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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镶黄旗     重返1977txt下载     重返1977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十章 条件

    都说功夫不负有心人,这大概是真理。

    因为就在1982年12月4日,我国新宪法把个体经济正式定义为社会主义公有制经济的补充,并且做出保护个体经济的合法的权利和利益承诺性的这一天。

    同时也是第九届亚运会在印度新德里闭幕。我国宣布共获得金牌61块,首次跃居亚运会金牌总数第一名的这一天。

    洪衍武和陈力泉终于得偿所愿,促使“张大勺”松了口,答应了传艺的事儿。

    当然,这绝不是因为他们频繁的请客、献殷勤、耍花腔之故。

    真正的原因,其实是他们“偷艺”、苦练的心劲儿,打动了“张大勺”。

    敢情自打洪衍武和陈力泉见过“张大勺”的“金毛狮子鱼”后,他们就觉得分外惊艳,为此念念不忘。

    后来越琢磨吧,就觉着这道菜制作过程简单明了,很有试一把的冲动。

    于是俩人说干就干,这样一个月以来,他们就在陈家的小厨房里,每天不间断的炸鱼。

    总共耗用了上百条鲤鱼,好几桶油。

    为这个,洪家的餐桌就没断过烂布条子一样的鱼,东院儿和西院儿的邻居们也轮流跟着沾光。

    直到陈家的垃圾桶,都已经成了附近家猫、野猫定时光顾的大会餐聚点了,他们的鱼才终于炸得像个样儿了。

    只是光好看没用啊,味道怎么弄都不好。

    王蕴琳的糖醋汁儿倒是还可以,可那是家常味儿。

    所以为了最后调味的一步,洪衍武和陈力泉也就不惜用两瓶茅台当学费,再去求“张大勺”给指点指点了。

    而结果就是,这一天俩人把一早儿刚炸好的两盘子半成品的鱼一端出来,当场就让“张大勺”吃了一惊。

    因为老爷子非常清楚洪衍武和陈力泉那两下子能耐,更知道这道菜的诀窍就是吃苦、勤练。

    他自己当初不就说过吗?犯懒、怕苦的主儿都学不会。

    一个月居然能把鱼炸出狮子狗的模样,已经是其志可嘉了。

    他完全猜得出来他们俩,背后付出了什么。

    可到这儿,吃惊也才刚刚开始。

    “张大勺”很快就被俩小子又给震了一家伙。

    因为他发现,“摇头摆尾”的姿态弄得最好的陈力泉,技术水准居然没反应在手上。根本看不出什么受罪的痕迹。

    反倒差一些的洪衍武,手却被油熏得脱皮了。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结果一打听,洪衍武立刻眉飞色舞、滔滔不绝的吹起来了。

    他说陈力泉手上有真功夫,是铁砂子里练出来的。

    别说炸个鱼没事儿,空着手还能碎核桃呢,把肉里的骨头给抽出来。

    这“张大勺”哪儿信啊?他简直把洪衍武当成卖大力丸的了。

    可偏偏洪衍武随后拉着陈力泉现场表演了一番,居然用事实证明了是真的。

    就这憨小子剥核桃仁,他能一点点掰碎了外壳儿,弄出完完整整的来。

    一个猪棒骨给他,也能几下就把筋给揉吧断了,干干净净把骨头抽出来。

    好,有这本事,弄个“三套鸭”还费劲吗!

    谁能承想,练武竟然是专门培养厨子的好办法啊?

    而更让人没想到的是,当“张大勺”再问起他们刀工怎么练的时候,洪衍武的身上居然也闪现了一下智慧的小光儿。

    敢情他们片鱼的时候,片出横片来还好说。可随后想再弄成鱼肉丝的时候,可就难了。是洪衍武后来想出个取巧的法子,用剪刀剪。这下才解决了问题。

    这小子说的时候还有点不好意思呢,以为“张大勺”会说他。

    可说者惭愧,闻者明白啊。

    实际上,在不影响菜品质量的情况下,找省力方便的法子,这并不能叫做偷懒。

    “张大勺”的刀工也不是几天就能练就的,他心里最清楚,好些刀工不佳的厨师,为了做这道菜,其实就是遵照这个办法来的。

    这洪衍武能无师自通,能自己琢磨出来这个法子,这说明什么?说明他不仅有脑子还真下心思了。

    所以说,还别看这小子没陈力泉这般功夫,可从他身上体现出来的,反倒是更重要的素质。

    这就是才力。

    只有这样的人,才有可能把一个水芹、一味酱料做成珍贵新颖的菜。

    反过来,如果一个厨师不肯动脑子,只是一味地苦练技术。

    尽管也能够承袭传统技艺,成为手艺不错的大厨,但距离名厨却永远有一道跨不过去的天堑。

    那么想想看吧,见着这么两块材料,人都已经活到六十多的“张大勺”,是个什么心气儿啊?说不欣喜是不可能的。

    说白了,他就觉着,自己要不收这俩徒弟,都感到对不起自己的手艺,更对不起祖师爷似的。

    就这样,“张大勺”索性就借着这件事,彻底把话给挑明白了。

    “我现在知道你们俩是真想学点本事了。既然你们有这个诚心,也有这个毅力。可以,我可以教给你们。但我也有几个条件。你们得先听好了,做到了我才肯教。”

    “一,就是我授艺不收徒。什么意思呢?我教你们本事,但咱们没有师徒名分。以后你们靠这本事吃饭行,但永远不许对外打我的招牌。为什么?因为我早就不信师徒关系了。现在的师徒算什么师徒?徒弟对师父压根就没什么义务,师父也不用替徒弟背责任。所以咱就别来这虚套子了。什么承诺都是狗屁,说的再好也没用。”

    “二,就是本事不能白教。不管什么时候,传艺也是安身立命的东西,是前人多少代总结出来的能耐。你们学会了,好处不尽,永远就有了饭辙。反过来,教会徒弟,饿死师父却是在论的。所以我的意思,咱还得按过去的规矩来。至少学徒三年吧。这三年你们工资全都得归我,做得到吗?你们俩要不要回去合计一下啊?”

    还甭说,这对一般人为难的条件,对洪衍武和陈力泉还真不算个事儿。

    说实话,他们现在的感觉,除了更加好奇“张大勺”过去到底经历过什么,也只觉得惊喜。

    那既然“张大勺”的态度如此难得的松动了,朝思暮想的愿望实现在即,那还有什么废话说的啊?

    有什么都现放后头吧,赶紧敲死吧,免得变卦。

    于是哥儿俩忙不迭的满口答应。赶紧躬身行礼,两瓶酒随后奉上,也正好应了景儿。

    而这一天,“张大勺”教给他们的就是“金毛狮子鱼”的几个技术要领。

    一是片鱼时,起刀要薄,越到鱼头越厚。

    二是怎么挂面糊,怎么捋顺鱼肉丝入锅。

    三是炸的时候控制油温,七成热调整形态炸三分钟,之大火定型再炸两分钟。

    而最后,就是拿番茄酱,白糖、白醋和橘子汁熬出的糖醋汁了。

    不得不说,名师的指点,确实具有奇效。

    当天晚上,洪家的餐桌上终于出现了一道像模像样“金毛狮子鱼”了。

    尽管洪家人早就腻了鱼味儿,但那诱人的色泽和香味一闻就非比寻常。

    大伙儿只伸筷子一尝,便撒不开手了,很快就把洪衍武和陈力泉共同协作的这道菜给吃光了。每个人都赞许有加啊。

    别说徐曼丽和洪钧尤为喜爱,就连洪禄承都说,满可以卖个五六块钱,够给个小馆子当招牌菜的水准了。

    而这也仅仅是“张大勺”,说可以打四十分的水平,实际上还不及格呢。

    所以就凭这个,可以说洪家老店重张的事儿,乃至再重现昔日的买卖兴旺,已经算是有了指望。

第五十一章 自助餐

    都说民以食为天,这同样是真理。

    不管东方人还是西方人都得吃饭,谁也不能饿着肚子活着。

    谁努力工作的第一目标,也是先把肚子填饱。

    这不,自从有了稳定收入之后,安杰洛这小子身上发生的最明显的变化,主要就体现在“吃”这方面了。

    先是吃上了意大利面、牛排、红酒,后来又有了买上等乳酪和对虾的经济能力。

    到现在为止,他的厨房是真正彻底的改观了。

    冰箱里不但放满了各种黄油、芝士、肉食、香肠和海鲜,橱柜里方糖、咖啡、红茶、干果和饼干一应俱全。桌上的水果盘里更是时常更换品种。

    为此,安杰洛这小子不但变得满面红润,精力充沛,同时也对自己的未来愈加乐观起来。

    特别是在他以极佳的价钱成功兜售出一批龙口村的工艺品,并且把这笔额外的外快汇到了自己在美国的户头上之后。

    他就更庆幸自己在这个神秘国度交到的好运了。

    说实话,他做梦也没想到,在华夏这个极度贫困落后的国家。他居然能够养活自己,还有余力照顾和补偿一下远在美国的妻儿的。

    所以他不能不对赏他饭碗的洪衍武、陈力泉心存感激。

    甚至爱屋及乌,对“小媳妇儿”这个每天不苟言笑,像看驴一样看着他干活的“监工”都抱有几分好感。

    但话说回来,感激是永远不能和利益划等号的。

    得陇望蜀是人的天性,想一就想二,也是私欲使然。

    特别是对于安杰洛这样有着特殊背景的外国人而言,永远不知足,压根就是理所应当的,无需承担任何道义上的负担。

    所以当这小子逐渐和陈力泉、“小媳妇”熟悉之后,特别是在他发现,洪衍武他们这群看似凶神恶煞的主儿,竟然从未干过什么杀人越货的违法勾当之后。

    他也就很难再克制自己的蠢蠢欲动,决定必须要为自己重新争取一个相对有利条件了。

    只是还有一点,由于一直生存在利益至上的生活圈子里,他也懂得涉及到金钱的要求是何等的敏感,是最容易引起仇怨的因素,处理不好就会适得其反,惹祸上身。

    即使他清楚的知道绝不存在客死异乡的风险,但突兀惹怒了自己的老板,丢了饭碗也不是他希望的事儿。

    那么他就必须得把要求控制在合理的程度,手法上也要艺术一些。是既不能让对方觉得自己开价过高,也不能让对方感到被冒犯。

    于是这样一来,他考虑再三,就通过“小媳妇儿”对洪衍武和陈力泉发出了邀请,希望他们俩可以在12月25日一起大驾光临,参加外交公寓举办的圣诞餐会。

    以便于他在餐桌上委婉地提出自己的要求。

    不得不说,这一点,东方和西方都是一致的。

    那就是美食和美酒可以让人愉悦、放松,在用餐的场合,很有利于解决一些看似敏感或尖锐的问题。

    而且正因为看起来不那么正式,也就给彼此留下了余地。

    只是很可惜,天算不如人算。

    洪衍武和陈力泉尽管已经答应了安杰洛。但在这一天早上,因为临时接到了杨卫帆的电话,他们的安排不得不临时变了卦。

    因此这天晚上最终代表他们前去赴宴的,只有“小媳妇儿”一个人。

    就连他老婆“小奶酪儿”都没能陪同出席,因为家里还有三个弟妹需要照顾呢。

    那么没办法,安杰洛也就只好退而求其次,希望“小媳妇儿”能转述自己的意见,代为美言几句了。

    应该说,其实这顿饭在刚开始的时候,还是有个良好的开篇的。

    因为这顿饭是自助餐的形式,在西方又叫“布菲”(buffect)。

    荤菜主要以烤鸡、炸鸡、牛排、炸鱼、熏肉为主。

    蔬菜大多是生的,如西芹、洋葱、蘑菇、乳酪、通心粉,法式炸薯条、披萨、色拉、土豆泥什么的。

    此外还有各色水果和冰淇淋。

    而且照顾不少共和国的官方客人,还额外准备了炒饭、炒面和汤粥一类的华夏美食。

    那绝对是五光十色,琳琅满目,中西合璧,应有尽有啊。

    “小媳妇儿”何尝见过这样的情景?

    在刚走进外交公寓餐会现场,他最直接的观感那就是“震撼”二字。

    随后在听说可以任人取食之后,更是以为我们的国家已经局部实现了**呢。

    尽管安杰洛随后告知,说餐费是二十五人一人,而且食物是不能外带的,让他有些小失望。

    可毕竟也是很承情的,觉得这外国哥儿们还挺够意思。花五十块请他吃顿饭,那还有什么可挑剔的。

    但随后慢慢的,“小媳妇儿”的感受就不怎么好了。

    这是因为我们和外国人在生活和待人接物方面,实在有不小的文化差异。

    “小媳妇儿”哪儿有洪衍武的见识啊,所以这也就注定了这一次圣诞餐会,大概率会成为误会频发,东西方互相碰撞的一餐。

    比如说把,从端着托盘拿东西的时候,安杰洛这家伙就操着不流利的汉语开始臭吹。

    说这意大利通心粉“谷德福德”,意大利披萨也“谷德福德”,烤火鸡“谷德福德”,连几片五花肉,一些生菜沙拉也是“谷德福德”。

    弄得他每介绍一样,“小媳妇儿”就碍于情面不得不拿点。

    最后端了一大托盘,都不怎么喜欢的东西。

    嘿,可这么“谷德福德”东西,安杰洛自己却反倒是东挑挑,细看看,几乎什么也不拿。

    最后这小子见一个厨师把炸大虾推出来放餐台上了,他就赶紧过去排队去了。

    好,成功弄了一大托盘回来,一屁股坐在“小媳妇儿”面前。就连客气地让一下都没有,就自顾自大吃大嚼起来。

    但这还不算什么,最可气的是,两人除了葡萄酒,还各拿来一杯柠檬水,也是安杰洛的建议。

    可就在“小媳妇儿”喝了一口,觉得真不如汽水好喝,很有点后悔听了安吉洛的话的时候。

    他又亲眼见着安杰洛把手撕大虾的油手指头,放在柠檬水里洗。

    这让人如何不窘,又如何不恼?

    好小子啊,合着你他妈骗我喝洗手水啊。真有你的嘿!

    “小媳妇儿”不由怒目而视,也不吃了,只拿眼睛打量安杰洛。

    结果安杰洛倒是察觉了,可他根本不知到底怎么一回事,只一耸肩,很可爱地笑起来。

    然后就用那两个肤色白里透红得跟猪蹄子一样的手,继续抱着大虾啃起来了。

第五十二章 斗法

    安吉洛的反应,让“小媳妇儿”简直气得脸色发紫。

    可无奈这外国二愣子压根就不懂得场面上的事儿啊。

    对这么一个“心智单纯”的人,“小媳妇儿”除了干咽唾沫又能怎么样呢?

    不过好在老天有眼,很快,安杰洛居然自己把反攻倒算的机会送到了“小媳妇儿”的手里。

    敢情呀,这家伙发现了“小媳妇儿”托盘里的东西大多没怎么动,特别是许多生菜沙拉。

    而他呢,大概是炸大虾吃油腻了,又懒得去餐台再去取,就笑眯眯地盯上了“小媳妇儿”的盘中餐。

    反正连比划带说把,那大概意思是“小媳妇”吃不了剩下会很浪费,他愿意帮忙解决这些沙拉。

    说完,见“小媳妇儿”没反对,不容二话就拿叉子往自己盘子里划拉啊。

    只可惜,这叉子对付这些东西有点不顶用。

    其他的东西还好说,生菜是尤其为难,让他挑着很费力气。

    反过来看他这副样子,“小媳妇儿”倒忽然来了精神,微微一笑,抄起手边一双“神器”开始动手了。

    只见那双筷子耍得“嗖嗖”的,这叫一个利索。

    不一会功夫,别说,苹果,鸡蛋、生菜,洋葱统统到位。

    就连“小媳妇儿”不爱吃的火鸡肉,通心粉,软的,硬的,照样夹着送了过去。

    安吉洛几乎都没反应过来,“小媳妇儿”盘子里的“谷得福得”,就一半挪到他的盘子里了。

    可到这儿还没结束呢。

    别忘了,有来还得有往啊,“小媳妇儿”又哪儿肯干赔本买卖?

    筷子抄底一夹,这样“嗖嗖”几下,小十只炸大虾就被强行“掳掠”到小媳妇儿的盘子里了。

    嘿,要说这发明筷子的老祖宗,那真是聪明绝顶。让“小媳妇儿”在这老外面前好好牛x了一把。

    看的安杰洛是直瞪眼儿啊。防没处防,躲没处躲的,全无招架之力。

    这下“小媳妇儿”可美了,一边吃着“战利品”,一边愣愣着眼儿看着安杰洛。

    透着那叫一个得意。

    嘿,这下你傻了吧?看洒家筷子耍的溜不溜?

    切,我们的文明早你们多少年,你知道吗?

    我们古代的时候,已经穿绫罗绸缎了,你们还在用树皮遮羞呢!甭跟我在这儿抖机灵儿!

    而到了此时此刻,俩人这目光里的“不服”才算是互相对上了。

    至少,安吉洛就看出“小媳妇儿”是在跟他炫耀筷子,嘲笑他刀叉笨拙呢。

    要说他还真算洋鬼子里聪明的,竟然先来了个缓兵之计,回敬了一个耸肩。

    一摊手,五官表现出十分夸张表情和动作。看那神情没怎么当回事。

    可跟着等他把盘里的东西差不多吃完了,站起来要再去取餐的时候。他就不是他了,那嚣张劲儿就上来了。

    这下子先用餐巾轻轻将嘴角揩了一下,然后指了指“小媳妇儿”也差不多空了的托盘,又冲取餐区摆了一下头。

    那意思“走啊,咱俩接着来啊。”

    看他那副刻意彰显出的“高贵”神态,就知道这是在跟“小媳妇儿”挑衅示威呢。

    这个时候当然不能含糊,“小媳妇儿”也照样把嘴一抹,点了点头,跟着站了起来。

    却没想到这次再去取食物,安吉洛竟然把他带到了烤肉的地方。

    然后他直奔刺啦冒油的铁板,跟一个正在操作的厨师说了一句什么,就要了一大块生肉。

    再之后,他又冲着厨师“好心”的一指“小媳妇儿”,就把他也给推过去了。

    那个烤肉的厨师也是外国人,“叽里咕噜”的问了一句什么,“小媳妇儿”也没听懂。

    不过看他手势倒整明白了“您要几成熟?”

    得,到这份儿上,“小媳妇儿”当然不能坠了京城爷们的颜面,他就比这安吉洛的胃口也选了一大块肉,然后大拇指又豪气,朝着安吉洛那一歪。

    再无需费什么口舌。那外国厨子登时就明白了。

    于是两块大块“西冷”,就被铁叉子扔到了铁板上扒了起来。

    而就在制作的这段时间里,“小媳妇儿”也没跟这儿傻等。

    他溜达了一圈儿,又弄回两碗热粥来。

    再回来,他冲安吉洛笑笑,同样很“好心”的,把一碗放在了安吉洛的托盘里。

    还竖起大指说,“谷得福得。ok?”

    安吉洛看看他,再看看碗里,随后很兴奋地“哦”了一声。

    “臭(粥)?thank you。好吃!”

    “小媳妇儿”则学着他的怪腔怪调说,“对,臭!好吃极了!”

    结果落座之后,和睦的表象下面就很快呈现了出互相暗算的后果。

    俩人吃牛排的时候,“小媳妇儿”先中招儿了。

    因为这次筷子可不好使了,牛排太大,太沉,根本架不住,只能用刀叉切。

    而且切开之后吧,里头还血了呼啦的。那还是生的呢!

    偏偏安吉洛吃的还真香,边吃还边“挑衅”地相劝,带着窃笑的贼性劲儿,一个劲地“颇累丝”。

    那意思,“你牛x,你就吃啊!”

    得,“小媳妇儿”还就怕激。他宁可吃坏了胃也不能丢了份!

    于是二话不说,看也不看扔嘴里猛嚼。

    可尽管表面上面带微笑,若无其事的“茹毛饮血”。

    但国产的胃口毕竟与之不配套,边吃边让人作呕。

    特别是耳边还听到安吉洛爽朗的笑声,更是让人恼恨得想要痛骂。

    “你大爷的!”

    就这么着,那肉排“小媳妇儿”吃了一多半实在坚持不下去了。

    他赶紧端起那碗粥来,三口两口吸溜下肚,才算是靠着舒适的温热,压下胃里的恶心。

    而到了这时候,他才庆幸自己早有先见之明,多亏提早给安吉洛“下了药”,还有扳回一局的机会。

    于是他挑起了大拇指,转而开始微笑着,盛情邀请安吉洛尝尝他拿来的粥。

    安吉洛也没推辞,吃了一口,刚开始似乎也觉得挺香,直挑大拇指说“ok”。

    可第二口脸色就有点变了,脑袋摇的跟拨浪鼓似的。

    跟着就见他拿勺子直扒拉,很快就在粥里发现了一些黑绿色的东西。

    再皱着眉头,凑到鼻尖处一细看,终于认出来了。

    然后就听“嗷”的一嗓子,这小子就跟闹孕吐似的捂着嘴直接奔了卫生间。

    等他再出来,那脸色都成猪肝色了。

    敢情,这是一碗皮蛋瘦肉粥。

    别忘了,安吉洛可是被“小媳妇儿”强喂过这玩意的。

    那种地狱一样的痛苦滋味,他这辈子难忘。

    所以此后皮蛋不但被他冠以“恶魔之蛋”之称,他也对这种东西极其敏感,才会导致如此的强烈的反应。

    于是这时,“战争”的氛围无疑又升级了。

    而这种情况下,无论东方还是西方,男人的处理方式,往往也只会归为一种途径喝酒!

    安吉洛二话不说去抄了一瓶“jim beam”。

    两个广口杯往桌上一放,“咕咚咚”倒上两大杯,几乎都满了,至少四五盎司一杯。

    一人一杯,喝吧!

    我靠!这酒别看瞅着跟“桂花陈”似的,一灌下肚儿,这“小媳妇儿”可就觉着大事不妙了。

    为什么?他不适应啊。

    要知道,威士忌是洋酒,那劲儿是绕弯儿来的。

    再跟他胃里半生不熟的牛肉一混,这外国饭就兴奋的折腾起国产胃来了……

    不过“小媳妇儿”也没束手待毙。

    他一拍桌子,坚决还击。也去抄了瓶儿茅台回来了。

    同样摆开架势,学着安吉洛的样子,也咕咚咚倒了两杯。

    结果这一下更狠。直接把安吉洛给终结了。

    为什么?

    因为外国没这么高度数的烈酒,即便是拿世界范围来说,无论是白兰地、威士忌、伏特加、龙舌兰还是金酒。四十度到头儿了。

    可咱这茅台那是一点就着的玩意阿!

    安吉洛对这玩意顶多就有个耳闻,根本没概念。

    而且关键问题杯子他找来的,白酒压根就不用这种家什。

    再有,他一看“小媳妇儿”已经不胜酒力了,坐那儿俩眼发愣直打晃。

    这么一得意,又犯了轻敌冒进的错处。

    他很自信的拿起杯子来,故意彰显自己的豪迈,就往嗓子眼里倒。

    好家伙,傻小子一仰脖,三两茅台就这么下去了。

    那还能有好果子吃吗?

    几分钟之后,这事儿闹大了。安吉洛居然口吐白沫,一个跟头栽倒在地上了。

    幸运的是,“小媳妇儿”还没完全醉糊涂,赶紧请求服务人员的帮助,打电话叫来了一辆急救车,才及时让安吉洛转危为安。

    而随车大夫的判断也很肯定,急性酒精中毒。直接就给安吉洛弄到医院洗胃去了。

    瞧这个圣诞节过得哟,这叫一拉风。

    从此之后,外交公寓的许多人都记住了这个酷爱茅台酒,能把自己喝进医院去的国际友人。

    至于安吉洛的初衷,那自然全泡汤了,甚至他还主动决定要暂缓提出自己的要求。

    倒不是为别的,关键通过这件事,他觉得东方太神秘了。

    许多表面上看起来没什么的东西,其实威力很大。还竟是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同样的,人也阴险得恨,生气看不出来,给你下的套儿也防不胜防。

    谁知道表面的友善热情后面,又藏着什么呢。

    那必须得慎重起见啊。

第五十三章 出国迷

    饮食男女,人之大欲,这恐怕是人们的日常生活里最主要的两部分内容。

    那么既然人在饮食方面都这么能穷折腾,自然男女之间会发生的变故和波折就更多了。

    这一点,甚至就连结了婚的人也一样。

    像杨卫帆在这一年里,就过得不怎么安宁,简直糟心透了。

    甚至最近更是突兀的遭遇了一次重大的情感打击。

    而他之所以临时把洪衍武和陈力泉两个哥们约来,就是为了要把他们当成垃圾桶,好好吐一吐心里的憋屈的。

    于是这圣诞夜的这天晚上,这位人前显赫的大明星,就像结婚前的那天晚上一样抱怨不停的大醉了一场。

    尽管他这次是醉倒在了自己的家里,再怎么失态也不怕旁人看见。

    但不得不说,当他醒来后,这种情况对他造成的伤害恐怕会更大。

    因为他能享受到的这种自由,是以这个家的女主人,义无反顾的投奔资本主义世界为代价换来的。

    如今的他,和这个家,都像是毫无光彩的弃物,被他的妻子毫不珍惜的置于脑后了。

    当然,要说起来,杨卫帆这和结婚前完全掉了个儿的情形,根儿就出在今年发生的“出国热”上面了。

    这一点或许对民间还未有什么特别显著的变化,大约只有一些高级知识份子或是大学里的学子们能感受到一些温度。

    但在权利阶层和社会上层的感受却是完全相反的。

    因为这一年对外交流和出国考察的活动简直是以十倍,百倍的数目激增。

    像杨、周两家人的社会关系里,就有不少人有了公派出去看西洋景儿的机会。

    并且随着这些人回国后登门拜访,他们不但带来了一些国外礼品馈赠。也把资本主义世界的繁华景象一一描绘给未能亲眼目睹的人们。

    像什么外国普通老百姓也能买得起汽车,住得起洋房。

    像什么外国公司的管理人员,大部分都很年轻,朝气蓬勃,工作效率非常高啊。

    还有外国晚上的街景特别美丽,全是五光十色的霓虹灯。

    超市里面那么多水果,那么多奶酪、黄油、奶制品,这些都是在国内是见不到的。

    除此之外,再加上由于衣服款式一致,大家参加招待会,只要一脱外衣,就会彼此弄错衣服的笑话。

    仿佛就更能得出“我们与人家的差距不是一朝一夕可以追上的”,“外国的月亮确实圆”,之类的结论了。

    而这种旅行者走马观花带回来的视点和结论,造成影响不但是潜移默化的,效力也是十分巨大的。

    因为这不同于把外国生活最好一面呈现出来的电影电视和杂志小说,好多人都知道是假的。反过来这些人都是亲眼目睹,才显得更有说服力。

    于是几乎是于无意间,这些人的片面认知,便把西方世界那种发达国家的生活方式,成功塑造成了完全无缺的形象,强烈触动着国内精英阶层下一代的神经。

    那么共和国最初一代的“出国迷”,也就在那些原本不需要通过这种方式来改变自身处境的阶层中诞生了。

    像周曼娜就产生了一种很唯美的错觉。

    她认为只要能“出去”,就是到了天堂,那里到处都是鲜花和美酒,什么都比国内要好。

    在这个问题上,她态度第一次明朗化是在去电影院看完《牧马人》之后。

    当时周曼娜跟杨卫帆谈论起许灵均的选择时,认为男主角太傻了,明明有个有钱的老子,却白白放弃出国的机会。

    杨卫帆当即反驳,说那是一个男人的责任感,如果换了自己,为了妻儿也会放弃出国的。

    他本以为周曼娜听了会感动,没想到周曼娜却说,她一定选择相反。自己出国后,会把家人也都带到国外。

    为此,杨卫帆和周曼娜就发生了一场有关价值观的争辩。

    杨卫帆认为再好也没有家好,别处再好也是异域他乡。

    他相信,只要大家协力,假以时日,一定能把国家建设好,追上甚至超越西方发达国家。

    至于出国,有留学和考察的必要当然可以出去,但只要是爱国者,出去就一定要回来报效祖国。

    否则就是因为崇洋媚外在白白浪费国家的外汇和培养机会,是一种背叛和犯罪。

    可周曼娜听了却笑他古板得像上一代人。还说他的愿望都是海市蜃楼一样的痴心妄想。

    因为就冲他们楼里的管道居然修个半拉月都修不好,共和国就永远不可能追上人家,只会差距越来越大。

    这么着谁都说服不了谁。最后杨卫帆就先懒得理论了。

    因为照踏勘,反正争个胜负也没必要,这不就是瞎逗咳嗽嘛。既然说不通,白费这吐沫干嘛。

    他就用一句很现实的话结束了一切。

    “曼娜,我提醒你。你可是个军人,又去不了,惦记也是白惦记。以后你就别说这种话了。让人听见,会为我们造成不好的影响。”

    可让他没想到的是,这反倒提醒了周曼娜,她还真为出国的理想开始付诸行动了。

    没过几天,她就以受不了部队日复一日一成不变的环境为借口,央求父亲给她办了退伍转业。

    之后还走了周家门路,从军队内部报社调到国家通讯社去上班了。

    不为别的,就因为她听国际通讯社的哥们儿、姐们儿们说,目前国家通讯社因为正四处建设驻外分社呢。外派机会不但多,而且现在还都是发达国家,正是出去看看的最好机会。

    就这样,打着杨家和周家招牌,别看她进了社里还没半年,又是个不通外语的。居然不声不响的,自己就把事儿给办成了。真拿到了一个年底去巴黎分社的出国机会。

    虽然只是负责日常办公室后勤的职务,但能去就是胜利,何况还是足足两年。

    这绝对足够让许多人眼红的,甚至不惜打破头的美差了。

    但周曼娜自己也没想到,回家喜洋洋的一炫耀,杨卫帆可就为她的自作主张生气了。

    因为他真的有点搞不懂她,为什么过着国内最优越的生活,却偏偏向往那个对她来说,完全陌生的世界。

    难道就因为别人对她说那里真的美好吗?

    “出国,出国,出国”,连她自己都搞不懂她为什么要出国。但她就是满脑子着了迷。

    似乎要不出去看一看就不算活着似的。

    这算什么?还是那句话,这是一种白白浪费国家资源的犯罪。

第五十四章 谋杀

    在这件事上,杨卫帆从得知起始,就坚定的拿定了主意,不想让周曼娜出国。

    他既不想让妻子过多的接触花花世界,一走两年。也不愿意落人口实,留下这么一个明显以权谋私的把柄。

    而为了想让妻子改变心意,杨卫帆在随后的日子里耗费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劝说。

    “你真出去了,生活难免不适应,离家那么远,谁能照顾你?再说我们不是计划要小孩吗?父母们可都盼着呢。何况外国有什么了不起的?难道就为了一些霓虹灯和商店里的时髦货?你别被资本主义的面纱迷住了眼。真实情况不定怎么样呢。”

    但他的话,却只在周曼娜的口里,落下了一个“爱国主义者”的外号。

    周曼娜跟本没过心,不但以“杨爱国”来称呼杨卫帆,取笑他已经和社会都脱节了,变得就像马列主义老太太。

    同时她还声称自己都已经大张旗鼓地把出国的事儿散播出去了。如果这事就此终止,不是让人以为他冒傻气,就是让人误会她被人给顶了,她可丢不起这个人。

    总之,她的固执己见是超乎想象的。

    也不知到底是受社会风气影响太深,还是来自她身边那些朋友的鼓励和支持,反正她满脑子都是“出国”、“出国”。

    为了这个问题,之后的日子里,夫妻两个人屡屡发生争吵。

    更糟的是,时间一长,穆迪在外面听到了一些风言风语也来询问。

    这弄得杨卫帆没办法了,为了不让事态扩大。只好去跟岳父母求助,希望他们能帮助游说周曼娜回心转意。

    而周院长夫妇这才明白了当初女儿转业的真正用意。

    其实说实话,他们俩也不希望女儿出去。

    因为他们很清楚,国外对枪支管控不力,还常发生恶性犯罪。至少很是为周曼娜的安全担心。

    可问题是,周院长夫妇只有这一个女儿啊,从小娇宠大的。

    周曼娜对付自己父母向来很擅长,哭天抹泪撒上了娇。

    她说自己已经不年轻了,出去看看有好处。否则等到真生了孩子。那就只能当家庭妇女了。她的一生不能就这样白白消耗掉。出去了又不是不回来,不就两年吗?

    结果当父母的拗不过女儿的性子,就只能妥协。反而转头又替女儿当起说客,倒帮着周曼娜劝起穆迪母子来。

    这下倒好,有了父母的支持,周曼娜就更有了底气,不但开始为出国做准备,大采购,换外币。甚至还因为不满穆迪的过问和唠叨,跟她顶了嘴。

    结果这对婆媳间第一次产生了龃龉,生了闷气。

    而这件事是被杨耀华知道以后才及时刹车的。

    他对穆迪寥寥几句话就点明了关键处。

    “孩子已经大了。他们的事儿还是让他们自己解决。做父母的总不能管他们一辈子。何况咱们这样的家庭,闹家务本来影响就不好。你更别忘了,咱们的小六子现在不仅是‘海防’的台柱子,也代表着军人的颜面。这件事传到外面,不知要给儿子招来多少流言蜚语。到时候你后悔就晚了。”

    这样,哪怕穆迪再对儿媳不满,对周家不满,为了儿子也只能放手听之任之了。

    于是随着时间的流逝,杨卫帆的私生活就完全变成了另外一种样子。

    夫妻间的温存渐渐消失,就只有唇枪舌剑和互相不理,各行其是的冷战了。

    而他也越来越了解周曼娜性情中的缺陷。

    她是一个被宠坏的,完全没有经过磨练的人。

    漂浮在时代的泡沫之中,只顾得意,只顾眼前,只顾今朝有酒今朝醉。

    她认为自己拥有一切都是理所应当的。这世界上就没有她得不到的东西。

    她永远都是要赶时髦的,什么都要最好的,任何一个流行过的时髦从没把她落下过。

    只要有了目标,她就会不惜任何方式和手段达到目的,就像当初争取他的爱情一样。

    她可以说是这个时代的“极品标本”。

    只是反过来,她却偏偏全无责任感,完全不懂得替别人考虑,哪怕婚姻也没能让她变得成熟起来。

    尽管在她高兴的时候可以做出温柔似水的小女人状来讨好他,取悦他。但那也只是为了得到他的感情回馈。

    如果他随后没有做出让她满意的反应,她就会生气,发脾气。

    她永远不会为了别人真正的委屈自己一星半点儿。

    这样的人,内心只听得进去好话,逆耳的话一句也听不进。她又怎么可能会被道理说服呢?

    于是在一种悲凉和失望的心情下,杨卫帆也决定放弃努力了。

    这样,周曼娜的出国就成了板上钉钉的事儿。

    后续的一切都办得很顺利。

    尽管出国手续上的事儿,有的还需要自己去跑。哪怕当时的行政机构又是著名的“事难办,脸难看”的地方,往往会让人跑得心灰意冷,不堪忍受。

    但对天之骄女的周曼娜是不存在的。

    她只要几个电话,就能轻松解决一切难题,甚至就连国通社巴黎分社外派主任的章,还是她帮忙找人盖的。

    反过来,她对杨卫帆的态度却明显冷淡了,像是在用行动说明,她记恨他一样。

    她甚至常常回到自己父母家去住,就连杨卫帆来探访,她也故作不知,赖在房间里不爱出来。

    直到杨卫帆主动给她送来了五千法郎示好,又说会送她去机场,她才又重新有了热情,扑在他的怀里重新进入了妻子的角色。

    但委曲求全杨卫帆,却万万没想到在周曼娜登上飞机飞走的第二天。

    他居然在收拾家里衣物时,从周曼娜的遗留下的大衣里发现了一张医院的单据。

    而从中揭示出的惊天秘密,带给他的打击宛如一场灾难性的地震。

    单据上显示,周曼娜不仅对他隐瞒了自己怀孕的事实,而且还在一个月前,背着他私自去找人做了流产手术。

    这就是说,她竟然为了出国,亲手谋杀了他们的骨肉。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啊?她怎么能?怎么忍心?……

    谈到此处,哪怕面对着洪衍武和陈力泉,杨卫帆也忍不住黯然神伤,潸然泪下。

    他是一个重感情的人。

    这不但是为了那本应该出生的小生命在哭,也是为了不知周曼娜是否对他有真感情而哭。

    另外,更让他尤为痛苦的是,这件事他都没法去对两家的父母启齿。

    因为这件事只要一捅出来,不但会让双方父母同样伤心不已,也会让两家人好不容易才缓和的关系再次激化。

    而周部长夫妇一向对他亲厚和善,他不想让杨、周两家从此反目成仇。

    他就只能怀着顾全大局的心理,忍痛把这颗苦涩的果子独自吞下。

    而对此,洪衍武和陈力泉都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他们完全不知道如何安慰如何劝解,因为这情况的复杂,实实在在已经超越了普通人能想得到的范围。

    特别是洪衍武,他首先是对于自己把杨卫帆推进演艺圈有些自责,产生了后悔。

    因为杨卫帆如果没这么大的名气,现在他所感受到的压力和顾虑都会小得多。

    其次,他也深知,周曼娜以这样的性情跑到国外,那就是简直就像野马脱缰,跑向了呼伦贝尔大草原啊。

    可他分明知道会有极大的概率出事,却偏偏没办法帮哥们儿一把,甚至把这事儿点透。

    因为如果他真这么干了。那杨卫帆心理得受到多少煎熬,以后又该怎么过日子?

    或许他将会永远活在莫须有的屈辱和猜忌中。

    最后,尽管以他的立场,如果面对这种情况那是绝对不肯姑息。

    可就凭杨卫帆现在这么痛苦,就证明他对周曼娜还是有感情的。

    他毕竟不是杨卫帆,他不能,也没有权力蹿腾哥们儿去毁掉婚姻。

    因为他根本无法衡量哪一种伤害对杨卫帆的打击最大。

    甚至对于周曼娜,他也是有一些可惜和哀叹的,因为她毕竟帮过他不少的忙……

    总之,难啊。周曼娜的任性胡为,扔下了一道让人痛彻心扉的难题。

    而这就是真实生活的复杂性。

    这一切都只能靠杨卫帆自己做出选择。

    作为朋友,作为哥们儿,他和陈力泉能做到的,就只是拍着杨卫帆的肩膀,认认真真地听着他说着,心怀同情地陪着他喝着。

    做接受负面信息的“垃圾桶”。

    仅此而已。

第五十五章 大1路

    生活其实过的就是一种心情。

    什么样的心情培育出什么样的生活。

    从这一次大醉之后,杨卫帆已经完全没有了这份心情,他的生活也就失去了光泽。

    而远在法兰西的周曼娜,尽管有一个好心情,正享受着异国风情的美好和艾弗尔铁塔上的阳光。

    但她却没有意识到,为了出国,她所作出的这一系列决定,最终会让她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而等到她充分意识到,她今天的选择会把她的人生带向何方的时候,她已经追悔莫及,再也无力挽回……

    人生就是这样,人的一生中会有很多事发生,也会遇到很多人,有些重要,有些不重要。

    偏偏作为普通人,我们是很难提前预料、充分察觉身边发生的每件事,遇到的每个人,究竟会引发什么样后果的。

    从坏的一面来看,这当然是一种悲哀。

    但从好的一方面出发,这又造就了人生的丰富多彩,创造出许多意外的惊喜。

    难道不是吗?

    1982年的12月,六部口邮电局的营业员白亚丽的平淡人生里,就因一个偶然发生的意外事件,变得有趣起来。

    而这一切,居然是在她每天上班、回家,都要乘坐的“大1路”公共汽车上发生的……

    月初的某一天,美丽高挑的白亚丽,下班后照常在等在六部口的车站准备回京。

    当时“1”路公交车一到站,居然把车门正好停在了她的面前,这就使得她得以幸运地率先跨上车。

    她一刻也不敢耽误,手里拿着月票,冲声嘶力竭、大声吆喝的售票员晃了一下,便开始急急忙忙往车厢里头走。

    这是因为“大1路”本就是沟通长安街两端的最热线路,现在又正值下班高峰期,无论她愿不愿意,都不可能在临近车门的位置停留。

    如果不尽量往里面走一走,必然会被人流强行推拥进去,那样反而会挨挤,还要遭埋怨。

    果不其然,当她走到不能走的位置上,仍旧感到身后传来一阵阵无可抗拒的推压感。

    要不是她及时抓住吊杆,一定会撞到别人的身上。

    可哪怕她安然度过了这一关,后面到建国门的这段儿路也真够瞧的。

    这是因为天气已经很冷了,每个人穿着都很臃肿,她的前后左右还都是人,挤得她一点都透不过气来。

    偏偏长安街上红灯那叫一个多啊,“大1路”走走停停,时不时就得晃上两晃。

    另外呢,有个特殊情况。

    这一天还是发工资的日子,白亚丽不敢有丝毫大意。

    她一只手死死地把包捂在身前,只凭一只手抓住吊杆稳定身体,那就更是左摆右晃,相当吃力了。

    可这也没办法,最近的日子里,社会上的小偷似乎越来越多了。

    公交车上经常有人遭窃,她身边的同事,已经好几个被偷过了。

    要是一个不小心,自己辛辛苦苦的劳动所得也化为乌有,那她真是哭都没处哭去。

    该死的小偷!太可恶了!真希望派出所为每辆公交车都派来一个人民警察才好……

    而就在白亚丽胡思乱想的时候,司机这时再次赶上了红灯,又来了个紧急刹车。

    突如其来的猛烈晃动,不但让乘客们都惊呼出声,白亚丽一个重心不稳,扶着吊杆的手也甩脱了。

    “噗哧”,彻底跌撞在了前面一个人的怀里。

    下意识间,白亚丽连忙抓住那人的胳膊。

    好不容易才站稳了,没想到她刚抬起头,偏巧了,那个人也刚好低头看她。

    得,结果就跟日剧《恶作剧之吻》里,相原琴子吻上入江直树似的。

    一个误打误撞,介俩人儿……介俩人儿竟然嘴对嘴碰了个正着!

    说白了,那就是大庭广众下,打了个kiss啊。

    但想想看,这是什么年代呀?咱这儿又不是那不知廉耻为何物的东桑小国。

    更何况白亚丽才刚过完二十岁的生日,一个参加工作不到两年的大姑娘,还没来得及谈恋爱呢。这可是最宝贵的初吻啊。

    让人如何不羞?如何不恼?

    白亚丽“腾”一下脸就红了,惊慌失措地一眼望去,才发现对方是个瘦瘦高高的小伙子。

    不过神态可有点傻,这是因为而他……他也正涨红了脸昏头转向呢!

    因此羞又如何,恼又如何?

    但看小伙子那一脸无辜,就说明这不是人家的错。白亚丽总不能真打人一耳刮子,硬说人家是流氓吧。

    她只能怪这该死的车!该死的司机!该死的马路!

    还好车上十分的嘈杂纷乱,似乎没有人注意到刚才这一幕,而且白亚丽还有两站就要下车了。

    这让她还勉强承受得住这份难堪和尴尬。

    只不过下车时,她实在怨愤难消,还是忍不住狠狠地剜了那家伙一眼。

    却见他仅仅冲她扬了扬眉毛,又耸了耸肩。完全是一副无可奈何,又或是很无所谓地样子。

    讨厌!真讨厌呀!

    就这样,白亚丽心里带着这份儿气,脸发着烧,连工资这事儿都忘了。

    回家后直到妈妈过问,她才想起来。

    当时不禁又吓了一跳,忙打开包来看。心说我怎么忘了,这一路上可千万别丢啊。

    还好钱还在,她这才彻底松了气。

    不过她也因此又被妈妈埋怨了几句“糊涂车子”。这心情自然就更不爽了。

    谁成想这倒霉的一天过去吧,这事儿却没完。

    更让人窝火的是,就像老天爷故意跟人为难似的。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里,白亚丽和那个人夺走自己初吻的人,在乘车规律上竟然有一部分奇迹般的完全吻合了。

    他们几乎每天上下班坐“大1路”时都能碰面。

    而且这小子还特怪,就算偶尔有了座位他也不坐,总是抓着吊杆站在车厢里。

    最让人烦恼的是,他也印象深刻的记住了白亚丽,每次一见到她上车便咧开嘴坏笑一回。

    臊得白亚丽忙把眼睛一瞪,然后低头或转头过去。

    说真的,要不是这小子每次都已经提前上车,而白亚丽下车的时候,他仍旧老老实实待在车上。

    恐怕白亚丽早就去报告警察,说他就是个流氓,故意跟着自己了。

    但说也奇怪,不知不觉中,无知为什么,白亚丽也对这个人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

    她总是忍不住想,为什么每天会这么巧呢?他到底是干什么工作的?他每天是哪站上哪站下呢?

    看年纪他得有二十四五了,那德行可气是可气,不过五官倒也端正……

    而每逢到这里,也就触及到了敏感的边缘,她就再不敢想下去了。

    不但心里砰砰乱跳,往往还会埋怨自己。

    我到底胡思乱想些什么呀?我……我怎么会对一个陌生人感兴趣呢?讨厌,真讨厌!

    现在社会上那么乱,谁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呢。我关心他的事儿干嘛呀。

    于是她渐渐就变得有些神不守舍了。

    到了月中的时候,上车两人如果再遇见,尽管不情愿,但自觉不自觉,白亚丽总会偷眼看他。

    不知怎么,原本的怨气就变成了胆怯,让她心慌意乱的。

    如果偶尔一两次见不着对方,还总想着他为什么没在车上。

    更甚之,她身上还多了新的“臭美”时间,上下班的时候总要刻意梳理好头发,再抹上点“万紫千红”。

    似乎是在潜意识里,为某一个时间,对方会过来和她说话的特殊情况,做着准备。

    而就是在这种又慌乱又矛盾的心理中,当她终于意识到自己似乎有点喜欢上对方的时候。

    老天爷也似乎听到了她的心声似的,居然真的让对方主动来和她搭讪了。

第五十六章 峰回路转

    当时,已经是临近月末的一天。

    同样还是下班时间,经过精心打扮的白亚丽像往常一样上了车。

    而当她在车厢里一发现那个熟悉的影子,心里就踏实了。

    她可没想到这一次乘车,那人却不是冲她笑笑就完了。

    上了车不一会儿,他竟然眼灼灼地一个劲儿地死盯着她。

    这反常之举一下就让她脸热了起来,心里也产生了莫名的慌乱,宛如小鹿乱撞。

    他今天怎么了?为什么这么看着我?难道……难道……

    不得不说,女人的预感还真挺强的。

    因为就在公交车即将经过**的时候,对方还真的就有了实际行动。

    他居然穿过人群,在“伟大领袖”的“注视”下,胆大包天地冲着白亚丽挤过来了。

    这让这个姑娘,登时把心提到了嗓子眼的地方。

    哎呀,他真的要过来了?他要和我说话了吗?我……我又该怎么办哪……

    可偏偏那带着一丝微甜的期待感,分不清是心悸还是兴奋的小激动,很快就被对方全给毁了。

    因为那人绝对不是一个正经人!

    他对白亚丽开口说出的第一句话,不但没有一点礼貌和绅士风度,反倒表现出来的是分外惹人厌恶的油腔滑调和流里流气。

    “姐们儿,咱天天见面儿,你也够绷得住呀。得嘞,今儿哥们儿就主动一把,咱俩认识认识吧。”

    而这立刻就让白亚丽心里“格噔”一下,无比失落。

    将近一个月以来的浪漫情怀和一切美好的遐想,就如同一个被人粗暴砸在地上的精美瓷器一样,四分五裂了。

    她万万想不到自己竟然如此有眼无珠,居然爱上了这样一个下流的人。

    更恨自己没出息,莫名其妙的就对一个毫不了解的坏人动了心。

    我真是有病!神经病!太傻了!

    于是在一种极度厌恶,和莫名的怨愤中,她的观感全变了,忍不住大声呵斥起来。

    “讨厌!我不认识你!离我远点!”

    然后就立刻冷冰冰地把头扭到一边,看也不看他一眼了。

    可偏偏这种坚定的拒绝还是没能拦住他。

    这小子大概是个流氓老手,竟然死皮赖脸地纠缠起来。

    在她耳边苍蝇一样的聒噪,什么“你别假正经啊?”“装不认识啊?”“瞧你盘儿多亮啊。”“放心,咱哥们儿有钱,下车一块玩玩去?”

    一句句不堪入耳的流氓腔差点没把她恶心死。

    这不但招来了他们旁边许多人的侧目,更让白亚丽分外委屈、羞恼,恨不得马上回到家狠狠地哭上一场。

    而就在她不堪其扰,鼻子一酸,眼泪终于被气出来的时候,情况居然又有了新变化。

    敢情又遭遇了一个急刹车,纠缠她的臭流氓似乎被他身旁的人撞了一下。

    为这个,他就突然转头过去,带着不满辱地骂起一个穿军大衣的人来了。

    那挨骂的也是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很意外的一愣神,男人的血性让他眼神凶了一下,可马上就收回去了。

    为什么?

    因为骂人这个流氓简直可以说是横眉瞪眼,眼红脖子粗,很有要为这点事,不惜打上一架的架势。

    说白了,整个就一京城人常说的“没事儿找事儿的杠x”,一看就是个习惯了耍混蛋,绝不肯吃半点亏的三青子。

    所以尽管他满口污言秽语,一个劲嚷嚷,“孙子,你撞着我了。”

    跟着还挑衅地指指上方公共汽车扶手的吊杆,“你丫那只手是摆设啊,一只手不行就两只手,扶着点儿啊你!”

    那军大衣居然一句也没还嘴,还真是认怂了。

    生憋着气,悻悻地照做,左手向上伸手拉住了吊杆。

    这一幕,就连旁边无关事不关己的人和售票员都看不惯了。

    而就在大家投射出不满的神色,甚至许多张嘴都忍不住要帮忙劝说的时候,骤变又生。

    就见说时迟那时快,骂人的“流氓”一抬手,“咔嚓”,就把军大衣抓吊杆的手腕子铐上了。

    跟着不等他反应过来,反手顺势一拉,“咔嚓”,另一个环铐到扶手的立柱上了。

    这一下变故真称得上心惊肉跳,不但周围人大哗,白亚丽也看懵了。

    那军大衣更是大惊,嗷嗷叫,又蹦又跳,一个劲晃荡着手铐,直嚷嚷。

    “你干嘛?我怎么我?”

    没想到“流氓”理都不理他,却反身回手将白亚丽也拉了过来,直接就跟她说,“同志,我是警察,你快看看,丢什么东西没有?”

    白亚丽这会儿什么感觉?那彻底给绕晕乎了。

    手足无措下再一看包,发现拉锁果然被拉开了,里边装着二十多块钱的钱包真的不见了。

    那就甭问了,东西自然在“军大衣”的身上呢。

    大庭广众下,她的钱包不但很快就被搜了出来。

    这下子,不但现场的旁观者们恍然大悟,白亚丽也终于明白过来了。

    大概人家警察就是刚才看见扒手行窃成功,才过来抓捕的。

    至于刚才一系列耍流氓那都是在演戏,为的就是“不动声色”四个字,好让罪犯麻痹大意。

    于是她这心里的滋味就更复杂了。

    失落、委屈、伤心不但都一扫而空,甜丝丝的滋味又回来了,还多了几分恍然如梦的惊喜有加。

    可同时也就更自己刚才的落泪害臊,为了误会对方有点抱歉,更有点不知如何开口是好。

    所以最后也只是傻傻的又问了一句。

    “你……你真的是警察?”

    “你还不信哪!那你看吧!”对方说着就从上衣口袋里取出了工作证,主动打开给她看。

    没错,照片上就是他!赵振民,人民警察!

    可也不知为什么,看着看着,白亚丽的眼中再次饱含了泪花,而且一不留神就淌了下来。

    这也让赵振民误会了,他赶紧劝慰。

    “对不起,对不起,那个……刚才确实是我不对,让你难堪了,或许还有点吓着你了。我得跟你道歉,可您也得理解我是不是?我这都是抓住坏人,为了工作啊……”

    跟着他有点不好意思的低下头去,凑在她耳边低语。

    “跟你说实话,我也是没办法,你看他那么长那么厚的军大衣袖子,正常情况下我怎么铐啊?我们现在太缺人了,这车就我一人,惊动他反抗伤人就不好了。我只能琢磨出这个办法,骗这小子把腕子亮出来。你瞧,现在这不跟猴儿似的铐铁柱子上了?他就是手里有电锯也跑不了……”

    这几句话,真把白亚丽逗得破涕为笑了。

    而赵振民见了,也终于感到了安心。便接着又说下去。

    “不瞒你说,待会儿还得请你帮个忙,跟我去趟派出所呢。因为你是事主,得帮我做份笔录把情况证实一下,这是我们的工作要求,希望你能配合。好不好?对了,别看咱们几乎天天见面,都快成熟人了,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真是没想到,就在白亚丽开口说出自己名字的时候,公共汽车忽然又来了个急刹车!

    当别的乘客为剧烈的晃动不断尖叫时,“军大衣”为手腕子勒的生疼直叫唤时,白亚丽也再一次撞进了赵振民的怀里。

    而这次她的嘴,一下子又贴在了赵振民的脸上。

    好,这种巧合造成了比第一次嘴对嘴更严重的脸红心跳啊。

    只不过这次的尴尬,很快就不见了。

    反倒是一种心照不宣的笑意,开始在两个人都有几分羞涩的眉目之间,传来传去……

第五十七章 耳光响亮

    人们都说双胞胎之间会有心灵感应,一个人总是能够感受到另一个的所想所思,于是就会产生出许多神奇的事情。

    比如考试的时候,双胞胎可以各学一科,然后“互相感知对方”。

    比如做梦的时候,双胞胎会进入同一个梦境。

    再比如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双胞胎会选择相同的东西。

    但说实话,大多数人对此并不相信,而只是将这种现象归结到共同生活习惯造成的。

    论证的依据,就是共同生活多年的夫妻,也会逐渐出现相似的地方,并且可能会“越长越像”。

    这个解释,当然同样可以套用在同一职业,且亲如兄弟的好哥们儿身上。

    因此也就恰恰证明了这一理论确实是具有科学性、合理性的。

    就拿邢正义来说吧,在1982年的12月里,他就很巧合的,经历了和赵振民极为相似的遭遇。

    只不过……只不过他比赵振民要倒霉许多。

    那一天是周末,邢正义按照母亲的吩咐,把家里出了毛病的半导体收音机送到王府井的修理部修理。

    因为当班师傅说只是小毛病,一个半小时之后就能来取。他不耐烦坐等,就去逛百货大楼去了。

    他想的是,这不快过年了吗?正好去布料柜台看看,要是有合适的料子,就买下来给母亲做身新衣裳。

    可没想到,和他抱着同样想法的人真不少。

    再加上又赶上百货大楼做促销,当天买涤卡布和条绒布都不收布票。

    这就导致布料柜台前门是人头涌动、相当热闹啊。大家都扎在一起选看布料呢。

    而出于职业本能,这时候邢正义可就提高警惕了。

    因为这种情况在他的眼里,是很有可能被小偷盯上,进来浑水摸鱼的。

    更别说最近以来社会治安情况持续恶化,流氓小偷日益滋生,就连溜门撬锁的,数目都翻倍了。

    于是他就没顾着买东西,打算先好好观察一下人群里外的情况。

    可没承想啊,他走到一堆人的后面,刚完成“左看看”的步骤,正回过头来想要“右看看”的这个时候。

    排他前面的一个人像是不打算买了,一下闪开了。

    而跟着,他刚顺势往前一步走,一个二十初头的漂亮姑娘就猛然回过头来。

    更没想到的是,那面容竟然是柳叶眉上挂,丹凤眼儿高挑,粉脸儿板得铁青。

    二话没有,那姑娘就气哼哼,怒冲冲地挥掌而上。

    “啪啪”两记清脆响亮的耳光,重重的抽在了邢正义的脸上。

    好嘛,这这突如其来的耳光,不但使嘈杂的环境顿时肃静了下来,引得在场的人都把目光投射过来,邢正义也彻底懵了。

    他一下张大了嘴巴,捂着脸尴尬地问,“你干嘛……为什么打人?”

    哪知姑娘却是一声冷笑,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为什么?哼,你自己心里明白!”

    邢正义马上追问,“请你讲清楚,我到底干什么了?”

    “别装蒜,你装什么糊涂!”

    “我真不明白,你必须说出来!”

    这一下姑娘脸涨红了,随后更加羞怒地大骂。

    “你……你这个臭流氓,刚才你爪子放哪里了?你不但掐我……那儿……还用东西扎我……那儿……你个下流坯!你还有脸问!”

    好,大家都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立刻群情激昂的哗然起来了。

    不但有人七嘴八舌议论,用鄙夷的目光盯着邢正义。

    而且还有人义愤填膺的嚷嚷着“大家堵住他,别让这小子跑了。去保卫科!去叫警察来!”

    咱就说,这邢正义倒霉不倒霉吧?这两记耳光挨得冤不冤吧?

    不过好在他已经不是当年的初出茅庐的愣头青了,副所长都干了一年多了。

    这个时候他也明白怎么回事了,不但没乱,反倒沉着冷静下来。

    他一再跟姑娘解释着刚才的情况。说自己身前有个人闪开了,他就势往上跟了一步,才造成的误会。

    同时也没忘了环顾四周努力辨认着。

    因为从逻辑的角度,他想到了一点。

    罪犯干的这种事儿,纯属是狗屁倒灶的变态行为,那既然如此,图什么?

    所以说这小子就多半没走,兴许还留在现场看热闹呢。

    虽然刚才那人的脸他没看见,衣裳也是蓝涤卡,不好辨认。

    但这坏小子脸上的神色肯定会和别人大不一样。

    另外这种事儿这么猥琐,罪犯就多半不是胆大包天的主儿。

    那么围观的人里,第一排多半不会有的,从后排找,应该比较合理……

    心里打着盘算,邢正义很快就发现人群里还真有这么一个人可疑。

    他满脸幸灾乐祸,眼神、表情,与别人的义愤填膺或是鄙夷不屑完全不同。

    而既然找到了目标,为了进一步确定,这时候邢正义就当机立断跟不依不饶的群众和姑娘亮明身份了。

    “大家千万别误会。我既不是狡辩也不是推脱,更不是不认账。因为我,就是一名人民警察!”

    说着,他拿出了自己的证件,亮给了大家看。

    这一下,姑娘一愣,不由哑然。

    大家伙呢,也都在惊讶中变得鸦雀无声了。

    唯独那个被邢正义暗中注意的那个小子当场神色大变,退身就想离开。

    好,这下等于引蛇出洞,能完全确定了。

    为什么?好人,好人知道他是警察跑什么啊?

    邢正义马上一指那小子的方向,“你!别走!”

    结果适得其反,那小子一个哆嗦,撒丫子就跑啊。

    不过这时候他想再跑可就就晚了,因为这是什么情况下啊?商场里头,全是柜台,人又多。

    至于邢正义也不是真盼着他就能听话的,而是为大家指明了方向。

    下面的事儿不用说,有了警察做主心骨,现场的热心群众那就胆大了。大家一起帮忙,组成了天罗地网啊。

    真应了那句话了,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这小子再有本事,又能跑哪儿去?

    没一分钟就逮着了,跟着邢正义一搜身,在这小子身上找着一把锥子。

    这就是实证啊!众目睽睽之下,还费什么话啊。

    等把人带到保安室去,还没等到王府井本地派出所的人来。这小子就竹筒倒豆子都招了。

    敢情是因为谈对象碰上个“高价姑娘”,让人家给踹了。才想不开心里扭曲了。

    这小子之所以专门跑到商店里扎漂亮姑娘pp,就是因为他狭隘地认为,只要爱逛商场的姑娘都不是好货。

    当然,这小子也不乏哀叹,直说自己倒霉,居然今天撞上个警察。

    对这个,邢正义理都没理他,因为再倒霉,有他倒霉吗?

    所以这会儿,也就轮到那姑娘感到尴尬了。

    她抬起了抱歉又后悔的大眼睛,语无伦次地冲邢正义说,“对不起,我,我错……我打错了……可……你的脸,你的脸?这……这,这,我打得太重了……”

    要说也难怪刚才还伶牙利齿的姑娘,这会变得结结巴巴,如此尴尬。

    因为那两下还真重,这会儿邢正义的脸蛋子都有点肿了,再搭上他人也白净,那五个手指印还分明得很呢。

    不过邢正义却表现得挺大度,一句话就揭过了。

    “没关系,事出有因,能理解。”

    而他那宽容的态度,露出洁白的牙齿的微笑,很不经意地,就驻留在了姑娘的心里。

第五十八章 消食

    人生里难免有一些出于偶然的幸运,我们统统会以“走运”二字来概括。

    男和女之间的事儿也是一样,专有“走桃花运”这个词儿来定义。

    像邢正义和赵振民就应属此列范畴,他们都是一个意外的事件,就走进了一个姑娘的心。

    但在这儿也要强调的是,这种可运气不是以个人的意志为转移的。

    尽管邢正义和赵振民的艳遇和他们的职业有关系,但这个条件可不是绝对的,更不是唯一的。

    毕竟京城那么多民警呢,这谈恋爱、找媳妇,总不能都靠这种巧遇吧?

    谁要是强求,觉得非你莫属,那可就纯属是刻舟求剑,自己跟自己找别扭了。

    别说,世上还真有这样的人。

    就因为这世上文艺青年泡妞的故事被讴歌最多,文艺作品中火车上是艳遇最佳发生地。

    有位京城的记者就笃信这种好运会降临到自己头上。

    可偏偏他常年出差,却从无艳遇,旁边对坐多是粗疏的男人。偶尔旁边坐个老太太,就算不错了。

    偶然一次买了张软卧票,本报有极大希望能实现与美女结伴的夙愿。

    结果上车一看……里面居然是俩老太太。

    所以运气就是运气,只能说明完全是随机的,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但反过来讲,这也很有点“公平”的意思,相当于机会面前人人平等。

    不能说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社会边缘人物就绝对没这个运道。

    这不,同样是1982年12月里的一天晚上,“大得合”就在永定门附近,也碰上了和两位警察差不多的事儿。

    那一天,“大得合”是和尤三在天桥剧场门口的饭馆儿吃的饭。

    他不但就着花生米、咸鸭蛋喝了半斤白酒,一盘子葱爆羊肉,也几乎都被他一人划拉下了肚儿,吃得挺撑。

    这样到晚上八点半散的时候呢,他出门被寒冷的小风儿一吹,那是浑身舒泰啊,莫名的兴奋起来。

    他就让尤三先走了,自己则顺着“坛根儿”就溜达到护城河边来了。

    打算接下来要绕着天坛公园外墙走上一圈儿,消消食儿再回去睡觉去。

    结果这就叫该着,一个大姑娘的清白和性命竟然被他给救了。

    为什么说该着呢?

    因为说实话,滨河路这一段,晚上没灯,好人基本晚上不敢走。

    也就“大得合”这样的大玩主,混不吝的土地爷才不在乎。

    而且当时,也是因为他“嗖嗖嗖”,大踏步走在河边的腐叶上,无所顾忌,动静分明。

    才促使堤下几乎已经绝望的姑娘燃起了一线希望,不惜一切咬了一口歹徒捂着她嘴的手,拼命高呼起救命来的。

    否则要是“大得合”悄无声息的走路,姑娘听不见动静,弄不好这个机会就错过去了。

    还有呢,最关键的,还是这位爷信奉“好汉护三村”这个理儿。

    别看表皮是流氓,骨子里是位有钢骨叉子的老派儿玩主,他最看不上的就是这种欺负女人的下三滥。

    否则换成别人,都不一定敢管、愿意管这闲事儿呢。

    所以说,这也是命。

    至于当时的情况呢,光听起来就很危急。

    “啊!救命……”

    当一声十分嘹亮高亢的呼救声,刚从一个女人的嘴里发出。紧接着就是“啪”的一声。

    随后那女人的声音变得低落沉闷起来,象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嘴,可仍竭力发出啜泣的声音。

    这几下声响代表着什么罪恶勾当,傻子都能听得出来。

    所以“大得合”这一听见,就下意识地把拳头攥得“咯嘣”直响。

    然后凭着一股子窝火的冲劲儿,就急匆匆向声音所在的方向奔去。

    果不其然,在河边的林子深处,在两个坏人的暴力下,一个姑娘正在遭受侵犯。

    她不但已经被按倒在地,嘴被堵住了,上半身正被一个人全力压着,完全动弹不得了,就连裤子也被脱了一半了。

    只有尚能活动的一双脚,死劲来回踢腾着,正拼命反抗着一个正在全力抓拢她双腿的人。

    “大得合”看到这一幕,心中一股邪火儿熊熊燃起,再也无法熄灭。

    骂了一句“操”,就要扑上去。

    可话说回来了,对方又不是傻子。

    既然这俩人这么有恃无恐的,听见“大得合”过来的动静,还是这么全神贯注地对付地上这女的,自然是有所准备。

    这时候,一个黑影就从一棵树后头闪了出来,拦在了“大得合”的面前。

    “小丫头养的,活腻了!你他妈的是哪个裤裆里漏出来的……”

    那黑影不但嘴里骂着,眼里也射出凶光,手一抬,一把三棱刮刀发出了幽幽的光亮。

    说实话,这一亮相让“大得合”还真有点后脊梁发凉,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一步。

    不为别的,他后悔因为喝了点酒,有点冲动了,竟然没想到危险和圈套。

    还得亏这树后头的小子不够阴、不够狠,否则要一直这么躲在暗处,等他过去,后背捅他一下,那绝对够他受的。

    但由此也可以知道,这帮孙子道行有限,待会儿料理起来应该不太麻烦。

    “大得合”自己正这么想着,树林子里的人却因为他这后退的一步全误会了。

    “呜……”

    地上的大姑娘先奋力挣扎起来,露出雪白肤色的大腿猛踢。

    全然不管私秘尽现的羞态,眼睛**辣地盯着“大得合”,眼神中搀杂着惊恐、感激和哀求。

    而那两个负责脱衣服的小子赶紧继续动作不说,持刀的黑影也气势汹汹逼迫一步。

    “有你事儿没你事儿,赶紧滚!我数到三啊……一!”

    “大得合”呆立不动,他看起来似乎还在考虑。

    姑娘的“呜呜”声更急切了,已经有些拼命。

    “二!”

    话音一落,“大得合”似乎已经想通,掉头就走。

    而随着黑影哈哈大笑,姑娘则发出了最后一声哀鸣的悲声,像是彻底丧失了一切希望……

    可结果谁也没想到,“大得合”才仅仅迈出三步,跟着,竟一个转身又回来了!

    一瞬间,跟豹子似的蹿向黑影。

    一个“单夺腕”抄住黑影拿刀的手,跟着抬起右膝,毫不客气地撞向这小子的命根儿。

    都没等这小子反应过来,一下子就把人干挺在地上了。

    跟着二话不说,“大得合”夺过刀来,又继续冲向跪在地上那俩小子。

    接下来那就跟连击技似的。

    先是一个腾空向前飞击,狠狠地蹬在把住姑娘双腿的汉子脸上。

    跟着转身一脚,踢得那强按住姑娘上半身的小子也“唉哟”一声跌倒在堤面上。

第五十九章 好人

    再往后,再往后那基本上就是横扫千军如卷席一样的战况。

    跟“大得合”的身手一比,这仨兔崽子那几下子就是闹着玩儿呢。哪怕他们人手一把刮刀也纯属儿童玩具。

    最后,连跑都没跑了,仨人一律,全狗抢尿一样的让“大得合”给打倒在堤岸上了。

    而这时候“大得合”才有兴致审问。

    果不其然,从刚才一系列的表现上就看出来差不离儿来了,这一说黑话也全摇头不知。

    这几个兔崽子战战巍巍地一秃噜,敢情几个人全是家住附近的待业青年。

    今天这是他们喝多了酒,在马路上遇见一个捡破烂的女的,凑巧人家又把头巾拿了下来。

    一看是个长得不错的姑娘,才临时起意冒的坏。

    好嘛,得知事情经过,给“大得合”气得啊,嘴里直骂。

    “王八蛋,流氓还讲究混蛋不混理呢,都不稀得干你们这种事儿。酒后无德?呸!老子还喝酒了呢。你们自己就没姐妹啊?可真不是人操的!”

    跟着转过头来就问那着急忙慌整理着衣服的姑娘,“你说,想怎么弄他们,要他们死吗?”

    这阴森森的口气,登时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几个坏小子这时全都扬起头,可怜巴巴地哀求。“大姐,大姐可别啊,我们也没占成便宜……就饶了我吧!”

    还别说,那姑娘心眼好,当真露出不忍之意。

    得,既如此“大得合”也不问了,回头一声狞笑。

    “那也不能便宜了你们,得给你们长点记性。”

    说完上手一人脸上给了一刀,跟着挨个又给踹下河去了。

    至于这几个小子死不死的,那可就活该了。

    找警察?“大得合”可没那个习惯!

    何况这是他的一亩三分地,走官面儿,那不让人笑话嘛。

    不用说,那获救的姑娘同样被这样的流氓手段给吓坏了。

    她大概从没见过这样心狠手辣的人,看得脸色苍白。

    但她也懂事儿,最后默默地望了两眼在冰冷河水中挣扎的几个小子。

    就淌着眼泪,跪在地上开始磕头。

    一口一个“大哥,我谢谢您。您是我的救命恩人……”。

    但这反倒让“大得合”不好意思起来了。很有点像《水浒传》里,鲁提辖解救了金翠兰,又被人家一口一个“恩公”叫着的局促。

    他想了想就只有说,“你千万别这么说,也别大哥长大哥短的了。跟你说实话吧,其实我不是什么好人,我才是这个地界儿真正的流氓。”

    “你这事儿,我遇见了要不管,等真出了事儿,警察又他妈得怀疑到我们这些人头上,这几个小子等于是败坏我们流氓的名声!你明白吗?”

    “反正现在的社会乱,好多人学的比流氓都坏了。以后你一个姑娘家,晚上可千万别一个人出来了。我说你就别哭了,你住哪儿啊?我赶紧送你回去吧,别让你家里人等急了……”

    没想到不说还好,这一番话更把姑娘的伤心事给招出来了。

    敢情这姑娘是安徽人,叫田香华,是为了给身染沉疴的父亲治病,才到京城来的。

    他们来了之后,没有别的经济来源,一直就只能靠姑娘收废品。

    结果后来还是没能治了,她的父亲已经于今年六月份已经去世了。

    而现在呢,姑娘就连老家也回不去了,因为她已经没别的亲人了,而且家里东西房子,都典卖干净,回去也没法活了。

    没辙,也就只有继续在京城捡破烂。

    可捡破烂也有人把着,每个垃圾桶都是有主儿的。

    白天去捡要被别人驱赶,她还只有晚上出来捡才行。

    她不出来哪儿行啊?那就没饭吃了……

    就这么着,俩人走了一路说了一路,到了姑娘的临时住处前。

    “大得合”想都没想,把身上的钱全掏给姑娘了,大概七八十块。

    而且还撂了话,让姑娘以后报他的名儿,谁敢把着垃圾箱不让她捡,就去哪哪儿找他去。

    京城的爷们嘛,力所能及的情况下,能帮就得帮人家一把。这没的说。

    结果这份仗义劲儿,反倒更把姑娘更给感动坏了。

    当场手里捧着钱,又是一个头磕在地上。

    “大哥,大哥,您就是好人。不管别人怎么看您,我一辈子都会感激你……”

    而从这天之后呢,尽管“大得合”本人倒是没把这事儿往心里去,可姑娘就再忘不了他了。

    再捡破烂,田香华就老到天桥那一片去。

    虽然她不好意思报“大得合”的名儿,也不好意思真登门,可就盼着哪天还能再碰上他呢。

    或许,这就叫做缘分吧。

    毕竟爱情没人规定层次,也从来不分高低。

    难道只有赵振民收到一条由姑娘亲手编织的围巾才叫浪漫?

    难道只有邢正义受邀到姑娘家里做客,意外发现姑娘的父亲竟然是自己父亲的老战友才叫浪漫?

    难道一个坐过牢,又有一身臭毛病的人,被一个捡破烂的默默思念着、牵挂着、寻找着,就不叫浪漫吗?

    不,世间一切几乎都被文字谋杀了,真正爱情是不能用一个标准来规范的。

    唯一可以作为衡量标准的,就是这种情感的付出,其中有多少世俗条件做为前提。

    总而言之,1982年,就在这样一种不失浪漫的氛围中走到了终点。

    在京城,两个警察和一个“公安局的儿子”的人生,似乎都有了一些温柔的内容可以展望了。

    只是通过这几件事也暴露出来一定社会隐患,无法安居乐业的未婚、待业人员,已经让京城的治安情况越来越恶化。

    大量的社会闲散人员带给这座城市的负面压力正在变得越来越重,而这大概就是一场酝酿中的风暴即将来临的前提了。

    至于年底最后值得一提的是,是有关社会民生经济的方面。

    这一年通过第十二次全国代表大会的召开,“小康水平”,成为了全民皆知的流行词。

    虽然大部分人民群众仍旧记不住,到底人均收入达到多少美元才算过线。但无不理解了这个词儿是指家庭生活比较富裕、能够安然度日的意思。

    而这一方面,京城取得最大的成绩就是本年度的个体工商户已经突破万户,达到1.32 万户,从业人员16046人。

    不能不说,我们的市场确实已经初步搞活了,也到了即将充分活跃,彻底大爆发的前夕。

第六十章 严阵以待

    “空气在颤抖,仿佛天空在燃烧。”

    “是啊,暴风雨就要来了。”

    这是南斯拉夫电影《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中的一句对白。

    如果用来形容洪衍武对1983年的感觉,恐怕是再合适不过了。

    至于为什么,那还用说吗?

    今天的人基本都能明白,这可是一个要命的坎儿年啊。

    洪衍武自己回想上辈子,那纯属是在浑浑噩噩中,误打误撞才逃过这一劫的。

    因为从1977年解教之后,他先是在外地逛荡了好几年。

    之后他回京,没待几个月又因酒后伤人“进去”了。

    这样等到风暴**时,他的刑期都快服满了,又根本没有人知道他在外地的几年干了些什么,才平安渡了劫。

    否则就他干得那些事儿,不是“吃黑枣儿”贴墙上了,那就得发边疆去。没个十几年就甭想回来。

    至于现在呢,他虽然已经是过来人了,也提前为这天到来做了极为充分的准备。

    可就因为没人比他更清楚这次全国性梳理社会治安大风暴的严重后果。

    一旦真的重新面对这个日子口儿,反倒更让他不能不严阵以待,精神紧张了。

    不为别的,他自知根本输不起,万一有个闪失或者意外,那就得赔到姥姥家去。

    另外,其实也正因为他长期绷着这根弦儿,一直持续地在关注。

    以他今日清醒的头脑和敏锐的眼光,重新来观察这次“风暴”的形成,对整体事件和形势,也就有了更客观、更全面、更深刻的认识。

    他惊讶的发现,原来早在去年起,真正意义上的“风暴”就开始了。

    只不过第一阶段是以打击经济领域犯罪为目的的,抓得都是违纪的官商和出名的巨贾,才没引起老百姓的普遍注意罢了。

    像“温州八大王”就是典型代表。

    而这一系列的战果是全国范围追缴赃款3.2 亿元。

    如果拿当年国内生产总值159.94亿元的数据来比较一下,就知道这个数字,是绝对的成果斐然了。

    跟着到了眼下呢,很快要倒霉的,又该轮到一些犯过重大错误,却仍旧高高在上的人了。

    因为就在元旦的前一天,1982年12月30日,国家正式发出了要在阶级队伍中清理“三种人”的决定。

    这方面的执行力度也不可谓不大。

    至少最终是让许多单位中人浮于事的现象大大缓解了,也为中青年干部提供了上升空间。

    否则哪怕有了离退休制度,要实现“干部年轻化”也没这么容易。

    只不过出于同样“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原因,整个过程里,老百姓们照旧还是没有给予多大的重视罢了。

    之后就必须等到这一清理行动告一段落,接着再开展深入到百姓生活的整顿内容。

    民间才终于会有所触动,甚至是震惊的反应。

    但到了那时,真没几个人知道,这已经属于抓小鱼小虾的收尾工作了。

    总之综合来看,一切都不是孤立的。

    如果把发生在一年,有关社会治安的整治行动,仅仅看成是由“二王”恶性案件引发的偶然事件,或是单纯看做是社会治安恶化到一定程度的触底反弹,都不免有些肤浅、片面了。

    实质上,即使没有“二王”事件,“风暴”也一定会来。而且范围和力度,也仍旧是力求一网打尽、除恶务尽的。

    因为说到核心问题压根就不是仅仅指向社会治安这一方面的。

    根本上,是国家上层遵循着“不破不立”的原则,力图通过这种雷霆手段,在最短时间,为实现经济高速发展的目标,创造出一个循规蹈矩、清净安全的整体社会环境来。

    而为了保证实现这一目标,那么对任何方面的藏污纳垢,都不会姑息。

    谁只要明白了这点,自然就不会有什么不甘心和侥幸了。

    要么出走去避风,要么缩头趴着等风过去。才是保住小命儿的法则。

    至于说到具体防范的措施,一翻过年来,洪衍武就紧锣密鼓地亲手办了这么几件事。

    第一件事,是买卖上的主动调整。

    经过这几年的努力,洪衍武的生意基本都洗白了。但如今还留下外汇券这一块儿见不得光。

    所以决定最多忙到春节前,挣完“第三种人”临死一搏,送礼走门子的钱,就把外汇券倒腾烟酒和电视的生意给停了。

    但停归停,却不能让这帮人闲着,因为人要闲下来,更容易生事。

    所以连安吉洛、小媳妇两口子在内,包括“小百子”、“大勇”的运输队,以及旅馆呲活儿的那帮兄弟们,洪衍武统统得给他们想辙,暂时转业干别的去。

    具体的方向上,他算大致有了个谱儿。

    比如,安杰洛和小媳妇儿两口子可以安插到旅游口儿去,反正卖龙口村的玩意也是挣外汇,有他们做生力军,正当其所。

    而“小百子”、“大勇”的人呢,除了这俩带头的可以帮他盘库看库,其他人他都打算发到“淘气儿”和“顺子”的烟酒店去。

    这样也合适,都是弄烟酒嘛,上手也快。

    唯独旅馆的那二十号人,本来让洪衍武是有点头疼的,可幸亏老天帮忙,没几天就有辙了。

    敢情他听说,王府井百货大楼前贴出了告示。

    东城区政府也正式效仿西单服装夜市的模式,要在百货大楼前兴建铸铁大棚,兴办一个属于他们自己的服装夜市了。

    于是他赶紧托宋国甫介绍路子,和东长安街工商所的所长挂上了勾。

    后来经过一番臭吃臭喝和打点,他就为这帮人提前预定下了十六个摊位。

    算算时间,东城区夜市想赶在春节期间开张,倒也合适。

    不过摊位要想再多要,可就没有了。

    这也是因为西单夜市太成功了,有意来参与的个人,有关系没关系的,都已经排起大长队来了,让工商部门的负责人实在很头疼。

    第二呢,就是起居住行的规律改变。

    洪衍武跟陈力泉大概商量了一下,为保平安,这一年他们决定连门都尽量不出了。

    闲人一律不见,也免得外头去惹事。

    别说什么收敛宝贝,逛工艺品厂的事儿全歇,就连建国饭店都不能去了。

    因为像这种地方,那是国安关注的重点。作为刚打开国门的时候,哪个餐厅都有人盯着。

    老去,那就得进人家的眼,照样是麻烦。

    干脆,就家呆着踏踏实实学学英语,或者是跟张大勺学学厨艺得了。

    正好也用学来的本事伺候伺候爹妈,顺便也跟邻居们打好关系。

    第三呢,就是人际关系上的分门别类的区别对待。

    别说像杨家和宋家这样的,是他最能信得过的保护伞,自然要好好维持关系。

    就连那仨认识的警察那儿,今年春节也得送点厚礼了。

    还有杨厂长、行政科长呢,大年初一那就得勤跑着点,想着拿着好烟好酒给人家拜年去了。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礼多人不怪,对不对?

    也免得犯小人嘴的时候,没人帮衬。

    至于手底下的兄弟们呢,洪衍武当然也得把自己对未来严峻形势的判断给说他们清楚了。

    然后还让他们自己掂量,谁自问最近几年有出格行为的,赶紧主动出来。

    他会在节后,逐步把这些人安排到花城去,一年之后再回来。

    否则要是不当回事,他们被别人“抬”进去了,别就怪他到时候袖手旁观了。

    最后还有对那些社会朋友们,洪衍武不但把一年的“保护费”提前给了“小雷子”,还跟“老鬼”、“钉子”、“八叉”、“小酸枣”、“大得合”这几位把子都通了气儿。

    没别的就一条,他认认真真的跟他们说清楚自己的担心,劝他们如果有没抹干净屁股的事儿,趁早准备好钱走人避祸。

    当然,听不听在他们,但若不提前知会一声,自己总归有点不大好意思的。

    这样也就是仁至义尽,问心无愧了。

    不过反过来讲,任何事也都不会是绝对的。

    如果“风暴”一旦过去,其实好处也很多。

    因为千万别忘了国家的根本目的。

    所谓“抓放抓放”,抓是为放做准备,也只有先抓了,后面才能放。

    这就意味着前所未有的政策松绑,和大跨全方面发展经济的胜景,就在不远处了。

    另外经过空前的大清洗,作为漏网之鱼,能做对手一争的人差不多都进去了,之后将要面对的生态环境也绝对是异常美好。

    说白了,作为当代这些不安分的人,谁要真能过了这一关,那就离直起腰板做人不远了。

    这还真有点渡劫成仙的意思呢。

第六十一章 小年

    “渡劫成仙”的事儿到底如何,咱们不妨留待后面再说。

    因为无论怎么样, 1983年2月13日,农历癸亥春节已经遥遥在望,年是肯定要先过的。

    而说到1983年的年货,今年自然又比去年丰富了不老少。

    这个春节,京城居民每人除了照例可以购买江米一斤,花生油四两,鱼两斤,富强粉三斤。

    在敞开供应的东西里,除了猪肉以外,又多了鸡蛋和粳米。

    蔬菜方面呢,由于京城的蔬菜种植面积已经扩充到了1.9万公顷,外埠菜也大量供应京城。

    所以这一年的冬天,京城的大白菜不但供应充足,细菜也增多了。

    像冬笋、荸荠、韭黄这些过去价高难得的东西,普通百姓也吃得起了。

    水果方面也和蔬菜差不多,由于本年度京郊苹果面积达17.2万亩,这一年春节前,已经成为橘子、苹果、山楂、柿子交相辉映的局面。

    人们不仅有了价廉物美的水果解馋腻,也脱离了品种单调的困局。

    小食品方面呢,尽管瓜子花生的限购没有改变。可许多风味食品却得到了恢复。

    比如话梅、山楂、“信远斋”的蜜饯和“通三益”的秋梨膏等。

    至于具体到洪家又是个什么样,只需看看2月5日,他们家里是怎么过的小年儿就知道了。

    这一天按老令儿讲,是祭灶的日子。民谚有云,腊月二十三,糖瓜沾。

    所以这天下班,洪衍争为了应节,特意买了一兜子的“关东糖”带回来了。

    等停好自行车,进了父母堂屋,一眼瞅见儿子洪钧和洪镒都守着电视前头,他兴冲冲就拿着糖兜子过去了。

    可没想到这俩儿子谁都对糖没兴趣,扭头叫了一声“爸”,就全都又回过头去,一个劲死盯着屏幕上的《森林大帝》。

    这一下弄得洪衍争好不扫兴,不免有点光火了。

    “嘿,这日本动画片就这么好看?爸给你们买糖了!吃不吃?嗨,不理我?……不理我,给你们关了啊……”

    而就这时候,徐曼丽从厨房端着醋溜白菜和红烧肉进来了,见着赶紧阻止。

    “哎呦,这都放寒假了,洪钧又考了全班第三名。你跟孩子闹什么啊。就让他们看吧!”

    洪衍争不免有点悻悻然。

    “你不知道,我是说这俩孩子怎么连关东糖都不吃了?你瞧,专门给他俩买的,可他们连看都不看一眼。我小时候,为过瘾可就专等这天呢。”

    没想到徐曼丽反倒笑话上了。

    “你买它干嘛,那玩意太粘牙,有什么吃头?你过去爱吃,那是没好的,现在什么糖没有?告诉你吧,老三和泉子中午刚带回来五斤巧克力、五斤‘大白兔’,这俩孩子一下午早吃得够不够了,还能稀罕你这糙东西?”

    “好嘛,敢情是这老三,这不把我儿子都惯坏了?”

    洪衍争这才找着原因,嘴里抱怨着,很不高兴转身去脸盆倒水洗手了。

    可正洗着半截儿呢,他想起另一事儿来了,见媳妇儿要出去,又赶紧叫住。

    “哎,你先等等,别忙走。我们同事都说,1月20号这化纤品一降价,棉织品一涨价,这商店里的纺织布匹柜台那都快枪疯了。我琢磨着明天不就休息了吗?咱俩要不要也去百货大楼也买点回来。给全家老少都做身新衣服。别回头都卖光了,咱不亏了?”

    没想到这话又遭致了反对。

    “别别别,老三不是已经提前嘱咐了吗,说不让家里买化纤品,让大家今后就穿纯棉纯毛的。还说今年也给人家苏家添麻烦了,过两天就去商场买成衣。这事爸妈早就点头了。你当时也在啊,这怎么忘了?”

    洪衍争却一撇嘴。

    “嗨,你听他的呢。我可没忘,只是现在我越琢磨越不对劲。那涤卡一向可比棉布贵。现在好不容易掉过来了,咱们干嘛不买便宜的,反倒去买贵的,傻不傻?”

    没想到正说到这儿的时候,洪衍茹也端着一盘菜进屋了。

    这个未来的服装设计师听见后,不禁笑着摇摇头,一边摆桌子,一边给洪衍争解释。

    “大哥,您这就不懂了,过去咱们服装面料工业水平和生产能力低,所以这涤卡、的确良啊,它就贵。其实这些都是化学产品,不什么值钱。可是棉花不一样啊。它是棉花纺的,产量有限,又舒服又透气。所以啊,它就应该提价。我觉得挺合理。瞧,我这裤子就是纯棉的。”

    可洪衍茹这么一显摆,反倒让洪衍争更吃味了。

    “哼,你这裤子,又是老三给你的吧?”

    “嗯,三哥昨天给我的,说这是花城现在最流行的,叫萝卜裤。”

    “行了吧,别美了你。你怎么不长记性啊?我跟你说过多少回了……”

    “知道知道,不许再穿奇装异服,招来不三不四的人。可这裤子不紧啊,上面多宽松啊。其实我现在挺注意的了,爸妈看见也没说什么呀。总不能让我跟你们似的,每天都一身劳动布出门吧?”

    “嘿嘿,瞧你这话说的。劳动布怎么了?你这就忘了什么叫艰苦朴素了?刚脱下补丁衣服才几天啊。、要我看,你也让老三给带坏了。彻底成了资产阶级小姐了!”

    得,这几句话可是把洪衍茹给数落得红了脸。

    但徐曼丽看着不像话,生怕小姑子受委屈,也数落起丈夫来了。

    “你这是干嘛呀,今儿怎么逮谁嗔谁啊?小茹怎么了?你也不想想,人家都挺大的姑娘了,这时候不穿什么时候穿啊?何况人家又是学服装的,这也是人家从事的职业要求。你差不多得了,大年下的非招大家不痛快是怎么的?要我说,这些糖瓜儿你最该吃一个,把你嘴先粘上的好。”

    这么一说,不但把洪衍茹给逗笑了,就连洪衍争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的。

    他咧了咧嘴,就闭口不言了。

    可巧不巧的,这个时候,偏偏洪衍武和陈力泉又一起回来了。

    结果进门竟又把洪衍争的气儿给招上来了。

    敢情他们又带回来不少东西,居然一人一个大麻袋,背后还吊着五六只野鸡和七八只兔子,就跟出去打了一趟猎似的。

    这下好,不光徐曼丽和洪衍茹一起帮着撂东西,俩小不点电视也扔下了,都跑来凑热闹。

    一问才知道,敢情这是滨城那边派“三戗子”和“虾爬子”来送年货了。

    除了海货以外,这次还有从长春买来的野鸡和山兔。说是当地副食商店特意去大兴安岭弄回来的。

    杨卫帆那儿正好空着,就把滨城俩哥们给留他那了。

    然后又打了个电话专门叫洪衍武他们去聊了会天儿,这不顺便就把东西给带回来了。

    但放下了这些,可还没完呢,洪衍武一掏兜儿还有好东西。

    先是两个花花绿绿的方块儿塞给了俩小不点儿。

    “哎呀,魔方。”

    “哟,可以啊,怎么着?玩儿过?”

    “没玩过。我们同学有,我还惦记过年前买一个呢。”

    “甭买了,这不给你拿回来了嘛。自己琢磨去吧,你要弄不会可是笨蛋啊。”

    而另一边,陈力泉也跟着拿出了两瓶绿色盖子圆头圆脑的大瓶子,分头递给了徐曼丽和洪衍茹。

    两个女性的眼睛也立刻都被精美的包装晃得一亮。

    “哟,这是什么啊?”

    “就是,这么香啊?”

    可陈力泉面对疑问,却不好意思摇摇头,最后还得靠洪衍武来解释。

    “嫂子,妹子,没看见嘛,上头写着呢,威娜宝香波。这是德国‘威娜’和咱们合资生产的新产品。说白了就是洗头发的。以后别用肥皂了,用这个,洗头发,养头发一起来,用完了光滑不打绺。好使。”

    “是啊?有这么好?”

    “谢谢哥。”

    只是吧,大家伙虽然亲亲热热聚在一起,却无意中又冷了一个人了。

    别忘了,洪衍争还在一边呢,他见老婆孩子和妹妹,都这么亲热围着洪衍武和陈力泉转悠。和自己刚回来时候完全不同。

    得,这忍不住又犯上酸了。

    那一开口,自然没个好听的。

    “嘿,你个老三,进门你不叫大哥。故意装作没看见我怎么着?我可告诉你,你外头别净胡折腾。否则早晚有一天你得出事儿。我还就不明白了,这么老天就非让你这样投机取巧的发财呢。你说你囤邮票,倒买倒卖给社会带来什么财富啊?”

    要说这一番话那真煞风景啊,可惜洪衍争也是妄做小人了。、

    因为洪衍武也没忘了他,一掏麻袋,两提搂啤酒也在里头呢。

    “大哥,大哥,您消消火。您看,京城白牌,有日子没见了吧?专给你弄回来的。”

    洪衍争不觉哑然,而徐曼丽和洪衍茹瞅着却不禁都笑了。

    一个故意夸。

    “这可是个新鲜物啊。老三还是你想着你大哥,他就爱这个。”

    另一个也跟着赞。

    “三哥,你们可真有本事啊,这种货外头大商店都见不着。”

    就连洪钧都起哄。

    “爸,你就别跟我三叔较劲啦,您今儿怎么看谁都不顺眼?我三叔对您可够意思。”

    没想到洪衍争却还在硬撑。

    “显摆什么啊,我看散啤就挺好。我可是个把一分钱掰成两半花的普通人,看你们这么造,我眼晕。”

    洪衍武这下也不禁为大哥的固执摇头乐了。

    “得了吧您。还散啤呢?人家现在根本都不生产了。你这就叫落后时代了。懂不懂?您还眼晕?其实这算什么样,人家外国人连瓶都不用了,都用易拉罐儿喝呢。”

    洪衍争被没听过的新鲜词儿,立刻弄得一个愣神。

    “什么罐儿?你说是煤气吧?你这人,什么时候能改了满嘴跑舌头的毛病啊。”

    哪知陈力泉也帮着做证明。

    “大哥,小武没瞎说。我也喝过,是真的,建国饭店就有,一拉就能喝,所以才叫……叫易拉罐。”

    旁边洪钧听着立刻蹦了起来。

    “这回我听明白了,这不就是手榴弹嘛!”

第六十二章 分红

    如果说洪家的哄堂大笑,展现的是一颗“手榴弹”引发的效果。

    那么远隔百里之外的龙口村,举村的震撼和激动,那体现出的就是“连番轰炸”的威力了。

    同样是这一天傍晚,龙口村除了孩子和行动困难的老人,几乎所有成年村民都聚拢在村支部办公室外的大榆树下,来参加村委会临时召集的户外大会。

    尽管当时寒风凛冽,天色渐黑,甚至为此还耽搁了村民们家家户户的晚饭。

    可没有一个人喊冷,没有一个人抱怨,反倒每个人都兴致勃勃,甚至是血脉偾张。

    因为安书记和兆庆,一字不差的遵守了他们当初的承诺,马上就要给村民们分红了。

    而且还不是小数目!每人分八十元!

    全村老少,无论男女,只要是龙口村的人,哪怕是个襁褓中的婴儿也有份!

    要知道,这样凭人头算,最多的一户甚至可以领到上千元,哪怕人头最少的也有二百多元。

    这甚至比许多家庭过去辛辛苦苦干上一年赚到的还多。

    现在白白就能拿到手里,这岂不是天降横财嘛!又怎能不让人欣喜若狂?

    而现场,整整十万块“年终奖”码放得整整齐齐,多达上百沓人民币就放在台上。

    在众目睽睽之下,这份钱币聚集成小山一样的霸气景象,完全超出了任何一个人的想象。

    在等着排队领钱的三百余户村民又怎能压抑得住激动?

    有的村民至此仍旧不可置信。

    “这些钱是真的吗?真的会分给咱们?”

    有的村民咽着吐沫,满是兴奋。

    “这还有假。安书记什么时候骗过大伙儿,他向来说话算话……”

    还有人由衷感叹。

    “了不起啊。兆庆可真是好样的,就这么一个工艺品厂,居然赚了这么多钱……”

    总而言之,无一例外,每个人原本平日里无甚光彩的眼睛,此刻都有了光泽。

    一种充满憧憬和满足的幸福之光!

    因此在大会正式开始的时候,所有人都表现出了异乎寻常的耐心,自觉维护了良好的秩序,并带着一份欣喜的感恩之心安安静静听着安书记和兆庆的发言。

    甚至在安书记当众一一宣布几项新政。

    说明年要把已经包产到户的土地重新收回,恢复集体所有的政策。

    兆庆作为厂长,今后工资定为二百元一个月,年底分红加倍。

    村委会全体成员也从此在工艺品厂享受一份优厚的工资待遇后,也完全没有一个人反对。

    因为货币除了价值尺度的作用,还有能让人们的脑瓜开窍的功效。

    哪怕村里最愚笨的人也知道眼前这些钱是靠谁才得来的。

    村民们很容易就能算清这笔账,到底是怎么来才最合适。

    既然安书记和兆庆给大伙儿挣了这么多钱,他们作为干部和有功之臣,自己多拿几个自然是应该的。

    另外,别说共和国的老百姓本来就服管,退一万步讲,即使为了这个天上掉馅饼的福利,村民们也不能跟村委会对着干哪。

    更何况话说回来了,安书记是什么样的为人?在村里又是什么样的威望?

    还有兆庆哪,谁愿意白白把这么多钱分给大伙儿啊?那他能这么干,人品能差的了?

    所以说,他们的决定一定是为大家伙着想。错不了。

    果不其然,村民们自己的脑补还真没想错,随后兆庆的发言为安书记的决定做出了详细的注脚。

    他解释说,土地恢复集体所有制,主要是为了便于靠农机具和雇佣帮工的手段,来实现高效率的农业生产。

    这样在完成上级的收粮任务的同时,也可以最大限度的把龙口村的人从土地上解放出来。

    靠小农经济要想挣钱太难了,“无商不富”啊,大家伙想要共同富裕,只有靠村里的工艺品厂才行。

    所以他正式宣布,从明年起,龙口村的工艺品厂欢迎大家加入,成为正式工人。

    任何成年人只要技术达标,入厂考核通过,每月就能拿到四五十元的固定工资收入和额外的奖金。

    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从现在起,技术水平差的人利用冬天的时间去拜师,为了入厂好好学一学,练一练。

    至于待遇上,搞石雕和木器的工资最高,刺绣和缝纫的要低一些,手工编织的最低。大家可按照自己的条件和愿望,量力而行。

    最后呢,兆庆还表示今年干得晚了,下一个春节前,自己有信心让厂子完成的利润目标,从今年的十六万增长到四十万。

    明年,他要让村里每个人的分红达到二百元!

    于是至此,兆庆的豪言壮语把大会的气氛彻底带入了**。

    那现场简直是欢声雷动啊,十六万和四十万的数目,把村民们个个轰炸得晕头晕脑。

    巴掌一拍,“呱唧呱唧”得都没完了。

    也不知是谁带了个头,几乎所有人都先后喊了起来。

    “感谢安书记啊,感谢兆庆!感谢村委会,感谢工艺品厂!”

    “大伙儿全听上头的!让怎么干就怎么干!谁不干谁就是个球囊!”

    “安书记,兆庆,明儿去俺们家里喝酒啊!托你们的福,这是从未有过的肥年啊!”

    而在这种热烈的气氛中,就听安书记一声令下,分钱也终于开始进行了。

    说实话,村会计今天的工作可真不容易。因为天冷,发钱忒费劲。

    哪怕是到了村民手里,他们数了半天,手都数软了,都还没有数清楚。

    所以一直到晚上快九点,现金发放工作仍在继续。

    有意思的是,当时虽然已经有大部分村民领到了钱,但好些人还舍不得回家。

    他们如同炫耀似的,就站在村委会门前的灯光下反反复复数着,同时相互询问对方领了多少,又打算怎么花。

    说白了,就真跟培斯演过的那个小品台词似的。“我王老五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钱啊……”

    结果恰恰就在这时候,更让人想不到的情况又发生了。

    村里的大喇叭竟首次在夜色中嘹亮的响了起来。

    就听兆庆的声音在大喇叭里头喊着。

    “各位村民同志,各位村民同志,有个事儿忘了跟大家说了。今年元旦,京城市政府已经宣布彻底废除购物券了。这也就是说,‘三转一响一咔嚓’,再不需要什么工业券了,今后我们农民只要有钱,那就可以随便买了。所以临时宣布一下,我明天就要进城了,给亲戚送点年货。那么如果有谁有这方面需求,赶紧列个单子给我,我可以帮助采购啊……”

    好嘛,这个补充的消息又是宛如惊雷,震倒一片啊。

    龙口村本已经安生下来的状态一下又成了沸腾状态了。

    领了钱的人一听,再也不抻着了,一部分作鸟兽散,赶紧往家里跑。

    不为别的,主要他们这些人的腰里,还真没这么趁钱过,确实有点烧得慌。

    那真得两口子好好商量一下,看看到底是买什么……

    还有一部分进了村委会围住了兆庆细问。自行车什么价啊,缝纫机什么价……

    于是当这一夜过去,有一个黎明来临的时候,太阳虽然还是那个太阳,但龙口村却已经不是那个龙口村了。

    在昨日之前的无数个清晨里,这个村里的人还几个人设想过自己会有上百元的闲钱。

    可到了这一天的开始之初,却出现了无数的人要把成千上百的钱花出去。

    一夜时间真是天壤之别啊!大家确实是发了!暴发!

    当三台黑白电视机,六个照相机,七十多辆自行车,五十块手表,三十六台缝纫机,六十八个半导体收音机的数字,最终统计到兆庆手里,连他这个倡议者都被吓了一跳。

    他不由苦笑一声,真是自找麻烦,这么大的事儿,恐怕又得麻烦洪衍武这个表弟帮忙想办法了。

    而就在此时此刻,如果我们对比的来看一下全国的情况,恐怕会显得更有意思。

    比如说远在江苏,资产已经达到二百万之巨的“天下第一村”的当家人吴仁宝,当时也在打着精明的算盘。

    他认为“包产到人,农机关门”的情况只是暂时的,是因为分到地的农民手里钱不多。

    今后只要农民手里一有钱,市场需求就会重新喷薄。家家户户要买农具喷药,市场无比巨大啊!

    所以他给1983年定的目标是投资成立华西药械厂。

    不能不说,他确实找到了蓝海,仅1984年,药械厂就大赚200多万。

    而且由于家大业大,华西村的领头羊地位也是一时难以撼动的。这种气魄绝不是刚起步的龙口村能及的。

    但先胖不算胖,后胖压大炕。

    吴仁宝“无工不富”和龙口村的“无商不富”还是有差距的,格局毕竟差了一筹。

    就是靠着一字之差,龙口村和华西村的距离将会越来越近。

    其次,还有津门的大邱庄。这一年,他们创造出了“农业奇迹”。

    过去大邱庄有11 个生产队, 1200 多个劳动力,种4000 多亩土地,最高年产粮120 多万公斤。

    但现在种地的人越来越少,农业状况却越来越好。

    至今年止,全村从事农业生产仅有173 人,产粮却达到了170 万公斤。

    可以说大邱庄的农业劳动比例和人均产量已接近当时的美国水平。

    而他们所以能做到这样,是大量劳动力转到工业上去以后,经济实力大增,给农业不断投入,农田作业从种到收,已全部实现机械化。

    在那里,农业才会成为令人羡慕的事业。

    所以说,大邱庄就是一个最佳的样板,而龙口村的计划与之不谋而合,相信明年就会见到非常显著的效果。

    最后,我们还可以再来看一看四川,希望集团董事长在做什么。

    1982年,下海初步成果的刘永好和他的兄弟们此时面临着最艰难的日子。

    他们卖出的一笔十万元大单,因为农户遭灾,鸡都死光了,因而变得颗粒无收。

    同时他们借钱投入买到的种蛋仍在孵出小鸡,迫使他们只能低价处理,断尾求生。

    于是从此,看到市场风险后,刘家兄弟开始谋求新的转变。

    他们这才把目光从已经饱和的养鸡市场移开,盯到了兆庆已经干上了两年的鹌鹑身上……

第六十三章 飞龙

    兆庆包揽下的事儿确实有点麻烦,要办的东西太多。

    要是他去百货大楼直接按着单子买,那非得把警察招来不可。

    何况就是买来,凭他和安家哥儿俩,又怎么弄回去呢?

    好在什么事儿得分谁办。

    这事儿搁一般人是难,可放在洪衍武身上就不难了。

    这不,大冬天的旅游口儿这生意已经很清淡了,“小百子”和“大勇”的运输队也已经提前放假了。

    洪衍武就派这两拨人分头去京城各大商场转了一圈,东西就买的差不多了。

    至于运输问题也好办。

    那不是还有个帮着做套儿,满城转悠着卖区服装公司滞销产品的大解放嘛。

    尽管路不好走,又是年根底下。

    可这是长期合作的关系,司机不会不帮这个忙,也就出点钱的事儿呗。

    就这样,洪衍武很快把一切办得妥妥当当。

    当兆庆带着这些东西回去之后,龙口村简直成了狂欢节啊。

    全村的老百姓喜得竟把兆庆给抬了起来,还扔上了天。

    另外呢,安书记也从没如此风光过。

    不夸张的说,从节前到节后,他和允泰父子,简直成了每家每户争先邀请的座上宾,连吃请都吃不过来了。

    可越是风光吧,安书记就越过意不去,老觉得他们对洪家有亏欠。

    想想看哪,当初问人家要主意,他匆匆忙忙什么没带就去了。

    人家又招待又帮忙,这些钱可都是人家帮忙才挣来的。

    大节下的,这刚把村里的事儿忙完,什么也没来得及置办,年礼就送去点村里的土产。

    没好好谢人家不说吧,反给人家添了这么多事儿,这多不合适?

    何况今后用得着人家的地方也不会少了。

    要轻慢了人家,再遇到事儿,怎么好意思再开口啊?

    所以他就想让兆庆再跑一趟,用厂子里的钱,给洪家买点贵重的礼物。

    不过这件事刚一提,没想到就让允泰给拦了。

    他说既然都是亲戚,大家相互扶持本就是应该的。

    彼此重心不重事,谈不上求不求,更不必拘于表面形式。

    以后的日子还长呢,只要心里有,总会有机会回报的,不用太急。

    真急于一时,洪家必定又得想办法回礼,反倒又给彼此添了无谓的麻烦。

    而且照他的话说,洪家是最重礼数的,每年过节是一大难,现在估计正为了四处送礼的事儿脑仁儿疼呢。

    既如此,安书记也只能作罢。

    不过要说实话,允泰也确实是够了解洪家的。

    洪家因为交际广泛,每年送礼确实是一个艰巨的任务。

    礼物的薄厚,实惠和体面的衡量,亲疏远近的关系,每个人的喜好和收礼原则,都要仔细考虑周全。

    而且不论是近在身边,还是远在异地,无论师长、亲戚、朋友,谁也不能拉下了。

    这不,近在眼前的,给张大勺送什么就够洪衍武费脑子的了。

    因为这老爷子除了吃,没什么其他嗜好。

    烟酒茶沾是沾,顺口就行。

    偏偏吃的东西却反过来了,差一点,都看不上。

    说真的,今年还真是滨城那边送来的玩意应了急,否则他还真不知该怎么全了这个礼数,表达自己的诚心呢。

    可话说回来,也正因为送礼的事儿。

    2月10日这天晚上,当洪衍武和陈力泉带着野味和海味登“张大勺”的家门。

    他们竟然又意外的发现,这老爷子身上还藏着更神秘的来历。

    制作过国宴的鲁菜大师?

    可没那么简单。

    怎么回事啊?

    敢情当时他们刚走进大杂院儿里,就见着一个奇景。

    一个梳披肩发的姑娘和一个留着寸头的小伙子,正好从“张大勺”的屋里被推了出来。

    他们手里拎得烟酒糖茶四色礼品差点没掉地上,这叫一个狼狈、尴尬啊。

    而更蹊跷的是,“张大勺”看起来反倒更像是被气着了,怒不可遏地还在撵人。

    “走,赶紧走人!告诉你们,以后少登我的门,我不待见你们,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

    这两个年轻人一时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特别是那女的,脸皮薄,被这么驱赶,已经有点恼羞成怒,忍不住就出口指责起来。

    “张师傅,我们代表的‘宫廷御膳文化研究会’可是市政府支持的,去年成立以来不但获得了‘仿膳饭庄’和‘听鹂馆饭庄’的大力支持,连傅杰先生都是我们名誉顾问。”

    “我们是因为久仰您的大名才屡次登门请您出山。可您呢,作为宫廷御膳的传人,不但不愿意为弘扬我们的饮食文化尽自己的力量,居然还平白无故出口伤人。”

    “您……您一点都没有烹饪大师的风范,和介绍我们来的陈师傅一比,那差远了……我们对您简直太失望了!”

    嘿,这话信息量大啊。

    洪衍武和陈力泉本想过问一下,听进耳朵又都不动缓了,都惦记再听点什么。

    可没想到老爷子接下来却是矢口否认,甚至还破口大骂上了。

    “狗屁宫廷御膳!我不知道你们说什么!告诉你们,就因为你们拿姓陈的来说事,我才对你们不客气!他这个狗屁大师是什么东西,我最清楚。你们还失望了?失望就对了!你们回去告诉他,少打我主意!想拿我当招牌,没门儿!大爷这辈子,都不愿意再跟他有任何牵扯!听见没有,滚!”

    而那小伙子这下也不忿上了。

    “我去!怎么还骂上人了?我们怎么了我们?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到这儿怎么就变了。也真是的,您活了这么大岁数,居然不通情理。要不是怕人说我欺负人,就我这暴脾气,那非得……”

    “非得什么?耍混蛋啊?你成吗你?咱俩试试……”

    洪衍武一抻话茬和陈力泉晃着膀子就过来了。

    没别的,小伙子越说越不像话,他怕气着老爷子。

    再看这两位,那真是人高马大啊,与之一比,小伙子就成豆芽菜了。

    俗话说,好汉不吃眼前亏,明白人绝不会跟自己的身体健康为难。

    小伙子立马老实,语气一边,他又成文化人了。

    “哎,你们俩要干嘛啊,有你们事儿吗?再说,管闲事你也得讲理啊。君子动手不动口,不不……动口不动手……”

    一看那两面三刀的怂样,洪衍武更鄙夷的一声冷笑。

    “行啦。动手动口你们都不行。更别倒打一耙赖别人了。别的不说,大晚上你们来登门,人家不欢迎,走就是了。你们闹什么闹?我可听见了,老爷子一开始可没骂人,是你们没完没了,就扯不清才生的气。这不是你们咎由自取?”

    “何况你也看看四周,本来下了班大家就挺累的了,邻居们还都让你们吵吵出来了。别人在你们家门口这么干能成?你们这是懂事还是讲理?行啦,走吧。就你们还研究会呢?先回去好好研究研究怎么做人再说吧。”

    得,几句话立刻把姑娘小伙子说没词儿了。

    可不嘛,这么大动静,隔壁的邻居已经有人出来看了。

    嘿,心知越耽搁越丢人。

    小伙子和姑娘也就一起蔫溜了。

    撵走了人,洪衍武出面也把邻居们请回各家,进屋又去安慰“张大勺”。

    “张师傅,您跟他们生这么大气,值当的吗?这到底是怎么个茬啊?您跟我们说说?”

    没想到这纯属引火烧身,老头儿火还没消呢,一瞪眼,大爷劲儿又冲他来了。

    “瞎打听什么啊?这里面的事儿跟你们也没关系啊。先说你们俩,这又是干嘛来了吧?”

    洪衍武赶紧把带来的麻袋一放。

    “这不过节嘛,送您点野味和海味。”

    陈力泉也恭恭敬敬。

    “您是师父,我们得来看看您。”

    可没想到“张大勺”还真有点狗咬吕洞宾的架势,一点不领情。

    “多此一举。师父?咱们可不是师徒,不说好了嘛,你们拿钱我才教的。无事献殷勤干嘛,别来这一套,拿走!”

    嘿,当时挤兑得陈力泉一个大红脸。就瞧这份各色,绝不绝?

    不过洪衍武倒不会计较,也会找说辞。

    一转眼睛就说了,“张师傅,其实也不能说是过节送礼。有些海参、大虾干什么的,京城也见不着,这不正拿来好跟您学学菜嘛。您就当食材原料行不行?再有,我妈还说了,这几只野鸟叫‘斐耶楞古’,珍惜的很,不懂的人做了就糟践了。所以拿来给您看看,也不知道您有这本事没有。说出怎么做来,您就留下,否则我还得拿回去……”

    嘿,别说,这激将法倒真管用。

    “张大勺”立刻眼里冒光,去拆袋子。

    这一看,“海碰子们”给的东西果然是真好啊。

    正经辽东干参都是三十头的,全四拢刺儿。大虾干没什么虾糠,比京城卖的至少大两倍。

    但这都不算什么,真正入他眼的是那比鸽子略大一点的野鸟。

    一共三只,花斑羽毛艳丽非常,最奇特的是尖钩利爪上鳞片层叠,看着霸气非常。

    而这老爷子当场就跟孩子似的当场乐了,不无炫耀的说。

    “切,你还真问对人了。我还真认得,这东西啊大兴安岭的玩意。叫‘飞龙’,也叫‘沙半鸡’,但学名叫榛鸡。老话讲‘地上驴肉,天上龙肉’,这句话里的龙,指的就是这个飞鸟。至于怎么做,你问不住我。这东西煎炒烹炸都不行,它的特点是味道浓鲜,禽类里居首,所以必须炖煮才能物尽其材。说白了,要么炖汤,要么火锅底,才不叫糟践。我说的对不对?给我留下吧你,这可是难得的好东西……”

    洪衍武自然是微笑认输。

    结果他的服气,更让“张大勺”哈哈大笑着瑟起来。

    “你小子傻了吧?我还告诉你,我还知道更多的呢。像你母亲所说的‘斐耶楞古’,那是宫里的叫法。满语,意思是‘树上的鸡’。就凭这个,足见你母亲家世不一般啊。怎么着,无意间,透底儿了吧?”

    却没想到这一得意忘形,可就入套儿了。

    洪衍武居然也嘿嘿一笑。

    “您说的没错,可是‘张师傅’,我妈还说了,这东西是清乾隆以来,宫里的贡品。外人难得一见。您又是怎么知道的呢?而且还知道的这么清楚?别忘了,刚才您自己说的啊,不知道什么宫廷御膳。这不是骗人家了吗?您就好意思的?”

    得,“张大勺”还真被问住了。

第六十四章 透底儿

    编织谎言是可耻的,连谎言都编不好是可笑的。

    说瞎话是讨厌的,连瞎话都说不顺溜是幼稚的。

    成功的谎言可以把假象变成事实,不成功的谎言有时候甚至能把本来有理的事儿变成没理的。

    这不,“张大勺”这次就等于“玩现”了,结果就落人口实,弄了自己老脸一红。

    但这还不算,再加上洪衍武和陈力泉明明是好意,专程来送好东西。

    可他倒好,不承情不说,刚才反而故意拿人家撒了通火儿。

    于是这会儿,面对洪衍武笑眯眯的神色,和陈力泉好奇的表情,他就更难以自处了。

    得,转念一想,觉着反正也答应教这俩小子厨艺,自己的过去也就没刻意隐瞒的必要了,那透点儿底子也就透点吧。

    这么着,他也就难得开了口,诉说起当年的往事来。

    只是或许是憋得太久了,加上人老嘴碎,居然这一说啊,还就没搂住。

    不似对人诉说,好像倒是说给自己听的,竟生生的把自己的半生给捋了一遍。

    而他的经历听在洪衍武和陈力泉的耳朵里,在满足好奇心的同时,也是感慨良多。

    因为他们尽管料定了“张大勺”的背景不凡,却是没想到,这位张师傅的际遇竟然和他们的磕头师傅玉爷非常相似。

    同样也是因艺而成,因艺而伤。

    甚至颠沛流离,孤独终老。

    他们又怎能不触景伤情,不报以深深的同情呢?

    说起来“张大勺”和玉爷相似的地方,大概是从落生就有了。

    老爷子大号张庆祥,是1918年生人,虽然比玉爷生的晚了一辈儿人,但相同的是,他们的家族也是祖祖辈辈为清皇室扛长活的。

    因为从乾隆三十年起,他的祖宗就因厨艺精湛,从南方老家被带进了京城,当起了御前“他坦”。

    而此后张家人就一直端着这个皇帝赏赐的金饭碗,再没有回过老家,成了地地道道的京城人。

    只是有一样,同业相轻,而且哪儿还都有小集团,这金饭碗并不好端。

    宫廷厨师以山东人为主,张家的祖宗却是地道的南方人,擅长南方风味儿菜。

    虽然从民间被宣调进了清宫御膳房是一步登天,可也是单打独斗。

    既没有上峰照应,也没有同乡扶持,深受同僚所忌,那还不生是非矛盾吗?

    偏偏张家祖传的脾性,还和玉爷相似。

    属于杜月笙所说的二等人,有本事脾气也臭,压根不懂得折腰。

    张家祖宗仗着乾隆的欣赏,那几乎把同僚都给得罪光了。

    于是仅仅是风光了一代,自乾隆这位“伯乐”一死,换了崇尚节俭的嘉庆当主子爷,张家的境遇就更是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了。

    从此,变着法儿的排挤接踵而来啊。

    你手艺再好,架不住人家合起伙儿来给你使坏,四处转着圈儿的调用你,一点而不给你露脸的机会啊。

    想走?想走也不行。你想带着赏银回老家过好日子去啊?哪儿能让你如意!

    不把你折腾一个四爪朝天,不把你给折腾穷了,你就不知道宫里的厉害。

    结果嘉庆、道光、咸丰,这三朝下来,张家几代人几乎把御膳房四十八处都干遍了。

    哪儿忙和去哪儿,哪儿苦去哪儿,却屁都没捞着。

    别说升官、分润赏银、把宫里食材外卖这些美事儿了,为了应付上峰挑错处,家业都快散光了。

    那委屈实在受大了。

    不过话也得两说着,福之祸所伏祸之福所依。

    就因为张家几代人跟驴似的转着圈儿的变相服苦役,无论外膳房还是内膳房都干过。

    什么荤局、素局、饭局、挂炉局、点心局、野意局、膳房库都司过差。

    什么阿哥、后妃、侍卫、宫女、太监的饭食都操持过。

    所以张家人几乎把宫里上上下下的饮食都琢磨透了,也琢磨遍了。

    上至八珍席,下至苏拉酱,什么南菜、北菜、满席、汉席、满蒙烧烤,那是无不精通啊。

    几代人光记录下的内膳房、外膳房的菜单就够两大本儿的。

    说白了,要以了解宫里饮食状况而论,张家人才够格当光禄寺的署正,御膳房膳正。

    御厨们更别说了,要比做菜,那都该回家抱孩子去。

    所以是金子总是要发光的,这不,一次天赐良机,就因为西太后饮食不调,迁怒下人。

    膳正实在被逼得没辙了,恨不得上吊,也就想起“张大勺”的祖父来了。

    结果一试之下投了缘分,“张大勺”的祖父靠着一品家传“樱桃肉”,一品“小炒榆蘑”,一盘“黄面饺子”和一碗“巧春羹”,当场让西太后胃口大开,调拨进了寿膳房。

    之后就又轮到张家的手艺冒头儿,拔尖儿了。

    那是颇受青睐,恩赏不断啊。

    只可惜,张家的运道还是有点不足。

    虽然得遇“明主”,终于遇见了慈禧这个比乾隆还好吃、还奢侈的老太太。

    可这事儿来的真是有点晚。

    因为这时候西太后不但已经六十多岁的人了,而且相当管不住嘴。

    她太贪吃,太没有节制。

    只要肚子稍稍感觉到空,只要是没什么事情好做了,那就得吃东西。

    比方说,有一次,“老佛爷”在颐和园“景福阁”刚吃完小吃,腿儿着正往“谐趣园”消食呢。

    没想到走着走着突然就停下来了,也不知为着什么,马上就要吃鱼羹。

    得,“张大勺”的祖父就得赶紧拿出带着的小灶,当场制作,当场进奉。

    这还不算,有时候半夜醒了还要吃“烧猪肉皮”,最喜欢的“清炖鸭子”顿顿都要上。

    夹肉末的马蹄烧饼和炸三角,那还非得吃刚出锅一咬就流油的。

    想想吧,一个这把子年纪的老太太怎禁得住这些油腻!

    得,1908年的深秋时节,秋燥,调理不当,拉肚子了。最后专成了痢疾。

    说白了吧,这老太后整个是死在了自己的嘴上。

    结果宫里精简,寿膳房解散,张家的祖父和民间招揽的高手就一起出了宫,散去各自谋生。

    不过虽然丢了饭碗,可好就好在这时候张家祖父已经靠着西太后有了底子,又有了名气,有不少王公贵族慕名招揽,要他进府做厨师。

    而张家祖父也很精明,他不肯一棵树吊死,宣称只做千元以上一席的“外烩”,只接受临时聘请。

    这样反倒更受人追捧,那是日进斗金啊。

    最后张老爷子把儿子张治一给教会了,自己也就住着大宅子,舒舒服服当上老太爷了。

    而当时的金鱼胡同的那桐和秦老胡同的增崇,这两位内务府的大财主就是张家最主要的主顾。

    《那桐日记》里就有这么一句话,“今天晚上吃张治”。

    这一般人绝弄不明白,其实那意思就是请“张大勺”的父亲进府做“外烩”包席。

    如果看看前门每天卖一百个白水羊头的“羊头马”,只靠小吃的手艺就能住大宅子,养活仨媳妇,一大家子人。

    也就可想而知,张家的日子过得有多么滋润。

    所以实际上,“张大勺”一落生,也是在一座三进带跨院的大宅子中。

    作为张家唯一的独子,在幼年时期,他的玩具中,不乏小金锭和翡翠琢成的小壶。

    而且必看他过得一点不比世家少爷差,但却没有世家少爷身上的臭毛病。

    因为张家是手艺人,“张大勺”的父亲打小就让他跟着自己学厨,绝不养少爷胚子。

    偏偏“张大勺”还有这方面天赋,一看就通,爱吃爱做,满京城的找好吃的好喝的。

    小小年纪就懂得把番菜的方法与之结合,创造出“面包鸡”、“法令大虾”这样的时髦新菜。

    这既让张治自豪,也让张家的“外烩”包席更出名了。

    哪当老子的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他琢磨着自己儿子,大约是一辈子都不会受穷的

    只可惜啊,不读书的手艺人见识终归有限。

    他们认识不到比家更大的还有国,每个人总要受到时局的影响。

    仅靠手艺立世,是创造不出一个安乐窝来的。

    而关键时候,走运和背运往往就在一念之间。

    就因为不明理,兴许一个糊涂,就会追悔莫及。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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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12523/ 第一时间欣赏重返1977最新章节! 作者:镶黄旗所写的《重返1977》为转载作品,重返1977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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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返1977介绍:
玩主,院派,佛爷,圈子,老炮,杆儿犯……演绎京城江湖,
军帽,仔裤,外烟,彩电,金庸,霹雳舞……历数流行风潮,
西单,东单,前门,红桥,秀水,三里屯……满目繁华喧嚣,
票证,高考,返城,待业,下海,铁饭碗……记述百姓生活。
带你去看一个真正的1977年的京城,讲述咱老百姓自己的故事。
洪衍武语录:
流氓混蛋不混理!重返1977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重返1977,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重返1977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