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其他小说重返1977TXT下载重返1977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重返1977全文阅读

作者:镶黄旗     重返1977txt下载     重返1977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六十五章 颠沛

    或许是中了一种因果魔咒,注定了从哪儿拿来的东西,就要还回哪儿去。

    张家父子的命运终究因宣统这位逊帝再次发生了转折。

    1932年,溥仪上了长春,就打算在长春成立伪满洲国。

    因为不满意东北的厨子,带去的人手又不够,他就派手下去寻访旧人。

    手下们来到京城呢,就挨个打听旧时养心殿御膳房的老人在哪儿,希望他们能过去帮忙。

    没想到大家都嫌弃路远,也烦日本人,谁都不爱去。

    而以实际情况来讲,也实在没几个人走得脱。

    因为御厨啊,这招牌就值钱。

    像“抓炒王”王玉山为代表的老御膳房的人,当时在北海五龙亭东边已经办起了“仿膳茶庄”,买卖红火得很。

    其他的人也多数在京城的大饭庄子里找到了事由,人家有必要去吗?

    结果这帮手下是四处碰壁。

    这样找来找去,最后他们把主要目标就盯在张家父子身上了。

    因为一,虽然慈禧在老百姓口中没什么好名声,可她对张家父子却是“贵人”。

    张家人自打出了宫,一直念着老太后的好儿,这是众人皆知的事儿。

    其二呢,张家人不但手艺好,还有心病。

    张家父子确实是真本事,在大内御厨里无出其二,不但精而且全。

    有了他们,那就等于御膳房的活计都拿得起来了,他们都会啊。

    可也正因为这个,他们总觉得自家几代人下来,最好的也就混了个掌案,实在是不公平。

    为此实在气不平,人前人后提起宫里,总要抱怨几句。

    甚至为此与其他的御厨也相当疏远,素无来往。

    其三呢,张家父子是少数没固定的差事的主儿。

    他们不比其他的厨师,活得特别自由。业务主要就在各大府门里。

    只要没应活儿,想走就能走,无牵无挂。

    所以这些就成了他们最招灾惹祸的地方啦。

    溥仪的人找上门去,先拿西太后的“恩义”说事。

    跟着又许以御膳房膳正的官位,最后还当场码上了黄金百两当定金,说只要干满两年就放他们回来。

    这样,张治被小恩小惠迷住了眼睛,也就动心了。

    他觉得不如就跑一趟,既报了旧主的情分,又圆了祖宗的遗憾,还能捞上一笔。

    同时也能让儿子长长见识,看看什么是真正的皇家体制,又有多么合适呢。

    只可惜啊,父子俩这一拍屁股走人,那就是身陷龙潭虎穴啊。

    张家父子压根没想到东北实质上是日本人做主啊。

    说白了,连溥仪慢慢都成了阶下囚,你跟着他干,还能有个好嘛。

    在东北张家父子这个愁啊,待遇是还行,可有家不能回啊。

    另外汉奸的名声也不好听啊,而且日本人特孙子,为了控制皇帝身边的人,还故意让张治染上了白面儿。

    可就这样还不是最糟糕的,没想到有个出身贵族的关东军少将就因为欣赏他们的厨艺。

    竟然非常霸道的把他们强行征召,随军带到的更远的北方去了。

    好,这下才算是倒了血霉了。

    因为环境恶劣不说,这是上战场啊,那是闹着玩儿的嘛。

    后来到了1939年,日军和苏军之间爆发了诺门坎之战了,果然就把他们卷在其中了。

    那个日军少将后来被炮弹炸死,而张治那染上毒瘾的身子骨根本扛不住冰天雪地,溃逃的时候就病死了。

    而刚刚年满二十一岁的“张大勺”,也在苏联骑兵的一次突袭中,被俘虏了。

    这要搁一般的战俘,这下就得发到苏联西部挖矿去了,九死一生的事儿。

    但好就好在天下间任何一个种族的人他也得吃饭,也愿意吃好的。

    这个关键的时候,祖传的手艺救了“张大勺”。

    一顿“面包鸡”,外加老佛爷喜好的御用饽饽“奶酥六品”,把个苏联将军给吃美了。

    为此,“张大勺”得到了特赦,成了将军的大厨。

    但必须得说命运这家伙太可恶了,它戏弄人没个够。

    1941年下半年,苏军和德军开了战,“张大勺”居然又被德军俘虏了,然后被看押在德法一带当炊事员。

    可这还没完,1943年德军战败的时候,“张大勺”居然又被美军俘获,又伺候了一个美国中校两年。

    这才辗转被移交给国民政府,最终遣送回国。

    说白了吧,他虽然只是一个厨子,但是他绝对不是一般的厨子。

    他是一个为两大轴心国和两大盟军国家都服务过的厨子!

    就凭他辗转这么多次,竟然还能活着,足以表明我国饮食文化的博大精深和吸引力了。

    艺不压身这句话,还真的一点没错。

    可也要知道,离家整整二十年啊,“张大勺”回去都奔四的人了,不但家没了,爹死了,还得坐牢。

    这他能不恨嘛?溥仪、日本人、洋鬼子带**,他差不多把全世界都恨上了。

    可唯一不恨的就是红党。

    因为红党不但给了他自由,给了他工作,帮他成了家,还给了他人格上的尊重。让他第一次听到了“劳动者光荣”这样鼓舞人心的话。

    所以从建国起,无论是在“萃华楼”还是“丰泽园”,他都尽心竭力的好好干,让带徒弟他就好好教。

    每逢人民大会堂和钓鱼台国宾馆为政治任务调用厨师,他不但出力,还按照清宫规制提供合理建议,出谋划策。

    可哪里料想的到啊,才过了没几年的安生日子,他就又开始倒霉了。

    首先来说,他教的这个徒弟心高气傲,又是在这个新社会参加工作的,没经过求艺的难处,缺少磨炼。

    虽然比较有天分,手艺拔尖是他,却也持技自傲,眼里没人,这就是惹祸的根苗啊。

    出事是在饭庄接待两个印度客人的时候。

    当时中印关系还是“巴伊巴伊”好朋友,尼赫鲁经常派人过来。

    按说这本来是很简单的一件事,因为人家同样是第三世界国家,吃上并不讲究。

    喝呢?给杯自来水都行。

    人家恒河里死猫死狗漂着的水喝了都没事,几乎就是百毒不侵的体质了。

    但人家唯一在乎的就是宗教习惯。这不吃那不吃,忌口的特别多。

    而当时这两位客人,通过陪同人员的口表达的意思,直接就提出要吃素。

    谁都知道基本交际的原则就是要绝对尊重客人的宗教信仰,尊重别人的饮食习惯,就更别说外交上了,这是万万不能出错的。

    “张大勺”的徒弟也不是不明白这个原则,但是这小子生性喜欢炫耀,或者说有点儿爱出风头。

    刚刚又跟“张大勺”学会“变味”的本事,他忍不住啊。

    一想,这不是我显能耐的时候吗?

    不吃荤,可以啊,但我还非给你做出荤的味道来不可。

    结果施展手段,一盘现拌的素什锦和一盘烧豆腐,就把俩印度人给吃的语无伦次,大为倾倒了。

    别忘了,“张大勺”何许人也?

    当初他祖宗跟“全素斋”的刘海泉那是同僚,都在寿膳房。

    慈禧太后什么没吃过?素菜就专好这一口。

    用出自宫廷的手段放倒一两个“阿三”算什么大不了的?

    可没想到啊,客人虽然吃高兴了,等走了之后,回头外交部却把饭庄给告了。

    说他们故意给客人吃荤,犯了外交错误。

    敢情素菜有全素和半素之分,“张大勺”的徒弟光为显摆了,没过脑子就照本宣科了。

    那烧豆腐里头拿味儿,全是靠着一勺高汤,这要让印度人知道不得红了眼啊。

    其实呢,当时陪同人员尝了一口就发现这个疏忽了。

    可客人已经入口,他也就没法拦、没法说了,只能事后汇报上级,再追究责任了。

    自然,饭庄领导因此挨了批,岂能饶得了这小子?

    经理就要给这小子处分,打发他干杂活去。

    可当时这小子怕毁了前途啊,就哭着来求师父帮着说情。

    要说“张大勺”气归气,可也心疼徒弟的这份手艺,自己花费了小十年的心血啊。

    于是就主动帮他分担了责任,跟经理说也赖自己没教明白,他这个当师父的也有责任。

    要罚,干脆把他们俩人一块罚得了。

    只是这孩子还是留在灶上的好,干杂活就糟践了。

    就这样,才把这小子给保住。

    但“张大勺”是真没想到自己教了个什么东西,他教的这个徒弟没考验过心性,纯属就是条东郭先生怀里的狼。

    等轮到他出了事儿,这小子可一点没讲情面。

第六十七章 家长制

    1983年2月12日,除夕。

    这一夜的万家灯火,人间百景可是相当有意思。

    像许家,许秉权老两口和许晓军坐在一起吃年夜饭。

    他们讨论的主要内容,除了即将出生的小生命,竟第一次变成了女婿洪衍文。

    而且和往常有所不同的是,尽管许家人对洪衍文有着诸多的不满,但许秉权的态度却有了新的变化。

    比如说吧,就在于婉芬照常鸡蛋里挑骨头,开始抱怨洪衍文不顾许崇娅有了身子,还非要带她倒洪家去过年。

    许晓军也照常挑拨,痛骂洪衍文是养不熟的白眼狼,就是想让姐姐多受罪时。

    许秉权却第一次打断了他们,甚至还予以了严厉呵斥。

    “你们都住口,以后这种话不要再说了!”

    本来絮絮叨叨还想往下说的母子顿时愣住了。

    而跟着许秉权后面的话才让他们明白了其中的原因。

    “风向变了。现在上下都人心惶惶,就怕被划进上面的‘目标’里。区里的老张和老刘,今年过节恐怕要门可罗雀了,听说有人检举,上面已经要点名查他们了。要是过了关还好,要过不了,哎,就等着晚景凄凉吧……”

    “我?我好就好在和洪家结的这门亲事上了。不说洪家的家庭成分本身就显得我是清白的。区里王副书记他也在洪家的喜宴上见过杨卫帆啊,他私下里可关照了我不少呢。而且你们知道吗?衍文明年要去的‘统战理论学习班’可不一般啊。那是市政府举办的,听说学完了,还要下基层单位挂职锻炼。这是什么?这就代表着任用提拔。”

    “所以洪家的比咱们想象的有办法多了,人家这是靠着自己找出了一条向上的捷径。别说压不住了,也不能再压着了。弄不好,明年我就是得靠这个女婿才能平安呢。”

    “还有,晓军,明年你要再考不上大学怎么办?今后没学历,你的前程怎么办?你姐夫现在就在宣教科,他加入的‘民促会’几乎全是教育界的人。你的事儿弄不好还得求他帮忙呢。”

    “所以说实话,我现在是庆幸小娅有孕了啊,靠这个,咱们两家的关系才能缓和住。你们看,尽管现在貌合心离,可人家过节还是和去年一样的厚礼,这就是没撕破脸。可你们要是再恶意相向,这点情面要再维持不住了。那对谁都有好处啊?”

    “适可而止吧,今后不但不要再给衍文脸色看。等孩子出生了,咱们还要出钱大办。不但是为了小娅,也是为了咱们自己。明白吗?以后都管着嘴,说顺了口,万一带出来,就麻烦了。”

    得,尽管于婉芬和许晓军大感扫兴,可也心知肚明许秉权的话是有道理的。

    于是为了他们自己,谁也不敢再拿洪衍文图嘴痛快了。

    更何况许秉权永远都是这个家庭的中心,老头子的喜怒哀乐就是一家人举止行动的晴雨表。

    和在机关和单位里差不多,大家都要看这“一把手”的脸色说话、行事一样。

    确乎如此,这种世代流传的家长制,这是延续了几千年的习惯,几乎是浸润在每个华夏子孙的骨子里的。

    这一点别说大陆内地了,几乎有华人的地方皆是如此。

    所以即使有不合理的一面,改变也绝非易事。

    在远隔千里的香港太平山南,位于浅水湾的一栋别墅里,洪家的另一系子孙同样在坚持着这种传统。

    这一大家子的孙男娣女,和两个风韵犹存的继室夫人,众星捧月一样围绕着他们的家长洪福承,一起坐在灯火辉煌饭厅里吃着丰盛团圆饭。

    在仆人周到的服务中,在银质餐具和美酒佳肴的映衬里,老头子那张富态的胖脸上,居然找不出任何喜怒的痕迹。

    即使在这样阖家欢乐的时候,他表现出来的仍然是这样种不苟言笑的气度。

    这就是那种所谓一家之主的风度吗?

    其实长子洪衍亢一直觉得父亲过于严肃了,一个在儿女面前都放不开的人,活得有多么辛苦啊?

    只不过是一副被颜面和虚荣拘束住了的躯壳而已。

    在他看来,老头子最应该管管的,反倒是洪家的子孙在外面花钱如流水,吃喝嫖赌抽的败家行径。

    是两位继室夫人各自用安插的私人,不断从洪家产业中饱私囊的龌龊勾当。

    有这样的蚂蟥、白蚁一样的亲人,饶是洪家的底子再厚,又能过多少年安乐日子呢?

    可即使他把话挑明白了,把两位继室夫人吸血挖肉的实证拿给父亲。

    他的父亲却没当回事。

    却只是耐心寻味的说了一句,“我已经老了,需要家里的安宁。你是长子,怎么处理都好,只是不要让人下不来台。”

    甚至还会把那些不知从哪儿找来,似乎永远也还不尽的账单交给他,仅仅轻描淡写的吩咐一句。

    “你去处理一下,洪家的颜面还是要的。你只有学会照顾弟弟妹妹们,我才放心把家业交给你啊”

    这让他的心中有一种隐隐的悲哀,他发现只要有父亲在,他就无法挽回洪家树大中空、大厦将倾绝的局面。

    再加上如今刚刚经历过的股灾,洪家的重创超乎想象,这种形势的恶劣其实已经不在他能力的掌控范围之内了。

    要是再不想想办法,洪家的基业恐怕真的将要难保了。

    即使到时候父亲真放权,到他手里恐怕就是债了。

    所以眼下正是为了这个,他才会在这个特殊的日子,提出一个在家族属于绝对禁忌的建议。

    “爸,过完年,我想……我想去京城看看……”

    硬着头皮把这话一说,果然和他想象中一样。

    不但洪禄承的脸色明显一沉,整个家宴的热络也都骤然而止,现场变得安静异常。

    他的那些亲属无不用一种诧异的眼神凝视着他。

    而洪衍亢咽了口吐沫,想要解释得详细一点。

    “爸,这么多年没回去了。我真的想在看看咱们的老宅,也想试着找找二叔一家……”

    可刚说到这里,二太太何佩芝微微一笑,便已经强行打断。

    “大少爷可真是念旧重情的人啊。可这么多年了,大陆又闹了这么多‘运动’,那边的人哪儿禁得住啊。何况老爷当年又是如此特殊的身份,连移民都办不了。你回去岂不是以身犯险吗?真要有个闪失怎么办呢?”

    二太太的大女儿洪心怡这时候也插口。

    “就是,不就是处破宅子嘛,就是能找回来又能怎么样?大哥,你万一要出点事儿,可是得不偿失。再说,你顾着过去的亲人,也得为我们这些现在的亲人着想啊。”

    洪衍亢眉头紧皱了一下,也就索性把话挑明了。

    “爸,其实我也是为了大家考虑,眼下咱们的产业出现了很大的问题,股灾上亏空了不少。资金上的负担太重了,完全是入不敷出。如果能找到二叔,有他帮忙出个主意,或许才能……”

    没想到这时,三太太黄婉瑜也开口了。

    “瞧这话说的,大少爷太言过其实了吧。咱们洪家的根基不是小门小户可比的。对咱们家大业大的名门望族能有什么真正的难关?要我说?去世的大少奶奶娘家不就是办银行的吗?资金有问题,不如求求亲家,为什么要舍近求远呢?实在不行,可以考虑把一些不重要的产业质押嘛。关键还是看大少爷想不想找到办法。”

    而三太太的儿子洪衍雄也开口帮腔。

    “大哥,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家里有困难,我也可以帮忙分担一二嘛。反正我也玩够了,想做点正事了。只要你给我充分的信任和权力,我保证尽心尽力。又何苦去找不切实际的希望?我不是说京城那边的人就肯定不在了,可找到也未必有用啊。大陆那边什么体制,咱们都是清楚的,几十年不涉商业,再大的天才也与这个社会脱节了。大家说对不对?”

    好,这一下全家都热闹起来,众口铄词对都劝洪衍亢打消此念。

    而洪福承也终于开了口,一锤定音。

    “衍亢啊,我看京城还是不要去了。你先跟亲家那边接触一下的好。衍雄能说出这样的话,看来也成熟多了。我看,你可以给他机会试一试。”

    唯有洪衍亢气苦得说不出话来。

    因为在这表面合家团聚之下,洪家人全都是貌合神离,互有盘算。

    替他的安危着想?

    根本就是这一家子都怕他找到二房的人,二房会来讨要当初留在香港的资产。

    几千万,别说二太太,三太太,就连父亲恐怕也舍不得。

    可他们永远不明白,有二叔的本事,数以亿万的财富都是可以赚来的。

    让他去找妻子的娘家?

    他这么多年为了这个家族,已经消耗掉了他与妻家全部的情分。

    若没有妻家的支持,恐怕股灾到来的时候,洪家就倒了一半了。

    这还是看在她他一直没有再娶,还把亲生女儿一直放在岳母身边陪伴左右的情分上。

    如今又让他怎么好再启齿相求?

    给弟弟一个机会?

    洪衍雄恐怕是洪家最爱玩的一个纨绔子弟了。声色犬马的兴头完全继承了父亲的基因。

    这样类似的尝试已经太多次了,那无疑又意味着雪上加霜,意味着家族的资产会加速流失啊。

第六十八章 春晚

    如果说家长制这种历史悠久的陈旧现象很难进行彻底改变,是确凿无疑的事实的话。

    但也不要忘了,人性里对美好的追求和向往更是根深蒂固的。

    尽管家长制代表着严酷的现实和**的锁链,它的权力不受限制,别人都要惟命是从,甚至形成对他们的人身依附关系。

    但也要知道,冷冰冰的东西最怕的就是真诚和温情的烧灼。

    在某些情况下,一旦情感到位,它就会变得柔软甚至融化,很难再铁板一块的一直严密封锁下去。

    这才是生活里始终充满希望,永远不会绝望的原因。

    1983年最先打动人心的情景,是来自于第一次现场直播的“春节文艺晚会”。

    这场源自于1982年11月策划,1983年2月初才开始在“燕京饭店”集合演员彩排,仅靠5台摄像机,区区600平方米的演播室、60多位演职人员、200名现场观众完成的“春晚”。

    虽然经费短缺,没有特技,没有烟花,更没有电脑,但是却开创了一个新时代。

    从此,“春晚”不但成为了一种伴随着亿万华人家庭度过除夕夜的固定形式,本届“春晚”也成为了最成功,最受观众喜爱的一届春晚。

    其口碑远胜于后来大投入、大制作时代,明星云集、花样百出的各届“春晚”。

    这一点至今没有改变,相信也不会再有改变。

    之所以会如此,其实并不是因为这届“春晚”在节目和形式上有多么新颖。

    当时小品都尚未成型,“反串”也很少见,哪怕再新颖的节目,和往届相比,必逃不出歌舞、戏曲、杂耍、曲艺的范畴。

    而尽管当时以相声演员当主持人,观众现场点播节目的创新演出形式,确实成为了吸引了观众眼球的噱头。

    但以后也终会因见怪不怪而流于一般,逐渐为人们淡忘、忽视。

    所以究其成功的真正原因,其实是因为这届“春晚”充满了真诚与希望,是最不做作,充满了人情味的一届“春晚”。

    真情来自三个方面。

    首先是这是一台完全以欢歌笑语为核心的晚会,颠覆了绝大部分人们已经习惯了多年的晚会概念。

    而且在导演的真诚恳求下,所有的演员,就为了图个全国老少高兴,全都是义务参演,没有任何报酬。

    甚至就连演员、主持人都是穿着自己平时的衣服,完全是自备的。

    特别是当时“春晚”还没有名气,这也绝不是各单位指定性的演出任务的情况下。

    就连全国当时最火的歌星杨卫帆、谷依、最出名的影星刘晓芩,也全都牺牲了他们各自的家庭,爽快地应邀参加,并且积极的配合排练。

    这种公益心和道德感,绝非是眼里除了“钱”就是“名”,号称“票房低于多少”就不参演的当代明星可以比拟的。

    其次,刘晓芩在本届春晚,成了第一位借电视媒体表达思乡情感的明星。

    她作为最后一个来报道的演员,参加演出唯一的请求就是向老家的父母拜年。

    但这个请求也是不容易通过的。作为官方媒体,要顾虑的是政治的严肃性。

    后来经过层层审批,最后直到国家电视台最高层,才给了她一句话的机会。

    而当她面对全国观众,亲切地说出一句“今天是除夕之夜,我在这里向远在老家、坐在电视机前的爸妈拜个早年”时。

    一种从未在官方媒体上体验过的细腻温情,却成功引起了电视机前所有人的情感共鸣。

    这才是真正的“春晚精神”。

    至于最后,注定载入历史史册的无疑是谷依和杨卫帆分别成了点播歌曲最多的男女歌唱演员。

    在这场晚会上谷依不但如前世历史一样演唱了七首歌曲。就连杨卫帆也紧随其后,把自己的七首成名歌曲挨个演唱了一遍。

    两个人一起成为了当晚当之无愧的男女“麦霸”。

    而由此产生的晚会最大**,就是再无数观众热情的点播之下,晚会的官方电话几乎要被打爆了。

    同时谷依饱受批判的那首《乡恋》,点播条子堆满了两大盘子。

    于是在广大人民群众万志成城的共同努力下,这首歌曲由总导演的一声令下,终于当众解禁。

    所以当谷深情款款地唱出这首歌时,从电视机里传出的声音不但委婉动听,也蕴含着感动和激动人心的情感共鸣。

    这就是人民真实意愿的表达,是突破束缚和扬眉吐气的胜利欢歌。

    因而这一届晚会,于无形之中,也起到了价值重塑的作用。

    无数的家庭,无数的年轻男女因此而欢欣鼓舞,憧憬未来。

    恐怕唯一感到失落和看傻眼的,就是不久之前,还在为谷依离开“国家乐团”,为“海防歌舞团”接手了这块烫手山芋,由衷感到庆幸的那些人了。

    当然,如果说到情感的细腻与真挚,以上这些仍然不是全部。

    如果我们把目光投入到更广泛的视角,可圈可点的地方甚至比晚会现场还要感人。

    比如说,演出结束后,四部热线电话因为连续10个小时超负荷工作,电话线路全都烧热了。

    负责线路的电话86局值班人员不得不报警。

    而工程技术人员和消防人员,为此在电话局守了整整一夜。

    另外,当所有演职人员吃完饺子、面条简单的宵夜,回到燕京饭店时,却发现全楼灯火通明,全体上班的服务员自发地排成长队迎接剧组归来。

    再比如说,当晚会进行中,电视机的镜头划过席间的杨卫帆时。

    在某一处大杂院的角落里,一个在别人家蹭电视看的姑娘竟不由自主的发出了一声带着颤音的哀叹。

    而她单位的同事,最要好的朋友为此忍不住取笑她,说什么“你也太迷杨卫帆了吧?别着急,过会儿肯定还有他的节目。你一定会看个够的。”

    可没想到那一贯容易害羞的姑娘,这次的反应却相当反常。

    她不但皱着眉,愣愣凝视着屏幕半天不语。

    半晌后,还忧虑重重地轻轻念了一句。

    “他……他心里有事,他不快活。一定是这样的,一定是,我知道……”

    又比如说,当电视机里王景愚表演的《吃鸡》引动千家万户的欢声笑语时候,唯有“张大勺”一个人坐在小饭桌前,嘬着小酒盅,骂了一句,“**这厨子该杀!”。

    可偏偏没想到,就在这个时候,他的房门不但敲响了,门口还传来一个声音。

    “吃独食的厨子也该杀。”

    结果一开门,嬉皮笑脸的洪衍武和憨憨带笑的陈力泉一起走了进来。

    一个手拿一坛酒,一个人手拿几个饭盒。其来意不问自明。

    “张大勺”心一热,手发颤了,却仍旧故作不满的呵斥。

    “不好好家过年,你们俩跑这儿搅我清净干嘛?”

    洪衍武解释。

    “家里人多闹腾,连邻居都跑我们家借电话打晚会热线去了,聊得热火朝天的。这不,我们哥儿俩也想清静点,就找您喝点来。”

    而“张大勺”还不依不饶。

    “喝点?有你这么不请自来的吗?对了,你小子刚才说谁该杀呢?”

    洪衍武赶紧投降,一举手里的东西。

    “瞧您,没劲了吧。开个玩笑不行?得,我说我自己呢,这是我舅舅的自酿的‘满殿香’还有我妈做的点家常小菜儿,找您品鉴品鉴……”

    “张大勺”这才松了口。

    “得得得,那就进来吧,赶紧给我把门带上,热乎气儿全跑光了。”

    而他虽然故作冷峻地转过身,可实际上他却是悄悄地抹了一把蕴藏在眼窝里的热泪。

第六十九章 惊喜

    过年是个特殊的日子,其内容并不只限于亲情间的温暖。

    这就像那天空中烟花是五颜六色的,也会有其他情感带来的意外和惊喜。

    比如说,这天下午下班,老苏就不是独自回家的。

    他还带回来一个非常特别的客人来吃团圆饭“北昆”的名角俞宛妤。

    敢情俞宛妤在1981年的年底终于和丈夫离了婚。

    后来她就一直借住在剧团里道具组的一间小房里。

    82年春节的时候,老苏在大年初二值班时才发现,俞宛妤竟然是一个人在冰冷的小屋里凄凄凉凉过的年。

    而俞宛妤一向都认为老苏是个很不错、很善良的人,更因为连累他白白挨打还求他放弃追究的事儿心里有愧,所以憋在心里的话也愿意跟老苏聊。

    这样经过一番细谈后,老苏这才知道,离了婚的俞宛妤是净身出户。

    她如今不但没有财产,没有子女,也没有什么其他的亲属了。

    要知道,对老苏这代人而言,对京剧是相当喜爱的。

    如果见到像俞宛妤这样的有艺术造诣的好演员生活凄凉,他就不能释怀,很是悲哀。

    反过来,要是他能帮一位名家名角一点小忙,也会很荣幸和激动。

    于是从此之后。老苏因为俞宛妤只顾排戏、练功,生活根本无暇顾及,就尽力在各方各面加以照顾、周全。

    只是虽然他平时已经相当注意行止了,也知道男女有别怕人说闲话。

    但因为走动多了,还是不免落在了有心人的眼里。

    结果“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老苏想趁虚而入”之类的话,真的开始不翼而飞。

    甚至还有人说,“老苏和俞宛妤不会早有牵扯吧,弄不好人家镀银工打他也是有道理的……”

    这弄得老苏相当过意不去,他可没想到自己一番好意,竟然会带给俞宛妤这样的麻烦和困扰。

    因此就想避嫌,好恢复俞宛妤的名声。

    可没想到俞宛妤对此却不是太介怀,反倒告诉他,说这些难听的话早已经听得够不够,根本不在乎了。

    即使没有这事儿,也有不老少人因为离婚的事儿编排她。

    眼下真要是退让了,反倒更显得他们心虚,那些坏人得理了似的,恐怕会适得其反。

    这么一来,老苏一个大男人也不好在胆色上被人家一个女人比下去。

    就硬着头皮抗了下来,没想到时候一长,这些人编不出新花样来,还真就偃旗息鼓了。

    于是今年年下,他索性邀请俞宛妤来家里过年。

    可万没想到,在家里他却遭遇了更大的尴尬。

    因为苏锦一见俞宛妤,当场就流露出了十分夸张的惊诧表情。

    于是在俞宛妤主动去厨房忙和的时候,也就父子俩单独相处的一番悄悄话。

    没辙啊,这种事儿老苏虽然对外人可以淡然处之,他却不能忽视自己儿女的看法啊。

    他就必须得跟儿子解释清楚,说自己完全是光明正大,问心无愧的。

    他还说自己对俞宛妤的倾慕完全因为她的艺术造诣,这是理所当然,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了。基本等同于一种追星行为。

    就像苏绣喜欢陈宝国、唐国强,苏锦喜欢潘虹和龚雪一样,他喜欢俞宛妤、李维康又有什么可奇怪的?

    说是追,这就是一种喜爱,一种向往,一种崇拜,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内容在其中,谁的心里能没个星星儿呢?

    可没想到,任他话说了一大箩筐,儿子的一句话却差点没让他噎着。

    “爸,我说您就别口不对心了。我知道您脸皮薄,怕别人说闲话。您这代人又讲究委婉,不就是‘爱惜芳心莫轻吐’吗?您放心好了,我和妹妹都不会反对的,暂时我们就装糊涂。您把我们拉扯大不容易,是该身边有个人了,反正这么看,您当初那顿打倒是没白挨,也算值了……”

    老苏登时脸臊得通红。

    “呸!你说的都是些什么!你还装糊涂呢?我看你是真糊涂。你知道什么叫芳心?什么吃不吃吐不吐的。小小年纪,怎么净瞎琢磨啊?你也不想想你爸我都多大岁数了,人家才多大?可能吗?”

    没想到苏锦却颇有些不以为然。

    “这有什么不可能的?不就是差个十几岁嘛,关键在于是否情投意合。我还跟您说,别的都可以年龄而论,唯独婚姻这事,年龄的差距不是门槛。两情缱绻,琴瑟和谐,才是人世间的好夫妻。”

    “再说了,您也不想想,一个孤身女人这种特殊的日子肯跟您回来过年,还不把自己当外人,主动的下厨忙和。这又代表着什么?您才应该好好想想呢,我都看明白的事儿,就您自己还没弄明白呢。”

    “得,我也不说了,我先出去溜达一圈,给您点调整心理状态的时间。顺便,我也看看绣儿回来没有。这丫头,说看电影就不着家了。天都黑了,也不知道害怕啊……”

    说着,苏锦拿着“手电棒儿”出门了,临了,过小厨房的时候,还特意跟俞宛妤打了声招呼,说去找妹妹,把家里的事儿就托付给她了。

    结果俞宛妤爽快的回应,竟然弄得老苏又是一阵心虚的脸红心跳。

    可更有意思的事儿还在后头呢。

    这大冷天,苏锦才刚出了院儿们走到过街楼处,就见楼底下一对儿黑黢黢抱团儿的影子迅速分散开来。

    他还没来得及拿手电照,一个圆溜溜的黑影子“嗖”地登上自行车就跑了。

    而跟着呢,在手电的光芒里,发现的另一个影子居然是他的妹妹苏绣。

    这丫头当时是满脸通红啊,连声“哥”也不叫,就只顾埋头紧着往家走。

    苏锦当然明白发生了什么,追在后头就说。

    “绣儿,你交男朋友了?这保密够到位的啊。可你怎么看上‘大果脯’了?要我说,这臭小子可够没担当的。你们谈恋爱就谈恋爱呗,怎么见我就跑啊?难道当面叫我声‘大哥’还不应该吗?”

    苏绣登时就愣住了,不由满面惊愕的转过头来。

    “那么老远,你居然也能看得清?”

    苏锦却说,“废话,你也不看看他那标志性的青蛙身材……”

    茶食胡同的寿敬方家,这晚也差不多是同样的情况。

    像寿敬方是不看电视的,当天和女儿吃过一顿简单的团圆饭,他就由着女儿去收拾碗筷。

    自己则闭着眼在逍遥椅上一摇一摇地听话匣子里的《四郎探母》。

    结果正听到铁镜公主唱“他思家乡想骨肉不得团圆”时,一个手提两个大包的人裹着冷气旋风一样旋进来了。

    就听一声“爸”,当时就让寿敬方吓了一跳,差点没一个“鲤鱼打挺”蹦起来。

    可当他睁开眼,看清真是儿子寿诤时,却又激动得腿发软,怎么也站不起来了。

    “你……是……诤儿,你怎么回来了?不是说要留在那儿打工吗?这……机票钱哪儿来的?”

    “爸,是这么回事。小武上个月又给我汇去五千美金,特意为了让我回家陪您过年。我一想,反正债多了不愁,在国外挣钱还容易点,以后慢慢还呗,我就花了。至于没给您打招呼呢,想的是给您个惊喜,可没想到机票这么难买,而且今儿还晚点了好几个小时……”

    “小武?哟,这孩子,真是。怎么也一点口风没跟我露啊……”

    正说着呢,这时房门一开,伴着冷气又进来一个姑娘,手里拖着一个带轱辘行李箱,很显然也是寿诤的东西。

    但寿敬方这一看更意外了,这姑娘居然是自己的徒弟林素。

    而且这丫头此时叫的一声“师父”就跟蚊子声儿似的,神态异常忸怩,一点没有往日的爽朗、利索,跟换了一个人没区别。

    正在诧异间,寿诤又说话了,他也多少有点不好意思。

    “爸,大年下的我怕找不着车,所以让素素提前雇车去接的我。顺便也跟您知会一声,美国那边可以办陪读。所以……所以我们不想再等了……我们都谈三年了,现在打算结婚,回头好一起走。”

    这一下,更使寿诤的脑袋“嗡”地一声,彻底昏头转向了。

    等定过神儿来,老爷子面显喜色是一,同时却又忍不住口生埋怨。

    “好你个臭小子,怎么什么事儿都瞒着我?你搞特务的?这样的大事,怎么我之前竟然也一点不知道……”

    寿诤则一笑,“爸,您才是真糊涂了,这样的事儿,哪儿可能提前跟您汇报呀?”

第七十章 相逢

    同样这个寒风凛冽的除夕夜,前门的“日夜大食堂”里也发生了一次奇妙的相逢。

    敢情由于是大年夜,“大得合”手底下兄弟们大部分都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了。

    他呢,也懒得再跟尤三这帮子有家不回,在外面“刷夜”上瘾的野小子一起打牌喝酒,就打算自己吃点东西清净一天。

    这一琢磨就来了前门的“日夜大食堂”了。

    不为别的,除了这里做的是“京城火车站”的旅客生意,昼夜营业以外,也因为这里饺子味儿不错。

    特殊的日子,总得应应节不是?

    于是“大得合”也没奔二层的炒菜去,免得再碰上“八叉”那帮子人,还得敬酒敷衍。

    他就一个人楼下的大众食堂里坐下了。

    要了二两“红星”,两瓶啤酒,一个什锦大拼盘,半斤三鲜馅饺子,又跟后厨要了个独头儿蒜,就吃喝起来。

    自在是自在了,可俗话说得好啊,天冷尿多,就更别说这还喝了酒了。

    结果吃到一半的时候,他就不得不扔下筷子出去方便去了。

    没承想就这么会儿工夫,还出岔子了。

    等他回来时候,刚一进饭馆,就看见一个“破衣拉撒”的背影在拿着一个铝饭盒收拾他桌上的残羹剩饭呢。

    要知道,独自一人吃饭,最怕的就这种情况。

    你去上厕所,服务员不知道你还回来啊,备不住吃喝就被人给收了。

    而“大得合”刚才之所以放心出去,其实也是看准了这种日子口儿,不但没几个客人,服务员也都懒得干活。

    没人招呼都躲后头打牌聊天呢,就是喊半天也未必能应声出来。

    可他怎么也没想到,服务员是没瞎伸手,偏偏他的饭菜却被个“要饭的”给盯上了。

    这他还能不气吗?

    马上一瞪眼,操着大嗓门就骂上了。

    “他妈哪儿的野狗?闻着味儿就来了!爷爷撒泡尿的工夫,你也敢伸爪子!找剁哪!”

    而那背影当时就吓了一哆嗦,不但差点把桌上酒瓶子碰倒了,没回头就告上饶了。

    “大哥,大哥,对不起,我不知道……”

    可没想到等人再一转过头来,俩人就都傻眼了。

    因为彼此认识,那个“要饭的”正是捡破烂的那个姑娘,被大得合救过的田香华。

    别说姑娘臊得满脸通红,一下低了头。

    “大哥,大哥,要不……我……我再给您买一份吧……”

    “大得合”更是恨不得钻地缝儿里,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妹子。瞧这事闹的,我不知道是你,你这么说还不如抽我一嘴巴呢……可你……你就过得这日子!”

    “大得合”说到后面,嗓子一紧,瞪着大眼珠子,有点激动了。

    说实话,他这满脸横肉的寸头大脑袋真挺吓人的。

    因为喝酒之后,眼睛不但发红,他眉毛上的一道伤疤也跟活蜈蚣似的直抽抽。

    别说大姑娘了,一般的“佛爷”看见都得腿肚子转筋。

    可也不知道为什么,田香华只觉得一种被人关怀的温暖。

    但不知怎么的,明明是想笑,眼泪却又不争气的流了出来。

    而这一流,也就“哗哗”的止不住了……

    这时,如果有谁碰巧从外面的玻璃窗经过,那便可以看见屋里发生了这样的情景。

    明亮的暖光里,一个糙老爷们蛮横地把一个浑身脏兮兮,满是补丁的姑娘强按在了座位上。

    然后不但给她倒了一碗饺子汤暖手,还殷勤备至的替她拿碗碟、拿筷子、去喊后厨的人加菜。

    于是隐隐约约的,在前门楼子巍峨的阴影覆盖下,在寒风凛冽之中,饭馆里的灯光竟然似乎温柔了许多……

    相逢即是有缘,而这种缘分也绝不会是孤立的偶然。

    于此同时,在西长安街的南兴盛胡同,原本是日伪直隶高官吴赞同旧宅的一个四合院里,

    一段把两代人都囊括在内的缘分,一样在发生着。

    在这个场景里,那角色可就多了。

    除了现任的市局政治部主任刘立善一家五口,还有邢正义和他的母亲。

    而把他们两家人此时此刻连接在一起的纽带,主要有两点。

    一是邢正义在“百货大楼”抓“变态”时,抽他耳光的那个姑娘,其实是刘立善的宝贝女儿刘莹。

    二就是这位刘立善刘主任,同时还是邢正义的父亲邢相生的老部下,也是其生前关系最亲密的老战友。

    只不过,在刑相生去世之后,因为邢正义的母亲生性好强,完全拒绝丈夫同事与好友的一切帮助。

    同时又恰逢特殊时期,后来刘立善还遭遇了一定冲击,两家人才多年中断了来往。

    但即使这样刘立善也没忘了旧情,一直都在背后默默关照邢正义。

    实际上,邢正义之所以当初能在下乡的时候被选入“公校”。

    还有他在东庄派出所释放洪衍武时,没被“坏水儿”和田连长倒打一耙,反倒顺利立功受奖,背后都是因为这位刘主任的照拂。

    也正因为如此,在邢正义和刘莹闹出这么一出巧遇之后,两家人的长辈知道具体情况,那都乐坏了。

    他们又见两个年轻人彼此感觉都不错,也就有了这次除夕的相聚。

    不过对于邢正义来说,这次聚会对他最宝贵的,可不是知道自己有了这么位靠山,也不是他和刘莹的进一步发展顺利获得了双方家庭的支持。

    而是通过刘立善,更详细地了解到工作中的父亲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正因为这一切是身为家庭妇女的母亲所不了解,也不知道的。

    这不但成功的丰富了邢正义心目中已经有些模糊的父亲形象,也使得他为自己拥有这样的一个有本事的英雄父亲感到由衷的骄傲和自豪。

    刘立善口中的老战友、老上级,最鲜明的特点就是有本事的高人。

    邢相生的资格老,是东北抗联的元老,他喝最烈的酒,抽最烈的烟,曾带着二级伤残爬冰卧雪追踪设伏,身上的绝技那足够一般侦察连连长练半辈子的。

    比如说吧,刘立善还记得他刚当兵的时候,在邢相生手下在防区执行一次巡视任务。

    结果邢相生说什么时候下雪就什么时候下雪,那本事都快赶上呼风唤雨的诸葛亮了。

    而且那天晚上零下三四十度,大家烧着火都冻得龇牙咧嘴的,唯独邢相生裹一大棉袄在野地里睡觉,安生得很。

    更没想到睡到半夜,岗哨都正犯困的时候,邢相生眼睛却越贼亮贼亮。

    忽然之间,“砰”的一声枪响。

    等大家都吓得跳起来才发现,邢相生正在吹枪口上的烟。

    这时才有人惊呼,细看,敢情就在树林子的远处,摇摇晃晃站起一只豹子来。

    那豹子步履僵硬,如同打摆子一样哆嗦着,跟着踉跄几步,就一头栽倒在地上。

    等再有人拿着枪跑过去,豹子的一只眼窝已经成了个黑窟窿,淌着血,就死在了一枪之下。

    所以经此一夜,刘立善也和其他人一样,对这个连长佩服得五体投地了。

    而且也正因为身怀绝技,哪怕进城转业之后,邢相生也是侦察破案当之无愧的一把好手。

    不但带着几十口子人连扫了京郊西北、东北方向的匪帮,为首都的安全稳定立下了大功,而且还有一天连破三个案子的超人记录。

    但是反过来说,这种战场上出来的好汉往往也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典型,惹祸抗上是经常的事情。

    用部队上的说法,他这样的人物是两头冒尖儿的性情中人,身上还带着强烈的兵痞作风。

    像有一回,某大干部家里出了案子,市局马上派人去调查。

    大概是调查占用的时间比较长,调查的步骤也比较琐碎,惹得这位大干部十分恼火,就打电话回局里来告状。

    邢相生接了电话,没想到对方拿大,一个劲数落市局不会办事。

    邢相生就解释几句,想让对方体谅。

    可对方更火了,居然说,“你算老几呀?还护犊子呢?把你们局长叫来听电话!”

    结果邢相生也火了,当场翻脸。

    “某某某,你是不是党的干部?都是为革命工作,你说的什么屁话?某某某,我日你妈!”

    这句话,当时把旁边所有警察的脸都吓绿了,有这么跟上面说活的吗?

    可邢相生根本不在乎,那是战功在身,带着许多个子弹窟窿和刀疤的主儿,得罪个把领导干部根本不当回事。

    他的顶头上司其实也不在乎,照样重用。

    俗话说,将熊熊一窝嘛。反过来讲,当时京城刑事案件破案率可是在90%以上,什么样的干部就是什么样的兵。

    但最有意思的是,被骂的那位好像也不在乎。

    估摸着是进城以后好久没跟人用这种粗话对骂过了,颇为过瘾也未可知。

    所以说,尽管邢相生土得掉渣,没什么文化,可这样的人,又怎么能不受上级的器重和信任,不受下级的拥护与爱戴呢?

    只是天妒英才啊,当年拔炮楼的时候,邢相生楞是让日本歪把子机枪把头部击穿了,虽然侥幸没死。

    可多年之后,最终还是死在了这个旧伤引发的脑溢血上了。

    更何况要不是这个旧伤老让人头痛,他也不会每天都喝一斤“地瓜烧”了。

    结果工资都买了酒喝,家里一点钱没存下来……

    说到这里刘立善不禁带着缅怀和感慨地长长一声叹息。

    片刻后才说,“正义啊,你的情况这几年我一直在关注。我很欣慰,你干的很不错,讲原则,有能力,认真负责,任劳任怨。你就我们最需要的年轻干部。你真不愧是你父亲的儿子。”

    而就在邢正义倍感鼓舞的时候,刘立善跟着又透露了一个好消息。

    “我还可以告诉你,现在你们的那个所长也在‘三种人’的范围里,他以后就不会给你制造阻力了。你有没有信心把东庄管片治理好啊?我给你两年时间,如果你当所长之后,有拿得出手的成绩,我就调你进分局。然后就可以考虑政治处或者政保处了,怎么样?”

    可没想到,就在刘立善万分期许地亮出了铺设好的金光大道,刘家人都满怀期待地望着邢正义的时候,他本人却犹豫了。

    皱着眉半晌才说,“刘主任,我……我有个不情之请,我……其实不想升官,我一直想去市局二处干刑警,哪怕就做个普通的小兵呢。您能不能帮帮我?”

    在场的人都不禁大感意外。

    特别是刘立善。

    “你是认真的?那可是最苦、最累、压力最大、责任最大的地方啊,还会经常遭遇危险。”

    哪知邢正义的眼光里却充满了坚毅。

    “我是认真的!现在社会的犯罪率太高了!我想干实事!您不是刚说过吗,我是我父亲的儿子!”

第七十一章 厥词

    明明有舒服的大道坦途不去走,偏要自讨苦吃,像邢正义这样的人真的有点傻。

    但更傻的还得数他的母亲,居然也支持儿子这样做。

    这母子俩的表态可真是让刘家人无话可说。

    但无论再怎么样,他们也不能不佩服。

    因为谁都清楚,对于国家而言,对于社会而言,对于老百姓来说,这样的傻子多一点,恐怕才是最有益的。

    只是让人颇为无可奈何的是,现实却是极为有限的优势资源往往只被一些“会算计”的“聪明人”占有。

    像邢正义这样的人,哪怕今后劳苦功高,也恐怕难以得到应有的回报。

    而反过来更具讽刺意味的是,往往那些出尽风头,享受了太多福利的“聪明人”,却从来不懂得为此感激祖国,珍惜机会。

    越是轻易的得到,他们越会认为一切都是自己的应得。

    甚至还会埋怨生活给予的太晚了,给的太少了。

    比如说,在遥远的法国巴黎,来自国内的首批“天之骄子”们,在自发性的聚在一起过除夕的这一晚。

    明明是应该是“每逢佳节倍思亲”的时刻,却被某些人给变成了“自己挤兑自己”大放厥词的场合。

    当时在身临其境的人眼中,聚会场景是这样的。

    屋子里烟气绰绰的,“卡地亚”、“元帅”、“圣罗兰”这些法国牌子的烟雾融为一体,青虚虚地贴着天花板,云一样浮着,空气浓稠得几乎可以搅拌,难受得透不过气来。

    可屋里的那些人呢,还在众星捧月的围着大沙发中间的一个女人兴高采烈地说笑,仿佛嗅觉早已麻木了似的。

    而作为焦点,这个女人的模样确实很漂亮,只可惜太做作了点。

    她非得学着法国人的样子披着一个大披肩,而且右手托着酒杯,左手又学着“赫本”在《蒂凡尼早餐》里的样子夹着一根女士香烟。

    最让人难以想象的是,在这种派头下,她高谈阔论的声音和动作是那么张扬,内容也很有点“语不惊人死不休”。

    “……巴黎之美是没法形容的。我这人说话一向反对夸张,过去对此不是太相信的。但现在真正来了,才知道此言一点不虚。”

    “没法儿形容,我没觉得呀,也就那么回事吧。至于吗?”有人质疑了。

    但女人仍旧言之凿凿。

    “怎么不至于?我看是你缺乏观察力。不说别的,我来的时候正赶上去年的圣诞节,街道都装点起来了。圣诞之夜,整个巴黎豪华得就像人间天堂一样,这是花园城市,有名的。”

    这番话让对方折服了。

    “对,你说的这个倒是,我也同样很震撼。咱们国内的人如果不身临其境,是怎么也不可能想象出来的。”

    这下女人得意了,“你可别提国内,那怎么比啊?就拿京城来说,这么多年才建了几栋新楼啊?除了故宫,不就一条长安街还有点模样吗?你们想想看,咱们出来的时候,从飞机上往下看,京城是什么样?那简直就像一大片灰色的土坷垃平摊在地上。灰房顶,灰马路,街上又有几辆汽车?可这还算好的呢,毕竟是首都,其他的地方更是破破烂烂的。”

    这番话不禁又引起了几声共鸣,不过也仍然人忍不住为此辩解。

    “话也不能这么说,难道这不是那特殊时期人为原因造成的么?”

    女人却鼻子一哼,轻蔑地说,“怎么老提这个啊,那事儿都过去多久了?我就不服这个说法。想想看,难道垃圾随手扔,随地吐痰,墙角小便,买东西加塞,也是‘四个人’的错?这不是从解放前,我们就屡禁不止的顽症吗?”

    有人犹豫了。

    “那……那你说,这到底是因为什么?”

    女人的声音一下就拔高了不少,用不满的态度讽刺道。

    “因为什么?因为咱们自己的国民素质差!因为华人的劣根性!哼,你们瞧外国人,盖的高楼大厦无数,质量还顶好,咱们呢?不说盖大楼了,就连一条地下管道,也能修个俩三月。我们‘总政大院’就是,从十月开始到我出国前才修好,害得我足有天天回家都得跳沟,晚上沟边还支个二百瓦的大灯泡,照得你一宿睡不着觉。这要是在老百姓的小巷里,堆三年也是它。切,越穷越懒,没治!”

    “过去,咱们知道的太少了,就拿我说吧,我小时候可是个好学生,还是红领巾大队长呢。可我原来以为只有咱们有拖拉机,才有那霓虹灯,只有我们共和国的生活才是最幸福的,世界上有三分之二的受苦人还在水深火热之中,我真的相信这一套。没想到现在才发现,人家比咱们富多了!人家的素质也比咱们高多了!”

    这些话因为说的太尖刻,好些人都觉得不免有点过了。

    有的人就又说,“你也不要这么绝对,这可就容易片面了。咱们是社会主义,这里毕竟是纯粹的资本主义嘛。何况咱们刚刚改革开放,人家发展多少年了?要追上总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儿……”

    没想到那女的却全不报希望的摇摇头。

    “追上?我看是没可能的。因为实事求是的说,咱们跟人家外国在思想意识上就是天差地别的。你就说调动工作这件事,要是在国外,有什么本事做什么差事,天经地义,理所当然。可咱们国家,哼,事儿多了,什么工转干啦,什么跨行业啦,什么调户口啦,什么名额分配啦,想要干成点儿事真是难透了。”

    而这一下正中要害,她居然赢得了忠实的簇拥。

    一对大概是来法国学声乐的男女同学开始附和。

    女同学说,“没错。国外就是凭本事吃饭的,有嗓子,就有安身立命的资本,到哪里都不愁吃饭的,你能唱出钱来,唱出一切来。你们看我们俩,国内最好的音乐学府毕业,可偏偏要去的国家剧院没有分到进员的指标,我就是比郭兰英唱得好,没门路照样进不了歌剧院。得亏我最后求爷爷告奶奶的办出来了,要不然在国内非蹉跎到老不可。”

    “就是,真他妈没治,什么户口啊指标啊,就咱们国家这一套罗唆!”

    男的也做出一个惋惜的表情,呷了口酒。

    “再说了,咱们国家也不懂艺术。瞧瞧咱们的文艺主体形式都是什么?就那些传统戏曲,什么玩意。不说别人,连常香玉这样的名家也不例外。发音特别不科学,靠喊,年轻时还能凭口底气,一上五十岁,高音就没了。而西洋唱法就优越得多,我们学校一个教授,六十岁的老太太了,照样唱出小姑娘水灵声儿来。”

    女同学马上接过话来又大发感慨。

    “对对对,还有那些政治题材的歌曲,一点没有美感,天天就讲究什么教育意义,完全失去了音乐的本质嘛……”

    没想到她正要说喋喋不休下去的时候,她身边男的揪了她一把,开始给她打眼色。

    她这才发现周围情况不对,分明冷了场,而坐在大家中心的披肩女人脸色也不好看了。

    一下子想起犯了什么忌讳,冒着冷汗,赶紧改口。

    “不过……不过什么事也不是绝对的。反正国内至少杨卫帆的歌是相当有水平的,大家公认可比那些院校里什么知名教授强多了。唱一首红一首,要是他也能出国深造,那咱们国家或许就能有一位世界级的音乐大师了。曼娜,你也不劝劝他,应该让他跟你一起出来嘛……”

    这马屁果然有效。

    那披肩女人果然颜色缓和了。

    “嗨,他的束缚太多。有单位,有军职,何况咱们国内的文艺被把持的太死了,上头有那些死脑筋的马列主义老头老太太管着,他怎么都动不了……”

    得,这一下又挠到了痒痒处。越来越多的人开始附和,气氛彻底热闹起来了。

    “可不嘛,我爸爸就这样儿,老头儿们对现在的年轻人总是理解不了,动不动就拿旧社会比。说什么死了多少人才打出社会主义,当初当初有多苦,有多难!老正统一个。”

    “我爸也一样,什么都要管,在家里连跳跳舞也要干涉,一张口就是‘你要跳着迪斯科走到**去吗?’还说留长头发、留胡子影响不好。美国人日本人全留长头发,不也搞得挺富吗?咱们倒是社会主义,可搞了几十年还那么穷。”

    “对对对,那帮老人家全是故步自封、照本宣科的脑子。像我出国前,我爸妈就总嘱咐我,别学这个,别学那个,要保持华夏传统,国人本色。真要本色,我老老实实在家待着不就行了吗?到这儿来干什么呀?我不明白,这么自相矛盾的话他们也能说得出来?”

    “哈哈哈”一张张笑眼迷离的的脸集体爆发出一场哄笑。

    可就在大家最高兴的实惠,“砰”的一声房门重重砸上的声音,又把全屋里的人都吓了一跳。

    但屋里的人跟本没看见是谁干的,也只听见两个人“咯咯”的脚步在走廊穿过,逐渐远去了。

    于是便只能乱糟糟发出抱怨与喝骂。

    与之相对的,很快大街上也有一个人开始破口大骂。

    “他妈的!你瞧刚才那帮人的样子,真是恨他们自己没把胎投到法国去。我们国家是穷,是落后,可国家的昨天是什么样儿?他们一概不管,那么挖苦,那么鄙薄,没经历过去艰难的岁月,他们又有什么资格评论我们的国家的现在?”

    同伴则继续相劝。

    “嗨,哪儿学的那么左呀?要不说你是学工科的嘛,一分一毫太计较。得了得了,其实不就是说说嘛,也没别的,本来国家有些地方就是没搞好嘛,还不让说了?那言论自由怎么体现?”

    “言论是应该自由,可不应该不负责任地乱骂一气。”

    “哎,不满意才能求改变嘛……”

    “呸,这是多么荒唐的借口。你想想,挑错谁不会?可没干活,只会挑错的人那叫什么?这叫站着说话不腰疼。真要都是这样只会不满东挑西拣的人,我们的国家才完了。他们不干还嘲笑努力的人,为国家做过贡献的人,那是真正的蛀虫。真要是这种社会风气盛行,那还有谁肯干实事?何况子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你再瞧他们刚才的口气,对自己的国家哪儿有一点感情?哪儿有一点儿责任心?好歹是生你、养你、教育你的祖国啊。是,我们过去一味把资本主义国家说成是苦难深渊,太绝对,太简单,不够实事求是,可现在也不能又说成是人间天堂啊?这就是把又偏面信息误当成见识了,荒谬!要在国内,我非……”

    “唉呀,在国内也没事。人家都是家里有背景的。刚才你听见没有?告诉你,那个风头最足的女的就是杨卫帆的老婆。这你没想到吧?其实你别不高兴。因为正是有她这样的人在,官面才会出钱组织了这次聚会。要我说,你这人就是太较真。官面的人都不计较,哄着他们。你理他们干嘛,这下好,没等开吃呢咱就走了,这可是除夕夜啊,就是舍得花钱,咱哪儿找饺子去……”

    “杨……杨卫帆的老婆?你说的是真的?像这样的人也……”

    这下破口大骂的人没话了,他只觉心里异常沉重。

第七十二章 身份

    和这些所谓的“精英”相比,在异乡飘零的还有另一类人。

    他们属于在家从没得过好脸儿,被鄙夷、被嫌弃孩子。

    可尽管在家要被“打板子”,被迫走了出来,外面又千好万好。

    但他们的内心,却永远割舍不掉生他们养他们的地方,和从未给他们带来过任何好处的国人身份。

    同样一个除夕夜,东京正野区的一栋公寓楼里,“糖心儿”和“伸手来”、“大眼灯”、“二头”、“滚子”就一起围坐在餐桌旁,在默默的叹气。

    其实从电器设施齐备的两室一厅和相对宽绰的房间面积来看,以及从摆满了生鱼片、寿司、饺子、红烧肉、海螃蟹、鸡素烧、啤酒、纯米大吟酿、茅台酒的丰盛晚餐上,都能证明他们的处境还不错,生活水平甚至远超一般的日本四口之家。

    但诧异的地方就是每个人看上去,都显得那么郁郁寡欢。

    如果再把这个场面观察得更仔细一些的话,我们便会发现在座几个人目光凝视的焦点,全都集中桌子上,印有他们各自照片的五份“永居身份”的证件上。

    不过,这一幕恐怕就更要让人感到万分诧异了。

    因为凡是真正了解日本的人都知道,这可是无数踏上这块土地的外国人,深切期待的身份证明呀,况且前面还加了“特别”两个字。

    这就是说,持有这种证件的外国人不比平常,会得到许多特权。

    像普通外国人一旦犯法就会被遣送回国,出入日本需检查手纹。而他们统统都不用。

    可既然是这么好的事儿,那他们又为了什么不高兴呢?

    答案最终还是从“糖心儿”的话里透露出来。

    她开口前,先认认真真像个日本人一样给大家鞠了一躬,然后这才相当抱歉的说。

    “我对不起大家,这事儿办得不好。可是,在这里我们的同乡太少了,还几乎全都是研修生,用我们本来的身份,根本没有得到永居权的可能。何况永居权的‘特别’两个字又只发给韩国和朝鲜人,所以……所以也就只能这样了……”

    “我知道大家都不情愿顶着在日韩国人的名分生活,可这里的人对我们国家的偏见和排斥太多了,我们眼下急需一个不受歧视的身份。所以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搬到更好的地方居住,才能不用躲避警察查证件,才能不怕万一失手被遣送回国。也只有这样,我才能光明正大的去医院问诊,大家才能入学、考驾驶执照、在银行开户头。”

    “我承认,这是一件屈辱的事儿,不光你们,我自己都觉得屈辱。但这确实没办法呀,我们眼下没有别的办法能见光了。这样,我在此向大家保证,只要今后有机会,哪怕花费再多的金钱,想尽一切办法,我一定会把大家原本的身份还给大家。哪怕是换成台湾人或香港人的身份呢,我也绝不能让大家长久这么遗憾下去的!请大家原谅!也请大家相信我!”

    说到这里,“糖心儿”不禁又鞠一躬。

    而“伸手来”二话不说就拿走了自己的证件,毫无条件用行动率先表态。

    片刻之后,“大眼灯”也跟着开口了。

    “丫头,你别多想,这不赖你。我们兄弟都是心甘情愿陪你走这条不归路的,我们也明白你的难处,知道咱们大家的处境,这只是被逼无奈而采取的一种自我保护的方式罢了,没办法的事儿。只是一朝发现,自己突然就不能当华国人了,连祖宗也不能认了,这心里也难免别扭得很。其实说白了,就是需要个调整适应过程,等过了这劲儿就好了……”

    “二头”这会儿也有了点精气神儿。

    “对对,其实你真不用自责,这事儿说开了也没什么。只要我们还拿自己当华国人,名义上是什么身份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咱自己个儿不忘祖宗,谁也变不了咱的种儿。用你的话说,以后不是还能想办法改回来嘛。退一万步讲,其实就是改不回来也没什么,这是论心的事儿。反正对我来说,只要最后你们谁能帮忙,把我骨头渣子攘在京城的土里,也就别无所求了……”

    而就在“滚子”也正要随之表态的时候,偏偏这时候突然出了一桩意外情况。

    就听外面一阵杂乱,随后就响起粗暴无礼的敲门声。

    “糖心儿”他们立刻心知来者不善,彼此一个眼色,各自就都有了防备。

    “伸手来”和“二头”从旁边的柜子下,各自摸出一把手枪藏在桌子下。

    “伸手来”也一把抓起了桌上的餐刀,“滚子”则赶紧把五张证件收在了身上。

    而等到这时,“糖心儿”才带上口罩,又拿起了身旁一块叠好的“香罗帕”,一边用日语应答着,走过去开了门。

    果不其然,门口是大楼管理员领着两个警察来找麻烦了。

    “半个小时前,是你们下楼扔垃圾了吧!你们这些人真不像话,连垃圾都不懂得分类。管理员说好好的房子都被你们糟蹋了。他希望你们马上离开!”

    “喂,快收拾东西吧,给你们一个小时,别磨蹭!”

    两个身着制服的日本警察态度蛮横,一边毫无顾忌地下着不合情理的命令,一边再三打量着屋里的人。

    “糖心儿”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

    敢情在民用垃圾方面,日本向来有着世界上最严苛收集体系。

    比如说,资源性塑料,要洗净、擦干,放入半透明和透明的可以看清内容的指定袋子里。

    扔可燃垃圾要用白色塑料袋,扔不可燃垃圾要用红色塑料袋。

    可燃垃圾周一至周四按规定仍在指定地点,不可燃垃圾则要等到每月第一个星期三和第三个星期三才能扔。

    还有空铁罐和空铝罐要分开,啤酒罐和果汁罐也要分开。

    最麻烦的是大型家具和电器,要先打电话预约,核定价格付给工人才能处理掉。

    另外相关法令还有规定,私自乱捡垃圾,乱扔垃圾者,除巨额罚款外,还要处几个月至一年不等的监禁处罚。

    这就往往会让初到日本的人感叹,扔东西比捡东西还难。

    至于他们几个也有同样的困扰,虽然来日本已经不短的时间了,对这一点仍旧不太适应,一个疏忽就会出问题。

    所以刚刚搬到这里不过月余,就已经让这里的管理员教训过好几次了。

    想来今天又是因为刚才的垃圾出了问题,这个管理员认为给他找麻烦了,才会愤而报警的。

    当然,也不无是因为他们的日语不标准,一看就是外国人的原因。

    否则,这点小事应该不值得闹到这个层面的。

    不过寄人篱下又能如何呢?还是得应该和人家多打好关系,遇事息事宁人才好,免得惹出更大的麻烦来。

    于是“糖心儿”就礼貌性的道歉。答应尽快就会搬走。

    只是也说今天是他们的传统节日,希望管理员能酌情宽限几日,以便他们找新的住处。

    没想到管理员却鼻孔朝天,不依不饶,坚持他们马上搬走不可。

    这下他一坚持,两个警察也不客气了,开始检查他们的身份。

    “你们,外国人吧?台湾人,香港人,菲律宾人?有滞留资格吗?都把证明拿出来……”

    “对了,你,怎么老带着口罩,摘下来……”

    日本警察大多数都是这种德性,他们对外国人有强烈的偏见,态度傲慢而蛮横。

    一言不合,几乎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这一次也同样如此。

    不过例外总是有的,很快他们就吓了一跳。

    这不但是因为“糖心儿”脸上的枪伤实在吓人,而且他们也没想到屋里的五个人,居然全是有“特别”权力的“永居身份”。

    于是这样一来,事情就有了巧妙的变化。

    “哎哟,你们都是在日韩国人啊。”一个警察感叹一声,转头就面向管理员,“喂,怎么回事?你不是说这里住的都是华国研修生或者是台湾人吗?”

    另一个警察也开始抱怨,“你也真是的。太无知了吧?韩国人也是过春节的。你再来看看他们的晚餐,研修生和台湾人有这样的经济能力吗?”

    没想到管理员竟然也因此觉得自己理亏了,不仅不再逼迫他们搬家了,还换成了一副笑脸。

    最后只要他们保证垃圾分类认真一些,不要再给他找麻烦就算了。

    不过尽管这次的矛盾比较顺利的得到了和平解决,可实际上在“糖心儿”他们这些人,心里却更觉得憋屈和臊得慌。

    刚刚等到警察和管理员走了片刻,大家就忍不住开始纷纷痛骂。

    “狗日的,真是狗眼看人低!”

    “他妈小日本儿,全是贱骨头,敢情高丽棒子是你们祖宗啊!”

    “小鬼子,你们都是华国人十八辈儿的灰孙子!”

    唯有“糖心儿”还算比较冷静,没跟着他们一块野调无腔的乱嚎。

    只不过她一开口,那可就是实质的报复了。

    “心里有邪火正常,可光骂解不了气。干脆,我提议,这顿年夜饭之后,咱们都去‘银座’溜达溜达。连下他六十六份儿货,也拿日本人找点乐子。谁让他们大年下的,让咱们不痛快呢,谁也甭想好……”

    这一下,大家都来了兴致了。各自把酒杯一举。

    “对,支持!给他们点颜色看看。咱爷们可不是吃素的。”

    “嘿嘿,好建议。日本警察太闲在了,什么事儿都伸手,我还真看着不顺眼。”

    “滚子,你小子今儿要能‘宰’十个‘皮子’,明儿哥哥给你包十万日元的压岁钱。”

    “哎呦,太没难度了吧,日本人太蠢了,只知道小偷是入户行窃的。那一街的钱包都由着咱捡呢……”

    最后,五个酒杯碰在了一起,豪言壮语油然而生。

    “干杯!轰炸东京去!”

第七十三章 见闻

    同样是身在异国他乡,身在共和国的外国人,所受到的待遇就是另一番滋味了。

    他们远比我们孤身在外的同胞要美好得多。

    这一点不但是不对等的经济水平所决定的,是由我们国家的政治属性和外交政策所决定的。

    更主要的,还是因为我们的民族天然就拥有包容、大度、好客、善良这些优良品德。

    以上这些如果需要什么实例作为证明的话,那么好,只要看看安杰洛在大年初五这一天,写给他妻子卡德琳娜的家书就能多少了解一些了。

    因为除了信的前半拉有对妻子的甜言蜜语,对家庭的思念,对儿女生活的关心以外。

    在信的后半部,安杰洛同样用了很大篇幅,描写83年的除夕夜他是怎么样在京城度过的。

    有些见闻和体会生动而有趣,完全可以让她妻子放心,并博得莞儿一笑。

    具体的内容如下:

    “我的宝贝儿,亲爱的卡卡(卡德琳娜的昵称),因为我上次对你说了平安夜自己住进了医院,你的回信里很担心我的情况,那么现在我将打消你的一切顾虑。

    因为这几天的经历,让我绝对地确信,上次的事儿只是一次意外。

    为什么我会这么肯定?

    那是因为我的上司在2月12日这一天,非常友好,非常诚恳的邀请我,去他家里共度了华人一年之中最隆重传统节日过年。

    你知道吗?据说这个叫做“过年”的日子里,华人只和自己最亲的亲人在一起,共同守夜到天明。

    所以我能收到这种邀请,足以证明他是把我当成真正的朋友了。

    而既然我并没有真正惹怒我的上司,也就不存在什么为难和危险了。

    对了,额外提一句,我的这位上司的绰号翻译过来居然是‘老婆’的意思。

    但你大可以放心,虽然这个绰号比较女性化,但他的性取向其实很正常,而且也已经娶了妻子。

    他的妻子绰号可比他的要好听多了,叫做“奶酪”。

    当然,我是不能用绰号来称呼上司的,所以只能用他真正的姓氏来叫他,下面写的“周”就是他。

    总而言之,华人这个节日还是相当特别,相当有意思的。如果描述起来有许多我们不能理解的地方。

    比如说,从这一天的晚上开始,不知为什么,几乎整个城市的人都在持续不断的放烟火。

    他们的烟火声音很激烈,就跟枪声差不多,花样倒是很匮乏,不怎么好看。

    最激烈的时刻是在午夜,要是没经历过的人,绝对能给吓尿了。

    恐怕会以为整个城市变成了布满硝烟的战场,会担心自己被不知哪里飞来的流弹击中。

    但其实这里是禁枪的,再安全不过了。

    这里的本地人,连小孩都在高高兴兴的主动燃放,根本没人害怕。

    在洛杉矶的唐人街里,我们是曾见过他们的烟火的。

    不过那里与这里相比,根本算不得什么。只是可惜的是,唐人街热闹的华埠舞龙大游行,这里是没有的。

    恰恰相反,过年的这几天,大街上很冷清。

    华人除了放烟火,就只待在家里,也没有人工作。

    另外,让人最不能理解的是,不知道为什么。华人‘过年’在每年都不是同一天。

    他们有一套独特的计算日子的方法,实在让我摸不着头脑。

    说到这一点,更有意思的是,据“周”说,华人还会用动物来纪年,大概是十二年一个循环,像今年在他们的口中,就是猪年。

    为这个,“周”还突兀的问了我的年纪。

    他的提问方法绝不直白无礼,而是很含蓄,问我属什么。

    我简直被问住了,等弄明白他是在问我的生日,也只有老老实实说了。

    结果按照动物纪年一算,“周”告诉我是属“猴”的。

    不,这可不是开玩笑。

    亲爱的,你相信吗?我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居然跟猴子有缘。

    当然,就像我们对华人陌生,感到好奇一样,他们对我们也同样如此。

    “周”的妻子“奶酪”有几个弟弟妹妹,和他们共同生活在一起。

    那几个小家伙的问题那简直太多了,他们会一点英语,对我兴致勃勃。

    问我为什么这么高,为什么鼻子这么大,他们连我的头发为什么不是黄色的都感到惊奇。

    当然,这些问题更是让人尴尬的,可他们没有恶意,仅是单纯的好奇。

    他们把美国想象得也很有趣,他们认为美国是天堂,所有人都有钱,有汽车和洋房。每个人天天喝可口可乐,吃巧克力。

    所以当我告诉他们美国有很多穷人的时候,物价很贵,会有遭遇枪击的危险,和各种掏光一个人口袋的阴谋诡计的时候,他们十分吃惊。

    就和我和听见我属‘猴子’的时候一样不敢相信。

    对了,华人过年还有一个重要的主题,那就是吃喝。

    我从到了“周”的家里,嘴就一直没停过。

    他们很热情的让我吃各种各样的有趣的东西。

    比如说喝茶,这里的茶叶和咱们喜欢的茶叶不一样,不放牛奶也不放糖,但喝起来有浓浓的花香味。

    他们也把葵花籽当做零食,味道确实不错,可惜都是带着瓜子壳的,我老半天也吃不了几个。

    可你永远也想不到,华人用牙齿嗑瓜子的速度到底有多快,那简直就像一台一台剥瓜子的机器。

    就连孩子也可以把瓜子放在嘴里,不用手帮忙就把瓜子吃掉,把壳吐出来。整个过程超不过一两秒钟。

    对了,我曾经跟你抱怨过华国的东西很难吃,但现在我要更正这一说法了。

    确实,这里连能吃的面包都很难找到,都是含糖的,根本难以下咽。

    但奇怪的是,我出乎意料的喜好上了一些本地的饭菜。

    “奶酪”的厨艺很好,几乎不用味精,用酱油比较多。

    而她做的鸡、猪肉块、丸子、肉丁、豆腐、腌菜居然都很好吃,远超咱们去过的华餐馆。

    为此我夸奖她比得上米其林大厨,可“奶酪”却笑着说自己做的不好。

    开始,我以为这是华国人面对称赞惯有否认的习惯,我还在反复坚持。

    可这一次显然是错了,因为“周”也说,他的妻子水平确实普通,家家户户都差不多。

    饭店里真正的厨师水平更高,说等过年后就带我去尝尝。

    我真是不敢相信,如果他说的是真的,那么华国人岂不是人人都有做大厨的天赋?

    又或许美国的华人餐馆都是越南人和菲律宾人冒充的,我们吃过的华餐都是假的。

    你千万不要以为我在夸张,因为你没有尝过真正的“饺子”,那绝对是一种美味,好像让人永远都吃不够。

    所以我决定要跟“奶酪”好好学一学这道菜,等回国的时候就可以做给你和孩子吃。

    当然这里也不是什么都好,至少有三样东西我就受不了。

    第一就是那种‘恶魔之蛋’,我描述过那东西有多可怕、多恶心,简直是天下最恐怖的惩罚。

    可“周”的一家竟然自己也吃那种的东西,而且好像是真心喜欢,这点我真理解不了。

    第二就是华国人招待客人的热情会让人有很大压力。

    “周”和他一家人都不断给我夹菜,可我筷子用得不好,有时候只能用手,这虽然会让他们大笑,却显得我很笨拙。

    还有“周”喝酒是很凶的,要把自己灌醉一样,不停的喝,还不停的劝我喝。我只有被迫的喝酒。

    可幸好我知道华国烈酒的可怕了,只肯喝些啤酒和葡萄酒。否则一定会像“周”一样,没到午夜就醉倒了。

    最后一点就是,这里的厕所太可怕了!

    你永远也相信不到,这里普通人用的厕所有多么简陋、多么肮脏。

    这里的厕坑居然是开放式的,不要说冲水设备,连个遮掩都没有。似乎从来就没人打扫过,那种刺激性很强的气味,地狱也不会比这里更可怕

    可就是这样的厕所居然还有人蹲在里面聊天,并且兴致勃勃的关注着我的一举一动。

    所以最后……我终于明白有些华国人为什么会选择在墙角小便了。

    是的,虽然很丢人,可我也照样办理了。

    我想,这恐怕才应该是这个国家最先解决的问题。

    说到这里,如果我对华国的描述带给你的感受是好坏各半的话,那我最后将为你打破这一平衡。

    因为华国人身上有最难得的品质,就是对朋友的忠诚和大方。

    在“周”家度过这一晚之后,第二天他们送给我许多礼物,远比我带给他们的要多得多。

    平时也是这样,我和“周”在外面吃饭,通常都是他来付钱,不像我在洛杉矶的时候,和某些吝啬鬼一起工作,永远要替他们付咖啡账单。

    就因为他们在家族的资格比我高。

    还有,前天的时候,我把新想出来的赚钱法子跟“周”说了,本来以为他会同意和我一起干,瞒着上面。

    可没想到他很有原则,说什么事情必须经过老板允许,按规矩办,马上就跟上面汇报了。

    结果上面的回馈更让人惊讶。

    不但同意我们俩一起干,而且不要求任何分润。只需要我们自己对自己的事负责。

    这样的事儿,洛杉矶都是不可能发生的。

    这让我不能不感动。像“周”和老板这样的华国人,他们一诺千金,不会对我赖账,也不会对我敲骨吸髓。

    他们甚至比我们过去的“朋友”还值得信赖。

    最后,除了告诉你,我又汇给家里一千美金以外。

    我还随信附上两套全新的人民币,那是老板给我们的孩子们的,华国过年有给孩子钱币的传统。

    说到这里,我真不得不说,我的这个老板他是个天才,竟然想到要把这些东西作为旅游商品销售。我认为是很有吸引力的不是吗?

    我想,因为以上种种,或许华国真是我的幸运地。

    现在我得到了允许,有了“周”的帮忙,只要你那边配合我们谨慎一些,不要让金钱动物们们发现,我们的日子一定会越来越好的。

    亲爱的,请替我吻吻我们的孩子们,别让他们忘了我。

    想念你们的安杰洛”

第七十四章 年后

    安杰洛家书里所说的赚钱方法,其实很简单。

    他就是盯上了共和国的黄金和美国黄金的价差了。

    敢情自从去年共和国恢复金银首饰的销售以来,这个安杰洛就发现其中藏着厚利。

    一是共和国全是百分之九十九的高纯度黄金,这是美国极难买到的首饰原料。

    二是今年的金价正好是在逐步走高的阶段中,共和国黄金制品的价格与国际金价存有严重的时间滞后性。

    三是美元在共和国又是硬通货,这样可以吃两头利润。

    反正从眼下的价格来算,只要不经申报,每从共和国把一盎司黄金弄进美国,再把卖掉黄金换成的美金汇到共和国来,从中至少可以获利一百五到二百人民币的纯利。

    而具体操作方法也很简单。

    他从国内搞到黄金之后,便会烧在石膏里,再描以彩画,制成各种各样的人偶。

    然后和一些糖果、工艺品,一起放在箱子里,装作给孩子的礼物,直接通过航空邮政寄到美国洛杉矶即可。

    这是“家族”内部一直采用的通行办法。

    他自己不但是做人偶的一把好手,他的妻子也是寻宝老手。

    货物送到,自然知道要怎么取出黄金,然后再经过特殊渠道销售出去。

    至于安全方面,也不用多虑、

    在这个机场和海关尚没有电子安检设备,检查重点又只关注炸弹方面的年头,实在很难被发现。

    何况共和国的警察应对的黄金走私案,大多还是境内和境外直接交易的类型,对这样的隐蔽方式完全没有经验。

    最后再加上安杰洛美国人的身份,即使出了事也不会有太重的惩罚。

    所以这也就几乎没什么风险,成了十拿九稳的美事儿。

    而安杰洛需要“小媳妇儿”帮忙的,主要就是几件事儿。

    一是出面帮忙购买黄金。

    二是按市价把他手里的美金吃下来,兑出人民币再用于购买黄金。

    三就是他还提出需要“小媳妇儿”帮忙找人出面寄航空邮包。

    因为这事儿量越大越赚钱,他一个老外出头干这种事儿实在太麻烦、也太招眼。

    能有“替罪羊”出面,这也是安杰洛的“家族传统”,可以最大程度的保护自己。

    不过,安杰洛没想到的是,在“小媳妇儿”坚持跟洪衍武做了汇报之后,洪衍武却一眼识破了里面的风险。

    恰逢多事之秋,洪衍武自己既不想分润,也不想沾边。还特意嘱咐了“小媳妇儿”一番,只让他插手代买黄金和换美金的事儿。

    洪衍武的意思是黄金在公开市场上买的,有发票,国家也没说不许卖外国人。

    那一旦出了事儿只要咬死了不知道其他,实际攀不上什么罪名。

    美金呢,更方便,他们自己吃下来正好,肯定没漏子啊。

    可找人寄邮包的事儿就不一样了。

    无论谁的名字写在纸上,“小媳妇”一搭这个桥,可就算跟走私挂钩,有了实证了。

    到时候出了事再说不知道,警察打死也不会信。

    这样“小媳妇儿”听了劝,就果断地把最后一项差事给推了。

    安杰洛遭到拒绝也知道勉强不来,便只好再想辙,祸害他认识的洋鬼子去了。

    而代买黄金和换美金的事儿上,虽然“小媳妇儿”占的利少,分不了多少好处,可架不住积沙成塔啊。

    他过手一盎司黄金和卖出来的“美刀”,最后差不多能落手里四十块,走一公斤货也上千的利润呢。

    这毫无风险的钱挣着自然挺美。

    不过和手下人一心求财的心气儿大不一样,洪衍武除了冒出一个用整套全新人民币作为旅游商品和老外兑换外汇券的灵感以外。

    节后在挣钱方面,他就真的没再动过什么念头,基本上是沉下心来过普通的日子了。

    这一是因为今年除夕夜里,“二王”案如期发生。

    二犯由北向南逃窜的消息一时引起全国震动和惊恐,治安上已经隐隐出现了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势头。

    二是因为公安系统内部的风向。

    在大年初三的聚会上,即将成为刑警的邢正义,和赵振民、张宝成一起,郑重其事的又给洪衍武和陈力泉加强了一次普法教育,生怕他们惹是生非。

    三呢,就是经过这个春节之后,“张大勺”对洪衍武和陈力泉这俩不算徒弟的徒弟,不禁生出了几分真感情。

    那么老头儿最直接的回报,就是给他们加码,在学艺上严格要求。

    从此,除了每天那些活儿一样不少的照干,“张大勺”一大早还要亲自带他们上街买菜,教他们辨识食材和调料的好赖。

    然后就成天让他们练刀工。

    先切硬,后切软,又切葱是又切蒜,反正每人每天得照着两筐的原材料切。

    白天切不完,晚上回家还得切。

    至于什么时候是头?

    用“张大勺”的话来说,“当厨子的,谁的手上要切不下二两肉来,刀工难成”。

    这他们哪儿还有闲工夫啊?

    所以整个二月里除了去喝了寿诤和林素的喜酒,几乎就天天跟案板、磨刀石和菜刀叫劲了。

    合着倒是家里和邻居们做饭又都省心了,天天有用不完的白菜丝、土豆丝、葱丝、姜丝、辣椒丝用,有时候还能捞着不少肉丝。

    于是人前的洪老三、陈小四,人后的洪浪费、陈糟践,在东西两院里又混了个交口称赞的好人缘。

    另外还得提一提的是杨卫帆,俗话说,情场失意,职场得意。

    经过春晚之后,他和谷依毫无疑问地又借着东风大红了一拨儿。

    花城的太平洋音像公司专门又为他们俩合出了一盘“春晚歌声”的磁带,这一年居然卖出了上千万盘,创造了新的历史纪录。

    而杨卫帆也是个有志气的人,总觉着今后不能永远依靠洪衍武来混日子。打算以后要靠真本事吃饭。

    再加上为了解决心里的愁闷和打发时间,于是便跟团里申请,提出想深造乐理知识。

    那他有母亲撑腰,又有个“总政”的老师,自己又有这么大的名气,还不是水到渠成的事儿吗?

    无需经过考试,他就走公派进修途径,去“解放军艺术院校”学习系统音乐知识了。

    一时又被树立为孜孜不倦,努力上进的好典型。

    可就在三月初的一天,他却不得不临时请假从学院里出来几天。

    而且还受命,必须要带着洪衍武一起去新侨饭店赴宴。

    这是因为,叶璇要走了,离京去沪海工作。

第七十五章 接站

    飞驰的车窗外,天空湛蓝耀眼,太阳把大地照射得一片灿烂。

    但叶璇的胸臆却没有随之豁朗起来,反倒心情压抑地躺在软卧车厢的床铺上,默默流泪。

    其实不为别的,而是因为相见不如不见。

    昨天的聚会,杨卫帆不打折扣的照她嘱托,把洪衍武带去了。

    可她本以为自己已经无动于衷了,完全能做到平静的与过去告别,没想到竟然错了。

    于是为了掩饰激动的情绪,她当时顺手就夺过洪衍武手里的烟盒,拿起一根就自己叼在了嘴上。

    结果刚点燃吸一口,就“呛得”鼻涕眼泪的。

    而杨卫帆当时则惊得夺过那支烟,“哪有女孩子吸烟的?”

    她则一边咳,一边说,“吸烟怎么了?我现在又不是军人了……”

    不是了,确实不是了。这都是为了要躲开他,不想再想他……

    可为什么?为什么下定了决心,心里仍旧这么留恋他呢?明明知道他们不可能。

    为什么在她脑子里,洪衍武似乎永远都是那个肌肉健硕,笑容和皮肤都在闪烁着水光的的形象呢?

    唉……人心不可比,人心不可量。

    就在今天早上,杨卫帆送她上车时,又硬塞给她装着一个厚厚信封。

    等人走了,她打开一看才发现,里面一千块钱和五百外汇券。

    她心里很清楚,这绝不会是杨卫帆的财力,一定是他的意思。

    也只有他,在钱上才会那么大方。

    可……可你既然对我这么好,为什么又……

    想到这里,她的眼睛又开始汩汩的流泪,把枕巾都染湿了。

    算了,由他去吧。

    既然我已经走了,他并没有挽留,也就不管那么多了。

    我无论如何也得忘记他,不能再对他抱有一点幻想,我们只是普通朋友。

    哎,他永远也想象不到,我为了他曾经有多么伤心。

    也许十年二十年之后会再见面,到时候,我一定要比他过得幸福!

    最后的这个念头,让叶璇心里禁不住一阵颤抖,她的眼泪再次彻底、真实、清澈地流了出来……

    傍晚,火车停在了沪海站。

    刚下车,随着一声尖细的叫喊,“嘿,叶子姐姐!”叶璇的肩头就重重地被人拍了一下。

    等她定睛一看,一个十**岁,烫了头发的姑娘站在眼前。

    “思思!”叶璇惊喜地叫起来,“你烫头了?真是大变样儿了,我都不敢认了。钱伯伯是派你来接我吗?我可是没想到……”

    “哈哈,你还把我当小孩儿呢?我都是大学生了,怎么不能来?”

    “哪儿啊,我是没想到,过去的小思思是越变越漂亮,越变越洋气了。”

    “哈哈,叶子姐姐你可真会夸人。”

    钱思思是沪海第一人民中级法院院长钱伯均的小女儿,也是沪海外国语学院的大学生,性子最为活泼。

    她先旁若无人地大笑了一气儿,然后一把接过叶璇手里的提包,就催促地说,“快走吧,车就在外面。我妈妈做了好吃的,家里人都等着你吃饭呢。我还想带你去外滩兜一下呢,咱们要回去太晚了,他们又该说我了……”

    她们出了检票口,坐上了钱伯均的“沪海”汽车,转了两个弯,便拐上了宽阔大街。

    不多会儿,外滩就到了,灯光流离的夜景,果然让人的心怀也为之一宽。

    而就在经过中山东路的“友谊商店”时,钱思思又忍不住激动地开始给叶璇指点。

    “看,看哪!叶子姐姐,这里面的时髦货色才多呢。可惜啊,都特别的贵,能进去也没用,必须得有钞票,要外汇券……”

    “钱伯伯的级别够了吧?每月应该是有配给的呀?”

    “哪儿呀?我爸就还差半级呢,跟叶叔叔可比不了。哎,就这一道坎,可是天壤之别啊。其实要我说,当什么官儿啊,还是出国好。等我一毕业我就出去,靠自己挣大钱,想买什么买什么,外头什么时髦的东西都有。叶子姐,要我说你可真傻,干嘛留在国内啊?你应该也跟曼娜姐一样出去。今后在法院那么枯燥的地方工作,你就甘心?”

    叶璇反倒惊讶的感叹。“哟,你怎么也这么想啊?小小年纪,这思想可有点危险。其实国外也有国外的不好,你可别异想天开啊。出去的人,不过是浮光掠影,走马观花罢了。其他那些人呢,除了道听途说,再就是从电视里的《世界各地》看两眼。可你要知道,电视片全是故意拣好的往观众眼里塞,什么高楼大厦呀,什么高速公路啊,什么旅游圣地啊,什么游乐公园啊,这就难免片面了。你说是不是?”

    “唉呀,你操的心太宽了,我可没想这么多。我就知道,待在国内挣工资,友谊商店里那条漂亮的大衣我永远都买不起。八十块外汇券,换成人民币得一百多块,都赶上我妈一月工资了。”

    叶璇这时见钱思思撅起了嘴,知道她不高兴了。

    想了一想便只好说,“思思,我可是为你好啊。我是怕你把外国想象得太好了,真出去了后悔。实际上,外国也是穷人多。就像我来的时候坐的软卧车厢,对面两个老外是德国人,可吃饭也只是啃干面包的。车厢的服务员来通告餐车开放时间时,根本没看我,就对那两个老外,说的还都是英语,好像我是二等乘客,吃不起似的。可最后怎么样呢?是我一个去餐车吃的饭。我觉得吧,外国人买软卧票其实是也不情愿的,都是因为我们的硬性规定……”

    “啊?你说的是真的?”钱思思睁大了眼睛。

    “我骗你干嘛,我还得告诉你,友谊商店的东西可不光只有外国人买的起。不就是八十外汇券吗,明儿我陪你去,买一条送给你……”

    “啊呀,叶子姐姐你对我可太好了。你说的话我信了。你要是我亲姐姐该多好,钱澄澄她就会欺负我,笑话我……”

    养看着钱思思乐得跟什么似的,在自己怀里撒娇打滚儿。

    叶璇脸上笑是笑,可心里也不免一声哀叹。

    她没想到这个社会不知不觉间竟然变得如此拜金和崇洋媚外了,就连干部子女也不能免俗。

    同时,她也真觉得自己同样是变俗了,变油了。

    其实她是故意要送钱思思衣服的。

    因为她非常明白,身在部队供职的父亲其实跟钱家的关系没有那么莫逆。

    他们两家走的完全是两条线,钱家人根本没人在部队供职,也没有人在京城。

    可她偏偏出了部队,出了京城,今后的工作和生活,一切都要需要靠钱家人来关照。

    那么作为无事不登三宝殿、寄人篱下的客人,她就必须得做的周到些,讨喜些,知情达意些。

    否则仅仅靠一个部长女儿的招牌,也是很难活得如鱼得水的。

    这就叫做维持人际关系。

    想到这里,她的心里不禁又乱了起来。

    因为要没有杨卫帆临别时给的“底气”,她是不会有这样的体面的。

    原本她以外是多此一举的,此时却不能不再次感受到洪衍武的一份体贴。

    同时,她还会思念和流连过去,自己那种纯真、童稚的胸怀。

    她曾是一个多么浪漫理想的小左派呀。

    她曾是多么痴情地羡慕、崇拜过小说、电影里的那些个英雄人物呀。

    她曾以为人世间到处是鲜花绿草、歌舞升平,生活应该是不干金钱、地位,是没有烦恼的。

    可是,她现在也终于跳出了自己心造的世界。

    现实,好像是一部更大更真实的小说,让她体会到了成长的痛楚……

    而就在这些乱七八糟的幻想中,钱伯均的家到了。

    这是一座挺大的花园别墅,一看就知道是旧社会的老房子,在设计和装潢上明显高出了京城部队大院里的洋楼不止一筹。

    叶璇一下车见到了在门口迎接她的钱伯均夫人和她的女儿钱澄澄,就不免由衷的称赞。

    “胡阿姨,您家可真漂亮啊,这才是真正的花园洋房。”

    谁都爱听好话,院长夫人看得出叶璇是真喜欢,也很高兴地说,“小叶子,你的房间在二楼,知道你们年轻人都喜欢浪漫,阿姨特意给你安排了一个带大露台的房间,有时间你可以坐在上面喝喝茶,看看书。不过我们家的级别低,空间面积还是比不了你们京城的独栋小楼。这栋楼其实是我们和市政法委的副书记分住的,你可不要嫌弃房间小哦……”

    这时,旁边的钱澄澄却不住地催促。

    “妈呀,别在这儿说了,大家都饿坏了,还是让保姆去拿行李,咱们先进屋吃饭吧。”

    跟着下车的钱思思听见了,马上取笑姐姐。

    “贪吃鬼,瞧‘烧蹄’和‘油爆虾’把你馋的。先声明,今天可没你的份,都是我和叶子姐的……”

第七十六章 陆艳华

    晚上八点半,这座花园别墅的另一位住客沪海市副政法委副书记曾贺荣的外甥女陆艳华回来了。

    她自己的职务,是沪海市人民检察院第二分院的检察长。

    对她来说,加班到这个时间,几乎已经是每日常态了。

    所以习惯了这栋花园洋房宁静氛围的她,今天在自家门前,发现楼上归属于钱家的房间几乎都是灯火通明,而且还透过窗户传来阵阵的钢琴声和欢声笑语,自然是感到非常意外的。

    因而一进门,她就忍不住问保姆吴阿姨,钱家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

    听吴阿姨说钱家在接待一个姑娘,而且似乎带来了不少行李,像要在这里常住的样子。

    她的脸色就立刻灰冷下来,十分不快。

    不为别的,钱家来了客人是不关她的事儿,可住在钱家的这位姑娘是年轻人,多半是喜欢热闹的。

    这对于需要在相对安静的状态下凝神工作的她而言,绝不会是什么好事。

    果不其然,等走进家里的客厅,依旧还能听见隔壁钱家乱糟糟、歌舞并举的声音,这就更让她闷闷不乐了。

    于是仅仅是扒了几口饭菜,连汤也没喝,她就让吴阿姨收了。

    跟着便带上自己的一个案卷,想去舅舅的书房里继续看完。

    那个房间的位置是距离钱家最远的,而且有木包墙,肯定会安静许多。

    不过说实话,饶是钱家大笑大叫的声音清晰可辨。

    陆艳华也根本分不出,到底哪一个是钱家的小女儿,哪一个是钱家的大女儿,哪一个是新到的客人。

    别看他们两家人都隶属司法口儿的,又是近邻,可其实彼此关系并不熟悉,甚至可以说的上是相当疏远。

    这主要是因为钱伯均最擅长抹稀泥,当和事佬,是沪海政坛上名副其实的常青松。

    不论是在“运动”中,还是“运动”后,他一直都是吃香的当权派。

    他的家庭同样很美满,不但膝下儿女俱全,亲戚朋友也很多,一旦到晚迎来送往,宾客盈门。

    偏偏她的家庭情况却与之恰恰相反。

    她的父母是地下党员,建国前就先后牺牲了。

    从小失去了父母的她,一直跟着舅舅相依为命。

    而舅舅又是个讲原则、秉性耿直的实干派干部,只认事儿不认人,工作里得罪的人多了。

    于是“运动”中,不可避免的,他们家就遭遇到了常人难以想象的摧残与磨难。

    最终不但舅妈和表弟,就连她那身在公安系统的公公一家也因差不多的缘故,都依次先后离世了,整个一家破人亡。

    到了劫后余生的时候,这个世界上就只给她剩下儿子和舅舅这两个亲人。

    所以说他们两家根本就是天差地别,全无相似之处。

    一个刻板,一个灵活。

    一个喜静,一个爱动。

    一个是长袖善舞,善于交际。

    一个是严守原则,不近人情。

    一个家庭是顺风顺水、歌舞升平。

    一个家庭是历经磨难、伤痕累累。

    俗话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自然是让两家人尿不到一股壶里了,根本不存在一点建立私谊的可能性。

    实际上,不但曾贺荣和钱伯均在工作上分歧很大,政见有所不同,就连他们两家人彼此的行事风格和生活方式也互不顺眼。

    钱家人嫌弃他们一家太古板,太无趣。

    觉得他们只知道学习工作,不懂得享受生活、及时行乐,是天底下最大的傻子。

    而在陆艳华的眼里,钱家的孩子就知道听音乐会,去郊游,吃西餐,还成天在家里办舞会,川流不息地招待其他的干部子弟。

    她也顶看不上钱家子女这样的新型的“八旗子弟”。

    或许是把发自心底的厌恶都写在了脸上,陆艳华敲门刚一走进书房,她就立刻被正在伏案工作的曾贺荣取笑了一番。

    “我的大检察长,今天碰到什么大案要案了?看你的样子,气鼓鼓啊,饭不用吃就饱了吧?早知道我就不让你吴阿姨辛苦了。”

    陆艳华立刻不满的说,“舅舅,你怎么也变得玩世不恭了?你可是堂堂的政法委副书记。哼!”

    曾贺荣这时索性放下了笔来,“艳华啊,政法委副书记也是人,也要食人间烟火的。工作很重要,可生活里不能只有工作啊。这个道理我也是到老了才明白的。我可不希望你像我一样,你将来会后悔的……”

    陆艳华仍旧摇摇头。

    “像您一样有什么不好。难道您还要我像隔壁钱家的子女一样?不瞒您说,我真替我们的国家着急。您不知道现在这些干部子弟都是些什么样子,私下里又干了些什么事。那比旧社会的资产阶级还腐朽堕落。我真替我的父母不值,他们这代人付出了宝贵的生命,难道就为了创造出新的社会蛀虫?”

    曾贺荣这时彻底把眼镜摘了下来,示意陆艳华坐了下来。

    然后疲劳的揉了揉太阳穴,才语重心长地开了口。

    “艳华啊,我早就想跟你谈一谈了。我知道,我们经历的一切,失去的亲人,对你打击很大。哪怕是事情过去这么久了,你也依然没有从阴影里中走出来。可我要提醒你,我们手里的权力代表的是国家的公平与公正,你可千万别把愤世嫉俗的情绪带到工作里来呀。我知道,有些干部子弟确实行为不检,甚至还涉及违法犯罪。可你也不要因为单纯的看不惯,就草率地对钱家的孩子盖棺定论,要实事求是讲证据……”

    “舅舅,您这是说的哪里话?我怎么不实事求是了?您看看出入钱家的那些人,不都是些只知道享乐的公子哥和小姐们嘛,什么时候都没正形,只有吃喝玩乐的时候除外,表面上这伙儿人像是摔打不散,可其实统统都是称兄道弟,酒肉交情。”

    “这些人要说真学问却一点儿没有,还总爱做出一身与众不同的样子来高谈阔论。动不动议论时政,国内、国外、天上、地下,要不就是中央谁谁又怎么啦,一个个口气大得很。其实他们的理论见解又有多少感性基础呢,没有!这些人爱辩论无非是显示自己不同凡响罢了,还自称是什么什么‘沉思的一代’,真恶心。”

    “再不然他们就男男女女一块背雪莱的诗,也是臭酸气。谈起音乐来,一会贝多芬如何说,一会儿柴可夫斯基如何认为,又有多少真才实学?尤其是钱家的几个孩子,在外语学院学了几句半通不通的英语,就到处散布‘外国先进论’,好家伙,言辞确凿的,现在大学生怎么都是这么个风尚?他们除了能讲出探戈来自阿根廷,伦巴源于古巴,桑巴始从巴西。瑞士的表好,意大利的鞋好,法国的香水好,日本的电器好,还对外国了解什么?我不就是怕咱家的下一代受到这样的坏影响,才让小毅去学校寄宿的嘛……”

    陆艳华一抱怨起来就滔滔不绝了,似乎占了全理。

    可没想到曾贺荣于关键时候的打断,也是一语中的,让她彻底没话说了。

    “好了好了,可你不能否认的是,钱家的舞会都是在大人的监督下举行的,并不存在那些出圈儿的现象。你也不能否认,雪莱、贝多芬、伦巴、探戈同样也是知识,也是对美好的追求。至于我们和资产阶级争夺下一代的问题,那不但是干部家庭,也是整个社会的问题。你仅凭这些就对钱家产生这么大的恶感。难道还不算带了个人的喜恶情绪?”

    “还有,就像我恢复工作后,咱们搬进这栋‘复辟房’里的时候。后勤部门的同志为了让咱们满意,送来了许多东西。配套沙发、镶了菲律宾木的大办公桌,还有高级地毯。辛辛苦苦的把房子打扫一新。可你呢,东西用着,背后还骂人家是拍马屁的小人。甚至怀疑人家就是‘运动’中参与整咱们的人,这种心态也正常吗?”

    “公平啊,要真正做到谈何容易?明察秋毫不意味着瑕疵必报,道德高尚也不意味着眼容不下一粒沙子。这个道理你必须明白,否则在掌握政策的尺度上你就会出问题。你永远记住,矫枉过正,严苛以待同样也是一种不公正。”

    沉默了良久,陆艳华才带着点不情愿的回答。

    “是的,舅舅,您的话我记住了。我会好好考虑,认真检讨自己的。”

    而曾贺荣也因为她的态度,放缓了态度。

    “小华啊,其实最好的办法,就是你能从精神上放下过去,放下怨恨,开始新的生活。你看看,你才三十多岁,还年轻呢。你应该再找个人,组成新的家庭……”

    结果这一下,可是触碰了陆艳华的禁忌了,她再没心情待下去了,果断地站了起来。

    “舅舅,这事儿您今后千万不要再提了。我过得真挺好的,我今后有您和小毅就够了。您继续忙吧,我有点累了,去洗个澡就先睡了。”

    说完,不回头的走出了房间。

    而曾贺荣也是无奈,面对关闭的方面愣了良久,才长叹了一口气。

    然后不由伸手拿起了书桌上的一个相框,凝视着照片上一对年轻男女,开始喃喃说道。

    “寿承、婉华,我对不起你们呀。你们的小艳华我没照顾好,我给了她知识,我给了她信仰,可是,却没能在情感上给她足够的温暖和关心,她现在活得很痛苦……”

    不得不说的是,此时此刻曾贺荣凝视的这张照片,如果让身在京城的洪禄承夫妇或洪衍武看见,他们一定会大吃一惊的。

    因为洪家也同样珍藏着完全相同一张。

    这张照片正是当年洪寿承和曾婉华在新婚之时,偷偷送到洪家的新婚合影。

第七十七章 普及

    今天的人们都知道,1983年是我国全面肃清社会治安素瘤的“风暴”之年。

    但除了这个众所周知的标签以外,人们往往还忽视了,1983年也是我国经济逐渐走上正轨,民生百态、各行各业结出花果的丰饶之年。

    从国家的层面来讲,影响民生的重大的经济政策在春节之后就开始连续推出。

    2月日,京城市委、市政府发出《关于商业、服务业推行经营管理责任制的补充通知》,要求一般商店在一年内都要实行承包制。

    这就等于是说,承包制这个在我国农村发挥巨大作用的经营手段被引入城市商业领域。

    2月22日,劳动人事部又发出通知,要求积极有步骤的推行劳动合同制。

    这可是我国用工制度方面的一次重大改革,等同于宣告了“铁饭碗”时代的终结。

    而2 月23 日,京城市政府继而发布《关于发展郊区商品生产,搞活农村商品流通若干政策问题的暂行规定》。

    进一步大幅度地放开了发展农村集体和个体商业、服务业的束缚。

    总之,无论从城市到乡村,还是从用工制度上,方方面面都显示出“搞活”的决心和力度。

    而思想的解放和政策的开放所带来的财富观念的深刻变革,也立竿见影地激活了人们改善生活的强烈愿望。

    这一年浮在表面上的全国个人致富明星依然是年广九,他的“傻子瓜子”作坊雇佣的人已经达到了103人,月营业额达到六十万元。

    正是在他的示范效应之下,越来越多的人心甘情愿地加入到个人致富的先头部队中,使得全国个体工商户的队伍迅速壮大。

    而与过去有所不同的是,新加入的这些人闯荡、创业,不再仅仅是为了生存,而是为了开创个人或者一个家族更广阔的生活平台。

    在这一方面,西单“服装夜市”的个体户们同样也起到了积极作用。

    作为“最早吃螃蟹”的人,他们在初涉商场不久后,就一个不拉的都成了万元户。

    由于他们中间已经有不少人捞上了“一脚踹”的“屁驴子”(摩托车)开,成了第一批“京a”牌照的拥有者。

    谁看见了都眼热,都打听。

    王府井百货大楼“服装夜市”的招商工作因此进行的就特别顺利,取得了空前的成功。

    尽管开业之后,由于管理水平方面拖了后腿,市场的口碑和反响,均不如西单的“服装夜市”那么好。

    但销售额度也是节节攀高,作为京城唯二的“服装夜市”,照样成为了东城区不可忽视的一个服装零售渠道。

    而与此同时,花城那边的服装批发生意因需求量的增多也愈加火爆起来。

    于是做服装的个体户们,越来越多的人开始不满足批货的数量,不甘心被从中再被“剥削”一手,便开始自己跑异地购销,自己进货,甚至从事批发。

    这样一来,“倒爷”这个名词开始应运而生。

    并且很快在社会上流行,乃至成为了个体工商户们的概括统称。

    当然,经济上的变化、经济政策产生的效益,并不能代表生活内容的全部。

    要想正确的估量老百姓的生存状态,肯定有更多的部分需要考量和衡量。

    值得欣喜的是,过去想要清晰的、全方面的、彻底的了解这些信息是一件特别难的事。

    但现在可完全不一样了。

    因为这一年,随着人民生活水平的提高,同样也是电视机普及率爆发增长的一年。

    那么毫无疑问,当愈来愈多的电视机取代了过去家庭中神龛或祖先牌位的位置,变成了一个家庭每天晚上簇拥的中心,继而催生的就是电视节目的多样化。

    于是一种家庭欢聚生活的模式从此奠定,一个崭新的视觉历史就此开始了。

    汹涌澎湃的大众文化潮开始真正影响社会价值观、生活方式,甚至还改变了民俗。

    至于说到具体的民生状态到底如何,其实有心人只要观察一下电视节目,就可以知道的差不多了。

    比如说,国家电视台的第一位播音员沈力,担任了《为您服务》栏目的主持人。

    这个贴近人民生活的新栏目,不但第一次固定了播出时间,每周一次,每次二十分钟,也设有很多服务性的小栏目。

    像如何照相的“摄影咨询处”。还有《小辞典》、《集邮》、《家事》、《老年顾问》、《答观众问》等在生活中实用的小板块。

    仅从这些栏目名目,我们就能知道社会上人们关心的热点聚集在何处。

    正是这一年,相机开始进入寻常百姓家。

    据统计,1978年全国照相机拥有量为17.8万架,相较而言,1983年这一数字已增至94万架,整整翻了四倍有余。

    从此全家聚会时照一张全家福,不再是什么遥不可及的奢望。

    另外,集邮经过几年来的发展,已经成为了官方肯定,全民热衷的收藏行为。

    而因为洪衍武幕后插手和干预,票面八分钱的“猴票”,在集邮爱好者之间,也已经飙升至三十五元一张。

    不但提前两年成为了众所周知的热门集邮品种,也远远偏离了原有历史轨道,此时应有的三元价格。

    以此来计算,洪衍武光手里“猴票”的价值就已经高达一千四百万。

    真是一不留神,躺着睡觉就成了内地首富啊。

    很有点儿“沙子一袋子,金子一屋子”的意思。

    再比如说,电视为了引导年轻人梳理积极向上的生活观,也使出了浑身解数。

    春节之后,根据张海迪事迹为素材拍摄的三集电视剧《生命的故事》轰动全国。

    这部电视剧中有许多感人的画面,瘫痪的玲玲不甘在残酷的命运面前屈服,选择了自己谋生的道路。

    在坚守生命价值,寻找人生乐趣方面,这个姑娘无疑要付出比正常人更艰巨的努力。

    由于电视工作者真实的表现出了人性深处永存的希望,这部电视剧与青年报发表的专题报道《是颗流星,就要把光留给人间》共同掀起了一场“学习张海迪旋风”。

    张海迪因此名噪一时,并获得了两个美誉,一个是“八十年代新**”,一个是“当代保尔”。

    伟人甚至亲笔为她题词,“学习张海迪,做有理想,有道德,有文化,守纪律的**新人”。

    另外,在谢晋导演的同名电影诞生前,山东电视台制作的三集电视剧《高山下的花环》,也唤起了人们的爱国主义情怀。

    和电影作品相比,电视剧虽然玩不起什么大气魄,但也绝不默默无闻。

    它凭着自己的平和、亲民性,和高效的制作时间,一直再持续赢得自己的份额,开拓新的空间。

    当然,这一年同样也是引进剧的狂热年份。

    与期待过高,反响平平,反应国家女排事迹的电视机《中华姑娘》相比。

    三月份播出的日本电视连续剧《排球女将》,却是在注重娱乐性前提下,以商业性的剧情,在屏幕上演绎着对爱国、励志等积极意义的多重解释。

    剧中主角小鹿纯子的灿烂笑容不但征服了万千青少年的心,掀起了一场“小鹿纯子头”风潮。

    剧中日本女排的魔幻战术,也在共和国女排与日本女排交锋,连战连胜的辉煌战绩覆盖下,成为了一种颇具喜剧效果的衬托。

    让国内观者只觉得分外可爱,毫无对手之间的排斥感。

    当然,紧跟其后播出的香港电视剧《霍元甲》就更符合国人的审美了。

    这部电视剧不但延续了电影《少林寺》在民间点燃的“功夫热”。

    主题曲《万里长城永不倒》传唱一时,连主演黄元申的“大势分头”也达到了与“小鹿纯子头”同样的效果,成为男青年追逐的时髦发型。

    不过正是因为电视机越来越多,电视节目越来越丰富,它对老百姓生活影响的程度越来越高。

    如何保证电视机画面的质量,也成为了这一时期老百姓最需要解决的生活难题。

第七十八章 绝招

    在有线电视时代到来之前,由于电视信号的传输主要受地面情况和天气状况影响,看电视就像庄稼生长要依赖天时一样。

    除了人为的停电以外,热衷于电视节目的观众们最怕的事儿,莫过于遇到恶劣天气了。

    这不,这天刮大风的晚上,水清家就好好的热闹了一场。

    敢情在电视剧《排球女将》即将开始的时候,打开的电视屏幕一下模糊了,不但雪花增多,喇叭里还发出刺啦刺啦的声音。

    这让一心一意等着节目,特意留在屋里刷碗的水婶如何能忍?

    老太太风风火火就招呼上了。

    “他爸,快调调,快调调呀,可千万别耽误了!”

    水庚生就赶紧去调天线,可没想到连着捣鼓了半天,电视也没有什么起色。

    反倒连原有的图像也开始扭曲了,上下纷乱,彻底成了一锅粥。

    这水婶还不急?那是连抱怨带埋怨。

    可这有什么用啊?反倒更让水庚生心烦意乱,越弄越完,最后电视“刷啦刷啦”成了一片雪花,什么都不见了。

    此时还是水清提了个理智的建议,说别折腾了,还是干脆把天线归原位,微调试试得了。

    水澜和水涟听了都紧着附和。

    一个说“没关系。在大操场看电影还在银幕后头反着看哪,能知道故事就行了。”

    另一个说,“有个影儿总比一点看不见强多了,怎么也能知道情节走向啊。”

    就连水晓影哭闹着喊,“要看,要看。晴空霹雳,流星火球!”

    这样水婶就不能再吹毛求疵了,马上批准照此方针执行。

    还别说,这么一来,电视倒是清楚多了,总算是赶上了《排球女将》的片头。

    只是大人们没事儿,都能克服困难,看得津津有味,挺入戏。

    可水晓影因为年纪小,理解力有限,却忍受不了电视噪音对台词的干扰了。

    没看了一会儿,她捂着耳朵就直嚷嚷。

    “吵死了,吵死了!她们说什么我听不清!”

    没辙,水婶又捅了丈夫一下,“他爸,你还得调一调,这噪音孩子受不了。”

    跟着就唉声叹气地念叨。

    “这电视这事怎么了?刚买来的时候挺好啊?怎么现在越来越不清楚?小武那小子卖我的,不是有毛病的处理货吧。”

    而因为水庚生动手,电视再次恢复花白,被打断了兴致的水澜没好气了,就同样拉不出屎来赖茅房地抱怨。

    “妈,要我说,都赖您。谁让您图便宜,非找洪老三买的,这不,便宜没好货吧。”

    水婶当然不爱听了。

    “瞧你这话说的!再便宜也二百多块呢!便宜没好货?那不成!真要有质量问题,我就得找那小子换个好的!”

    而这下子水清一听也不干了,她得替洪衍武伸冤哪。

    “哎呦,妈,就没您这样的。当初可是您嫌商店里的电视贵,想买手里又没有电视机票。我才开口求的小武。人家那电视可是正经的‘牡丹’,商店小五百呢。卖咱这么便宜还有什么可挑的啊?说是走内部渠道,不定搭了多少人情。再说,人家给没给你发票啊?真要有质量问题,那也得咱去找厂家啊。再说了,退一万步讲,现在一张电视机票就能卖个几百块啊。您这都能怪上人家,可真是得便宜卖乖……”

    而见两个女儿都数落自己,水婶就更恼羞成怒了,面子下不来,索性连珠炮似的开始对大闺女发作。

    “怎么着,你这是说你妈呢?我还告诉你,不管怎么说,谁卖给我的东西,谁就得管到底。冤有头债有主,出了事儿老太太我不找小武子找谁?你别成天的胳膊肘外拐。”

    “对了,我还没说你的事儿呢。你像是在‘北极熊’上班的人吗?别说罐头、果汁没见你拿回来过,找你要点吸管穿门帘子都没动静。你还干部呢?不如个工人。”

    “还有,你都二十七的人了,说话就奔三十了。你自己的事儿怎么不知道着急啊?别人家那早该生自己的孩子了,你还在打独身,让妈怎么放心得下……”

    得,这下连水涟也无法无动于衷了。

    出于对大姐的亲昵和对洪衍武提供琼瑶小说的感激,她必须坚定地站在水清一边。

    “妈哟,您可别听我二姐的!怎么说风就是雨呀。什么电视有毛病啊?懂不懂?这是因为咱们周围电视多了,估计是相互抢信号抢的。”

    “您也别胡搅蛮缠数落我大姐,我大姐是干部,不是小市民。哪儿能胡乱往家拿东西?那不犯错误啊?让底下工人看见成什么样了。再说了,小武哥和泉子哥,也没从厂子里拿过东西啊……”

    “最关键的……不是我说您。您怎么能当着孩子无所顾忌的胡说呢?晓影都五岁多了,越来越明白,您说话真得注意点……”

    好嘛,仨闺女啊,都跟自己杠上了。这水婶还不邪火横生啊?

    不管谁有理谁没理,她心里都憋屈,都委屈,觉着自己含辛茹苦是拉扯了仨狼崽子。

    情绪一泛滥,眼瞅着就要自艾自怜地落泪。

    可也巧了,正说到这儿的时候,水涟偏偏想起了一件事。

    结果不但攻克了电视信号的科技难关,也一下化解了水婶即将哭天喊地的悲情。

    “爸,我想起来了。我们同学说,他家电视一不清楚,就让他爸手握在天线上,然后一下就清楚了。为这事儿,他还问过物理老师,老师说人体就是电容,也可以增强信号。不行的话,您也试试吧……”

    还甭说,这主意倒真绝。

    被电视信号折腾的一头汗水的水庚生听罢,单手拎着天线,在空中一转,电视画面立刻就清楚了,“刺啦”声也小多了。

    水家全体女性不由集体鼓掌。“好,效果好多了!”

    可好是好啊,却真的一点不能撒手。

    水庚生刚一撒手,雪花立刻就飘下来了,噪音比先前还大。

    水婶立刻歪着嘴叫。

    “他爸,赶紧弄好喽。你比天线好使。”

    被电视信号折腾出一头汗水的水庚生也只得再次抓住天线。

    “这回怎么样?”

    嘿,立竿见影,水澜马上回应。

    “好啦,好啦,您千万别再撒手啦。”

    水庚生却不禁苦笑起来。

    “不会老这么抓着吧?这还带着电呢,我握着,手有点麻啊。我说涟儿,你们同学的爸爸是怎么办的?就这么一直拎着吗?”

    水涟只有无奈地摇头。

    “对,麻是常事。可没辙,一撒手它就回去。”

    但更绝的是,她歪头想了一想,居然很认真地又说。

    “不过……不过听说,有时候实在受不了,他爸还有个办法代替。就是往天线上挂两三斤生猪肉……好像也能管用……”

    这话一说,别说水庚生的鼻子差点没给气到脑瓜顶上。

    屋里一干女性,也全都笑得不能自制了。

第七十九章 惊呼

    想当年,供着祖宗牌位才不过用些小米和饽饽,水婶自然舍不得拿两三斤的猪肉来伺候“电视神”。

    所以穷人穷办法,这份苦差,就得由家里唯一的男人水庚生来担着。

    可别看水婶没什么文化,但她也是个敢想敢干的主儿。

    她居然都敢打公用电话痛斥电视台。

    非跟人家说,放电视剧应该一晚上放个十集八集的,你们老跟羊拉屎一样抻着人,忒缺德。

    她又哪儿会怵头跟洪衍武办交涉呢?当然是怎么对自家合适,她怎么来了。

    所以几天后,3月13日这个礼拜天差不多十一点的时候,水清就惊讶地发现洪衍武和陈力泉带着个稀奇古怪的竹竿子来家里串门来了。

    “哟,你们俩这手里什么东西?”

    瞅着那竹竿子尖儿上绑住好几根铝管儿和铜管儿的,尾巴上还挂着一大团的电线,水清实在是看不出所以然来。

    陈力泉的回答更是完全让她没有想到。

    “姐,这是户外天线,给电视用的。你们家电视不是不清楚吗?我们俩就找人订做了这个,等接上了就清楚了。”

    于是吃惊的同时,水清也免不了犯迷糊,说话都结巴了。

    “哟,这事儿我怎么不知道啊?这事儿……谁跟你们说的啊?这也太……太麻烦你们啦……是不是……”

    而就在这时候,不用水清再查问,作为幕后操手的正主儿就主动露面了。

    水婶从厨房里一探头。

    “这事儿我说的,我让他们来的,有什么麻烦不麻烦的,这是他们应当应份的。”

    而当她隔着老远一看见洪衍武他们带来的东西,脸上却全是不情愿。

    不为别的,这老太太对新鲜事物打心里有一股天生的抵触。

    “我说小武、泉子,你们这玩意儿真管用吗?可别弄不好,再来个猴子捞月,白忙活啊。”

    洪衍武当场拍胸脯作保。

    “绝对没问题啊,这可是东风电视机厂的师傅严格按照设计图给做的,就是出‘昆仑’电视那厂子。您别看简简单单就些铝管铜管组合在一起,可只要把这玩意高高地装在房顶上,接受效果特别好,这是科学。”

    陈力泉还补充说明呢。

    “水婶儿,我们刚给东院我干爸干妈那儿装完。有了这个,电视连一点双影儿都没有,就是清楚。您放心,水师傅再不用天天的假冒天线了。”

    这样水婶儿才翻了翻眼珠子,带着勉为其难的劲儿,点了点头。

    “反正我也不懂,你们说行,那就先试试吧。不过丑话说前头,要是不好使,我可不依。你们还得给我想办法,什么时候解决了什么时候算完。”

    好嘛,事实真相这一揭开来,水清可真是不好意思了。

    特别是母亲某些过分的言语,当场让她是面红过耳啊。

    就为这份不讲理,她都有点急眼了。

    “妈,您可真行,还真找人家去了!什么应当应份的?这压根就不关人家的事儿,帮您是情分,不帮才是本分。您真好意思的呀!”

    跟着低头就摸兜儿。

    “小武,泉子,对不住啊,我妈脑子糊涂,给你们添麻烦了!姐谢谢你们!你们为这事垫了多少钱,姐给你们。不许不要啊。”

    可她急,水婶儿更急。

    当场就从小厨房里奔出来了,过来就按住水清拿钱的手,把她往屋里撵。

    “这都是我已经说好的事儿,你捣什么乱啊你?你糊涂我糊涂啊?快回屋忙和你自己的去。哪儿还都有你……”

    水清也不干,拼命挣扎。

    “妈,这事儿您亏不亏心啊,够麻烦人家的啦,您还想让人家帮忙带贴钱啊……”

    好嘛,理念相悖的娘儿俩,这又针尖儿对麦芒的干起来了。

    别说把屋里写作文的水涟给招出来了,隔壁几户邻居也有探头探脑的了。

    洪衍武一看,觉得不是事了,怕扩大事态,赶紧来劝架。

    他当然得先紧着哄水婶。

    “婶儿,婶儿,您别生气。我清儿姐人大气,可是不懂行市。说白了,这东西就一点工业边角料,靠别人友情支持做的,根本不值什么。我还能要您钱吗?开玩笑呢。您放心,这点事儿说开了就完了,您娘俩也别为这个互相计较了,不值当的,对不对?”

    跟着就故作夸张的一个劲嗅着鼻子。

    “哟,这什么味儿啊?真香啊!您今儿蒸包子啊?还茴香馅儿的。不瞒您说,有日子没吃这口儿了。不跟您见外,我们可得蹭您几个啊。”

    嘿,这下把台阶送到水婶儿脚跟前儿,她可得理了。

    先是冲洪衍武满应满许,“嘿,兹要你们把问题给我解决了,包子不但管够,还有粳米粥呢。”

    然后得意的扬起下巴颏,冲水清一哼。

    “听见没有,我不白使唤人,还管包子呢。瞧人小武多明白事理,就你个臭丫头小心眼。”

    哪知道水清一开口就把她话给堵上了,揭破的真相说得她直脸红。

    “妈呀,您没事吧?您也不想想,小武他们什么没吃过?天天白送您的菜丝肉丝又有多少了?这是跟您客气呢。一个茴香馅儿包子,您也宝贝似的挂在嘴上?”

    眼瞅又要起争端,好在洪衍武可不肯坐等功亏一篑了,他紧着冲水清挤咕眼。

    一边口称“姐姐,我可没客气啊。真是想吃了。我和泉子中午至少得一人五个。”

    一边又假借派差事来支走水婶。

    “婶儿啊,咱就甭耽误工夫了,您赶紧把梯子给泉子找来,您好继续做您的饭去。要不等大叔回来,见桌面是空的,可该埋怨您了。我们干完了也就饿了不是?”

    这样水婶儿才终于瞪了闺女一眼,转头带着陈力泉去了。

    只是走的时候老太太还有些气不平,嘴里可没拉下数落。

    “这丫头,哪儿是我亲生的啊?老跟她妈抬杠,就知道跟妈耍威风。”

    没想到洪衍武顺口还敲上了锣边儿。

    “婶儿,抬杠也是一种乐趣。不是谁跟谁都能抬的。你们这才是亲娘俩呢。”

    得,这句话总算把老太太逗乐了,一股怨气儿就此化为无形。

    可到这儿,调解工作还不算完。洪衍武还得继续宽慰水清呢。

    洪衍武的意思是,知道水清是替他们着想。

    可他也表示,这点事就是捎带手办的,反正自己家也正巧要按电视天线,就是觉得没什么才没告诉水清。

    什么都不冲,冲着他们间的情分,难道还过不了这点事儿吗?

    反倒是水清,实在没必要跟水婶争执,哄着老太太高兴就完了。

    她非当面锣对面鼓分个明白,让老太太下不来台,这又何必呢?

    总之,这份热情、真挚和周到,让水清听了不能不感动。

    所以大姑娘也没废话,根本不容洪衍武再客气,就掏钱指派水涟去副食店买酒买熟食去了。

    还甭说,户外天线这东西还真管用。

    自洪衍武扶着梯子,由陈力泉上房把天线调到了正确的角度后,电视画面中的雪花、杂音还真的都绝迹了。

    特别是京城电视台贼清楚,一点双影都不带有的。

    给屋里负责看画面质量的水清高兴坏了,乐得拍巴掌的直说好。

    可就在洪衍武喊着问水清最终意见,能不能把天线固定的时候。

    万万没想到屋里却突然传来水清“啊”的一声惊呼。

    下意识间,洪衍武还以为她看见了老鼠呢,赶紧开门而入。

    没想到水清却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屏幕。

    等他唤了她好几次之后,她这才嘴唇颤抖无比慌张地指着电视播放的新闻画面,扭头压着声儿告诉他。

    “小武……小武,我……我在电视里看见晓影的爸爸了,他……他现在是市长秘书!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第八十章 百分之十

    怎么办啊?

    凉拌。

    这就是洪衍武的回答。

    当然,他可不是成心拿水清打镲,他的意思其实是要水清保持冷静。

    于是为了帮助她认清局面,反过来,他又接连问了水清好几个问题。

    “清儿姐,你真的看清了吗?会不会认错?”

    “好,就算市长身边真的是他,可他知道晓影在你这儿吗?就算他知道孩子在你这儿,也未必找你来要孩子啊?否则当初他干嘛扔下母女俩啊?”

    “再退一万步讲,就算他真找上门来找你要孩子,可他也没办法证明,他是晓影的亲生父亲啊,对不对?”

    “所以说,姐姐,你这可真有点自己吓唬自己了。有人可统计过,说人生的担忧,百分之九十以上都是没必要的,你自己琢磨琢磨呢……”

    一句句话赶话说到这儿,水清自己都乐了。

    对啊,既然连个苗头都没有,那急什么急啊?不纯属是瞎着急嘛。

    她是越想洪衍武的话,越觉得自己实在是可笑。

    人家这才是旁观者清呢。

    像这种杞人忧天的事儿,居然会发生在自己身上。由此可见,什么事都是关心则乱了。

    所以不好意思的笑了一笑,她心里也就踏实多了,刚才升起的心慌意乱则全扔在脑后边去了。

    至于水家的电视信号问题,此后也是真解决了。

    仅有的后遗症,除了刮大风的时候,水庚生偶尔得搬梯子调整一下天线被吹歪的角度,这方面就再没有什么可糟心的地方了。

    当然了,对水家房上旗杆一样的天线,邻居们看着新鲜也是肯定的。

    便有不少人来打听使用效果和安装价钱。

    但对这个,水婶嘴上可就没有把门的了。

    她有什么说什么,不但一通显摆信号多么好,还炫耀洪衍武和陈力泉是白给自家装的。

    结果弄得好些邻居也去找洪衍武、陈力泉要他们帮忙装天线。

    尽管各家各户登门时都没好意思要求白装,可说到价钱时,也都没忘了顺带提一提水家的情况。

    那话里话外的意思,既然都是街里街坊的,你们俩总不好太厚此薄彼吧?

    那得了,洪衍武便索性连东院带西院,统统都自己大包大揽应承了给白装天线。

    这一共十一户,那就是二百多块啊。

    这才换得大家的喜笑颜开和交口称赞。

    只是为了这事儿,水清自然更觉得过意不去了,关上家门又不免对水婶好一通埋怨。

    而她自己绞尽脑汁也没什么好办法补救,最后只能用挂历精心做了两个纸钱包,送给了洪衍武和陈力泉,算是聊表歉意和谢意。

    说起纸钱包这东西,也是这一年在“北极熊”的女工里刚刚流行开的时尚。

    用“大美人”挂历当封面,里面分出了若干层,外面还钉上了一颗纽扣,装个十几块的“身家”,还挺像那么回事。

    水清更是心灵手巧里拔尖儿的,她不但学一次就会了,而且因为知道陈力泉喜欢岑冲,她还特意把电影中“小花”的笑脸,折在给他的钱包正中当封面。

    等轮到再给洪衍武折呢,她用的可就是《虎口脱险》的经典镜头了。

    身着乐队指挥斯丹尼斯拉斯骑在油漆匠奥古斯丁脖子上拍头盔的诙谐画面,也是相当符合洪衍武爱开玩笑的性情。

    所以最后折成的成品一亮相,别说洪衍武和陈力泉看了挺喜欢,各自赞不绝口,也彻底掀起了观音院两个院各家各户的集体效仿。

    过去的流行就都是这样,人带人,人教人,像传染病一样迅速普及。

    根本不用质疑,就照这种传播速度,用不了多久,这玩意必定会成为全城风行的手工玩物。

    总而言之,日子就在洪衍武和陈力泉挨个给各家邻居上房蹬瓦,和院儿里大姑娘小媳妇的裁剪挂历中,不经意飞快地朝前滚动着。

    伴随着火烧五分钱一个,棒子面一毛二一斤,土豆一毛五一堆儿的日常,转眼就又到了三月底。

    可就在老苏和俞宛妤又给东西两院的邻居们下了喜帖,大家开始期待“五一节”到来,观音院添丁进口,要喝这一对半路夫妻喜酒的时候。

    偏偏冷不防天上突降一个大霹雷劈中了水清。

    敢情3月25日下午,就在台湾电影《搭错车》在京城影院开始公映的这天。

    水清已经淡忘的事儿,她头几天最担心的情况,竟然真的发生了。

    居然真的有一辆不该来的红旗轿车开进了“北极熊”厂,有人代表水晓影的生父罗阳来找到她的头上,索要孩子来了。

    这个突如其来的意外,当场就让水清整个脑子都懵了。

    她真的没想到,百分之十的偶然概率居然就让她给赶上了。

    这就应了民间官位流传的那句话了,“重大的事情其实都是有预兆的,而人的悲哀却在于往往会忽略了这些预兆。”

    好在孩子给不给的,这也不是几句话就能定下来的事儿,还且有的磨,有的商量呢。

    于是草草应付过这个场面之后,水清就跟厂里请假火速赶回了家里。

    同样的,惊闻这个消息,水婶也是当场震惊啊,那真是麻爪了。

    谁能成想,好么样儿的,会有这么一出噩耗传来啊。

    所以水婶手足无措下,着急忙慌的一个电话就把还在班儿上的水庚生和水澜给叫回来了。

    最终不但水家全员先后赶回来开会,就连早早下班,在小厨房里正练刀工的洪衍武,也在水清的极力坚持下给请过来一起参与商量。

    当然了,除了被陈力泉抱走看电视的水晓影,聚坐在这屋里的水家五口人,就没有一个不愁闷的,气氛凝重至极。

    平日极为节俭的水庚生,简直跟不过了似的。

    直接撕开了一包新烟,一根接一根地闷头抽着。把整个屋里的空气都熏成蓝的了。

    水婶则是龇牙咧嘴地唉声叹气,眼神飘忽。

    水澜和水涟这俩丫头呢,都是一个劲地叫嚷。

    “这个时候想起要人,早干嘛去了?不给!不给!”

    不过话说回来,还就是洪衍武算是理智的,还能和水清商量点正事儿,否则就光剩下情绪化的宣泄了。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12523/ 第一时间欣赏重返1977最新章节! 作者:镶黄旗所写的《重返1977》为转载作品,重返1977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重返1977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重返1977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重返1977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重返1977介绍:
玩主,院派,佛爷,圈子,老炮,杆儿犯……演绎京城江湖,
军帽,仔裤,外烟,彩电,金庸,霹雳舞……历数流行风潮,
西单,东单,前门,红桥,秀水,三里屯……满目繁华喧嚣,
票证,高考,返城,待业,下海,铁饭碗……记述百姓生活。
带你去看一个真正的1977年的京城,讲述咱老百姓自己的故事。
洪衍武语录:
流氓混蛋不混理!重返1977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重返1977,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重返1977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