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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镶黄旗     重返1977txt下载     重返1977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十五章 送钱

    同一时间,在京城西北的八达岭长城也发生着相似的情况。

    如果按照通常规律来说,每逢一辆辆拉着外宾的大客车或是小轿车停靠在八达岭长城入口处的停车场后。

    这些久闻长城大名的异国旅客们,几乎都是难以保持耐心的。

    他们在山脚下远远遥望着“中古世界七大奇迹之一”,无不渴望着赶紧进入景区,攀上那长长的、蜿蜒伸向远方的长城顶端。

    谁都想去尽快体验一下,在长城上边欣赏无边无际、跌宕起伏的群山景色,到底是一种什么滋味。

    那么必然都会迫不及待往入口处簇拥。

    可从这一天开始,像这种再自然不过的反应却发生了一些改变,外宾们显得不是那么急促了。

    因为他们只要一下车,当他们那金发碧眼一暴露在阳光下,他们叽里咕噜的“鸟语”乱糟糟响起的时候。

    在景区停车场的边界处,也会连锁反应地引来一阵京片子的骚动与招呼。

    然后就是六个人各扛着装挂不同货品,颜色艳丽的货杆子分列道路两侧。

    他们每个人都手举着一个“sale”的标牌,满面都是“欢迎欢迎,热烈欢迎”的神情,如同礼宾队一样恭候着外宾们的大驾光临。

    而由于这些商品都是带有民族风情的手工艺品,这些人的销售态度又比较理智和文明,没有人像今天小贩那样如跗骨之蛆一样的强行兜售推销。

    这便让外国人觉得很安心,很放心,也很容易引起他们的兴趣。

    于是大部分外国人经过,都会饶有兴致的停步仔细地看看商品。

    这样一来,不但选购者众多,甚至还有许多人和这些小贩一起合影拍照的。

    而当这些外国人离开,再走到售票处附近后,购物热情非但不会就此消退,反会被提升一个阶层。

    因为在一个新开张的简易商亭里,他们又会惊喜的发现,居然还有更多精致有趣的商品摆放在这里。

    比如说长城造型的“石雕烟灰缸”和花篮造型的“石雕花盆”,那是他们这些西方人根本想象不到的古老技艺和东方情趣。

    这样的好东西放在自己的客厅里,是再别致不过了。

    而砖雕门神,因为能体现出华夏武士的神韵风采,在他们的想象里,也存在着与长城的军事防御性质紧密相关的联系。

    为此,不乏有人愿意把这东西买回去,摆在书架上或是挂在墙壁上,当装饰品。

    那不用说,接下来便会再发生一阵比刚才还热烈的慷慨解囊。

    然后这些外国人才会心满意足地继续正常游览活动。

    当然,也有些理智的聪明人,并不愿冲动购物,以及为自己的攀登增加额外的重量。

    他们只会在下山离去时,才会根据心情好坏,购买想要的东西。

    但不管怎么说,龙口村生产的旅游商品就此一炮而红,成了这里最能吸引外宾的热门货,显然是无可争议的事实了。

    而且最难能可贵的,是每一笔“国际贸易”,还都进行的友好且和睦。

    无论买主儿、卖主儿,双方都是一副文明礼貌,友谊长存的姿态。

    只不过咱们话说回来,这些交易之所以能如此尽善尽美,表面之下,也确实存有一定程度的侥幸。

    这恐怕得托外国人习惯了无组织无纪律,现场乱乱哄哄的福,也得托他们不懂汉语的福。

    否则要是这些老外能明白,那帮卖货的一见着他们喊什么,那多半儿一开始就能气个半死,什么东西也不会买的。

    为什么这么说?来仔细看看就知道了。

    这不,当有一辆大客车打开车门,呼啦啦又下来好些外国人的时候,停车场那边蹲着抽烟的“三蹦子”就又催手下们开工了。

    这小子就跟劫道为生的山大王似的,手一指远处的“粉脸”们,不管不顾地就是一嗓子。

    “看哪!钱来了!钱来了!小的们,快去那边儿拦着,一个傻老外也别放过去……”

    分钱,这是最让人开心的事儿。

    10月7日,仅仅开张才过了三天,洪衍武就坐着边建功的汽车,主动把龙口村应分得的钱送上了门去。

    这可不是他刻意在照顾亲戚,而是因为不得不来。

    敢情旅游商品受欢迎的程度超乎想象,原本计划至少要卖上半个月的货已经要断档了。

    这三天以来,由于正在旅游旺季时期,外国人的游览几乎不太受休息日影响。

    每日销售金额都非常不错,两处加起来能达到六千至七千之间。

    八达岭长城因为地处偏远,稍微少点大概每天三千块至三千三四。故宫因为在市中心,游客多些,在三千五至四千之间。

    这样就是说,三天下来,他们已经卖出去近两万块了,而且几乎都是外汇券。

    那么按分配比例百分之四十计算,洪衍武又给龙口村凑了个整儿,送去了整整八千块。

    这说明什么?说明龙口村已经开始回本盈利了。而且要是照这么干上一个月,就能把这笔钱翻十倍。

    八万块,除了人工有什么成本?

    刨去全厂六十人的三千多块的工资和一点水电、材料消耗,全都是纯利。

    交完了税,至少能让全村人三百多户,一千多口子人,能平均落下五十块的收益。

    实事求是的说,用这一小厂子养活一村的人,都足够了。

    当然,先决条件是产能得跟得上。而且要是在旅游淡季就是另一回事了。

    所以这也正是洪衍武决定亲自跑来这一趟的原因啊。

    时不我待,他怕龙口村认识不到时机的重要性,天一冷,东西做出来也晚了。

    不得不说,他的到来还真是兴师动众,不但得到了安书记和兆庆的充分重视。

    消息一经走漏,对于整个工艺品厂的工人们,乃至其他的村民们都是一场不亚于“伟大领袖去世”或是“撤销人民公社,实行大包干”一样级别的重大新闻。

    工人们都干不下去活儿了,得到消息的村民也陆续赶来,大家都不约而同的聚集在村支部办公室外。

    男人们簇拥在玻璃窗户前往里张望,还有些人骑在树上,坐在墙上,从高处往里张望。

    更多的女人、老人、孩子坐等在办公室外的那棵枝叶繁茂的老榆树下,等候着最新消息,谈论着有可能发生的情况。

    而屋里,看着八摞厚厚的钞票,安书记则瞠目结舌,不敢置信。

    他一个劲地嘟囔“这么多钱,这么多钱,都是我们的?”

    至于兆庆居然发愁了。

    “宫灯、石雕花篮和长城烟灰缸都卖光了?这也太快了。村里剩下能干的人,勉强也就四十来人了,招人是能招,关键是卖的最好的这两样都是要技术的活儿。那些人的技术还是差一些的。我总得先保质量啊,其他的那些小东西倒还好说……”

    洪衍武皱眉,“表哥,能不能想想办法?比如说,有些步骤能不能用机器代劳,钱不够我可以出。关键是天一冷,游客就少了,错过去太可惜。”

    兆庆却摇头,“买切割机是个办法,可眼下不赶趟啊。只能从人手上想办法……”

    他说到这里,忽然转头冲向安书记。

    “爹,我要从咱们旁边的两个邻村找人行不行?他们那儿过去不也有石匠吗?”

    安书记听了点点头。

    “是,你这个倒是个法儿。过去修金皇陵的活儿虽然主要是咱们村担着的。可后来这片都被城里的大户买走当坟地,坟户也就多了。那两个邻村都是新坟户,跟咱们村的石匠学过艺,后来还帮咱们修过陵。倒是可以去问问……可,可咱们村儿的人会不会有意见?这不用自己人用外人……”

    洪衍武一听,赶紧撺掇两句,给安书记吃定心丸。

    “安书记,这是哪儿的话,雇外人怎么了?雇外人,那也是给咱们村拉长工啊,那是咱们整个村子的杨白劳。何况我最了解群众了,老百姓什么不会,就是会听话。凭您的权威,只要以村委名义宣布,保证没人反对。”

    “当然,强制是不能持久的。可都已经挣到钱了还怕什么?待会您一宣布咱们这几天赚到的数目,再宣布年底全村分一部分钱,到时候人人有份。那大家都得了实惠,谁还能不念您的好?这点事,对您的权威造成不了损害。话说回来,也只有让老百姓得到实惠,他们才能永远听您的话,服您的管。这不就是咱们的初衷吗?”

    “嗯,有道理。”

    安书记终于绕过弯儿来了,不由感叹。

    “他三外甥啊,还是你脑子明白。今后就一句话,我当村里的家,兆庆当厂里的家,你就当我们的家。干吧,就照你说的干,干成了我在山顶上给你立塑像!”

    洪衍武却当场一个寒颤,头一次碰上了不敢应的事儿。

    “别别,大叔,我……我谢谢您了,这折寿啊!您还是让我当凡人吧……”

    就这样,没过多会儿,外面的大喇叭也宣布了村委会的最新消息。

    安书记按洪衍武说的,让兆庆通过广播,不但公布了产品卖出了八千块的现金,也宣布了再招工的消息。

    这等于提前实现了兆庆当初要把工厂规模扩大一倍的许诺。

    而且最后还宣称,年底结算如有盈余,会拿出一部分给村民们分红利。

    这哪一条不是重磅消息啊?

    村民们沸腾了,群众们激动了。老人孩子,男人女人全忍不住要欢呼了。

    大家都似乎看到了灿亮的钱币在眼前闪烁,每个人似乎都能拥有一个美好的未来远景。

    可是很快,半是惊恐,半是质疑的声音,又开始在村委会办公室外的大喇叭下来回传递着。

    “这是真的吗?不可能吧?”

    “我没听错吗?一定是听错了……”

    说实话,这不怪大家如此反应,因为穷人之所以贫穷,就是长期以来他们的付出得不到回报。

    而这一次,许多人只不过参加了一次大会,就得了这样美好的消息,他们都觉得如同神话般地难以置信。

    于是鉴于这种情况,安书记、兆庆和洪衍武不得不一出面了,他们从屋里走出来,当众又宣布了一次刚才通报的消息。

    而这一次,消息确定引起的振荡决不亚于一场风暴。

    村民们情难自已地古榆树下喊叫,大笑,欢呼,就像是集体都中了大奖。

    是的,这样的场面如果在今天,或是出现在影视剧里,肯定会给人过分夸张的感觉。

    但这确实符合贫穷逻辑的,正如突兀而来的千万或亿万元钱能够使富人疯狂一样,八千块同样能够使这个年代,一村子的人激动不已。

    洪衍武突然感到有点不忍心再看下去了,这喜庆的场面居然有点让他心酸。

    让他想起了当初自己为了赚点小钱,押运烟草甘心和牲畜家禽相处在同一车厢的时候,也想起了他第一次吃到烧鸡,连身上挨了一刀都置于脑后的没出息。

    他不由把视线投向远处。

    而此时的太阳正在走向归宿,正横在山峰的顶端。

    那金黄色的光芒似乎正是透过哪位帝王的陵墓映照在了整个村落上。

    于是形成了一片金灿灿的奇景,此时整个村子,所有房屋,所有的人,就连那棵老树,都像黄金铸造的一样……

第三十六章 请客

    洪衍武从龙口村回来的当天,把村里所有的成品全给拉回来了。

    可尽管如此,加上京城的存货量,也仅够维持五天的销售。

    所幸等到第五天的时候,龙口村增加的产量开始发力,村里很及时地又送了一批货到京城,这样货源才算是接上了。

    而从此村里的产量一天比一天高,供应量也就开始真正稳定下来。

    此后呢,每隔半月送一次货即可,供货的问题,便再也无虞。

    如此,既然一切上了轨道,日常性业务凭“菜刀”和“三蹦子”应付足以。

    洪衍武骤然轻松,自然而然的,他下面也就该答谢一下在这件事上出过大力的“功臣们”了。

    所谓“功臣”,这里主要指宋国甫和苏绣两个人。

    宋国甫在这件事里发挥的作用,当然还是利用手里的权力直接发放营业执照。

    而苏绣却是更为重要的一环。

    因为像这种特殊经营的业务,按照有关规定,那必须得相关部门先点头同意才行。

    倘若没她从中穿针引线出面联系,绝没可能这么快打通旅游局和景点的关系,那工商局即使想发放执照都做不到。

    最好的结果你就等着去吧,快则两仨月,慢则半年一年,兴许能办成。

    但更大的概率是或许半途就黄了。

    别忘了,成一件事必须面面俱到,但毁一件事儿就太容易了,只需一个环节出问题就租够了。说不准就碰上哪位爷心情不痛快啊,一句话就能给你否了,让你所有忙和都白费。

    所以由此也可以证明一个道理,那就是人脉之重要,与人方便,才能与己方便。

    像洪衍武过去帮别人,在好些人眼里往往会觉得他傻,但今天看来却是绝对有先见之明,因为那不就等于是在帮他自己嘛。

    甚至正因他曾是毫无条件的伸出援手,反过来,人家才会同样竭尽全力,不讲条件的为他忙碌。

    那么如今事儿办成了,当然更是你好我好大家好了。

    用庞师傅的话来说,咱谁也别亏了谁。

    于是10月13日,星期三,下了班的苏绣就因此被洪衍武给带到了建国饭店。

    当这丫头不知不觉跟着洪衍武走到“杰斯汀”西餐厅门口,目睹到餐厅里面的情景时,尤为夸张的惊叹了一句。

    “我的天!这里可真棒!”

    当然,这种反应并不奇怪,当时的人可没几个能走进涉外旅游饭店的。

    哪怕苏绣在旅游局工作也一样,因为部门不同嘛。

    她是负责管旅行社的。人家水澜才在饭店管理处上班。

    所以这种优差苏绣一直没份儿,今天可是第一次来。

    那么她当然不会想到,这里的餐厅居然完全没有外面饭馆里的喧哗吵闹,取而代之的轻柔的背景音乐。

    而且人人面上带笑,礼貌、谦和、举止优雅。

    这里也没有啤酒味儿、煎炒味儿、抹布味儿,而是到处弥漫着香喷喷的香水味、鲜花味儿、咖啡味儿、还有面包西点甜烘烘的气味。

    总之,这里就像一个与世隔绝的华丽城堡,让天生有公主梦的女孩子看在眼里,就会感到浑身上下好像通了电一般。

    只是越是这样,苏绣就越感惊慌,不敢进入。

    她眼见接待台前身穿制服的侍者要迎上前来,甚至下意识的主动退后了好几步,似乎要逃开似的。

    “怎么了?”

    幸好洪衍武发现异常,一转身,手拉住了她。

    苏绣却用猫一样的声音小声说。

    “小武哥……这里挺贵的,而且是要外汇券的。你怎么带我来这儿啊?你到底是……”

    洪衍武不由失笑,也压着声音说。

    “哎呦,我的傻妹妹,哥带你来这儿,当然是请你吃饭啦。说真的,你可不能怪我。这是怕你不来,才保密嘛。小茹跟我说过,每次她要请你来这儿吃西餐,你都找借口推脱。否则我也不用代劳了……”

    苏绣这才恍然,虽然脸一红,嘴上却仍旧倔强。

    “那……那我不是不好意思吗?小茹她还是学生呢,难道我一个上班的人还能让她花钱啊?我想的是等什么时候我学会攒钱了,我再请她的……”

    洪衍武则做个鬼脸故意逗她。

    “哎哟,你还挺好面子,跟小茹都外道起来了。多余!得了,既来之,则安之,今儿我是诚心诚意谢你。所以你放心,想吃什么,哥都请得起你!”

    没想到,苏绣小门小户没见过世面,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居然还磨叽。

    “别呀,这什么地方啊?连我们局长都不敢常来。我看还是算了,小武哥,你的心意我领了,要不……要不,你请我去‘新侨’吃个冰淇淋就好了……”

    洪衍武可真是耐心缺失了,语气一下强横起来。

    “甭废话!这的冰激凌比什么‘新侨’可强多了。再说了,泉子也去请‘大果脯’了。说好这儿见。噢,你一句话,咱俩掉头就走,他们俩怎么办啊?还有,不是我说你。你这嘴啊,以后注意点,上班的人了。我要是你们局长,听见非得开了你不可。记住了,你们是堂堂旅游局,那才是真正的爷爷。能来这儿‘视察工作’,是看得起他们……”

    得,这么着,好说歹说,才跟劫持似的把小丫头弄进了餐厅。

    还别说,果不其然,陈力泉和宋国甫真的早就坐在里面等他们了。

    陈力泉一看见他们就挥手,然后直接招呼上了。

    “哎呦!你们总算来了!我们可都饿了。”

    而就在洪衍武和苏绣落作时,宋国甫却笑呵呵地跟苏绣来搭话。

    他在调到工商局之前,没事老去洪家串门,所以和洪衍茹、苏绣也一起打过好几次扑克,彼此并早就认识了。

    只是或许是因为当官儿已经当惯了,居高临下的口气却不知不觉带了出来。

    “哟,这绣儿还真是大姑娘了啊,上次见面可还是个中学生呢。小武跟我提过,说你上了班儿之后就大变样了,我还不信呢……”

    可没想到,苏绣虽然被洪衍武拿得死死的,面对他的调侃倒不怵头。

    小丫头不服气的一扬脖儿,反倒拿出京城姑娘独有的爽利劲儿来,“针儿”了他一下。

    “哼,倚老卖老!你不就比我早上几年班嘛,干嘛这么老气横秋的。告诉你,你再这样下去,就快未老先衰了。我知道你当上科长了,可你也别跟我摆领导架子啊,我又不归你管!”

    宋国甫完全没想到自己一开口就吃了闷子,都快被数落懵了。

    他一紧张,随后的解释也就变得结结巴巴。

    “嗨,你别……别生气啊。其实我……我就是想说……你变漂……漂亮了,变……变得美丽了。我……我特惊讶,没……没别的意思。”

    好嘛,不解释还好,这话说出来反倒有了歧义。倒是真让苏绣不好意思的红了脸。

    而宋国甫自己也很快觉出了不对味儿,因为这年头可不是能随便夸人家姑娘漂亮的,他也一下更窘了。

第三十七章 好姑娘

    这副场面,当然把洪衍武和陈力泉都给逗乐了。

    不过他们俩都心知宋国甫是老实人,又怕苏绣脸皮儿薄,唯恐一句话真的尴尬起来,不值当的。

    所以幸灾乐祸有之,倒没袖手旁观,两个人都心有默契地开始打岔。

    一边是陈力泉给宋国甫敬烟,拿过酒单问他喝什么。

    另一边则是洪衍武拉着苏绣一起研究菜单,这样若无其事圆了场,倒是不声不响地让气氛回归了正常。

    而当点完菜服务员拿走菜单之后,这顿饭局真正的主菜,这才由洪衍武亲自端上桌面。

    一长两方,三个红红的锦盒,被他拿了出来,一一摆在了苏绣的面前。

    然后洪衍武面带微笑地往前一推,有点故弄玄虚地催让。

    “绣儿啊,一点小礼品送给你。快打开看看,喜欢不喜欢?”

    苏绣愣了一下,下意识照做了。

    结果打开之后就立刻张大了嘴。

    敢情盒子里面竟然全是金首饰,一条金项链和两个金戒指,而且还全是24k。

    要知道上月底国家刚刚宣布恢复金银首饰销售,那可是爆炸性新闻。

    消息出来没多久,旅游局的不分年龄的所有女性就已经组团跑到银行里去看了。

    只是可惜不菲的价格对这个年代的人太奢侈,大多数人都只能过过眼瘾,心存向往之。

    唯有少数经济条件特别好的人才能买上一件。

    还别说金项链了,哪怕是个小小的金戒指,谁只要戴上,立刻就会成为大家艳羡的对象。

    所以苏绣当时看的时候她就在想,什么时候我要有了钱,也一定要买一件好好美美。

    她哪儿里又会想到,这还不出一个月呢。这些金灿灿的,让她梦寐以求的东西就放在了眼前呢?而且还是白白送给她的,这要戴上,那不得被单位的同事们羡慕死。

    那不用说,她的眼里登时放出了光彩,迫不及待地拿出来又试又带。

    而看到她这种欢喜的反应,同座的三个男人都心照不宣的笑了。

    因为说真的,天下又有哪个女孩子不喜欢这样的东西呢?这种偏爱完全就是一种生理本能。

    显而易见,送这样的礼物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可谁都没想到,本来意料之中的事儿居然出了岔子。

    这才刚戴上了一个戒指没摆弄多久,苏绣居然很快又摘了下来。

    然后不但迅速放了回去,而且还把三个首饰盒子全都盖上,又给洪衍武推了回来。

    “小武哥,我不要。”

    一句话,桌上的三个男的都昏头了,谁也没想到会有这一出。

    洪衍武更是不解地问。

    “干嘛不要?专门给你买的。”、

    苏绣却一撇嘴,理所当然地回答。

    “还用说吗?太贵重了。”

    “贵?一点不贵。”

    洪衍武忍不住失声而笑,轻描淡写的说,“你知道你帮了我们多大的忙啊?你知道我们每天卖那些东西能挣多少钱啊?说真的,这些都是小意思。回头等商店里有了金镯子,哥还得再买一对儿送你呢。”

    而他这番土豪一样的表态,虽然很成功地让苏绣呈现出超乎想象的惊奇,但她的原则却没因此有丝毫动摇。

    小丫头固执得就像一块石头。

    “不不,千万别。我什么都没干,就帮了一点小忙而已,举手之劳。拿这些东西我心慌。”

    这下洪衍武没办法,也就只能效仿刚才,态度变得蛮横起来。

    不容置疑地把那些盒子又一推。

    “你这丫头怎么这么拧啊。听话,拿着!”

    可偏偏这次故技重施不管用了,苏绣又给推了回来。

    “我不要!”

    洪衍武再推。

    “拿着!”

    苏绣居然毫无留恋。

    “我不!”

    这下洪衍武真急了,他耐心一没,索性瞪眼说了狠话。

    “不要不行!你拿不拿?你要再敢给我推回来,我马上就把这些东西扔垃圾桶去!我的脾气你知道,说一不二!送人的东西,什么时候收回来过?”

    嘿,这倒管用。话说到这份儿上,苏绣可就真不敢再往回推了。

    只是这并不代表没情绪,委屈终究难免。

    眼瞅着苏绣脸色发白,小嘴撅起来了,眼泪也开始在眼里打晃了。

    这时候连旁观的两位都看着不对劲了,便赶紧来说合。

    陈力泉劝,“绣儿,你这是干嘛呀?这不是见外吗?小武专门买来送你的。你就收下吧。”

    宋国甫也说,“对呀,这有什么。给你,你就要了吧。都是自己人,有福同享嘛。踏踏实实的,没事。你要是替他们担心更没必要,他们亏不了自己……”

    可偏偏苏绣这丫头还真有点倔劲儿,眼泪眼瞅着噼里啪啦掉下来,嘴唇哆嗦了半天,就是不发一语,也没有任何一个举动。

    那意思谁说什么都没用了。她似乎已经打定主意,就是要这么僵持下去了。

    结果看她这幅可怜样儿,洪衍武倒是先怕了。

    因为要真过分了,好事变成坏事,哪方面也没法交代,就连妹妹知道都得怪他。

    他也就只能做出退让。

    “绣儿,对不起啊,刚才是我心急了,不该凶你。可我就不明白了,你到底为什么呀?你要不喜欢你直说啊。那你喜欢什么?要不……要不,哥回头把钱给你,你自己买喜欢的……”

    一番柔和的道歉与劝慰,再加上新的许诺。

    苏绣这才有了回应,一抹眼泪,情绪好多了。

    “小武哥,千万别。我不知道怎么说……反正我是不能要你东西的。现在和过去不一样了。这也不是几件衣服,借个录音机听几天的事儿了。总之,你不要勉强我,那我今后才敢再跟你出来吃饭,一块儿玩。你懂我意思吗?”

    只是这话一说,洪衍武倒真的糊涂了,他特坦率地拨楞脑袋。

    “不懂。你这话我真不明白。现在和以前有什么区别啊?我们还住一院儿,我们还把你当妹妹?怎么给你买点东西就不行了……”

    忽然间他又一拍脑门。

    “哎,你是不是追求进步呢?难道要入党啦?你是怕这事儿传出去,影响前程……哎,别人的东西你不收是对的,但我给的可没必要。你还信不过我呀?”

    而听他这么说,苏绣终于一个忍不住“噗嗤”乐了。

    “小武哥,你可真能瞎想。我可没那觉悟,连想都没想过。”

    跟着又转了转眼睛,这才诚恳地解释。

    “这么说吧。小武哥,泉子哥,你们对我真的特别好。我忘不了我和小茹从小是靠你们保护,才没受过欺负。我也忘不了小茹如果有什么好东西,我总能分到一份,有的时候,甚至我还排在她前面。”

    “还有你们托关系、搭人情,为我哥,为我找到的好工作,这些我都会永远记着。所以你们根本不用怀疑,我是打心里把你们当成自己亲哥哥的。可正因如此,我格外珍惜咱们的情分,才更不愿意收你们东西,不愿意咱们的感情变成一种俗气的交易。”

    “过去我小,不挣钱也不懂事,白沾你们的便宜,心里没什么过不去的。但现在我大了,是已经拿工资的成人了,连工作都是你们帮我找的。如果要再那样,那我成什么人了?我当然喜欢这些礼物。可收了我心里也会不舒服,那样我就会看不起自己,就会睡不好觉吃不下饭。”

    “另外,我也绝对不是在顾虑什么,怕什么。因为咱们本来就没什么亏心的,干的都是合理合法的事儿,就是别人知道,也不能说我就是贪污受贿。可问题是,一上班挣钱,我忽然就明白了一个道理。人的**是无止境的,我得把**控制在自己的工资范围里才是正常的。”

    “所以我只能要自己劳动所得的东西。否则贪心一起,什么是头儿啊?有了一就想二,有二就想三,那还有个完吗?我爸从小就告诉我,坏毛病千万不能惯着,否则是会小苍蝇变大象的。我可不想变成个贪财的坏人。”

    “我知道可能你们都觉得我傻,不过一个人不可能限制住另一个人怎么想,我不怕你们笑话我。你们也尽管放心,反正无论怎么样,有事我还会帮你们的。今后如果要用得着我的时候,你们尽管言语一声。只要政策允许,力所能及,我保证随叫随到,一定效劳。我只求你们一件事,咱们之间永远都是纯纯粹粹的好不好?我这么说,你们不会生气吧?”

    三个大老爷们彻底听傻了。

    他们是真没想到苏绣能说出这样的话来,无不感觉到自己今天被这个小丫头教育了一顿。

    偏偏这种令人泄气的打击,是那么地准确,那么的触及灵魂。

    以至于他们不得不发自内心深处地感到,自己似乎远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高大。反倒是成了水井里头的蛤蟆,竟把别人看扁了。

    确实,并不是所有人都会变得世俗化的。有些人总会有着属于他们自己的坚持,虽然这样的人不多,可他们的身边确实存在着。

    也幸好有这样的人,这个世俗的世界才会有一线光亮,还能找到一些激励人心的希望。

    于是就在苏绣去卫生间洗脸的间隔里。洪衍武不禁发出了由衷的感慨。

    “嘿,亏我还把人家当孩子呢。谁想这丫头,她还真长大了。就这番话,干净利落脆,彻底把我灭了,我都没法反驳,因为越说就越会显出自几个儿的毛病来。”

    “瞧瞧,这就是咱京城的姑娘啊,别看平时不着四六的,嘻嘻哈哈的,看似好糊弄,现实生活中却相当独立。”

    “也别看她平时有点蛮横有点任性,喜欢跟着自己的感觉走,可你看她说的话、做的事吧,嘿,不但有礼有面,还透着点仗义。”

    “可这不行啊。现在她没事了,这倒成了我亏心了。该我睡不踏实了……”

    心不在焉的听着洪衍武的絮叨,宋国甫忽然有了一种奇妙又激动领悟,使得他望着苏绣离去的方向出了神。

    过去,他一直都不懂得什么叫好姑娘,以为就是漂亮、温柔、有文化,但现在突然间明白了。

    像苏绣这样的,那才叫真正的好姑娘。

    因为她无论帮了你多大的忙,都总有办法叫你觉得不必为她做什么。

    而等你一旦真的明白过来到底怎么回事,就会感到由衷的亏心,后悔自己为什么没有为她做些什么。

第三十八章 斗心眼

    这一天的晚餐,宋国甫对苏绣照顾得挺殷勤。

    自己的刀叉虽然使得不熟练,可还一个劲地给她倒果汁,不停的布菜。

    “你尝尝这个,再尝尝这个,多吃一点,多吃一点。”

    结果这反倒又成了一个笨拙的笑料,他的好心好意只换得苏绣的敬谢不敏。

    “宋大科长,咱就别客气了,还是自己吃自己的吧。瞧你,给我弄这么多肉。我这张脸本来长得就一般,要真吃胖了,还怎么见人啊?”

    俗话说,当着矮人不说短话啊。

    这句自嘲反弄得宋国甫窘迫不已,那张胖脸当时涨得通红,都不知怎么接话了。

    可苏绣呢,居然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继续随性吃喝说笑。

    全然没有意识到自己随口一说,给一位真正的胖同志,造成了多么大的心灵创伤。

    不过好在人胖往往心胸也宽广,宋国甫的自愈能力早锻炼出来了,他才不会被孩子气的苏绣几句无心之语给气死。

    再加上喝了一点酒的关系,很快,他的拘束和尴尬就渐渐随着酒精附体,消散于无形了。

    而且大约是人一受刺激,直接能促使脑细胞活跃起来。

    和洪衍武一起去上厕所的时候,宋国甫一泡尿出去的瞬间,突然间就福灵心至,居然冒出了一个绝妙主意。

    于是在他的建言之下,洪衍武回去后,就又跟苏绣商量起来。

    他跟小丫头说,旅游商品这一块,自己需要放心的人帮忙做账,每隔半月记录一次供货和收支情况。如果苏绣愿意帮这个忙,那他愿意每月出一百元酬谢。

    还别说,宋国甫出的这主意挺高明。

    由于这和直接送东西不一样,需要付出劳动,这次苏绣果然没断然拒绝,

    只是她顾虑有两点,一是酬劳定的太高,她觉得自己的付出不值这么多。

    二是她对做账目是大外行,也怕自己干不好,辜负洪衍武的信任。

    而对她的迟疑,宋国甫这个“热心人”都没等洪衍武开口,便主动帮忙开解上了。

    他先是说洪衍武的账目比较简单,其实特别好做,只需要细心而已。

    哪怕一点不会的人,只要懂得加减乘除,几次就能学会。

    还说如果苏绣愿意,他可以教她。

    跟着他主动又帮俩人就报酬的问题进行协调。

    最后由于他的努力,双方终于达成一致,把报酬定成了和苏绣月工资相等的数目。

    也就是说,从此苏绣就开始拿双薪了,单位给一份,洪衍武这儿拿一份。

    而既然她从下月起,收入比常人一下增长一倍,那么个人消费需求方面,自然就不存在什么问题了。

    这下皆大欢喜,在座所有人都十分感谢宋国甫的促成之举。

    洪衍武和陈力泉,自然为的是宋国甫出了个好主意,省了他们事儿也尽了他们的心意。

    而苏绣是为宋国甫的乐于助人能让自己长期受益心存感激。

    何况她知道跟人家学做账,肯定也会给人家添不少麻烦。

    所以无论怎么说,她都不能不念人家的好。

    但咱们实话实说,谁还没点鸡贼的时候啊?

    宋国甫也一样,他这主意可没表面上那么简单,实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帮洪衍武解决酬谢苏绣的问题,于他不过是顺带手。最关键的还是为了能创造出跟苏绣多接触的机会啊。

    而就因为外表迷惑性太强,他这次灵机一动的充好人达到了最完美的效果,甚至就连洪衍武这么精的主儿,都没发觉他暗藏着“狼子野心”。

    这也就足以证明一个道理,胖子要想干点坏事太方便了!

    哪怕人民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也很难剥下他们伪装的外衣!

    当然了,即使能剥下来也没什么用,因为他们还有伪装的内衣呢。

    红裤衩的迷惑性,显然更为强大……

    熟悉京城的人都了解,从没有一个城市的秋天像京城这般短暂,

    秋风瑟瑟,枫叶红时,既是短暂的欢鸣,也是冬来的序曲。

    只要十月一过,往往大雪即至。

    而就在这如此之短的秋日里,生活的进程似乎也被提速了。

    拿洪衍武来说,这个月里,不但旅游商品的销售火爆得一塌糊涂,龙口村的收入结构自此彻底改变了,他的生活里的其他方面,也发生了不小的变化。

    首先值得一提的当然是父亲开始正式接手,帮他管理那些积攒下的财富。

    老爷子买了十本账册,国庆节一过,就开始每天去老宅报道。

    在李福的帮衬下,逐屋整理归置。

    甚至就连王蕴琳都因此有了事儿做。

    因为洪禄承如果对某样东西吃不准,便会把这些东西聚集在一起,等凑够一定数量,好请家里的专家来给掌眼呢。

    还别说,虽然这也是体力活,工作量实在不小,老爷子不免有些腰酸背痛的劳乏。

    可这人一退休了要能找着点正事干,那心情就大不一样了。

    连洪禄承自己都能感觉到,明显胃口见好,睡眠质量提高,精气神振奋,照镜子都觉着年轻了几岁。

    当然,即使如此,他也是不会让儿子使唤自己的。

    这事关当老子的尊严,何况洪衍武又富的冒油。

    于是老爷子也就不客气了,直接跟儿子开口。说无论父子,还是母子都得明算账,让洪衍武每月至少得拿五百块钱来。

    洪衍武当然不会拒绝,只是半开玩笑的多了句嘴。

    “五百?五百哪儿行啊?您和我妈俩人一分,这不成了个傻数儿吗?干脆,咱还是的六百吧。”

    可这纯属多余。你开玩笑得分对象啊?跟自己老子来这套,就是再大方也落不着好。

    结果老爷子一点不领情,鼻子一哼,还敲打了一家伙。

    “小子,你跟你爸爸卖乖摆阔是不是?行,你不是趁钱吗?那也别六百了,每月你给一千吧。”

    洪衍武能怎么办啊?只有丧眉耷眼地应了。

    “一千就一千,谁让我是您儿子呢,天生就欠您的。那您和我妈一人五百总行了吧?瞧我这亏吃的,一句话多出一倍。”

    得,什么叫不长记性啊?就这便宜话一说,更招老爷子不乐意了。

    他老子可有辙,马上“嘿嘿”一声冷笑,继续放雷劈他。

    “我说你怎么算的账啊?怎么还给我们减了?听明白了,是我和你妈一人一千。”

    “啊……啊?”

    洪衍武愕然的张了半天总嘴,这回总算变聪明了,硬是把想说的话给憋住了。

    也多亏如此,要不他亲爹可还一句“我说的是美元”,在后头等着他呢。

第三十九章 最重要

    其次还得说说洪衍武的二哥洪衍文,他实在是有些运气不佳。

    因为自从洪衍武把“北极熊”职工楼两居室的房钥匙交给他之后,他就一直没能成功实现搬家的愿望。

    最开始的困难当然如何说服妻子。

    在这个家庭里,许崇娅确实是对他不含任何杂质的挚爱。

    但即使如此,一下让她离开熟悉的环境,搬到远离父母的地方,肯定会有些不情不愿的。

    他能体谅这种心情,所以考虑再三之后,他决定还是用过渡的方式完成这一切。

    比如说先带许崇娅看看房子,买一些她喜欢的用品和家具放置在此处,之后再通过这儿住几天,那住几天的方式逐渐递进。

    只要她能适应了新环境,感受到了二人独立生活的益处,那么离最终实现自己的目标就不会太难了。

    应该说,他曲线救国,围魏救赵的计划是对路的。

    任何年轻人脱离开家庭的管束,都会感到一种自由的滋味,许崇娅也很快体验到了这种快乐。

    没人再对他们的生活指手画脚,没人再硬性干预,更不会有人突击检查。生活变得惬意而简单。

    周末的时候,他们大可以好好在床上懒到日上三竿。泡一杯清茶,看一上午的书。

    虽然两个人都不善厨艺和操持家务,但小两口一起学习,一起摸索,本身也是一种生活情趣。

    哪怕做一顿简单的清汤挂面,味道也似乎因二人小世界的甜蜜而格外香甜。

    可就在这个时候,还没等他们做好真正的准备,特别贼性的许家人就已经警惕上了。

    就像上次结婚前发生过的一样,许秉权夫妇把洪衍文叫去做了一番“情理并重”的警告。

    而且借口今年高考失利的许晓军,需要人帮忙补习文化课为由,强行把洪衍文给栓了回来。

    于是洪衍文的计划被迫终止,不但连偶尔偷得一次清闲的机会都丧失了,每天还得为许晓军这个不堪就要的“学生”头疼。

    更严重的是,许家人从此对洪衍文的态度又有了变化。

    许晓军这个不爱学习的主儿,当然把摊派在头上的这个老师当成了仇敌,对洪衍文更恶劣了。

    而许秉权夫妇乃至许家的保姆,对待洪衍文却是表面客气,内里冷淡。

    在他们没有温度的目光里,猛看似乎什么都有了,细瞧却又什么都没有。

    为此,洪衍文总会莫名其妙地紧张。

    但偏偏又不能因此挑出什么来,于是日益憋闷。

    但更糟糕的事儿还在后面,国庆之后,洪衍文一个月前递交上去的入党申请书竟然被驳回来了。

    虽然上面给的理由是,鉴于他的家庭成分过于复杂,组织还得再考验考验才行。

    可问题是,这份申请书当初可是许秉权让洪衍文递交的,要是没有把握,许秉权怎么也不能让他去做啊。

    所以这分明就是一种敲打,代表着以仕途为筹码的胁迫。

    这就是在告诉洪衍文,要是不顺我们的意,你小子就掂量掂量自己的前程吧。

    但对此,洪衍文当然是接受不了的。

    他不愿意示弱,也不能妥协,因为他是个有自尊的人。

    他没办法做一个完完全全的奴隶,容忍自己的政治生命和私生活都永远操于别人掌握。

    可他的这份儿愁苦、这份儿委屈又能对谁说呢?

    不能对妻子说,因为那样许崇娅不但会很为难。

    而且即使为他不平、质问,也于事无补。

    许家依然可以用冠冕堂皇的理由一推六二五,反倒更显得他像个真的依靠裙带关系的窝囊废。

    另外,他也不能对自己的父母说。

    因为那样无疑会让老人平白担心,也会让好不容易才冰释前嫌的洪、许两家重现矛盾。

    所以他最好的选择,也只能对自己的亲兄弟说。

    对那个一直为他排忧解难,似乎什么事儿都难不倒的老三说。

    嘿,别说,还真没找错人。

    虽然这次洪衍文根本没报任何希望,只想跟弟弟唠叨唠叨,发泄下苦闷。

    可偏偏与官场毫无牵连的洪衍武还就能替他解决问题。

    洪衍武听了二哥的处境,当时就怒了,一拍大腿。

    “妈的,这许家也忒欺负人了。当初我还以为有这门亲戚关系在,他们多少能提携你呢。可现在看来,是咱们把他们想的太好了。这分明是想彻底吃死你,从公私两面都把你变成许家的奴才啊。”

    “呸,离了张屠户,不吃带毛猪。他们以为拦着你入党,就能压着你的前程,就能随意摆弄你啊?那还真是把咱们给看扁了。”

    “二哥你放心,他们许家堵不死咱们,你兄弟我有办法。不瞒你说,想当初,我给你弄到房山去,就替你想好了以后了。要不是你跟二嫂……算了,不提了。大不了咱再按那条路子来。走,跟我找老何去……”

    这话自然让洪衍文惊喜,可是有些事儿,他还没弄明白。

    “老何?哪个老何啊?”

    “何介夫啊!”

    结果洪衍武的回答,让洪衍文更“稀叻马虎”了。

    “老三,你是没弄明白吧。我已经不在教育口儿了,何部长现在既不是我领导,也管不了组织方面的事儿。咱找他有什么用啊?难道……难道你是指望他有什么关系能帮帮我?替我说说情?”

    没想到洪衍武倒笑了,胸有成竹地卖上了关子。

    “嘿,小孩儿没娘说起来话长。待会还是让老何跟你解释得了。反正你放心,我保证,咱自己的门路未必就差多少。要照我看,多半还是条升迁捷径呢。”

    怎么回事啊?洪衍武说的这么牛气?

    嗨,何介夫可不仅仅是个“京城教委工作部”的副部长,他还有另一个特殊身份呢。

    敢情前年,他在党支部的指示下已经加入了“民促会”,现在身兼“民促会”教育委员会和京城委员会的副会长。

    “民促会”,全称“民主促进会”,这是我国合法的八个民主党派之一。

    它的现任主席和副主席都是文坛大佬,成员也以教育口和出版业的高中级知识分子为主体,是具有政治联盟性质、致力于我国社会主义事业的政党。

    还别看由于“运动”十年完全停止了活动,目前的正式会员已经不多,全国也仅存有一万多人。

    可无不是有文化,有名望的社会英才。

    而且就洪衍武所知,今后统战怀柔是国家对外主要方针政策。

    所以八个民主党派都会在国家大力支持下得到空前的发展、扩充机会。

    甚至日后许多从政的重要职位、职务就是专门为这些民主党派人士准备的。

    那也就是说,目前“民促会”的规模小、成员少反倒是一种最大的优势了,那就意味着内部竞争少,上位机会多啊。

    更关键的是,加入“民促会”毫无政治风险。

    因为许多成员都是同时兼有两个政治身份的,就像何介夫这样。

    既是红党党员,同时也是民促会成员。而且孰先孰后均可。

    那么反过来想,如果洪衍文能加入“民促会”的话,有何介夫这个领路人提携,倒能使他更方便的加入红党了。

    要真能两党兼任,那又是什么身份?

    这就好比文臣以武勋封爵,左右逢源,一肩挑儿的尊贵。

    说白了,一旦入了这个圈子,仕途就有了最基本的保证。那不是捷径是什么?

    也就是这年头“民促会”正在发展初始,信息又闭塞,好多人整不明白这里面的事儿。

    再加上洪家的背景也符合统战精神。

    最后还有洪衍武跟何介夫长久、稳固地保持了互利关系,洪衍文才能得着这么一个旁人盼都盼不来的好机会。

    所以这次跟何介夫畅谈之后,洪衍文回家之后,他连一丝犹豫都没有,就写了申请书。

    这样时隔两周左右,他就在何介夫和另一位民促会成员的共同推荐下,正式加入了“民促会”,成为了民主党派的一员了。

    但这还不算,正所谓一不做二不休。

    由于洪衍武大方地送了一台进口彩电和一台“四喇叭”,为何介夫即将结婚的女儿“填箱”。

    何介夫还帮忙给洪衍文弄了个调令,就连他的工作都调到市教委的宣教处去了,而且行政级别提升一级,任副主任科员。

    这样等到洪衍文拿着调令去办手续的时候,那才叫一个扬眉吐气呢。

    区政府的组织科长一看都昏头转向了,赶紧汇报许秉权。

    而许秉权当场也傻了,那是大吃了一惊啊。他压根没想到洪衍文悄么声弄出了这么大的动作。居然会采用这种方式反弹。

    可最让他生气的还不是这个,而是他根本没法阻止。

    因为在私来说,自己女婿升职调动,这是好事,他根本没道理反对。

    而对公而言,民主党派的身份那就是个特权护身符。

    处理不好是要影响统战,带来负面政治影响的,连区高官都要过问。他兜得住吗他?

    所以没辙,再不甘心也只能吩咐放行。

    就这样,洪衍文顺当办妥了调动手续,在工作上终于摆脱了许家的束缚,从此海阔凭鱼跃了。

    但话说回来,这件事的副作用也没这么容易过去。

    当天晚上,许秉权夫妇就当着女儿的面甩了脸子,发作起洪衍文来。

    而不懂人事的许晓军更是从旁狐假虎威地挤兑,那话说的难听极了。

    这样一来,洪衍文气得脸色发青,长期隐忍的压力也迸发出来了。

    他当然不屑于吵架。只冷淡地表示他要彻底搬出区政府大院,要许崇娅做个选择。

    许崇娅这才如梦初醒地发觉父母和丈夫之间的矛盾,竟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

    于是最尴尬的处境又落在了她的头上,她真不知该如何自处了。

    一方面,出于对洪衍文的体谅和感情,她是想站在丈夫的立场上的。

    可她深知如果如此,必将让气头上的父母惊怒不止,反倒更不利于事情的解决。

    而另一方面,她也对洪衍文多少心存怨念,不免委屈。

    至少她是认为丈夫在走出这一步的时候,有点独断专行,没有事先告诉自己,是对自己的不信任。

    进而再考虑一步,如果她要说几句让父母顺耳的话,想要息事宁人先敷衍过去。

    这种情况下,丈夫多半也是不会体谅她这番苦心的,难保不会误会她。

    所以难啊,她真正为难,她束手无策……

    好在老天爷总是有办法的。

    就在矛盾彻底僵持的阶段,许崇娅骤然产生的一个生理反应结束了这一切,她突然跑到厕所呕吐起来。

    屋里登时一片安静,众人则面面相觑……

    第二天,医院的化验单确认了所有的人想法,许崇娅怀孕了。

    那不用说,这就是天降的一个灭火器。

    一切矛盾消失了,本以决裂的关系,得到了最有效的弥补。

    许家人彻底没怨言了,洪衍文也把房钥匙还给了洪衍武,不再动搬家的念头。而且他还因此摆脱了给许晓军补课的苦差。

    甚至就连洪家得到消息,一大家子人也因此在“烤肉宛”摆席,庆贺了一番。

    总之,一切恢复了平静,处于一种微妙的平衡,这全都因为一个即将出世的小生命。

    没有什么比这更重要的了,不是吗?

第四十章 灵犀顿开

    最后还得说一说的有关洪钧的事儿。

    本学期开学才将将俩月,这小子就惹了祸,把老师给招家里来了。

    当然,他的班主任还是顾凌烨。

    也正是因此,这位和洪家关系匪浅、又心软的顾老师,反倒不像来告状,倒像是被洪钧给忽悠来专门求情的。

    在洪衍争和徐曼丽的面前,她先铺垫了老半天。

    一是说洪钧怎么怎么聪明,可惜就是老用不对地方。

    二是说了许多怎样正确教育孩子的话,第三这才把洪钧在学校干的事儿给说了。

    而且临走时候,还一再嘱咐千万别打孩子。

    直到听到了洪衍争两口子亲口保证,她这才安心的离去。

    由此也就可知,洪钧这事儿干的有多么出圈儿了。

    怎么回事啊?

    嘿,说出来都邪门,敢情洪钧这小子在学校里居然做上生意了。

    这件事是开学后,由一个和洪钧要好的男同学引起来的。

    这个洪钧的小哥们将一把塑料手枪带到了学校里。

    别看这种枪只是一个塑料薄片,简陋无比。

    不过它有趣的地方在于能发射猴皮筋,而且劲儿还不小,满可以打个七八米远。

    课间里,这个男同学用手枪远远射倒了自己立在讲台上的课本,大出风头。

    招得许多班里的男生都过来凑热闹,要求试玩。

    洪钧也挺感兴趣,放学后还爱不释手。

    他就跟这男同学打听枪是哪儿买的,多少钱,说自己也想买一把。

    没想到他的小哥们儿面显难色,说价格倒不贵,是两毛,但卖这枪的地儿却挺远。

    这是他暑假跟着父母去陶然亭桥南“四路通”的亲戚家串门,在附近的一个杂货店里发现的新产品。

    要想买那就得跑趟远路,差不多都出城了。

    洪钧当然明白这小子犯懒,更不愿白白搭进车钱去。

    他想了想就说,如果这小子愿意带路,除了车费由自己来出,还可以请他吃根奶油冰棍。

    另外,自己要买到了枪,明天他们俩就可以玩儿追击战了。

    就这样凭着利诱,果然成功挑起了这小子的积极性。

    洪钧也就如愿以偿,成了学校里第二个拥有这种武器的人。

    但这事儿到这儿才刚刚要进入正题。

    由于此后他们俩一下课,就当着同学们的面儿,你躲我藏、你追我赶地互相射击。

    这种情趣盎然场面很快便感染了越来越多的人。

    先是一两个,然后是班上越来越多的同学掏出了他们的零花钱。

    请求这两位八十年代“吃鸡游戏”的创始人,能为他们代购这种“军火”。

    虽然洪钧那个小哥们本能的想要加以拒绝,可从第一个人递过捏着钱的手开始,洪钧的家族基因就开始发挥作用了。

    由于曾无意中听到了洪禄承跟洪衍武讨论“渠道”的那些话。

    此情此景下,洪钧灵犀顿开,突然就领悟了“赚快钱”的窍门。

    这样一来,他不但当场就阻止了哥们冒傻气,极为痛快的一口答应下来。

    而且还自然的把“军火”报价抬高到了四毛钱。

    他不怕别人对这个报价产生质疑。

    因为他不但心知肚明独家进货渠道的意义,也很容易就能提出冠冕堂皇的理由来。

    比如说这个报价里首先就包括遥远路程的车费。

    而且因为目的地临近郊区,他是不会一个人去的,至少得有个伴儿。

    还有,如果路上渴了怎么办?即使两人吃一根冰棍,也不应该他们自己掏这个钱。

    最后再说说时间问题。

    如果他回家晚了,被家长追究又该怎么办?屁股是要承担皮肉之苦的。

    更何况老师说得多好啊,“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他们的时间当然值得金子。

    洪钧给出的理由很充分,以这个年代十岁儿童的智商论,没人能挑出有什么不对,于是价格也就得到了大家的认可。

    可实质上呢,洪钧和他的哥们儿却是说归说,做归做。

    他们的采购行动,每次都会用蹭车和喝自来水的办法压缩成本,以保障利润的最大化。

    甚至由于洪钧无师自通的精明,他们与“军火商店”还谈妥了三把枪五毛钱的批发价格,使得利润又悄然增长了一块。

    这样等到他们成功武装了班里三分之二同学,甚至都带上了女兵的时候。

    两个人不仅已经左右手各持一枪,而且也各落下了五块钱的收益。

    这个数字没算错,因为有不少同学,都愿意做和他们一样的“双枪英豪”。

    但这还不算完,由于以身示范本就是最好的营销方式。

    那么到十月份的时候,在他们的影响下,隔壁的两个班也有意组成自己的“军队”,要与他们展开班级大战。

    那不用说,战火的蔓延加剧了对军火的需求,而且对外的价格那也肯定比内部要高。

    五毛一把枪,没几个人嫌贵。

    于是洪钧和他的小哥们也就随行就市地干起了“资敌”的勾当,大发“战争横财”。

    再等到了十月底的时候,交战范围已经彻底包含了全年级五个班,发展成了年级大战。

    甚至还引来高年级的孩子蠢蠢欲动,想要效仿。

    至于此时此刻,洪钧及同伙人赚取的“不义之财”,已经突破了每人三十元大关。

    这还是他们把一部分钱花在了五花八门的零食上,在奢侈享乐之后剩下的数目。

    由此可知,他们这个“军火商”当得有多么滋润了。

    但就和任何其他仅能繁荣一时的投机生意一样,洪钧的偏门小生意也存在致命的缺陷。

    这不,就在校工把学生放学不回家,留在在学校枪战,泛滥成灾的情况,不得不向校长和教导主任汇报的时候,同样也有几个家长找到学校来提意见。

    家长们所反映的情况,除了自己孩子回家时间越来越晚,他们还发现了孩子书包里的玩具枪。

    而且经审讯得知,这枪居然是孩子好几天不吃早饭,才攒下钱买的。

    再问孩子为什么买这个,说不买不行,全年级的学生都玩这个,还只有从两个学生的手里才能买到。

    就这样,洪钧及其同伙人如日中天的好日子,随后就因东窗事发,轻而易举的灰飞烟灭了。

    最终校方审讯完毕,不但要求他们按照统计出的枪支数字上缴一切非法所得,还得让他们在学校广播室向全校师生做广播检讨。

    而在此之后才能根据认识错误的态度决定给什么处分。

    所以想想吧,自己的儿子出了这样的事儿,尽管答应不打不骂,可洪衍争和徐曼丽如何能忍?又如何忍得了?

    特别是洪衍争,事后越想越怒,简直气得发抖。

    他向来活得堂堂正正,老教育别人“平不过水,直不过线”,自己的儿子倒七扭八歪,这不丢人丢大发了!

    其实还别说他们了,就连孩子的爷爷奶奶知道了这件事后,都觉得洪钧这次出格儿了,干出的事儿太市侩,让人实在看不上。

    不但有辱门风,也会让外人误解,以为洪家祖辈就是这样重利忘义才发迹起来的。

    于是洪家的温度骤然而降,洪衍争不惜自食其言,也要晚上肉刑伺候这位史上最年轻的“军火大亨”不可。

    而洪禄承和王蕴琳任其施暴,狠心撒手不管,也在情理之中。

    所以饶是洪钧伎俩用尽,把顾凌烨推出来代为说项,还专为给他的爹妈留一个情绪缓冲时间,特意耗到天黑才回家,都纯属自作聪明。

    这用当年时髦的话来说,叫今夜必有暴风雪。

    躲是躲不过去的,终归也没能逃过这顿打去。

第四十一章 不公平

    还是那句话,有爱孙猴儿的就有喜欢猪八戒的。

    洪衍武知晓此事后,尽管同样不认可洪钧的行径,但也多少有点欣赏大侄子的商业天分。

    他觉着这至少算是一次成功的商业启蒙。或许因此,洪家又诞生了一个伟大的商人呢!

    而且借用某位非著名相声演员的话来说,这洪钧无耻的样子,颇有几分洪衍武当年的风采。他当初不也靠撕大字报卖废纸发过财嘛。

    那么惺惺惜惺惺,好汉惜好汉,他自不免因情感代入心生出些同情。

    最后再考虑到大哥是个脑筋死性的人,重视的东西未必真有那么重要,靠皮肉之痛也多半不会让洪钧真的心服口服。

    那么洪衍武更兼有一种出于血缘关系的责任感,觉得必须得把自己懂得的一些道理给侄子说清楚才好。

    这样第二天下午,处理完自己的事儿,他就买了一包洪钧最喜欢的“巧克力威化”,专程慰问伤患去了。

    要说还挺巧,洪衍武到东院找到大哥屋里的时候,洪钧也刚回来。

    推门一看,这小子正跟屋里撂书包呢。

    不过让人没想到的是,洪钧的脸上居然也有伤,左脸出现了一团乌青。

    洪衍武当场就是一愣。

    “哟,你爸怎么还打脸啊?今儿你就这么出的门啊?”

    洪钧显然也因此愤愤不平,不但话里话外都带着情绪,就连洪衍武带来的慰问品都没碰。

    “可不,打人不打脸,这是一年级小豆包都知道的事儿。我爸就跟没上过学似的,昨天见着我,兜手就一大嘴巴。然后二话不说,掐着我脖子进屋,跟着‘叮咣五四’这通锤我。既不讲理,也没铺垫,直奔主题,上来就揍。他再不待见我,也不能这么狠啊。明儿我非得查查,我到底是不是他亲儿子。”

    洪衍武不由失笑呵斥。

    “你小子,真能胡说八道。挨打还没挨够啊?这话连你妈听见,她都得抽你!”

    可一提这个,洪钧反更委屈了。

    “您别提我妈,我妈也不是亲妈,弄不好连爷爷奶奶都是假的……”

    洪衍武这可就不免有点吃惊了。

    “哎哟,你小子今儿烧糊涂了,还是吃错药了?怎么昨天一顿打,反倒给你打忤逆了。这话可不是能随便瞎说的,天打五雷轰呀。”

    没想到洪钧却不高兴地一撇嘴。

    “得了,三叔,您又不了解情况。就为了我的事儿,我们顾老师专门来家求情,可我爸我妈却阳奉阴违,虚伪得很。当面答应了不打不骂,结果没一个人说话算话的。我再也不信他们了。”

    “这还不算,往常我爸打我吧,我妈都拦着。再不成,几分钟后还有爷爷奶奶来拯救我呢。好,昨天那简直是噩梦啊,屋里这边成了男女混合双打。我妈居然主动帮我爸残害我,抽得我跟陀螺似的,没上火筷子就算她保持理智了。更没想到任我嚎破了嗓子,我爷爷奶奶始终没见着人影儿。”

    “我现在真怀疑当初是不是医院里抱错孩子了,后来他们发现我不是洪家的苗儿,就瞒我一人了。我正琢磨呢,我是不是该去法院告他们虐待儿童,再求公安部门替我调查调查……”

    洪衍武才算明白症结所在。但洪钧这怨天尤人的德行,他可真看不上,当然也得纠正。

    “放屁!胡琢磨什么呢你?越说越不像话了。你爸爸就是你爸爸,你妈也是你亲妈,爷爷奶奶更不会是假的。这些一万年都变不了。我告诉你,他们打你都是为你好。而且只要不把你腿打折,你就得老老实实忍着,找哪儿也没用。”

    可洪钧却不服,反对此嗤之以鼻。

    “凭什么啊?对您的观点我极不赞同,您这套完全就是封建家长作风,俗,真俗!社会都什么时代了?你们还拿血缘关系来压人。生在这样的家庭是我的悲哀,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

    洪衍武当然汆儿了。

    “嘿,你个臭小子。告诉你,要再犯浑,连我都得抽你。听见没有?”

    洪钧却凛然不惧,反用看破红尘的劲儿翻了个白眼。

    “哼,我就知道,天下乌鸦一般黑。您要也想打我,那就请便。反正我也打不过您,我也不会说什么,我给您打我的权力好不好?可您别忘了一点。**是**,精神是精神,怎么想可是我自己个儿的事儿,咱们各有各的范围,谁也别干涉谁。”

    嘿,如此看来,今天洪衍武过来这一趟,确实很有必要。

    否则要不解决洪钧的心理问题,他或许就真钻牛角尖里,变成个拧丧种了。

    “嘿,你个混蛋玩意,跟谁学的这一套?你再翻一个眼珠子我看看,看我不大耳帖子抽你的。我还告诉你小崽子,少跟我梗脖子,耍个性。你要真想找别扭,咱就试试。我更不惯你着臭毛病。而且保准儿能把你这愤世嫉俗给你治好了。”

    这话一说,像要动真格了,洪钧气焰才收敛了些。

    他不傻,知道自己这小混蛋肯定不是大混蛋的个儿。一过招,吃亏的准是他。

    只是嘴上也不能一下软蛋,怎么得撑撑门面啊,便忙不迭的说。

    “不过是就事论事嘛,说不过我您就骂人,就要使用暴力,这是您的悲剧。好在我不在乎,这就是我们小孩的美德,不记仇……算了算了,您又瞪我,那我不跟您说了。反正,我会从我自己身上吸取教训,以后等我有了孩子,我绝不会对他这样。

    “你这话还早点儿,咱们走着瞧。我相信‘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句古话。”

    洪衍武实在懒得再跟他斗嘴,直接带转了话题。

    “行了。也甭贫了。你不是要讲理嘛,那我倒要问问了,你光知道挑大人的错。可你自己呢?你怎么不从自己身上找找原因?难道你办的事儿不丢人?你就没错?”

    洪钧这下真不乐意了。

    “我有什么错啊我?一没偷,二没抢,三没坑蒙拐骗,不就是转手卖个玩具枪给同学们吗?虽然加了价,可我也付出了劳动啊。而且那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并不存在强迫、欺诈。是他们自己留校不回家,是他们自己不吃早点,凭什么要怪罪在我头上啊?我只不过要过得好一点,这没有错吧?这也是政府对每一个共和国公民的承诺。”

    “再说了,您也不看看我爸我妈有多抠,他们可从不给我零花钱。每年压岁钱也被他们一子儿不差全收走了。要不是平时帮家里跑跑腿儿买点东西,我还能从小姑和奶奶手里落俩小钱,那我出门儿连块儿水果糖也买不起。我不自力更生成吗我?还我丢咱家的人?我干这个也是给逼出来的。”

    而听他这么说,洪衍武就不由劝诫起来。

    说不给洪钧零花钱,是他爸妈怕他养成大手大脚,乱花钱的毛病。

    毕竟家里不缺他吃用,正常的要求也不会不满足他。他一个小孩,要钱又有什么用啊?

    反倒容易和别人攀比,滋生虚荣心。

    另外洪家的商人底子本来就容易让外人诟病。

    洪钧作为洪家的孩子在学校干出这种事儿来,让人怎么看待洪家的家教?

    多半以此推彼,还以为洪家唯利是图是本性,什么钱都要赚呢。纯属给家里挣骂。

    嘿,可没想到,这话洪钧不爱听,这小子竟然还把矛头对准了洪衍武。

    “三叔啊,您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啊。就您现在的态度,那才是让我最失望的。本来呢,我以为咱家最能理解我的就是您。可现在看来,您也是双重标准啊。干嘛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这对我太不公平了。”

    “咱俩本质上有什么不同啊?您甭以为我不知道,您在外头可是折腾好几样买卖呢。不瞒您说,您跟爷爷说的话,我凑巧听见了一些,要不我还受不了启发呢。爷爷告诉您,说挣快钱就得靠‘渠道’俩字儿,对不对?那凭什么就许您在外头瞎折腾。我挣点小钱就得挨揍?您倒腾生意就不虚荣,不丢洪家人了?我就是给家里挣骂?”

    “还让我写检查,找根源呢?这检查、这根源根本就现成的,全在您的身上呢。可我对您的行为又说什么了?不还主动守口如瓶为您保密呢吗?咱俩换个儿想想,您对得起我吗您?”

    好嘛,千防万防,没防着家里藏着一只小耗子呢,这让洪衍武实在有点哭笑不得。

    而听到最后,侄子那理直气壮的质问,他鼻子更是差点没气歪喽。

    “嘿,你小子可真出息,居然还有听窗户根儿的毛病呢?再瞧你这七个不平八个不份儿的劲儿嘿,觉着自己多冤枉似的?不过既然这些事你已经知道了,有些话倒可以跟你明说了。我告诉你吧,你还甭跟我比。咱俩的区别其实大了去了。一是我挣钱不从熟人下手,只帮着熟人一起挣别人钱。二是我懂得挣钱适可而止,闷声发大财。明白吗?”

第四十二章 代价

    这几句话一下就把洪钧说愣住了。

    眼瞅着他不停转着眼珠在琢磨,半天说不出话,洪衍武冷哼一声,这才继续解释。

    “我也不跟你讲冠冕堂皇的大道理。咱就说点实际的吧。按说呢,你能从这么个小玩意琢磨出赚钱的主意来,也算有点能耐,至少脑子不笨。可你才多大啊?你这么个小人儿,根本不了解人生和社会是怎么回事?要是就凭你一个灵机一动的主意,就能舒舒服服挣着一个大人的工资。那这社会也太好混了,别人全成傻子了。”

    “你别不服气。先说你在学校卖东西这事儿。你能卖,别人就能卖。学校要不管你,也不会管别人。那学校不就得变成自由市场?话说回来,老师要也卖东西,你们学生那几个钱不全让老师挣走了?所以实话跟你说,天下最赚钱的办法,那都在法律里写着呢,但凡明文规定不让人干的全是。否则,那就是天下大乱。”

    “另外呢,你也要记住,只要是凭渠道,赚快钱的,无论让不让干,那都叫偏门。这就注定不可能长久。还别说你为了贪图挣钱,放任规模到了瞒都瞒不住的地步,学校办你是早晚的事儿。咱就假设这事儿学校不管,那照你这速度,不出这学期,就全校人手一把枪了。之后你卖谁去?”

    “何况这中间也不安全啊,别的同学也未必找不到货源。真找到了,抢你生意,你又能怎么办?再有,人家要眼红,纠结一大帮同学抢走你的劳动所得?你又该怎么办?你自己敢告诉学校吗?学校又会替你做主吗?所以无论怎样,这种好事都是一时的。顶多让你挣点小钱,根本干不大。”

    “我呢,同样要面对类似问题。投机生意根本不能指望长干下去。但因为是针对整个京城,市场比较大。我又懂得隐蔽自己,还没引起别人的主意,这样才凑合维持着。否则为什么我同时弄好几样啊,明白吗?”

    “最后还有关键的一点,你采用这种方式赚钱,根本就不划算,账全算错了。你知不知道啊?对一个人来说,最重要的并不是钱,而是人脉关系和名誉。在咱们这个社会里,办任何事都离不开别人的帮助,好多事儿也不是有钱就能解决的。所以名声好,朋友多的人就吃得开。”

    “可这些关系打哪儿来啊?除了天生的血缘关系,那就是人生下来之后认识的,逐渐积累的。我可以告诉你,人一成年,参加工作之后,周围充满了功利得失和算计,就很难再交往到真心朋友了。所以在任何一个人的人际关系里,最纯净的,最牢靠的。除了血缘关系,那就得说到发小和同学了。因为只有孩子间的友情利益算计是最少的。”

    “从这个角度来看,其实人上学,除了学习,最重要就是多交朋友。因为只要认识人多了,那以后路子就野,甚至比学到的知识都管用。赚钱反倒不用着急,到时候就是水到渠成的事儿。朋友就能带来生意,就是钱。事实上,真正的商人,为了交朋友,建立声誉,都是不惜花重金的。交到的朋友,哪怕暂时用不上也好,因为不知哪天就会用上。”

    “可你呢,你偏偏给弄反了。你现在是从谁身上赚到的钱啊?你的同学们!那么等到你真等长大了,所有人明白过来,对你最深刻的印象就是你为人市侩。他们永远忘不了,你曾经用不值钱的东西挣走了他们的钱。那你就彻底臭了。又有谁跟你保持接触,还会帮你啊?”

    “甚至你这样的‘英雄事迹’要是传出去,连陌生人也会觉得你太精明,不会吃亏。自然没人愿意跟你打交道。这不就等于你拿你未来最宝贵的财富,换了几个小钱儿吗?你说你傻不傻,亏不亏吧?要说你唯一作对的,就是和你那个要好的同学一起分享了好处。至少他从此会更信任你……”

    还别说,洪钧确实有点悟性,还真的有点听明白了,马上着急起来。

    “三叔,您说的是有点道理啊。那……那要这样,我好像确实是亏了。可现在怎么办啊?还能有什么办法补救吗?我是不是该把钱退给大家伙儿啊?可……可我挣得钱都上缴学校了。让我爸掏小一百块,他能干吗?”

    洪衍武见孺子可教,不由拍他脑门一巴掌。

    “现在知道着急了?行,还算不晚。那我告诉你,为了长远考虑,这钱应该赔。我来给你掏这钱,不用找你爸。不过呢,倒不用那么多,毕竟做人要讲究亲疏远近的。像其他班的同学就没必要了。本来就陌生,他们毕业以后也不会和你再联系。所以你只要把同班同学的钱退了就行了。”

    洪钧当然知道好歹,相当感激不尽。

    “三叔,还是你对我好啊。我觉着吧,这事儿要这么办,其实反倒是好事了。您想啊,我这么仗义,那帮小子非得记我一辈子好不可?您这是彻底让我大翻身了啊,完全给我恢复名誉了!”

    没想到这还不算完,后面还有好事等着洪钧呢。

    洪衍武又有个决定。

    “对了,看你这么可怜,那以后你的零花钱咱还可以这么办。我的章程是,跟你的学习成绩挂钩。无论期末还是期中考试,一门功课你要考全班第一奖励二十,第二奖励十块,第三五块,第四两块,第五一块。要是能拿全年级的排名,这个数字就乘三,你看怎么样?要真有本事考好了,一次你就能挣好几百。公平吗?有信心吗?”

    这下洪钧当然更乐了,马上应下。

    “哎呦,能合理合法的挣大钱,那当然好了。三叔,您这是想来一个‘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啊。我要不敢应,那不辜负了您的鼓励和栽培吗?那咱就这么办了啊,您就等着掏银子吧。”

    可千不该万不该,一兴奋昏了头,他又多说了两句。

    “其实吧,还多亏您及时给我开出这样的条件来。否则,我就操持上别的营生了。您别看不起人。手枪卖不动了,我自己也早感觉到了。不过没关系啊,因为前段时间我在东郊八里庄新华书店库房,刚好发现了几百本市面上买不着的《千里走单骑》和《李郭交兵》呢。您知道吗?好多人为了攒一套《三国演义》就缺这两本,绝对能卖到五毛一本……”

    结果话没说完,他就立刻挨了一脖儿拐。然后招来了洪衍武的严正警告。

    “嘿,真有你的啊,记吃不记打。居然还藏着这样的主意呢。丑话说前头,今后只许你把精力放书本上,同学身上。你要再干动这些歪脑筋。我绝对让你后悔!”

    洪钧连声辩解。

    “我不就想想吗?而且您也没弄明白。其实我是想说,这事儿根本不用在学校干,我大可以在王府井、西单新华书店的小人儿书柜台守株待兔……”

    洪衍武再不废话,一把掐住洪钧脖颈子,就真跟掐只兔子一样。

    杀猪一样的嚎叫随之响起。

    “疼啊疼啊,三叔,松手松手!我保证不敢了。您可真狠啊,几句话就让我付出了这么惨痛的代价……”

    “活该!”

    而就在洪钧接二连三的惨遭家人毒手的时候,隔壁丁家也出了件怪事儿。

    敢情今天午觉起来,丁婶儿给孙女儿丁玲儿收拾屋子的时候。

    忽然发现一只只肥硕的大肉虫子,顺着孩子的枕头旁的墙壁往上爬。

    这是怎么了?

    老太太怕回头吓着孙女儿,赶紧给床底下来了个大清扫,这才发现下面竟然如垃圾堆般热闹。

    吃了几口的苹果,咬了一半的烤白薯,半拉鸡蛋糕、碎得不成形的桃酥、江米条,还有数不胜数的桔子皮、香蕉皮、瓜子、花生、栗子壳、以及各样糖纸和蜜饯……

    这一看就是吃剩下或者不想吃的,都偷偷从床缝扔了下去。

    那老太太当然急了,丁家可不是什么富裕家庭,这辈子最大的讲究就是不糟践东西。

    尽管对孩子在吃上尽量满足,很少限制,可容不得这个呀。

    另外还有个最最关键的问题,钱从哪儿来的?

    家里从没给过丁玲太多的零花钱啊,一个月也不过几毛钱而已。这……这……孩子总不会拿家里的钱了吧?

    丁婶儿当真是打心里发凉啊,手都哆嗦了,然后“噗通”一屁股就坐在床上了。

    就这么疑神疑鬼、心神不宁地一直等到丁玲放学回家。

    结果一问是怎么回事啊?

    敢情又和洪钧有关,这小子不是头一段时间发洋财了吗?

    嘿,他倒大方,自己胡吃海塞不说,也没忘了丁玲,见天买了吃食跑来和丁玲儿一起分享。

    丁玲虽然是班干部,也知道洪钧的钱很有可能算做不义之财。可女孩子哪儿有不贪零食的?她又为洪钧的好心好意有点小感动。

    这样感情和原则的天平一失衡,终究也没能抵制腐蚀,被拉下了水。

    那后面的事儿是自然而然的。买的东西俩孩子吃不了,这么胡花钱又怕大人知道,于是就把“物证”都塞进床底下解决了。

    这要冬天还好点,赶上天热,小西屋又返潮,一个多月下来,那还不养出虫子来啊?

    嘿,说来也巧了,这边正审丁玲呢,偏偏洪钧还拿着洪衍武刚给他的“巧克力威化”,恰逢其时跑来了。

    那不就正让人给抓了现行了吗?这真是自我消灭,为民除害啊。

    什么叫倒霉孩子?大概旧伤未好又添新伤,也应该算是个标准吧。

    总之当晚,洪衍争夫妇又锻炼了一回身体。

    而洪钧屁股上积累的疼痛,也让他产生了一个毋庸置疑的感觉,此地定非人间。

    这就像那首歌儿里唱的,也曾伤心流泪,也曾黯然心碎,这是……二的代价。

第四十三章 翻篇儿

    进入1982年11月,根据叶辛同名小说改编的电视连续剧《蹉跎岁月》,在华视电视台结束了播出。

    这部电视剧作品不但引起了全国性轰动,更由此引发了一场对知青生活的回顾热潮。

    关牧村演唱的电视剧主题曲《一首难忘的歌》唱红了大江南北。

    扮演女主角杜见春的肖雄,也给观众留下了深刻印象,并因此获得了第一届电视金鹰奖的最佳女主角奖。

    至于这部作品的反响之所以会如此强烈,会成为一种文化热点,主要还是因为它表现出的是一代人共同走过的路,与时代大背景脱离不开。

    千千万万拥有着相似经历的知青们,正是从这部电视剧,才一下子想起了他们当年唱着《三套马车》下岗劳动的样子,和饱经挣扎的命运沉浮与生活艰辛。

    自然是感同身受,便会因触景生情,生出一种既苦涩又慰藉的复杂滋味来。

    但愿人们的岁月不再蹉跎!但愿蹉跎岁月永远成为历史!

    好在事实也确实如此,历史已然悄悄翻过了新的一页。

    如今一晃四五年过去,大部分的知青不但都找到了自己新的生活坐标,也差不多都是以一种渴望的目光憧憬着未来,迎接着改变。

    像寿诤和洪衍文作为其中比较幸运的一员,自然是这一代人精英中的典型代表。

    虽然一个出国了,另一个是在国内成家立业,即将为人父。

    但这只是选择的不同,他们根本目的还是殊途同归的,都是在为如何实现个人价值努力奋进。

    而就凭他们这些经历过真正磨难的人,无不懂得珍惜时间和把握机会,他们就注定不会碌碌无为。

    这一条也同样适用于水清。

    虽然回城后,她的遭遇比较坎坷。

    就因为孤身一人拉扯着好友相托的孩子,学业中断,生活的方方面面都受到严重的负面影响。

    但生活终究不会全然辜负一个人的,特别是在这个人坚持不懈的勤奋努力之下,东边不亮西边亮才是常理。

    这不,由于水清在工作上尽心尽力,表现优秀,成绩斐然。

    不但获得工会魏大姐和厂办老主任一致的信任和倚重,就连公司团委都相中她了,几次三番想把她调到团委去。

    要不是厂里根本不想放人,每次都借口人员紧张给硬留下了,水清恐怕早就成了团委干事了。

    当然,厂里也难免因此对水清有所亏欠。

    所以为了补偿,由魏大姐牵头,竟让厂里把众多等着入党的积极分子放在一边,优先发展水清入党。

    这就足以证明,厂里想要提拔重用的诚意了。

    因此还别看水清的职务和级别暂时没动,但谁都清楚那不过是时间的问题了。人人几乎都把她当成中层干部来对待了。

    这要是考虑到体制的问题,越是大单位,人力资源越得不到有效利用的现状。

    客观来看,水清在事业方面,目前的状态反倒是要好于她那些拿到大学正式文凭,却每天无所事事的同学们了。

    肖和平同样是插队知青考上大学的一份子,不过他的特点是几乎不食人间烟火。

    职称待遇他毫无追求。对找对象的事儿也提不起半点兴趣。

    他心思几乎全扑在绘画和创作上,国画、西画他都爱,工资也都花在绘画工具和买画册、看画展上了。

    按理说,他这样的人,心里是容不下别的了,也很难为了什么俗事再激动的。

    不,偏偏洪衍武就能让他乐得睡不着觉。

    原来呀,因为许崇娅有孕在身,洪衍文打消了搬家的念头,已经把宿舍钥匙还给了洪衍武。

    而洪衍武呢,见肖和平一个人整天睡画室既不落忍,又佩服他这股子执着劲儿。

    念着交情,就大方的又把房子转借给了他,连房租都不要。

    这样一来,肖和平今后就可以更随心所欲的画画了,生活条件直线提高,那还能不美吗?

    所以他心里的感激那就更甭说了。

    为此不但花了小半月工资请洪衍武和陈力泉大吃了一顿,送了他们烟酒。

    还主动表示,愿意为洪衍武的父母画一幅肖像油画相赠。

    并且一再保证自己绝对不会赖着不走。什么时候需要,只要提前几天打招呼,他准能及时搬家。

    这就叫做懂事。若他不是这样的人,那也就不值得洪衍武如此厚待啦。

    话说了一圈儿,最后咱们当然还得绕到洪衍武和陈力泉的身上。

    这个月,他们哥儿俩最大的收获就是跟“张大勺”的关系有了突破性的进展。

    终于获得了允许,在“张大勺”下厨的时候也能进厨房了。

    为这个,就连华英都说,“你们俩可真有福气,我都没想到张师傅会有破例的这天……”

    当然,什么事儿都是有原因的,也是循序渐进的,都得有个过程的。

    首先来讲,自从洪衍武和陈力泉到了小厨房,靠着吃苦耐劳和任劳任怨,就投了“张大勺”的眼缘。

    别看“张大勺”对他们像对别人一样,都是鸡蛋里头挑骨头地叱骂。

    可终归还是有区别的,他们那股子与众不同、专心致志的认真劲儿,“张大勺”心里却是最清楚不过的。

    而且“张大勺”喜欢有真本事的人。

    就凭他们俩那“炒肝”做的真是味儿,得了“天兴居”真传。

    他就对他们高看一眼,觉得至少也是有一技之长的主儿,不算废物。

    其次,“张大勺”同样能看出洪衍武和陈力泉是真心欣赏他的手艺。

    因为倘若不是如此,有谁为了吃他一道菜,肯花这么贵的价钱,又会如此欣喜若狂的?

    而且还能说出“术到极致,几近于道”这样的话来?

    说白了,这和“棋逢对手,将遇良才”的道理一样,水平越高的厨师越喜欢懂得欣赏的食客。

    也只有如此,才不辜负自己的手艺,否则那就是偏向瞎子抛媚眼,白费劲了。

    另外呢,还别看洪衍武平日对“张大勺”是一副低眉顺眼,恭敬备至的态度,可他却敢不“尿”厂领导。

    他对副书记的不满就体现在明面上,该怎么着就怎么着,一点不怕跟领导对着来,影响前程。

    这种“三青子”似的风骨,尽管在别人看来傻得冒泡儿,但却证明了洪衍武不是舔领导屁股沟子的势利小人,对“张大勺”的看重确实发乎真心。

    所以这也让“张大勺”有些欣赏,打心里舒坦。

    总之,洪衍武和陈力泉哪儿哪儿都对了“张大勺”的胃口,这或许就是缘分。

    要不是他早死了心,绝不收徒弟,多半这会儿就已经态度松动了。

    不过,虽说正式传艺还不可能,可感情一到位,“张大勺”对待他们也就有些与众不同了。

    像聊天的时候,有时候就愿意指点一二样厨艺上的窍门儿。

    当然,他说的并不是什么山珍海味,全都是用最普通、最便宜的原料做的家常菜。

    而且有言在先。说这些法子虽然行之有效,但目的是为了投机取巧,也就不免失去了厨艺的真谛,算不得什么真本事。

    但话虽如此,关键是得看传艺的是什么人啊?

    “张大勺”这样的本事,这样的气性,肯开口告诉你的,又怎么会不管用?

    而且正因为他光说不练,他这些招儿还特省事、特好掌握。

    基本上能一听就会,可以直线提高生活质量,有化腐朽为神奇的功效。

    比如说吧,拿炸花生米来说,这道下酒菜常见,但油温火候并不好掌握。

    一般人做的不是易糊,变黑变焦。就是外熟里不熟,发皮偏软,还带着点土腥味。

    “张大勺”就告诉洪衍武,说你先将花生米倒入盆中,滴上几滴白醋,倒入清水浸泡。之后再小火慢炸,等一放凉再吃就不一样了。

    果不其然,洪衍武家里一试,这样炸的花生米极其好吃。

    脆香入味,外表不焦不糊,绝非一般水准的炸花生仁儿能比。

    别说家里人赞不绝口,就送给邻居们尝,都好评如潮。

    可没想到,院儿里老丁却不是滋味了。

    背后直跟洪衍武打听,是哪儿学的,谁告诉他的。

    之后更一再嘱咐他,千万别再扩大传播范围了。

    敢情这也是他“崩豆丁”的窍门之一,算是当年他赖以谋生的不传之秘呢。

    还有“烧肘子”这道菜,京城人家的餐桌上,逢年过节绝少不了。

    但最烦人的就是处理生肘子这一环节。

    因为生肘子有异味和毛根儿,真正要想去掉异味和毛根儿,那就必须得用烧燎的办法。

    一般来说,京城人的办法都用火筷子,塞在炉子里先烫得火红,然后小心翼翼慢慢处理。

    是既怕把肘子烫糊了,又会弄得一屋子毛臭味。麻烦得很。

    可“张大勺”却告诉洪衍武,其实根本不用费那事儿。

    让他等家里再做的时候抓住生肘子,将燃气灶开大,用火直接燎。

    烧得恨不得外皮全黑了才好,一点不用害怕,因为烧糊的只是角质层和毛囊,回头只要在碱水里一搓洗,就干净了。

    洪衍武记住了转述给母亲,后来王蕴琳照这个做了一次,结果超乎想象的惊喜。

    敢情这样处理的肘子,露出的内皮不但没有任何毛锥,而且“哄气”全无。

    特别是再用来做肘子菜,更有股特别的淡淡的焦香,口感高了一筹不止。

第四十四章 秘诀

    如果谁要不知足地说,“炸花生米”和“红烧肘子”只是生活调剂的偶尔需要,用处还不算太大的话。

    那么“张大勺”再传的几个几乎家家户户、日日餐餐都要用到的烹饪窍门,那说起来可就真是功德无量,让人受益良多了。

    都是些什么呀?

    首先就是怎么用味精。

    味精这东西,其实就是谷氨酸钠,最早是1866年由德国化学家里德豪森研制成功的。

    后来日本人意识到其中的商业价值,率先创造出了工业生产的“味之素”。

    直至传入我国后,是1921年吴蕴初发明了生产谷氨酸钠的水解法,才彻底打破了日本人的垄断性经营。

    从此,味精才以低廉的价格进入了普通民众的厨房,和华夏饮食文化紧密联系在了一起。

    不用多说,味精的好处是显而易见的,可以提鲜,增进人们的食欲。

    还能提高人体对其他各种食物的吸收能力,对人体也有一定的滋补作用。

    想当初“味之素”的广告语,不就是“家有味之素,白水变鸡汁”吗?

    实话实说,这要比起当今社会的保健品来,还真不算虚假广告。

    但正所谓过犹不及。

    要知道,过去海外的华人,除了极少数的社会精英,几乎都是被“卖猪仔”过去的沿海贫民。

    而这些华工和华工的后代,就没几个懂得做菜的正经厨师,甚至是在自己家也没上过灶的家伙。

    于是他们无不把此物视为调味珍宝。

    1968年,美国和加拿大的华人餐馆,竟普遍在临街橱窗陈列几十个头号味精大罐以招揽食客,可见当时滥用味精的情况到达了一种什么样的程度。

    这样最终在美国引发了“华人餐馆综合征”风波。

    从此不但味精背起了“对人体有害”的黑锅,华夏美食也受到了巨大的名誉损害。

    所以由此可见,再好的东西也得讲究使用的方式方法,否则结果就会事与愿违。

    说到我国内地,由于经过了一段相当漫长的物质匮乏时期,我国普通老百姓的家庭,许多家庭曾经连酱油都吃不起。

    于是就自然形成了以味精为主的调味习惯。

    家家户户无论做什么菜,差不多都要放点味精。

    但可惜的是,如此常见的调料,我们常年累月在用,但会使用的人还真不多。

    “张大勺”就说,味精可不是大把撒进去就行,用多了绝对会让人恶心。

    而且,还有很多菜,是不能用味精,或者用了也没效果的。

    比如说,像本身就具有鲜味的食物就不需再放味精。如鱼虾、海鲜、鸡蛋等。

    另外放醋的菜不宜放味精。味精在醋里不易溶解,而且越酸的醋,溶解度越低,鲜味效果越差。

    还有甜味菜也不用放味精。味精的鲜味在咸味菜肴中才能有鲜美表现,如果在甜味菜中放入味精,不但不能增鲜,反而会抑制甜鲜的本味,并产生一股异味。

    最后,需长时间炖煮和油炸食物都不能放味精。因为味精的效果会因长时间的烹饪和烈油高温破坏殆尽。

    所以说起来,味精的应用范畴其实相当局限,也就适用于快炒菜肴和以素为主的汤菜罢了。

    像许多人认为华夏饮食离不开味精,甚至全靠味精才能味道鲜美。这其实太瞎掰了。

    人说好厨子一把盐,从没听说过好厨子一把味精的,对不对?

    而“张大勺”给的正解就是,要想让味精起到应有的作用,那就是要把少量味精先撒在要炒的菜的上面,然后大火来炒。

    千万不能出锅之前撒味精,那也是没有用处的,因为这样短的时间,味精无法充分分解,味道便无法渗入原料内部。

    那么既然谈到了这里,“张大勺”也就顺带提了提另一样东西。

    他说我们的调料里,真正独特的好东西不是味精,而是花椒。

    花椒有独具一格的香味,如果把肉类用花椒,盐搓制,将会轻而易举得到一种独特的香味。

    最简单的使用方法,就是炒菜的时候,把油烧热,先炸几十粒花椒,然后把花椒捞出扔掉,再拿这花椒油炒菜。

    食者会感到开胃的香味而想不明白它来自哪里。

    拌茄子如果最后浇上一小勺花椒油,爆肚头先用花椒糖水浸一下,都会有意料不到的感受。

    事实上几乎凡是凉菜都可用花椒水来提香,而由于清真菜肴向来是不用酒的,更是离不开花椒油来杀腥。

    那不用说,得此真传,洪家自然照方抓药又去试验了一把。

    发现果然具有魔术般的效果,特别是花椒的应用,那东西真的能唤起原料的美味,就象催化剂一样。

    而家里的孩子们无不称赞王蕴琳的饭菜越做越好吃了。

    得此赞誉,那老太太当然高兴,乐得至少年轻了十岁呢。

    就连洪禄承都说,王蕴琳的拌凉菜,爆腌菜,都赶上原来衍美楼每月用一百二十大洋,专门请来做凉菜的苏州厨子了,看来窍门就在这一勺花椒水上了。

    但仅仅这两条还不算什么,使得洪家菜肴水准更上一层楼,功绩至伟的可还有一样呢。

    什么呀?

    嗨,给肉掺水!

    这句话有意思吧?

    说实话,洪衍武当时乍听这四个字儿第一感受,还以为是注水肉呢。是恨不得寻块豆腐,一巴掌拍“张大勺”脸上去。

    心里想,还他妈大厨呢?

    这“张大勺”不会黑心屠户附体了吧?要么就是发猪瘟了。

    有病是怎么着啊?让我们放着好肉不吃,吃注水肉?

    很明显,这属于找抽的说法。

    可先别急,“张大勺”要说的,当然和卫生监督部门所说的注水肉是不一样的。他说的,其实是炒肉丝和炒肉片的秘诀。

    要知道,无论作为一个厨子还是合格的家庭主妇,肉片、肉丝炒得好不好吃,都是一个基本指标。

    这件事说来似乎轻巧,当年其实对技术要求颇高。

    首先刀工得有点水平,要薄厚一致,不拖不连。

    而后火候也很讲究,下锅时间稍微长了,就会老,要是时间不够呢,就会有血丝。

    还有用什么样的调料。根据肉的不同种类,部位,所放酱油,胡椒,淀粉,味精,白糖,料酒,比例都不一样。

    更不可能学现在那些以化学造诣见长的厨子,用什么嫩肉粉。

    所以,要检验一个厨子合格不合格,一个家庭主妇是否擅长烹饪,只要来个小炒肉,也就全明白了。

    这比做个有档次的菜肴更准确。

    因为龙虾、帝王蟹这样的好东西,人们本来就不常吃,何况不管怎么做也都好吃,做得好坏其实都不显手艺。

    唯独家常菜,口味谁都熟悉,又几乎人人会做,自然最显能耐。

    而拿王蕴琳来举例,尽管她已经算是家庭主妇里的佼佼者。

    但说破了,她的本事就在一个“精”字上。

    无论刀工、火候、调料上都付出了常人难及的耐心与细心,以细处见功夫,洁净而取胜。

    可毕竟她不是专业厨师,有些关键的窍门她不懂得。

    她把这些都做好了,也就是把肉片、肉丝炒得好吃,要想再称上一个“香”字,那还属于看得见,却摸不着的奢望。

    而经过“张大勺”几句话,如同捅破的窗户纸一样的指点就不一样了。

    回来一试,竟然是量变到质变,从此她再炒的肉片、肉丝,轻而易举成了为人称道的拿手菜。

    别说别人了,就连对肉一贯不大感冒的洪衍茹尝过之后,每周从学校回家,都会主动带回一块儿五花肉让妈妈炒了解馋。

    至于说到这秘诀,其实特别简单,真谛还就在“掺水”上了。

    说白了,就是肉片肉丝在拌上调料之前,先要加上些清水,用手抓过,使清水都渗入到肉片纤维中。

    此后,再按照一般的方法来腌制调味,再上火炒,肉片肉丝,就会鲜柔嫩滑,与众不同。

    这显然也是一种“注水”,但和黑心屠户下手的时间不同,结果就大相径庭了。

    可见注水本身不是问题,注水的时机对了,就是厨艺秘诀,错了,那就是糟塌东西。

    至于掺水为什么肉片肉丝就会好吃的?特别是鸡肉为何效果尤为显著?这或许解释起来有点麻烦,所以“张大勺”根本没细说。

    反正洪衍武后来是怎么问,他也就给了一句话,“好使不就完了?”

    也对,好吃就行。

    但无论怎么说,有两件事倒是可以确认了。

    一是千万不能小看咱们国家的烹饪文化,五千年的传承不是闹着玩儿的。

    要从创造美好的角度来说,恐怕对咱们生活贡献最大的就是好厨子了。他们能调和五味,化腐朽为神奇,不能不让人尊重。

    二就是通过这一次次的验证,洪禄承和王蕴琳对“张大勺”的厨艺已经心悦诚服,颇为神往了。

    他们不但嘱咐洪衍武要好好尊重这位名厨,还生了结识之心。要洪衍武和陈力泉代请“张大勺”来家中赴宴。

    只可惜“张大勺”脾气那是相当古怪的,竟让洪衍武和陈力泉的邀请无功而返。于是洪家也就不好再勉强了。

第四十五章 下馆子

    还别看“张大勺”没给洪家这个面子,可平白无故就拒绝别人的好意,同样是一种负担。

    再加上平时“张大勺”没少做洪衍武的“生意”,卖了不少“高价菜”。

    而且最后这钱到底交没交公,也只有他自己心里最清楚。

    所以无论打哪儿抡起,总归有点不大好意思的。

    于是,这位“张大勺”没几天便很难得地发出邀请,想在周末请客,带洪衍武和陈力泉去下馆子。

    这事儿抡起来,洪衍武当然觉着自己擅长啊。

    别说上辈子天南海北,巴黎、纽约、东京的一通海吃海喝,就这辈子,他也自诩把京城最好的老字号、大饭店都吃遍了。

    再加上他有心想拍马屁,便越俎代庖地对“张大勺”说,“外面的菜哪儿有您做的好吃啊?不过您既然有这个雅兴,我们哥儿俩也愿意奉陪。要不还是我们请您吧,无论‘萃华楼’、‘丰泽园’、‘聚德全’还是‘顺东来’您随便挑地儿。嗨,这么说吧,哪怕京城饭店都行。我们不怕花钱,只要您回头再补我们一道菜就行了。”

    瞧瞧,居然肯用一顿饭换一道菜?还京城饭店都行?

    那不用说,这番话自然又捅咕到“张大勺”的痒痒肉了。

    只不过这位爷虽然被“咯吱”乐了,可并没顺水推舟的答应,反倒还挑起了洪衍武的错处。

    “你小子真是丢你祖宗的人,亏你还是洪家的后代,怎么一开口全是外行话啊?”

    洪衍武不由一愣,“哟,您这什么意思?”

    “张大勺”这才满脸不屑地告知。

    敢情京城话是相当讲究的,过去几乎每个字都有明确区别,不能用错。

    以尊称为例,“你”字加心要称“您”,“他”字加心要称“”,全有对应。

    那么如果描述去处也是一样。

    比如说,一般要说“上”什么地方,那都带着郑重和正式的意思。

    上单位,上长安街,上派出所,这个可以。

    要说“去”呢,就透着一股子平等的轻松劲儿了。

    像去公园,去商店,也可以去电影院。

    以此类推,再来看“下馆子”的“下”字,那就明白了。

    这既带着自抬身份的意思,同时这也暗示了一点吃饭的地方照样要分个上中下的级别高低。

    别忘了,京城人向来把炒菜馆儿概括为“庄馆”,庄馆庄馆,上是庄,下为馆。

    那么说起来,饭庄的级别当然是最高的。

    京城的饭庄,大多以“堂”字缀在店名后为标志。

    在规模上的标准是有宽阔多进的高级四合院,能举办几十桌,上百桌的高档宴会。

    像洪家过去开办的“衍庆堂”、“燕喜堂”均位列京城十大堂,不但有戏台还有花园呢。

    这样的大买卖就跟豪华五星级饭店一样,当然不能靠接待散客维持,承办红白喜事和喜寿堂会才是主要业务。

    因而人们称呼起来那便是“上饭庄”了。

    无论是对店家的财大气粗的敬仰,还是表示对请客主家的尊重,都值得这个“上”字。

    而接下来,比饭庄低一等的就是酒楼了。

    酒楼顾名思义,均以“楼”为后缀。

    这样的地方别看承揽不了大型宴会,但因为有楼阁,设雅座包间,规模也不小。

    另外,还必有著名的厨师掌勺,和高档的拿手菜肴,才能叫响京城。

    所以这便是接待高级散客和小型聚会的主要场所了,也同样是京城高档餐饮的组成部分。

    像洪家的“衍美楼”就是京城的八大楼之一,这一说就得是“去衍美楼”,用“上”和“下”都不合适。

    最后,再往下排,那才轮到饭馆呢。

    和饭庄、酒楼相比,饭馆不但规模较小,且多是不成院落的平房。

    字号上便多以“居”和为主,现代就更直白了,多以“某某饭馆”或“某某餐厅”直呼。

    至于饭馆招牌菜,虽不乏享誉京华的特色名菜,可多数情况下菜色要少。

    原料也普通,多采用鸡鸭鱼肉,没有山珍海味,那么价钱也就相对廉价。

    毋庸置疑,这必定就是接待普通顾客的餐饮场所了。

    像这样的买卖洪家也有,过去的洪家的“燕兴居”就为京城八大居之一。

    所以说“下馆子”,其实和“乾隆下江南”是差不多的用法。是能够反映出人的心理状态来的。

    当然有一种情况例外,就是客人提及具体店名的时候。

    为表对店家的尊重和自己的谦和,便会说去虾米居,去砂锅居,去柳泉居,去广和居。

    由此看来,“张大勺”简单的一句话透露出的信息着实不少,那等于早就把高档场所排斥在外了。

    而且说到这里,还有一样至为关键的缘故呢。

    那就是高档餐饮因为接待的顾客群体不一样,大饭庄大饭店为了领导干部和外宾,越来越重视体面,忽略味道。

    再加上他们经常参加厨行美食烹饪大赛,这又导致艺术拼盘之风盛行,于是许多传统菜非得故弄玄虚,不但费时费工,也华而不实。

    对这样奢靡风重,轻忽口味的菜,“张大勺”可是甚为鄙夷不耻。

    为此他举了具体的例子。

    比如手说蛋清抽打,堆起如雪,可以用作奶油的代用品。

    结果有个饭庄就有把“红烧鳝背”放在盘心,四周堆起高高的蛋清,改了名儿叫“雪里藏蛟”。

    他们还发明了一道菜叫“雪花蟹斗”是蟹粉装入原壳,上面堆起一团蛋清。

    如果在筵席上遇到这道菜,第一道下筷时尚可避开蛋清,后一道却要先把蛋清拨了才能入口。

    可见这种创新纯属脱裤子放屁之举,蛋清点缀对菜本身不但毫无帮助,反而影响了菜的味道。

    反过来价格却高上去了,实在坑人不浅。

    至于小馆儿与之相比,由于厨师常年累月专营小卖,有许多菜都是亲力亲为。

    专心致志,一做数年,反倒水平不低。经常都能找到不俗的好菜。

    所以真讲吃,现在傻蛋才去大饭庄子呢,那都是骗人的!

    好一番解释啊,虽说一个“下馆子”就招出“张大勺”这么多话来,不免显得有几分矫情,

    可要考虑到洪家的背景,也就难怪他要取笑洪衍武了。

    谁让他祖宗就是干这个的呢?作为洪家的后人,不但无知,而且忘本了。

    因此洪衍武非但不在意,反倒还挺感激,直说长学问了。

    甚至他和陈力泉内心还隐隐有所期待。

    为什么?

    就冲这番讲究,他们俩就都觉着和“张大勺”一起去吃小馆儿,或许不会平常。

    没准儿又能大开眼界呢,真能得享口腹之欲呢。

第四十六章 好菜

    都说好饭不怕晚,其实好饭也不怕远。

    要说还真不亏得洪衍武和陈力泉惦记了好几天。也不亏他们大老远地跟着“张大勺”从南二环一直找到了北二环去。

    这顿饭,那吃得确实与众不同,长见识,享口福,得体面。

    那他们到底哪儿吃的啊?

    嗨,安定门内大街259号,康乐餐馆。

    据“张大勺”所说,这家饭馆特别的地方,一是在于是由四对夫妇合办,两位女厨师掌勺,菜式亲民,天然就带着一种家常菜的质朴滋味。

    二是由于这几个人籍贯天南海北,便得以在江、浙风味的基础上,又融汇了福建、云南、四川等地特色,竟创造出了属于他们自己独有风味。

    可以说他们的八道招牌菜既有传承又有创新,相当别具一格。

    为这个,他几十年来断断续续一直光顾,从人家最早的开业地点新开路二十五号,一直吃到人家搬到了椿树胡同去。

    而去年的时候,“康乐”再次迁址,人家还特意把新地址告知了。

    只是他嫌路远,一直没去过。

    那这次就算是履约了,正好去会会老朋友,顺便也带着洪衍武和陈力泉尝个新鲜。

    就这样,这一路上听着“张大勺”随口介绍。

    洪衍武和陈力泉的脑海里,就有了一个从三张桌子起家,靠着价廉物美,精工细作,努力创新,维持了几十年良好口碑的风味小馆儿的大致印象。

    可说来实在让人出乎意料之极,当天,这一行三人东打听西打听,一到地儿倒是傻眼了。

    因为餐馆的规模和氛围,和他们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

    迎面居然是一栋簇新的三层砖楼。

    门前有高台阶,上面有翠柏盆景,气派的四扇大门上房挂着横匾。

    楼檐的一米高的红色美工立体字上,还悬有一个引人夺目的霓虹灯招牌“江南风味”。

    而进去就更了不得,楼上楼下几十张桌子全都满员,热火朝天忙和的服务员得有好几十人。

    而排队等位的人里,甚至还有不少老外呢,可见受欢迎的程度。

    这哪儿还像个小饭馆啊?完全就是大酒楼嘛,规模已经赶上“聚德全”了。

    别说洪衍武和陈力泉了,就连“张大勺”都主动跟服务员又打听了一下,生怕是找错地儿了。

    不过正是有此一问。一说怎么怎么回事,我说找谁找谁,这待遇还就不一样了。

    服务员马上就去通报。而很快,楼上就下来一个身着华达呢制服的老太太,亲自来迎接他们了。

    这也不用等了,直接楼上雅座,单给领导备下的一个雅间给了他们。

    而通过两个人进一步的客气寒暄,洪衍武和陈力泉才荣幸的知道,原来这就是“康乐餐馆”两位女大厨之一,常静。

    但说实话,最感惊讶的还属“张大勺”。

    因为别看才两年工夫,“康乐餐馆”确实已经不比从前了。

    首先“张大勺”了解到,餐厅的老经理,和另一位福建籍的女大厨罗慧都已经因病退休了。

    其次是他还得知,由于英国和香港报纸,先后刊登了相关报道,对海外推荐这家“三桌饭店”。

    再加上常静去年于日本参加“味之素”举办的烹饪比赛又拿了金奖。

    政府便有意要把“康乐”其扶持为一级餐馆,分担接待领导和外宾的任务。

    这一年来不但把这栋楼全部划归“康乐”使用,还通过从其他饭庄抽调支援,扩充了几倍的人手,并提拔常静担任餐厅技术部经理。

    这也就是说,如今的“康乐”真就成了京城餐饮届里新秀一枝了。

    但同时也是物是人非。

    “张大勺”当年认得的老朋友们,如今几乎都已经不在了。这不能不让人有些伤感。

    好在万幸的是,终归常静常师傅人还没走,他们这一次也就算没白来。

    这不,“张大勺”就随口说了个四菜一汤,连菜单都没看,这位已经久不亲自掌勺的大厨就主动去厨房操持去了。

    由于走了特殊渠道,不多时,菜品就开始端上了桌儿。

    先上来的这道菜特别有意思。

    眼前是一盘炸得焦黄的锅巴,一碗热气腾腾的西红柿色的汤。

    在把热汤快速的倒进盘中之时,只见碗中气泡浮起,耳边是“滋滋滋”的响声,顿时香气扑鼻,艳色满溢……

    简直是眼睛、耳朵、鼻子、嘴巴的多重享受。

    美得陈力泉睁大了眼睛,香得洪衍武叫了一声“锅巴鱿鱼”,

    可偏偏他随后一动筷子却愣住了。

    因为嘴里只有青虾的美味、水果的香脆、西红柿的酸甜……哪儿又有什么鱿鱼啊?

    而这时“张大勺”才不紧不慢的说了一句,“不懂就别瞎说,这就是常师傅根据传统菜‘平地一声雷’改良,在日本得奖的作品。用青虾、波罗丁、苹果丁、荔枝丁、西红柿酱、鸡蛋清、熟猪油做芡汁儿,菜名叫‘桃花泛’。”。

    一句话,洪衍武不免尴尬了。

    可同时却也感到“桃花泛”这道菜简直是绝了啊。

    不但听起来,风雅高贵。有一种十里桃花、花瓣纷飞的既视感。

    在烹调艺术上,用料、技巧、寓意,也全都巧妙融合进了桃花的诗情画意,增添了菜肴之美。

    让人赏心悦目的同时食指大动,印象深刻。

    不过这话说回来,他记得“平地一声雷”好像又叫“轰炸东京”啊。

    用这抗日菜在日本拿奖,这事儿可……可真有点意思。

    而就在洪衍武瞎琢磨的时候,第二道菜“酒糟肉丁”又端上了案。

    福建省的特产红糟,用糯米为主材料。将蒸过的糯米发酵,再过滤而成。鲜红的色泽,有一定的酒精量和独特芳香。

    所以用红糟调味,就是福建菜的特色。

    这道菜要求烹饪时,不但让红糟充分渗入到肉丁里增加香味,还要不变色,有红色的光泽。

    红色的肉丁、青绿色的炒黄瓜,看起来就很养眼,也是再好不过的下酒菜。

    第三道叫做,“香菇肉饼”,妙处在于非同一般的巧手功夫。

    要用香菇的笠包肉馅,像做茄盒,藕合一样,先炸再炖而成。

    菜端上来之后,一眼可见,茶色的香菇表面,笠下却金黄辉映,旁边再搭配着玉兰片。

    显而易见,这道菜是从“烧二冬”发源,却更胜一筹,实在是让人难以想象的巧思巧手。

    第四道菜呢是道“茭白口条”。

    茭白是细菜,口条是用宽汁儿扒出来的,搭配在一起,很有点清真馆儿的意思,是细滑软嫩、滋味浓郁,最能下饭。

    至于最后,那又是一道常师傅自创的“翡翠羹”来收尾了。

    这道菜,是将切细的菠菜叶,与鸡汤一起煮成绿色。

    同时又用鸡肉泥加蛋清,煮成的白色。

    然后再将两种羹,装在一个盆中即可。

    当端上来的时候,常师傅是摆成“太极”形状的。

    绿与白交相辉映,不但煞是美观,更衬托出深绿的翡翠之美,口味也泾渭分明。

    如加上调和味,竟有三种味道可以选择。

    当然,如果拿它和头道菜“桃花泛”这么前后一对照,那就更得意趣了。

    想想吧,一硬一软,一红一绿。最难得的还都是如此雅致,如此浪漫。

    若不是女大厨所创,世间恐怕还真是难有这样的妙菜呢。

    别人不说,至少洪衍武尝过一次之后,是对“桃花泛”和“翡翠羹”心悦诚服了。

    至少在他看来,这两道菜已经是色香味意形俱全,登峰造极的菜品了。

第四十七章 找茬

    这一席饭,洪衍武和陈力泉的兴致都特别高,这哥儿俩根本不用“张大勺”的招呼,自己就相当踊跃。

    大快朵颐之余,吃得欢畅愉快的洪衍武还一个劲的称赞。

    “张师傅,多亏您带我们来啊,要不我们做梦也想不到,北边会有这种水平的馆子呢,要我看,这‘康乐’虽然不是老字号,可一点不比‘萃华楼’差,常静师傅也不比京城饭店伺候首长的大厨差啊。否则人家怎么能在海外拿奖,还干出这么大的局面来啊?今儿全托您的福,我们才荣幸地品尝到如此绝妙手艺啊……”

    却没想到,听了这番话,“张大勺”却只是淡淡的笑了笑,然后就是默默地夹菜、喝酒。

    并没有呈现出惯常情况下,请客的主人见到客人吃得开怀,应该拥有的自得与快乐。

    反倒看起来居然像有什么心事,带着点凝重。

    洪衍武就觉得有点不对劲,可要开口问吧,他又眼见着陈力泉已经把仅剩的“桃花泛”芡汁儿和一点“红糟肉丁”给拿勺筷走了。

    得,这也就顾不上其他了。连忙专心致志地对付起“鲜菇肉饼”和“茭白口条”来。

    最后直等到把几盘菜都列了清单,“翡翠羹”也喝到快见了底儿,肚子都撑圆了,这才又想起刚才这档子事儿来。

    可他这次再想开口呢,却还是没问出来,因为又碰上了另外的情况。

    大概是服务员早就得了嘱咐,一见包间里吃的差不多了,就去报告“皇军”了。

    所以常静师傅在这个时候又来了,身后还带着三位中年厨师。

    进来后呢,常静师傅大概给在座的介绍了一下,说三位厨师谁谁刚才做的什么菜,然后就询问是否满意,要他们给提提意见。

    什么都别说,就冲桌上盘子全空了,还能不满意吗?说不满意那是睁眼说瞎话。

    于是洪衍武就赶紧起来,把刚才跟“张大勺”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另外还加上几句话,挑着大拇指,好好把每道菜都夸了一遍。

    那几位厨师自然是听得颇有得色。

    可偏偏洪衍武再怎么夸都没用,人家常静师傅笑呵呵点点头,根本没往心里去。

    等他说完就一直看着“张大勺”,非要这位爷亲口给指点指点不可。

    好,洪衍武这才明白过来,敢情他是自作聪明,多此一举了,人家本来就没想听他的,目标还是“吉野号”。

    不过更让人没想到的,是这“张大勺”接下来的反应。

    他还真和一般人不一样,居然丁点儿不懂得给人留面子。

    推无可推下,硬邦邦就来了一句,“那非我要说,可就是不好听的了。”

    喝,看这意思还真有不满啊。

    这下别说那仨厨师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了,洪衍武和陈力泉眼睛也睁大了。

    不为别的,他们好奇啊,是真想不出这几道菜能有什么毛病来。

    除非……除非鸡蛋里挑骨头……

    而就在众人侧目,内心疑惑间,“张大勺”真的开始找茬了。

    他先一指做“红糟肉丁”的那位。

    “我呀,一吃就吃出来了,你肯定是罗慧师傅的徒弟,跟她上过灶,看你这几下子,闽菜里的煎糟、炕糟、拉糟、醉糟应该都掌握了。可你千不该万不该,你不该用外面买来的现成红糟啊。你们罗师傅自己的香糟汁儿那是一绝,你怎么不学着也自己做啊,怕麻烦是不是?所以这菜毁这上了,糟香不够,混似酒香,勉强合格吧,也就大众水平。”

    这话完了,那位厨师当场就脸红了,口里不由连连称“是”,蔫头耷脑退后了一步。

    而另外俩厨师则看得有点犯愣,他们绝对没想到“张大勺”能说出这样“一矢中的”的话来。

    但这才哪儿到哪儿啊?“张大勺”没耽搁,接着就又冲那个做“茭白口条”的厨师开腔了。

    “你呀,扒口条这手法还行,像是津门的‘鸿宾楼’学的吧?味儿对,火候也还行,可你这用料差着意思呢。这个月份呀,茭白配口条不合适,欠讲究。这个月份应该吃什么呀?应该吃茭白蟹肉,那跟时令就合适了。厨行永远得讲究什么月份吃什么东西,否则那就成了‘行活’。辜负了你的手艺。你的毛病也是懒,是懒在了不走心,不动脑子上了。”

    得,这又灭了一个。

    而这主儿不但相当服气,一开腔也果然是津门人。

    挑着大拇指道了句,“您老不亏是行家,连我师承都说出来了”,就退一边去了。

    这接下来可就该轮到第三个了。

    “张大勺”还就对这位最不留情面,挑剔得也最严重。

    “你这道‘香菇肉饼’就该扔喽。为什么?因为你最懒。第一你这肉馅儿拿淀粉抓了。这不但没有了肉味儿,连汤汁儿都浑了。肉馅拿淀粉抓的,就没这么一说。二呢,你这玉兰片用的也不对,为什么不用鲜笋啊?嫌冬笋又得剥,又得煮,还得旋,费事是不是?可你用罐头,是一点鲜味全没了……”

    显然这次“张大勺”又说对了,因为头一个和第二个厨师听得都在点头。

    但偏偏这第三位年纪最轻,三十五六岁的年纪,脸皮似乎还挺薄。

    或许正因为火气壮,这下颜面挂不住了,居然反驳了起来。

    “老师傅,您说的这些我也懂,可我得考虑实际情况。我们这儿每天接待多少顾客啊?这道菜本来就麻烦,要不想点法子,根本供不上。我这算是为了工作需要的改良。”

    “张大勺”还真没想到会碰上个“刺儿头”,不由冷笑一声。

    “改良?越改越差啊?你这是强词夺理。供不上?供不上你可以不卖啊,那也不能凑合。我告诉你,想当初‘康乐’三张桌子的时候,后厨谁做这道菜也没嫌过麻烦,讲究的就是精工细作。现在局面大了,你们这拨儿人总不能还不如从前了吧?”

    嘿,真没想到,到这份儿上那小子居然还不肯认错,反而还矫情起来了。

    “老师傅,这您就有所不知了,小饭馆和大饭庄真不一样。‘康乐’过去才招呼几个人,现在又有多少客人?而且关键是,我来了之后一直这么卖,除了您,还从来没有人吃出不对来呢。不瞒您说,我是从‘萃华楼’调来的,就是当初的‘首都饭庄’,那不比‘康乐’大多了?可那儿的‘烧二冬’就使这罐头玉兰片。我师傅就这么教的,从来也没人说不对啊?您是不是有点吹毛求疵了?”

    可是呢,这小子不说这话还好,一说反倒真成了自取其辱了。

    因为“张大勺”都没发话,常静师傅就先批评起他来了,而且说得他还无可辩驳。

    “小胡,不是我说你,你也太不谦虚了。你这话跟别人说行,可你知道他是谁?告诉你,无论是‘萃华楼’还是‘丰泽园’,张师傅都干过掌勺师傅,那是做过国宴,当之无愧的鲁菜大师。这还不算,就连这道‘香菇馅饼’也是张师傅教给咱们餐馆的呢。”

    得,这一下就让这小子蔫儿了。让你瑟,这不是班门弄斧是什么?

    而旁观的两位厨师,乃至洪衍武和陈力泉,全都彼此对视一眼,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的满目惊奇。

    这话,信息量可以啊……

第四十八章 真把式

    再后面,再后面就没废话了。

    都没容“张大勺”客气,常静师傅带头,众人极力邀请,一致簇拥都把他给请进厨房里去了。

    干什么呀这是?

    没别的,非要他露一手,给大家学习学习不可。

    至于旁观的洪衍武,心里这通乐啊,就别提了。

    其实他早看出来了,常静师傅今儿办的这事儿,说的这些话那都有点成心,分明就是为了套路“张大勺”所做的铺垫。

    不过话说回来,谁让“张大勺”一贯喜欢藏私呢?

    就冲这个,他也乐见其成。要不他也没机会亲眼看看这位名厨上灶是什么风采呀?

    因此,他不但没拦,还拉着泉子一起屁颠屁颠跟了进去,帮衬着起哄架秧子呢。

    就等着一会儿开眼,大饱眼福了。

    还甭说,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

    “张大勺”倒真不辜负众人的一致期待。

    就做了一道菜,在场的全折服了。

    而且在此之后,再没一个人再敢质疑“张大勺”的权威性,连眼神里都带出了敬佩有加。

    作为半个外行的洪衍武和陈力泉,那更是看得心里“怦怦”跳。

    对“张大勺”那叫一个崇拜啊。

    不夸张的说,彻底把他当“厨神”了。

    说的这么牛掰,到底什么菜啊?

    金毛狮子鱼!

    特别有意思的是,就在“张大勺”动手前,刚当众说出自己要拿鲤鱼来做道菜的时候。

    又是刚才那个吃了瘪子的“小胡”,忍不住在下面小声嘀咕上了。

    他的大概意思是说,鲤鱼就没什么可做的。

    可没想到“张大勺”耳朵贼,不但听了个真真儿的,而且老头子绝不吃亏。

    索性就着他这话,在上手之前进行了一番详细说明。

    结果顺带着一挤兑,反而让这小子羞得脸蛋子差点没化喽。

    “张大勺”当时是这么说的。

    “是,鲤鱼确实没什么可做的。对鲁菜了解一些的都应该知道,红烧那叫家常便饭,不叫菜。其他的也无非一道‘糖醋鲤鱼’还算端得上桌面。再有就是‘一鱼三吃’了,一面抓炒一面糟溜,头尾做汤而已。老套的很。”

    “可我这道菜还就不一样,很有点特别。那是从鲁菜的‘糖醋鲤鱼’和河南风味的‘鲤鱼焙面’中得到的灵感,结合改良而来的。他既有与‘糖醋鲤鱼’相似的口感,同时又用鱼肉成功模拟出了‘龙须面被子’的造型。”

    “但正因为在造型要求上比讲究“三翻四翘”的“糖醋鲤鱼”还要高,这道菜的难点就全集中在刀工和油炸环节上。对操作手法有着近乎苛刻的要求。不肯下苦功夫的懒人是一辈子也做不出的。”

    得,这番话显然是意有所指,特别最后几句,一下捅到了“小胡”的心窝子了。

    可他干疼只能忍着,还没辙。

    为什么?

    因为这不光是“张大勺”带着舆论节奏呢。关键俗话说的好啊,光说不练假把式,光练不说傻把式,又练又说才是真把式。

    这小子定睛这么一看,人家“张大勺”手里就是有真玩意啊!

    别的不说,众目睽睽下,光他怎么把那鱼肉切片切丝的手段,就够吓人的了。

    那一条两斤多的鲤鱼,没出三分钟,两侧的肉,就在“张大勺”的手下变成了菊花一样的千丝万缕,而且既没有折也没有断。

    如果依照他本人所说,这个环节,技术最低要求不能超过一根筷子粗。

    偏偏他自己切出来的鱼丝,顶多也就一半那么粗。牛不牛?

    但这还不算什么。然后给鱼调上一点面,又到了下锅炸制定型的时候,那“张大勺”的手法更是惊人。

    因为这时他是用自己的双手抓住鱼骨两端,紧贴油面,随油摆动,随时调整。

    以确保鱼骨摇头摆尾,鱼丝蓬松炸开,实现完美形态的。

    这样就要耐得住油面一百多度的高温,持续最少三分钟。

    一般人谁受得了?那滋味不就跟炸自己手指头差不多吗?

    可就是这样常人难及的真功夫、硬功夫,这才使得一条普通的鲤鱼,变成了可以登堂入室的“霸气”大菜。

    最终到了最后一步,“张大勺”把炒好的汤汁儿一浇。

    现场只闻香气扑鼻,再见色泽红亮。成菜造型鱼丝蓬松,真的宛如狮子抱绣球一般。

    是摇头摆尾、须发尽张啊!

    谁能不服?谁能不敬?

    端盘一上案,不但常静师傅带头鼓起掌来,就连“小胡”也不能心悦诚服了。

    再不敢吱一声,只有低着头,红着脸,跟着大伙儿一起拍巴掌。

    但到这儿,即使掌声雷动也还没结束呢。因为别忘了,“张大勺”做的是什么?

    那是菜!是入口吃的东西!

    悦目感只是追求其次,关键还得经得住舌头的检验!

    而大伙儿紧跟着一分尝,这才知道什么叫让人拍案叫绝的美味佳肴。

    那汤汁儿和油炸的火候都太棒了。

    以至于一条普通的鲤鱼居然做出了“松鹤楼”名菜“松鼠鳜鱼”的口感。

    谁都知道鲤鱼刺儿多,可正因为鱼丝儿切得细,已经全炸酥了,根本不用挑刺儿了。

    那还不过瘾,不好吃吗?

    于是哄抢一空啊,现场全是吧唧嘴、品滋味的声音。

    饶是洪衍武是吃喝不拉空的主儿,可他也就来得及抢出来一块儿来,和陈力泉分着尝了尝。

    至于他们的亲身感受怎么样?

    反正就这条鱼真给他们,别看他们已经肚儿歪了,那也同样能吃得下去。

    当然,既然有了这么一出,那今儿这顿饭也就不用掏钱了。

    常静师傅直接签单,把这顿饭划在了“技术研究费”里了。

    等于一个大子儿没掏,白吃一顿啊。真是一道菜顶五道。

    而且最后还是常静师傅亲自礼送“张大勺”他们出门,那叫一个有面子。

    可让洪衍武出乎意料之外的是,当他们走到大门外,在台阶下临别时,常静师傅居然有点窘迫地跟“张大勺”道起歉来。

    这让洪衍武终于明白了吃饭时“张大勺”古怪的表情所为何来。

    “张师傅,今天抱歉了,让您当了一回恶人。可我没办法,只能借助您……”

    “嗨,你还跟我客气什么。其实您什么也不用说,我心里都明白。”

    “您明白?”

    面对常静师傅的愕然表情,“张大勺”神色郑重的叹了口气。

    “明摆着的,‘康乐’撑着这个局面难啊。一下子给抬得这么高,可原先的招牌菜都是靠精工细作和别出心裁取悦顾客的巧思菜。靠这些撑起个馆子还可以,但要干成酒楼就有所不足了。没有真正耍硬功夫的镇店名菜,绝对不行。”

    “再加上这些新扩充来的人手良莠不齐,一来就面对宾客盈门的情况,容易自大,使得厨行坏习气盛行。那手艺一天不如一天,也就难以避免了。我大概看了看,你们餐馆桌面上的菜色,比起以前可以说是大倒退。这就是烈火烹油,徒有虚名。你还能不急么?”

    “还有,当年的办‘康乐’的八个人里,如今就剩你一人还在这儿了。别人看你现在成了大酒楼的技术经理,风光得很。可咱们多少年了,我肯定,你还是愿意待在厨房里耍手艺。”

    “为什么?因为你是个干实事的人,对‘康乐’有真感情。绝不会乐意看着‘康乐’一天天烂下去,自己却袖手旁观,干这个徒有虚表,名义上的领导。可为什么你要干呢?这一尝你的菜我就全明白了。你的身体……哎,真是可惜啊,从此最正宗的‘桃花泛’和‘翡翠羹’恐怕也就成绝响了。”

    “但我却得知足,毕竟已经解了十几年的馋了,而且最后还能再吃到一回。这就是福气,是您给我的口福。那么无以为报,在您为难的时候,我自然也得帮您找找场子,给这帮后辈儿们定定魂儿,让他们知道天多高,地多厚。我说的没错吧。老姐姐……”

    一番话下来,常静师傅反倒没了话。但看那样子着实是心生几分黯然。

    老半天,她才又重新开口,也果然印证了“张大勺”恰才的推论。

    “您真是个明白人,什么都瞒不过您。确确实实跟您说的一样。我别的不愁,就是现在的年轻人啊,对待手艺是特别的不当回事,求着学都不学,就图个急功近利、华而不实。可就这样,你还不能说,说多了,该说你事儿多,食古不化。”

    “像头几天,这帮年轻人闹着要改‘康乐’的名子,非说餐馆气派小,要改酒楼。我不同意,说咱没到那个水平,就不能吹那个牛。为这个还闹得挺不愉快呢。没想到事情后来捅上去,上级领导反倒支持他们,我好说歹说,最后饮食公司才勉强同意不改酒楼。但妥协的办法,还是得把餐馆改餐厅,就好像觉着‘厅’比‘馆’洋气,改了就能怎么样似的。”

    “我呀,要是自己总结,吃亏就吃亏在是个女人上了。要不也不会这么早,就眼花手软,上不了灶台了。也不会让人瞧不起,在厨房压不住人,没有威信。可见这一行啊,终归还是男人的天下。”

    “徒弟?还真让您说着了,徒弟也是指望不上。您说我这么多年,好不容易……嗨,不说了,没人爱受这份罪呀!”

    一阵风吹来,吹动常静师傅鬓间零乱的白发。

    几乎同时,秋日晴朗的天空下,又有几片发黄的银杏叶从树梢飘下。

    台阶下,则是两位厨行老师傅唏嘘不已的晚景。

    这情景也感动了洪衍武和陈力泉。

    他们似乎同样体会到一种难言的惆怅与失落。

第四十九章 会吃

    一顿饭,把洪衍武和陈力泉对“张大勺”的敬仰和好奇提升至了顶点。

    自然而然,他们也就越发毕恭毕敬起来,毛儿变得都挺顺溜。

    而且俩人还自发自觉地承担起一项任务来。

    就是轮换着,每天给“张大勺”沏茶。

    茶叶倒还用的是“高沫儿”,因为老爷子喝顺了口儿,你给他换好的白白挨骂。

    重点还是在于掐着“张大勺”来的点儿,按照他的习惯,把茶早早给他沏好。

    每次得把先茶缸子刷干净了,然后用一层底的茶叶,不能多也不能少。

    跟着开水沏上还得泼掉头拨热水,这叫“涮茶”。

    再之后,才能把茶缸子盖严实了闷着。

    这样等老爷子每天一来,往那一坐,自己端起茶缸子来,喝着味儿正合口儿,温度也正正好儿。

    当然,这俩小子如此殷勤也是有目的性的。

    像洪衍武,得空就老跟“张大勺”跟前凑,旁敲侧击的来回起腻。

    一是故意提起常静师傅曾说过的话,想借着由头打听“张大勺”的来历,经历。

    二是假模假式的经常替常师傅的手艺后继无人可惜。

    他想让“张大勺”兔死狐悲,也感受到手艺失传的风险,借此来激发老爷子的收徒之心。

    三呢,就是又犯了馋虫了。

    为此,他是屡次三番提出回请,想让“张大勺”带着他们,继续去吃像“桃花泛”、“翡翠羹”这样的美味佳肴。

    可惜饶是他费尽心思,这头两条啊,纯粹没戏。

    “张大勺”整个一老烟袋油子,这辈子什么没见过?那稳当着呢。

    洪衍武对旁人万试万灵的“说学逗唱”本事,在他这儿根本没用。

    倒是最后这条,“张大勺”一琢磨,碰上俩傻小子愿意花钱,自己反正不吃亏,也就答应下来了。

    要说,还真的得承认,一个会吃会做的好厨子才是天下最懂得吃喝的人,所以这就决定了“张大勺”的吃法非比寻常。

    首先来说,正因为太了解厨行了,“张大勺”绝不会为店家的名气所惑,盲目地随大流,去众所周知的“名店”去吃人尽皆知的“名菜”。

    他永远有自己独特的选择。说白了他只认人,不认地儿。

    就比如说吧,洪衍武和陈力泉请客的第一顿饭,“张大勺”想吃烤鸭了。

    他就很出人意料,既没去驰名中外的“聚德全”,也没去京城人认可的“便宜坊”,反倒是先是打电话找人。

    直到等着电话那边给了回信儿,说“您来吧,能做”。

    这才带着洪衍武和陈力泉奔了玄武门内大街,找到经营“爆、烤、涮”的清真馆儿“又一顺”门上去了。

    吃烤鸭居然去清真馆儿,听着都新鲜吧?

    可但凡这么想的人,那是属于孤陋寡闻。

    因为京城的烤鸭实际上是分为三个流派。

    一种是“焖炉烤鸭”,一种是“挂炉烤鸭”,还有一种就是“清真烤鸭”。

    据“张大勺”所说,京城“清真烤鸭”创始人是个名叫胡宝珍的厨师。

    这位“清真烤鸭第一人”,先开始是在老“便宜坊”学艺,后来是结合“焖炉烤鸭”和“宫廷烤鸭”的方法,创出的“清真烤鸭”的绝活。

    所以这道菜从初创到成名时间并不长,其实仅仅只有不足百年而已。

    但别忘了,什么行业里,最怕的就是“术业有专攻”啊。

    正因为胡宝珍这一辈子专门研究怎么烤鸭子了,由他开宗立派的“清真烤鸭”那味儿就绝了。

    在民国后期,他的手艺,不但力压“聚德全”和“便宜坊”两家老店一头,成了京城市面上卖得最贵的烤鸭子,他本人还为此得了个外号“鸭胡”。

    当年要想吃他的鸭子那光有钱不行,必须得提前几天预定才能吃得上。

    所以胡宝珍在烤鸭师傅里的地位,就跟玉器行里的“玉饕”潘秉衡一样,是公认的大家。

    至于到了今天呢,这位名厨虽然已经作古了,但好在他的手艺并没有失传。

    “张大勺”这趟专门去寻的这个艾师傅,就是“鸭胡”教出来的唯一传人。

    而且正因为“清真烤鸭”在历史巨变后,没有受到应有的重视,名声被埋没了,仅在一隅之地残存。

    如今不但仍旧维持着传统手法,而且一只鸭子才卖七块七。真是好吃不贵,经济实惠啊。

    反倒盛名之下的“聚德全”和“便宜坊”,由于每天接待顾客量太大,却已经变成了批量生产,技术水准已经把关不严了。

    甚至选用的鸭子也由120天出栏的,变成了70天到65天出栏,降低了标准。

    那要一比,里外里,差距大了。

    这么一说,那洪衍武和陈力泉那还不来了兴致啊?他们这一路上就光惦记这鸭子了。

    谁都好奇,被“张大勺”这么夸的“清真烤鸭”和他们吃过的,到底有何区别。

    结果到了之后,果不其然不负众望。那叫一个好吃啊,实在是洪衍武和陈力泉平生尝过的最棒的烤鸭。

    这话绝不是空话,因为“清真烤鸭”和人们惯知的那两种烤鸭,区别确实显著。

    一,那就是鸭子大。

    因为选用的是标准的120天出栏的“京城白鸭”。洪衍武他们吃的这只烤鸭,足足有三斤多。片出的肉得有三大盘,至少一斤半。

    另外滋味也足啊,肉是瘦点,没那么嫩,可有鸭味儿。

    二,有绝活。

    清真烤法独特的绝招,是鸭子讲究要去淋巴结(即肉枣),并且在鸭肚子里封了特殊香料,如此烤出来的鸭子才能半点不腥。

    这两点,就是“清真烤鸭”胜过其他两种烤鸭技法的妙处。清真嘛,干净。

    三,守规矩。

    艾师傅按传统办法在烤制前把鸭坯吹了气,这为的是使脂肪泡沫化,让皮肉分离。

    如此入炉烤15分钟左右,油就从毛眼往外冒,相当于自炸,这样才能保证酥脆。

    另外传统烤鸭片制方法一般是“两吃”。

    即先把鸭脯上的皮片下来,给每位客人一片,尝一下,因为它很酥脆,必须趁热吃,否则凉了,油就出来了。

    其次要求每一刀都得有肉有皮,等到最后上鸭头和里脊时,便意味着一套已经上完。

    至于片鸭子的108刀和118刀之说,那只是技术考核用的标准,实际操作不能这么来,否则时间太长,鸭子全凉了。

    可偏偏这些必不可少的工序环节,有的名店却都给省了。这种“改良”,不但让口味变差,也让顾客的感受变差了。

    四,重细节。

    辅料同样是很重要的。

    像“清真烤鸭”的荷叶饼就是现烙的,虽然不能透过它看报纸,可是绵软。

    那是吃的东西,样子永远没有口感重要。用这样的饼卷,才能吃出烤鸭的脆劲儿来。

    也正是因此,“清真烤鸭”并不赞成把黄瓜和鸭肉一起卷在饼里。

    而是认为清香味儿的黄瓜条只是为了单吃清口。非要卷进去,反而会削减鸭肉外焦里嫩的口感。

    还有汤。同样的缘故,“清真烤鸭”的鸭汤不上浓汤,是清汤加蔬菜,为的就是清爽,解腻。

    总而言之吧,这顿“清真烤鸭”从头到尾,不但让人领略了一种传统技艺,感受到了一种人情。也体会到了一种饮食文化。

    别说日后随处可见的廉价烤鸭了,如今变得越来越像“流水线”的“聚德全”和“便宜坊”也不及多矣。难怪当年能成为力压两家老字号的上席大菜。

    这才叫真正的烤鸭。也只有“张大勺”这样的真正行家,才能寻得着啊。

    而除了以上这条,“张大勺”的美食观点里还有个根深蒂固的原则。

    那就是认为一道菜的好坏,食材的因素占60%,工艺占40%。

    所以他对食材质地的选择,向来有自己的坚持和要求。

    别的不说,光看他去不看菜单跟厨师怎么点菜就明白了。

    拿这顿烤鸭为例,他当时不紧不慢的,是跟艾师傅这么交代的。

    “今儿的龙须菜新鲜吗?新鲜就给我扒一个……有鲜蚕豆不?是剥两层皮的那种?……现在这个月份了,大葱,那就得要山东的‘高脚白’。黄瓜得给我去皮,人老了,牙不好……对了,剩下的鸭架子别忘了给我炖白菜心啊,清汤撇油……还有,烤鸭剩的鸭档油也甭糟践,你再拿它给我溜个黄菜。”

    (注:龙须菜,京城话指冬笋,以笋尖形态而得来。黄菜,京城话指鸡蛋。为什么这么叫,前面已经有了解释,不再赘述)

    听听,就这番话,怎能不让人心里暗自叹服?

    啊,所谓的美食家,便是并不随着餐厅的菜单来吃,而是有自己的主见,讲究最新鲜的食材,只求味纯并不求豪华。

    甚至日后,洪衍武与“张大勺”越熟悉,就越发现他这种观点的一惯性。

    什么东西贵要贵得有道理,还讲究什么东西做什么菜。料不能不好,也不能过好。

    就说海米拌芹菜,芹菜很便宜,可得选,什么芹菜能做,什么不能做。

    “张大勺”要吃,就要菜心里中间那一根,拿出跟海米拌。

    芹菜根本不贵,但一捆只挑出那么一点就贵了吧?

    而且海米也一样,“张大勺”要用3厘米以上的,跟个大弯钩一样,最高品级的,也叫大虾干,洪衍武只有在滨城的时候才见过。

    再比如做一盘炒鳝鱼糊,香菜应该是短而茁壮的比细而长的好,胡椒粉也必须得是什么样的,才能达到这道菜的需求。

    所以综合而言,只要“张大勺”肯花钱去吃的东西,那永远物有所值。

    当然,这一点别人可学不来,因为是建立在“张大勺”极为特殊的个人条件上的。

    不但需要有超乎常人的专业知识,也因为他到哪儿去都有熟人,可以直接跟厨师交流。

    否则的话,他这饭根本没法吃。哪儿有人会容忍他这么挑三拣四啊。

    最后,“张大勺”还特别讲究什么时候吃什么东西,这种应时应季,不但是针对食材,也指人的生理变化和需要。

    比如说,从全年来说,夏日天热人的肠胃寡淡,就得吃清淡一点,靠小菜儿开胃。秋季物产丰富,鲜货横行,自然是尝鲜最好的时节。冬日天寒地冻,人需要脂肪,荤腥就要多进一些。

    这些都是点菜的原则。

    而且外面卖的吃食也有许多只是特定时候才有,比如夏天的荷叶粥,秋冬的“炸三角”,不到日子没有,过时也不候,不懂得这点的人,要是自己再不会做,这辈子可能都尝不到。

    再比如拿全天来说呢,“张大勺”也有准则,就是把午饭定为一天的正餐。

    中午一定得吃饱,也吃得最丰盛,反倒饮酒上相当控制,顶多也就是微醺。是以补充能量和营养为重。

    到了晚上就不一样了。老爷子绝不大吃大嚼,只进流食,以调养肠胃,安稳睡眠为主。

    如果洪衍武执意请客,实在盛情难却,那也顶多是就着酒,吃点小菜儿、小吃而已。

    但这就属于洪衍武和陈力泉给自己找事儿了。

    因为晚上酒是可以多喝几杯的,而下酒的小菜儿和小吃必取精致,老爷子也是绝不肯凑合的。

    “浦五房”的酱鸭,“五芳斋”的叉烧,“虾米居”的野兔脯,“全素斋”的素什锦,“砂锅居”的炸鹿尾……只要老爷子开口,他们俩都得绕着圈儿的买去。

    不过好处就是,老爷子往往自己也弄点自制的玩意增加花色。

    像南味的酥鱼和羊羔,又或是福州的炸油菜松和冬菇冒笋,京城的炸咯吱、素排叉,浙江的糟鸡,四川的腊肠,南北都有的糖醋辣白菜墩和酱瓜炒山鸡丁等。

    不夸张的说,摆在一起,每次都得有琳琅满目七八蝶儿,那就是全国各地的小吃大会啊。

    所以,跟着“张大勺”这么吃下来,没几个礼拜,洪衍武和陈力泉就立刻感到自身境界都提高了。

    至少他们算是大致明白了真正的“会吃”的,应该是个什么样子。

    那就是不会道听途说,不会人云亦云,也不会先入为主。

    追求的绝对不是名馔,但一定得是美味。

    同时也要顺应自然规律,符合养生之道。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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