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合计
有些细节的问题,洪衍武觉得必须得先搞清楚,于是毫不客气的开了口。
“清儿姐,到底怎么回事?真是孩子的生父去厂里找你了?他是怎么知道孩子在你这儿啊?还直接找到单位去了?”
“嗨,其实我没见到罗阳……哦,罗阳就是晓影的生父。今儿来厂里的呢,是两个女的,一个三十六七自称是罗阳的继母,一个二十初头,自称是他的表妹,说是代表罗阳……”
水清正说到这儿呢,水庚生已经忍不住插口骂上了。
“代表?这种事儿也能代表?别听她们那一套,这空口无凭的。难道她们说什么就是什么呀?”
水婶关心的却是另一件事。
“等等,清儿,你说那姓罗的继母多大?三十六七?好家伙,那姓罗的和你们是一届的吧?那他的父亲不得五十多了?居然娶个比自己小这么多的女人当填房,他也怪好意思的?这是个什么样的人家啊?”
水澜则毫不犹豫地接了下茬。
“这还用问么?肯定是个大干部呗。其实这有什么呀?您忘了,想娶我姐的,不还有个五十多的林业局局长呢吗?那局长的孩子估计也和我姐差不多大了。”
得,没法谈了。
这话一说,水清发现洪衍武抬眼看她,登时臊得满脸通红。
就连水婶儿也不禁急赤白脸,好一通数落水澜。
“你这丫头,瞧我不撕你的嘴!这种没边没影的事儿,哪儿有瞎说的啊?不就是有人提过一嘴嘛,你姐连见面都没同意。这要传出去,你姐还见不见人了?”
随后又一转头“小武,小武,你可……”
洪衍武知情达意,立刻作保。
“婶儿,您放心,这种事儿我绝不会传去。外头要听见别人说闲话,我也得堵她们的嘴。清儿姐是什么人,我心里清楚。”
跟着,他岔开了话题,又来催促水清。
“清儿姐,咱还是赶紧说正事吧。这罗阳到底是怎么知道晓影在你这儿的呀?这么多年一直没动静,怎么突然就来找了?”
这样才算是解决了水清的难堪,让她能够捋清思维,重归正题。
“嗨,小澜有一句倒是没说错,那罗阳的父亲好像真是个大干部。我听罗阳继母说,罗阳是家里的独子,当初把罗阳突然调走,就是因为他父亲要起复了,组织派他去照顾他父亲的生活。”
“只是因为当时罗阳父亲的审查还没有完全结束,所以罗阳是在不能与外界联系的情况下,陪着他父亲过了半年软禁生活。也就是在这段时间里,他复习了文化知识,在恢复高考的时候,才考上了大学。”
“但罗家不同意罗阳和晓影妈的事儿也是真的。罗阳父亲认为他们之间没有真感情,是特殊情况下凑合在一起的,以后会后悔,就想要他们一刀两断。所以这事儿就一直拖着。直到罗阳上完了大学,又找好了工作,还在执意坚持,家里才勉强同意。”
“嗯,好像是去年,罗阳就跑到我们当年插队的地方去找晓影妈。没想到却得知了晓影妈的死讯和产下了晓影的消息,而且瓠粱沟好像因为什么自然灾害毁了,和别的村合并了。他一时还找不到具体的知情人,也就不知孩子的具体下落。”
“后来他是通过当地政府的帮忙,费了挺大的工夫和时间,才七扭八绕找到了原先的生产队长。这才知道了晓影妈去世后把孩子托付给我的事儿了。”
“反正吧,从代表罗家的这两个女人由轻工业局的人陪着,我们厂郭书记也笑脸相迎就能看出来,罗家的官儿确实不小。另外她们走的时候乘坐的是红旗轿车,看那架势就不一般,所以他们才能把具体情况调查的这么清楚。现在找到我头上,提出要晓影,也是有底气的很……”
这话一说,屋里就不禁都沉默了。
不为别的,老百姓怕官儿,特别是大官。
别看京城人嘴里成天什么局长、部长不当回事。
真出了事儿惹着了这样的人家,小门小户也照样怵头。
像水庚生就忍不住地喃喃自语上了。
“完了完了,这下‘虾米’了。红旗那是部长待遇啊?你说罗阳还在电视里待在市长的身边,这……这样的人家,咱小老百姓哪儿惹得起啊?”
水婶也是一脸灰败。
“那……那就没辙了?清儿啊,那你什么意思啊?难道由着她们一句话就得把孩子带走啊?咱们都养活这么大了,这不能一夜之间就变成别人的孩子吧?”
哪知水澜的态度倒是因为罗家的背景转变了,竟主动打起了退堂鼓。
“妈哎,我看没辙,人家有权有势,现在找你要,你能不给?晓影本来就是人家生的,她姓罗不姓水。何况听我姐这么一说,人家似乎也不是有意抛下晓影的,当初不是不知道吗?这叫不知者不罪。”
倒还是年纪最小的水涟尤不服气,哼了一声就说。
“什么啊,晓影现在就姓水,跟我一姓。什么不知者无罪?我就知道,没我姐,晓影的小命早没了……”
岂料她的话马上横遭水澜的呵斥。
“小涟,别打岔!你小丫头片子懂什么!这是赌气的事儿嘛。”
跟着她又继续去说服大家。
“我不说别的,你们都想想看,人家为什么这么威风八面的找到我姐单位去啊,不就是想通过这种方式给我姐压力?我姐还能怎么办啊?还要不要前程了?不给?不给人家有的是办法治你,厂领导能不听人家的,光给你穿小鞋就够你受的……”
得,这话一说,水庚生老两口彻底变了脸,他们还没想到这一层呢。
但就在这个档口,水清却发表了自己的意见。
她似乎已经有了准主意,把方方面面都想到了。
“要说这事儿让我真正犯愁的,倒不是怕罗家的官大势大,而是情理难全。咱先说理,咱把晓影从那么小养到这么大,盼的是什么?不就是不负孩子亲妈的临危托付,让孩子幸福,健健康康长大嘛。罗家是晓影的亲人,他们要能骨血团聚自然是好事。只要孩子能过得好,咱们还有什么说的?”
“可说到情,我这心里也难受极了。晓影跟咱们也五年多了,我怎么舍得?我就在想啊,要是今后下班回家听不见孩子喊我妈妈,我都不知道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了。而且这么多年我也看见了,咱们全家人都疼这孩子啊,我舍不得,您二老更舍不得……”
这话触动人心,水婶儿的眼泪“刷”就下来了。
水庚生也是眼窝湿润,不禁长叹一声,“哎……”
然而水清的语气又骤然认真起来。
“另外关键的问题还有一样。孩子的亲人让我实在不能放心啊。爸的那句话说得好,这种事儿哪儿有代表的呀?罗阳是孩子生父,他不露面,找两个不知是真是假的亲戚就想要孩子。我能给他么?真这么轻易把孩子交出去,我对不起晓影的妈啊。”
“还有那些说辞,听着似乎是那么回事,可那都她们自己说的。具体情况到底是怎么样,谁能真正知道。另外就是孩子的爷爷,要不是因为他,这晓影也不至于那么可怜啊。现在孩子又没妈了,他们能真心对孩子好吗?而这些事儿我必须得先搞清楚,否则,我是不会把孩子交出去的……”
水清的语气无比坚定,一听就知道她下了多么大的决心。
为此,水庚生和水婶对望了一样,眼睛里也多少有了些神儿了。
只是偏偏水澜却极其不合时宜的来破坏气氛了,语气充满了不屑。
“姐,你这话说得太早了。晓影毕竟跟罗家有血缘关系,你就是不想给可能吗?人家对孩子再不好,那可是亲生的。你能怎么样?弄不好上法庭去,法庭硬判,也得判给人家。”
得,屋里的其他人立马遭受打击,好不容易缓和的情绪又都不佳了。
水婶甚至叫出了声儿,“上法庭,这种事儿也能上法庭?”
好在这时候洪衍武终于发话了,最后又给大家托了底。
“话也不能这么说啊,养育之恩养育之恩,光生重要啊?养和育才重要呢。那是一把屎一把尿担惊受怕的工作。再说孩子又不是小狗,谁想牵走就牵走啊?也得听听孩子的意思。”
“最关键的是孩子的户口在咱们这儿呢,水清可有孩子的合法领养手续。绝不可能随便来个人,生称是孩子生父,晓影就得跟人家走,那姓罗的能拿得出实际证据来吗?据我所知,现在还没有什么有效的检验血缘关系的办法。”
“所以说,这事儿主动性还是在咱们这儿,即使上法庭也不用怕他们。只要水清不想给,她就是孩子的妈。您家里只要拿准了主意,有个统一意见就行了。”
“至于其他,您们请放心。回头我先找人打听打听那姓罗的路数,看看这家人的底细。咱们再跟他们好好谈判。就是孩子认祖归宗了,也不意味着晓影就能忘了水家的养育之恩。养母也是妈,过去的姥爷姥姥,还是姥爷姥姥,不差什么的。”
“如果谈不拢呢,清儿姐的工作问题,真要因为这事儿出点什么岔子,你们也不要担心。因为这事儿既然我姐找我来了,我就不可能袖手不管。我还会再想办法,给她找着出路。再大的官儿他也不能全管吧,谁也做不到只手遮天?您二老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水庚生老两口对视一眼,不由双双对洪衍武露出了柔和而感动眼神。
这还是第一次呢。
就是水清和水涟也是带着宽慰,看向了他。
可就这个时候,水澜竟又来浇了瓢冷水。
“哎,洪老三,我怎么觉得你吹起来没边啊?你好像就什么都懂,就能解决所有问题似的?切!万一有个意外,你付得起这责任嘛?”
“要我说,最好别鸡蛋碰石头。顺着人家有什么不好?咱们养了晓影五年,罗家不可能不意思意思,就拿我姐的前程来说,只要人家给发句话,够她少奋斗二十年的……”
第八十二章 突然袭击
洪衍武给水清家谋划得挺好,不可谓不周到。
只是刮风下雨,要是都能按着人所预测的来,就无所谓料想不到了。
若是遇到的问题,都能按着准备好的一步步来,也就没有出其不意这一说了。
这不,水家开过家庭会议不过两天,洪衍武才刚把打听罗家的根底托付给杨卫帆。
3月27日周日这天,罗家那两个女人就来了个突然袭击,反倒先一步坐着红旗车找到福儒里观音院来了。
而这次她们居然还从派出所里“抓”了张宝成当听差使唤。
这是既有让管片儿民警为他们引路上门的意思,也有让其从旁辅助劝说的用意。
更是不免有她们故意炫耀身份和特权,借此好显示出罗家的能力之大,她们又是多么的势在必得,来势汹汹。
但不幸中的万幸是,偏偏这天洪衍武和陈力泉临去“张大勺”家之前,陈家的水管突然爆了。
为了这个,洪衍武就让陈力泉骑车先去给老爷子买吃食去,他自己留在家里负责修理水管,打算随后再追去。
这样他就恰逢其时赶上了水家接待这两位不速之客。
也正是因为有他在临场给镇着,才算让水家人没乱了阵脚。
否则的话,只凭两个女人摆出的局面架势,张宝成苦笑连连的神情,和出于自身的慌张和举着无措,就已经几乎注定水家人面对权势的威慑,会溃不成军了。
“感谢你们一家人多年来对晓影的关照。将来晓影长大后,我们一定让她记住这一切。我们已经商量好了,在经济上尽量给与补偿,表示我们的歉意。两倍,三倍都是可以的。你们看看,是不是算一下这些年的抚养费啊?”
谈判的现场,是罗阳那个“小妈”先开的口。
这豪迈的口气立刻就让水家人大吃了一惊。
只是这话里却也暗藏着埋伏呢,她这是要先把交涉方向给定下来,在用利诱带节奏呢,官场的惯技。
而罗阳那个“表妹”呢,眼瞅着水家人一时愣住了,更是按照套路,配合默契地随杆儿上。
“哎,你们可不要客气。没关系,除了经济方面,有什么其他要求也可以提,我们都会尽量帮忙。比如说工作调整啦,又或者搬进单元房,怎么样?尽可畅所欲言。”
还真甭说,她们下的饵还真诱人。
除了水清和带着水晓影躲到隔壁邻家的水涟,无论是水庚生、水婶儿,还是水澜都不免唯唯诺诺,心神恍惚。
没办法,这就小老百姓的局限性。
面对生活里自己难以克服的难题可以被轻易解决的机会,大部分人都无法保持镇定。
只是洪衍武可不吃套路,立马横插了一杠子,让对方的诱导功败垂成。
“不管水家人有没有困难,缺不缺钱。当初他们领养孩子的时候,可根本就没想到有今天。你们就是给多少补偿,也弥补不了他们一家人在感情上的痛苦。所以怎么补偿,还是稍后再谈吧。倒是有些更重要的事儿,孩子的养母认为有必要先交涉清楚,再决定孩子是否交还给你们。”
好,这番话真到位。
既捧了水家人,又不动声色地让水清得到了主动权,她不由对洪衍武发出了感激的目光。
而罗阳“表妹”看到本来已经张口欲言的水家人,差不多都因为这番话冷静了下来,却不高兴了。
眉毛一挑,就当场责问起洪衍武来。
“你谁呀?听你这话,你也不是这家人呀。那你在这儿干嘛?”
跟着她一指张宝成,“那个那个谁,这无关人等,还不肃清出去啊……”
而就在张宝成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的尴尬之中。
洪衍武却镇定自若的回答。
“我?我不是无关人等,我是他们邻居,这家的事儿我都清楚。而我之所以能在这屋里,是孩子养母把我请来的。所以既然你们谈的话题有点走偏,我当然得提醒几句。这没毛病啊?”
水清马上出言附和。
“对,是我请他来帮我们拿主意的。何况晓影打小也没少吃人家和人家的,从幼儿园回家还是他天天送呢。对于孩子的事儿,他当然有权力在这儿说话。”
这样对方就没了词,不得不露出悻悻然的样子,暂时隐忍了。
张宝成呢,也总算顺带着松了口气。
只是他们谁都没想到,随后的争论焦点却更不可调和。
因为水清要和孩子生父、爷爷见面,并要他们对抚养孩子做出一系列的承诺和书面保证的条件,是这俩娘们绝对无法接受的。
这样双方就开始了推磨似的言辞交锋。
罗阳的“小妈”喜欢用大道理压人。
她声称罗阳父子的工作很忙,顾不到这件事才委托给她们来办的。如有必要,她们可以交给水清罗家父子的亲笔委托书。可真要打扰了父子俩的工作,那是人民群众的损失。
而罗阳的“表妹”则拿血缘关系说事。
声称孩子是罗家的亲生骨肉,难道他们还会对孩子不好?国人的老话,血浓于水啊,肯定是比水家对孩子还要好。又有什么不放心的?
就连张宝成这次也躲不了,迫于“狗腿子”的身份,不得不为罗家说话,劝水清回心转意。
可偏偏水清还认准了死理,非坚持如此不可,心意一点不带动摇的。
结果说得口干舌燥之后,罗家两个女人见实在不成,又改了路数,换成威逼了。
罗阳“小妈”开始提醒水清要为她的前程考虑。
那意思是别撕破脸,否则就会对她的工作和组织关系不利。
罗阳的“表妹”则面露轻蔑出言讥讽。
说千万别贪便宜没够,想着用要挟坐地起价,否则就会偷鸡不成蚀把米。
这一下弄得张宝成愈加尴尬,再没法从中掺和了,只能乖乖站边上去了。
而就在水清被堵得哑口无言,水家老两口听得面色大变,既生气,又担心的时候。
还是洪衍武,来为水清“拔闯”了。
“你们这样就过分了,我听着都来气。首先这就不是钱的事儿。水家要图这点好处,当初就不会在那么困难的情况下,把孩子留下来。孩子养母现在跟你们谈的也不是补偿问题,是如何保障孩子回罗家之后,还能得到足够关爱的问题。你们这么说,完全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其次,你们也别老拿孩子爷爷、爸爸工作忙,脱不开身说事,也别一口一个骨肉至亲怎么怎么样。因为一个人要连自己的孩子都不放在心上?又怎么能指望他把公事放在心上?何况工作是做不完的,我就不信,他们连抽出一点时间和孩子的养母见面都做不到?”
“当然,或许孩子的爷爷、爸爸,真是以公为重,不存私念的圣人,也不能排除这种可能。可要是这样,孩子就更不能给你们了。因为跟着这样的圣人,孩子就得受罪啊?还不如留在水家,这么过平凡的日子呢。”
“咱们不妨明说了吧,晓影这孩子打一落生就少人疼。听说孩子的亲妈是在破土炕上生下了她,瘦成了一把骨头,连口奶都没得喂她。而且是临死前跪在床前,磕着头把这孩子托付给水清的。骨肉至亲要真管用,这孩子也不至于那么可怜啊。”
“所以说,为了孩子今后的生活着想,孩子养母现在提出的要求完全是合情合理的。她必须得对这份承诺和孩子的未来负责。就冲这么多年罗家把孩子丢下不闻不问,她要求见见孩子的爷爷、爸爸,把孩子的事儿给当面交代清楚了,过分吗?就连捡个钱包还得防备别人冒领呢,就别说一个活生生的孩子了,这道理没错吧……”
洪衍武说的在理儿,可架不住有人听着刺心,有人不讲理啊。
罗阳的“表妹”立刻炸毛了。
“哎,你这人,又不关你的事?我们是跟水家商量呢,你别老越俎代庖、指手画脚的行不行?我跟你说,我们忍耐可是有限度的。”
罗阳的“小妈”也装腔作势。
“你这个同志不知好歹啊。领导是你能冷嘲热讽的吗?我提醒你,民警同志可就在这里呢,你要对你的言行负责任。再这么胡说八道的,我们可要追究你的法律责任。”
到此地步,张宝成也不由一声呵斥。
“小武,你注意点你的措辞。不该说的话别说,你怎么净添乱哪!忘了春节时候,我提醒你的话了?老老实实的,就干你自己该干的事儿,听见没有!”
别看张宝成横眉立目吼着,可洪衍武却心知肚明这是好意,因为这小子一直在给他打着眼色。根本就是怕他没必要的被牵连进来。
春节时候喝酒,他还和邢正义、赵振民一起着重提醒他,今年治安情形严峻,千万别惹事呢。
可问题是,这种垦节的档口根本不能退,几句话就能决定水晓影的未来。
就凭水清可怜巴巴、无比信任的眼神,他一个大老爷们,又哪儿能忍心抽身事外,袖手旁观啊?
于是他就跟没看见似的,硬生生顶了过去。
“我不过就说了几句公道话而已。你们犯不着这么上纲上线,大动肝火的。现在也不是‘运动’时候了,随便扣我个帽子,我就得倒霉啊。我说什么了?不过是怕领导疏忽大意,举措失当,让人误会仗势欺人,以权谋私。我才是真心为领导考虑啊。这要真传出去罗家为了抢孩子,故意为难孩子养母一家的流言蜚语,那岂不是成了天大的笑话?”
第八十三章 养儿难
洪衍武的话,当场让张宝成大惊失色。
他心里则是默默叫苦,生怕罗家人为这个急眼,那他又该如何自处?
可是呢,还别看罗家的两个女人眼里出现了怨愤的神色,狠狠盯着洪衍武,明显被这些话给敲打疼了。
但她们还真没“翻车”,似乎也对这个问题确实有所顾忌。
特别是罗阳“小妈”,反倒避开了这个话题不谈,而是强做平心静气来质问。
“到底是谁在难为谁啊?我就没听说过,天下还有养父母来检验亲生父母的资格的事儿。无论怎么说,这孩子是罗家的骨血。难道罗家领回自己的孩子,还得跪下来求你们吗?”
知道洪衍武替自己承担了莫大的压力,水清这次就抢着接话。
“就算你们跪下,也不代表你们有诚意啊。晓影虽然不是我生的。但我们一家都爱她,关心她。我敢说,我们对孩子的爱超过你们。如果允许孩子自己选择亲人,她一定会选择我们。”
这话挺给劲,罗阳的“小妈”立刻就有点克制不住羞恼了,声音立刻拔高。
“我们该说的说了,该谢的谢了。你们还要我们怎么样?我们并不想把事情搞僵。否则的话,我们为什么好言好语和你们商量?你们要再这样,我就……”
别说,这娘们还挺有脑子,就在这个档口,她突然有了新主意。
眼睛一亮,本打算威胁的话锋竟随之转向了。
“……好吧,你们不是一直再说,自己都是为了孩子着想吗?那既然是这样,你们就应该无条件的把孩子交给我们。因为无论从经济条件讲,还是教育条件讲,罗家能给孩子的,肯定远比你们给的要多。我倒要问问你们,这一点总是没错的吧?你们又怎么说呢?”
得,这下可算说在软处上了。
水清顿时词穷,她的心念也随之受到了影响,脸上出现了动摇和迟疑的神情。
而就在罗阳的“小妈”自鸣得意之际。
偏偏洪衍武的脑子明白,他可不给这娘们再行蛊惑的机会了。
直接把话抢了过来,再次救了水清的场。
“咱甭老拿物质条件说事行吗?人的好坏岂能是由物质条件决定的吗?要真这样,又怎么会有我们的共和国?又怎么会有‘寒门出贵子’这句话呢?想必就连罗家也不会是什么富贵出身吧?再说了,孩子也不是小动物,她除了需要物质,更多的是需要关心、照料、温暖和亲情。”
“不说别的,晓影当初刚抱回来的时候,才几个月大,缺乏营养,身子骨弱得很,三天两头病。出麻疹,生水痘,长痄腮,头疼脑热拉肚子。水清又去了大学报道,很多时候都不在跟前儿。所以孩子病一场,在学校的水清知道了,就得跟着病一场。那是急的、熬的、跑的、累的啊。”
“大叔和大婶儿呢,也一样不轻省。孩子生病,大闺女又不在。俩人就只好一晚上不睡觉,倒着班的抱着、悠着。从天黑悠到天亮,又从天亮悠到天黑。我记着有一次,大叔因为睡不好觉,白天上班走神,给人剃头,一推子就秃噜了,为这个还挨批评,被扣了奖金。那回来也是外甥打灯笼照旧(舅)熬着。”
“还有呢,最早的时候,孩子没指标订不上奶,那就得四处去赔笑脸的求人、去寻摸,得靠吃代乳品维持。大冬天的,水家全员出动,冒着天寒地冻去给孩子找奶。水清这个当妈的,更是不管刮风下雨,天冷天热,一个月必跑一趟杨村儿。就为了给孩子买新做出来的糕干粉去。”
“孩子吃鸡蛋也差不多,那得靠配给。过去一家就那几斤,所以水家人自打养活了晓影,大人基本上就与鸡蛋无缘了,每个月的鸡蛋全都成了孩子的。只要孩子吃了,全家人跟着高兴。水家自己的几个孩子谁也没有过这样的待遇啊!”
“这还不算,凡是孩子都喜欢听故事,爱玩也爱闹。大婶儿这个当姥姥的,大夏天的中午也不睡觉,一边摇扇子,一边讲故事。孩子听故事的时候,嘴里必叼个小哨子。老太太讲困了,声儿一下去,哨声准响,兹要一响,故事就得接着讲。要是孩子要骑马呢,当姥爷的没二话,趴地上就当马。要是孩子要爬山呢,老两口就轮流让孩子踩着肩膀上脑袋顶。”
“是,这一家子人的日子是不富裕,可他们真是把晓影当成自己的心头肉。别说把能给孩子的都给了,就连不能给的也给了。水清为了养活这个孩子,不但坏了自己名声,还丢了学业和前程。甚至为了给孩子赚奶粉钱,就连颜面也不要了,心甘情愿当了菜贩子。这是多大的代价?多大的付出?一般的亲生父母也做不到啊。”
“说到这里,我倒想反过来问问你们,你们口口声声说血浓于水。那这孩子的两位血肉至亲,给孩子喂过几口奶,洗过几回尿布,哄过几回孩子哭啊?就是到了现在,孩子的爷爷和爸爸,又为什么连面儿都不肯露一下啊?”
“俗话说,养儿难,养儿难啊。你们以为养个孩子容易哪!那不是花几个钱的事儿。晓影能平平安安长这么大,那是水家全家多少个日子,担惊受怕,提心吊胆换来的。他们是又怕孩子冷,又怕孩子热,又怕孩子饿,又怕孩子渴。但凡这院儿里的人,哪个不是看在了眼里?”
“可如今倒好,你们来了张口就要把孩子带走,还敢说不给你们。就不是真心为了孩子着想。你们有资格说这句话吗?你们怎么把这事儿想得这么简单?你们又知道这一家子,为这事哭了多少回啊?他们不是不想给,是怕给了你们,让孩子受委屈!”
洪衍武的话实在太触动人心了。
听着他的话,水家的人的眼睛不但全湿了,水婶儿更是哭得稀里哗啦的,不停地抹着眼泪。
水清也想起了那些困难日子里的往事,颇有些自责地把感激的目光投向了自己的爸妈。
这副情景别说把旁边的张宝成感动了,偷偷擦拭了下眼角。就连罗阳的“后母”也变得哑口无言,再难说出什么有异议的说辞。
可俗话说得好,瓜子仁儿里嗑出个臭虫,什么仁(人)儿都有。
这世上还真有没长着心肺的人。
在这样的情况下,罗阳的那个“表妹”居然还说出来这样冷血的话来。
“这些家长里短的事儿就别老说了,说来说去的不就这些事嘛。你们哭又有什么用啊?这还不是你们自愿的?谁让你们当初领养这孩子了?你们也没有得到罗家允许呀……”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可给水婶真气坏了。
刺激得老太太差点没从凳子上蹦起来,对“官派儿”的畏惧一扫而空,直接就“汆儿”了。
“什么?没得到罗家的允许?亏你说得出口,当时姓罗的都在哪儿啊?但凡有姓罗的懂点人事儿,孩子亲妈也不至于那么早就撇下孩子走了啊?你这姑娘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来,还要脸不要了?”
要说啊,别看老太太气了,可这时候如果罗阳“表妹”为自己失言道个歉也就过去了,后面还能好好接着谈。
嘿,哪知这姑娘一点挨不了数落,她一翻白眼,跟着的话更是能把人活活气死。
“谁不要脸?谁不要脸?你这老太太怎么张口就骂人啊?这是特殊历史原因造成的,那不是人力能抗拒的。你懂不懂?真没文化!我也不跟你吵,就事论事,这事赖谁啊?还得赖你们!你们就不应该把孩子带回京城来,应该送孤儿院去,要不然,哪儿会有这么麻烦!”
好嘛,这下激得水庚生也没了懦弱,怒火朝天地骂上了。
“哎,这可太不讲理了!你这,这还是人说的话嘛,禽兽啊!就冲你这话,孩子死活也不能给你们。就你们这样的人家还能把孩子养好?打死我也不信!”
而罗阳“表妹”则不相信似的瞪大了眼珠子。
“嗨!你,你怎么也骂人啊?真低级!”
水庚已经生气红了脸庞,彻底不管不顾了。
“我就骂你了。你一点人味儿没有,说你是人都便宜你了。你们也真够可以的。干出这种事儿来,说出这样的话来,也不怕遭报应。”
什么叫猪队友啊?这小娘们就是。
在她无心的促使下,水家人同仇敌忾,坚定了意念,真成了铁板一块了。
摆明了,再要想说通他们心甘情愿交孩子,那简直就是做梦了。
罗阳的“小妈”来不及劝阻,眼睁睁的看着事情搞成这样,也只能是不甘地叹了口气了。
站起身来后,倒是尚能维持着姿态,高高在上地下了最后通牒。
“都别吵了,既然事情到了这个地步,那就别耽误咱们彼此的时间了。我看,还是走法律程序,咱们找法院吧!”
而这冷漠的话也让水清更为坚定,她毫不退缩的回应。
“好,那就去找法院吧。我们悉听尊便。慢走不送!”
可谁也没想到,到这儿还没完呢。
因为就在张宝成陪着两位不速之客临出门之际,洪衍武又冒泡儿说话了。
“等等,先别急着走。有句话我得劝劝二位,这事儿最好还是别见官的好……”
罗阳的“小妈”登时回过头来,眼神犀利。
“怎么?你是在求我?”
罗阳的“表妹”也一声嗤笑。
“后悔了?知道怕了?”
而洪衍武只是平静地笑了笑,先狐狸一样的舔了舔嘴唇,杀手锏才扔了出来。
“二位别误会啊,其实我就是好心好意想提醒你们两件事。第一,要想走法律程序,你们先得想办法证明孩子和罗家有血缘关系,才能立案。这一条,我们完全可以不认账,这就够你们折腾的。第二,这孩子可是私生子。据我所知,孩子的爹妈当初没领结婚证吧?这事儿呢,咱也别说传出去光彩不光彩,对罗家的声誉有没有影响。关键是很有可能涉及违法犯罪。谁知道当初有没有暴力强迫的情形呢?你们好好琢磨琢磨?”
“你,你,你……”
“我,我,我……”
罗阳的“小妈”和“表妹”是一起目瞪口呆了,仿佛看见怪物一样看着洪衍武。
因为她们这辈子都没领教过这么卑鄙无耻的一张利嘴。
这番言论可太有杀伤力了。
要论装孙子,要论不讲理,要论黑白颠倒,要论睁眼说瞎话,她们算什么呀?
真正的祖宗是这位爷!
第八十四章 门外
“贫”是一门语言艺术,“装”是一门表演艺术。
无论掌握了哪一种本事,在言辞交锋中,都可以达到“不战而屈人之兵”的神效。
就更别说洪衍武这样一个“两门儿抱”的全才了。
那真是运用自如,无往而不利啊。
说实话,今儿这场谈判,这小子发挥出的水平,比起当年骂死王朗、气死周瑜的诸葛武侯也差不了多少。
他于心平气和、不动声色之间,就挤兑得罗阳“小妈”、“表妹”理屈词穷、憋屈难当,差点没气塞胸膛,当场吐血而亡。
可偏偏她们还发作不得,甚至就连后续报复都有所顾忌。
最终也只能忍气吞声,就跟被打瘸了腿的耗子一样,灰溜溜地饮恨离场。
这如何不算大快人心哪?
所以水婶儿就非要打酒买肉,中午好好宴请一下洪衍武这位大功臣不可。
要知道,这老太太还是第一次主动请客呢。
那洪衍武没办法,盛情难却,只能应下。
只是他怎么也得先给“张大勺”那边打个电话通知一下才行啊。
另外还得接茬再回去收拾一下乱七八糟的厨房。
那后面的事儿不用说了,说好等饭点儿再过来,洪衍武便暂时先从水家出来了。
而水家这一家子都为了中午这顿饭忙碌起来。
半小时之后,负责采买的水庚生回来了,把菜送进厨房便开始抱怨。
“嗨,我说,这小白菜居然一毛一斤?价长得倒挺猛,前两年几分钱扒堆儿,吃两天也吃不完。”
水婶儿手里不耽误,嘴里反驳。
“这不是早春菜嘛,能和当季的一个价儿?你一个大老爷们不懂得居家过日子,就别瞎咧咧了。”
可水庚生仍旧把嘴一撇。
“我再不懂,我也知道价儿贵。你说你是怎么了?真不打算过了?今儿让我花这么老些钱?”
水清和水澜这时候也看见网兜里的花生米、松花蛋、炸排叉、粉肠、拆骨肉、两个整瓶的二锅头了。
两姐妹同样感到惊奇。
水清说,“哎呦,妈,您可真大方啊?这都是您让我爸买的?”
水澜也说,“啊?那您还炒那么多菜干嘛啊?洪老三受得起吗?”
水婶儿则把脸一扬。
“得得得,澜儿啊,你就闭嘴吧,老太太我愿意。就冲小武今儿这些话,说到了我心坎儿里。就冲他替咱们把丧门星给搪塞走了。咱好酒好肉请他就是应该的。”
跟着脸朝大闺女,则颇为得意。
“清儿啊,这下不说你妈抠门了吧?快,你去叫他,过来先跟你爸一起先喝着。我马上就炒菜,也甭等了……”
“哎……”
水清含笑瞅了噘嘴的水澜一眼,就兴冲冲地去了。
这样的情形,哪怕连耳后爸妈的继续斗嘴都显得可爱了。
“他爸,你可真不会买东西,瞧你买这菜,净是有虫子眼儿的。要是让小武看见,不得笑话?”
“哎哟,没虫子眼的更贵,一毛一斤。你以为呢?它就是因为有虫子眼儿才便宜点。行啦,白吃他还挑啊?”……
水清从里院儿往外院儿走,出了过道儿拐个弯儿,没几步就陈力泉的家门口,这一路上连一个人都没遇见。
这不奇怪。因为这个时间,各家各户除了厨房里的煎炒烹炸声音,那就是家里的电视和半导体的动静。
显而易见,都在准备吃饭或是正在吃饭。
可偏偏她到了陈家的小厨房,却有点没想到。
敢情门开着,地上的工具还散乱着,眼瞅着是还没收拾完呢。
这不禁让她一愣,心说小武这跑哪儿去了?怎么还没收拾利落呢?
结果正当她要迈步去敲陈家门儿的时候,更让她料想不到的事儿发生了。
屋里竟传来片儿警张宝成训斥洪衍武的声音。
“……你,你小子让我说你什么好啊!你这叫自己作死知道不知道?就这俩女的,那是分局一把手亲自打来的电话要我们接待的。我们所长、政委在人家跟前,都三孙子似的伺候。人家是什么家庭啊?你惹不起,我也惹不起!”
屋外的水清顿时驻足。
而这时屋里又传来了洪衍武慢悠悠的声音。
“知道,知道,罗家父子俩官儿都小不了。嗨,可问题是,我不是当时没搂住火儿吗?我是真看不得那两娘们那副丑恶嘴脸,太欠揍了。那仗势欺人的揍性就是京城时间的最后一响啊得儿!我说,你给她们当狗腿子,登门干这样的亏心事儿,难道是心甘情愿啊?你就不气愤?”
这玩笑开得虽然粗俗,却也言辞锋利,十分解气。
门外的水清又不由一笑。
哪知张宝成却不为所动,依然满腔怒火。
“你甭跟我臭贫。我是不情愿,可我一个小民警能怎么着?只要人家从上头发下来一句话,我们领导就不能让我好受了。这就叫权力!你懂不懂?现在好,就因为你小子,这事儿办砸了,我估计我今年调级肯定完了,回头不挨批就不错了。”
“你还甭美,得罪人的是你。这件事你是帮水家搪了,可你自己的麻烦大了。别忘了,你不是‘没毛病’的人,就你的底子,只要人家想,回头找你点捕风捉影的不是,你就得‘二进宫’去坐大牢!我还告诉你,现在这种治安严峻的时候,你要再折进去,那就不是两三年能出来的事儿了。”
“我说你真傻假傻啊?春节的时候,明明提醒过你,可瞧你刚才那样儿吧,还怎么拉你都拉不住啦。这事儿跟你有什么关系啊?你还非往坑里跳!你就不能假装不知道,把自己择出去啊?”
“我说你好好用用你那脑细胞行不行?你自己明明已经因为这种事吃过一次大亏了,你怎么还敢惹当官儿的?人家能就让你这几句话给吓住吗?好,就算你自己不在乎,你就不替你自己家里想想?你要再出了事儿,你爸你妈会怎么样?”
这些话听在水清耳朵里,让她心里的喜气儿一下全没了,登时变得沉甸甸的。
饶是她知道在门外听人家说话不好,此时却已无法再走开了。
不为别的,她内心里充满了对洪衍武的愧疚,真是感到太对不起人了!
要说她当初也想过这事儿会给洪衍武惹出些麻烦。
可她也仅以为会来自于街坊邻里的闲话,和“北极熊”的厂领导的压力,她认为自己有能力补偿,绝没想到事情会这么严重。
当然,她同样也有些保留地怀疑张宝成是不是言过其实。
毕竟罗家受党多年教育,是红色政权的干部,会采用这样的手段进行报复,可能吗?
所以她才要留下来,把事情的情况摸清楚。
第八十五章 心声
“宝成、宝成哎,你都吼了我半天了,歇会儿行不行?喝点水,抽口烟,消消气儿!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可你特意回来找我,总不会就是为了骂我吧?我跟你说,这件事没你想的那么严重。《小公务员之死》你不会没看过吧?……”
有点出乎意外的是,屋里洪衍武本人倒似乎不太担心,语气仍旧轻描淡写。
可这也更激起了张宝成的火气,他的声儿更大了。
“呸!谁为了你好啊?我就是专门回来骂你的!我说你那脑袋是被门挤了吧,还没那么严重?你怎么那么乐观啊?你得罪的不是官儿,而是官儿太太,别说女人最记仇。你老婆外头受了气,你不急眼?要真等事到临头就晚了。你还是快找你那个大明星的哥们,请人家给你想想办法吧。看看能不能在子弟圈儿里搭上线,跟罗家解释解释,缓和下关系!”
但就这么骂,洪衍武的态度也没变。
“哎哟,我说你就别嚷嚷了,你想人人都听见啊。我告诉你啊,别怕。实际当官儿的也有致命弱点,那就是脸面和名誉。只要这两样毁了,他们就瞎了。你忘了报纸上丰泽园的事儿了。一个厨子,他怎么告倒部长的?整我?姥姥!我可不会坐以待毙,我要真把这事儿捅出去,他们也得吃不了兜着走啊?你想想是不是这个理儿?”
哪知张宝成却不信这套。
“为什么天是这么黑,因为牛在天上飞。为什么牛在天上飞,因为你丫在地上吹!你说的轻巧,就跟报社是你家开的似的。我就不信了,你想登报就登报啊,报社不顾及社会影响啦,报社领导跟上面也得交代啊……”
洪衍武还是振振有词。
“你这人嘿!办法是人想出来的。我问你,就算国内报社不肯登,可外国报社就不是报社了?再说罗家地位高不假,可高处不胜寒,他也有对头啊。再退一万步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舍得一身剐,就能把皇帝拉下马。告诉你,我可知道胡……的汽车牌号……你说我……要守在……”
洪衍武的声音一下低沉下去,后面的话在屋外听着是断断续续的。
不过别看水清没琢磨明白到底说的是什么,屋里的张宝成已经听得一身冷汗了。
突然间他就“炸毛”了。
“行了行了,别说了,我不听!你要撞景阳钟啊?我可不当你的同谋!算了算了,不管你是开玩笑,还是个真疯子,我惹不起躲得起。先声明啊,该劝你的我都劝了,朋友的义务尽到了。你自己想怎么玩儿是你的事儿,我可不想被你连累。这件事到这儿为止,再跟我没牵扯了啊。今后上头让我怎么办我就怎么办。万一从我经手的领养手续上找毛病,你可别怪我不够意思……”
听到这儿水清心里骤然揪紧,这也是她没能想到的情况。
一个是听着张宝成的反应,洪衍武的主意似乎很出圈儿。她怕他真为了自己干什么出格的事儿。
二是连警察都站在罗家那边了。这要是孩子的手续出了毛病,简直是釜底抽薪啊,可怎么是好啊?
不过即使到了这样的地步,洪衍武也仍旧在为了水家的事儿坚持着。
“不成,我还跟你说,这孩子的事儿,你管也得管,不管也得管。而且还就必须坚定的站在我这一边。你要敢叛变投敌可不行。咱就没法再当朋友了。”
这样张宝成也火儿了。
“嘿,你丫哪儿学了这么一嘴电影台词啊?还威胁上我了?好小子,你以为我稀罕跟你当朋友啊!你现在是麻烦!跟我叫板是不是?我现在就拘了你信不信?”
洪衍武的语气登时和缓。
“不是这意思,你急什么呀?好吧好吧,算我求你啦。求你念在公道正义,念在水清不容易的份儿上,念在孩子可怜的份儿上,帮这个忙好不好?”
“你先别急着说不,我得对得起你的损失。这么着,要是你被开了,或被降职了,再或被发配了,你三十年的工资我一气儿赔给你,怎么样?到时候我给你两万块,你吃利息也够活的了!”
“还有,只要你能做到坚持原则,让水家的领养手续无懈可击。无论这事儿最后结果怎么样,我都送你一套两室一厅当婚房。对,就我厂子里分的那套,你和招娣不是也快结婚了吗?不是没房吗?我可以把房子让给她啊……”
话是好话,可这听着也就更不像话了。天马行空得彻底没了边儿。
于是屋里屋外,无论张宝成还是水清一下全听傻了。
只是屋里洪衍武为了让张宝成相信,还言之凿凿做着保证。
“宝成,这事我不开玩笑啊,特别认真。你知道我,有这个经济能力。你要不信,我给你立字据。真的,你什么都不用担心。就算我真折进去了,那不还有泉子吗?他会照样履行我的承诺。绝对亏不了你……”
张宝成这时候总算出声了,但惊愕中也透着十万个的不理解。
“你,你真够可以呀你!为了水家的事儿,舍得下血本儿啊!那我还就不明白了,你跟水家非亲非故的,你……你这么大付出,这图什么呢?”
这当然也是水清此刻最大的疑问。
就听洪衍武说,“图什么?图情分啊。街里街坊的,我们是几十年的老邻居。我心软,就见不得……”
结果这话当即就被张宝成打断。
“拉倒拉倒!俗话说光屁股打老虎,不要脸又不要命。你就是!别跟我面前美化自己了,我也得信你!告诉你啊,我讨厌你每句话都想抖机灵的说话方式。累!抖机灵的方式有很多种,而你这种恰巧是其中最不招人待见的那个。我现在要听实话,听实话!”
这样过了半晌,洪衍武才重新又开口,可语气却透着一百二的冤枉。
“为什么我说实话怎么总没人信呢?难道你不相信生活里有无私、奉献、牺牲、舍己为人这种事吗?不是为了什么荣誉,为了什么实现**之类的口号。仅仅因为自己本身就想那么做?”
“你知道什么叫动物性吗?动物性就是趋利避害,就是为自己考虑。可人不是,人之所以是人,就因为人是有感情的。人性中会萌生道德,就可以不讲回报。就像水清为晓影做的那样。这就是活生生的例子,那叫高尚。”
“当然,我不是高尚的人,从来也不是。可这并不妨碍我尊重高尚,敬仰高尚,佩服高尚的人啊。水清就是我见过最干净,最善良,最美好的人。她身上不但有我丧失了的东西,甚至还有一种能力,能让身边不怎么好的人也变得好起来。只要跟她待在一起,我就会觉得自己的身心被净化了。这就是感染力。”
“所以说,虽然我功利的很,也自私的很。可我不想永远这样。至少这辈子,我也愿意偶尔尝试一次高尚的滋味。关键是水清和晓影,她们值得我这么做。她们要是被伤害了,不但她们的日子毁了,这世上也就再无公道可言了。我要袖手旁观,今后我会瞧不起自己的。你明不明白?我这人再差劲,也不能连自尊心都扔掉!”
洪衍武的声音有些激动,不但把他自己感动了,也把屋外的水清感动了。
她忽然发现,人们的心里藏了太多的东西,在每一张脸的背后还遮掩着许多张从不示人的面孔。
如果不仔细用心去了解,是很难清晰地看到一个人心里面的东西到底是些什么。
她做梦也没想到,洪衍武的心里居然会是那样的阳光普照,灿烂得如同洒满光辉的一条大河,美丽得如同光芒万丈的一座大山一样。
只是可惜的是,偏偏这种感觉还没维持一分钟,很快就又被张宝成的打岔给改变了。
“噢我明白了。敢情你小子是看上水家大姑娘了?”
抽不冷子张宝成拉着长音儿,竟冒出这么一句阴阳怪气的话来。
“你……你胡说什么你!我……我没有!”
好家伙,不光洪衍武结巴的矢口否认,水清也是当场瞠目结舌。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可张宝成偏偏还非坚持如此。
“甭跟我来这套!头顶个菠萝,你就想立地成佛啊!我就问你一句话,这事儿如果要换在其他人身上,不是水清,你能这么着急吗?”
“还有,你原先那对象就比你大好几岁是吧?我记着有一次,你小子喝醉的时候还交代过,七岁就喜欢过你们班主任是不是?你这分明有前科啊?”
“我说你从对象出事儿就没再谈过呢,反倒成了爱心叔叔了。天天跟人家孩子腻一块儿堆儿,敢情你这是提前给自己当后爹做准备呢?真的,我差点就信你了,就差那么一点!”
话说的越来越不堪入耳,这下洪衍武急了。
“你可真行,怎么所有的事到你嘴里都要龌龊一下?”
张宝成却以轻蔑一笑回应。
“我龌龊?行!那有种你小子发个毒誓,就说你对人家水家大姑娘一点那意思也没有。如有半句谎言,就烂心烂肺烂肚肠,头上长个大疔疮,一辈子无后,死后也不得安生!”
这些话可真是过分了,水清听得面颊绯红,又气又臊,实在是待不住了。
可偏偏就在她转身离开,心里直骂张宝成没德行的档口,屋里两人又开始对话了。
“凭什么啊?你让我发誓我就发啊?我犯得着嘛!”
“你不发誓,那就是喜欢人家!”
“我喜欢就喜欢呗,我乐意!你管得着啊?”
“嗨,你承认了?那你装什么大尾巴狼?”
“我……我……我不是自己也不知道吗?就因为你刚才一逼我,我这才弄明白!我还就是喜欢她!怎么了?我没什么不敢承认的!告诉你,我现在就关心一条,她能不能喜欢我!只要她愿意,我就娶她!我就当晓影的爹!”
不敢想象啊!
突然之间,水清觉得脑子轰鸣了一下,彻底迷了方向,差点摔个跟头。
可尽管很是接受不了,但当她慌乱地回到家后却发现,自己的心里竟不知不觉地多了一些东西。
这些东西,让人脸红心跳,滋味难言。
而且难以抗拒的,总免不了要她去想一个问题。
小武喜欢我?这……这怎么可能?
第八十六章 难眠
这一天剩下的时间,水清几乎都是在心神不宁中过来的。
别说整个午饭时间,她几乎一直借故躲在厨房里操持,目光就没敢怎么正视洪衍武的脸。
直等到他告辞后,才好意思从厨房里出来。
甚至就连到了晚上,她自己躺在在床上,也是辗转反侧,久不成眠。
不为别的,就是因为今天发生的这件事,带给她的精神刺激太大了。
除了她没想到自己有可能会给洪衍武带来巨大的风险,没想到洪衍武为了保护她和孩子居然肯付出如此庞大的代价以外。
她更没有想到的是,洪衍武居然会在别人面前,把她这样的大夸特夸、描述得如圣女一样的完美。
当然更难以置信,洪衍武会对张宝成坦承喜欢她,而且如同宣言一样,声称要娶她。
是的,洪衍武的语气无疑是真诚的,言辞既恳切又坚决,可这一切的一切也太不现实了!
要打心里说,其实她对自己的另一半要求不多。
按她原先设想的模板,自己的生活伴侣只要为人善良、正直、孝敬老人、年龄相当、有共同语言、无不良恶习,就足够了。
最多再加上个身体健康,如果会个一技之长更好。
像什么容貌、身高、工作、级别、收入、学历、户口、住房,这些世俗的要求,她统统没有计算过。
而现在呢,正因为水晓影的存在,她的要求也就放得更低了。
甚至连身材相貌、文化水平、是否初婚、有无子女,这样的条件都可以不做考量了。
只求能找一个年龄相当,能真心对孩子好,能同意她在晓影成年前不要小孩儿的普通人就行。
可就是这样,也没几个人能够接受得了。
她又何曾想到,自己竟会得到洪衍武的如此青睐!
没错,洪衍武是劳改过,可那并不能证明他是坏人。
打小看,他是有点偏激,有点随性,有点淘气,甚至有些不好的坏毛病。
可反过来看也是聪明胆大、有恩报恩、有怨报怨的性情中人。
他的任性、敌意不过是别人施加给他的态度反弹而已,坏毛病也是特殊时期在社会上浪荡养成的。
而他对真心对自己好的人,柔软起来简直就像团棉花。也是可以做一头顺毛小羊的。
现在大了就更不一样了,他开始懂得事理、也能分清好赖了。
从他对自己的帮助,对晓影的照应,从他对父母、对亲人、对朋友、对邻居、对同事所做的一切,都能看出他已经改邪归正,变成了一个有情有义好人。
甚至从他过去的那段感情上,还能看得出他对爱情的忠诚不渝。
那样的不弃不离,向来只存在于梦幻一样的爱情小说里啊。
是的,洪衍武是学历不高,可这也不代表他的无知。
恰恰相反,他不但读过的书很多。
而且从他处理事情的方法,从他待人接物的老练,从他的言谈举止,都能体会得到他的见识超常,思想成熟。
甚至对生活的理解,应对逆境的举措,更是一般人所不能企及的。
和他相比,她简直觉得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在社会常识方面幼稚多了。
就更别提他独有的能言善道和体贴入微了。
他真的是个知冷知热、特别懂感情的人!
不但能轻易看出你的想法,用言语打动你的心,还能在你最需要的时候给予最真诚、最适当、最及时的帮助。
此外,他的本事、能力、家庭又有哪一件不是万中选一?
这样的人,又有哪个女孩子不喜欢?
她为了自己身边能有这样一个人的存在感到庆幸。
她也为了他那段不尽人意的感情过往深感同情。
她认为这是老天最大的不公,像他这样的人,理应得到最好的姑娘!拥有属于他自己的幸福!
她甚至期盼着水澜能发现他身上的好,有缘跟他牵手在一起。那可是个值得相守一生的人。
可……可她怎么也没想过,她自己会和小武……会和小武……
要知道,她们之间整整相差了六岁啊。
这太惊世骇俗了!
要让人知道了,会说些什么?别人又会怎么看待她们?两个家庭的老人又怎么可能会接受?
更何况,他!各方面都那么优秀的小武!怎么可能是自己的选择?
再想想,当时的情景。这会不会小武故意为了张宝成帮忙帮到底才这么说的的呢?
又或者是小武被张宝成一番话给搅糊涂了?
是他错把类似姐弟的情感,误会为男女间的好感?没准也仅仅是好心,是可怜她和孩子的处境……
不不,要是那样就大错特错了。那不是爱情,不是。
他们不能走这样痛苦的路,她更不能为了自己轻松就把不幸带给小武……
突然意识到自己居然已经琢磨到这么深入的地方,水清脸上不由的一阵发烫。
赶紧侧过身去,深深地把脸埋在了枕头里。
还好,孩子已经睡熟了,不会有人知道……
差不多的一个时间,在距离水清不足五十米的陈家,洪衍武也正躺在床上“烙烧饼”呢。
他心里想的同样是各种乱七八糟的事情,无法平静。
他觉着世间最不可思议的就是爱情了,简直毫无章法。多睿智冷静的人都免不了在爱情上迷路犯晕。
说真的,要不是张宝成今天这通穷追猛打,恐怕他自己到现在还没能醒悟过来。
多亏了这小子。他才猛然发现,自己绝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高尚、那么纯粹。
他并不是仅仅把水清当成姐姐那样来崇敬,他确实爱上了她。
是的,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
他的爱来自久远,恐怕真的是从小时候就开始了。
只不过因为当时年纪太小,自己就把这份情感归类于不切实际的幻想,仅以为是希望能有个这样的姐姐罢了。
他爱她的善良,爱她的洁净,爱她的温柔,爱她的体贴,爱她的恬静,爱她的出尘脱俗却又脚踏实地,爱她美丽大方却又朴素亲切。
说白了,她所有的一切就是自己对异性最理想化的想象,他能从她的身上找到母亲和顾老师身上那种华夏女性最传统的美感。
这无论是潜移默化也好还是根深蒂固也好,反正就是他骨子里的感受。
可就是因为他太自卑了,把水清当成女神一样地可敬,他才从不好意思去仔细想想罢了。
是啊?他怎么配呢?
小时候的他是个黑五类,而水清是红五类。
在学校里水清是个白白净净的卫生委员,三好学生,大队干部。
而他是个粗野的捣蛋鬼。
后来就更不用说了,她又有文化又上进,凭着一己之力考试上了京大。
他呢,打架斗殴胡作非为变成了劳改犯。
他们俩一相比,绝对是正反两个形象。更何况年龄又差了六岁。
可这又怎么样呢?在别人的眼里虽然会觉得奇怪,一个坏小子会看中这么美好的女人。这不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吗?
可他妈话说回来,难道老子只配找坏女人不行?凭什么这么好的女人我不能拥有?老子还就是要吃天鹅肉。
常言道,两个一样,活不到天亮。老天爷给男女配对儿,大约总是乌鸦配凤凰。
他雄壮粗野,她温柔苗条,这么一看,他们不就是天作之合吗?
年龄?年龄是问题吗?难道只能老夫少妻就合乎世俗标准了?
况且他还是经历过红尘诱惑和灯红酒绿的人呢。
在这方面,不敢说看女人都是红粉骷髅,但他也不再是容貌俱乐部的。
对他而言,容貌易老,也会审美疲劳。与秀外相比,慧中反倒才是他更看重的。
因为人一旦上了年纪,两口子的乐趣更多的就在于语言的交流和亲情的维系了。
若没有心与心的交融,没有彼此认可对方的内在,没有共同信奉的价值观。
看上去再般配理想的婚姻,都很难维持到底,也不会是他所需要的了。
哪怕是有家庭和经济作为支柱也是一样。
这就是年纪产生的经验,是一味追求浪漫,把爱情想象成童话剧的年轻人,绝对体会不到的。
还别看他当初是因为容貌对“糖心儿”动心的。
可当他真的爱上她,真的愿意娶她,也是因为他们情感上达到了互相信任、水乳交融的程度。
若没有他们共同身处黑暗对光明的渴望,没有他们互珍互怜和彼此的欣赏信任,他们的感情绝对经不起一点考验。
所以在“糖心儿”离去之后,他一度以为自己不会再兴起结婚的念头了,甚至不会对什么人动感情了。
直至今天,他才发现他的生活没有再往前走的真正原因,其实是因为早就有一个值得他去爱的人存在着。
他绝对相信这个世界有神仙,否则他就不会拥有重活一回的机会!
就连这件事上也是一样,这能说不是神仙的安排吗?
他认定了自己同水清肯定有缘分,否则水清就不会一直没结婚。
以水清原本的条件,要没摊上这个孩子,那轮得着他惦记啊?早就嫁人了。
可他才不在乎这个呢,他也爱晓影。
这孩子总让他想起以前和方婷的那个“女儿”,这要是能跟这娘俩成一家子,绝对是他求之不得的事儿啊。
想到这里,他甚至开始害怕会与水清错过。
她恐怕是世上唯一值得他娶的女人了。要是那样,那他可真完啦。
总之,洪衍武从极度的兴奋降到极度的悲伤,又从极度的悲伤升到极度的兴奋。
为此,正在临床躺着看画报的陈力泉清楚地听见了洪衍武的一声叹息。
于是他忍不住问了一声。
“什么事让你这么唉声叹气?怎么了?还为晓影的事儿烦呢?”
“告诉你,我爱上水清了……”
“啊!”陈力泉失声而叫,他的精神立刻受到了强烈的冲击。
洪衍武的话,简直比他手里正翻看的一本《古墓尸魂》和一本《美女蛇》还要扯淡。
随后他有些结结巴巴地说,“你,你没事儿吧?那可是咱,咱姐啊……这怎么可能?”
没想到洪衍武却赌咒发誓一样的说,“怎么不可能?我真的爱上她了。我决不说谎,要是有一点假,天打五雷轰!”
第八十七章 迎刃而解
几天后,杨卫帆那边终于打电话告知洪衍武调查结果了。
结果一接这个电话,洪衍武就被吓了一跳。
敢情罗家的底细远超他的预计之外。
罗阳的父亲罗治平居然是当朝吏部的常务副部长。
还别看是个副职,但一挂上了“常务”二字,那就成了“第一副职”,部里的第二人是也。
更何况人家这个部门的权力也大的没边儿了。
从广义上讲,八千万党员、六十万党政干部都是由这个部门管理。
具体管辖级别上,从高官干部和地厅级、司局级干部全都囊括其内。
(注:1984年此部才把司局级管辖权下放地方)
这样的官儿哪怕是个副的,可因为其特殊的权利属性,那也比大部分的正职部长牛多了。
说白了,就是见官大三级啊。
地方一把手怎么样?为了朝里有人好做官,那也得给人家面子。
所以这就难怪罗阳入仕没多久,便能混在了市长的身边,成了个官儿小权力大的“二市长”了。
就这父子俩绑一块,那足以震慑住洪衍武的全部政治助力。
别的不说,“杨小六”就先急赤白脸了。
在电话里一个劲追问洪衍武是不是惹了人家?
很显然,照这意思,如果真是的话,也甭论对错了,恨不得马上带他去赔礼道歉去。
也就军队系统是另一支子,否则这没出息的小子真能吓尿了不可。
这样一来,有关真实情况洪衍武自然一个字儿也没说,编了个瞎话把杨卫帆给糊弄过去了。
只是虽然搪塞了哥们儿,洪衍武自己个儿心里也犯虚啊。
就这样的人家,他要跟人家硬碰硬,是不是有点自不量力了?
就算把自己搭进去,恐怕也只能弄伤人家点皮。
万一真把“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给玩儿成“鸡蛋碰石头”,可就傻到家了。
还好,就在洪衍武为这事儿发愁了好几天。
恨不得都要硬着头皮跟陈力泉交代“后事”如何如何的时候。
这件事居然朝着奇妙无比的方向演变了。
法院的传票没见到,罗家的报复也没发生。
反倒是罗阳本人在他父亲秘书的陪同下,一起来到了水家,带着着丰盛的礼物来给赔礼道歉来了。
首先罗阳颇为愧疚地就前段时间的情况做出了解释。
他说自己确实是想找回自己的骨肉,可他绝对没有想过像这样上门逼迫。
反倒是因为内疚和羞愧,他一直都没有来见水清的勇气。
按他的打算,其实本来是想找一个合适的方式或是不突兀的时机,再来和水家人接触的。
可是呢,偏偏他的家庭一直在催促他成家。
而他工作既忙,也没那个心思,干脆就拿找晓影的事儿作为理由来搪塞拒绝。
结果没想到,他的继母竟然会越俎代庖、自行其是,才会发生了这不愉快的一切。
事实上,这件事不但他不知道,就连他的父亲也不清楚。
至于那个“表妹”其实和罗家没什么关系,只是他那继母的侄女,也是继母一厢情愿想要撮合他的对象。
于是等到他知道发生了什么,自然更感汗颜了。
那么哪怕再无颜见到水清,他也不能再藏着掖着,得出面来承担罪责了。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错全在罗家。
他别的不求,只求朴实善良、贤惠单纯的水清,能够原谅他的无知和狭隘,原谅他多年来没有尽到一个父亲的责任,原谅刚刚发生的那些无理的冒犯。
对孩子他也不敢强求什么。
他已经想明白了,孩子离不开母爱。
晓影虽然是他的亲骨肉,但晓影永远也都是水清的孩子,他不能摘她的心肝。
所以有关孩子的一切,全凭水家人的主张。但孩子今后的一切需要,他都会负责到底。
到这儿还不算,罗治平的秘书也拿出一封信来当众宣读,他代表罗部长对水家二位老人表达了歉意和谢意。
信里专门写道,“关于您们一家收养罗阳孩子的事儿,我一想起来就心里有愧。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觉得自己真是老了,事情办得有不近人情的地方,甚至是有严重错误的。这件事的主要责任在我,是我不懂年轻人的心,太过偏执才造成了这样的悲剧,我需要好好检讨。别的话就不说了,只希望能原谅我们给你们一家带来的麻烦与冒犯。感谢您们生养了水清这样一个好女儿,她是罗家的恩人。我们愿意尽最大的努力来补偿你们和孩子的情感伤痛。”
而念完信,秘书不但代表罗部长交给水家两千元做抚养费,还诚邀水家一家人周末来家里赴宴。
于是这样一来,也就把水家人给打动了。
水庚生两口子心里的怨气儿一下都没了。
想想看,部长专门写信谢自己,还冲他们检讨?那是多大的面子?平民老百姓怎么受得起?
再看那些礼物,咖啡、外烟、巧克力,还有两千块钱。这又是多大的手笔?见心意啊。
行了吧。得饶人处且饶人。人家既然那么诚恳,咱也不能小家子气不是?
得,这老两口当时就态度热情起来,不但一个劲说“没什么”,还留罗阳和秘书在家里吃饭。
水澜更是喜出望外啊。对她来说,巴不得能攀上这个高枝儿,好借力起飞呢。
这丫头嘴里声称“这以后两家不就跟亲戚一样吗”,然后就一个劲让姐姐别计较了。
还催着姐姐赶紧把晓影抱来,让人家父女相认。
她这个便宜好人,倒真当得有滋有味的。
也别说,水清确实是真善。
钱一分没要,非让秘书拿了回去。
但她见罗家这一番表态似乎不假,倒是真的抱来了晓影,成全罗阳和晓影骨肉团聚。
很快,感人的一幕出现了。
当水晓影听从妈妈的吩咐,颤着声儿冲着陌生的罗阳叫了一声“爸爸”。
立刻就使得罗阳泣不成声,抱着孩子再也舍不得撒手了。
这让现场目睹者无不动容,唏嘘不已。
就这样,虽然当天的晚饭罗阳没留下吃,可临别,他也把孩子的一张照片要走了。
而且还再三对水清谢了又谢,口称“你把孩子照顾得太好了,她长得很漂亮,像极了她的母亲……”
再之后,等到水家去过罗家做客之后,水晓影的事情便彻底得到了圆满解决。
鉴于孩子还小,经两家人商量,大家都觉得还是让晓影继续寄养在水家比较好。
罗阳要想孩子可以随时探望,逢年过节也能把孩子接到罗家来团圆。
罗家还会专门给水清和晓影准备一个屋子,以方便她们娘俩在罗家留宿。
至于其他的事儿,等孩子大了,让孩子自己决定不迟。
甚至还说就连孩子的姓氏也不需马上急着更改,反正这点事,罗家要想解决方便得很。
事情就是这样,做佣人的未必没有机会翻身做主人,做奴隶的未必没有可能出人头地做将军。
晓影这个没人要的“丑小鸭”还真像安徒生的童话故事一样,成了人人喜欢,争相宠爱的“白天鹅”了。
当然,往往什么事儿只有彻底来个大调个儿,才能显出命运安排的奥妙。
而从此之后,罗家和水家也就真像亲戚一样走动起来。
为这个,水庚生两口子简直都要把脑袋扬后背上去了。
他们嘴里最常念叨的一句话就成了,“咱和部长是亲戚。”
你还千万别说不信。
因为你兹要敢说,那老两口就扯起来没完了。
非得给你好好讲一讲部长的小洋楼不可。
从摆着四行沙发的大客厅到一人高的大花瓶,乃至抽水马桶的厕所和伟大领袖的御笔亲书,不把你侃服了不算完。
水澜也是一样,天天嘴里挂着的都是罗家怎么怎么样。
当着水清的面儿吧,还老打听罗阳当年的事儿。
问罗阳为什么看上了晓影亲妈,问他有没有追过姐姐。
那好,到了这一步就更有意思了,这事儿不但没结束,似乎还让不少人产生了另外的心思了。
第八十八章 行动
其实要说也难怪。
这个年代年轻人找对象的标准,除了要问对方是不是大学毕业,就是问对方父母是干什么的。
这时的流行语,已经从“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变成了“学好数理化,不如有个好爸爸”。
因为大学生的高学历固然受人尊重,拥有常人难及的上升发展潜力,但那是跟普通的老百姓比。
而究竟能不能把学历上的优势迅速变现,在同类人群中脱颖而出,关键就要看“好爸爸”的了。
水澜就曾深受其苦,对这里面的事儿是最清楚不过的了。
所以从这两点出发,无论怎么看,罗阳都是当之无愧的钻石王老五啊。
论家世是堂堂部长公子,罗家的独苗儿。
论职业是市长秘书,前途远大。
论才貌是名校毕业的大学生,文质彬彬,风度翩翩。
最关键的,是他唯一的亲生女儿,也是被水清一家给带大的,就跟亲生的一样。
像这样的条件,莫说水家人会萌生出点想法,但凡了解点情况的街坊四邻,又有谁不觉着这是老天爷给水家送来的现成女婿呢?
大家便都带着点乐见其成的想法看着他们,希望水清能和罗阳走在一起。
所以每隔几天,当罗阳带着大包小包一跑到水家来看闺女,往往就会有邻居凑在后头跟着议论。
“瞧这未来姑爷,跑得还挺勤。水家大闺女这回是钓着金龟婿了。”
“就是,我看水清和那罗秘书带着孩子站在一起,就活脱儿一家三口。带着相儿呢,早晚的事儿。”
“那还不是好人有好报啊?在孩子上头亏掉的,在孩子上头又给找补回来啦。别人没这个善心,就没这个福气。这叫天作之合。”
不用问,在许多旁观者、过来人的眼中,几乎已经能认定,水清迟早要带着晓影与罗阳组成一个新的家庭了。
在她们看来,这才是最符合实际的选择,也是最优结果。
只是可惜啊,有个人却不是这么想的。
大家越是说的热闹,洪衍武他就越痛苦、越嫉妒。
所以这件事到了他的嘴里,那可就变了味儿了。
“什么狗屁市长秘书,那姓罗的是个笨蛋。居然送水家希尔顿和雀巢咖啡,人家能抽的惯、喝的惯才怪呢。全他妈样子货,糊弄老百姓呢!”
“我就烦纨绔子弟,那小子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靠着有个戴官儿帽子的亲爹吗?他自己才挣几个子儿?还秘书?不就是过去县太爷的狗头师爷吗?他也配得上水清,我看和他那二百五‘表妹’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呢。是不是泉子呀?”
“我就不明白了,这种事怎么会发生的?这姓罗的是什么好东西啊?噢,把晓影和她亲妈一扔不管了,几年之后找回来再说句对不起就完了?认罪那是本分,可归根结底他还是个罪人。怎么这一家子就好赖不分啊?还把他当贵客招待?连水清这么明白的人。怎么也……”
“嘿,你笑什么笑啊,说话。干嘛啊这是?坏人坏事,人人得管,这道理你不懂啊?我是说这世上没有白马王子,只有白眼儿王八……哎哟嘿!”
瞧瞧,本来正切菜练刀工呢,不专心致志,洪衍武这小子非念叨这个。
结果泉子一乐,他这老脸一红,一走神,就给手上添了个口子。
可他也没法怪别人笑话呀。
谁能想到往日里精神抖擞、万事不发愁的洪三爷,居然会被身边早就存在多年的一位女性弄得神不守舍、萎靡不振呀,这确实是一件挺有趣儿的事。
“我现在是相信了,你对清儿姐是动真格的了。那既然如此,你就大胆追啊。你现在追求清儿姐还不晚,毕竟还没听说,清儿姐和姓罗的会怎么样,你还有机会。追的上,追不上的,也总比日后后悔强。是不是?”
旁观者清,陈力泉的话是一语中的。
洪衍武一琢磨,对啊,男人嘛,该狠的时候就要狠,老玩形式主义,光看着管什么用啊。
瞎“汪汪”能解决问题吗?别忘了,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他妈的绣花!
再怎么样,至少兵贵神速的道理是对的。
现在的局面,可不就是越拖下去越对自己不利嘛。
这等俩人关系确定了,可就瞎了。
得嘞,当机立断,必须付诸行动啊!追!
可追是追,到底该怎么追啊?
这个年头和日后还是很不一样的。
男人给女人营造浪漫,表达爱意,讲究含蓄。
绝不能鲜花玫瑰直接上,直眉瞪眼的堵着人家说“我爱你”。
否则不让人当成流氓,也多半会让人觉得你是个神经病。
特别是水清跟洪衍武还有着六岁的年龄差,骨子里又是个文艺女青年。
那在这方面,洪衍武就得更注意不能太轻佻,表现得更稳重才行。
所以既然一个年代有一个年代的特点,洪衍武并不想用什么标新立异的举动吓着水清,他就只有采用这个时代最通常的办法写信。
毕竟那个年代见字如见人。要想让一个姑娘了解自己,知道自己对她的感情,就是通过文字。
而且这种办法还有一个好处,就是通过阅读了解心意,既增加了想象空间,也避免了面对面的尴尬。
实事求是的说,这方面对洪衍武来说,其实还真不是什么劣势。
因为一,他前世作为四大房企之一的老总,为了面子还是在硬笔书法下过点功夫的,写出来至少能够见人。
比起同时代大多数人狗爬一样的字儿,已经算漂亮的了。
其二呢,这个时期人们写情书,虽然已经不像七十年代那样,把“爱情”两个字视为大忌,谈到这两个字只能说“革命友谊”,但内容的表达也依然是挺拘束的。
往往云里雾里瞎绕半天,很少有人直接说到两个人的感情的。
真说到比过去进步的地方,只在于八十年代的青年敢于借用浪漫的诗歌来表达情感了。
而这也是这个年代诗人红极一时,诗歌广受知识份子喜爱的原因,它有实际应用的需要啊。
具体的例子就是舒婷的《致橡树》,几乎只要知道这首诗的人都引用过。
但反过来说,这也成为了当时人们的局限性。
往往高明者还懂得抄点普希金、海涅什么的,傻点的只会抱着《诗刊》杂志狂抄。
那要碰见人家看过的,效果可就要大打折扣了,甚至有时候还会弄巧反拙,反倒显得自己无才,只懂得拾人牙慧。
偏偏这一点上,洪衍武是特别有优势的,因为他有脱离于这个年代的见识啊。
作诗的本事他不行,可是剽窃歌曲的经验比较丰富。
既然他随便漏点玩意,都能把杨卫帆捧到歌坛顶峰了。
那再用些脑细胞,把适合做情书的歌词找出几首还算回事吗?
于是这小子找来信纸和钢笔,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儿之势一挥而就啊。
好嘛,别看“张天王”这会儿还没出道儿呢。
可他未来的一首《情网》就已经被一个卑鄙的人,恬不知耻窃为己有了。
请你再为我点上一盏烛光
因为我早已迷失了方向
我掩饰不住的慌张
在迫不及待地张望
生怕这一路是好梦一场
而你是一张无边无际的网
轻易就把我困在网中央
我越陷越深越迷惘
路越走越远越漫长
如何我才能捉住你眼光
情愿就这样守在你身旁
情愿就这样一辈子不忘
我打开爱情这扇窗
却看见长夜日凄凉
问你是否会舍得我心伤。
写完了洪衍武还自鸣得意地摇头晃脑呢。
吹了吹信纸,自己念叨。
“嘿,家有万贯不如薄技在身啊。瞧哥们这脑子,我自己都佩服。北岛、舒婷算什么,不就是写诗吗?对我也就是放个屁的事儿。”
第八十九章 信使
写完情书并不算完,依然存在一个要命的问题怎么传递情书。
从客观上来说,像洪衍武和水清各自睡觉的地方就距离几十米远。
这要贴邮票,靠邮差来传递得好几天,既不赶趟也有脱了裤子放屁之嫌。
而最怕的就是信寄到了,却被无关人等甚至对其心怀敌意的人给截获破译,比如水澜。
所以这个方式是绝不可取的,那就必须找个值得信任的情书传递者。
按说泉子倒是靠得住,可他终究是个男的。
送这样的信,别说会让水清紧张、尴尬,他自己就够难为情的。
回头别说不清楚,再把事儿办砸了。
这样思来想去,洪衍武也就想到了蓝招娣的身上。
因为首先,她是张宝成的对象。
十有**,自己的那点心思,张宝成这大嘴巴早就告诉她了,这事儿对她也就不是什么秘密了。
其次蓝招娣还有性别优势,她既跟水清交好,还能言善道。
有这么一位媒人从中穿针引线来帮衬,那成功率是必定大增啊。
类似的情况,历史上早就有过证明。
比如红娘撮合了崔莺莺和张生,又比如王婆撮合了潘金莲和西门大官人……
啊,呸,呸!口误,口误!
反正吧,蓝招娣对两头的情况都比较熟悉,怎么看都是最合适的人选。
这样转过天儿来,洪衍武就带上两件花城那边刚送来的腈纶开衫当礼物,去找蓝招娣帮忙了。
可看不出张宝成嘴还挺严,居然一点风也没透给蓝招娣,她还真是一点不知情,
洪衍武白送她时髦衣服,她倒是大喜过望,可一听了他的要求,也顿时惊呆了。
“你,你,你说什么……你让我撮合你和谁?水清……啊!还真是水清啊?我没听错?不是不是……”
得,“嗝儿喽”一声,蓝招娣居然连嘴里含的话梅都进嗓子眼儿了。
好嘛,整吞整咽,这能好受吗?
瞧吧,这位姐们儿连咳嗽带胡撸胸口。
将近折腾得有好几分钟,才算翻着白眼倒过气儿来,恢复正常呼吸机能。
可再一开口,竟然是劝洪衍武打消念头,说他们俩不合适。
“小武啊小武,你可真可以啊,开什么玩笑?你们俩差着六岁呢,人家水清能乐意吗?这落别人嘴里,那是有好说的,没好听的。再说了,你真有想法,早干嘛去了呀?你们认识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好,现在晓影的生父冒出来了,据我看挺合适的。怎么你又想跟着凑热闹?你成心搅和呀,你以为这是演电影呢?”
嘿,这一通机关枪似的数落,给洪衍武郁闷的。
这叫什么事儿啊?没见着正主呢,还得先说服媒人。
他就反驳,“六岁怎么了?什么好听不好说的?这些有一辈子幸福重要吗?过去我是糊涂,可我现在想明白了,当然要争取自己的幸福。我还跟你说,那公子哥儿条件再好未必能做个好丈夫。那是个需要女人为他付出的男人,我可是反过来的。不过话说回来,这小子跟过去水清谈的歪瓜裂枣也不一样啊,还是有几分卖相的。怎么样,看在同样的阶级立场上,你得帮哥们儿这忙吧?就冲我撮合了你跟宝成,你们也不能自己吃饱了看着我挨饿吧?”
这话挺实在,把蓝招娣给逗乐了。
另外有一个好儿啊,那张宝成不是嘴挺严实嘛,所以那婚房的事儿,他也没说啊。
得嘞,洪衍武索性故技重施,还拿“北极熊”那套房子当诱饵。
接下来还用问吗?
是重赏之下必有勇妇啊,蓝招娣跟打了鸡血似的一下就精神了。
那话锋转的一叫快,不般配立马就般配了,不合适立马就合适。
反过头来把部长公子一通踩乎,痛痛快快就拿着洪衍武的情书配对儿去了。
说白了,拿吊在眼跟前儿的胡萝卜去忽悠驴,就没有个不灵的。
只可惜啊,现实和希冀之间的差距不是那么容易弥补的,爱的使者出师不利。
当天下午赶在洪衍武下班前,蓝招娣就把情书又给他退回来了。
而且还无奈的带来了水清的口信儿“瞎胡闹!以后不许再开这种玩笑!”
敢情中午的时候蓝招娣把水清叫到了没人的地方,然后故作神秘兮兮的把信塞给了她。
水清呢,开始就没当回事,拿来就看。
而且不光看,她还坦然郎读。
结果读到半截就脸红得读不下去了,直说“这也太肉麻了!谁写的啊?”
一听说是洪衍武,断然就把信塞回来了。然后就很不高兴地让蓝招娣给洪衍武带了这句话。
据蓝招娣声称,当时她真帮忙劝了。
直说“你干嘛啊,小武这信写的不错啊。我都没想到,他还挺有才的呢。别的不说看这字儿,写的也是够用心的。”
可水清却说“谁知道他哪儿抄来的?莫名其妙的,大概其闹孩子脾气呢,这想起一出是一出,永远长不大。真让人头大。”
所以蓝招娣也只能跟洪衍武摇头。
“我看还是得赖你自己。诗抄得太好了,弄巧成拙了吧?还有,人家对你好像没一点意思,纯粹把你当弟弟啦,这事儿难。”
可洪衍武哪儿能见到这么点困难就后撤啊,压根不认。
“把我当弟弟?我告诉你,什么感情都是可以培养的。她不是说这诗是我抄的吗?那好为了证明我的清白,你跟她说,我一天给她抄一封。兹要她能找着我抄谁的,我二话不说立马放弃。可有一样啊,她找不着出处,那她就得答应跟我约会。”
“我的招娣姐姐哎。算我谢谢你了,你就帮我继续送信、继续劝,我就不信我感动不了她。俗话说好事多磨,这种事儿怎么不得经历几回考验啊,我有这个准备。即使真是最后不成,我也把房让给你。这你还不放心吗?”
得嘞,话既然都说这份儿上了。
蓝招娣自然也只能跟张宝成一样,选择鞠躬尽瘁、尽力而为了。
而洪衍武也真是说到做到,给他自己长脸。
从这天起,煽情的情书就没断过顿儿。
“张天王”的《一路上有你》、《你给我的爱最多》、《每天爱你多一些》、《恋爱的人都一样》、《相信她、关心她》就跟轰炸似的挨着盘儿的接踵而至啊。
整个《吻别》专辑的歌儿差不多全招呼出来了。
再加上蓝招娣也真是卖尽了力气帮洪衍武说项,在旁煽风点火。
嘿,水清这态度还真就一天天不一样了。
比如说吧,第二封信,水清就看得很投入。
等她刚一看完,跟她待在一屋里的蓝招娣故意取笑。
“瞧你,看的太投入了,要进来个坏人都不知道。怎么样?说人抄的,你看出来哪儿炒的了吗?我告诉你,小武这叫人不可貌相。我可答应人家啦啊,你真看不出来就得跟人家约会去。愿赌服输,就冲人家这水平、这诚意,你也得给人家一个机会。”
当时水清虽然没说什么,但这一次的信,确实是没交回给蓝招娣的。
第三封呢,水清当着蓝招娣的面儿至少看了两遍。
然后就愁锁双眉,唉声叹气起来。
蓝招娣这次更笑话她了,“你别这个样子,就跟个怨妇似的。”
惹得水清忍不住白了她一眼。
“你这人除了低级趣味还有没有点积极向上的东西了?”
蓝招娣却还能反唇相讥。
“我低级趣味?你看看你自己,不知道的以为你没人要。可实际上现在至少有两个人对你有意思,你愁什么愁啊?你倒是跟我说说,你理想中的爱人是什么样子的?晓影的生父和小武哪个更贴合你心中的形象。”
“没想过。”
“虚伪,我才不信,反正一般标准都是很有才华,家庭条件要好,长的呢要英俊,潇洒。我觉得吧,还是那个市长秘书更符合你的标准吧。小武这人不够英俊也不潇洒,而且也就一厨子,有什么出息啊?顶多他也就是比那个秘书体贴。算了算了,干脆我直接告诉小武,让他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好……”
“哎呀,你这人,说这么难听,庸俗理论。我根本就没想这些。”
“哎哟,我不说我不说,那你就好好想想吧,看这意思,小武还有希望是吗?”
“你胡说什么呢你?”
水清气恼地就要打蓝招娣,蓝招娣则哈哈大笑,俩人闹在了一起。
到了第四封呢,水清的反应就更明显了。
咬着嘴唇看完了,还舍不得放下,呆呆出了神儿。
蓝招娣发现她这副样子,很快也把头凑过来了。
“哎呦,你这怎么了,他写了些什么啊?就让你这么五迷三道的?说呀,我看看……”
结果她一靠过来就发现了洪衍武在信尾,额外添加几句记忆里的煽情话。
“世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的距离,不是天各一方,而是我就站在你面前,你却不知道我爱你”。
好嘛,当场不但一把抢在手里细看,而且忍不住叫起来了。
“哎呀天呀,他可真敢写啊,太煽情了。张宝成要能给我写出这句话来,我早就答应嫁给他了……”
当时给水清臊的,慌乱地就要抢回来。
结果俩人争抢中,不小心扯了一口子,水清还心疼了。
一个劲数落蓝招娣不是,还加倍仔细的把信折起来收好。
这下蓝招娣可得知话柄了。
“瞅我这一个劲给你陪笑脸,陪不是的,你还不依不饶呢?我就奇了怪了,你最近怎么老是为了小武跟我发脾气。瞧你,还说不喜欢他呢,这又怎么解释?你是不是真动心了?瞧你脸这么红,被我说中了吧?”
“瞎说什么呢!胡说八道!”
水清自然更是无地自容了,报复性的又跟蓝招娣闹了起来。
至于第五封信,水清倒是一反常态的落泪了。
不为别的,因为这首《相信她、关心她》里对一个女性无助情态的描写,让她触景生情了。
蓝招娣当场被吓了一跳,赶紧连安慰带劝的,结果一听说水清是看那些情诗难过的,忍不住气哼哼的骂上了小武。
“哎,男人有钱有魅力都在其次,唯有‘体贴’二字,才是女人真正的实惠。我还说这方面是小武唯一拿得出手的优点呢?怎么还闹了这么一出,把你给招哭了?完了,我对他的评价彻底成负面了。我都后悔帮他带信了。”
“说实话,这小子还真有点二百五。你猜他每次见我跟我说什么?他说只有他最懂你,你看不上世俗的东西,要的是真心。只要你不结婚,他就天天给你写信,还说会等你十年八年的。你要嫁了别人,他也不变,就打一辈子光棍。”
“你说他还挺自以为是的。他真以为自己是情圣啊?谁让他等了,他爱干吗干吗,跟咱们有什么关系啊?看来你说的没错,那就是个不着调的脾气,越得不着越想要,我看你别再理他了,这人招不起,你再不要考虑他了……”
好嘛,什么叫好媒人啊?大概和曲艺多少有些共同之处。
像相声讲究说学逗唱,可你要放眼天下所有事,大约都无非是说学逗唱。
总之,洪衍武这信使算是挑对了。
就在这天,蓝招娣终于是不负洪衍武的重托,带来了他期盼已久的消息,水清同意跟他约会了。
并且还交给了他一张中华电影院的电影票。晚上七点半的,法国电影《铁面人》。
第九十章 死等
京城四月里的夜晚,突然下起了小雨。
雨不大,细如毛发,但足以浇湿水泥砖和柏油路上,让它们在灯光下闪着亮晶晶的光斑。
温度也在随着雨水而骤降。
尽管还不至于结冰或到冻僵人的身体的程度,却足以使人的呼吸呈现出明显的雾状。
而就是在这样的天气里,中华电影院的门前,也依然有个连伞都没打的人,一动不动的站在斜风细雨里,站在昏黄幽暗的路灯下。
唯一能证明他不是雕塑的证据。
是每隔一段时间,他在点燃一根香烟时,从手指缝里闪现的些微火光,和随后喷吐出的大量云雾。
是的,那人不是别人,正是洪衍武。
电影开场已经差不多五十分钟了,手表上时间是指向八点二十左右,可水清却迟迟未曾到来。
于是从没下雨等到下雨,从人脚和人腿在眼前晃来晃去,等到如今空空荡荡,洪衍武一直就站在这里,没挪动过地方。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绝不气馁,而且还会一直坚持下去,直到散场为止。
这不是因为他傻,或是犯气性。而是因为他坚信,水清绝对不是一个会无故爽约的人。
不能不说,洪衍武对水清是太了解了,他真的没有白等。
就在他手里这根烟即将抽完时,终于有一个披着透明塑料雨衣的苗条身影骑着车出现在了电影院前方。
是水清,就是水清。
在地上雨迹的反光里和暖黄的灯光下,骑车的她正向他这边张望着。
而洪衍武见到了她,就像喝了整整一口杯的二锅头一样,顿时感到心里燃起了热情,他扔了烟,马上迎了过去。
“你来了,你来了……”
这是洪衍武快乐的招呼。
“你……你怎么没雨具?你就一直站在这里?你怎么不去电影院门口避避雨?”
这是水清惊讶莫名的疑惑。
“嗨,这点小雨用不着那个。何况站在里面,我怕你看不见我,还是这里好……”
洪衍武的话真正激起了水清的踌躇不安。
她把车支在了一边,过来就要把雨衣脱给洪衍武。
“对不起,是我不好,累得你被雨都淋湿了。我……我……”
哪知洪衍武一把抓住她的手,阻止了她。
“别啊,我皮糙肉厚的没事,你可别再淋病了。你也别说什么‘对不起’,只要你能来就行了。对了,咱们是进去继续看呢?还是等下一场?这儿我熟,搞票我有办法。哎,你吃饭了没有?”
可他这些亲昵的举动,却让水清羞得满脸通红。
她忙不迭的甩开他的手,退开了一步。
“我说对不起。不……不是那个意思……小武……其实我是说……我是想说……”
“跟你说实话吧,我今天把你约来,并不是真要和你看电影,其实……其实只为了怕熟人看见,想单独告诉你,咱们不合适。”
“我没准时来,也是因为临来前犹豫了很久,我有点怕来见你,怕你不高兴……答应我,千万别生我的气好吗?”
水清的这几句话就像趁着洪衍武飞到云彩上,在他快乐无比的时候,一把给他推了下去,摔得那叫一个疼啊。
可这小子也是属猫的,有九条命呢,死了一条命还剩八条呢,照样是不折不挠。
“清儿姐,我不知道你有什么顾虑。可我知道你不会是嫌弃我的过去,你不是那样的人。你一直都对我很好,发自心底的好,你关心我、照顾我,从没嫌弃过我,不是吗?”
“反过来讲,我也是从小就认识你了。我敢说这个世上,真正了解你的善,真正懂得你的好,只有我。我知道你要的不是世俗的荣华富贵、尊荣体面,你要的是一个能真心相待、不离不弃、相濡以沫、白头偕老的终身伴侣。我可以告诉你,这也正是我想要的。”
“你好好想想,我们确实是有缘分的,否则你就不会迟迟没嫁人。这就是天意,是老天爷让别人发现不了你的好,把你特意留给我的。所以请你别违背天意,别拒绝我的感情,我会让你幸福的。”
这话让水清有点感动,但她要考虑的东西显然要更多。
沉默了一会儿,她便又说,“小武,我相信你说的都是真的,你是个懂得感情的人。你也是个好人,已经帮过我太多了。你各方各面其实都挺优秀的,勤奋肯学,能吃苦,有一技之长,人缘好。生活里的难题,你都能轻易解决。更让我想不到的是你还会写诗,完全把我感动了。可……可问题是我大你六岁呢……我们之间差距太大了,怎么可能?”
“我当然知道你比我大,可那又能怎么样呢?姐,我喜欢你,我就是喜欢你,我从小就喜欢上你了,一直如此。只不过我自己从没意识到而已。但现在不一样了,我总算明白我自己的感情了。其实你对我也是一样的,只是你自己还没发现。”
这话说的水清立即懵了,她于局促不安中又沉默了。
因为不知道如何应对,半晌之后才重新开口。
“你别瞎说了。我是对你好,可我是心疼你,那……那和男女的那种好不一样。在我眼里,你就是我的弟弟,我把你当自己的亲人。我要是有别的想法,那我成什么人了?”
“你以前是没这种想法,可现在有也不晚。别忘了,咱们毕竟没血缘关系。今后只要咱们天天在一起,你愿意给我机会,我肯定会让你对我产生感觉的。”
“唉……我说过了,咱俩不合适。我比你大……”
“这是小事,除了这个,你还有别的理由吗?”
“大六岁还是小事啊?等你三十岁的时候我就三十六了。女人本来就比男人显老,越往以后咱们就越不般配。小武你听我说,你应该找个比你小两岁的女孩子。你应该享受你的青春快乐,去追逐你这个年龄的正常恋爱。”
“该说的已经都跟你说了,我现在再说一遍。不就是大六岁嘛,我真没觉得有什么。我也不觉得你说的青春快乐有什么好多。实话告诉你,我最讨厌的就是应付那些叽叽喳喳的毛丫头。你看看现在这些女孩,除了知道什么东西时髦,就是一味互相攀比。那心智都没成熟呢。她们没吃过苦,哪儿知道生活是什么呀。我要的是你这样的女人,懂得理解人,会照顾家。又能做思想上的交流。对我来说,值得厮守一生的人,心灵合拍的伴侣,除了你,不会再有别人。”
就这样,你退我进,寸步不让。
洪衍武毫不放弃的执着,终于成功把水清捋好的思路给打乱了,把她再度逼进了无言以对的沉默里。
而这还不算,洪衍武趁热打铁又往前靠近了一步。
“姐,你根本不明白我对你的感觉。如果我告诉你,就因为这几天你躲着我,连看都不看我一眼,让我有那种茶不思,饭不想,没指望,没盼头,觉得活着特没意思的感觉。你会同情我吗?如果我告诉你,我对你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栓在腰里怕丢了,完全把你当成自己的命根子,你能相信我吗?这些年我没对谁动过心,我就对你动心了。真的,我不会轻易对一个人动心,而我一旦动心那就会死心眼到底……”
说着,他情难自已地猛然将水清抱住,毫不犹豫地吻了上去。
“啊”水清也情不自禁,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吓得叫了出来。
但或许是太意外了,她又没有这方面的经验。
那笨拙的、慌乱的反抗根本不是洪衍武的对手。
连她自己都没明白怎么回事,稍一挣扎,几个呼吸之间,就被洪衍武驯服在怀抱里了。
不一会儿,他们就像真正的恋人一样,共同迷醉在了亲密动作之中。
但一阵热吻之后,洪衍武彻底撒了野,他抱着水清的手居然也不老实起来,开始热情的抚摸。
这时,身体的敏感,让水清犹如昏迷中陡然清醒。
她猛地推开洪衍武,一下子退了开来。
然后面红耳赤、态度坚决地说,“不行,不行!小武,我们还是不行!我不该来,我真不该来!”
说完,她再没有犹豫,马上就推起自行车,飞速离去。
洪衍武可万万没想到水清会这么坚决有力地推开他,刚刚还身处陶醉中的他,此时
傻了一样地站在那里。
特别是看到水清逃命似的跳上了车离去。
他顿时感到自己的世界骤然塌陷了,月亮失去光彩,雨滴也没有了生机,生存像是都没有了意义。
不过还好,他毕竟不是真正的毛头小伙子,不但很快就从昏迷中清醒了过来、
而且也没有困惑自己是不是做错了,被姑娘当成了流氓。
反倒是发自心底的不愿认输,不愿让这才好不容易得到的机会以这种结局收场。
于是一咬牙,便开始不顾一切的迈开双腿狂追。
更妙的是,或许是肾上腺爆发,或许是水清与惊慌失措中腿酸脚软。
在狂奔近百米之后,洪衍武居然追上了。
这一下,他就死死的抓住车后座再不肯撒手了。
第九十一章 生非
言语争战依然继续。
尽管其中不存在什么刀光剑影,但因为后续结果足以影响两个人的一生,也由不得洪衍武的情绪不急迫。
“姐,你明明对我是有感觉的,我能感觉到,你为什么不肯给我一个机会?请你相信我好不好?我一定会珍爱你一生的!”
看到路上有行人走过,水清的脸烧红,头发凌乱,语气极为慌乱。
“别……别说了,刚才的事儿请你忘记吧,就当……就当从没发生过,永远不要再提了。你现在最需要的是冷静,你快松手,让我走!我们真的……真的不合适!”
可洪衍武根本不听她的,还是死死抓住自行车后座,只顾用悲怆和失落的语气问。
“为什么?不是年龄的问题咱们已经说通了吗?你怎么还……难道……难道你答应了别人?是那个市长秘书?”
然后他又马上自以为是、极其霸道的大吼起来。
“不,你把他推掉!他真的不适合你!我也能给你衣食无忧的生活,我也能让你永远都幸福。你是我的,你的丈夫只能是我!”
而紧接着根本不容水清解释,他的感情大涌,开始对水清讲内心深藏着的爱恋。
他什么都讲,讲小的时候自己的瞎想,讲水清给自己搽药止血的样子特别美,讲从此总梦见她是自己的亲姐姐。
又讲后来回城,当他知道她领养晓影时的感动,讲发现她卖菜时的心疼。
他还告诉她,自己本性是个特别不好的人,只因为有像她这样的好人在身边,自己才变得不那么坏。
他也知道自己配不上她,可他阻止不了自己的感情,因为越是像他这样的坏人就越清楚她的可贵。
他敬她爱她,她就是他的光。
如果没有了她,他恐怕一辈子就只能在黑暗里苟活了。
而她也必须得好好管着他,这是她的责任。
只有这样,他才不会放任自流,不会堕落,否则那就会危害社会……
爱情真是不可思议的东西,能让洪衍武说的话像喝了好几瓶烧酒,颠三倒四的胡说八道。
无论该讲的不该讲的,符合不符合逻辑的,全一股脑地往外吐露。
但正因为这是毫不设防地把内心的一切,统统都掏给了另一个人,他的疯话也是最能感动人的。
水清开始还觉得不好意思,觉得在路上被人侧目和很丢人。
可很快就情不自禁地被感染,听得眼泪汪汪了。
只是因为下雨,才没有被洪衍武发现。
“小武,小武,求求你,别再说了。我承认,我对你不是无动于衷。可不是彼此有好感的两个人都适合结婚的,婚姻需要理智,不能太冲动。”
“我知道你委屈,可只能这样。因为我们不是活在真空里的,不能只顾自己的感受,还得考虑其他人。我有父母亲人,你也有父母亲人。他们都不会同意的。还有晓影呢,我更得在乎她的感受。”
“总之,我们要面对的困难太多了,多得我简直是不敢想象。而且这对你也不公平,对你的家庭也不公平。实事求是的说,我根本没有你说的那么好,是我配不上你……”
嘿,有这话,那可就行了。
别看还是遭到了拒绝,可洪衍武登时就把心落到肚子里。
因为水清能这样说,已经说明在情感上并不排斥他,只是因为一些客观和观念上的阻碍,她才硬着心肠继续拒绝罢了。
洪衍武精神一振,语气镇定下来。
“我还是那句话,你才是最优秀的。你看你,总是顾着这个,又念着这个,可你唯独没顾着你自己。就是因为你这样,我比谁都心疼你。你相信我好不好?你千万别以为这些事有多难,你把一切都交给我,都由我来解决好吗?”
水清心里一热,眼泪又洒了不少,可还是没这么容易被说服的。
“小武,你的心意我确实能体会到。你知冷知热,很体贴人,要说我不感动是不可能的。可你刚才说的这些实在有些太浪漫了,把我想象得也太理想化了。有些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我真是为你好,你知道你跟我在一起,搭进去什么吗?你搭进去是一辈子,一辈子!到此为止吧,你太感性了,现在最需要的是理智。只要我们不再来往,不再提这件事。过一段时间你就会明白了。到时候,我们还是好姐弟……”
水清的话全是替洪衍武在着想,但女人心海底针,她语气中却也有了些许动摇。
洪衍武心思细腻,立刻察觉到了这微妙的变化,知道水清要听的是什么,马上加紧攻势。
“你说的这些,我当然知道,我知道结了婚就得一辈子。我懂得激情只是一时的,早晚就会归于平淡。我也懂得两个人过一辈子,不会只有卿卿我我,更多的时候是围着孩子、老人转,是平平淡淡见真情,两口子是在柴米油盐里沉积感情的。”
“和你一起过平凡的日子,就是最我需要的啊。你听我说,我现在负责任的告诉你,我非常清楚,非常明白。为此需要承担一切后果、一切代价。我选择了你,就意味着选择了与你有关的一切……”
结果正说到这儿的时候,嘿,意想不到的干扰来了。
全神贯注中的洪衍武和水清同时被意外照射在脸上的手电光亮晃得眼前一花,跟着就听见急促的脚步声,和几声严厉的吆喝。
等到他们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已经被三个夜晚巡视的联防队员围住了。
“你们这儿干嘛呢?大街上拉拉扯扯折腾什么呢?”
“你,你小子拉着一个女同志的自行车,你想干什么啊你!”
所有的敌意全是冲洪衍武来的,几个五大三粗的大老爷们差不多已经把洪衍武当流氓了。
水清倒是有急智,赶紧解释,“同志,你们别误会。我们是家里人吵架,吵了架就闹到街上来了,我要走,我弟弟不让我走。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联防队员们这才缓和了语气。
“哦,敢情你们这是姐弟啊。嗨,我们现在正抓治安呢。这三更半夜自然得提高点警惕。既然这样,你们有话好好说啊,别再闹了,大街上让人看着也不像话啊……”
按说这事儿到这儿也就罢了,可偏偏没想到洪衍武居然瞅准了这个机会,故意掀起了风浪。
“谁是姐弟?谁是姐弟啊?这是我未婚妻!我都抱过她,亲过她了,可她现在要甩了我!这事儿你们可不能不管!你们不信?不信问她啊!她要不承认,你们就把我当流氓抓走!”
好嘛,一句话不但让水清臊得无地自容,也让联防队员们的神经又都绷紧了……
来来往往吧,纠缠了差不多有小二十分钟,这事儿才算解释清楚,告一段落。
最后,一个联防队员说,“我得跟你们说清楚啊。放你们走可以,但我们也不能偏听偏信,毕竟这大晚上的,你们前言不搭后语的,行迹太可疑。所以回头我们还得跟你们单位打声招呼。免得里面掺乎了什么乱搞男女关系的事儿。”
另一个则说,“还有你这小子,也得吸取教训。以后别再这么胡来。搞对象是你这种搞法儿吗?张口你还什么都敢说啊。你弄得人家姑娘多难为情?告诉你,也就是人家姑娘不错,承认你们这层关系了,你今晚才能回家睡觉。”
第三个又说“没错,人家要不承认呢,你就难说了。告诉你,就你这事儿的性质,要真落实了就够判的过儿了!以后该怎么对人家,你自己琢磨琢磨,人家这是救了你。……”
嘿,别看洪衍武被训得跟孙子似的,但他心里那真是美滋滋儿的。
不用说,这是因为他耍流氓彻底得逞了。
水清为了不让他蹲班房去,只能承认他们是恋爱关系。
至于联防队员记录下他们工作证上的姓名,事后通知单位,更是他求之不得的事儿。
这样一来,水清也就再难反悔了。
只是美中不足的是,和他一起并肩离去后,水清一直低头沉默,显然是有些不满情绪的。
于是洪衍武的当务之急,还得展开三寸不烂之舌,消除这种副作用,让水清高兴起来才行。
“姐,我知道我有点无赖。可是我心里压抑的痛苦有多少你知道吗?和自己爱的人吐露衷肠,可偏偏不能取信于她,这又有谁能受得了啊?现在我跟你道歉,我对你说对不起,而且我能够保证除了这件事以外,今后我再不会勉强你任何事了。好不好?”
听他这么说,水清终于叹了口气。
“你还说自己不感性呢,这样的事儿谁干的出来?我是觉得你做事不考虑后果,太由着性子。你要遇到别的事……”
洪衍武赶紧抢过话来。
“姐那你就想错了。我反倒是彻底考虑了后果的。我要不这样做,你会一直往后退,一直躲着我,为了能跟你在一起,我别无选择。何况我也特别清楚,以你的性情,你的善良,你是不会让我被抓走的。这也是我对不起你的地方,我算计了你。”
水清听到这儿,自然有点故意赌气的说。
“那你就不怕有个万一,万一我要是太害怕,太害臊,真的不敢承认呢。那你……”
哪知洪衍武却说,“即使是真有其他的情况发生,那我自认倒霉,也心甘情愿,因为要是不能跟你在一起,那我简直会生不如死,还不如让他们把我抓起来呢。”
“这就好比说,我一旦选择做***,见着枪眼就得咬着牙把胸脯往上顶。我选择做***,瞧见铡刀就得沉着淡定地把脖子递将过去。我选择做杨七郎,就活该被潘仁美一声令下乱箭射死。我选择做李逵,就得哈哈大笑接过宋三哥递过来的那盏毒酒,心里还觉得这才是亲兄弟。”
“同样,我要当秦桧,荣华富贵之后也活该仇人坟前一跪不起。我要当苏三,风流天下传之前也只能先做妓女。我要当孙猴儿,那撒一泡痛快的尿,就得被压五百年。我要当周扒皮,那不光得挨顿毒打,之前还得天天儿早起叫鸡呢。”
“简单地说,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我心甘情愿的准备接受你的一切,不管好的还是不好的。这件事没有值不值,只有愿不愿。我要连这点兜底的勇气没有,那什么保证对你一辈子好!”
洪衍武的话,内容尽管充斥着插科打诨的不正经,可语气却是无比坚定、极为认真的。
这种奇怪的反差,让水清听了既有点想笑,又笑不出来。
沉默了良久,她终于说了洪衍武最想听到的话。
“小武,你要记得你今天说的话,要是有一天你嫌我比你大……”
“那我让天打雷劈了我!”
洪衍武忙不迭地接了话,跟着一把握住身边水清的手,站在原地学着金庸鹿鼎记里的韦爵爷一样,“团结紧张,严肃活泼”的发了毒誓。
“清儿姐,你听着,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我这一生一世,便是上刀山,下油锅,千刀万剐,满门抄斩,大逆不道,十恶不赦,男盗女娼,绝子绝孙,天打雷劈,满身生上一千零一个大疔疮,我也非娶你做老婆不可。我要永远永远呵护你,永远永远忠诚于你,不让你再受半点委屈!”
和小说里的阿珂反应不同。
水清啐是啐,可这一次,尽管羞红了被雨水泡透的脸蛋,可手没有再抽走。
第九十二章 甜蜜
恋爱是场你追我跑的游戏。
由于这种游戏的特殊属性,几乎先天注定了“脸皮薄,吃不着”。
而反过来,往往只有那些敢于丢下身份架子,抛开日常行为准则的约束,没理由也能创造出理由,没借口也能找着借口的人,才能为自己尽快赢得这场游戏的胜利。
洪衍武就是这样典型的例子。
他采用的手段尽管有些无耻,可成功地让水清突破了心理障碍,效果倒是极好的。
当他蹬着自行车带着水清回到观音院的时候,他的身份不但实现了本质的飞跃。
就连水清推车进院之前,回首看他的表情也不再像姐姐看弟弟了。
而是那种小女人的娇羞含笑,透着对恋人的依依不舍。
于是他今天所有努力,便拥有了一个完美的回报。
哪怕他自己的自行车还扔在电影院门口那也无所谓。
要按他此刻的心气儿,兹要能和水清多待一会,哪怕让他付出一辆红旗轿车的代价,也一点不嫌贵。
同样的,回到家里的水清也陷入巨大的幸福中。
这个幸福来的如此突然,以至于她感到一阵不真实的恍惚。
细细回想起来,她更是十分的奇怪,明明这次见面就不是这么打算的,怎么最后居然会变成这样了呢?
到底是因为他的甜言蜜语?还是因为他的胆大妄为?有或是因为我早喜欢上了他,其实一见到他,内心就已经暗自妥协了?
没有开灯,水清在自己的屋里,坐在自己的床上,反复地琢磨洪衍武刚才对自己说过的那些话。
一句一句的回想,让她的眼里再次泪光微闪,不得不得承今天听到的那些话这是她这辈子听过的最好的赞美。
只有洪衍武,才把她看做世界上最好的女人。
他确实是个大人了,每一句话都充满了情谊,让人感动。
真好,恋爱的感觉真好。
甚至让人连饿都感觉不到了,她一点都不想吃东西。
忽然,水清又觉得不好意思起来。
她一下扑在自己的床铺上,把脸埋在了枕头和被褥里,静静地享受那只有她自己才明白的幸福。
这天是1983年的4月7号,这个日子她将永远地印在心里。
不过要说真正热闹的,还是第二天在单位。
这天大清早儿水清一进厂门,就透着邪门儿。
因为要不了多久就快到上班时间了,偏偏眼瞅着工人们兴高采烈乱哄哄,争相接伴儿往大食堂跑。
等叫住一拨脸熟的人一问才知道,敢情大食堂今儿早饭难得加了一餐炒肝儿。
一个工人嘴里还说呢,“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明明周三已经按规矩卖过了呀?怎么今儿周六就又卖上了啊?”
另外一人就搭茬。
“我听说,好像那做炒肝的师傅家里有什么喜事了,这才临时加了三锅。有些赶早儿来,头拨儿进食堂的人都没赶上呢。”
这时候其他人就说了。
“没想到啊,咱晚来也有晚来的好。要真这样,这位爷天天家里闹喜才好。我说,咱就别管那么多了,赶紧去吧,别一会儿卖光了。”
就这样,“呼啦啦”的,就都进食堂去了。
水清心知肚明是怎么回事啊,心里既泛着甜,也有点不好意思再去食堂吃早饭了
而让她更没想到的是,她在办公室坐了没多久,蓝招娣竟然主动给她把早饭送到眼跟前儿来了。
原来这是刚才她去食堂吃饭时,洪衍武的郑重托付。
那不问可知啊,女人间的玩笑肯定就开始了。
“来,千金大小姐。尝尝吧,专门为你留的,咱小武亲手做的。要不是他实在忙不开啊,我看都得亲自跑过来喂你了!”
“你这人,胡说什么呢!”
水清不好意思了,可蓝招娣这才刚开始呢。
她故意使得自己的语气呈现出一股酸溜溜的味道来。
“哎呀,你还不明白?我这是嫉妒呗。跟你比,我就是个丫鬟命,打饭永远得靠自己排大队。不像你呀,不动窝,就有人上赶着替你想着、留着。所以要有人再敢大言不惭,跟我说这个世界是公平的,我非一口冰镇汽水喷死他不可。”
水清觉得自己实在不应该笑,可嘴角却很不忠实地背叛了她。
蓝招娣一看更来劲了,明知故问地说。
“瞧瞧,瞧瞧,心情大好啊。据我所知,只有一件事才能让人变得这么荣光焕发。快老实交代,什么情况啊?怎么昨天还不愿意去呢,今天一来就大不一样了?说呀,你们到什么程度了?拥抱?接吻?啊,你们……”
水清大羞,实在听不下去,站起来就去捂蓝招娣的嘴。
“再胡说,你!”
蓝招娣唯恐天下不乱,眉飞色舞地哈哈笑。
“好好,不说不说,你纯洁,他也纯洁,你们两个都纯洁,那还谈什么恋爱啊?”
得,臊得水清没辙没辙的。
可乐极生悲,就因为笑太过分,岔了气儿。
揉着肚子的蓝招娣再没能躲过去,被水清一把抓住了。
“行啦,清儿,我错了,我错了……我不敢了,饶了我这回吧。”
俩人儿闹了一气儿后,蓝招娣不是敌手,终于高举了白旗。
“真不敢了?”
“不敢了。哎,你们明确关系了?”
“当然明确了!”
“瞧你这得意劲儿的。看不出你还懂得欲擒故纵,情场高手啊……”
“你又来胡说!什么高手?”
“好好好,你纯洁,是歪打正着行了吧……哎哟,你掐我腰!”
嘿,要不说两个女人一台戏呢。
就光这“小擒拿”对阵“点穴手”的功夫戏,演起来就没个完了。
当然,这一天也不光是甜蜜快乐的。
上午,随着保卫科接到了天桥派出所查对他们情况的一通电话,水清和洪衍武昨天晚上的事儿便不胫而走。
虽然他们本身是正常恋爱,并没什么过错,而消息的传递最初范围,也只是限于领导阶层。
但因为大部分人的眼里,都觉得他们在一起不般配、不和谐,还是为此引来了一些麻烦。
像水清的半拉上司工会的魏大姐,就专门和水清做了一次谈话。
希望她能对自己的未来和前途负责,慎重考虑伴侣的选择问题,至少是不应该找一个有劳改前科的人。
而水清直说到唇干舌燥,才算是把自己的心意跟魏大姐表达清楚。
可即使如此,终究也没能说通魏大姐放弃成见,对洪衍武另眼相看。
为了这件事,一下午,水清都有点闷闷不乐。
她不高兴不是为了别的,她也知道魏大姐是为了她好。
可问题是,连这样一个好心的大姐她都说服不了,她也实在难以有信心。让水家和洪家两个家庭顺利接受她和洪衍武的新关系。
这个现实的难题啊,压得她心情实在有些沉重。
好在这些负面的影响最终也没能带到周末去。
下午六点半,当天色变暗,办公室里亮起了灯光,屋里又只剩下水清一个人的时候。
洪衍武提着敲开了她的门,带给了她一份惊喜。
“知道你要加班,我来接你。”
“还要一阵呢,我得把手里的文件写完。要不……”
“要不,要不你先吃饭吧。吃完饭再写,慢慢写,多晚我都等着你。”
洪衍武微笑着,变魔术一样从身后拿出来两个饭盒。
“快吃吧,还热着呢。是你喜欢的糖醋鱼,我大食堂给你现做的。以后只要你加班,我就给你开小灶,我再不会让你不顾自己的身体了。”
水清登时又被感动了,温暖一下就把一切不快驱散了。
不过,当洪衍武关上门一把将她拥入怀里。
她立刻又紧张上了,以为洪衍武会像昨天那样不管不顾地亲吻她。
说实话,她并不是不愿,初恋的女孩恨不得将自己融入男友的怀中,水清岂能例外?
只是女性的矜持,加上场所的特殊性,她实在觉得这样的亲昵,进展未免太快。
也生怕被别人透过窗户看见,那还怎么见人呀。
“别,不行……这里是……”
“好好好,拉拉手总行吧,拉拉手。”
出乎意料的,洪衍武和昨天完全不同,到真是彬彬有礼的好说话,居然马上就放开了她。
然后只拉着她的手,坐在了办公桌前。
跟着他用另一只手一边打着饭盒,一边说,“明天咱们去公园吧,带上晓影。你需要轻松一下,孩子也需要娱乐。”
这让水清又彻底浸泡在了幸福的蜜水里。
她不禁想,招娣说的真没错呀,男人的体贴,才是够让女人找一辈子的。
第九十三章 父女
4月9日周日,早上六点半,如昨天提前约好的一样。
水清带着水晓影和早等在胡同里的洪衍武秘密回合,他们就一起骑车出发了。
目的地是哪儿呀?
根本多余问,当然是京城动物园啦。
这个年代的京城,在这个季节,也只有这个地方才是孩子们的最爱。
反过来,要是去其他的公园,对孩子来说可就太没劲了。
因为既不能划船,玩儿秋千、滑梯、铁索桥之类的冻手,土地也没彻底开冻,还硬着呢。
那恐怕也只能是看看风景,瞎跑跑乱蹦蹦,再在大人的摆弄下摆姿势拍照片了。
要多别扭有多别扭,要多无聊有多无聊,反正对水晓影来说,她是不高兴这么玩的。
至于为什么这么早走,有两个原因。
一是因为道儿远。
这年头公交系统不发达,等公交车,老不来。
好不容易来了车,又上不去。
又或者公交车坏在了半道上,这些情况都太普遍了。
所以最靠谱的出行工具,还得说是自行车。
可是又得说了,从城南骑到城西二环外去,没一个小时哪到的了啊?
二来呢,这也是由动物的习性和活动规律决定的。
大部分的动物基本都是大早上才会玩闹嬉戏。
要是等饲养员投喂完毕再去,它们都吃饱喝足了,那就该找太阳地儿睡觉去啦。
打个比方来说吧,假如谁游览动物园,九点钟赶到熊猫馆去,那多半能看见熊猫上个石桥、玩玩轮胎、翻个跟头什么的。算是不虚此行。
可要是十点之后,也就只能看见“国宝”们抱着竹子专注的进食了。
等到再过半小时,那恐怕也顶多就能看个大肚子、圆屁股的了。
因为熊猫就该找太阳地儿迷瞪觉儿去了。
所以说,这样的时间安排才是明智之举。
当然,这么早去,不吃早饭肯定不行,洪衍武绝不能让水清和孩子饿着。
于是他就带着他们先到“牛街”停了一站。
刚出锅的脆烧饼夹上香喷喷的烧牛肉,再就着热乎乎“豆泡汤”下了肚儿,这才继续出发。
这样吃饱喝足到了动物园,也就将将差十分钟八点,正好赶上了动物最活跃的时候。
什么熊猫打滚儿、狮虎咆哮、狗熊晨练、猴子闹山,可就全赶上了。
这时候游客也不多,不是人头攒动的时候,视野很好,不缺位置。
洪衍武又花五毛钱买了一大包的黄澄澄的膨化玉米粒,既喂了孩子也能喂动物。
于是不光水晓影坐在洪衍武脖颈子上看得乐个不停,就连水清也不时抚掌大笑。
说没想到动物园里的动物还有这么逗乐的时候,竟然跟看马戏表演差不多了。
尤其是在狗熊山和猴儿山,这娘俩,一待就待了老半天。
这样玩到了九点多,洪衍武一见入园游客越来越多了,就赶紧找了个座儿让娘儿俩休息。
然后就带她们往园北深处走,看完了大象和犀牛,去了人最少的鹿苑。
要按理说,鹿苑除了牛羊就是鹿和驴,应该是整个公园最没劲的地方,往往大多数游客在这儿都是走马观花。
可就因为洪衍武上辈子有陪闺女的经验,他的包儿特意里带了练刀工切出来的菜丝儿。
在这里,却反倒让水晓影身上的天真快乐得到充分的释放。
刚开始,这丫头和动物近距离接触还有点害怕,可隔着笼子一喂起动物,就体会到其中的乐趣了。
最后,她彻底挣开了大人的手,开始主动亲近它们。
喂完了这个,又喂那个,一个围笼也不拉下,挨着个的跑,活泼极了。
而食草动物们对水晓影也特别捧场,都争相拥挤过来吃她手里的东西。
有的龇龇牙,有的仰仰脖儿,有的顶顶她的手,有的叫唤两声。
还有的特没羞没臊,索性撒一泡热尿。
唯独梅花鹿最讨人喜欢,因为它们不光只会吃,还会温柔的舔人的手。
这便让晓影留下了极美好的印象,从此就认为它们是世界上最通人性的畜生。
而孩子一开心,水清也跟着高兴。
她和孩子一起喂动物不说,也同样尽到了一个优秀母亲的教育职责,借机给孩子讲述各种动物的特征,教晓影如何去辨识它们。
这样寓教于乐地一直玩到十点半,等到所有带来的东西都喂完了,他们才从这里离开。
随后又转向园西,去了爬行动物馆。
但在这里,晓影可就不是刚才那副乖巧样儿了,开始调皮捣蛋了。
敢情爬行馆里都是乌龟、鳄鱼、蟒蛇、蜥蜴这样的冷血动物,光线十分阴暗可怖,空间也特别通透宽敞。
人在馆里说话稍大点声儿,声音就显得特别亮。
这丫头呢,就甩开嗓门大喊特喊起来,专为的是听那回音。
结果正和她所想一样,一嗓子“有破烂儿的买”,果然蹦出许多合唱,而且颇有引人瞩目的奇效。
可这一来也是让水清面红耳赤,立刻就说她。
“你是女孩儿,淘也得有个边儿啊?出门儿得斯文些,这不是在家里。”
可没想到,越说吧,水晓影还越来劲,就跟倔强的小驴儿似的,一声声的叫起来没完了,越发引得旁人侧目发笑。
最后还是洪衍武插手过问,给水晓影解释起回声是怎么回事,她才肯消停。
那不用问,这里水清就不乐意再待了。
一个是被晓影气着了,另一个她也腻歪这里的动物。
他们就又去了附近的水禽湖。
可别看水晓影依偎在洪衍武怀里拿膨化玉米粒喂天鹅、野鸭喂得不亦乐乎,水清的气儿却不是说消就能消的。
坐在湖边,她还在抱怨晓影是投错了胎。
说她本来该是野小子,硬是走错了门儿,成了一个小妞妞,禀性却没变,没有一点温顺、和气、聪明、懂事的女孩样儿。
她还说,多亏今儿有洪衍武镇着,这丫头才能听话,也真是一物降一物。
哪知道洪衍武竟笑了,反倒数落起她的不是。
“晓影今年才五岁,正是混沌未开的时候。为人一世,快活横竖也就是这几年罢了,你何苦拗她?”
“再说了,孩子的恶作剧也得先分清到底是无聊还是好奇。我看刚才晓影多半是好奇,这不就是求知欲吗?”
“小孩的反抗意识其实挺强的。如果孩子做错事,大人千万不能上来就以高高在上的姿态训斥回应,要尽量以理解的角度讲道理。这怕是晓影还愿意听我话的原因。”
“至于你呀,我看耐性都快被加班快给耗没了。我倒是觉得,你得学会适当的‘汤事儿’才行。因为工作里要什么都较真儿,那得把你累死。而要是人一焦躁,生活和工作都干不好,就成了恶性循环了。”
这些话让水清无言以对了。
通过这件事,她越来越觉洪衍武很懂孩子,也很懂她。
再想想他今天安排的一切,处处都那么让人舒服,她也越来越相信他将会是个细心体贴的好父亲和好丈夫。
有意思的是,并不是她一个人有这种想法,连水晓影这丫头也是这么说的。
“武子叔,我太喜欢你了。爸爸老说工作忙,不肯带我来公园。你为什么不是我的爸爸呢?你要是该多好啊!”
孩子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水清顿时脸色烧红。
洪衍武却带了点小激动,正好顺着话往下问。
“嘿,你这小闺女儿呀,可真会夸人。那好,以后咱们晓影就有两个爸爸了。那个爸爸忙不要紧,我这个爸爸带你出来玩。怎么样?”
水晓影则一转眼珠。
“那……那你,就光带我来公园玩呀?”
“哟,你还有什么条件啊?”
“我想吃棉花糖了……”
“这容易,一会儿咱就买去。”
“我还想吃巧克力呢?”
“也买。”
“糖豆儿呢?大酸枣?”
“都买!”
水清是又好气又好笑,简直没法说这一大一小了。
看来吃人家的嘴短,拿人家的手短,实在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
不过,她看着水晓影扭糖似的跟洪衍武亲昵,也同样觉得很快活,
因为在她眼里,他们俩实在是像极了一对亲生的父女。
说来也巧,就在这个时候,他们三人坐在一起的温馨画面也把一个局外人给深深打动了。
一个蹲在水禽湖旁拍水鸟的摄影师,就觉着在太阳的照耀下,水波粼粼的银光中,湖畔这一家三口的容貌、神态、衣着、举止都是那么的完美。
于是赶紧转移了镜头,在不为人知的情况下调整好焦距,按下了偷拍的快门。
镜头定格的瞬间,还正好就抓拍到了洪衍武把水晓影高举起来,水清在旁抚掌微笑的一幕。
这样,一年之后的第十三届全国摄影艺术展上,就有一张原本不该出现的照片,荣获了黑白组银奖。
而这张被命名为《举高儿》的摄影作品,特别巧合的与获彩色组银奖的《瞧闺女》题材重合了,两张照片相映成趣。
一起成为了改革开放初期人民幸福生活的明证,永远记录于我国的摄影史册上。
其实,这也就是没人知道这里面的故事。
否则要从这方面来论,这张《举高儿》即使评个金奖,那也是理所应当的。
第九十四章 午餐
尽管洪衍武、水清和水晓影在一起,尤为默契和谐。
玩得也特别尽兴,就像是天生的一家三口一样。
可俗话说得好,居家过日子也没有锅铲不碰锅沿儿的。
哪怕真是一家子呢,肯定也有不对付的时候。
这不,中午吃饭的时候,水清和洪衍武之间就有点闹别扭了。
敢情这天出来玩啊,虽然水清没时间准备什么。
那昨晚也煮了几个鸡蛋,装了一小盒咸菜。
按她的打算,今天来公园给孩子买几个热包子,大人买点面包就可以了。
这不是她抠门儿,而是这年头老百姓家,谁出来都是这样凑合一顿的。
可洪衍武呢,偏不。
眼瞅着快到饭点了,他非要去“老莫儿”请水清和晓影吃西餐。
他的理由是,还没请水清在外面吃过饭呢。
今天晓影又承认了他的新身份,那为了这个非同一般的日子,无论如何也得庆祝一下。
孩子立场是无须多问的。
别说早已经饿了,就是为了个“馋”字儿,晓影也肯定是坚定站在“西餐”的一面啊。
只是水清却觉得去这么贵的地儿吃饭太奢侈了。
于是为了哄孩子打消念头,她就告诉晓影说。
“咱们还有好多动物没看呢。要是出去了,票就作废了。另外咱们下午也得早点回去,不能待太久了,爸爸多半会过来看你呢。你要看不见那些动物不后悔吗?”
可没想到根本没容孩子权衡利弊,洪衍武一句话就轻易地破坏了她的节俭大计。
洪衍武居然声称“老莫儿”和动物园通着的,从公园里头就能直接过去吃饭,回来也不用再买票。而且要是晓影没玩够,他下礼拜还愿意带他来呢。
孩子听了自然高兴得又跳又蹦,嘴里直喊“万岁”。
洪衍武呢,抱起晓影来就走。
这样水清再难推脱,也就不得不同意了。
但同意是同意,可水清的打算也是以尽量节俭为主。
她曾经听人说过,两个人花五块钱就能在“老莫儿”吃一餐,心里打着就是这个“最低消费”的谱儿。
可她怎么也没想到,洪衍武轻车熟路带着她们去了偏厅。
找了处视野极好的靠窗的桌子坐下之后,根本连问她们都没问,就翻着菜单开始点菜了。
当然,也赖她从没进过这么阔气的地方。
从走进来起,她就晕头转向了。
目光全被餐厅里豪华古朴的装潢、桌子上铺着橘黄的台布、亮澄澄的餐具所吸引。
等坐下来呢,还得防着好奇的晓影去够桌上的椒盐瓶、烟灰缸。
结果等到她想起菜单,有心过问的时候。
站在一旁服务员已经收了钱,记完了菜离开了。
她根本就不知道洪衍武要了什么。
而随后等到菜一上桌,她才傻了眼。
因为哪怕她再外行,光看内容,也知道这顿饭花费不菲啊。
一瓶红葡萄酒,整条的烤鱼,一乍长的大虾,飘出奶香味的浓汤,滋滋冒油的烤肉串,敲开面包露出来的缶闷鸡。
这任何一道菜,她估计都得好几块。
最关键的是根本吃不了啊,这才是让她最不高兴的地方。
当时人们的消费观念有个毛病,爱摆谱。
讲究请客时多要菜,吃不了,才显得慷慨大方。
所以她认为洪衍武也是这样,脸色一下就不好看了。
可她和别人最大不一样的地方,就是特别善于替别人着想。
念在洪衍武大手大脚也是出于一番好意,对自己和孩子的关心没得说。
这事儿她也绝不会当众提出来,以免驳了洪衍武的面子。
所以她的打算是,准备回去把饭钱还给洪衍武,再好好说说他。
不过洪衍武是谁啊?
察言观色一门儿灵的人精儿。
根本不费力,他就看出水清不高兴了,而且也能大概其猜出原因。
于是给水清倒上红葡萄酒的时候,就故意逗她说话。
“清儿啊,生气长皱纹啊。有什么不痛快的就说出来好了,千万别憋在心里。”
水清正没好气儿呢,冷淡地撅了他。
“别瞎叫,叫姐。我没什么不高兴的,吃你的吧。”
可好女怕男缠啊,洪衍武仍旧坚持不懈地逗她。
“没有?不可能。你的眼神会说话,真是让我很尴尬啊。”
这样水清终于绷不住了,情不自禁被逗笑之后,也终于承认了自己不高兴。
“你别怪我扫兴,你太奢侈、太浪费了。你为什么要这么多菜啊?你平时花钱就这么冲呀?”
水清压低了声音数落,没想到洪衍武却甘之若饴。
“姐,你是个会过日子的好女人。你管我,是真心为我好。我很高兴。”
然后他一边给水晓影和水清布菜,一边又继续解释。
“不过,你也误会我了。我很清楚,瞎摆谱这种事只会让你看不起我。真要是这样,花钱再多也不会让你高兴。你觉得我有那么蠢吗?”
“那你还……”
水清惊讶,有点不理解这自相矛盾的话。
洪衍武则不紧不慢的补充。
“我是说啊,如果这顿饭在我经济承受力之内呢?我没打肿脸充胖子,你又怎么想?”
水清一转念,想到了他的家庭,自以为找到了答案。
“嗯……我知道你家里很有钱,可这毕竟不是你自己挣的啊?你想想,咱们总不能一辈子都吃父母吧?所以养成这样的习惯还是不好。”
没想到洪衍武竟然又笑了。
“姐,你还是没明白。我是说凭我自己本事挣的钱。其实我从没有花过家里给的钱……”
“你自己挣的?”
水清实在不能不吃惊。
洪衍武每天都在上班,他又哪儿来的外快呢?
跟着她又想到了洪衍武和陈力泉屋里那些层出不穷的时髦衣服。
“你……你和泉子不会是在卖服装吧?单位可不允许啊……”
可洪衍武见她有点担心,却避而不谈这个话题了,并没有给她确实的答案。
“哎,你别那么惊讶啊。算了算了,以后我再跟你慢慢解释吧。反正都是合法收入,你尽可放心就好。现在这个不是重点,咱们还是先谈谈在我能负担起的情况下,咱们应不应该吃这顿饭的问题吧。”
水清没去刨根问底地追查洪衍武的金钱来源,这是对他的信任和包容。
但她也有自己的生活态度,这方面她很执拗。
就理所当然的说,“当然不应该。无论怎么样,奢侈和浪费都是不好的。艰苦朴素,勤俭节约,才是正确的。这是明摆着的,还用问吗?”
只是她压根就没能想到,接下来洪衍武竟会以多么充足的理由反驳了她。
“那你可就有点武断了。首先来讲,奢侈和浪费这个定义是靠什么来判断的?你看看这里,有外国人、有干部、有大学生,难道来这儿吃饭的人,他们都是奢侈浪费的?又或者他们的身份就比咱们高贵一等?他们吃得,咱们就吃不得?”
“这……”
水清不由卡壳了,但她也算才思敏捷,很快想起那勉强说得过去的理由。
“那人家也没超出需求啊?不像你这一气儿要了这么多菜,吃不了不就都剩下了?”
可这个一点没难住洪衍武。
“你怎么忘了,我今天可是带了两个饭盒装的那些蔬菜丝。如果吃不了,咱刷刷饭盒带回去就得了,我和泉子在外吃饭向来都是这样的优良传统。从没糟践过东西。”
确实,这年头不讲究打包。
要跟剩下东西不好意思带走的其他人比,洪衍武这样做,才是真正的不浪费。
水清是真没话说了,而洪衍武却才刚起个头呢。
“其次来说呢,我觉得艰苦朴素、勤俭节约这两个词儿并非是褒义词。因为这两个词意味着客观条件的不允许,带着股子被迫降低要求的委屈劲儿。”
“不说别的,咱们就说吃。过去物资匮乏的年月,不多的食品都只能用票证控制,平均分配。就是想不艰苦朴素、勤俭节约行吗?可对正长身体的孩子来说,对需要营养的病人和孕妇来说,这难道是好事?难道一旦我们的物质丰富了,社会经济转好了,这还应该提倡吗?”
洪衍武一边说,一边应景地从盘子里拿过烤肉串,用叉子分头撸晓影和水清的盘子里。
眼看着晓影吃得分外香甜,水清也确实无言以对。
而洪衍武还在滔滔不绝呢。
“……从生物机能的角度来讲,人需要补充营养。如果营养不够,人就会生病。所以凡是人们力所能及的情况下,吃点好的其实一点不过分。吃饭总比吃药强吧?我觉得需要有所控制的情况,只能是两种。营养过剩避免肥胖,和吃不了扔掉的浪费。”
“咱们不妨再回过头来想想,当初提倡这两个词儿的初衷又是什么呢?难道不是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盼望能忍过一时之苦,去创造出更好的生活吗?难道不是为了求得有朝一日不用再艰苦,不用再节俭吗?难道社会主义就意味着这两个词吗?那为什么改革开放又直指改善人们生活,要让大家富裕起来?”
说真的,这些道理全是水清从未曾想过的。
此时,洪衍武在她的眼里已经无异于一位哲学家了。
而就在这个时候,偏偏洪衍武语气又忽而转为了温柔。
“清儿,我还想再问问你,你认为我对你感情深不深?我又该怎么表示我的感情?咱们三个人之间到底又是什么关系?”
他在孩子面前突然提到这个,让水清颇为不好意思。
可见他问的既执着又认真,也只能难为情地小声回答。
“你……你对我和孩子好,我都能感到,咱们……咱们以后当然是一家人。”
得到了想要的答案,洪衍武笑了,立刻顺理成章的说。
“……所以说啊,我的责任就是让你成为最幸福的女人,让晓影成为最快乐的孩子。这种幸福和快乐是包括物质和精神双方面的。吃一顿饭又有什么?在我看来,真感情就是为对方付出。不求回报的付出。而所有的付出里,首当其冲就是物质。”
“假如一个人嘴上如何在乎对方,但又不给对方花钱,这算是什么?同样的,反过来说,你们俩能毫无负担地接受我的照顾,也就等于接受了我的情谊,承认了咱们的关系。你们如果介意,甚至拒绝我的好意,反倒会让我难过。对不对?”
“是的,我知道你不在乎物质,更看重感情。可物质毕竟能改善生活,同样是人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只要能让你们过得好一些,我也会快乐的。甚至你的父母亲人,我也会当成自己的亲人一样对待。难道今后我还不能孝敬自己的岳父岳母了吗?你觉得我说的对不对?”
“当然,话说回来,过日子过得是个心气儿,再好的物质生活也得跟着心情转。精神还是高于物质的。如果你确实不喜欢我为你花钱,那你喜欢过什么日子,我就陪着你过什么日子。我要的毕竟是你真正的开心和快乐。”
至此什么道理几乎都被洪衍武讲透了。
嘿,无论愿与不愿,水清都只能投降认输。
“哼,就你有理。反正……反正我是说你不过你的……”
而见她那一脸悻悻然的意思,洪衍武也感到有点好笑,便又开始逗她。
“清儿啊,咱们在外一起吃饭,就别不高兴了。实在要不行,你就学学孩子,化悲痛为饭量。”
说着他又给水清盘子里捞了些缶闷鸡,嘴里跟念咒似的念叨。
“……吃吧,吃吧,吃了这顿定亲饭,你可就是我的人了……”
这下水清终于没忍住,彻底乐了。
虽然又恼恨地掐了洪衍武一把,可眼里也全是笑意。
“你怎么这么能贫呢。”
可偏偏她这句抱怨,却让洪衍武不觉一愣。
因为水清这副小女人的神情,竟然一瞬间与“糖心儿”样子重叠起来,让他心里突如其来泛起了苦涩。
仿佛过去,“糖心儿”也是这么说过他的。
曾几何时,他和“糖心儿”也是在这里吃过饭的。
好像同样也是点的这些菜。
至于位置……
他不由自主地望向偏厅之外找去,结果一眼就痴了。
他真的不知道自己今天的选择,到底是有意还是无意。
第九十五章 解惑
世上的事大概都得从多个角度来看。
比如说当洪衍武以为拥有了某种幸福的时候,他绝没有想到会因此想起情感上的遗憾,反引得自己心痛。
而当他认准了水清就是自己今生伴侣,也未曾想到他为了让娘俩高兴,坚持请她们吃西餐,竟会招致水清不喜。
反之亦然,当水清指责过洪衍武不该奢侈浪费之后,她也根本没能想到,当他们吃到一半的时候,竟会在餐厅里偶遇在北展剧场刚刚结束演出的苏小明和成琳。
她更没想到,这两个她特别喜爱的,红得发紫的歌唱演员,受到洪衍武的邀请,竟然会欣然入席,与他们共进午餐。
特别当洪衍武介绍她是自己的未婚妻后,她们对她出乎意料的热情,简直亲热极了。
不但主动提出要参加他们的婚礼,还送了他们好几张演出的票子。
这一餐饭,他们相聚甚欢,聊了很久。
尽管大多情况下水清只是倾听者,但她不能不承认,苏晓明和成琳谈论的话题很新鲜,也很懂得照顾气氛。
从没让她感到自己被忽略,让人非常愉快。
为此,水清也第一次感到花钱还真是一件风光的事情。
她意外地发现,哪怕后来又加了酒,添了菜,可自己不知不觉中,已经不怎么觉得这顿饭贵了。
因为和大明星一起吃饭,可不是每个人都能有的机会。
被大明星夸赞、恭维、亲近、感谢,这更不是一般人能有的体验。
所以除了物质本身带来的享受,这顿饭还让人产生一种精神愉悦。
只是矛盾的地方在于,尽管这种新鲜的滋味让她舒坦。
但另一方面,她很清楚,两个女演员完全是因为洪衍武的缘故,才会对她另眼相看,笑脸相迎。
而且这种愉快的交际,也必须需要足够的金钱来支持。
很难想象这大餐要是换成窝头就咸菜,两位大明星还能如此兴致勃勃。
恐怕就是酒菜的标准不够丰盛,也会让这顿饭的效果大打折扣。
那无异于在粉色的浪漫上,涂抹上一抹难看的灰颜色。
于是为此,她陷入了一种迷惑和矛盾之中。
一方面,她感受到了金钱带来的快乐。
而另一方面,她却担心自己会对物质享受产生依赖,从此会改变自己的心态。
“你在想什么呢?不是还在生我的气吧?”
从莫斯科餐厅出来回家的路上,眼瞅着水清骑着车,始终保持沉默,洪衍武当然能看出她有心事。
他猜测她是在替他心疼,一餐饭花掉几十元,依然令她不能适应。
于是便解释,“这不是碰见朋友了吗?主要冲杨卫帆的面子,我也得招待好她们。我保证,花钱上我不会……”
水清赶紧说,“不是,你别多想。”
“那为什么不说话啊?是她们刚才说什么让你不高兴了?”
“不,不是别人的原因,是我自己。你别笑话我,其实……是因为我从没经历过这样的场面,花这么多钱吃饭,还和名人一起聊天。我忽然发现金钱对人的影响太大了。像今天这顿饭,开始我是反对的。可吃过之后,竟然也有很享受的感觉,甚至还想着什么时候再来一次。当然,对你来说或许也不算什么。可我还没有过像这样的变化,我真怕以后这样的场面多了,自己会变得虚荣和世俗。该怎么处理这个问题,我需要时间好好想想……”
水清的回答有点为难和消极,可洪衍武却打心里欢喜。
因为她的真实和诚实就是她最大的优点。
“清儿,我明白你的顾虑。可人的生活总归要向好处走的,不能越过越坏啊。而且越是优秀的人,越要面对名利带来的副作用。不是吗?其实你能这么想,就是懂得了控制金钱远比拥有金钱还重要。我敢说,你和别人不一样,绝不会轻易为金钱所惑。另外我也要请你记住,在我心里,你已经是我老婆了。还是那句话,我给你任何物质的付出都是心甘情愿,理所应当。你别太担心这些事,今后只要分辨自己是否是真正快乐就好。”
“可是……”
洪衍武的宽慰并没有打消水清的担心,她反倒追问。
“难道你不觉得你有条件找个更好的伴侣吗?你看像这些文艺界的女孩子,又漂亮,又有才艺,还懂得讨别人喜欢……”
“哈哈”洪衍武忍不住笑了起来。
水清则脸红过耳,她这才发现自己刚才的话充满了酸味。
好在洪衍武没让她太尴尬,而是认真的问。
“你觉得男人最在乎女人什么方便?”
“在意什么?年龄、身材和相貌吧……”
“也许是,你就很漂亮。”
洪衍武调笑又让水清脸上烧了一下,而他下面的话就不一样了。
“可是你还有一个无人能比,最美好的地方。那就是你的性格。我问你,如果咱们两个结了婚,你忙我也忙。可有一天突然需要咱们一个人不能上班了,要在家照顾老人和孩子。该怎么办?”
“那……真不行的话,就我来顾家。男主外,女主内……”
“那你会不会嫌我抽烟喝酒?干涉我请朋友去外面吃饭?”
“不会,不过我还是希望你能多考虑自己的身体……”
“除了做饭,修理水电,别的家务上我帮不了你怎么办?”
“没什么啊,这些事本就是女人干的嘛……”
“那我要给家里钱呢?”
“怎么会!孝敬老人是应当的。”
“还有兄弟姐妹呢?”
“都是亲人,能帮也要帮啊。”
“那你要求我要做到什么呢?什么又是你介意的?”
“对我真心真意,孝敬老人,爱孩子。”
“瞧瞧,瞧瞧,这就是你最让我着迷的地方。你是最标准的贤妻良母,谁娶了你。想不幸福都难啊。”
突然间,洪衍武兴奋地称赞起来。
这已经是路上他第三次让水清害羞,但他的开心绝对不是装出来的,后面的话证明了这一切。
“其实我也跟你一样啊,我最在乎的就是婚姻本质,是家庭和感情。在我看来,性格相投,价值观的契合比什么都重要。如果只在乎女人的外在美,这样的男人是不配结婚的。因为永远都会有更美的女人出现。反过来岁月易老,唯有人性不变。既然我最爱你的地方是这些,自然能保证对你始终如一。”
“我还告诉你,那些文艺界的女孩儿,你别觉得有多好。别忘了,她们的工作就是让别人开心,那都是搞交际的高手。她们又成天泡在名利场里,那心里除了和别人争高下、攀比、成名、走红以外,就没别的了。所以她们的里里外外都是虚的,话说的多好听,多认真都不能信。像这样的女孩大部分男人觉得好,可谁要谁傻。我还告诉你,我这人没什么优点,但唯独脑子还算清楚,足以抵御这种诱惑,保证对婚姻的忠诚。”
水清没有再说什么,把脸扭向了路旁。
而这时她的嘴角微翘,不为人知的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