了她。
水清当然惊讶了,扭头问他怎么了。
却只见洪衍武龇牙咧嘴,用手捂着脸,痛苦地声称迷眼了,要她帮忙看看。
于是水清也没多想,见前面院门口没人,就赶紧把车支在一边,真的帮洪衍武吹上了眼睛。
可左吹也不行,右吹也不行。
毫无防备中,洪衍武竟然还搂住了她的腰。
然后就在水清刚刚察觉,想要推开他手的这个档口,最让她料想不到的尴尬发生了。
身后忽然传来一个男人叫她的声音。
等她再回头一看,坏了。
一个西服革履的人居然站在不远处,手里拎着一些礼物,正是来看晓影的罗阳。
好,这下给水清窘得呀。
尴尬万分下,她也只有顺势介绍洪衍武和罗阳认识。
两个男人彼此见过是见过,可那都是院里院外出入进来的撞个脸儿,正式见面这还是第一次。
听说洪衍武一直对水晓影颇多照顾,对孩子没少费心。
罗阳很礼貌地致了谢,和洪衍武握了握手。
只是等洪衍武走了以后,罗阳却不免失落上了。
颇有些遗憾地跟水清说,“原来他就是你选择的人啊,那我……那我祝你们幸福吧。”
而既然已经都被罗阳看见了,再遮掩也只是欲盖弥彰,水清也就没否认。
她还嘱咐了两句,说还没到跟家里公布关系的时候,让罗阳先别露出口风来。
不过这事过后,水清可是越琢磨越不对劲了。
她就觉着,怎么就那么巧啊?
偏偏这时候就被罗阳给撞见了。
再联想到那天下雨,洪衍武在联防队员面前的表现。
她一下开了窍,怀疑这又是洪衍武的阴谋诡计。
兴许就是他大老远发现了罗阳的身影,才故意拉住她,装洋蒜呢。
目的就是故意想让罗阳看见他们亲昵的一幕。
否则……否则怎么一握手,他就不迷眼了?
跟罗阳打完招呼,没事儿人似的就回去了?
对了,他干嘛还搂我腰啊?
哼,真可恶!
水清本来就不是笨人,这仔细一梳理经过,那是疑点重重啊。
于是没耽搁,差不多想明白的第二天,她就去找洪衍武质问了,非要他解释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洪衍武这小子挺光棍儿,见被捉住了痛脚,也不藏着掖着,讪着脸笑眯眯地,索性直接承认了。
他的借口是,跟罗阳昭示一下他们的关系,也是为了更好的保护他们的爱情。
免得某些人迟来一步,不知道名花有主了,回头闹出什么不愉快的事情。
而对洪衍武这个孩子气的小心眼的行为,水清自然是又好气又好笑,可同时也有了一种甜滋滋的感受在心间。
因为她懂得,爱情是自私的,这毕竟也是一种感情的表达。
说白了,要不是因为在乎她,洪衍武干嘛要这么做呢?
这样她也就有话直说了,索性告诉洪衍武,说他根本是多此一举,枉做小人了。
因为他才是真正迟到的那个。
其实早在他开口之前,罗阳就已经先找机会对她表白,愿意和她组成新的家庭,以便更好的照顾晓影了。
而她当时毫不犹豫的就回绝了。
不为别的,虽然罗阳条件不错,是大多数女性钟意的伴侣。
可她是个传统的人,仅仅冲着晓影亲妈和她打小一起长大的关系,就不可能。
从道义上出发,冉丽影临死前只是托付她照顾晓影。
她要是跟自己好姐妹的丈夫成了两口子,那她成什么人了?
就更别说,她还因为好姐妹的死,心里对罗阳尚有着一定的怪罪,不能完全原谅了。
这个答案可是洪衍武绝没想到的,他一下子就愣住了。
一时也不知说什么是好,十分尴尬。
而这下换成水清得意了,她相当喜欢洪衍武这副表情。
别看他喜欢弄鬼,可他全是自作聪明。
总算也让她搬回了一局不是?这次打了个平手。
不过人算不如天算哪。
恰恰就在水清故作冷脸等着洪衍武道歉的时候。
陈力泉从外面回家了,进来就找洪衍武。
他进屋自然不敲门,所以他完全没想到水清会在屋里,还和洪衍武坐的那么近,晓影也没在。
一个愣神,他自己脑补了屋里的情况。
登时误会了俩人是在谈情说爱、卿卿我我。
他居然鬼使神差地居然说了一句,“嫂……嫂子,你在呀?那你们继续,我待会再来……”
好,直接给水清臊红了脸。
“泉子,你胡说什么哪!净瞎叫!”
看着水清面红耳赤逃跑似的离去,陈力泉有点不明所以摸着后脑勺。
倒是洪衍武坏笑着亮给他一个大拇指。
再然后他就乐呵呵,唱起了自己瞎篡改的戏词儿。
“过了门,她劳动,我生产,纺棉花,我们学文化,她耽误我,我耽误她呀……”
第九十七章 挤兑
但这件事到这儿可还没完呢。
过了几天,洪衍武万万没想到,罗阳居然背着水清来找他了。
非要单独请他吃饭不可,还说想要跟他谈点事儿。
这种情况下,洪衍武觉得不好驳市长秘书的面子。
另外他也想知道这位部长公子葫芦里卖什么药,就答应了。
不过饭是没必要吃的,不就是想谈事儿吗?那容易。
洪衍武就带着罗阳去了建国饭店的大堂酒廊。
罗阳第一次来,只是惊讶环境的幽静和美好,对喝什么其实很无所谓。
洪衍武却不会跟他客气。
越俎代庖拿过酒单翻到了一页,跟服务员指了指。
然后又伸出两个手指头来,说了句“加冰”,那服务员点头哈腰就走了。
不一会,端着托盘送上了两杯威士忌。
洪衍武和罗阳品着酒就聊上了。
今天这罗阳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原来这倒真应了洪衍武头两天唱得那破词儿了。
罗阳啊,是因为水清刚刚拒绝了他的帮助,不愿意回京大继续去念书,才来找洪衍武的。
他以为是洪衍武的干涉,水清才会拒绝呢。
所以他是想来澄清一下误会,解释自己并无他意,纯属想为曾经的过失做一下弥补,
希望洪衍武大度一点,能为水清的前程和未来考虑。
不用问,这确实是一番好意。
可罗阳这副故作光明磊落的姿态,满嘴的漂亮话,统统都让洪衍武不待见他。
因为洪衍武生平最烦的,就是**自以为是的那种优越感。
像这种毫无根据的猜测,分明就是带着有色眼镜,把人看扁了啊。
尽管他要知道这事儿,或许也会做出类似的反应,可他毕竟不知道啊。
于是这就恼了。
但洪衍武表面上掩饰得挺好,微微一笑,呻了口酒,便开始运用他的强项忽悠。
“说起这事儿来,你觉得你了解水清吗?咱也甭说别的了,我就问你一个问题,你说她喜不喜欢念书?”
罗阳当然笃定啊。
“瞧你问的,我们初中是同学,又一起插队了好几年。我跟你说,水清不但喜欢念书,而且还特别会念书,她是我们学校最好的学生,考试不是年级第一就是第二。我们班许多女生都是把书读到了眼睛里,唯独她是把书读到了她自己的气质里。”
这话对水清的评价很高,可洪衍武却嘿嘿一乐,反倒摇头。
“那你就错了,我告诉你,水清并不喜欢念书,她是用功。用功跟喜欢念书可是两回事。”
“她为什么要用功念书呢?因为她是穷老百姓家的孩子,爹妈盼着她出息,底下还有两个妹妹看着她这个姐姐做榜样。”
“那么为了对得起家里出的几块钱学费,为了家里人能有个希望。她只有以身作则把书念好,才有可能改变全家人的生活状态。她是因为这个才用功念书的,这是一种无奈。”
“不瞒你说,这几年除了闲书,无论家里还是单位,我就没见她翻过正经学问。劝她学英语吧,她也没兴趣。”
“她跟我说了,我不喜欢念书,也不想再学习了。我过去就是为了我爸妈,为了我们家里被迫的。现在工作能养活晓影,这已经足够了,你就让我脑子轻松轻松好不好?”
“你听听。所以说啊,你是大米白面小洋楼里长大的,脑子里都是建功立业做大事,肯定是不能理解她的选择,她的想法。要不你们俩怎么没走一起呢?你们根本就不是一个道儿上的人。”
洪衍武的话全都是他自己揣测的,根本没得到水清的印证。
可偏偏说得煞有其事,逻辑正常,一下就把罗阳给打击到了。
听了这些话,罗阳便觉得十分尴尬,脸胀得通红。
过来老半晌,才不得不承认自己大概是误会了。
然后便一边看表一边吞吞吐吐的找借口,说想起来还有事,要告辞了。
看他这个反应,洪衍武这会儿更不乐意了。
心说你搞错了怎么连句对不起也不会说呀?
那能让你这么便宜走吗?必须得亲眼看你跳进坑去。
于是眼珠一转就说“行,那走吧。对了,你说你请啊?那先把账结了。”
罗阳如蒙大赦,一个劲点头。“行行行”。
没想到等到服务员把账单一拿来,他就傻了。
敢情今儿这酒洪衍武是故意要的“皇家礼炮”,最贵的威士忌,四十一杯。
这还是外汇券的价儿,换成人民币当然更贵了,另外还得加上百分之十五的服务费。
好嘛,除了早有预谋的洪衍武,谁身上能有上百的现金啊?
这不,罗阳身上人民币就八十多,都掏出来不够。
完,彻底坐蜡了。
而正所谓见了怂人压不住火,洪衍武可逮着光明正大的把柄了。
大咧咧把剩下钱付了,这通挤兑部长公子啊。
“你看你也是,连钱都没带够,你请什么客啊?还是我请你吧。”
“真的,你别不爱听。其实从这方面就能看出来,你这人办事有点毛躁。难怪你会误会我呢。”
“算了算了,谁让你是晓影亲生父亲呢?都看孩子面儿上了。今儿这事就当没发生过……”
好家伙,洪衍武的嗓子眼儿就像里面藏着一条狗,“汪汪汪汪”连声狂吠。
罗阳逃跑似的离开了建国饭店,老半天了,还觉得心慌眼花,嗓子发干,太阳穴蹦蹦直跳呢。
洪衍武倒是完全相反啊,最近心里一切不好的负面情绪,都随着这通胡说八道吐出去了。
天蓝了,云白了,走在大街上,他两只脚一颠一颠的都快飘起来了。
在心里更是直喊痛快。
想挤兑我?也不颠颠自己斤两。
还市长秘书?狗屁。
哎,谁能有咱这么机智敏捷啊?我自己都佩服我自己。
可见人生的成功不在于拿到一副好牌,而是怎样将坏牌打好。
就这样,这件事让罗阳吃了个有苦说不出的哑巴亏。
每次一想起来心里就别扭,自然是不会再对别人说。
而和罗阳的这次谈话,洪衍武也没有告诉水清,更没有回过头再去试探她的口风。
因为就凭俩人的信任,就凭他对水清的了解,就没什么不放心的。
何况他也不傻。
哪怕真正介意,也是该抓紧时间尽快把水清娶过门儿来才对啊。
这才是从根本出发,解决一切问题的最佳办法。
第九十八章 戒指
洪衍武是个身体力行的人,想到了什么就会马上付之于行动。
4月20日,在他和水清开始约会的第三个礼拜天,他又带着这娘俩去了颐和园。
当他们转完了“长廊”,一起坐在“玉澜堂”前的座椅上休息,遥望十七孔桥的时候。
洪衍武忽然发现这里既没有多少游客往来干扰,晓影又跑到了花圃旁去抓蝴蝶,时机、环境都十分适当。
于是就在秀丽的湖光山色间,暖人的春风里。
他从兜里掏出了特意准备的一个红色的小锦盒,托在掌心里,送到水清的眼前。
“什么东西呀?”
水清被突如其来的情况弄懵了,不解地问。
但洪衍武清楚,这绝不是装的。
因为水清连一件真正的首饰都没见过,也从没像其他讲究时髦的女孩那样逛过银行的金饰店。
是真的不知道里面会是什么,也没意识到这情形代表着什么。
他就故作神秘的眨眨眼。
“送你的,你打开看看就知道了。这里面是我要对你说的话。”
这样,在他一再的催促下,水清显得很生疏地将盒子打开了。
结果,一个不亚于鸽子蛋大小的粉色巨钻,闪耀出的光彩,瞬间照亮了她的脸、她的眼。
这件钻石戒指正是洪衍武在国营珠宝公司收敛的精品之一。
虽然它的来源、历史已不可考,但最重要的是钻石戒面体量够大,足有二十克拉。
说白了,这玩意以加嵌的方式放在盒子里,除了钻石周边几个小小的咬口,满眼就全是晶莹剔透的钻石本体了,根本看不出是个戒指。
直到洪衍武自己取出来,亲手给水清戴在手上,她才真正意识到这是什么。
那不问自明,洪衍武要对她“说的话”已经再明白不过了。
也可想而知,水清会是一种什么心情。
一个女人,突然间拥有了自己平生第一件首饰,而且还是来自于爱人馈赠,具有最特殊、最重要的意义。
已经足以让她陷入一种不敢置信的惊喜和难以自抑的激动之中。
另外,还别看这已经是今天的烂俗桥段,可之所以“烂俗”,那不就因为对姑娘管用嘛。
何况这年头国内还没流行这一套,那作为最早吃螃蟹的主儿,这就叫做“浪漫”。
没有女人在这种情况还能保持镇定自若。
水清也不例外,她和其他女性遭遇这种情况的反应几乎完全一样。
眼睛凝视着自己手上戒指,根本舍不得移开视线,幸福得简直说不出话来。
这个时候的她,当然也是最温柔、最顺从的。
于是在这样的公众场合下,她第一次任由洪衍武握住了她的手,揽住了她的腰。
“既然戴上了,你可就不能反悔了,以后咱们俩的手只能牵在一起,连电焊也分不开了。”
洪衍武以夸张的话宣告了自己的权力,这就意味着一种终身契约的建立。
水清又哪会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虽然洪衍武的语气是有点霸道的,尽管他们确定恋爱关系才不过二十天。
可她已经是二十九的大姑娘了,这种“霸道”,这种“快”法儿,反倒是一种体贴。
她立刻羞涩地低下头,应了一声。
而有了这一声,两个人今后的生活算是正式变成一回事了。
只是欣喜之余,水清也越看越觉得手上的戒指价格不菲。
虽然她并不能搞清楚这件首饰的真正价值,但好东西就是好东西。
这种举世少有,足以传世的顶级珠宝,其璀璨和耀目程度岂是一般凡品能及?
这么近距离的接触,谁都能感受到它非比寻常的魅力以及蕴藏的价值。
所以,她又不免有点惴惴不安上了。
“小武,这东西太贵重了吧?你花多少钱啊?还是说,你用家里的……?”
“是我买的。可你不要问多少钱,只说喜不喜欢?”
“当然喜欢。只是……一定很贵的,我知道。其实咱们之间还是贵在真心,你真不用给我买这样的东西,要不……要不就退了吧……”
“你呀,就别再推脱了。这可是我送你的订婚戒指。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你花我的钱难道还有顾虑吗?再说,真退了它,咱们反倒亏大了。因为这样的好东西可遇不可求,太稀有了,是可以一代代传下去的宝贝。我敢说二十年之后,它会比我今天买下它的价钱高出成百上千倍,你信不信?”
洪衍武最后的话远超当前人们的认知,显得太过惊世骇俗,登时引得水清哗然。
“骗人?怎么可能高出这么多?”
“我就知道你不信,可我的钱就是这么来的。”
洪衍武态度依旧笃定,他知道水清对自己的经济来源免不了好奇,甚至是有些担心。便索性就此做了一番解释。
不用问,最方便的借口肯定也是他懵家里人的“邮票传奇”。
电影票之类的只字未提。
可即使这样也够水清惊讶的了。
听完了洪衍武的讲述,她仿若身在梦中一般。
“……就这样,你就发了?就靠这一张张小小的邮票?”
“大概其是这样,你可以自己算算看。当初八分钱一张猴票,现在行情是三十五到四十块之间。这是多少倍?我手里一共有四千张,这又是多少钱?这就是现实,已经发生的真事儿”。
水清顿时克制不住激动,直接喊出了心里的数字。
“四千张,那就是十四万到十六万啊!”
说实话,好学生脑子是快,可却还是闹了误会。
因为洪衍武忘了说明四千张是整版票了,这么来算,邮票的价值一下就缩水成了百分之一了。
不过这样也好,因为水清分明已经被吓着了。
洪衍武也就没必要再解释什么,给她增加无端压力了。
反过来将错就错,还更易于她来接受一切。
于是他就煞有介事的又说,“你估的价钱只是理论上的,还当不得真。因为这些邮票不是我一人的,有泉子的一半。而且这些邮票如果想一次性出手变现也比较困难。真要是一次性出手,可卖不了这么多钱。”
而眼瞅着水清面色轻松了些,他才继续又找补了点新内容。
“当然了,我也没光靠邮票。这不,集邮热一开始,邮票价格整体都上去了,我就再没碰邮票。而是又买了一些新玩意,就比如你这个戒指,还有其他的一些珠宝首饰、印石字画、玉石摆件什么的。这些如今也比我买的时候涨了不少。”
“除此之外呢,我还帮西单服装夜市的个体户们联系花城批货的事儿,现在还在帮我表哥他们村办厂,抽空管管旅游商品的对外销售,赚些合法的劳务报酬。这样总的来说,我的财产还是比你估计的要多些,具体多少我也算不出来。但能肯定的是,我的收入合法,而且咱们俩这辈子也不会缺钱了。”
确实,哪怕按水清所想,这笔财富是什么概念?
以她的工资,一年大概可以攒四百元。这是最大的限度了,干上一百年才攒四万元。
如果是十六万那就是四个人一辈子的财富啊,谁家有这么多钱也不缺钱了。
更别说,按洪衍武的话,他买的那些东西还在持续升值中。
“可……可难道就这么容易?”
水清还是有些想不通。
于是洪衍武就又做了进一步的解释。
“听起来很容易,可要想实现也是很难的。打个比方,人们为什么不在猴票八分钱的时候买呢?那时候邮局想卖都卖不掉,完全是滞销品。而且有的人买了,直接就贴在信上用了。根本等不到后来的涨价升值。即使等到了,有的人现在动心如果卖出,也还会后悔的。因为这些邮票乃至其他东西都是一样,如果不卖,还是会继续往上涨的。”
这么一说,水清脸红了。
“我……我刚想问你呢。心说这些邮票,可得想个什么办法尽快卖出去才好。难道你就不怕跌价吗?你怎么就这么肯定还会一直涨上去?”
“这就是问题的本质了。我不是盲目的撞运气,是靠眼光、知识、耐心和信心来赚钱。我告诉你,我懂得物以稀为贵的道理,懂得什么东西容易让人产生额外的价值想象空间。我更知道历史会转弯,社会越乱,有些东西就不值钱,社会越稳定,有些东西就越值钱。而且我有耐心,能十年二十年的安心等待这些好东西,从社会动荡造成的白菜价一步步恢复到他们应有的昂贵价值。更有信心,不为一时价格涨跌所迷惑。这才是我能靠他们赚到钱的真正原因。至于其他人,别说没有这个意识,就是他们懂得这个道理,有这个眼光和知识,可他们要是没我的耐心和信心,也依然很难啊。”
“对不起。”水清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但洪衍武瞬间就听懂了她的意思,她的毛病就是律己太严了。
这是她在为自己刚才说的“容易”二字而抱歉,同时也是在表达她的钦佩。
第九十九章 更好
水清就是水清,绝不同于一般的庸俗之人。
她的超凡脱俗和清醒的头脑,能让她轻易看清生活的本质。
于是很快,她又问了一个大多数人都不会想到,也不会关心的问题。
“小武,那你以后呢?你对生活还有什么想法?难道就只是这么一直继续赚钱吗?我是觉得人没钱不行,可钱要是太多了……”
“钱要太多了,又花不出去。那我就成天和你一起躺床上数钱玩儿。”
洪衍武的嬉皮笑脸,立刻招得水清啐了一口。
不过她也清楚洪衍武的脾气,知道这是逗闷子呢。
果然,后面的才是他心里话。
“放心吧,我哪儿能这么没出息啊?要说过去,我自己确实迷糊过,以为好日子就是吃喝玩乐,出手豪阔,让人人都羡慕我。那是我最虚荣、最混蛋的时候。”
“可后来我从茶淀儿回来就不一样了。看到家里的样子,我意识到对一个人来说,家人才是最重要的,感情才是最宝贵的。而长期作为家庭里的害群之马,我对这个家亏欠的太多了。从这个时候起,我弄钱想的就是要救我爸的命,要让家里人过上好日子。”
“跟着到了现在,又不一样了,家里的事儿我已经捋顺了。满足家人的需要对我来说已经游刃有余,我就又有能力顾及到更多我关心的人了。比如说,力所能及帮帮亲朋好友和邻居同事的忙,让身边的人都过得开心一点,顺利一些。”
这时洪衍武冲水清笑了笑,开始臭拽。
“孟子曰,‘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这大约就是我所追求的目标。不过孟子这话大了点。咱能力有限,个人素质也不高,实在做不到像‘好同志’那样博爱无私的回报社会。我呀,也只会按亲疏远近、感情薄厚来区别对待身边的人。”
“另外,虽然我并不图什么回报,可也不会当有求必应的‘土地爷’。俗话说,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一定是关系到位,且值得我付出的人,我才会去帮。这么说,你会不会觉得我比较小气?”
没想到水清却毫不迟疑的说。
“不。从你这些话我就知道,你比许多人都要强。你是个懂得回报的人,这是很崇高的美德。而任何东西都并非一蹴而就的,高尚也一样。你能正确对待财富,那么越有钱,就会变得越好。所以在我看来,你的自我评价太谦虚了,并不足以形容你的好。”
这话让洪衍武真的有点感动了,便忍不住又倾吐了一些想法。
“清儿,是你把我想得太好了。不过我有了钱,至少是能保证不会沾染恶习的。另外,我也确实想要用我的钱,做点更有意义的实事。”
“就比如说吧,因为请人修我们家的老宅院,我认识了故宫退休的单先生,从此了解到古建的美和土木工艺即将失传的现状。所以我就出钱,帮老先生圆了他的心愿,出版了一本至今为止,唯一介绍古建传统工艺的专著。”
“同样的,通过给我二哥大办喜事,我才知道咱们‘北极熊’那位看门李大爷是个多么了不得的茶房。他的本事和知识都是无数代人总结出来的宝贵经验,理所应当被所有的餐饮老号学习,可惜没人识货。所以我也帮他出了本书,很快就要印出来了。”
“还有我的表叔,东院的苏裁缝,我大哥的师父,乃至咱们小食堂张师傅,他们个顶个也都是有真才实学的能人,他们一身本事几乎全是咱们祖辈智慧学识的结晶。可惜就因为时代的变故,在当前阶段,他们偏偏显得不合时宜,一概都得不到社会的重视和承认。”
“说实话,我真替他们不值。在我心里,他们比我花钱买下的邮票和珠宝价值更高,他们才是真正蒙尘的明珠,是被埋没的活宝贝。因此我怕啊,我怕他们未能等到社会重新发现他们的价值,他们的知识就淹没在了时间的缝隙里。所以我就要想些办法,把他们的本事尽量留下来。”
“具体说来,光为他们出书恐怕还不行,我还打算买录音录像设备,最好能留下些影音资料。但我也得跟你说,这恐怕是件费力不讨好的事儿。收益也许丁点没有,耗费的金钱倒不是小数目。这件事要真着手去办,至少也得几十万才能都办下来,甚至可能还不止。要是那样的话。你能理解我吗?你还愿意支持我吗?”
什么叫做情投意合,心心相印啊?这时候就全体现出来了。
尽管听到要花几十万,可水清依然毫不犹豫。
“我理解。小武,我特别理解。你做的这是正事,你说的这些我也很感动,你真的比我想象的还要好。所以我会无条件,一直支持你到底的。”
难怪人们都说,一个成功男人的背后,一定有一个好女人。
洪衍武不能不激动。
可联想到了最近发生的一些情况,他又不由有点惭愧了。
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
“别说我了。那你呢?清儿,你的理想是什么?我是说,你觉得自己现在的工作和生活满意吗?你羡慕不羡慕你那些顺利毕业的同学们?你想没想过你要当上记者会是什么样子?你要真是有遗憾的话,你不妨说出来,我会帮你试着想想办法。”
这话出口,洪衍武其实是很有点担心的,他怕听到某种答案,来加重自己的内疚。
可没想到水清一下就让他安了心。
“遗憾吗?没当上记者,好像是有点。可生活是注定不能重头再来的,就像覆水难收。有些事发生了就发生了,即使回过头来再做一遍,也不是那个心气儿,那回事了。另外。虽然我没成为记者,可我进了‘北极熊’啊,又得到了生活的补偿。这里的工作和同事都特别好。关键是你对我特别好。我在这里很快活,以后我们两个永远在一起,当然就更好了。如果这也算遗憾的话,那我不知道什么才叫理想了。”
不用问,此时此刻,洪衍武是何等的心花怒放了。
不过,哪怕他再知道水清的好,也没想到水清到底会有多么的好。
这一天,他们在这里坐了很久,后来又聊了许多要面对的实质问题。
让洪衍武特别意外的是,对他打算把房子单位的房子转给蓝招娣,成全她和张宝成的事儿,水清听了居然没有一点异议。
甚至没容他说出他还会找到更好房子的话来,直接点头就同意了。
而恰恰相反的,水清唯一要他答应的事儿,却是婚礼一切从简,让他继续隐瞒自己的真实财产。
此外,婚后她也只要洪衍武的一半工资,用于家事。
他其余的钱全归他自己支配,如无必要,最好不要再花在家庭上。
如果水家人提出什么经济上的需求,也一定得她同意才行。
而她的理由是,人如果对白来的东西享受惯了,最终只能养出乞丐来。
她的父母身体还好,妹妹们年纪还小。
她不希望自己的亲人成为任何意义的寄生虫,或是丢掉独立生活的能力。
洪衍武当然不肯哪,哪怕道理对,他也觉得这样太对不起水清了,心里难安。
可极力争取之后,最后他也没能让水清松口,唯一的进展,也仅仅是水清答应收下他的整月工资而已。
想要再争下去,水清就说了,他们两人如不是两口子,她甚至连这个都不会答应。
还说谁家的日子都是这么过的,她只想要这种平淡的生活。洪衍武需要做的,和别人家的普通姑爷一样就行,再多付出什么,都是画蛇添足。现在考验的,是他到底肯不肯跟自己一起过这样的日子。
这让洪衍武还能说什么呢?
他觉得能有水清这样的女人陪自己走完一生,真是他这辈子遇到的,最大的好事儿了。
为了她,他也想要变成更好的人。
第一百章 难题
有关婚事的讨论,洪衍武和水清无不是真心实意在替对方考虑。
两个人的心越贴越近。
但尽管如此,他们也仍感到还存在着一股巨大的压力。
因为谈到最后,谁都清楚,怎么揭开这个盖子,怎么得到双方家庭承认,才是横亘在他们婚姻问题上的最大的难题。
这一点若无法解决,哪怕他们自己对未来规划得再好也全无意义。
“要不咱们就再放放吧。等到咱们真正准备好了,找个好时机再……”
对此,水清苦苦寻思,感到毫无头绪。
她便皱着眉头率先丧失了信心,提出了消极的建议。
可尽管洪衍武也没有什么确凿的把握,他却坚持迎难而上。
“不急不行啊。俗话说,纸里包不住火。要拖下去,真等家里人查问到咱们头上,那就被动了。你要知道,不成功的谎言有时候甚至能把本来有理的事儿变成没理的。真要如此,好像咱们自觉理亏似的,他们倒是会越发理直气壮,这反倒增加了阻力。再说,你不急我急啊,现在每天晚上我做梦都是娶媳妇的事儿。我可怕夜长梦多,你就忍心我受煎熬啊?”
好,最后一句玩笑,又把水清的脸烧得滚烫。
但这同样是一种幸福,无形中也减轻了她的心里忧虑。
“你可真是!能不能正经点?要有办法……你就快说出来嘛。”
嘿,这种抱怨都有点撒娇的意思了。
洪衍武自然不好再卖关子、打机锋。
“好好好,你听我说啊。我的意思是,既然怎么也得走这一步,那还不如早点见阵仗的好。有什么问题也只有暴露出来,才好解决呢。对不对?俗话说,兵贵神速,至少还能让他们措手不及,没时间去想好太多反对理由呢。”
“当然,反对咱们在一起的或许有不少人,并不仅是双方父母。但这也没什么,因为未见得所有反对的人想的都一样啊?总会有的人坚决些,有的人不那么坚决,他们所反对的理由也不尽相同,绝不会是全盘一样的。”
“所以我的想法就是趁他们还是一盘散沙,由易而难,各个击破为妙。这样的话不但能最大限度保守秘密,还能最大限度拉拢联盟,争取友军的支持。”
“真要是大多数人被都帮咱们说话,父母那儿自然就好说多了。哪怕就是父母仍旧不同意,为这事恼了。也还有人能在背后帮咱们继续做工作呢。你觉得怎么样?”
还别说,洪衍武这还真是经验之谈,具有很实际的好处和可操作性。
水晓影不就是最先被拉过来的内应嘛,从中起得作用大了。
水清这么一听,尽管谁也不能保证照这样办,就一定就会顺利成功,可也确实找不到更可行的好方法了。
于是她就点了头。
“还是你说的对,那咱就这么办。”
不过她虽然举手赞成,洪衍武却并没有变得洋洋自得,反倒有些忧虑地又说。
“清儿,说实话,我不怕这件事会有什么波折、反复,甚至拖下去。可我怕就怕一件事啊,就是你自己,也许会因为家里的反对变卦。”
水清连忙辩白。
“不,我不会。这是我们自己的事儿。别说在婚姻自主的现在,就是所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过去,也无法改变我自己的选择。你怎么会这么想?难道你不信我?”
洪衍武则叹了一口气。
“不是不信你。而是理是理,情是情。人世间的为难,正在于情和理产生了矛盾,难以两全呀。单只占一样的问题,倒好办了。”
“说实话,人生在世,会有很多事身不由己,像我们的亲人是无法选择的。朋友可以不交了,夫妻可以离婚,但血缘关系永远不变。可亲情和爱情又能说哪一个重要?”
“万一你的父母非要棒打鸳鸯你该怎么办?如果你不答应和我分开,他们就和你断绝关系,甚至采取更极端的措施相逼,你又怎么办?”
“而亲人之间交战,往往比得就是谁更心硬。即使分出胜负,那也是两败俱伤的结果,手心手背都是肉,伤感情啊。”
别说,显然这次洪衍武又想到了前面,还是他看得最全面。
所以此言一出,水清顿时沉默了,想了老半天还是只能继续问他。
“那你说该怎么办?”
“我需要你完全的信任和信心,你把一切交给我来办,你不要管我用什么办法。但你一定要相信,我肯定会解决一切难题。而在问题没有解决之前,你不能着急,不能放弃,不能和亲人们硬顶。你做得到吗?”
这次水清却没怎么犹豫,仅仅几秒,她望向洪衍武的眼睛,就散发出温柔且信任的神情。
“我能,我相信你。”
事情到这一步,洪衍武和水清的思想终于达到了完全的统一。
再接下来,那就该他们俩同心协力,积极地去面对、克服困难了。
对怀揣忐忑和不安的他们而言,此时如果能遇到一个吉利的兆头,那该有多么好啊?
绝对能给他们莫大的鼓励。
可偏偏事与愿违的,这样的好事没发生,反倒让他们先着了一次大急。
敢情是他们坐的时间太长了,聊得又太投入。
结果水晓影彻底被他们忽视了,孩子自己个扑蝴蝶越跑越远,也不知什么时候起,突然没了影儿了。
等俩人意识到这一点,那如何能不急?
虽说这年头好人多,坏人少,也没什么汽车,就是人贩子也专爱拐卖男孩,相对而言,孩子走失要安全得多。
可要命的,附近就是昆明湖啊。
这年头公共设施还不大完善,湖边是没有围栏的,孩子要掉下去如何了得?
所以洪衍武马上就和水清分头去找,他让水清奔东宫门,自己奔向十七孔桥。
结果好,刚遥遥看见湖边,他就吓了一跳。
因为岸边铜牛附近聚着老些的人,很像是出大事儿了。
他着急忙慌赶紧狂奔过去。
不过很快他又安心了,因为大老远的还没跑过去,就已经听见水晓影的大嗓门在人群里嚎啕。
这至少说明她生龙活虎地活着呢。
而接着等到洪衍武再走近一看呢,他便只剩下匪夷所思的愕然了。
因为他没想到的是,还真是淹死人了。
有一对男女划船掉进了湖里,男的呛死了,被人捞出来后,浑身青紫地横躺在地上,脸用一件衣裳盖着。
跟他一块儿来的女的正坐在台阶上哭呢。
而更让他未曾想到的却是,那个女的哭吧,水晓影居然也在一边陪着她哭。
鼻涕眼泪使劲儿撒,要多伤心有多伤心。
弄得好些看热闹的人们都把水晓影当成了死者的家属,直劝那个女的。
“你不要哭了,你要为身边的孩子想想。”
也有的人说,“唔,孩子还这么小,爹就淹死了,真惨!”
这下那女的自然就哭得更委屈了,一边哭,还一边声辩。
“我们没结婚呢。谁……谁知道这孩子谁家的?我……我不认识她……”
洪衍武一听,脑袋都大了。
二话不说挤进来,赶紧把水晓影揪走了。
等到离了大老远,他才转头又问孩子。
“嘿,你这丫头。你都不认识人家,哭个什么劲儿啊?”
结果水晓影的回答简直让他想去跳湖。
这丫头泪眼朦胧地声称,说她是被那女的哭声感染了。
想着假如席子底下躺着的不是那个男的而是她,家里人又会不会这么伤心呢。
于是,她就很希望自己也能死一回,不为别的,就为让大家也为她好好哭一回,这样会显得她很重要。
跟着还问洪衍武,“我死了,你还会想我吗?你会为我哭多久?”
好家伙,这么小的年纪就云山雾罩的胡思乱想了。
还生啊死的,简直一幼年林妹妹,多么脆弱的一颗小玻璃心呀。
关键是这种思想确实很危险。
于是洪衍武便郑重其事发出警告。
“我告诉你,死可不是好玩的。真死了就再没有你了。只有一片黑,永远走不出去的黑。明不明白?所以你要远离危险,不许再胡琢磨。”
没想到这丫头竟然说,“黑不怕,我开灯。”
得,没心肺的光棍本色又出来了,全白费劲!
洪衍武突然意识到一点,相较于其他一切,大约当个合格的父亲,才是最难最难的啊。
第一百零一章 拉拢
从颐和园一回来,洪衍武便开始全情投入,来争取自己的幸福。
最容易拉拢的对象当然首先是他自己的妹妹。
对洪衍茹,洪衍武打个电话知会一声就行。
就凭他们兄妹的感情,这丫头就断无不支持他的道理。
果不其然,洪衍茹电话里还主动说呢。
如有必要,她会专门请假回家表示对哥哥婚事的支持。
只要是哥哥真心想娶的嫂子就行,她就会替哥哥高兴。
其次,跟着顺利拉过来的就是水涟。
这小丫头,本来就痴迷琼瑶小说里的爱情故事,对理解她这个爱好的洪衍武也抱有好感。
这一听她姐姐和洪衍武的事儿,自然就把他们当成了受封建世俗势力阻挠的痴男怨女了。
就为了这种对爱情的迫害,那也必须得力挺啊。
就更别说洪衍武还专门弄来了《欢颜》、《窗外》、《我是一片云》这样的录像带,来“精神贿赂”她了。
于是根本没费劲,盯着电视屏幕磕着瓜子哭了好几个小时以后。
这小丫头不但成了胡慧中、林青霞的粉丝,迷上了秦汉、秦祥林,立场也彻底坚定了。
私下里都开始管洪衍武叫姐夫了。
而在这件事上初次遇阻,实际上倒是从洪衍文和徐曼丽开始的。
不过如同洪衍武跟水清在“玉澜堂”前合计的一样。
他的二哥和大嫂,主要还是从亲人的角度出发,替他考虑,才反对的。
虽然两个人都认为水清人是不错,可也无不觉得水清的年龄比洪衍武太大了些。
况且还带了个别人的孩子,甚至为了这孩子自己都不愿生养。
可敬是可敬,但怎么想也终非良配啊。
他们就都劝洪衍武回心转意。
说好姑娘多了,干嘛非找个比自己大这么多的呀?
按照正常的娶媳妇生孩子多好,何苦搅和进这样的浑水里去?
但他们可没想到,死心塌地的洪衍武压根一句没听进去。
他坚持非水清不娶不算,还掐准了他们的脉门,倒逼着他们不成全还不行了。
洪衍武对洪衍文的办法是挟恩自重。
说当初洪衍文跟许崇娅谈的时候,全家都反对,唯独他是毫无条件地理解、支持。
如今好,该他需要二哥的理解、支持了吧,倒变样了。
他就奇怪了。做人也不能太不厚道了吧?总不能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卸磨杀驴、过河拆桥、吃饱了骂厨子、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吧?
得,一连串的质问立刻就让洪衍文变哑巴了。
再不答应帮忙哪儿行啊?那不得打上忘恩负义的烙印啊。
而对大嫂呢,洪衍武却换了一副笑脸。
他先一通恭维,把大嫂捧得高高的。
说什么大嫂最宽和,能包容。
在他最不是东西的时候,嫂子也没嫌弃过他、亏待过他,这个好儿他得念一辈子。
跟着又说大嫂贤良淑德,会照顾家。
这么些年,全家老小能活得这么滋润,都离不开她的付出。
更别说要不是有她从中干璇维持,他和大哥两兄弟的关系不定得恶化成什么样了。
而直到夸得徐曼丽都有点晕乎了,这才说。
“嫂子,这事儿我确实对不起家里,光想自己个儿了。可没办法啊,因为我娶谁我得跟她过一辈子啊,也就只能再任性一次了。反正我是想好了,娶的人要不是水清,我宁可永远单着。”
“还有,这事儿为什么我只告诉您,不跟我大哥提呢?就是怕我们哥儿俩为这事儿起来。回头再把咱爸咱妈给气坏了。”
“我也不敢求您能完全理解我。可说实话,这个家里除了您这个好嫂子,我也没别人能倾诉、能指望了。反正您就兹当为了爸妈不生气,为了家里的安宁,您尽力周全吧。”
好嘛,这于情于理,都给徐曼丽扣里面了。
哪她还能怎么办呢?不周全,她也怕家里乱成一锅粥啊。
再转念一想,无论怎样,水清倒是个好脾气的,真过了门,断不至于妯娌间不和。
于是这位心善的大嫂,耳根子一软,飘飘然间,也就上了洪衍武的贼船了。
当然,要说全盘进展顺利,倒也不尽然。
像水澜这儿就出毛病了。
她看不上洪衍武,洪衍武自己知道。
其实他原本也没想轻而易举获得她的支持,而是想的是让水清把她约出来吃顿饭,在饭桌上跟她办交涉、谈条件。
可没想到,水清的心机太浅。
晚上她跟水澜一说吃饭的事儿吧,理由编得漏洞百出,结果三两句就让水澜把他们的事儿给套出来了。
那不用问,水澜的反应特别激烈。
这臭脾气的丫头当时就跟她姐翻车了,说的话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她既骂早就看出洪衍武没安好心,也埋怨姐姐压根没长脑子。
放着那么好的罗阳不嫁,非要跟个有前科的流氓过。
她还说姐姐自甘堕落,糟蹋了爱情,让家里人跟着蒙羞。
最可气的是,她还用念爱情诗的法子来挤兑人。
什么亨利?德?蒙泰朗、迪斯累利、彭斯、申思通、特拉斯恩的,一通臭拽啊。
念完了就问水清,那洪老三能给你鲜花、蜂蜜还是阳光啊?
他就一厨子,一个浑身油腻,满身油烟味的厨子。
而她最终下的定义就是,水清和洪衍武的婚姻整个一出悲剧。
就像鲁迅说过的一样,这是把人生最有价值的撕破了给人看。
所以她非逼着水清第二天就跟洪衍武断不可,否则就不认这个姐姐。
给水清气得啊,胃都疼了。
也就幸亏有洪衍武事先的嘱咐,她硬憋着气没发作,甚至还违心表示愿意再好好想想,才算是暂时稳住了局势。
否则真要这么硬吵起来,父母在隔壁一听见,那就坏了。
想不提前曝光也不行了。
等到第二天呢,水清赶紧把坏消息告诉了洪衍武。
她挺自责,唉声叹气直说自己把事儿办坏了。
洪衍武这个心疼啊,宽慰了水清半天,直说“出点岔子不算什么。干脆你甭管了,这事儿都包我身上得了。”
这样当天下了班,他就自己挽回局面去了。
水澜想不见那可不行,因为旅游局洪衍武也有人啊。
他找苏绣代了个话,说“你敢不出来,我也能进去,后果自负”。
水澜没辙,也就只能硬着头皮出来见面了。
还别看她没好气冷着个脸子,怎么说服她,洪衍武倒真不发愁。
因为他早就看出水澜是什么货色,说白了,只有功利,别谈感情。
闹成这样,他单独找来倒省事儿了。
好多事儿就可以放在明面谈,不用遮遮掩掩背着水清了。
至于具体的说服教育,洪衍武开口就说水澜不会算账。
他的理由是,就凭水清那性情脾气,太要强,是个万事不爱求人的主儿。
即使真嫁给罗阳,也不会给水家带来什么好处,反倒是怕罗家给水家太多的照顾。
另外水清思想太单纯,年纪也不小了。
拢住男人的心不行,动心计也不行,这样的她,怎能在罗家那样的家庭立足?
不说别人,就罗阳那小妈就能折腾死她。
而时间一长,罗阳天天外边跑着,也未准能对水清始终如一。
要再碰着个对眼的红颜知己,那更完。
所以说这个姻缘,实在是好看不中用的样子货。
反过来他当水澜的姐夫就不一样了。
他对水清是高攀,有个安生日子就知足了。
今后俩人一个单位,水清是领导管着他,天天还都是夫妻双双把家还,他哪儿变心去?
虽然当厨子是没秘书体面,风花雪月未见得有,但柴米油盐他擅长啊。
何况市面上的俏货就没他弄不来的。
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时髦的,今后水家就再不愁了。
关键是他娶水清,水家根本不用掏一个大子儿,那省下来的不就都是水澜和水涟的嘛。
要是嫁到罗家就不行了。
因为罗家有经济能力不假,可水婶节俭归节俭,却是个要脸的。
她怕颜面不好看,怕闺女受委屈,硬努着也得凑嫁妆。
那今后还有余力顾着水澜和水涟啊?
她们总有嫁人的时候,那不亏大发了?
洪衍武这番话一说,水澜就寻思上了,神色也忽晴忽阴的闪烁不定。
洪衍武一看有门儿,索性把剩下的话彻底捅了出来。
他就许愿,只要水澜愿意支持他们结婚,不但水澜结婚时候,必定送她一大件儿。
从今往后,他还负责把水澜的每月工资都平兑成外汇券。
以后西单服装夜市上再流行什么衣服,保证都有她一套。
部长家再牛,他做不到这一步啊。
更何况,有水晓影这层关系,罗家当然也还是水家的亲戚。
而且水清注定不会对罗家开口,那水澜真要有事求上门去,罗家又哪儿好意思拒绝啊?
总之,姻缘得合适,才能有好结果。
以罗阳的条件,也理所应当找个更年轻,更漂亮,更有文化,会念爱情诗的姑娘。
这样对大家都好才是真的好……
好嘛,就这洪衍武三寸不烂之舌和别有用心的暗示,水澜想不动心都难。
她一转眼珠,再三反复确定洪衍武许诺的条件,从此也就不再成为障碍了。
至于洪衍武确实是答应过水清,给水家人花钱要通过她。
不过此一时彼一时嘛,做人总得活泛点。
不是有那么一句话吗?
等搞明白万寿无疆和永远健康的区别,共和国的事情你就通晓大半了。
第一百零二章 请神
麻烦之所以称之为麻烦,其中就包含着按下葫芦起了瓢,让人应接不暇的意思。
说实话,幸好洪衍武很及时解决了水澜这头儿的麻烦,否则真够他焦头烂额,喝一小壶儿的。
因为隔过天儿来,他大哥又找上门来训他来了。
敢情尽管有徐曼丽帮洪衍武做大哥的思想工作,可洪衍争的死性和固执也是根深蒂固的。
在闹清楚老婆不是跟自己开玩笑,洪衍武真要娶西院的水家大闺女,给五岁的水晓影当便宜爸爸后。
洪衍争气性发作,就再听不进去任何规劝的话了。
而且立刻披上衣服跑出门去了。
目的只有一个,劝阻兄弟,回头是岸!
徐曼丽呢,拦既然拦不住,也只能追着他跟过来。
她心里这会儿也就一个念想了,只要哥儿俩不打起来就好。
其他的就顾不上了,唯有见机行事。
老大两口子是在西院儿陈家与洪衍武相见的。
他们进门的时候陈力泉没在家。
当时,洪衍武正斜靠在床上被和垛上闭目养神。
水晓影则骑在他的肚子上,在跟他亲昵着。
不知真情的外人,看这场面一定会以为孩子是他亲生的。
而带孩子过来玩儿的水涟,也正坐在电视剧前头,专心致志地陪着林青霞一块儿“吧嗒吧嗒”掉眼泪。
总之,屋里的一切都显得挺和谐。
反倒是洪衍争气势汹汹夺门而入,吓得水涟惶恐地站起来,倒真是个破坏了一切的恶客。
床上的洪衍武此时慢慢地睁开眼睛,见了大哥大嫂并没多少意外。
他大约也明白,好些事尽管事先知道也无法避免的道理。
于是只是欠欠身,若无其事地说了句,“来了,就坐吧。”
可这一下反倒让洪衍争觉着洪衍武太没规矩,更加火冒三丈。
不过碍着水涟这半大姑娘还在跟前,终是忍了,没有当场发作。
只恨恨地说了一句,“你给我起来!”
大概语气透出了威凛和不快,水涟很知趣地把水晓影拢过去了。
然后给她穿上鞋,悄么声地拉着她走了。
反倒是洪衍武因为大哥的态度,同样恼火了。
他对这句呵斥根本没反应,而是很不满地揶揄了一句。
“好大的威风啊。瞧给人家孩子吓得。您是传达哪儿的最高指示啊?整着自己跟宣旨的钦差似的。”
多亏徐曼丽这时赶紧从中打圆场。
“你大哥脾气急,我劝不住,不过他过来也是为你好。为了家里和睦,有些话,你们哥儿俩还是得当面好好说才是。至于水家这丫头,看得出眉眼高低,还挺懂事。自然知道这时候该离开。”
于是看着大嫂的面子,洪衍武才不计较了。
然后他坐直了,终于做出一副准备认真谈话的样子。
而洪衍争也就缓和了一下语气,尽量平和地给洪衍武详细分析起他这一举措的失误。
从他和水清年龄的差异到文化水平的距离,从两个人将来的前途到群众的舆论,几乎都说到了。
可惜一切的苦口婆心,末了仍旧是白费。
等说完,洪衍武的回应就一句。
“谢谢大哥关心,咱就哪儿说哪儿了吧。反正这事儿,我主意不会变的。”
这样洪衍争又急了。
“我说,你小子怎么老让家里跟你着急?天下好姑娘有的是,你找对象就不能找个正常的?小唐的事儿已经过去了,我就不说了。可你这次不但找个岁数这么大的,还拖着个孩子?另外,我早听说晓影不到十二岁,水清就不要自己的孩子?你说你这叫怎么档子事儿啊!”
没想到洪衍武眼睛都不抬。
“有孩子好啊,白捡的一个闺女,这便宜我占大了。等十二岁就十二岁呗,孩子多了费事,何况我还懒得生呢。”
看着弟弟这副什么都不在乎的模样,洪衍争简直产生了扇他一巴掌的念头。
终于克制不住地开骂了。
“你一个大男人,竟然说懒得生孩子,你就说你还有什么出息吧,真他妈没治了!我告诉你啊,这门婚事家里决不能不同意,你要敢气着爹妈,我跟你没完……”
洪衍武也来气了,不等大嫂开口,就堵了大哥的嘴。
“大哥,我谢谢您了。您就甭操心了。操心也是瞎操心,您代表不了爸妈,您也管不了我。反正随您怎么说,我自己的媳妇我自己选,这叫婚姻自由。”
洪衍争愈加气愤。
“自由?你得为将来考虑考虑啊!老三啊老三,你整个儿一个没睡醒,你还迷糊着呢!我也豁出去了,这事儿你等着爸妈问你吧!”
谈话不能继续下去了,这对亲兄弟就是天生犯冲的命。
虽然有徐曼丽再旁没有真吵起来,可几句不对付,也真付之于极端行动了。
当洪衍争怒冲冲摔门而去后,徐曼丽也惊慌失措追去。
洪衍武当然更不能坐以待毙,同样也出了门。
只是到了门口他又愣住了。
因为“碰巧”,水清在门口站着呢。
看她一脸不安和忧愁,既想开口也不敢开口的模样,就知道她大约是看见了大哥大嫂出去的样子。
洪衍武就特意冲她笑了笑。
“你放心,我都能解决。还是像咱们说好的,只要你别变就行了。”
可水清担心的却不是这个。
“不,我是想,家里要是实在反对,我可以陪你去,也免得他们那么多人针对你一个人。我比你大,惹出来的是非,是该我承担多一些。”
瞧这话,说得好像这件事都是她的过错,她应该负主要责任似的。
这份体贴让洪衍武顿时心里一片熨帖,也情不自禁更多心疼。
“不不,你别去,这件事里,你才完全是被动的。还是那句话,你得相信我。我真的有对策,手忙脚乱是有点,可大问题不会。别看老大这去禀告玉皇大帝和王母娘娘了,可我也能请得动弥勒佛和太上老君帮忙说情啊。”
好说歹说,总算把水清逗笑了。
不过洪衍武没瞎掰,他真的去请神去了。
这天晚上他就没回家,找到在外面跑车的边建功,先坐他的车去了寿敬方家,然后连夜又奔了龙口村了。
第二天一大早就把舅舅允泰给拉回京来了。
为什么啊?这为的就是请表叔和舅舅,一起帮他说话,劝父母同意他的婚事。
这两位长辈受洪衍武照顾颇多啊,他们的子女也都因为洪衍武才生活圆满的,哪儿耐得住他苦苦相求啊?
何况允泰又见过水清,对这个当初间接促成他兄妹相见,和气漂亮的姑娘本身就心存好感。
这更无不成全的道理了。
而且最后还得说,洪衍武脑子灵,时机抓得特别好。
他算准了白天大家都要上班,洪衍争肯定不在家。
结果就利用这个没人干扰的时间空档,洪衍武求寿敬方劝父亲,请允泰跟母亲聊,还真就当着面儿把这事儿给说成了。
尽管母亲不免忧虑。
“老三,这可是你一辈子的事儿。你不知轻重,一旦迈了这步可就没后悔药了。”
父亲也在叱骂。
“就你鬼心眼多,算计人心都算计到家里人头上了。你要不是我们儿子,我们才懒得管你。”
可答应了毕竟是答应了。
无论他们说什么,洪衍武都只笑吟吟地应承着。
她心里这个美呀,不但有算计得逞的舒心,也有坐等看老大傻眼的开心。
这出戏,那就正如《武家坡》里唱的戏词儿似的。
手把罗衫用目看,才想起寒窑受苦的王宝钏,不分昼夜往回赶,为的是夫妻叉叉圈圈,哦不,圆圆满满……
第一百零三章 心理战
解决了自己家这边儿,洪衍武离大功告成也就差最后一步了。
俗话说,占便宜没够。
这小子吃着了甜头,还打算照方抓药。
于是在4月27日这天,他就和水清买了烟酒糖茶四色礼物,又坐着边建功的汽车一起跑了趟密云水库。
不为别的,是去请水家唯一的直系血亲水清的亲叔叔水辛生出面,替他们保媒。
水辛生的家落户在农村,见大侄女带着对象来了,自然要热情招待。
又见各色礼物齐备,价值不菲,而且他们还是坐着汽车来的,一下把洪衍武当大人物了。
虽说后来听洪衍武解释,知道他的工作就是个厨师,可反倒认为这工作更好。
别忘了,这年头的人们,无不是从物质匮乏的困难年月熬过来的。
农活劳动强度大,乡下人什么都不怕,就只怕吃不饱挨饿。
要按照农村的思维模式,几乎所有人打骨子里就认为,要真有个亲戚是当厨师的,那比当多大的官儿都管用。
所以水辛生不但痛痛快快一口答应当这个媒人。
他还觉得侄女、侄女婿主动相请,拿汽车来接,是看得起他,感到倍儿有面子呢。
于是赶紧就洗脸换衣裳,和洪衍武、水清他们坐着车往京城赶。
可谁承想啊,这事居然顺顺当当的……砸锅了。
具体怎么回事呢?
其实这事儿办成这样,说到底,还得赖洪衍武自己考虑不周啊。
因为再好的办法,也是要跟具体客观条件挂钩的,绝不能一概而论。
偏偏这小子脑子犯懒,没细琢磨就把水辛生请了来。
结果他找的这个媒人啊,尽心是真尽心,份量却不够。
第一是亏在嘴上了。
水辛生确实是替洪衍武说好话了,可他这人忒厚道,有点笨嘴拙舌。
嘴皮子跟不上趟,除了实实在在说明来意,和一些翻来覆去的老套说辞,就再没什么发挥余地了。
说白了,几乎全是“说秦琼,道秦琼,秦琼的名字叫秦琼。秦琼他骑着一匹黄骠马,骑黄骠马的是秦琼”这样的套路。
他哪儿比得了水婶儿那老娘们堆儿里都出类拔萃,靠买蒜争葱、指桑骂槐练就口才啊。
第二是准备时间急促,水辛生见识也少,并不完全理解和了解里面情况。
他只知道两个小辈儿年龄上有点差距,水清是干部,洪衍武是职工。
尽管洪衍武也说了自己在“茶淀儿”待过,但他根本不明白那是“进去”了,更没想到水庚生两口子会有多么不乐意这事。
完全是错误的估计了形势。
第三,同样是作为亲戚,水辛生和洪家的两位可没法比,话语权根本不一样
像寿敬方救过洪禄承的命,允泰不但是王蕴琳的兄长,也是洪禄承的舅哥。
这两个人开口,那当然管用了。
可水辛生呢,他是水庚生的兄弟,过去又没少受哥哥嫂子的接济。
那他的面子就有限得很。
没事儿的时候,一家人和和气气还显不出来。
可真一遇着事儿了,他底气不足可就显出来了。
水婶儿跟他急眼,他不但还不了嘴,还得赔笑。
没辙,吃人家嘴短啊。
他过去拿得粮票、钱物,那可全是靠这位嫂子省吃俭用从嘴里抠出来的。
所以最后,不但水辛生被水婶儿毫不客气地撅了,闹了个没脸。
就连那一对儿“鸳鸯鸟”也没落着好,无不是惨痛收场。
当时啊,水婶儿刚数落完了水辛生,就当着所有人的面,把专等在外面的洪衍武叫进来了。
开口先对他说,“为了晓影的事儿,按理我们应该感谢你……”
洪衍武还以为这事仍有余地呢,自然客气,连说不用。
他可没想到他话一落地,水婶儿就开始冷笑,话锋一转,就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
“……可对你这种人就不能按常理了。因为你是刻意讨好,动机不良,目的不纯。所以无论如何,我都不可能同意这门亲事的。你就死了这条心吧,想娶我闺女,你先掐死我再说。”
到这儿还不算呢,水婶全然不顾在旁一个劲叫妈的水清有多难受。
居然说如果洪衍武再敢胡搅蛮缠,自己就去找他的父母说道说道,他们要是管不了他。她就去找派出所,相信总有地方能管他。
然后就大声骂着“滚”,把洪衍武赶出了家门。
之后,她还不许水清跟出去,甚至接茬骂起闺女不争气来。
而随着她的骂声,隔壁邻居的窗户后头都出现了一个个脑袋来,向外看。
可想而知,洪衍武有多尴尬,水清有多难堪了。
不过好在任凭水婶儿怎样发作,洪衍武都理智地没回嘴。
他走之后,反倒是水婶儿自己,被水清的不屈服、不放弃给气得直喘。
这种结果,就连水庚生都有点看不过去了。
他就忍不住劝老伴儿。
“你别这样行不行?有事儿好好说。你这冲谁啊?你跟自己闺女不依不饶干嘛?清儿心里够难受的了。”
没想到正气头儿上的水婶儿已经听不出好赖话了,一听这话更增暴怒。
“她怎么不考虑我难受不难受啊。嘿,你也跟我作对是不是?噢,你们几个要都觉得洪老三好,你们和他过去。我离开这个家。”
跟着老太太神胳膊一胡噜,把“五一”要送苏裁缝的俩暖水瓶扫到了地上。
“砰”的一声响。
全碎!
事儿闹到这份儿上就太没意思了。
最终结果是,水辛生狼狈离去。
水清为这个哭了一宿。
水婶儿也为这个赌气干脆闹起了绝食。
水家整个大乱啊。
院里更是风言风语流传。
不过好就好在,洪衍武现今人缘混得还行,前期工作做的也不错。
邻居们议论是议论,至少没什么难听的传出来。
而且这时候,水澜、水涟就开始发挥作用了。
她们惹不起妈,可敢挑唆爸啊。
水晓影也跟着起腻,说乐意洪衍武给她当爸。
于是一来二去,在她们轮番努力下,水庚生的态度先松动了。
这不,水庚生私下里又跟洪衍武见了一面,谈了一次,结果就先认了这个女婿。
当然,这与洪衍武的机智灵敏、能言善道也是分不开的。
首先这小子先掐准了水庚生也是手艺人这条,借着夸水庚生的手艺,诉说自己学艺吃苦的心得。
无形中既提高了自己的价值,也拉近了和老丈人的距离。
跟着呢,他又大表决心,说自己绝对已经洗心革面当正经人了,保证会一辈子对水清娘俩好。
而且还拿曾跟水澜说过的那些话,有根有据地解释他为什么和水清合适,来让水庚生放心。
最后,更是大包大揽,把结婚办事所有的经济付出全都一力承当下来。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他把这些话说得很漂亮,没半点财大气粗的张扬。
只是单纯从体恤老两口不容易的角度出发,说水清作为大姐,轮情论理,都必得为两个妹妹日后出嫁多做考虑。
什么叫理解万岁啊?全是心理战术。
于是在陈家的小房里,这未来的翁婿两个人聊得越来越投缘,最后索性爷儿俩来了瓶酒,弄点现成酒菜儿喝了起来。
不过觥筹交错,刚喝了没两杯,水庚生就又想起一要紧事儿来,临时叫停。
“……小武,先等等吧……还有一要紧事儿呢。清儿妈那儿可怎么办呢?你婶儿要不同意,这事儿还是不成啊。我可先跟你说好了,我对她无能为力。而且这要因为母女俩斗气儿,给你婶儿饿坏了,我可不能饶了你。”
洪衍武忍着饱嗝,直摆手,“没事,这好办,您听我说……”
跟着给水庚生递过去一支烟,点燃了,开始出主意了。
“绝食其实不怕,我婶儿又不是真想饿坏自己,无非是想让水清心疼。这样,您回头跟水澜或者水涟说一声,让她们俩假装向着妈,假装背着家里人给我婶儿偷偷送饭,先保着人没事再说,以作缓兵之计。跟着您这边再假做不知,继续劝我婶儿。您就说水清都经二十九了,这事儿她自己乐意不说,又已经传出去了。时候一长,大姑娘就到了三十了。何况我们天天在一起住着,一起上下班,那怎么防啊?不怕贼偷怕贼惦记。备不住哪天户口本就被我们拿走自己登记去了。只要我婶儿听了这话,惊疑中一松动,我就赶紧请几个有身份的媒人一起登门重新提亲,想必有了这个台阶下。这事儿也就不难了。”
嘿,这一二三的一说,水庚生实在是不能不佩服啊。
“……你小子,可以啊。这下的是连环套儿啊,我看这么办……大约靠谱儿。可我怎么就觉着,你这心眼忒活泛了呢。是不是我们不答应,你就真打算偷户口本跟我闺女私奔哪?我可得跟你先说好了,我大闺女心眼实。以后你们一块过日子,你这些招儿要敢使她头上,我可不答应,别怪我跟你翻脸。”
洪衍武赶紧点头。
“是是,绝对不会。其实您高看我了,我就是精明外露。再说我就是想私奔,水清也不答应啊,她对爹妈还是更亲……”
水庚生压根不信。
“切,你还甭谦虚,透着虚伪。要我说,还是女生向外,更别说看上的人还是个混蛋。”
得意是得意,可这话万万不能再接了。
洪衍武赶紧转移话题,掏出五块钱来。
“那什么……爸,我听说妈把家里俩新买的暖壶给(卒瓦)了,这钱我掏吧。”
水庚生这才脸色见缓。
“哼,这还算句人话。你赔是应该的,不过也甭多给,外头没事儿,就配俩胆,一块五……”
可跟着马上又一个激灵,重新警惕起来。
“哎,你瞎叫什么呢?事儿还没定呢。你别这么见杆儿爬的!”
“是是是……那咱爷俩,再干一杯!”
第一百零四章 三步走
以洪衍武和水婶儿之间的较量而言。
还别看水婶儿软硬不吃,油盐不进,似乎是相当强势的一方。
但实际上她的思想动态和思维模式全被洪衍武给掌握了。
说白了,这小子从小到大、前世今生的上千碗炸酱面绝对没有白吃。
造就了他对人情世故的了解,和善于揣摩别人心态的本事。
所以他就跟机器猫附体了似的,永远有招。
还步步相连,环环相扣,直接就把水婶儿给引进埋伏圈里去了,不能不乖乖儿就范。
这也足以证明一个道理。
任何人甭管外表多强硬,内心都有软得跟棉花似的地方。
谁要是被别人一把攥着这块儿软和肉儿,就只能听凭人家的指使了。
咱就先说这绝食,谁挨饿不难受啊?
本来水婶儿就没想真饿死自己个。
她的打算其实是趁大家伙上班再吃饭,也就当着家里人装装样子而已。
洪衍武看破了这一点,将计就计,促使水澜和水涟这一做出“弃暗投明”之举,那老太太还有不高兴的?
自然觉着俩姑娘没白疼,在床上就把她们塞过来的鸡蛋、抹了酱豆腐的馒头都给吃了。
这下别说家里人都踏实了,水婶没了饥火,心里也顺当多了。
那等到水庚生再劝什么,她虽然不愿听,可也能克制情绪听进去一些了。
要说她的激动、她的恼怒、她的怨恨,出发点自然还是为了自己闺女好。
所以洪衍武借水庚生的嘴,说出的那些话,哪儿样又不是她所担心的呢?
这不听还好,一听可真是眉头紧锁啊,都顾不上再生水清的气了。
只是老太太嘴上肯定还得硬撑,非说水庚生狗嘴吐不出象牙来,事情远没那么严重。
“快三十怎么了?我们清儿不比龚雪差,在这一片儿胡同里是数得着的美人儿。她那照片要摆在照相馆的橱窗里,顶得上真正的电影明星。”
“何况本人又是国家正式干部,又是党员。我就不信,除了洪老三,别人就没长眼珠子,看不见她的好?”
“不过户口本儿倒是不得不防,这种事儿最容易迷心眼,我……我得给她藏起来我……”
而水庚生接下来的话却断了她的希望。
“哎呦,我怎么说你好啊。还三十了怎么了?这么简单的道理你不懂?女人的漂亮脸蛋那不过是三两年的事。几年一过,一脑袋的抬头纹一出来,谁还管你什么明星不明星的。”
“还有那国家干部身份和党员,好是好,可有一利就有一弊。别忘了,男的找对象都乐意找事业上不如自己的,男主外女主内嘛。本来和清儿年龄相当的小伙子就少,这要在事业和政治前途上再被比下去,还得答应清儿短时间不要孩子的条件,那谁还敢接近咱清儿啊?”
“最关键的是绝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你把户口本藏起来,也不能天天栓裤腰上,还弄得自己神经每天紧张。真要有个闪失,让他们钻了空子。到时候那就彻底被动了。又何苦来呢?”
这话当然有理,于是水婶就发上愁喽。
“唉哟,漂亮和好工作可是清儿寻婆家的资本,这都不成……那她……也就这点儿资本了……”
跟着老太太一屁股从床上坐起来了,不甘心的说,“不行,我得亲自再跟晓影她爸说说去,他们俩明明那么合适,又有晓影隔中间,怎么就不能一块儿过呢?清儿是没答应他,可他是男的,就得主动点儿啊。好女怕郎缠,小武那混小子都能让清儿这么死心塌地。他要努把力,没准儿闺女就能回心转意了呢?”
没想到水庚生更数落上了。
“胡闹,你糊涂不糊涂?闺女说的已经很清楚了,为了晓影亲妈,跟谁也不能跟罗阳过。真要是合适,那不早就成了,还容你来撮合?”
“好女怕郎缠?对,这话没错。可那也是需要时间和厚脸皮的。别忘了,晓影亲爸是市长秘书,正经工作还忙不过来呢,看晓影都得挤时间。他有这闲工夫去缠咱姑娘啊?”
“反过来,洪家老三就不一样了。那小子天天跟咱清儿泡再一起。这就叫,近水楼台先得月。更何况他就不知道什么叫难为情,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就是罗阳有心,那能有他能缠吗?”
好,水婶儿这下更急了,呼天抢地哀叹。
“哎哟,咱家这是造了什么孽了,怎么招这么个丧门星来啊。不成不成,那我真得找洪家说道说道去,让他们管好自己的儿子。要不我就去找派出所……”
可水庚生却又堵了她。
“你这话就更没意思了,你还没看出来呢?咱的清儿是真的喜欢小武,那不是一般的喜欢。像前段时间她这样的快乐,你何曾见过啊?咱找人家去能数落人什么啊?这是两厢情愿的事儿,又不存在强迫。派出所也没法管啊?”
左也不成,右也不成,怎么都不成。水婶儿听了实在是泄气了。
“那……那就没辙了?就由着这坏小子毁了咱们闺女啊!我就不明白了,清儿怎么会看上这么个劳改犯?跟这么个问题青年结婚,能有好日子过?”
而水庚生看着差不多是火候了,就按洪衍武的意思开始做最后的思想引导。
“你也不能拿老眼光看人,小武和泉子是犯过错,可人家现在都改了啊。难道还不兴人家改好吗?这都好几年过去了,没听说过他们俩再打过架吧?一直都在单位踏踏实实干工作呢。”
“另外小武也挺有点能耐,不说在单位混得风生水起,人缘挺好。还交了不少高层次的朋友。有警察,有局长儿子,还有那个有名的杨卫帆?这就是门路,要不他一厨子,能给你大闺女二闺女都找着工作?能时时刻刻搞来那么多紧俏物资?”
“最关键是小武他承认,娶咱们清儿是他高攀。而且洪家这一家子人品好,可全都是心善的正经人。他爹妈就不说了,都是大门大户,知书达礼的。他们家老二现在也当了官儿,还有个区长当老丈人。妹妹更是个好脾气的,也上了大学。水清嫁过去,那断不会受气的。”
“要论家境就更别提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洪家家电齐全,还安了电话,这现在又抖起来了。你看看老二婚事排场,他们家的老宅院。这样的人家,那是不会让咱闺女在吃用上受委屈的。”
“其实呢,咱们为的就是孩子能把日子过好了。我也知道你的心意。想让咱清儿有靠,过安稳日子,找个有文化,家境好,人品好的。过去我也这么想,可现在一琢磨啊,还真未必如此。”
“就像罗阳吧,咱清儿嫁给他还真不是什么福气。你看俩人都要忙工作,有这么过日子的吗?还有罗家的高门槛,是那么好迈进去的?晓影是罗家亲骨肉,都不爱回去。为什么?管束太多,待着憋屈啊。像这样的亲家能真的对咱们平等吗?你闺女今后要成天伺候他们累不累啊?”
“总之,女儿长大了,我们安排和期盼的未必是她真正需要的。时代也是在变化的,用一成不变的眼光看事儿,那就得闹笑话。你别忘了,清儿是个特别不爱给人家添麻烦,善于替别人着想的孩子,要不是心里特难受能天天这么哭?我觉着,你应该相信咱闺女的眼光。以后的日子毕竟还得靠孩子自己。”
听了这话,水婶儿有了一段相当长时间的沉默,显然是往心里去了。
可乍一张口,还是存有疑虑。
“你说得轻巧,可他们年纪差的不是一点半点,你就能保证那混小子不变心啊?”
水庚生接茬倒快,非常成功地彻底转移了大方向。
“所以说,咱们得帮闺女严把关呢。光他自己个空口白牙的说可不行……”
这样“五一节”头一天,洪衍武苦心谋划的第三步就顺水推舟,开始实施了。
他再度请人帮忙来水家提亲。
而这次和上一次可完全不同,面子里子都给足实了。
受他所托的两位贵客,一位“北极熊”的杨厂长,另一位是“粮食局”宋局长。
而这次礼物,洪衍武也是假托宋局长的名义精心准备的,水清没法干涉。
像茅台酒、友谊烟、金华火腿、茉莉云尖,什么好招呼什么。
再加上两位媒人都是常年作报告的主儿,口才出众。
宋局长张口就说一直洪衍武当成自己的侄子。
夸他有能力,重情义,热心肠,对朋友都尽心尽力,对媳妇能差的了?
跟着杨厂长又说,洪衍武工作认真,在单位人缘好,虽然犯过错误,可并不是没有提拔可能。
而且像他这么年轻,在食堂就拿五级半工资的,还是独一份呢。
让水婶儿选女婿不要光看过去,也要看本人有没有上进心和能耐。
最后再由洪衍武主动做了一番保证,宋局长和杨厂长都表示愿作担保之后,
这一系列经过精心安排的套路,终于完全发挥了作用。
水婶儿叹了口气,不能不松口了。
这一下水家欢声雷动,其乐融融。
不怪他们如此兴奋地反应。
说实话,这件事靠大家伙共同保守一个秘密,还把事儿给促成了。
其实是件很刺激、很幸福的事情,那种心照不宣的感觉实在让人快乐。
而当水清跟着妈进了屋,特别感谢地抱住了母亲时。
水婶儿又不免嗔怪地说了一句。
“这可是你自己选的,以后好不好,可别来找我。”
第一百零五章 定亲
有了水婶儿这句话,横在洪衍武和水清面前的所有障碍就全部扫清了。
那提亲完了,自然就该定亲了。
于是根本没耽误工夫,“五一”当天中午,洪家水家两家人就坐在一起吃了这顿定亲饭。
要说在经过婚俗改革后的共和国,因为简化了礼仪,这个仪式本已可有可无。
即使如今人们还愿意遵照传统举行这个环节,此时的订婚礼物价值也不会太高,多为衣物等生活用品,不再具有彩礼和买卖婚姻性质。
何况洪家和水家又离得这么近,又恰逢劳动节,谁家的伙食都不差。
那么以实际情况来论,这时无论两家人谁去谁家串个门,随便吃顿饭也就可以了。
但洪家考虑到水家人的面子,在时间上虽紧了些,却一点都没图省事儿。
洪家老两口不但专门为此事换好了衣裳,还特意让洪衍武打电话叫了出租车,是郑重其事把水家一家子接到“丰泽园饭庄”相见的。
另外见面的时候,洪家也备好了价值不菲的见面礼。
不但送了水清一只雷达女式金表和全套的足金首饰,还送了水清两身沪海产的最新时装,说是洪衍茹特意为水清在展销会上买的。
敢情自从国家上个月正式宣布布票取消之后,轻工业部就在京筹划了一场由五省市联合参与的服装鞋帽展销会。
为此,沪海的时装表演队也随同沪海展团来京演出。
4月28日是他们在北展剧场的首场演出,14名模特在75分钟的表演中,共向800多名观众,展示了185套服装。
其中前面表演的全是可销售服装,观众看了以后,把编号记下来就可以到外面的柜子上去按号购买。
洪衍茹是服装学院设计专业的首批大学生,自然从学校拿到了免费的观摩票。
而有心的她,既然已经知道了哥哥的亲事,又怎么会错过这个良机?
于是一发现能买服装,她就用身上带着的钱和管同学临时借来的钱,为水清买下了两套衣服。
要说也多亏她买的及时、买的果断,否则过了这个村儿就再没有这个店儿了。
因为在这个年代,时装表演这种演出形式太过新颖了,现场一下子就疯掉了。
才第一天,服装就通通卖光了。
这让主办方不得不临时打长途电话,催沪海赶快运服装过来。
但因为没有什么准备,能运过来的也仅仅是少量而已。
这还不算,从此整整一个月,沪海的时装表演队在京城的表演都是一票难求,造成了极大的社会轰动效应。
而当这个消息传到中南海后,时装表演队甚至还为最高领导班子进行了汇报演出。
所以这次展销会,可以说是我国服装行业发展史上一次关键的里程碑。
正是因为得到了最高决策者点头,具有我国特色的时装表演才获得了公开走向社会的许可证。
也正是继沪海时装表演队这次演出成功之后,京城、滨城、津门等城市才纷纷仿效,在纺织系统内部成立时装表演队的。
当然,那么反过来说,也就可想而知这批参展的服装质量了。
无一不是大厂的名牌产品,无论款式、裁剪,还是面料、质地,那都是绝佳的。
而且这又是学服装设计的洪衍茹亲自给水清挑选的。
两身套装颜色既雅致,又不浮夸,特别符合水清的气质。
虽不见得就那么合体,可邻居有苏家父子啊,改一下也就是了。
反正无论从哪方面说吧,这番周到、隆重的接待,自然能让水家人充分感受到洪家的诚意。
水庚生和水婶儿都挑不出错儿来,眼里都露出满意的神色。
以至于他们心里想要提的一些要求和想确认的条件,竟没好意思开口。
因为贫穷有点限制了他们的想象力。
结合眼下的情形,要真提出来,就显得太小家子气了。
就连水澜,盯着金首饰也没藏住眼里的热切,转头看向姐姐,神色竟带出了一些羡慕。
唯有水清是感到特别为难。
因为她明明知道这些东西很贵重,不好意思接受,却又很感动、很领情。
实在是怕自己出言拒绝会太冒失,会让洪家人面子上不好看,产生误会。
好在洪衍武既了解水清,他也会说话,一看水清面露难色就说。
“感情是不能用金钱衡量的,而这些礼物代表了亲人心意和祝福,所以既不能打折也不能划价,更不能拒绝。”
这一下才让水清安心收下,脸上满是甜蜜的笑容。
不过这一幕落在水澜的眼里,可又是另一种滋味了。
竟让她不由有点心生嫉妒了,连她自己也觉着不该,但就是嫉妒。
总之,随着洪禄承夫妇主动明确地表示洪家会包揽婚事的一切费用,随着美味佳肴流水价儿似的丰富了席面,宴席上的气氛越来越和谐。
水婶儿都几乎把自己曾“棒打鸳鸯”的事儿给忘了。
很自然地带入新的身份里,在言谈中就说到洪家在福儒里无人能比的人缘和家风,想来对儿媳妇一定是最宽厚的,以后水清还要他们多包容。
这些很表面的恭维话,自然显露出了她最关切的问题。
虽然有点幼稚和小气,但洪家老两口没半点笑话的意思,都很体谅、很客气地答了。
而且还说水清的才貌都无可挑剔,人品出众。
便让水婶儿大为欢喜和宽心。
就这样,这顿饭最终尽兴而归,就跟这桩婚事从没有过任何龃龉和阻力似的。
最有意思的是,等到这天晚上,福儒里的邻居们去参加东院“苏裁缝”和俞宛妤的婚礼时,吃摆在东院里的流水席时。
洪家和水家人的出现,竟都有点喧宾夺主的意思。
因为不论是谁,都知道他们两家已经成了姻亲关系的消息,不少人还亲眼见到了早上汽车接人的场面。
那么好,大家在恭喜新郎、新娘的同时,也没忘了恭喜洪家和水家。
甚至许多大婶、大嫂还拿水清开起了玩笑,故意问她什么时候能喝她喜酒。
偏偏这个时候,洪衍武和陈力泉包揽了苏家的喜宴,正在院儿外的大棚里穿着围裙,带着套袖,忙着煎炒烹炸。
结果这个局面可就没人替水清分担了,窘得她不好意思极了,十分后悔不应该过来。
应答间,那脸臊得比正根儿的新娘子还红。
好在毕竟俞宛妤是个梨园行里的名角,敬完酒之后,新娘子还有让宾客们一饱耳福的义务。
于是就在一笼刚出锅点着红点儿的白面馒头,和蒸好的小酥肉一碗一碗往桌上端的时候。
水清总算摆脱了尴尬。
因为一阵热烈的鼓掌后,大家终于迎来了俞宛妤的一曲《凤还巢》。
在一句“思前思后柔肠百转,前生造定今世缘”的清唱声里。
水家赠送的两个换了胆的暖壶,挂着写上了“苏慎针”和“俞宛妤”的大红纸,挺显眼地站在礼品当中。
根本看不出摔过的伤痕,透着那么喜气,那么精神。
第一百零六章 节目
类似的喧宾夺主还发生了第二次。
因为5月2日,紧跟着就是张宝成和蓝招娣的婚期。
说实话,他们的婚事其实早就确定了。
张宝成今年已经二十七,蓝招娣已经二十四,俩人年纪都不小了,双方父母都想让他们快点结婚。
而自从两家人正式见过面,时间已经过去多半年,他们结婚需要用的东西就陆陆续续一直在置办着,
只可惜家具、电器尚能通过省吃俭用,或是靠家人集资来筹措,但房子问题实在没法解决啊。
两家都是房子紧缺户,连盖间小房的条件都没有,这样才一直拖延了下来。
所以洪衍武让给他们的那套房,还真是雪中送炭之举。
要没有这个,俩人还得四处求人寻摸地儿呢。
而一旦有了房子,其他什么就好办了,差不多也就忙和了多半拉月。
在这短短的时间里,俩人连登记带收拾屋子、搬家、买烟酒、送请帖、筹备酒席,这婚还就结成了。
就为这个,他们对洪衍武可是感激透顶。
何况追本溯源,这段姻缘又是洪衍武给拉的纤儿,怎么论,他都是成全他们婚事的大功臣。
于是婚礼仪式一结束,张家的流水席开始,当这对新人敬酒来到了“北极熊”同事这屋。
那一见洪衍武和水清,还不亲热啊?
俩人敬完行政科长,首先就要连敬他们三杯酒。
张宝成拉着洪衍武说,“能有你这样的朋友真不错,够意思。我们俩能有今天,最该谢的就是你们。”
蓝招娣也搂着水清说,“就是,多亏你们成全,我们才有今天的幸福。”
毫无疑问,这话透着两层意思。
洪衍武便赶紧说,“哪儿的话,都是朋友,千万别说‘敬’字。何况帮人就是帮己,咱们就别互相客气了。”
于是四人心照不宣对视一笑,都把三杯酒给喝了。
至于其他“北极熊”的同事们虽然听着有点懵,可这种特殊的情形下,为了起哄,下意识也都一起鼓掌。
不过喝完了这还没完呢,张宝成和蓝招娣索性就把洪衍武和水清的关系正式公之于众了。
一个故意,“那什么时候喝你们的喜酒啊?你们也抓紧时间赶紧办了吧。”
另一个成心,“你们俩的事儿都定了,怎么还装着没事儿人一样啊?”
好,这下可就真热闹了。
在座的除了知道点保卫科里传闻消息的行政科长,无论医务室的护士大夫们还是肖和平全都不可思议地看着洪衍武和水清。
他们这才明白,新郎新娘敬酒,为什么要洪衍武连同水清一起来的真正原因。
一个大夫就说,“好啊,这下我们知道怎么回事了,你们俩隐藏真够深的。”
另一个护士拍巴掌乐,“你以后有什么事儿就跟我们说,我们哪儿东西管够。”
又一个护士大笑,“哈哈,你们俩不是早起了坏心了吧。不行,必须手拉着手,当大家伙儿的面儿,把你们的关系交代清楚才行。否则就得喝酒,喝酒……”
跟着,一桌人就都如梦初醒地真的开始“围攻”起洪衍武和水清,非要他们“老实交代”不可。
还非得追根问底,逼着洪衍武和水清自述了一遍他们的恋爱经过才算完。
而等好不容易应付完这一切,看着仍在含羞告饶的水清,洪衍武才突然意识到一点。
张宝成和蓝招娣居然趁着乱劲儿,已经不知不觉敬完酒出屋了。
他立刻一拍大腿。
“坏了,大家都上当了。张宝成和蓝招娣这是故意转移目标啊。咱们这桌儿他们这么容易就过去了?这俩人也太奸诈了。”
可他明白了也晚了,这会儿陪在长辈席上的张宝成和蓝招娣心里正偷着乐呢。
至于刚才拿洪衍武和水清当挡箭牌,他们非但一点心里愧疚也没有,还感到格外快慰。
不为别的,谁让洪衍武拿一套房子去忽悠两头的。
头几天房子刚过户的时候,张宝成和蓝招娣都想显摆功劳给对方个惊喜呢。
结果一碰头,才明白彼此都被洪衍武给蒙在鼓里了。
合着他们这两头“驴”一直被一个大萝卜勾引着卖傻力气,那还能不气?
所以感激虽感激,可也不能忘了被这小子“涮”了的憋屈。
现在这么干,那叫恩怨分明,一码归一码。
不过他们乐得也忒早点了,洪衍武哪儿是肯吃这个亏的人啊?
这小子就信风水轮流转,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果不其然,有的事真是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很快就让他找着一个好机会。
敢情由于警察的职业比较特殊,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守时的。
像赵振民这就因公交车上逮了一小偷儿耽搁了,带着女朋友白亚丽姗姗来迟。
而他们俩才刚到,就被洪衍武从窗户里一瞄到。
他根本没容他们进屋,就先给截留了。
不一会儿,等到张宝成和蓝招娣得知赵振民带着女朋友来了。
再来警察这屋,给他和白亚丽敬酒的时候,现世报也就来了。
敢情洪衍武也候在这里专等他们呢。
自然,他绝对不会是起什么好作用的。
实际上,他早就已经给桌上的警察们出好了坏主意,怎么给新郎新娘“加演节目”呢,这是专等在这儿看乐子的。
于是在一屋人早已串联好的情况下,自投罗网的张宝成和蓝招娣可被折腾惨了。
邢正义、赵振民,连同其他派出所同事,一致要求他们表演“找钢儿”的节目。
说白了,就是让白亚丽把蓝招娣拉到没人地儿,往她身上藏十个“钢儿”。
然后再让张宝成当众找出来才行,缺一个都不成。
敢不从,那就屋里每个人都要敬三杯白酒,新郎新娘全喝了才行。
那没辙,张宝成和蓝招娣也只有屈从。
可想想吧,这“钢儿”要藏特殊位置这有多尴尬?
总之,张宝成和蓝招娣那真是累出了一头汗。
洋相百出加上作揖求饶,才在阵阵哄笑里勉强过关。
不过,谋划者也不是全能占着便宜。
临出屋时,张宝成也回头放了狠话。
“赵振民,洪衍武,今你们俩小子把我当节过是不是?行,你们也甭美,总有你们办事那一天,我等着……”
“哈哈哈”桌上其他人顿时幸灾乐祸地大笑起来。
尤其是几个已经结了婚的警察,还起哄架秧子呢。
“对,宝成,我支持你。不报此仇非好汉。”
“就是,有来有往嘛,你要记着自己今天的话,最好拿小本儿记下来。做不到我可瞧不起你。”
“嘿嘿,好好琢磨几个新节目啊,咱们的优良传统决不能丢!”
洪衍武和赵振民对视一眼,这还能怎么着啊?
天高云淡,心烦意乱……
第一百零七章 登记
5月3日,重新上班。
洪衍武和水清搞对象的消息,当天就被那帮小护士传遍了厂里。
弄得熟人无论谁看见他们俩落单都笑。
总会有人故意问,“哟,你那位呢,怎么没见你们一起啊?”
要不就是,“保密工作做的可以啊。像是地下工作者,不过你们也太快了吧?”
还有人专跟洪衍武抱怨,“这么大的喜事,应该连加三天的炒肝啊,普天同庆一下嘛。没劲了啊……”
而洪衍武和水清,一边应付着同事们热情的玩笑,一边抓紧时间开好了介绍信,已经准备进入婚姻的实质环节了。
有意思的是,这天晚上,洪衍武和水清各跟家里要户口本儿的场面。
西院里,水婶儿拿出户口本时候,又有点犹犹豫豫的意思。
非说让水清再考虑一下,是否真的要做洪家媳妇儿。
那意思是迈出这一步可就收不回腿来了,生怕她以后会后悔。
其实这也不奇怪,主要是因为当时的人思想太传统也太保守,容易接受的女婿都是循规蹈矩的本分人,最好还是有干部身份的。
像洪衍武这个样子,轻佻率性,别出心裁,还总是游离于体制,走在规则边缘的人。
实在是让人感到十分的不确定、不放心,老百姓过日子图得是个“稳”字儿,能有几个人愿意自己的生活和这样的人联系在一起?
可水清的个人感受却完全不同,在她的心里洪衍武反倒是最值得相信、最能依靠的人。
她坚定表示不会后悔自己的选择,还说哪怕真有后悔一天,自己也认了。
只可惜啊,越说得这么绝对,当妈的越以为闺女说的是糊涂话,更加不能放心。
水婶儿就又问水清,说如果要在自己和洪衍武之间做选择,闺女还会嫁吗?
可这话说出来,就显得有点成心了,也很不合时宜。
不但让水清为难,连水庚生都不乐意了,不由瞪起眼珠子开始数落老伴儿。
“事儿都到这份儿上了,你还想反悔怎么着?你这不是裹乱吗?也不知道你是真为女儿还是故意刁难人?”
水婶儿当然不认这个罪名,就说“我怎么就刁难了?还不是因为小武这孩子不稳重啊。闺女交给他我忒不放心。”
可水庚生却说,“不稳重就对了,他才多大,那是年轻人的朝气。真稳重成老头儿了。”
水婶儿就又说,“可他太不着调了,什么都不放心上。”
水庚生更有词儿,“哦,芝麻大的事儿也得记得住啊。”
“我说的是大事儿。”
“闺女在他心里最大还不好?”
“合着你看他什么都好?”
“那当然了,我胡撸的脑袋多了,看人当然准。他对咱闺女不好,我能同意啊。”
“嘿,他给你什么好处了,就把你彻底买通了?”
“放屁,我纯粹是替咱清儿着想。他们早点结婚,我也能睡得着觉了……”
“呸,?你这人忒没出息,就为那点好烟好酒啊?忘了当初那小子还打过你呢……”
得,哪壶不开提哪壶,越抬杠越厉害,这老两口的怄气很快就白热化了。
这时候,任水清怎么劝也都不管用了。
那场面完全可以用一首刘宝瑞的定场诗来形容。
马瘦毛长蹄子胖,两口子睡觉争热炕,老头要在炕里头睡,老婆死乞白赖非不让。老头说是我捡的柴,老婆说这是我烧的炕,老头说偏睡偏睡偏要睡,老婆说不让不让偏不让。老头抄起了掏灰耙,老婆拿起了擀面杖,两口子乒噔乓打到了大天亮,挺好的热炕谁也没睡上……
说真的,还幸亏洪衍武和水清一起封口,没透露半分单位分的房已经让给别人这件事。
否则的话,这事儿要让水婶儿知道,要想拿出户口本来,还真悬了。
而相较而言,东院洪家的场面则要和谐得多。
虽然王蕴琳掏户口本的时候,也是心生感慨,鼻子一酸,红了眼圈。
可洪禄承和洪衍武都会劝啊。
当丈夫的赶紧递过去一块手绢,说孩子总有大的一天,以后再不用为这混小子着急了,有儿媳妇代管了。
还说她这个当妈的,几十年实在是不容易。
如今三个儿子都成了家,这是苦尽甜来,已经熬出来了。
当儿子的也赶紧给妈讲笑话。
洪衍武声称自己已经跟师父“张大勺”汇报过要结婚的事儿了。
这老头儿别的没说,居然张口问他,他看上的姑娘像道什么菜。
洪衍武肯定要往好里说,就声称水清像糖醋里脊或拔丝苹果什么的,酸甜,鲜艳。反正是全世界人民都公认的好词儿。
老爷子跟着又问洪衍武觉着自己像什么菜。
他想了想,就说自己像海米烧冬瓜,清爽,养人。又或是盘锅塌豆腐,亲切、有滋味。
没想到老爷子一听乐了,说他的答案还算朴实。
既没说什么够不着的大菜,也没说什么偶得一见的时鲜。
而且这桌席配得滋味满可以,有荤有素,搭配适当。
有这种觉悟,对婚姻的认识还算靠谱。
只可惜认识还是有点不足,因为这几道菜这还不够家常,谁天天吃饭下馆子?
要照他看,什么时候两口子要真能觉得自己个都像碗儿面了,这日子才能真过踏实了。
什么意思呢?
说白了,男的得像碗炸酱面。
不光鲜,不热闹,都拧巴纠缠到一块儿。
但面码丰富、有酱料,好吃、解饱。
女的呢,得是碗西红柿鸡蛋面,材料简单,做起来省事。
但解腻、温润、有营养。
而两口子吵架拌嘴就像给面里加点醋,放点葱花,都属于调味品。
孩子则是吃面不可或缺的大头儿蒜,越吃,面才越有味。
要是有了这些个,哪怕这两碗面天天儿吃,都没问题了。
不得不说,这番话开始听着可乐,可越听越够人琢磨的。
王蕴琳不知不觉陷入沉思,自然就不哭了。
等她再醒过味来,眼睛又对上了儿子期待的眼神。
那还有什么可说的呀,勉强展露笑容,也就撒了手。
于是5月4日青年节,洪衍武和水清,就请假去民政局的结婚登记处,把结婚证给领了。
至此,尘埃落定,俩人可就真成合法夫妻了。
不用问,那甜蜜和幸福也是必然的。
一走出“结婚登记处”的大门,洪衍武就忍不住拉住了水清的手。
这种青天白日下,光明正大的亲昵举动还是第一次。
水清明显有些不适应,她有些局促,很有点拿不准。
但看到了洪衍武另一支手里的证书,顿时意识到了今天的特殊性,终于没有挣扎地顺从了。
而她那挂着羞涩微笑的红唇,宛如太阳升起在地平线上的最先露出的一屡红光。
刹那间,就让洪衍武觉得天地升腾如幻,万物凝结成冰,只有这明媚的笑容是真实存在的。
车站、人群、天上的白云都游离出了视野,只剩下了唯一。
说也奇怪,人动感情时,一般情况下,都应该是拥抱亲吻或做出一些其他热情的表达。
但偏偏人最动感情时,却是完全静止,默默不动。
只有眼神的交流和内心的涌动。
第一百零八章 筹备
领了证之后就是筹备婚事。
五一没赶上不要紧啊,5月22日周日,阴历四月初十,那可是个成双成对的好日子。
日子看着是有点紧,可婚事所需一切,这对于有钱有人、交际广泛的洪衍武来说,要想及时办妥,可不是什么难事。
只不过世上的事儿永远没有让人特别顺心的时候。
尽管洪衍武在经济上没有负担,但架不住自己人捣乱啊。
说实话,和他分歧最大的,其实正是水清。
她和大部分姑娘都不一样,既不世俗也不虚荣,不喜铺张浪费,更不想招摇。
自然就主张节俭朴素,希望婚事的方方面面办得越简单越好。
否则她就会心里难安,也正因为这个,她才会和洪衍武做出那些有关物质限制的婚前约定。
可这不但和她那力主大操大办,想好好出出风头的父母意见完全相反。
也和洪家的体面、人脉、需要相冲突。
于是怎么让水清安心接受,又怎么协调好水庚生老两口那边的意见。
而且还得满足客观实际,把事儿办得汤水不漏,让亲戚朋友看着是那么回事儿,就成了让洪衍武绞尽脑汁的一件事。
就先拿房子的事儿来说吧。
洪衍武是把单位的房子让给别人了,可宋家的单元房全捏在他手里呢。
一开始他先挑了朝向、楼层最好的商业局那套,带水清看房去了。
结果水清看完了,觉着大三居好是好,可真说要搬过来,却有点不乐意了。
敢情她是考虑带晓影来这儿住,就不能每天跟姥姥、姥爷待在一起了。
这里邻居也很生分,回家关上门就不出来了,孩子肯定会孤单。
而且如果他们住楼房,让自己父母住平房,心里也别扭啊。
洪衍武一想,认为这也好办。
说粮食局的大院里还有两套三居室,干脆连他们带水家一起搬过去得了。
可水清又脸红了,认为这样就对不起洪衍武的亲人了,心里更过意不去。
最后洪衍武一琢磨,那也就只有一个办法了。
回去他赶紧跟陈力泉商量,说打算不搬了,想用陈家的房结婚。
陈家三间房是连在一起的,一个门厅,两个单间。
他们哥儿俩现在一起住在陈力泉自己的房间,靠北。
洪衍武的意思是,只需要陈力泉挪到他父母的房间,跟着再收拾下腾出来的小房也就成了。
门厅今后就是公共活动区,洗漱,吃饭,看电视。
而一听这个主意,陈力泉非但不嫌麻烦,还特别高兴呢,因为哥儿俩这下就不用分开了。
所以转过头来,反倒是陈力泉比洪衍武张罗得还积极。
一个劲儿冲水清叫“嫂子”,拍胸脯要把房子收拾得利利索索,极力劝她答应这个主意。
而眼瞅陈力泉一片赤诚,又觉着这样挺省事,还能同时照顾到两边的父母。
水清也就道着谢,不好意思的受了。
有了房,就该轮到家具和电器了。
洪衍武带着水清跑了京城最好的几家家具店,捷克家具、保加利亚的都看了,却怎么都不合适。
因为除了水清被价钱吓着了以外,那就是房小家具大。
别的不说,一个进口的大床长约三米,就能占半个房间。
关键还带架子,安装完一样三米高,都超房顶了。
谁要想把这样的玩意弄进屋,估计得拆墙才行。
由此可见,什么样的马才能配什么样的鞍子,盲目追求档次根本没意义。
于是洪衍武就又出主意了,说咱俩干脆让大哥给帮忙打几件得了。
老大那手艺还过得去,关键是早巴不得我有求他的一天呢。
我要开口,大哥肯定高兴。
果不其然,当洪衍武一提这事儿,马屁一拍,洪衍争简直乐开花儿了。
尽管免不了要摆一通架子,拿一拿糖,可随后也真是尽心尽力地出图纸、弄料。
很快在胡同里论膀子、拉大锯、推刨子的干起来了。
这事正好就弥补了兄弟俩头一阵子因为婚事闹出来的龃龉。
而且这也并不是全部。
除了这些家具以外,洪衍武可是不顾水清反对,又坚持花了四百多外汇券,在友谊商店买了一个带软座儿进口梳妆台。
不为别的,因为水清是觉得贵,是舍不得。
可当她看到这件家具时,发自心里的喜爱是却抑制不住的。
好姑娘都这样,老是委屈自己。
但他可不能亏待自己媳妇。
而相对于家具来说,家用电器其实更好解决。
洪衍武可没委屈自己的爱好,像冰箱、洗衣机、电风扇这些能实质提高生活质量的东西,他早早儿就置办了。
另外自打洪家办过洪衍文的喜事,对外表露了经济实力以后,他也就把逐渐黑白电视换成了彩电、又买了录音机、录像机。
所以实际上一切都齐备了,无需再买。
不过考虑到水家的情况,他还是新买了一台彩色电视,硬给水家送去了。
而在这件明目张胆拍岳父岳母马屁的事儿上,水清的反对依然无效。
因为别说水家全体一致和她唱反调,洪衍武也擅长找借口。
他非说电器都是旧的,如此委屈她,不能不意思一下,何况孝敬父母本是应该的。
这样也就牵强地糊弄过去了。
当然了,水清尽管气恼,可那也是带着甜味的气恼,谁让洪衍武这么会来事儿呢?
哪怕是故意犯错误,都在感动人。
至于分歧最大的婚宴,洪衍武最后确实一丝不苟地遵从了水清的意见,尽量减少了花费。
他既没像给二哥办喜事那样儿,在老宅里大摆宴席,也没去大饭庄子广宴宾客。
甚至就连烟酒的标准都主动降低了,改用了“通州老窖”和“红双喜”香烟。
不过他朋友多,人脉广,虽然竭力减了排场,好几十桌的规模却仍旧要保持。
最后琢磨出来的解决办法是求到了行政科长的头上,想走个后门,借厂里的大食堂办事。
以他和水清在厂里的人缘儿而言,肯定没人故意为难啊。
尤其是大食堂,从上到下都靠他挣了外快,受惠颇多啊。
不但根本没人反对,反倒一致叫好。
甚至庞师傅、苟师傅都憋着劲要好好露一手,打算借机回报一下感情呢。
于是这事走个形式请示了一下就通过了。
最后上头不但为他们办事,同意把当天的加班职工都弄到“清真食堂”就餐。
而且厂领导班子除了郭书记一派,其他人几乎都给了面子,接受了婚宴邀请。
更额外给俩人调了两天休,让他们的婚假一气儿能连歇八天,绝对是够意思了。
第一百零九章 婚礼
婚礼如期举办。
5月22日这天,观音院两个院儿都起得早。
不为别的,洪家和水家办的这喜事儿弄的,动静大啊。
从六点钟开始,洪家、水家、陈家,三户就先后都忙和开了。
像洪家要接待亲戚朋友,陈家要接待送亲队伍,水家也要忙和水清的梳妆打扮。
还有拿着照相机的摄影师四处机动负责拍照,哪家门儿里都够热闹的。
光人来人往的脚步和寒暄就够吵闹的了,那谁睡得着啊?
不过早点起就早点起吧,不说早就收了人家的喜糖喜烟,中午大伙儿还都要去赴宴。
而且话说回来,谁家办喜事都这样,这日子口儿,别说不能挑理儿,还得主动帮衬呢。
倒不如痛痛快快起床,掺和进去,热闹热闹的好。
再说洪家手笔可大,瓜子儿花生、巧克力烟卷儿、点心香茶应有尽有,而且管够。
这也足以弥补少睡个懒觉的遗憾了。
邻居们是这样。
洪衍武的哥们儿、朋友就是另一样了。
杨卫帆、宋国甫、边建功、苏锦、张宝成,还有从滨城赶来的“大将”、“三戗子”,兹来了就一直待在新房里。
他们一边喷云吐雾喝着茶,一边毫无顾忌地拿洪衍武调侃,就跟开曲艺大会似的,热闹透了。
而“顺子”、“淘气儿”、“菜刀”、“三蹦子”、“小百子”、“大勇”全在尽下属的义务。
鞍前马后,跑前跑后,协调各处。
就连苏晓明和成琳都履行了承诺,跟着杨卫帆早早过来了。
她们的任务,是和洪衍茹、苏绣、蓝招娣一起待在水家,负责娘子的化妆和梳头。
想想看,有两个知名女演员加一个未来服装设计师一起张罗,最终效果得什么样儿啊?
而最让人意外的是,混迹于电影圈儿的“红叶”,竟然把电影演员陈培斯也给带来凑热闹了。
还有“小媳妇儿”、“小奶酪儿”,同样带着安杰洛来贺喜。
结果这天观音院的居民简直是处于连续不断的惊喜和意外之中啊。
这还是福儒里第一次接待的这么多有意思的客人呢。
另外,不得不说外国友人确实比较懂事。
安杰洛除了礼金,居然带来了一大束真正的鲜花。
这便使得水清成了这年头第一位有手捧花的新娘。
于是等到燃放过一通鞭炮,宣告车辆集齐,大家再众星捧月把新郎新娘拥出西院上车的时候,打扮一新的洪衍武和水清简直称得上是闪亮登场啊。
先看洪衍武。
老苏这位老牌儿裁缝,做的毛料西装穿在他身上特别合体。
他脖子上的真丝领带和脚底下的皮鞋,全都是友谊商店买的进口货。
还有他的头发,不但特意拿电吹风收拾过了,腕子上还戴了一块劳力士金表。
要按邻居们的话说,就整个一标准的假洋鬼子。
但不得不说,人靠衣装马靠鞍。
洪衍武前世养成的商业枭雄的气度,现场可全凭这身装扮散发出来了。
这身在当时绝对算新鲜、前卫的衣装穿他身上,居然并不让人觉得滑稽可笑。
反倒显得他十分的成熟稳重,甚至很有点咄咄逼人,完全不复平日吊儿郎当的形象。
说白了,那叫一个有派,玩儿的全是气质。
而水清呢,也第一次改变了以往素面朝天、清汤寡水的固有形象。
她身上合体的西服套裙,闪亮的钻石胸针,一丝不乱的发型,浓淡适宜妆容,手里的花束,无不展现出精心修饰的美。
而因为害羞,长长的睫毛遮盖了眼睛,白皙脸蛋喷放着羞涩的红晕,光洁的额头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却又显示出传统女性婉约矜持之美。
总之,既不失典雅,却又美艳不可方物。
可以说,这个特殊的日子里,她完全脱离了平凡与普通。
闪耀出的美丽足以掩盖身边的任何一个女性,吸引目光的能力也超越了身后任何一个明星演员。
于是这一刻,这两位新人的形象深深镌刻在了在场所有人的心里,成为了他们对新郎新娘形象的最理想样板儿。
而无论知情的,不知情的,熟识的,生疏的,院里的还是院外的,也再没有一个人能说出他们不般配的话。
取而代之的倒是“天作之合”、“郎才女貌”这样发自真心的念头。
只是万众瞩目之下,谁也没想到当车门打开,竟发生了一个让人料想不到的情况。
洪衍武临上车突然止步,而且一把拉住了水清,也不让她上。
然后就是转头开始寻找。
“我闺女呢?晓影,晓影……”
顿时人群纷乱,直到穿着新裙子的晓影被水涟拉着挤过来。
洪衍武才露出满意的笑容,伸手揽过孩子。
“来来,咱们可是一家三口,一起坐。”
这一下,好些院儿外看热闹的人们都懵了。
甚至忍不住咋呼和骚乱起来,议论到底是怎么回事。
但观音院的人却无不是发自内心的温暖,大伙儿自发地鼓掌叫起好儿来。
水婶儿则是忍不住捂着嘴,掉了眼泪儿。
球子妈在边上看见了,抓她的手直劝。
“你看你看,小武还真有个当爹的样儿。咱清儿,有眼光……”
说着,她也忍不住擦上眼睛了。
这还真是只有知情者才能体会到的复杂滋味儿。
出发挺热闹,到了更轰动。
十一点一刻,当车队故意从**前兜了一圈儿,到达“北极熊”的时候,那把这天看见车队的人全给震了。
因为“北极熊”的上上下下,是真没想到车队的规模会这么大。
在这个找小轿车相当难的年代,洪衍武结婚竟然弄来了六辆小轿车,还有一辆大客车,这是多大的场面?
那可不人人咋舌嘛。
其实这些人不知道,这还是洪衍武悠着来呢。
因为在厂里大食堂办,洪衍武生怕用车级别太高,厂领导脸上挂不住,就没跟杨家开口。
今天的车,除了边建功的伏尔加,和水澜从旅游局借的大客车以外,其余全是洪衍武掏钱包的出租车。
否则,就杨振华那特殊牌照的红旗车一来,那更得震惊一片了。
另外,哪怕洪衍武再想低调,宾客的层次也在那摆着呢。
宋局长和杨厂长有交情,这是厂方早有预料的。
可洪衍文的岳父是重文区副区长,“京城教委工作部”的副部长何介夫跟洪衍武交情匪浅,甚至连市长秘书罗阳没打招呼就坐着市委的车直接来了。
这些情况就让人实在料想不到了。
关键杨卫帆、苏晓明、成琳、陈培斯、俞宛妤,这哪一个不是粉丝众多的“腕儿”啊?
再加上还捎带着一个高鼻梁的外国种儿,这搁在哪儿都够掀起骚乱的了。
所以大食堂的外面人满为患,许多无关的职工都跑来看热闹,也就是难以避免的事儿了。
好在洪家这次完全做主,亲家不闹妖儿,座次倒是好排。
罗阳是作为水清的娘家人安排在了娘家亲属主桌的。
许秉权、何介夫和宋局长在洪衍文结婚时就见过,已经不生疏,自然和厂领导一席。
至于文艺圈子就更好办了。
俞宛妤肯定要跟东院邻居们坐在一起。
杨卫帆是双料任务,既要陪苏晓明、成琳,也招待“大将”、“三戗子”。
而“顺子”、“淘气儿”和陈培斯是《夕照街》剧组的老相识,再加上“红叶”。
他们几个自然而然凑了一桌。
唯独尴尬的,也就是几位厂领导看见原先给厂子看门的老李了。
他们可没想到,这个贫苦的老头儿,如今也是一身新装,人五人六地坐在席里跟他们微笑点头,多少有点不那么自在。
不过最令人感到费解的,还是洪家父母亲自作陪的一位主客,竟是个一口外地腔,头发花白的老警察。
这人手足无措,举止拘束,一看就没见过什么世面,连抽烟都习惯抽自己卷的,呛人得厉害。
甚至福儒里的邻居和洪家的亲友,几乎就没人认识他。
可偏偏洪衍武的父母对他还特别客气,殷勤备至,唯恐照顾不周。
这也就难怪许多人感到好奇,盯着主桌这边瞎琢磨了。
实际上,也就是邢正义、赵振民和张宝成他们仨,看到陈力泉也笑呵呵过去说了半天话,才隐约猜出了老警察的身份。
回来一问,果然真是茶淀儿的管教薛大爷。
当得知这是洪衍武昨天亲自坐车跑到茶淀儿硬给老爷子请来的。
仨警察全感动了。
无论出于职业的敬意,还是冲着洪衍武和薛大爷这份难得的感情。
他们觉得都得过去敬个礼,表示一下敬意才好。
并且为了这个,他们还决定今天放洪衍武一马,免了他的“节目”了。
这小子没忘本,好样的!
不过话说回来,仨警察这关算洪衍武运气,不知不觉中过了,可问题是今儿惦记洪衍武的人还多着呢。
真正等仪式、致辞、表演结束开了席,光文艺圈子那桌就是“火焰山”啊。
特别是陈培斯,那真不愧是喜剧演员,编排的那节目实在太高明了。
他站起来对大伙儿说,自己今天给新郎新娘出的这节目有三条标准。
第一必须有肢体接触,第二必须有肉麻的话,第三还不粗俗。
然后问大家信不信?
那谁能信啊?
所有人都起哄说不信,说这太难了。
可陈培斯说不信那咱就试试。
跟着就安排洪衍武和水清共同坐在了食堂的长条板凳上,还要求“大将”和“三戗子”把板凳抬起来。
然后才说出了这个节目的真正意思。竟然是让洪衍武和水清当众表演电影《追捕》真优美骑马救人的片段。
好,这下可热闹了,就没人不兴奋的。
因为大家都熟悉那台词啊,而且还都没看过这样新颖的节目。
于是在陈培斯的鼓动下,“大将”和“三戗子”开始摇动板凳,其他的年轻人们则一起“啦呀啦”,卖力地哼唱起了《追捕》的主题曲。
跟着在陈培斯的示意下,洪衍武不得不硬着头皮模仿着高仓健说,“为什么救我?”
坐在他身前的水清更害臊。
迟疑了半天,才很不好意思地模仿女主角说了句,“因为……因为我喜欢你……”
可结果呢,当场轰然一片。
大家伙群情激动,一致地反对。
“错啦错啦!”
“不是这么说的!”
“重来重来,不许蒙混过关!”
跟着大家又忍不住地哄堂大笑起来,因为至此人人都明白了陈培斯的用意。
那没办法,肯定还得来二回。
于是在“啦呀啦”的集体哼唱声里。
“大将”和“三戗子”在陈培斯的安排下,也加大了晃动的幅度,这是惩罚。
洪衍武便抱紧了水清又问,“为什么救我?”
水清既怕过不了关,又怕被晃下去,所以哪怕再害羞,她也只能大声说出了那句关键台词。
“因为我爱你!”
整个礼堂顿时哄笑一片。
大家齐心协力“噢”的一声起哄,震得房顶都“嗡嗡”作响。
父母笑,领导笑,亲友笑,邻居笑,同事笑,就没有不笑的。
唯一的例外也就是罗阳,他“吭哧”一声,居然眼泪出来了。
敢情不知是巧合,还是心里泛酸。
他自己刚灌自己的一杯酒,呛着了。
这情景,是特别符合动画片《济公斗蟋蟀》最后的那段济公唱腔啊。
“唱个歌儿笑哈哈,罗公子变成了个大哑巴……”
第一百一十章 宴后
朋友是干什么用的?
洪衍武很想说,朋友是养着摧残用的。
就是当你心里有了脏东西,一股脑倒给这些人形垃圾桶,转而自己获得轻松舒爽。
或是在前面有雷区的时候忽悠朋友上去趟雷,以免牺牲掉你自己个儿。
可是事实证明,朋友最大的功能,其实是用来灌你酒的。
今天的婚礼,去的人太多了。
饶是准备了灌装白水的“假酒”,可有的交情也不能全拿这玩意搪塞。
所以洪衍武最终不但被折腾得七荤八素,也喝的跟烂茄子似的,昏睡了整整一个下午才拿得起个儿来。
但起来也没好受多少,头晕眼花,而且还在继续为肚子里的各种各样的酒而折腾。
也就是水清熬了锅豆粥儿,他晚上喝了之后才感到舒服点。
不过跟着闲不住,俩人还得一起收拾行李。
因为明天他们就要动身去花城了。
八天的婚假洪衍武可不想糊里糊涂的过去,这年头人们自由远行的时间和机会都不多。
他要带着水清和晓影出去好好玩玩。
而就在洪衍武和水清这边收拾行李的工夫,他们的婚礼所产生的发酵作用,也在不少婚礼参与者的心里继续着。
“北极熊”的杨厂长在家里和宋局长通着电话。
“老宋啊,这小武家里的社会关系怎么这么复杂啊?老兄,你给我介绍来的这位,到底是什么人啊?以后……”
“嗨,老杨,我知道你担心什么。我就跟你说一句话,你担心的呢,没必要。我呀,也真是拿小武这孩子当自己侄子。这小子重感情,能耐不小。脾气也有,可不是真刺儿头。就冲你成全了他的姻缘,弄不好今后你有了麻烦,他还能帮你一把呢。”
“……说的也是。我也看出来了,顺毛驴儿一头。得了,我级别太高,可操不着他这份心。要有什么事,我就让他媳妇勒他的缰绳……”
“哈哈,对。你这也算经验之谈吧?”
“北极熊”的职工楼里,张宝成和蓝招娣这小两口也在聊天。
“哎,你看他们那小屋有点太小了吧?这么好的单元房让给了咱们,我怎么老觉着这房咱们住着心慌啊?你说时间长了他们会不会后悔啊?”
“你瞧你,这就开始胡思乱想了。我敢说不会。”
“你怎么能肯定啊?这可是一套单元房啊。哪个单位都够人脑子打成狗脑子的?他们能让给咱们,我真觉着跟做梦似的……”
“嗨,水电费都登记成你的名了,还怀疑什么呀?我得跟你说,这事儿搁别人身上是不可能。可小武家还有一个大宅院呢,压根不缺房,住小房是他们自己乐意。另外呢,小武这人也仗义。你看今儿,他的朋友有多少,各行各业。而且居然把当初茶淀儿的管教都请来了。这就说明他的为人,说明他重感情。还有泉子,自己家让给小武他们当新房不算,他名下单元房不也给肖和平继续住着呢?这俩人如出一辙,看一个就知道另外一个什么样了。对不对?”
“也是。要不肖和平干嘛要点灯熬油地给小武、水清和晓影画那么大一幅油画当谢礼啊,还不就为了还这个人情啊。可要这么说,人家让了咱们这么一套房,咱们就拿三十六头的餐具当贺礼。是不是太轻了?”
“哎呦,想多了你。不说洪衍武那小子不缺钱,你送什么他都不觉得好。就说贺礼这事,咱们结婚,他也结婚,日期还离这么近。你加东西,人家还得找补。放心吧,咱们可不是无功受禄啊,房子诚可贵,爱情价更高。想当初,他不就是为了水清才许得愿吗?”
“哈,话虽然是这么说。我可没想到,这小子真这么肯下本儿。简直情圣一个。这么看,水清的命还挺好。”
张宝成则做了最终总结。
“那是。你还别看就小武这号打狗骂街的,那往往对自己媳妇护得厉害。这种情况,我见多了。好多混小子一言不合就抡菜刀,可对父母,对老婆都好。倒是街道上有几个顶不是东西的,打老婆骂娘,不赡养老人的,全他妈是知识份子。这就叫,英雄每出屠狗辈,百无一用是书生……”
忽然,张宝成张口结舌了。
“那个,那个,我……我可不是说念书的人就一定不好啊,我是说……我是说有人如果是天生混蛋,那他念再多的书也没用啊。”
敢情他想起来小舅子刚考上大学,这要让蓝招娣想明起来,他就该倒霉了。
与此同时,在外面饭馆里,边建功和苏锦这哥儿俩正在喝酒。
虽然桌面上酒菜丰盛,聊得也是有关今天婚事高兴的事儿。
可说着说着,边建功的脸上突然就显出了落寞,忍不住感叹。
“嘿,没想到啊。小武结婚居然都跑到我头喽去了。哎,我这几十年整个白混了,情何以堪啊。”
“哎,你这什么意思?也想媳妇了?我记着你早有女朋友了啊,想结就结呗。”
“嗨,你说的倒轻巧,我拿什么结啊?”
“哟,你没事吧?这几年眼瞅着你一件件家电的添置,咱整条胡同除了小武和泉子,恐怕就你小子最能搂钱,你可是挣外汇券的,结不起婚?别人那还活不活了?”
“哎哟。你怎么就不明白啊?钱好办,没房啊。我们家情况你清楚啊,我大姐嫁了,才给我腾出个小屋。按理说,就和一下,我也能把婚给结了。可偏偏我那女朋友啊,人家打小住的都是楼房,死活看不上咱这排房,说受不了平房灰多,厕所脏,洗澡不方便。非要我想办法弄单元房,你说我哪儿弄去啊?我们单位哪儿哪儿都好,就分不着房。哎,我估计我这婚是结不成了,十有**得吹灯拔蜡。”
“哟,你这对象整个一豌豆公主啊。多少人家还得靠地震棚结婚呢。她连正经平房都看不上?”
“谁说不是呢。算了,爱谁谁吧。天下娘们千千万,不行咱就换。再怎么说,咱也是男子汉大丈夫,我能让她给拿住?大不了一拍两散。”
“别吹啦,我还不知道你?模范大豆腐差不多。你要真不在乎,就不这么愁眉苦脸了。要我说,最好问问小武吧,他社会关系多。”
“你这话跟没说一样,连小武自己结婚都是用的泉子的房。他要有辙,还能如此啊?”
“那不见得。我记着衍文的婚事可是在洪家老宅办的,那儿就跟王府似的,他们家缺房?你开玩笑呢?我跟你说,就是小武弄不着单元房,你也应该带你那‘豌豆公主’去洪家老宅开开眼去,让她看看什么叫真正的好房子。”
“哎哟,我怎么把这茬忘了?对对对,多亏哥们你提醒我了,这顿酒咱俩没白喝。回头我就问小武去。可……可你说,洪家既然有那么好的房,他们怎不就搬过去住呢?”
“这个吧,要我琢磨,横是房子大了也不全好。你想啊,那么大宅子,如果就住那么几个人,晚上还不跟演聊斋似的。说白了,故宫晚上让你白住,你敢住吗?”
边建功情不自禁点着脑袋。“嗯,有理,我想也是这么回事。”
不光两个老爷们爱就着酒瞎侃。
洪衍茹和苏绣待在屋里,这时候一边嗑瓜子,也在闲聊。
苏绣感叹,“小茹,你们家这婚事办的,那可真够排场的。上次是二哥,这次小武哥,都是那么老些小轿车啊。这要等你嫁人的时候,那不得一气儿开来十辆二十辆的啊!对了,听说为了上头不让坐小轿车办婚事的风盛起来,叫这号车收的费,比一般用车要高出好些。哎呀,真要仔细算算,我这两个月的奖金,哪怕全搭进去,还未准租得起一辆车。也就是你们家,才撑得起这样的挑费……”
洪衍茹顿时脸颊绯红。
“行了行了,你这张嘴,真能瞎说。我看倒是你着急嫁人了吧?没关系,大果脯可有本事。人家保证能给你弄来十辆二十辆。根本不用你花钱,白坐。你就等着臭美吧。”
苏绣脸也是一红。
可随后眉头一扬,为了不示弱,反而故意说,“那怎么了?我觉得结婚毕竟是一辈子里头的大事儿,还不兴来这么一回吗?我不但要小轿车,还要上王府井去照相,来张十六寸的彩色礼服照,就跟小武哥和水清姐的照片似的,那大纱巾一披,大纱裙子一穿,手上套著白手套,再攥把鲜亮的花儿,来劲儿!哎,你说是谁设计的这号做派?新郎的手套不往手上戴,只把它叠著攥在手心,真够帅的!”
洪衍茹不由失笑,故意臊她。
“你呀,是该嫁人了。真是姑娘大了,留不得了。快结吧!结了早点当妈!”
没想到苏绣就跟不知道什么是害臊。
一哼鼻子,根本不在乎。
“当妈就当妈,你看小武哥墙上那一家三口最大的照片,那颜色才好看呢,而且怪温馨的。等我有了孩子,我也这么来一张全家福,也放那么大,镶上木框子……”
“哈哈哈”,洪衍茹这次乐不可支地大笑起来。
“你这个糊涂虫啊,告诉你吧,那可不是照片,是油画。我哥厂里的一个姓肖的设计师送的。”
而苏绣这次也终于脸红了,不过惊讶却仍占了更多。
“不会吧,也太像了。我真以为是照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