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第八十一回
苏世独笑容渐消,道:“殿下,方才咱们可是说好了的,谁若是输了,就要对对方俯首听命。你现在都成这样了,不好好跟我说话,还张口闭口地骂人。真把我惹恼了,我可不管你的死活!”
赵无恙瞪着她,一脸的怒容。
再过几日,皇帝便要谒陵,回来当日,要在此处行宫驻跸。他今日便是领了差事,在礼部侍郎的随行下来巡查的。方才听完具体负责此事的官员的汇报后,又详细过问了当日的安保、供奉之事,俱都妥当。见时辰还早,一时兴起便撇下随从,只带了一名侍卫走马湖边,这才无意偶遇了苏世独。
对于这个来自芷城的苏世独,赵无恙从一开始到现在,压根儿就没把她当女人看。他理想中的女性典范,就该如初念那样,美丽,温柔,善解人意。事实上,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哪怕直至现在,这个少年的春梦中人,也朦朦胧胧地一直便是初念的样子。只是他自己也知道此事不齿,更无实现的可能,故而一直深埋心底而已。及至入了金陵,后来他得知她归宗匆匆嫁给了她的表兄便离京了,心中还惆怅了许久。再没多久,他又得自己的师傅徐若麟竟娶了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她的一个孪生妹妹,这才忍不住在萧荣生日的那天去了九华楼附近转悠,为的就是看个究竟。这也是为什么初念和苏世独出来单独说话会被他碰到的原因。
他生性顽劣。但性格里,却也不乏敏感。出于直觉,当时看到那个“司初仪”的第一眼起,他便知道她就是初念了。自己的师傅徐若麟,与她之间的那道鸿沟明明比他与她之间的更要深不可逾越,这样的情况之下,竟也能让他如此偷天换日地把她娶到了手。初时的茫然过后,他的心中便生出了一种类似于“女神结婚了,新郎却不是我”的伤感。对于亚父一般的徐若麟,他自然不敢动别念。换成旁人,可就没那么多顾忌了。这才在看到男装的苏世独抱初念后,一时控制不住情绪,出手打了她。
他自小有过那样一番特殊经历,长大后,如今虽被立为太子,却深知自己父亲生性多疑,也没多喜欢自己。又明白宫闱之中,什么意外都有可能发生,加上那被他深埋心底的少年心事,所以平日说话办事,无不处处压抑自己的天性,唯恐一个不周,若是被人顶到自己父亲面前,恐怕又要拖累母亲甚至师傅徐若麟。所以在外人看来,他堂堂太子之尊。但内里的压抑,却恐怕连他母亲萧荣也不尽知。倒是在面对这个心直口快不男不女的苏世独时,他觉得颇是放松,仿佛有种找到了宣泄口的快感。他再老成,毕竟也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少年,总有控制不住自己的时候,所以这才有意无意屡次地把她惹毛,为的就是看她跳脚的样子。今天也是这样。却万万没想到一时大意,又低估了她的战斗力,最后把自己弄到了如此的尴尬境地。眼看着苏世独站在岸边俯视着自己的那副倨傲样子,要他求饶,以他性子,又怎肯开口?
苏世独见他不肯服软,冷笑道:“那你就待在这里好好泡个澡吧。等你的侍卫过来了再捞你上来。”说罢转身,骑上了自己先前追他的那匹马,头也不回地去了。
赵无恙见她竟真的撇下自己扬长而去了,冲她背影大骂了不知道多少声的臭丫头,最后眼睁睁看她从自己视线里消失,无奈只得自己再试着上来。刚一动,便觉似乎又陷下去了点,只好又停住,焦急地朝方才自己来得方向不停张望。他也不指望苏世独能回来了,只盼别的救兵能在自己完全沉下去前赶到。
十一二月的湖水,虽没有结冰,这样大半个身子泡在里头,久了也被冻得四肢麻木。更加不妙的是,赵无恙发现自己还在下沉。虽然很缓,但确实一直是在下陷。片刻过后,水便已经没到了他的胸口。
到了这个时候,他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没事去惹那个苏世独了。好在运气还不至于差到底。就在水快淹没到他的肩膀时,他的左脚足底忽然踩到了一块硬的东西。不确定是石头还是深陷泥里的枯枝。总之就是凭了这一点借力,他的下沉之势终于暂时止住了。
虽是寒冬,赵无恙的额头也已经迸满了汗。他现在几乎连大气也不敢透,唯恐一不小心踩偏了脚下的东西,就会继续下沉。
断头路近旁的那片荒野地里,此刻不知道从哪里忽然无声无息地潜出了一个头戴斗笠樵子打扮的男人。若非他的诡异行迹和那张用布蒙住了的脸,看起来就像是附近的山民——但是附近的人都知道,这里是皇家禁苑,没有谁敢大着胆子乱闯,所以很明显,他的来路可疑。
这个人,便是数年前曾在赵无恙北投路上指挥刺杀的那个蒙面头领。今时不比往日。想要干净利落,且最重要的是,不留任何尾巴地除掉太子,绝不是件容易的事。所以今日,他原本不过是例行公事般地跟踪而已,然后看到了这意外的一幕。
他已经在附近等了好一会儿,他想等着湖水将那个少年彻底吞噬。但是等到最后,见那少年的下沉之势竟然停住了。他再等片刻,终于决定现身——这样的机会如同天赐,不是经常都会有的,他必须要抓住!
他朝赵无恙快步而去,赵无恙也立刻发现了这个忽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樵夫。他知道这个人,绝不会是能救自己。他已经感觉到了他身上的那种扑面而来的似曾相似般的杀气。但是他现在什么都不能做,软弱得如同一个毫无自保能力的婴儿,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朝自己走来,仿佛不过一眨眼的功夫,立刻便到了湖边。
樵夫捡起了地上赵无恙的那柄佩剑,最后到了他的前头,停在方才苏世独站过的地方,然后缓缓拔出了箭。
剑是上好的龙泉宝剑。轻微的金铁摩擦声中,长剑出鞘,剑刃在阳光的照耀之下,闪过一道流水般的锋芒。这锋芒射入赵无恙的眼中,刺目地疼。
“太子殿下,小的送你一程吧。”
他发出了一声刻意压低的沙哑之声,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长剑便朝水中只露出头颈的赵无恙猛地刺去。赵无恙往后仰身,水花四溅,却无法彻底避开那想要了他命的如蛇走般的剑芒,肩膀一痛,已经被刺了一剑。
“咻——”
就在此时,一杆发自数十步之外的羽箭犹如天外流星般忽然而至,挟了暗力朝着正挥剑要劈下再次致命一击的那樵夫后心直直赶去。樵夫听见身后异响,下意识地闪避,却已经来不及了。他的身形刚动,噗一声,羽箭便深深钉入了他的一侧后背肩胛,爪形的箭头立刻死死绞住了他的血肉。他忍痛猛地回头,看见远处一侧荒野地的一块巨石上,正高高立了个人。正是方才去了的那个不男不女的少年。他的臂上搭了张弓。见第一发没射倒自己,再次搭弓,又是“咻”一声,羽箭再次迎面袭来。
樵夫奋力格开几乎转眼便至自己胸前的羽箭,知道今天是没机会再下手了。丢下长剑,迅速朝着路尽头的那片荒地奔逃而去。他后背伤处的鲜血不断淌出。随他奔跑,一路滴个不停。
~~
苏世独方才一时气头,撇下赵无恙径自去了,毕竟心里还是放不下的。纵马刚出赵无恙的视线,心里便后悔了,立刻折了回来。只她心高气傲绝不在赵无恙之下,不想在他面前示弱,只牵了马,迂回从野地里回来,最后悄悄藏身在离他数十步外的一块大石头之后。心想等他被水没顶呼救时,自己再现身拉他上来。不想等了片刻,没等到赵无恙呼救,反倒来了个外人意欲行凶。惊骇之下,来不及赶过去阻拦,看见马鞍侧悬有弓,囊袋里佩箭,不及多想,立刻取弓箭接连发了两箭,这才逼退了那刺客。
刺客负伤逃离,身影很快便消失在了路尽头的那片荒地里。苏世独心中虽不甘就这样放他跑了,却也不敢再追上去——赵无恙因方才躲闪,此刻已经整个人歪斜下去,只剩头顶的头发还在水面若隐若现了,慌忙赶到岸边,捡起自己方才丢掉的那跟树枝朝他胡乱舞动的手伸了过去。
赵无恙一摸到她递过来的树枝,立刻抓住。苏世独发力,一下将他拖出了水面。费了一番力气,赵无恙终于从淤泥里拔了出来,被她扯上了岸。
赵无恙此刻全身湿透,泥浆满身,脚上的靴也没了,趴在地上咳嗽不停。苏世独猛地站了起来,道,“我去追那个人!”
赵无恙噗一口,吐出了嘴里的泥巴水,终于坐起了身,喘息着道,“早跑远了,哪里还等着让你追?再说只你一人,万一出事,更不好!”
苏世独眺望了下那刺客逃离的方向,茫茫一片,哪里还有人影?只好顿了下脚,蹲□去,见赵无恙模样狼狈不堪,肩头的伤处还在汩汩流血。想起方才的凶险一幕,仍是心有余悸,一边用手替他按住出血的地方,一边颤声道:“你是太子,什么人这么大胆,竟敢对你下这样的手?”
赵无恙没好气地拨开她的手,自己用力按住伤处,目中掠过一丝阴鸷的光。并未回答她的话,只从地上爬了起来,朝自己的马打了个呼哨。马立刻朝他扬蹄而来。他翻身上去,待要喝马离开时,回头看了眼苏世独,皱眉道,“方才的事,瞒是瞒不过去了。若有人问起你,你只说是我自己不小心掉进湖里的便是,别话一句不用多说。”
苏世独知道自己今日闯了大祸,也已做好了受罚的准备。没想到他竟忽然这样开口,极其意外地啊了一声,怔在了原地。
赵无恙轻斥身下马匹一声,驱马便从原路飞驰而回,没片刻,迎头与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侍卫相遇。侍卫看见他满身泥浆肩膀流血,骇异莫名,噗通便跪在了地上。
赵无恙心情极度恶劣,懒得理会,纵马正要擦他而过,忽然对面又来了一骑马,定睛一看,见马上之人竟是自己的师傅徐若麟,只好停了下来。
徐若麟方才与初念果儿刚行至东湖入口,正与凝墨相遇。听她说了原委后,立刻将初念和果儿送回至不远的后禅院中,自己到寺院马监牵了匹马,追了上来。
他从听到消息的一开始,心中便有些不安。倒不是担心这两个年轻人之间会如何,而是另一种不安。
出于谨慎的缘故,他从前便不止一次地叮嘱过赵无恙,外出至偏僻地时,身边至少要随三两个侍卫,决不能落单行动。今天他却显然没把自己的话当回事。一路追过去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他便有一种隐隐不安的感觉——只因对手不但狡猾,隐藏极深,而且几乎无孔不入,只要你露出破绽,对方就像一头时刻隐藏在暗处的凶兽,伺机便跳出来发动致命一击。所以当他远远看到赵无恙的身影从对面疾驰而来时,方才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去。但是还没来得及彻底松口气,随即便被他的狼狈样给惊住了。
“怎么回事?”
他驱马,停在了赵无恙的对面,视线落在他一边受伤的肩膀上。
赵无恙低声把方才的事说了一遍,“师傅,那个人虽蒙面,但我认得出来,他应就是从前在你送我北上路上时追杀过我们的那个蒙面头领……”
他说话的时候,注意到徐若麟的眉头越皱越紧,神情也变得严厉起来,不禁有些惭愧,微微低下了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般嗫嚅地道,“师傅,我晓得我错了,我不该……”
徐若麟打断了他的话,“你立刻回去,到寺里把伤口处理下,然后等着我回来。我先去事发处看看。”说罢,催马从他侧旁而过。
赵无恙呆了片刻,忽然觉到自己肩膀处一阵抽痛,呲了下牙,终于继续往前。到了寺院后,不欲让旁人看到自己此刻的样子,命知客僧领到了处无人的禅房,刚换去湿透了的衣服,还在处理肩上的剑伤,忽然听到外头传来一道柔和的女子声音,“殿下可在里头?”
这声音他再熟悉不过,正是自己的师母初念。
本来,倘能见到她,他自然乐意。但是现在自己这副狼狈相,连旁人,他都不想让他们看见,更何况还是她?急忙看向僧人,示意他说自己不在,不料外头的一个和尚已经应了声是。他听见她脚步声越来越近,脸庞一阵发热,极力稳住自己忽然跳得厉害的心,急忙拉了□上衣衫,别别扭扭地起身站了起来。
83第八十二回
初念方才左等右等,终于等到苏世独回来了,自然问她经过。苏世独也没隐瞒,道出了原委。初念听得心惊肉跳,得知赵无恙受伤了,哪里还坐得住,叫她与自己一道去探望下。见她面带愧色躲躲闪闪的样子,便也没勉强,自己向知客僧问了话后,便赶了过来。被和尚领了进来,他正立在门里,样子有些拘谨。也并未多留意别的,视线只落在了他的肩上。见他似要朝自己见礼,轻轻哎了一声,“殿下别动,快坐回去!”
赵无恙本想叫她一声师母的,此时便默默坐了回去。初念从前不止一次见识过徐若麟身上的伤,此时见了血,倒也算稳得住。定下心神,挽起衣袖,从和尚手中接过布巾,蘸水拧干后替他轻轻擦拭伤口附近的血污,纤指挑出金创药,轻轻抹在伤口处。伤口触药,有些蛰得慌。赵无恙动了肩,她忙替他轻轻吹了下,口中道,“忍着点,马上就好……”最后接过纱布,小心地将伤处裹了,这才吁了口气,道:“只能暂且这样处置了。等回宫,赶紧让太医再好生看下。”
在初念的眼里,十六岁的赵无恙如自己的弟弟继本一样,更何况自己如今还成了他的师母,辈分生生地又被抬高一辈。替他做这些,自然是心随意动,丝毫没多想别的。她却哪里知道这少年人的心事。自她挽起袖子替他处理伤口开始,他便开始不自在起来了。渐渐闻到她靠近自己时散自发肤的那股若有似无的幽香,又觉她往自己的肩膀处吹气,用那样温柔的语调与自己说话,整个人更是砰然心跳。等到她包完伤口直起身时,他已经脸庞发热,整个人僵在椅上了。听她吁气,最后那样说了一句,终于回过神来,猛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慌慌张张地道,“是,我晓得……”
初念倒是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一怔过后,见他眼睛只盯着地面,想起苏世独先前与自己说话时,眼中隐然含泪的样子,暗叹口气,道:“殿下,方才的事,世独已经跟我说了。她今日举动实在过于鲁莽,险些酿成大祸。本该要受重责。只我方才见她样子,似乎也是知错了。殿下可否原谅她这一回?一来,她再过几日便要回芷城了,二来,有了此次教训,我想她往后再不敢这样意气用事了……”
赵无恙慌忙道:“你放心,我不会和她计较的。再说,真论起来,我也有不对。我不该先惹她的。”
初念微笑,点头道:“我晓得殿下自小就心地宽仁。那我代世独谢过殿下了。”
赵无恙一张脸涨得通红,摇手道:“师……师母别客气……”
他听到她夸自己,心里一阵甜,又一阵紧张,舌头正在嘴里打结,忽然听见外头响起一阵杂乱的踏踏脚步声,一抬头,见今日随自己出来的礼部聂侍郎和另几个侍卫已经气喘吁吁地先后闯了进来。想是听到了他遇刺的消息。一看见他肩部有伤的样子,个个脸色发白,先后便跪了下去。聂侍郎连连告罪,“殿下若是有个闪失,臣等万死不辞其罪啊!”
初念见这里来了外臣,自己不便再逗留,朝赵无恙点头一笑,便先退了出去。赵无恙目送她背影,略微发怔,并没怎么留意还跪在自己脚前的聂侍郎等人。等她走得不见了踪影,这才摸了下自己的肩,微微嘶了一声,有些不耐烦地道,“我没事,你们都起来吧。别一点事就弄得大惊小怪的!”
~~
徐若麟纵马到了先前事发的地方。湖岸边还留着方才那场意外的痕迹。他下马环顾了下四周。因这里离行宫远,左手侧是大片爬满了枯败灌木与野草的荒原,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石块,倒确实个是极好的藏僧所。
他循着那刺客一路滴下的血迹,跟至数十步外的野地中时,血迹突然中断。显然,那个几乎能称得上是他“老朋友”的敌手,其警醒完全不在他之下。应该是他当时跑到这里时,觉察到了身后一路滴淌的血迹会暴露自己的去向,临时采取了止血措施,所以血迹消失。此人的狡猾之处,还在于他逃跑时选择的路径。因昨日刚下过一场雨,泥地还湿软。所以他不走能留下自己足迹的泥地,而是踏着草丛过。附近的草丛,原本就到处成片地枯折伏地。即便再遭践踏,也很难辨认出具体的路径了。
徐若麟迎着四面而来的野风,再次四顾。
雁过半空,地上尚且可能留下几根细羽。一个人,他再狡猾,再谨慎,只要他停留过,就绝不可能做到完全的了无痕迹。这是他的经验。更何况以他推测,那个刺客显然是在暗中窥探了一段时间后,最后才现身动手的。他想象着,倘若自己是那个刺客,他会藏身在哪个对自己最有利的位置上。
他的判断最后被证明无误。并没费多大力气,他很快便找到了刺客在等待时停留过的地方了。
这是一块半人高的岩石,距离赵无恙落水的地方不到十丈。既有隐蔽性,又具有很好的视野。或许是刺客当时心情有些激动,由或者是太过专注于自己前方的目标,他竟然忽略了自己的脚下——石块之后,正好是一片泥地,于是留下了一串浅的足印和一双清晰的深深足印。
徐若麟蹲在了这双清晰的足印之前,仿佛察看珍宝一般地盯着,目不转睛。终于,他微微闭上眼睛,眼前也随之浮现出了当时的那副景象:刺客耐心地蹲在这里,一动不动,至少持续了将近一刻钟。这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的体重将他的靴底深深压入松软的土层里。然后,他发现赵无恙陷入泥潭,而苏世独抛他而去。再等待片刻后,他终于按捺不住现身动手。然后苏世独去而复返,刺客猝不及防之下负伤,仓促而逃。他逃的时候,没有时间去处理,或者,压根儿他就没注意到自己留下的这双足印。这才让徐若麟此刻有机会蹲在这里,这样细致地察看敌手在这场行动中留下的唯一一处能引起他兴趣的痕迹。
~~
聂侍郎等人见太子神色不悦,也不敢再多说什么了,面面相觑,正要开口请他回宫,正这时,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回头,见徐若麟来了,都松口了气,忙迎上去见礼。
徐若麟神色平和地一一回礼,请人暂时避让了下,等跟前只剩赵无恙一人了,这才看向他,淡淡道:“伤处可处置了?”
自小到大,自己犯错时,这个师傅从不会疾言厉色地出声呵斥。但是赵无恙知道,当他露出此刻这种表情的时候,那就表示他其实很是不快。
他的心微微咯噔了下,“是。方才……师母来过了,替我……包扎了……”
徐若麟微微挑了下眉,沉声道:“殿下,你已成人,又是这样的身份,本来也不该我再多说什么。只你既然还叫我一声师傅,我便倚老多言一句。今日之事,你知道你错在何处吗?”
赵无恙有些羞愧,不敢对他的眼神,垂下头,低声道,“我不该一时性起去惹苏家的那个丫头,这才差点酿出大祸。师傅我知错了,往后我再不会这样了。”
徐若麟摇了摇头,“无恙,”他忽然改叫回了从前他对这少年的称呼,“这自然是错,却并非大错。你的大错,在于你至今还没明白你身负的责任以及你为了这责任,该付出些什么。你是太子,地位尊贵不言而喻。但你想过没有,似你今日这样撇下侍卫和一众随你出来的官员私自出行,万一你出了大事,被那刺客得手,接下来的,会是什么?你的母亲萧皇后往后该如何?你的父皇会如何做想?暂且不提他们,光是今日随你出来的侍卫胡勇、秦太他们,他们在你眼中,或谢是一个不起眼的人名,随时可以被别人替换。但这些人名的背后,却有妻有母。倘若你出了大事,等着他们的就是陪葬。”顿了下,他忽然又问道,“无恙,你到底想不想做皇帝?”
赵无恙仍低着头,一语不发。
“看着我,回答我!”
徐若麟蓦然喝了一声,声音不高,其中的怒气却隐隐可觉。
赵无恙一抖,终于抬起头,对上了对面男人那严厉的目光,颤声道,“想。”
“很好,”徐若麟点头,“既然你想,那么你就必须明白,上天对人是非常公平的。你得到一样东西,你同时也要失去一样东西。皇位也是这样。随心所欲的昏君易当,却必定不得善终。你若想当一个明君,那就必须克己修身。哪怕你心中再不愿,这也是你当尽的职责。你要给我牢牢记住,今日你对你身边的每一个人负责,包括你自己,日后才能对整个天下负责!”
赵无恙脸再次涨红了,怔怔望着徐若麟,忽然道:“师傅,我晓得了……我确实错了……”他仿佛回到了小时,双膝曲起,就要朝他下跪认错时,已经被徐若麟一把拦住。
徐若麟凝视着他,神色渐渐转为温和,道,“无恙,你这么大了,师傅本不该还这样教训你。也怪我不好,至今还没查出对方来历,以致叫你时刻身处险境。师傅向你保证,一定会尽快的。”
赵无恙目中微现闪烁莹光,吸了下鼻,点头道:“师傅你也放心,我明白你的一番苦心。往后一定不会再像今日这样任性了。”
徐若麟微微一笑,伸手轻轻拍了下他的上臂。
~~
赵无恙被一众侍卫和官员护着回城后,徐若麟去找初念,正遇到她焦急地出来,还没开口问究竟,初念已经宛如见到救星,立刻朝他飞奔而来,“我方才从无恙那里出来后,见青莺还没回,便与凝墨她们去找,附近都看过,却一直不见她人!这里地方大,她会不会是迷路了?你赶紧多叫些人再去找!”
徐若麟见她说话时,连语调都有些颤抖了,忙扶住她肩膀安慰道,“你别急。不会有事的。你先回屋去定定神,我这就叫人去找——”
他话还在说着,初念一抬头,远远便看见门外的直道上正慢慢过来两个人。其中一个正是青莺。她边上四五步之外,却走着个年轻男人。身量颀长,姿容清粹。身穿件青布衣衫,正与身侧的那片竹林相映成翠,却很是面生。怔了下,扯扯丈夫的衣袖。
徐若麟顺她视线回头,也是一怔。他最近和这人几乎天天打交道,自然一眼便认了出来,正是内官监太监袁迈。只是他今日没穿官服。足踏皂靴,一身青布衣衫而已。
徐若麟也顾不得惊讶了,转身迎上去,目光掠过自己的妹妹,又望向袁迈,还没开口,袁迈已经朝他拱手见礼,笑道:“徐大人,方才下官从藏经阁出来,正遇到令妹迷路。问了身份,晓得她是你的妹子,便顺路将她带了来。既送到了,下官还有事,这就先告辞了。”
84第八十三回
徐若麟忙请袁迈止步,转头招呼初念:“夫人,这位便是我先前对你提过的内官监袁总管。”
初念时常出入皇宫,对宫里的宦官算是熟悉。均面净无须,嗓音略带尖细。没想到此刻面前的这个人竟就是太监袁迈。不但如传闻中一样,年轻轩昂,且方才听他说话,除了声音略带些哑沉外,竟也无一般宦官惯常有的阴柔之气。想起丈夫那次提到,说他是十六岁被俘后才送进的宫。想来便是这个原因,形貌声音这才不似那些自小便入了宫的宦官。按捺下心中的惊诧,随了徐若麟的招呼到前,向袁迈见礼道谢,“方才我正四下找四妹。多谢袁总管费心了。”
袁迈还礼。略微一笑,道:“嫂夫人不必客气。不过是顺路而已。”
徐若麟笑道:“再数月,待一切准备妥当,袁总管便要领旨率船队下西洋了。此举便是用开天辟地来形容也不为过。若论到忙人,现如今袁总管自称第二的话,满朝恐怕就无人敢列第一了。今日何以会有雅兴,你竟也到了此处盘桓消遣?”
袁迈面露微微苦笑,摇头道,“徐大人何以也拿我开起了玩笑。不过倒是被你说中,今日我来此,确实是另有事。护国寺藏经阁里,佛宗典籍浩瀚如海。僧録司上报,说许多传自安息国的经文典籍或残缺不全,或讹译误译,不可谓不遗憾。正好我此次出洋,安息亦在目的之列。万岁便命僧録司将需要核校的经文名录及经中疑遗之处加以整理摘抄,由我带去,到了安息国后请当地高僧矫枉。鸿胪寺通译司数名通晓梵语的官员在此已经熬了多日。我今日过来,正是想看下进度如何了。”
徐若麟闻言收了笑,正色道:“此乃教行迁善之举,功绩千秋。袁总管任重而道远。徐某十分佩服。”
袁迈谦逊道:“我不过是奉命行事而已。不敢当这赞誉。”
徐若麟不以为然,“袁总管不必自谦。此番下西洋,大小宝船近百艘,人员数万,浩浩荡荡,史无前例,袁总管你便如这支海上庞大舰队的统率,要将我大楚国威扬遍四海,此乃足以载入史册的壮举。你素来谋智两全,自小便又志存高远。我知道万岁之所以下此决心,你功不可没。他选中你为这舰队的统率,也可谓知人善用。只是此行路上,你肩上重担更是不轻。徐某说佩服二字,无半点虚意。”
袁迈默然。
他如今官至四品内官监太监。除了司礼监的崔鹤,宦官中便以他为尊了,掌管采办着皇室的大件器物。倘若他如别的宦官一样贪财,他完全可以利用自己如今的地位从中敛财渔利,只是,这并不是他的理想。
他小时出身贵族,天资聪颖,又有随父祖游历四方的经历,眼界心胸自然比常人要高出一截。惜乎命运多舛,最后竟连男子尊严也被剥夺殆尽。好在他知命。从前短暂的委靡过后,很快便振作起来。他自小便有走遍四海的理想,入宫为宦后,这想法并未彻底打消。赵琚的上位,让他看到了这个想法实现的可能。也正如徐若麟方才所说,皇帝之所以这么快便下定决心派遣舰队出洋,与他数次上书的游说密不可分。
叵测的洋流、令人望而生畏的飓风、可怕的疾病、还有随时可能出现的其它各种意外……
他自然清楚,自己即将要踏上,是一条充满了危险的道路。但是他愿意承担,并且也相信自己,能胜任这个“总管”之职。
“徐大人,下官知道你的意思,”袁迈笑,“你是叫我在宣耀国威的同时,也要鉴习外夷之长技。下官牢牢记在心上,必定不敢忘记。”
徐若麟也哈哈笑道:“袁总管实乃我的知音。天下之大,倘若咱们只坐井底观天,迟早便成夜郎自大。别的不说,倘若没有当初传教士带来的一柄火铳,也就没有我朝军队今日的火器之利……”
两人在一边自顾说着话,青莺早已经到了初念身边。初念低声询问方才之事,青莺眼睛盯着自己脚背,低声道:“我方才打发凝墨先回来,自己一人走路时,见这里景色好,多看了几眼,一时没留意路,竟迷了方向,幸好遇到了袁总管,他便送了我回来……”
初念见她说话时,神色略微异常。以为她是方才受惊所致,便也没再多盘问,只安慰她道:“没事就好。方才我以为你走丢了,正要叫你哥哥去找……”
她两人正低声说话,那边徐若麟与袁迈已经叙话完毕,相互拱手要道别。青莺略微咬唇,像是下了很大决心,忽然微微上前半步,对着袁迈轻声道:“多谢袁总管带路。”
袁迈看她一眼,笑道:“方才你兄嫂已经谢过了,姑娘不必再多礼。”
青莺道:“那是兄嫂的谢意。我自己的,也不能少。”说罢朝他端正行礼。
袁迈一笑。
他方才从后头的藏经阁出来时,见山景怡人。平日也难得有这样的空闲,便信步而行。正行到一处交错路口时,不想忽然在前头遇到一个年轻女子。看她打扮,像是富贵人家的小姐。这样的小姐,出来时身边没下人跟随,本就有些奇了,何况她神情惊慌,正四处张望,仿佛迷了路的样子,便开口询问了一句。
他刚开口,那少女前一刻的惊慌表情便消失了,一下变得严肃起来,用紧张戒备的目光盯着自己。他便主动报上了自己的身份,又向她出示了随身所携的内监腰牌,这才见她缓和了下来。
太监并非真正的男人。她知道了他的身份,自然便不用担心男女之防了。犹豫了片刻,才终于说自己是魏国公府的,迷了路。袁迈这才知道她竟是徐若麟的妹子。便在前,领了她往后禅院去。一开始,她瞧着还是有些拘谨。渐渐攀谈了起来,没说几句,袁迈便觉出来了,她年纪虽不大,却颇有诗书满腹气自华的风范,对她印象不错。所以当她问起明年船队下洋之事时,他便尽量细致地替她解答了一番。此刻见她这样一本正经地朝自己道谢,心里觉得魏国公府的这个四小姐倒颇有趣。含笑朝她点了下头,与徐若麟夫妇道了声别,便被徐若麟送了出去。
出了这样一番曲折意外,也没心思再继续游玩了。徐若麟送袁迈离去后,一行人便也回城。入城时,天已经黑了。徐若麟将初念等人送到了国公府,对初念道了声自己还有事,叫她早些先歇了,自己便匆匆离去。
初念也不知道他要去做什么,但估计和今天的事有关。只外头刚回来,大家都疲乏。青莺默默地自己回了院,苏世独更是一语不发,低头哭丧着脸随青莺去了。初念送果儿回房后,自己也回房了。收拾好上床后,脑子里便不停想着今天发生的事。
赵无恙这样遇刺,这消息此刻必定已经传至宫中。接下来,会引发一场轩然大波吗?还有苏世独。今天的事,赵无恙虽也有错,但比起来,她的举动更不合宜。甚至可以说,太子之所以会身处险境,与她脱不了干系。赵无恙虽在她面前说不会追究,但是皇帝、皇后呢?
初念一时心烦意乱,在床上翻来覆去。
~~
初念翻来覆去睡不着觉的时候,徐若麟此时,正在都督衙门里。除了小半个月前被派去燕京的邹从龙,杨誉、黄裳和常大荣都在。此刻,屋子里灯火通明,他们三人正围在桌案之前,盯着上头放置的东西,一动不动。
他们看的,是今天徐若麟后来命人铲了过来放在一块平整木板上的整片泥巴,上头的两个脚印,保持得非常完好。
“看出什么了?”
徐若麟终于问道。
三人对望一眼,默不作声。常大荣踌躇了下,道:“徐大人,太子今日遇刺,万岁震怒异常,沈廷文被召至御书房,据说被万岁痛斥了一顿。沈廷文亲自带五城兵马司的人去事发地搜索,又命全城加强戒严……这脚印,照大人方才所说,应是刺客所留。我瞧不出有什么异常,就是男人留下的足印而已。只既然是与刺杀案有关的,大人为何不交给沈大人?”
徐若麟不置可否地笑了下,将一柄烛台挪到了那摊泥巴前,指着上头的两个足印,道:“因为刺客长时间停留在这块泥地上,所以这片泥地,便忠实记录了有关此人的一些讯息。你们看,这双靴子的靴底,前后虽然已经磨损厉害,几乎平了,但仔细看,在足心涌泉穴之下的这部分,仍能辨出一些波状的水纹。我这么说,你们能想到什么吗?”
三人咦了一声,借了灯火把头凑下去再仔细看,果然在徐若麟所指的部位,看出了一小片凹凸状的波纹印痕。
“五城兵马司!”
杨誉脱口道。
“不错,”徐若麟点头,“寻常百姓,鞋底多平实。五城兵马司的人负责治安火禁等事宜,发放制服制靴。制靴与寻常靴子看起来无二。但为防打滑,他们的制靴靴底,织造局特意命工匠镂出这样的波纹。京中诸多衙门,只有他们的制靴是这种样式,独一无二。”
“下头的士兵并无这样的待遇,只有七品以上的吏目,才有资格穿这样的制靴!”常大荣道,“徐大人,你的意思是说,刺客会是五城兵马司的人?”
因为骇异,他的声调都有些变了。
徐若麟并未直接回答,只是指着左边那个靴印,继续道,“我还有发现。因为刺客停久了,他身体重量压在足下,泥地又松软,所以这个足印约有半寸深。你们再看,足印一周的边缘都很清晰,是直直向下的。唯独左侧外脚跟的这地方,边缘模糊而平滑,呈斜坡状。这说明什么?”见他三人不解,便道,“每个人,走路都有自己的姿势,因为着力点不同,所以鞋子的磨损之处也因人而异。杨誉,”他看向了他,“我记得你通常最先会破脚拇指的那块地方,黄裳却易将靴底磨平,且通常是右边的那只靴子先早于左边的坏掉。”
杨誉和黄裳对望一眼,抓了抓头,心想怎么连这个他都知道?
徐若麟并未停,续道,“而这个刺客,很明显,他走路时,习惯的发力处是左脚脚后跟的外侧。所以他的靴子,其余地方的边缘都还完好,唯独这个已经被磨损得平了下去。这才会留下这样一个足印!”
“大人连这都看出来了,观察之细致,下官实在远远不及!”
常大荣惊叹不已。
徐若麟微微一笑,“这个刺客,据太子说,应当便是从前那次北投路上追杀过的那帮人的头目,应当不算无关紧要的小喽啰。此人极其机警,狡猾异常。只是再狡猾的狐狸,也有疏忽的时候。今日他化作了樵子,却唯独忘了换掉他脚上的靴,所以……”
“大人,我明白了!”一直没说话的黄裳猛地抬头,“五城兵马司的人,官职在七品之上,左脚靴底后跟磨损严重,并且还是后背中了箭伤的!大人英明,下官这就去查!”
“徐大人,要通知沈大人吗?”常大荣问道。
徐若麟微微皱眉,慢慢摇了摇头,声调忽然变得异常冰冷,“沈大人那里,就不必让他知道了。你们先去排查情况,有结果了,立刻先向我回报。其余之事,等我命令。”
杨誉三人皆是跟随他多年的老部将。立刻便明白了他话中的意思,压下心中的惊骇,齐齐应了声是,迅速而去。
徐若麟就着灯火再次端详了下那对足迹,目光里闪过一道晦暗的冰冷光芒。
他回去时,已经是亥时中了。本以为初念已经睡了,正轻手轻脚地进入内室,不想床边的帐子忽然被一只素手掀开,她探头出来。徐若麟呼出口气,过去将帐子用金钩挂住,坐到床榻边,笑道:“这么晚了,你怎的还没睡?今天不累吗?”
此刻的他,与先前和部属说话时的样子判若两人,显得温柔而多情。
85第八十四回
“睡不着呢……”初念刚这样道了一声,便被丈夫连被衾一道,抱靠到了他的怀里。她的身子被绯红的一团锦绒衾裹住,被头外只露出了一张如玉的脸庞和几缕垂肩的乌黑秀发。
“卿卿是在等我,这才等得睡不着?”
他望着她微微仰起的脸,用闺房中丈夫对妻子的爱称,低声和她调笑着,又伸指轻轻挠她蹙着的眉心。
初念微微扭头,避开了他的手,“我心里乱着呢……”
徐若麟听她埋怨,便笑道,:“你是记挂白天的事吧?太子的伤无碍,过些天便会痊愈。他是我看着大的,不是那种气量狭窄的人,世独也不会有事,所以你尽管放心便是。”
初念叹了口气,“我晓得。只是心里总觉得像压了块石头。好像不知道哪天,又会出什么事……”
徐若麟微笑着道,“小傻瓜!那些都是男人在外头的事,你愁什么?”
初念定定望着丈夫近在咫尺的这张英俊脸庞。
明亮的烛火光中,他的唇角含着笑,双目闪亮,对她说话时的声音低沉而温柔。带了点宠溺,又带了点嘲笑。可是就是这么随意的一句话,却仿佛带了一种力量——这种感觉,她说不清道不明。但很奇妙,现在被他这样拥入他的臂弯,听他不过对自己说了这样一句,那种原本煎熬了她一个晚上,叫她一直惶恐不安的情绪忽然间便似消散了。她凝视着他,终于把自己捂得暖暖的一只手从被子里伸出来,蹭了下他还泛着外头那些许凉寒气儿的一侧脸庞,轻声道:“那你在外头,自己要小心。”
这大概是这么久以来,她第一次在他面前表现出了柔软的关心。哪怕她只是这样用她的手轻轻碰了下他的脸,说了句在旁的丈夫听来或许是妻子该说的、且最普通不过的一句话,徐若麟却宛如闻听仙乐,心忽然间便微微鼓胀了起来,仿佛其中充满甜丝丝的味道。
他抓住了她那只正要缩回的温暖柔荑,把它送到了自己唇边,跟着轻轻吻了下她洁白而纤细的指背。
这个在下属眼中即便泰山崩于前也不改色、在敌人眼中若不拼尽全力便无丝毫战胜可能的男人,他已经不算年轻了,可是这一刻,他的反应却比一个少年也并没高明多少。从前信口的那些绵柔情话,本该最适合这时候了。但他却忽然口拙得一句也说不出来了——他亲完她的手指后,只是目光闪亮地望着她,然后说了这么一句:“娇娇,我会小心的。”
“一定!”
最后,他再一次重复这两个字,朝她重重地点头。
初念有些诧异。怔怔与他对望片刻后,忽然笑了起来,徐若麟顿时有了满室花开的炫目之感。
“嗯,我知道了。”她轻声道,“外面冷,天也不早了。你在外头累了一天,去洗洗,咱们好歇了……”
她正说着,她的丈夫忽然一只手捧住她的脸,毫无预兆地低头便吻住了她的唇。
这个吻很深,很热烈,很缠绵,也很久。直到她快透不过气,他才结束了,然后像个调皮少年那样地猛地从他一直坐着的榻沿边上站了起来,对着憋得一脸红晕的她笑嘻嘻地道了一句,“我不累。娇娇你等我,可别睡着了。我马上就好!”说罢转身疾步出了内室。
初念洁白整齐的贝齿咬住自己的红唇,目送他背影轻快出了内室,耳边仿佛还回响着他方才说的那句话,忽然又一阵面红耳热的感觉。只这次,却不是憋气憋出来的。她伸出双手,捂了下自己发烫的耳根和两颊,慢慢趴着躺回了枕上,闭目了片刻,忍不住又扯过被,干脆把自己整个人都蒙了起来……
~~
次日早,徐若麟去上朝,初念见苏世独一反常态,并未像平日那样摸过来寻自己或果儿玩,不禁想起她昨日回来时便一路沉默的样子。毕竟,她是远到的客人,且数日前,她芷城的父亲也传来了信,说快腊月年底了,过些日便会派人接她回去。昨日之事,她虽鲁莽了些,后果却也非她本意。怕她此刻仍在自责,或是觉得离家受了委屈。特意便去了青莺院里探望她。
她先到了苏世独房里,却不见人。伺候的丫头以为她如常去了初念那里,见她过来了,这才晓得自己想错。初念见她不在房里,便到青莺那里找,也不见苏世独。青莺倒正坐在窗前,一手拿着本书,一手托着腮,目光却落在窗外那株只剩光秃秃枝杆的石榴树上。枝桠正停了一对不知道哪飞来的吱吱喳喳的白头雀儿。她盯着,也不知道在想什么。见她来了,才回过神,放下书起身迎她。
初念和她说了几句话,问起苏世独,青莺摇头说没看见,又不解地问道:“嫂子,她昨日回来便不大说话,早早去睡了。我问她缘由,她也不说。她这是怎么了?”
太子是被她踹下湖里才遇险遭刺的,这事除了初念和丈夫徐若麟,旁人都不知道。所以青莺此刻才会这样发问。初念见她今早起也没见过苏世独,怕她真的想不开,一时有点慌了,也顾不得和青莺说话了,忙去找。出来后问了几个扫地的丫头,终于在通往自己那院方向的侧旁一个亭子里找到了她。原来她一直便坐在这儿,只是前头被几座假山湖石遮了,自己来时才没看到。
“司姐姐,你是不是心里不喜欢我了,觉得我只会惹是生非?”
苏世独一早起,便坐在冰冷的石凳上发呆。此刻见初念找了过来。忍住心中的凄惶,望着她怯怯地道。
初念见她还穿着昨日的那套衣衫,连衣角处的沾着的几店泥痕都还在。原本意气风发的一张漂亮脸蛋,此刻却愁云密布,眼圈处还隐隐发青,想是昨夜一夜没睡好。急忙到她近前,柔声道:“别多想了。昨日你和太子两人各自都有错。好在最后有惊无险了。且你不是还回来救了他吗?太子说了,他没怪你。他都不怪,我怎么会怪你?”
苏世独眼圈一红,忍了许久的眼泪便扑簌簌掉了下来,抱住她,呜咽道:“你没怪我就好。我昨天踹他下去后,人刚走掉,我就后悔了……以后我再也不惹那个太子了,就算他拿刀子刺我,我也忍住便是……”
初念本是想劝她的,此时反倒被她的话逗乐了。噗一声笑了出来,拿自己的帕子给她擦眼泪,“太子怎么会拿刀刺你?好了好了,他不怪你,你也知道自己错了,那就最好。别哭了。我还是喜欢看你笑的样子。”
苏世独终于破涕而笑。初念摸到她手冰凉,心疼地道:“咱们回屋吧。”牵了她手,一边走,一边道,“我不是叫了裁缝来,量了你的尺寸要给你做新衣裳吗?衣裳几天前就送了过来,还一直在我那儿。你身上这衣服也脏了,正好去我那换掉,顺便试试新衣裳……”
初念领了苏世独回自己的屋,正好宋氏也带果儿来了。苏世独原本一直在担心初念会因昨日事怪罪自己。此刻见她对自己仍与从前一样,心便放了下来。一放心,心情自然也就好了。她本就是开朗的性格,没一会儿,就和果儿又说说笑笑不停。只是看到初念和她房里的丫头抱出新衣裳摊在床上,见是一色的女装:玉兰色的扣领中衣,鹅黄的绣草绿如意纹小袄、浅绿的蹙金绣海棠长裙,还有一双绯红的绣花鞋,整个人顿时不自在起来,道:“司姐姐,能不能不穿啊……我怕我穿了这些,路都不会走了……”
初念摇头:“一定要穿。这可是特意给你做的。你若是不穿,那不是辜负我的心意?再说你也不小了,这样天天穿男人衣服,我实在看不下去。你要是害羞,我叫果儿她们都出去,我亲自教你穿。”
宋氏忙笑着将果儿领了出去。初念叫丫头们也避让了。苏世独别扭极了,却又拗不过她,红着脸不敢看镜子里的自己,到了最后,干脆像个木偶那样立着,她让抬手便抬手,她让转身便转身,闭了眼睛任由初念帮她换衣服。过了一会儿,终于听见她带了笑意的声儿:“好了。”
苏世独先是慢慢睁开了一只眼的缝,再一只眼,最后终于完全睁开了双眼。盯着镜子里立着的那个鹅黄浅绿的陌生少女,明朗中仿佛又带了点英气,脸慢慢地涨红了,低头不安地扭着双手。
“多好看啊!”初念鼓励着她,将她推着坐到了梳妆台前,“我让紫云进来,再给你梳个头,就更漂亮了。以后你就做回女孩儿。我保证,等你回家的时候,苏庄主一定都认不出你这个女儿了!”
紫云替苏世独梳了个简单的少女螺髻,发鬓边插了支白玉嵌红珊瑚珠的如意钗,又替她轻轻点了红唇。见苏世独一直紧紧闭着眼睛,忍不住笑道:“苏姑娘,好了。你瞧瞧,真是个美人呢。从前为什么不这么打扮?”
苏世独鼓足勇气再次睁开眼,怔怔望着镜子里的自己,一动不动,眼圈忽然红了,吓得紫云忙道:“怎么了?哪里不满意,我再替你改。”
苏世独忙摇手,吸了下鼻子,红着脸,望着初念讪讪道:“我这样,真能行?”
初念笑吟吟道:“有什么不行的?往后就都这样穿。慢慢就习惯了。咱们走,开门让果儿青莺她们见下你的真面目去。”
苏世独哎呀了一声,死命扯住初念的手不放,惹得一边的紫云都笑个不停。屋里人正乐着的时候,忽然外头传来了李嫂子的声音,“奶奶,宫里来了人,说皇后娘娘召你和苏姑娘入宫!”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读者
花边小弥扔了一个地雷
雷雷扔了一个地雷
一一扔了一个地雷
逸扔了一个地雷
yy扔了一个地雷
娇羞乱扭扔了一个地雷
叶子扔了一个地雷
茅坑里的臭石头扔了一个地雷
谢谢大家~~
86第八十五回
苏世独闻言,一下看向初念。初念见她脸色大变,神情里还带了丝惶恐。想了下,安慰她道:“没事儿,别怕。娘娘你也见过的。便是真事发了,你朝她陪个罪,她定会谅解的。况且,不是还有我在边上的吗?我会帮你说情的。”
苏世独咬唇,慢慢低头下去,道:“那我……我先换回衣裳。”
初念道:“换什么?就这样吧。”回头看向紫云,叫她把自己那件孔雀纹的大红羽缎披风拿来,亲自罩在她肩上,替她系好了结带。自己也匆匆换了身衣裳,便催促她道,“好了,咱们快去吧,别让人久等了。”
那宫人姓张,还在等着。初念随他出门,要登上停在门外的宫车时,问道:“公公可晓得娘娘召我与苏姑娘入宫,所为何事?”
张宫人笑道:“这便不清楚了。娘娘只叫我来接您二位,别的没提。”
~~
宫车到了皇城外,仍从东安门入。张宫人领了初念和苏世独至坤宁宫西阁后,便告退而出。两人等了片刻,听见外头传来了脚步声,坤宁宫大太监安俊进来打帘,皇后萧荣便跟着入了。她今日穿了身真红色的常服,面上带着微笑。初念一见,原先稍有些悬着的心便放了下来,忙携了苏世独一道迎上去,要向萧荣行跪拜之礼,却被她拦了。初念低头等了片刻,没听见她出声,微微抬眼,这才见她正盯着自己侧旁的苏世独在看,一脸的诧异。
“这……这是苏姑娘……”
大约是太过惊诧,连萧荣居然也冒出了这样一句,话说完,大约她自己也觉得好笑,忍不住笑了起来。
苏世独脸已经红得像块布,头一直低着,一动也不动。
萧荣瞧出了她的紧张不安,便对初念笑道,“苏姑娘本就是个美人胚子,早该这样打扮的。倒是我,大惊小怪了。”
初念看了眼苏世独,笑道:“今早在家,她刚被我逼着换了衣裳,宫里那位公公便到了。我索性便叫她这样来,好叫娘娘也瞧下她女儿身的样子。”
萧荣坐了下去,命她二人也坐,再次端详了下苏世独,点头道:“果然不愧是我朝魏大将军的后人。昨日太子遇险,倘若不是苏姑娘恰巧赶到,及时发箭逼退了刺客,不晓得还会有怎生一番波折。连万岁知晓了此事都赞不绝口,命我定要好生嘉奖,这才一早将你二人召入了宫。”
初念听到此话,并没十分意外。想来是赵无恙昨日回宫后,隐瞒了他与苏世独打斗的事。苏世独却是惊诧万分,以为是自己听错了,猛抬头望着皇后,吃吃地道:“娘娘,您方才……方才说什么?”
萧荣望着她,含笑道:“昨日太子回宫,我与万岁才晓得他遇了险。太子说,他差事办完后,撇了侍卫自己独自在东湖边骑马,不慎掉下水陷于淤泥,正难以自拔时,竟又遭遇刺客。危机关头,幸而你路过,连发两箭逼走了刺客。你说,你是不是立下了大功?”
苏世独呆住了。这才明白昨日那个太子离去前对自己说的那句话的意思。一时百感交集,头慢慢低了下去。
萧荣似乎并未留意她的神色,又对初念笑道:“苏姑娘立了这样的大功,便是没万岁的话,我也定要好生嘉奖。照咱们大楚的规制,亲王女曰郡主,郡王女曰县主,孙女曰郡君,曾孙女曰县君。我记得苏姑娘父亲的爵位是郡伯,等同四品知府,我便封她为县君,另赐宫衣一袭、玉花坠七件、彩衣纱六疋,你瞧如何?”
初念笑道,“正好前几日,苏家来了信,说过几天便打发人来接她回去。不想今日便得娘娘这样的封赏。所谓衣锦还乡,说得可不正是她么!”
她说完,见身畔的苏世独还是低头不动,忙对她道:“世独,还不快谢过娘娘的封赏。”
苏世独终于抬起了头,一张脸已经涨得通红,慢慢起身,朝着萧荣跪了下去。初念以为她要谢恩了,没想到她眼睛一眨,竟然滚出了泪。
萧荣惊讶道:“怎么了?好端端地怎么哭了?”
苏世独低声道:“娘娘,我不敢受这样的封赏……太子昨日遭遇大祸,其实和我脱不了干系……”
萧荣惊讶地看了眼初念。初念只好暗叹了口气。
苏世独把昨日自己受激,一时性起,打斗中将太子踹下湖去的经过说了一遍,眼泪不停地掉,“太子差点因我送命,我再厚颜,也不敢受娘娘这样的封赏。只求娘娘不要怪我,我就心满意足了。”
萧荣面上起先的惊诧之色渐渐消去,眉头略微蹙起。
昨日赵无恙回宫,她立刻便得知他在外遇刺负伤了。急召太医重新处置伤口,盘问过后,赵无恙便对她说了起先的那番话。她见儿子说话时,目光略微躲闪自己,且这一番话,乍听起来似乎合情合理,却经不住细细推敲。他这么大一个人了,就算撇下侍卫独自一人,也不至于好端端地就掉下湖陷入淤泥。又比如,苏世独怎么就那么巧,正好出现在那里发箭救了他?只是当时场面乱。震惊的皇帝很快便闻讯赶了过来。见赵无恙的伤处并无大碍后,先是大发雷霆,叫人去把负责京城治安的沈廷文召来,后又痛骂儿子,斥他贪玩、不守规矩,身为太子,竟撇下侍卫单独去游玩。萧荣把皇帝劝走后,也没心思追根究底了,只命儿子回东宫好生养伤。今日一早,便召了苏世独和初念一道入宫。一来,苏世独确实在危急时刻救了她儿子,于情于理,她自然要谢。二来,儿子的脾气,她也清楚。他既然那样说了,自己便是再问,他也必定就那几句话而已。所以多少也是想趁这机会试探下苏世独。此刻果然听到苏世独将实情道出,心中疑窦这才解开。忍不住蹙眉,轻声责备自家儿子,道:“怪道他不肯讲实话,原来竟一直把我先前的话当耳旁风,又欺负你在先!”
初念不禁暗中为萧荣的大度再次折服。碰到这样的事,儿子还差点为之丧命,她知道实情后,不是责备对方,第一句话反倒先责备自己儿子的错处。试问这样的胸襟,天下又有几个?
苏世独更是羞惭难当,道:“娘娘不要责备太子了,是我错得厉害……”
萧荣起身,扶她起来,亲自拿帕子替她擦了泪,这才正色道:“你出手不分轻重,自然也是错。好在后救了太子,并未酿成大错,也算功过抵消了。且更难得,你能这般坦诚告知,我更欣赏。往后若能牢记教训,改改性子,也不枉太子陪你一道经历了这一番惊魂。”
苏世独哽咽着,拼命点头。
萧荣面上露出微笑,道:“好了,别哭了。这事儿,太子既不想让人知道,我便从了他意思。你回去了,也不要再对旁人提及,知道吗?”
苏世独再次点头。
“你救了太子,这是事实。方才的封赏,我既说出了口,也就不会收回。今日便会派人送旨和赐物到你芷城的家中去。”
苏世独还要摇头推辞,初念笑道:“世独,娘娘金口玉言。她既这样说了,你快谢恩便是。到时候高高兴兴地回家,你爹必会以你而荣。”
苏世独红了脸,终于再次下跪谢恩。
萧荣笑着命她平身,与初念说了几句闲话,问她近况。初念自然一一说好。知道她繁忙,便起身告退。萧荣也未再多留,命安俊送她二人出宫。
初念牵了苏世独的手,跟着安俊出了西阁,经过走廊,下到檐阶时,忽然看到赵无恙从一侧走廊尽头而来。见他远远便停了脚步,目光从自己脸上移到边上的苏世独身上时,神色怪异。想了下,便对苏世独低声道:“先前你总说太子气量狭窄,经过此事,应晓得他是什么样的人了吧?过几天你要走了,往后你们恐怕也没机会再见面。正好此时遇到了,快过去向他陪个不是。我在这里等着你。”见她还立着不动,伸手轻轻推了下。
苏世独被她一推,终于朝赵无恙慢慢过去,最后停在了他跟前几步开外的地方,不安地扯了下自己身上的裙摆,呐呐地道:“殿下,昨天……我不该把你踹下湖去,叫奸人有机可趁,还差点丢了性命……都是我不好……”
赵无恙原本正上下打量着她,听到她张口便又提自己昨日被她“踹”下湖去的事,顿时一阵不快——这在他自己看来,无疑是奇耻大辱。昨日之所以隐瞒实情,一来,是他确实没打算让苏世独受牵连,二来,多多少少,心里也觉得丢脸。偏偏她哪壶不开提哪壶,连道歉都不忘提这个。就算换成了女装,哪怕比现在再漂亮十倍去,他此刻也没心情看了。飞快瞟了眼不远处正站在台阶下的初念。见她正笑吟吟地望着自己。心中忽然想到一个可能,苏世独会不会已经把实情告诉了她?顿时一阵窘迫。忙收回目光,压低声问:“昨天的事,你告诉了我师母?”
苏世独哪里晓得面前这个太子的心思,茫然点头,“嗯。还有皇后娘娘……”
赵无恙脸色沉了下来,哼了一声,一语不发地抬脚便走。
苏世独看出他不快,却不晓得他为何突然变脸,眼见他就要与自己擦肩而过,惶然叫了他一声:“殿下……”
赵无恙停下脚步,低头看她一眼,忽然朝她一笑,低声道:“你这样打扮,真丑!”说罢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只剩下苏世独一人怔在原地,一动不动。
初念没听到他两人方才说话声。只看见赵无恙最后笑嘻嘻地说了句什么便朝自己过来了,以为一个道歉,一个已经接受了道歉而已。心里也为这俩能一笑泯恩仇而高兴。等赵无恙到了自己跟前,朝自己见礼后,便笑道:“殿下,苏姑娘过几日便要回家了。今早我正帮她换回女妆,可巧娘娘便宣召了。她这样,好看吧?衣服都是我替她选的。正好,让她这样打扮得正正经经地朝你陪个不是,往后你们便再没芥蒂了。”
赵无恙一怔,回头看了眼苏世独的背影,咳了下,转头立刻笑道:“师母说的是。她这样打扮真好看。还是师母的眼光好。不过赔不是就没必要了。我没怪她,且本来我自己也有不对。她回去后,师母往后若是想她了,再接她入京便是。”
初念见他说得一脸诚恳,信以为真,点头道:“是啊,她要走了,我还真有些舍不得。但愿往后还有机会相见。”目光落到了他肩上,关切地问道:“你的伤如何了?”
赵无恙忙道:“没什么大碍。太医说,右边手别乱动,休养一段时日便会痊愈。”
初念点头,又叮嘱了几声,这才与他道别,朝苏世独走去。见她仍立在那里,表情僵硬,这才觉到不对,看了眼身后正目送自己的赵无恙,低声问她:“怎么了?”
苏世独低头不语。
“世独,到底怎么了?是不是太子刚才又胡乱说话了?”
赵无恙见师母再次回头看向自己,眉头微蹙,目光里似有疑惑,顿觉不妙,急忙转身,溜之大吉。
苏世独吸了下鼻子,抬头望着她,灿烂一笑,道:“没什么!我方才向殿下赔不是,他说不怪我了。我心里感动着。就这样。”
“真的?”
初念第三次回头,发现赵无恙已经不见人影了。
“是。司姐姐,咱们走吧!”
苏世独笑嘻嘻拉过初念的手,朝外而去。
~~
调查很快有了进展。初念与苏世独进宫后的次日,杨誉几人便回了,向徐若麟汇报结果。
“胡友军,自今上入主金陵后,他便做了中城司下的一个七品吏目,掌疏理沟渠街道的杂务。平日默默无闻,凡事不争风头,也未成家,现与同僚杂居于北街兵马司衙署后的公房里,平日深居简出,甚少与人交往。他今日并未出差,据说是前日午后,去小校场训练手下士兵时,被一个士兵发出的盲箭射中了后背。”
常大荣向徐若麟报告调查所得。
杨誉的右手摸了下自己失了小拇指和无名指的左手,双目中闪过一丝怨毒之色。他的双指,正是那年护送赵无恙北上的路上,浴血奋战时失去的。他幽幽地道:“大人,昨日我便开始跟踪此人。昨天整整一个白天,他以养伤为名没有出门。傍晚天擦黑后,乔装独自去了秦淮河畔的神乐坊,在那里,有个名叫阿扣的歌姬。他入了这歌姬的屋,至半夜时离开,随后,沈廷文沈大人跟着离开。经查,这个歌姬与沈大人一直往来从密。”
黄裳最后道:“大人,我趁这个胡友军离开居所的空当,潜入了他的卧室。他的床前摆了两双制靴,一新一旧。那双旧的,正如大人所言,左脚靴底后跟处明显磨损。怕过后被他发觉有异,故我没带走。否则可以作证据了。”
“刺客必定是此人无疑!便是沈廷文沈大人,恐怕也与此事脱不了干系!”常大荣显得很是兴奋,目光闪闪发亮,“万岁恐怕做梦也没想到,贼喊捉贼。被他委派着掌管京城治安的沈大人,他自己便正是此案的主谋!大人,证据确凿,大人可尽快面奏万岁,将此案查个水落石出!”
87第八十六回
徐若麟仍是坐着,身形纹丝不动。只右手搭在桌面上,中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叩击着橡木做的桌面。
这是他的习惯动作。表示他还在思考,并未做出最后决断。所以很快,三人都静默了下来,等着他开口。
半晌,徐若麟终于看向自己的下属,道:“这个胡友军,他分明在东湖边受了箭伤,为什么又忍着疼痛,当日便赶到小校场,安排自己第二次受伤?我虽没看到他的伤处,但我可以确定,他既这样安排了,这第二箭中的位置,与第一箭必定是叠加的。”
“大人,你的意思是……”常大荣迟疑了下,道,“他已经意识到自己暴露,所以立刻安排相同部位受伤,以便在被捕对质时,能为自己后背的箭伤寻到一个正当的理由?”
徐若麟慢慢摇头,“未必。”
“很明显,”他接着道,“东湖的刺杀,完全只是一场意外行动。他或者他的主子,在太子陷身湖泥的前一刻,都不会想到下一刻就是个天赐的好机会。只是他运气不大好,不但没成功,反而令自己现身在了太子面前,甚至还受了伤。我先前便说过,此人心思缜密,绝非泛泛之辈。他未必意识到自己已经因为留下的一双足印而暴露了。但出于谨慎,仍安排自己再次受伤。之所以这么做,有时候,完全只是出于自我保护的本能。或者说,他习惯于把一切对自己不利的可能都扼杀在发生之前.未雨绸缪,让自己永远不至于没有退路。这个人,他不过是个直接执行者而已,就有如此的心思,甚至不惜自残。你们想想,他背后的那个人,仅凭咱们现在有的一双脚印,就能轻易地被彻底击败?”
“大人,我明白了。”黄裳道,“通常在这种情况下,丢车保帅是惯常的做法。”
徐若麟略微蹙眉,再次陷入了沉思。
他原本一直以为,现在的兵部尚书方熙载便是幕后的那只黑手,现在这种想法自然没变。但让他感到吃惊的是,因为这场意外,竟然把沈廷文也牵扯了出来。根据这两天杨誉他们的跟踪调查,很明显,沈廷文也是方熙载的人。
一个是中极殿大学士,皇帝倚重的内阁文臣,一个是京卫指挥使司,掌管着京城的戍卫。这样的两个人,暗中联合起来成为自己的对手。显然,仅靠自己手中现在掌握的这点底牌,完全不足以给对方以致命一击。即便因为这个刺客牵扯出了沈廷文,对于方熙载来说,不但丝毫没有影响,反而,只会让他更加警惕。
现在,徐若麟对邹从龙那边的调查内容更感兴趣了。倘若自己的猜测是真,那么一切便都迎刃而解。只是,倘若真如自己猜想得那样,方熙载与柔妃有旧,则他必定会极力隐瞒。如今想要挖出这多年前的隐秘,恐怕也非容易之事。
“再等等吧。从今天起,派暗探给我盯着这个人和沈廷文。不要打草惊蛇。”徐若麟最后对自己的属下说道,“我年轻时在大宁,有段时日时常在丛林里骑猎,认识了当地不少猎手。最高明的猎手,他们在大型猛兽的时候,绝不会发现了踪迹便上前搏杀。而是跟踪观察数日后,在猎物的习惯的必经之道上设个圈套,引诱猎物入彀,最后才给予致命一击。这是最稳妥的方法。我喜欢。”
~~
数日之后,芷城苏家的人到了,苏世独被接走。临行前,她与初念和青莺告别,抱着果儿掉了几颗依依不舍的眼泪,最后笑眯眯地上了马车。来接他的苏家下人,并没露出惊讶的表情。因她还是原来的样子,一副男人打扮。
事实上,那天从宫中回来后,她就自己又换回了原来的装束。任旁人怎么劝,就是不听,只说那样自己不习惯,连走路都不自在。初念见她坚持,虽觉可惜,却也不能强求,只能任她自己喜欢了。
送走苏世独后,时令很快便也入了腊月,整个国公府都忙碌起来。
廖氏忙于年事,最近也忙着替她儿子徐邦瑞张罗亲事。毕竟,他也到了适婚之龄。但再忙,看起来她也并没让自己长子媳妇帮她理事的打算。家中之事,无论大小,无不抓得牢牢。初念自然也不会自己凑上去找事。除了每日早晚的问安,剩下大部分时间,她都只在自己那个嘉木院里活动。徐若麟最近,也愈发忙得早出晚归不见人影。正好这日,肃王妃打发人,来请初念和果儿过府。初念应邀便去了。果儿与万和郡主相见甚欢,好得恨不得晚上一道睡觉才好。
肃王妃李玉宁,虽是异国人,但自小便接受汉文化的教育,不但能说一口流利的汉话,与初念也颇谈得来,初念对她印象极好。所以过两日,再次收到她的邀约时,便又携果儿去了。如此往来几回后,因初念比她大几个月,李玉宁甚至改口叫她姐姐。这一日,她正与李玉宁说话时,赵晋外出而归遇到了。初念见他态度落落地上前问自己的好,便也没忸怩避让,回礼问好。
李玉宁对着丈夫笑道:“我与徐夫人一见如故,便厚着脸皮叫她姐姐,蒙她应了,心里想着若真有这样一个姐姐便好了。”
赵晋看向初念,道:“内子嫁了我后,人生地不熟的,她性子又内向,难免孤寂。我怕她思念家乡,难得与夫人又谈得来,所以叫她多多和你往来。这些日,我也听她在我面前不止一次提过,说恨不得有你这样一个姐姐才好。倘若夫人不嫌,认了她这个妹妹?也算她此次随我入京的意外之喜了。”
初念略微一怔。口头上的姐妹相称和义结金兰,完全是两码事。她虽与李玉宁谈得来,但毕竟,一个是当朝重臣的妻室,一个是一字王的王妃,真若结成金兰,哪怕只是她二人自己私下知道,日后也难保不会牵扯到各自的丈夫。或许赵晋只是出于爱妻之心,才随口这么一提,她却不好也随口应下。
她如今在赵晋面前,一直是司初仪的身份。拒绝了,也不怕面子过不去。所以初念很快便笑道:“承蒙殿下抬举,我也巴不得有个王妃那样的妹妹。只是王妃身份贵重,我怕高攀不起呢。”
赵晋望着初念,微微一笑,也未再提这事了。
~~
离年底只剩半个月了。这晚徐若麟回来,照旧很晚。初念已经快要睡着了。闭着眼睛感觉到他靠近,没理他。只打了个呵欠,翻了个身朝里。迷迷糊糊时,忽然听见他在身后问道:“娇娇,最近你与肃王妃有些往来?”
初念醒了过来,睁开眼,回头望向他。见他还没躺下,只靠在床头正望着自己。便道:“是啊。前次咱们在护国寺与他夫妇二人遇到,肃王不是说带了万和郡主来吗?这些天我闲在家里无事,正好王妃邀我带果儿过去叙话,我便去了几次。你怎么知道?”
她口中这样问,其实心里雪亮。自己每回出去,必定是周志相送。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他自然一清二楚。
徐若麟没应她话,只是凝视着她,道:“娇娇,我最近一直忙。晓得你在家也无聊。只是往后……肃王妃那里,还是少去的好。”
初念蹙眉,不快地道:“怎么了?”
徐若麟踌躇了下,忽然伸手过去,将她搂到了自己怀里。
“我不高兴你见那个肃王!”他望着她,半真半假地笑道,“我留意到你每回看他的目光,比看着我时要亮上不知道多少倍!你心里是不是也觉着,他比我好上不知道多少倍?”
初念嗔目结舌,随即气恼地道:“你胡说什么?我跟他统共就见过那么几次面,每次边上都有旁人。我什么时候瞧见他时眼睛亮了?”
徐若麟呵呵一声,“有你这话,我就放心了。只是往后,我还是希望你少与王妃往来,毕竟……”他神色渐渐转肃,想了下,凑到她耳边低声道,“赵晋此人,应该没你想象中的那么简单。他又是赵家的一字王。所以……”
他没再说下去。初念却明白他的意思。虽然并不怎么认同他对赵晋的评价,但也晓得以他如今的身份,自己与肃王妃往来过密的话,确实不大妥当。其实这也是前次她为什么婉拒赵晋提议的原因。
她叹了口气,闷闷地道:“我知道了。”
徐若麟见她神色怏怏的,正想怎么逗她高兴,初念却忽然想起了件事,咦了一声,转脸看向他,问道:“上次不是听你提过,说云南那位阿令表妹要来吗?快年底了,我听说不少待选的人都已经到京,怎的她还没动静?”
徐若麟面不改色,笑道:“她啊,她数日前便已经到了。只是我去接她时,她自己说住不惯咱们这样的府第,怕里头人多又拘束,宁可住驿馆自在。反正很快便要入宫待选。所以我便随她了。”
初念深信不疑。只是埋怨道:“那你怎么不早些跟我提下?我以为她要来,还特意叫人在咱们院里收拾出了屋子。原来她已经……”
她的话还没说完,便被丈夫一个翻身压在了他身下。徐若麟亲她的嘴,又移到她耳畔,低声含含糊糊道:“咱们还是别说外人了。说说咱们自己。前几日我回家,见你都睡得迷迷糊糊了,我便放过你……好几天了……想你想得紧……”
初念被他一缠,立时忘了先前的话头。耳朵又被他啃得发痒,忙缩着脖子推他,“谁叫你这么晚!今天也是!我要睡了。”
他侧卧着贴在她的身畔,衣襟半敞,气息微浊,手也没闲着,灵巧探入她的衣襟,不轻不重地交替握她两团盈软,忽又改为双指捻揉双尖,惹得她身子一阵战栗。
“你要是睡得着,那你就睡吧,反正我是睡不着了……”
他墨黑的眸子里闪着炙热的微芒,含笑望着她,轻声这样说道。
88第八十七回
到了腊月二十九。这一日,国公府里早已焕然一新,过年的诸事都准备妥当。徐耀祖有爵位在身,也从观里回来了,预备明日朝贺、祭祖之事。到了次日三十一早,府中有诰封的女眷,以司国太为首,着了朝服坐大轿进宫朝贺,回来后祭祖,当晚年宴过后,初念携果儿与徐若麟一道围着火炉守岁至夜深,在噼啪的爆竹声中,迎来了建初元年的元旦。
正月里亲戚走动,宴请往来,忙碌自不用说,一直过了初十,这才渐渐得了些空闲。廖氏自去年底起,便一直张罗着三爷徐邦瑞的婚事,心中早有了眉目,加上年事也近尾声,想早些定下来,也算了了桩心事。这日便在国太跟前提了。她说道:“老太太,小三儿过了年,正十七,当合婚姻之事了。如今正有几户人家,刑部郎中孙家、太常寺吴家、还有通政司的左通正。这几家,门第虽落咱家一截,只府上的姑娘,不但年岁与小三儿相当,品貌也好。我寻思着,觉着左家的姑娘最合我心意。去年底的时候,在平阳侯府见过她。性子温顺平和,与小三儿正相配。老太太您瞧如何?倘觉着行,我便差媒人去回话,把这事就这么定了。”
司国太知道她既这样到自己跟前开口,自然是早看中了的。便道:“你觉着好,那就行。但愿小三儿成家后能懂事些。也我不指望他有多大出息,愿他能去浮躁,静心敛气和媳妇好好过日子,我便心满意足了。”
廖氏觉着这话不是很中听,勉强笑了下。正这时,屋子外忽然蹿进了一个人,把她吓了一跳。定睛看去,见这么巧,竟是自己儿子徐邦瑞来了。
廖氏白他一眼,责备了他几句莽撞,便道:“小三儿,你来得正好。我正与你祖母说你的婚事。左家的姑娘,年貌与你正相当,娘过两日便……”
她话还没说完,徐邦瑞便道:“娘,儿子过来,正也是为了此事。那左家的姑娘,我不想娶。”
廖氏惊讶不已,“你说什么?你不娶?”
“是。”徐邦瑞一本正经地道,“娘,你从前不是一直骂我不求上进给你丢脸吗?儿子也想上进,只每每管不住自己而已。去年,儿子在城外的乌衣观里得遇一游方高人,人称半仙,占卜极灵。儿子便请半仙给我占了一卦。他说我是命中缺个转运人,这才读书做事样样不成。儿子便苦苦追问这转运人在哪里。半仙打卜验算一番后,叫我在冬至日去护国寺。说正南方遇到的第一个熟人,便是儿子命里的转运人。我便在去年底的冬至那日去了护国寺,竟真叫我在那方向遇到了个熟人……”
“是谁?”廖氏见他停了下来,迟疑了下,追问道。
“那人不是别人,竟是从前随她母亲到咱家来过一趟的那位司家二房里的妹妹!”
司国太一怔。
廖氏斥道:“胡说八道!”
徐邦瑞噗通一声跪了下去,朝司国太先磕了个头,再转向她,道:“我没胡说八道!我说的,句句是真。要是有半句假话,就叫我嘴巴生出疔疮!那半仙都这么说了,可见那位司家妹妹就是我的命中贵人。我定要娶了她!”
廖氏看了眼司国太,忍住心中的震惊和不快,皱眉道:“你的婚事,我已经替你相好了!不许你再给我多生这些幺蛾子!再说了,人家那位姑娘未必就肯嫁你。你趁早给我收了这些心思,听娘的话!”
徐邦瑞脸涨得通红,猛地从地上起来,嚷道:“我不管!我爹向来看不中我,从没给我好脸色。你也嫌我无用,从前骂我不知道多少回。如今我想着上进,又得高人指点,遇到了命里的转运人,你要不是不让我娶,我这辈子就做和尚,谁也不娶!”说罢转身便摔了帘子而去。
徐邦瑞这一番话,自然是初音的兄长继昌所教。徐邦瑞如今被初音迷得茶饭不思,一心想与佳人共效于飞,自然言听计从。见母亲不从,公子哥儿的脾气一发,丢下句狠话后,扬长而去。
司国太也是惊诧不已。万万没想到,大儿子所出的三个孙子,继老大、老二之后,现在连老三,竟也与自己娘家的侄孙女牵扯上了关系。
徐邦瑞的那一番话,她自然是不信的。十有□,必定是这个孙子与初音不知怎的对上了眼,一心求娶,又怕廖氏不同意,这才编造出了方才那番鬼话作借口。
“老太太,你瞧瞧……这算什么事!叫我怎么说才好!”
廖氏立在司国太跟前,想骂,又骂不出口,噎得脸色铁青。
到了此时,连司国太也难免略微尴尬,想了下,道:“老大媳妇儿,你莫发急。我明日打发个人回去,先问问到底怎么回事。”
廖氏勉强挤出丝笑,嗯了声。一回去,便忍不住了,对着沈婆子怒道:“我前辈子这是造了什么孽!一个儿子先是送命在了司家人的手上,再眼皮子底下晃了个来路不明的,如今竟连另个儿子也要和司家的人扯上关系!这叫什么事!只要我还有一口气,我便绝不容这样的事再发生!”
~~
司国太差遣回去问消息的人很快便回了。司家的老头子表示,他对此事完全不知,也不欲插手。二房的黄氏非常惊讶,连连说自家女儿资质平平,门第也平平,不敢肖想国公府这样的门第,更不敢高攀徐家的三少爷。司国太把话递给了廖氏。廖氏心中虽把司家人骂了个狗血喷头,面上却也只能忍了,先把儿子压服才是当前要紧。不想他竟一根筋,听到这话,当天便跑了出去,接连数日不归。廖氏原本以为他又去了风月之所,派家人出去寻找,最后竟在碧云寺里找到了他,死活不肯回,只说要剃发出家。
廖氏心里隐约猜想,儿子这样,说不定便是受了司家二房人的挑唆,心里恨得不行,偏偏又拿对方没办法。见儿子不听自己的劝,只说不让他娶,他便出家做和尚。又气又急,没几日便上了火,连嘴角都冒出了泡。
徐邦瑞和廖氏闹,自然瞒不过府里的人,初念也晓得了。只这种事,本就轮不到她管,更何况,因了这事,这些天廖氏看见她时,目光里的厌憎之意更甚。跟徐若麟提及此事,他显得有些惊诧。倒也没说别的,只让她别发话——她自然不会傻到自己去凑事。原本就没嘴,如今自然更往后缩。只是心里,对这种日子愈发厌烦了。甚至隐隐盼望着,希望从前徐若麟曾对她提过的带她北上的事能早点实现。
~~
这一年的元宵,为庆新帝崭新纪年,应天府下令元宵灯会从十五延至二十,皇帝甚至携皇后齐登皇城城楼,与城下的百姓军士同乐。不想没两日,初念听徐若麟提及,说皇后似乎疲累过度,这些日染恙卧病。心中有些不安。再过两日,托人传话至安太监处,想要入宫探望。次日,便得了回音,说皇后准了。初念便收拾了下,坐车入宫。见到萧荣的时候,略微吃惊。
她记得清楚,年底前那次自己随司国太等人入宫朝拜的时候,萧荣瞧着气色一切都好,不想才大半个月过去,此刻她竟脸色蜡黄,半坐在榻上,憔悴了许多。问安后问及原因,萧荣咳嗽了声,笑道:“没什么。只是年底时,为后宫攘选之事费了些心思,加上最近事多,没休息好,数日前正下了场雪,我一时不慎又染了些寒气,这才病了。再休养几日便好。”
萧荣这样解释,听着合情合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初念总觉她的笑容里带了丝勉强之意。只是她自己不愿说,初念自然也不会妄加揣测,只是恳切地表达了自己的关切之意,盼她病情早日康复。
萧荣微微笑道:“这两日已经好多了。再过两天应便能痊愈了——实在也由不得我再这样病着偷懒了。人都已入了宫,如今都在寿昌宫中待命。我也等着要替皇上把这件大事办妥,也算了了件事。”
寿昌宫时内廷西六宫之一,如今住着百来位来自各省的待选女子。大多出自身家清白、世誉良好的各地士绅人家,也有像阿令这样,因政治目的而被送来的。这一次的春选,将从中选出十二位充盈后宫,其余则成女官,被分到尚宫、尚仪、尚服等六局之中掌事。至于阿令,毫无疑问,一定会是十二后妃之一。
仿佛心意相通,初念刚想到阿令,萧荣便也提到她了,道:“这次来的这些女孩儿,个个都很不错,但最出色的,当数子翔那个来自云南的表妹了。她年岁虽稍大,据说却是小时被法师择为圣女,一直供奉服侍神庙神灵的缘故,这才迟迟未婚。”
初念应道:“年前,我听他提过了一句,说她到了后,不想住到府里来,他便随她,安排她住驿馆了。我至今也没见到他这位远到而来的表妹。”
萧荣一笑,道:“他的这位表妹,生得确实不愧玉观音之名。我见过的美貌女子不少,但能与你想比的,大约也就是她了。如今入了宫,连皇上都听说了她‘玉观音’之名,问起过她。”
萧荣说这些的时候,神情十分平静,仿佛在说外人之事。
初念原本还有些担心,怕她这次生病,会不会是因为皇帝要广纳后宫之事而引起的心病。毕竟,对于任何女人来说,接受这样一件事,哪怕她是母仪天下的皇后,恐怕心里也会有疙瘩。但是此时,她提到阿令时,目光里的那种淡然和俯瞰,连初念也看得出来,毫无勉强。
到了她这样的份上,像阿令这样的后宫新晋,哪怕就要得赵琚的宠,恐怕也不够格成为能牵动她心绪的事了。
不知道为什么,有了这种认知,她觉得自己也松了口气。她想了下,觉得自己该告退了。正要开口时,安俊忽然进来了,轻声道:“娘娘,寿昌宫的阿令姑娘听说徐夫人来了,说自己自到了京城,还未见过面。想趁此机会来拜望一番。”
萧荣看了眼初念,哑然失笑,道:“说曹操,曹操便到。她本就是子翔的表妹,来拜望下你也是应该。人既来了,让她进来便是。”
89第八十八回
初念见到阿令的时候,微微一怔。
她知道阿令二十左右。以未婚女子来说,不算年轻了。但此刻正随宫人进来的这个女子,不但生得艳丽无俦,明眸生辉,肌肤莹雪,正如初念先前听闻过的‘玉观音’之号,且通身形貌,竟如一个不过十六七岁的少女,完全看不出她的实际年龄。
她到了座前,先是朝着萧荣下跪,恭恭敬敬行了礼。
“起来吧,”萧荣微微一笑,随即指着正坐在自己下手侧一个墩子上的初念,“她便是你的表嫂了。”
阿令转向了初念,飞快掠她一眼,随即笑道:“表嫂在上,请受我一拜。”
以徐若麟的关系论,自己确实是她嫂子。但她年纪比自己大。初念也不习惯端长嫂的架子。见她要朝自己躬身见礼,忙扶住了,笑着道:“都是一家人,不必多礼。我年前时还问过你表哥,怎的没见你到家里住,反住在外头。他说你怕拘束,这才照你意思办的,还被我说了一通。你万里而来,怎好叫你一人孤零零住在外?”
阿令浅笑,低声道:“说起来,我倒是一直盼着能与表嫂结交的。我虽虚长表嫂几岁,但自小长于化外之地,不懂规矩,想来表哥这般安排,应也是为此考虑,怕我冲撞了表嫂和府中之人吧?我心里虽有遗憾,却也只能照表哥的意思行事。今日得知表嫂入宫了,这才大着胆子前来拜望。幸而娘娘不怪我冒昧,表嫂也是极好的人。我心中这才定了下来……”
她这一番话说的,明显和徐若麟的有出入。徐若麟对初念说,是她自己想要住外头的。现在听她话外之音,却分明意指先前她之所以住外头,完全只是徐若麟的意思,而她只是照办而已。
初念有些意外,看了眼萧荣。见她神情仍很温和,但望向阿令的目光里,却仿佛多了丝审视般的凉意。
初念也略觉蹊跷。总觉得阿令之所以这样接自己的话,内里似乎另有隐情。压下心中忽然生出的一种不祥之感,不再说话。事实上,也是觉得无话可说了。
“人年纪一大,精神就不济了,我有些乏了。”一阵短暂的静默后,萧荣忽然开口,看向初念,道,“阿令既见过了你,你们这亲戚也认了,今日不如先便这样吧?”
初念会意。起身正向萧荣辞别,边上的阿令却忽然朝着萧荣跪了下去,磕头道:“娘娘,我私下还有几句话想向娘娘求告,求娘娘恩准。”
初念看她一眼,道:“如此我先便告退了。盼娘娘调养节劳,凤体早日康健。”
萧荣颔首。初念再次看了眼正跪在地上的阿令,见她正抬头望向自己,朝她略微一笑,便转身而去。暖阁里的太监宫女也纷纷退出。
初念出了暖阁的门,随她而出的安俊轻轻关上门,面上带了笑,道:“这便送夫人出宫……”
他话音未落,初念已经听到身后从里隐隐传来阿令的说话声,“娘娘,我想说的话,和我表哥有些关系……”
初念听她果然提到徐若麟,心微微一跳,脚步不由自主地便停了下来,身形也定住了。
安俊耳尖,也早听到了。见状,也不敢催促她离开。只是自己往外去,等在了十数步外的檐阶之下。
门里头,萧荣的眉头,微不可察地略微皱了下,却没出声。
阿令朝她再次磕了个头,这才继续道:“娘娘,这件事,我在年前刚被送入宫时,便想向娘娘言明了,只是一直没机会。今日求见,一来是想拜望表嫂,二来,也是想求见娘娘,把我心里的话说出来。便是死罪,我也要求个心安。”
萧荣缓缓靠在了身后的椅上,道:“说吧。”
阿令低下头去,低声道:“娘娘,我已经不是处子之身了,没有资格再入宫侍奉万岁。求娘娘降罪。”
门外的初念心跳忽然加速。
萧荣闻言,却不过皱眉更紧。面上笑意也褪尽了。盯着跪在自己脚前的阿令,沉声道:“你是庆州泰布答部送来待选后宫的人。你此刻说这话,可晓得这其中的轻重?”
阿令抬起了头,并不回避萧荣的目光。她的声音低沉,却十分清晰,“娘娘,阿令知晓这其中分寸。我来京城之前,私下曾向神庙巫女求告,她已经为我排好了一切。倘若我有心隐瞒,应也无碍。只是天子为尊,我不敢欺君,且,”她似乎踌躇了下,继续又道,“且我入京时日虽短,却也听说了当今皇后的贤达,这才斗胆到娘娘面前吐告真言。我与那人青梅竹马。十岁时,我便对他说,往后我定要嫁给他的。我的身子也是十六岁时给了他的。事实上,倘若不是先前他有婚约在身,想来他早便会娶了我……”
门外的初念忽然觉得全身血液激荡,皮肤下仿佛有细细针头在不停刺她。里头的阿令仿佛还在继续说着什么,她却已经不想听了。她纤细的手指紧紧搭在镂了万字纹的朱红门腰上,长长呼吸一口气,稳住自己有些紊乱的心跳后,快步朝安俊的方向而去,一口气不停地出了暖阁,步出坤宁宫,被送出东安门。等在外头的车夫见她出来了,忙驾车来迎。候着的紫云素云也跟了上来,见她脸色有些发白,问道:“大奶奶,你可是不舒服?”
初念一语不发地上了马车,只说了三个字:“回去吧。”
紫云素云对望了一眼,急忙跟着爬了上去。
马车粼粼而去。回国公府时,快正午了。因司国太先前晓得她一早入宫探望皇后,先便去她那里回话。过去时,正遇到廖氏在那里眼泪汪汪的,见她过来了,慌忙背过身去。原来徐家三爷闹着要出家的事已经传了出去,先前有意向议亲的那几家人,如今早断了信儿。廖氏先前便从平阳侯府沈夫人那里听说因了此事,自家又被人在暗中议论讥笑,气得不行,命崔多福带了人将儿子从碧云寺里押了回来关住。不想元宵时,一个不慎竟让他又跑了出去。如今不但碧云寺,连他从前时常去的那些风月之所也不见人。问遍了平日与他往来的那些人,竟没一个知晓的。廖氏窝火了几日,渐渐转为担心,到了现在,被派出去找的人仍没回音,她自然担心不已。
司国太这些天,精神也很是不济。廖氏天天到她跟前,口中大多虽只骂自己的儿子不争气,却也少不了指桑骂槐地提到司家二房。这事,她骂得大概也没错,和司家二房大抵是脱不了干系的,老太太自然清楚,心里又如何舒坦得起来?此刻见初念回了,随意问了两句,命她先下去,想了下,便皱眉对着廖氏道:“你在我跟前哭也好,骂也好,都是于事无补。咱们一家人,有些话我也就直说了。我虽也出自司家,那边的人看见我,客气地话,也只叫我声姑奶奶而已。事儿,我是做不得主的。最多不过能帮你问几声而已。小三儿是从你肚皮里爬出的,你应也晓得他,平日最吃不得苦。你此刻替他担心不已,他却恐怕不知道躲在哪个地儿过得逍遥。我劝你还是放宽心好。等过了这阵子,外头混不下去了,他自然就回来了。”
廖氏哽咽道:“就是他没吃过苦,我才担心。万一在外头有个不好,我可怎么办?我如今就只这一个亲儿子了。”
司国太叹了口气,“罢了,我再派人过去问下吧。他既闹着要娶二房的那丫头,你又说他与那丫头的哥哥有往来,不定知道他去处。”
廖氏等的就是她这句话,听她终于开口了,擦了下眼睛,低低道了声谢。心里头,一半是松了口气,一半是难消的恨意。
~~
初念憋了一口气,匆匆回自己住的嘉木院,经过濯锦院外含香亭侧的一个拐角时,忽然冲出来一个戴了顶虎皮帽的小娃娃。她本就脚步快,加上神思略微恍惚,发现时虽急忙收势,却也与那小娃娃碰了下。定睛一看,正是去年底到了濯锦院里的虫哥儿。小娃娃腿软,又是一下冲了出来,经不住与大人的碰,仰面翻倒在地,一下便哇哇地哭了起来。
初念慌忙蹲□去,一边安慰着他,一边扶他起来。虫哥儿哭了几声,因穿得厚,方才也没摔疼,渐渐便停了哭泣。
初念松了口气。低头见他屁股和裤角还沾了些泥巴,便接过素云递出的帕子,一边替他擦拭,一边低声继续哄着。正这时,匆匆赶来了翠翘和那边院里的两个服侍丫头。
翠翘见虫哥儿摔了,脸色大变,也顾不得向初念见礼,慌忙便过来,从初念手里抱回他,上下摸个不停,心疼地道:“这是怎么了?哥儿好好地便摔了?哪里疼了?大老远地便听见你哭。”
翠翘自入了濯锦院,便深居简出地,简直就是从前那个二奶奶的翻版。对这孩子又疼得入了骨,廖氏对她十分满意。全府上下的人都知道。
初念略觉尴尬,慢慢起身。她身后的素云便道:“方才我们奶奶过来时,哥儿自己跑了出来,一时没收住,碰到了一处,哥儿摔了一下。”
翠翘听是和初念撞的,这才停了念叨,牵过虫哥儿的手,对着初念赔笑道:“奶奶,都是我的不好,方才只顾闷头做着哥儿的小衣服,屋里的丫头婆子也一时不留意,让哥儿自己跑了出来,冲撞了奶奶……”
“娘……娘亲……她们说……说虫哥儿原本……原本要叫你娘的……”
虫哥儿自止了哭,便一直望着初念。此刻手虽被翠翘牵着,头却看得渐渐歪了过去。忽然伸出指头,指着初念笑嘻嘻地这样道,口齿虽仍含混不清,但大意却仍能听得出来。
虫哥儿这话一出口,不止初念尴尬,边上立着的数人,立刻都鸦雀无声了。
翠翘见虫儿仿似还要说话的样子,吓得不轻。慌忙一把抱起他,对着初念道:“大奶奶,哥儿小,不懂事,随口胡说的……”
“他年岁小,不懂事,你们也不懂事吗?”
前头忽然传来一个声音,隐然含了怒意。初念听了出来,这是青莺的声。抬头见果然是她。只戴了副丁香米珠耳坠,外头罩件石青的厚缎披风,立在那里,手上拿了本书。看样子仿佛是从自己那里出来的。此刻神情很是不快。
翠翘一愣。慌忙道:“四小姐教训的是……”
“我敢拿什么教训你们!”青莺冷冷打断她话,微微蹙眉,目光扫过翠翘和那两个丫头,道,“府里上下不过才这些个人,嘴便碎得不成样子了。我好好的一个嫂子,也轮得到你们这些人在背后这样编排?是不是看我嫂子人善好欺就蹬鼻子上脸了?我是说不上话的人,不如我去找我大哥看看?”
那俩丫头听她提徐若麟,吓得脸色发白,慌忙跪下道:“大奶奶,四小姐,真的和我们无关!”
初念一早起来,原本就觉一阵的胸闷,只那阵感觉很快便过去,便也没留意,更没跟徐若麟提。从宫里出来后,坐在马车上颠簸了几下,那阵气闷感又袭来。此刻更是难受,憋得几乎气短了。此刻只想快点回房躺下。勉强笑了下,道:“算了,多大的事儿。翠翘,外面天冷,你赶紧把哥儿领回去吧,瞧瞧他摔着了没。”
翠翘如逢大赦,急忙抱了虫哥儿匆匆离去。
初念看向青莺,见她近来打扮愈发素淡,便随口找话道:“四妹妹年纪小,何必总穿得这么干净?鲜艳些才配你这年纪。”
青莺并未应,只关心地道:“我不晓得你早上出去了,本来是想过去你那儿坐会儿的,见你不在,陪果儿玩了会儿便出来了。嫂子你脸色不大好,我便也不打扰了。你快回去先歇下。”
初念确实觉得累,便也不与她客套,叮嘱她下回再来。两人分了道后,终于回了院。果儿正在里头荡着秋千,看见她回了,急忙跳下秋千,笑盈盈地跑来相迎。初念见她额头略有薄汗,便拿自己的帕子替她擦拭。
“母亲,方才姑姑来过,看了我昨日写的两张字,夸了我。”
“是吗?姑姑是才女。能得她的夸,可见果儿也是小才女……”
初念笑着应她的话。牵她到门槛边时,碧霭过来了,说是午饭的饭菜已经备好。初念没半点胃口,却也陪着果儿,一道往平日用饭的那间屋里去。丫头打开门帘。她刚跨进去一步,便闻到了一股和着屋里暖炉暖气的饭菜味道,浓郁扑鼻。
“秦大娘做了水晶肉,还有豉汁鱼!”
果儿饿了,闻到厨娘做的她爱吃的菜的香味,垂涎欲滴。只是她话音刚落,便看到身边的继母脸色忽然泛白,身子跟着似乎也微微晃了下。
“母亲,你怎么了?”
果儿吓了一跳,慌忙一把抱住她腿,嚷了起来。
初念一进门,被那和了浓烈饭菜味道的暖气一熏,先前的那种胸闷气短之感更甚,眼前一阵发黑,两侧耳朵也嗡嗡作响。
“我……”
她只勉强说了这么一声,腿便软了下去,整个人一下栽倒在地。
90第八十九回
初念眼前发黑,站立不住一头倒下去,把她边上的人给吓住了。等反应了过来,慌忙上去,叫的叫,掐人中的掐人中的。
这一阵的发晕很快便过去了。初念茫然间,只听见耳畔各种嘈杂声在响不停。睁开眼,见果儿正拽着自己胳膊,神色惊恐,目中已经含泪。四顾了下,才发现自己竟倒在地上。
“你怎么了?刚才吓死我了!”
果儿见她醒了过来,急忙擦泪。话声里还带了点哭腔。
碧霭和紫云急忙一道搀扶起她,也是惊魂未定的样子,七嘴八舌道,“奶奶赶紧先回房躺下。”说着便扶她往卧房去。
初念回房换了衣裳躺下去,紫云早去司国太那里报信请郎中了。碧霭问:“可要送饭到房里来?”
初念躺下去后,方才那阵不适已经消去,只是胃口仍是半点没有,摇了摇头。见果儿仍坐在榻沿上,一脸担忧地望着自己,便对她笑道:“刚才只是有点头晕而已,已经没事了。你先去吃饭吧。”
果儿不肯走,“我也不饿。我陪着你。”
~~
司国太知道初念忽然晕倒,问了详情,心中隐隐便有数了,只还不敢断定。立时便打发人去请相熟的太医,便是从前一向替徐邦达看病的那位。
太医到了国公府,也算熟门熟路。被婆子领着到了嘉木院,入了内室,闻见幽香暗传,锦帐低垂着,知道徐家的这位大奶奶正卧在里头的榻上,也不敢乱看,只就着榻前放着的一个墩子坐下,道:“烦请奶奶伸手出来。”话音落下,便见帐隙间伸出一只生白的纤手,便搭了双指到脉上。不过片刻,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收了手,笑道:“无碍。恭喜奶奶了,乃是喜脉。”
初念还在茫然间,尚未感受到一丝的欢喜,便听见屋里丫头们发出的此起彼伏的笑声。太医提笔写了太平方子,叮嘱照上头调养几日,出去后接过赏银,便被送出去了。
太医一走,方才一直躲在屏风后的果儿便飞奔而出,一下扑到了初念的膝前,不停摇晃她手臂,欢天喜地地道:“我就要有一个弟弟了,是不是?”
初念还没来得及开口,宋氏已忙将她的手拿开,笑眯眯道:“奶奶如今可是两个人的身子,娇贵得紧,姑娘可别再像从前那样看见就拉拉扯扯,要仔细着些才好。”
果儿被提醒,吐了下舌头,忙缩回手背在身后,望着初念只笑个不停。
那边厢,太医刚走没一会儿,司国太便知道了她确实有喜的事。没片刻,便打发身边的金针过来。金针送了些补身子的物件,笑道:“大奶奶,老太太晓得你有了身子,不知道多高兴。叫你明日起,便不用像往常那样过去早晚伺候了,先把身子养好。”
金针走了没片刻,廖氏那边的珍珠也来了,说了几句差不多同样的话,无非是太太高兴,叫她好生歇着之类。再一会儿,青莺和二房那边的董氏等亦纷纷都来道喜。紫云用托盘送了碗甜羹来。初念仍是没胃口。但在果儿那种期盼的目光之下,终于还是一口口地吃光。
“你累啦,躺下去睡一觉吧,我不吵你了,”果儿像个小大人般地叫初念躺下去,还有模有样地替她拉被角,“等一觉醒来,我爹就回来了。他知道的话,一定会高兴的!”
果儿心满意足地离去,丫头放下了帐子后,也轻手轻脚离去。屋里安静了下来。初念面上一直挂着的笑容,此刻才渐渐隐去。
她躺在枕上,目光落在头顶的帐顶上,一只手无意识地搭在自己的腹上。
这里,现在还是平坦一片,丝毫感觉不到生命孕育的迹象,但是太医说,她有了。
“我做梦都想你能替我生个孩子……”
她忽然想起徐若麟对她曾说过的那些私话。
这样的时刻,她本来应该欣喜才是。毕竟,她的腹中已经孕育了一个孩子。这一次,与前世的那一回,境况完全不同。那一次,那个孩子注定没有未来。现在却不同了,这是她作为徐若麟妻子所得的孩子,来得正大光明,而且是徐若麟期盼已久的。
但是作为母亲的她,此刻却丝毫感觉不到欢喜,甚至有些烦闷——先前那段静好的日子太过短暂了。现在想起来,连她自己也觉得不像真的:丈夫大多时候虽忙碌,但待她深情而温柔,为她描绘了一幅幅美好的前景,婆婆廖氏忙于她自己的烦心事,也没空盯着她。她的日子过得安稳而舒服,甚至差点要忘记自己自己是司初念,而不是司初仪这件事了。
但是就在今天,不过短短大半天过去,所有的一切仿佛都变了味。她发现自己有孕了、国公府中的人关于她身份的猜测其实并未停止,而最叫她想起来便烦闷的,还是阿令的忽然现身。
现在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徐若麟不让阿令住到国公府了。先前自己数次提及阿令时,他总态度含糊,甚至顾左右而言他。如今想来,这完全就是欲盖弥彰。阿令说她的身子给了他。初念未必完全相信她的话。但反过来说,这也不是不可能。至少,从徐若麟先前的态度来看,他们有过牵扯,这是必定的。
她现在心里非常不痛快。有几分,是因了阿令,但更多的,还是徐若麟对她的刻意隐瞒和撒谎、欺骗。
~~
徐若麟此刻心情不错。他收到了被他派去燕京的邹从龙的一封密信。他想知道的事,虽然因了年代久远,当事人也十分谨慎,几乎没留下任何能被人捉拿的把柄。但事情既然发生过,只要有心,多少总是能寻到一些蛛丝马迹。
邹从龙说,他终于查访到了当年在永平县的一个知情人,如今极有可能还活着。再给他些时日,他一定能秘密带他入京。
徐若麟放下信后,抬眼见窗外暮色又至。虽是正月,但朝廷的事却丝毫没因节日而减少,反而因了皇帝诸多大事的逐步展开,事情更多。照样日日有早、午二朝,他也早出晚归。
这段时日,他也觉得出来,她对自己已经软化了许多。甚至,只要他脸皮够厚,够会纠缠,两人在床上时,帐子一放下,对于他的一些出格恳求,她偶尔也会半推半就地顺了他。就像现在,他人虽还在衙门里,但暮色一至,这样的时刻,他自然而然便会想到她。脑海中浮现出她含羞带嗔的那种娇媚神情,下腹处便情不自禁地一阵收紧,忽然有种坐不住的感觉。
天黑了,他也该回去了。
“大人?”
一边的常大荣见他半晌不动,试探着叫了声。徐若麟这才如梦初醒,哦了一声,顺手拿起信,投入一边燃着的火炉里,看着火苗将纸张吞噬掉后,道:“回吧。”
常大荣瞥了眼案头还堆着的一叠公文,有点惊诧于上司的方才的这句话。在他印象里,这似乎还是第一次。
徐若麟已经起身,道:“不是急事。且事儿也是永远办不完的。你应也多日没跟你家人一道用晚饭了吧?早点回吧。”
常大荣情不自禁笑了起来。
他和杨誉黄裳他们不同,已经娶妻生子。所以比起从前的徐若麟,他更喜欢现在这个带了点人情味的上司。
“是,大人!”
他很干脆地应道。
徐若麟朝他略微点头,拿了外氅便往外而去。上了千步廊时,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唤自己,回头,见是太医院的于院使。
太医的地位并不高,但于院使妙手回春,德高望重,加上先前自己的毒伤也是他治的,所以徐若麟对他颇敬重,私交也不错。见他匆匆赶上,便停了脚步,笑着寒暄道:“老院使也是要出宫回去了?”
于院使呵呵笑道:“徐大人,恭喜啊!”
徐若麟略微一怔,“何喜之有?”
于院使道:“你还不晓得吧?尊夫人今日身子不适,老国太打发人来请看病,诊出是喜脉……”
徐若麟猛地抬眉,一脸惊喜,一把抓住于院使的胳膊,脱口道:“喜脉!”
于院使哎了一声,“大……大人,手劲轻些!我一把老骨头了,经不住你的力道!”
徐若麟急忙撒手,赔了声不是,转身便大步而去,出了宫门,上马飞驰而去。等到了国公府,天色还没黑,急匆匆几乎是一溜烟地往里去,到了自己院门口时,迎面碰见个扫地的小丫头。那小丫头嘴巴响亮,还没等他开口问,已经先抢着过来见礼,笑嘻嘻道:“恭喜大爷,大奶奶有喜了!咱们往后就等着小公子满院跑了。”
徐若麟心情极好,道:“会说话!去账房领十两银子,记在我名下。赏你的!”
十两银子就是国公府里一等大丫头将近一年的月钱了。那小丫头月钱才五百,听到之后,哎哟了一声,差点没跳起来,连说话都不利索了,“谢……谢谢大爷!”
近旁的几个丫头婆子见了眼红,急忙也跟着围了过来,纷纷朝着徐若麟道喜,徐若麟哈哈一笑,“这院里的都有赏,自己去领就是。”
众人大喜,忙让出条道。紫云听见动静过来了,见徐若麟往房里去,悄声笑道:“大爷,奶奶仿似一直睡着。我正想唤她起身吃东西……”
“我叫她吧。”徐若麟应了声,人已经几步跨上了台阶。到了房门前,轻轻推门而入。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
yubling扔了一个地雷
落落扔了一个地雷
灵兰雪扔了一个地雷
长腿叔叔扔了一个手榴弹
娇羞乱扭扔了一个地雷
91第九十回
徐若麟入了内室。
屋里还没掌灯,此刻便有些暗了。他看到挂在床前的帐子还静静低垂着,里头没一声儿的动静,便蹑手蹑脚地靠了过去,轻轻掀开了帐帘。
帐子里的初念正背对着他朝里而卧,一手露出半截皓腕,随意搭在枕上,秀发堆在她身后颈子的一侧,身子被褥子裹住,整个人缩成了一团。
徐若麟凝视她片刻,见她一动不动,仿佛仍沉睡未醒,终于忍不住,把手轻轻搭在了她的一侧肩膀上,俯身凑了下去,低低地唤她,“娇娇,好醒醒,该吃东西了。”
~~
初念一个下午都没睡着,翻覆了许久。本来想起身的,却又懒得动弹,更不想见人,干脆便继续窝在床上。一直到了傍晚时分,才迷迷糊糊打起了盹儿,耳边却听到个声音,一个激灵便醒了。睁眼回头一看,正对上徐若麟凑了过来的那张大脸。揉了下眼睛,慢慢坐起了身。
“你醒了?”徐若麟朝她呵呵一笑,露出一副大白牙,不由分说便低头下来,在她左右脸颊上叭叭地用力地亲了好几口。
初念被他偷袭,哎了一声,急忙躲闪着,伸手去推他的脸。徐若麟将她轻轻扑在枕上,伸手捋平她沾在脸颊上的一缕发丝,笑着,低低叹了一声,“娇娇,咱们又有孩子了,多好!今日乍听到这消息时,我简直要跳起来了……”
他说着,伸手到她如今还平坦的腹部,轻轻地抚摸,甚至趴过去凑到她肚皮上听了一下。大约听不出什么,又回来,低头继续不停地啄吻她的唇和脸颊,表情满足。
“娇娇,他就是以前咱们失去的那个孩子呀。你不晓得,我盼这孩子再来,已经盼了许久了。等这孩子出世,不论是是男孩还是女孩,我一定会对他好,好弥补我从前的过错。对了娇娇,你想要什么,你也和我说……”
他大约真的太高兴了。连说话,仿佛都开始有些语无伦次了。
初念被他的兴高采烈所感染,心里的那种闷气渐渐仿似也消退了些。
“我还能想要什么?”她叹了口气,伸手捂住他还不停亲吻自己的嘴,凝望着他,唇边终于露出笑意,慢慢地道,“既然嫁给了你,以前怎样就过去了,如今自然是想你能对我以诚相待了。你自己说说,你有没有做过什么欺瞒着我的坏事?”
徐若麟见她笑吟吟地望着自己。略一想,便笑道:“我待你自然是全心全意的。怎么舍得欺瞒你?”
初念听他居然这样应,腹中暗自冷笑了下,胸中方才好容易积出的那团暖气儿,随了他的这句话,一下便散了个精光,心肠又凉了下来,不再作声。
“你肚子饿了吧?你不用起身了,我叫人送房里来。”
徐若麟体贴地说道,终于起身出去了。
丫头们知道她醒了。很快过来掌了灯。屋里一下便亮堂起来。紫云一边用金钩钩住帐帘,一边低声笑道:“奶奶,方才你没瞧见,大爷晓得你有了身子,人刚踏进院里,竟就一人十两银子地赏。那些小丫头们,今晚怕是要乐得睡不着觉了。”
初念已经坐了起来,让她把自己的长发松松绾了个髻后,靠在腰后的垫枕上,听她这么说,一笑。
没片刻,素云和厨下的一个丫头便提了食盒过来,徐若麟也跟着回来,等碟碗在小桌上都摆好后,示意她们出去,自己便坐到了她身侧的榻沿上,笑道:“你看看,爱吃什么?”
初念瞟了眼,见小桌面上摆满了碗碟,掀开被子下去,口中道,“随便吧。”
徐若麟按住她,“你别下了。我喂你吃。”
初念看他一眼,道,“不过是有了身子而已,又不是病得不能动弹。我有手有脚的,要你喂做什么?”说罢拂开他手,爬下了榻,趿了鞋径自往桌边去。
徐若麟一怔。见她已经坐到了桌边,只好跟过去坐下。她舀了勺荷瓣豆腐吃了,又伸手,瞧着要够放得远些的冬笋火腿汤,忙接过碗,殷勤地舀了小半碗,递到了她身前。
初念看他一眼,“你也吃吧。”
徐若麟胳膊撑在桌边,望着她道:“我不饿,你先吃吧。”
初念略微一笑,不再说话了。低头喝了两口汤,再夹了几筷子,便搁放下来,道:“我吃饱了。”
徐若麟难掩惊讶,“怎的比你平日吃得还少?是不是菜不合胃口?你想吃什么?我叫厨房再做。”
初念摇头,“真的饱了。”
“这怎么行?”他说着,夹了她平日爱吃的一个虾饺,送到她嘴边,“你如今是两个人的身子了,要多吃。乖乖听话,来,张嘴……”
初念吃了。他又夹一个,她再吃了。最后他一勺一勺喂了她半碗的粥,见她实在吃不下去了,这才罢手。在她目光注视之下,风卷残云地吃了剩下的饭菜。
丫头们过来收拾。徐若麟也去边上衣帽间换掉身上的公服。回来时,见她已经靠坐回了床头,低着头,手上正有一下没一下地翻着本书。便过去拿了,随手丢到一边的案头上,笑道:“你有身子了,别再费神在这上头。早些躺下去歇了才好。”
初念唇角略微勾了下,靠着没动。
徐若麟想了下,坐到了她身侧,伸手过去搂住她腰身,掌心轻轻抚摸她的小腹,低声道:“我一回来,便觉着你和平日不同,仿似有些不高兴。怎么了?你不想生个咱俩的孩子吗?”
初念斜睨他一眼,似笑非笑地道,“想!为什么不想?你不是很高兴吗?只要你高兴了,那就好。”
徐若麟眉头微蹙,凝视着她片刻,见她视线始终不肯与自己对视,忽然将她脸扳向自己,沉声问道:“娇娇,你到底怎么了?别这样故意呕我,行不?”
初念嗤地笑了出来,终于与他对视了,轻松地道:“真没什么呢。不过我今天倒是见到了个人。你猜,我去哪了?”
她今日入宫去探望萧荣,他并不知道。
“去哪了?见谁了?”
“我入宫去探望皇后了,然后,顺便也见到了连城公主阿令。她长得可真美,连我看了,都舍不得眨眼睛了……”
徐若麟目光微闪,皱眉道:“她不是在寿昌宫吗?你在皇后那里,怎会见到她?”
“她正好也去了皇后那里。”初念微笑道,“她是你表妹。皇后便是看在你的面上,自然也会待她比旁人要亲厚几分。所以我便见到了她。你猜,她说了什么?”
徐若麟迟疑了下,望着她道:“什么?”
“她说她早想认识我了,可惜没机会。我记得你先前跟我说,是她自己怕拘束,你才安排她住外头的,可是我听她话里的意思,却是你不想让她住到咱家里来的。你说说,这到底怎么回事?你为什么要骗我?”
“就这些?”徐若麟紧紧盯着她。
“是啊,否则你以为还有什么?”她笑得天真。
徐若麟打量她的神色,见她不像有所隐瞒了,微微松了口气,搂她入怀,伸手轻轻捏了下她鼻子,“小傻瓜,就为了这个,你就跟我呕了半天的气,值得吗?”
初念皱眉,拍开他的手,“你为什么要骗我?还有,为什么不愿让她住咱们家?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徐若麟想了下,笑道:“年前阿令来的时候,确实是我让她住外头的。你也晓得,咱们家人多嘴杂,太太向来厌烦我外祖那边的人,阿令又自小被我舅父宠得任性,我怕她住过来万一生出摩擦反倒连累了你心烦,索性便让她住外头了,大家都落得清静。当时没跟你说清楚,是我不好。”
“就这样?”初念瞪着他,追问了一句。
“嗯。”徐若麟点头,反手抱住了她肩膀,“乖,别想这么多了。我先前就跟你说过,阿令只是个外人而已。你才是我的妻。如今你又有了孩子,这些乱七八糟的就别多想了,养好身子才是最要紧的。”
初念长长呼出一口气,望着他,微微笑道:“你既这样说了,我信你便是。”
~~
次日早朝散了后,徐若麟与方熙载一道,被召入御书房。
赵琚终于下定决心,正式准备着手迁都燕京的大计了。
之所以这么决定,赵琚自己并没有明说。但徐若麟隐约有自己的猜测。除了皇帝想要与北宂对抗,进一步稳固北方局势这个原因外,他这个皇位的来路,估计也是让他排斥金陵这座旧都的重要原因。留在这里,皇帝恐怕永远也无法摆脱他自己心中的那个结。
迁都是项浩大的工程,不可能一蹴而就。至少,在新皇城没有建起之前,还不可能搬迁。
徐若麟对皇帝的这个决定,自然不会反对。在稳固北方局势这一点上,他与皇帝的立场是完全一致的。方熙载却是第一次知道皇帝有这样的计划。起初的惊诧过后,便也表示了自己的拥护。
赵琚显得很是高兴,道:“你二人乃朕的左右臂膀。迁都一事,得你二人一致支持,朕心甚慰。余下朝臣便是反对,想来也掀不出波澜。年前,朕便不断收到北方的消息,说北宂的小股军队时常越境刺探,甚至骚扰我边境居民。子翔,你与北宂有过多次交战,待春暖后,朕便派你北上。一来,你带些匠人术士一道过去,勘定宫城位置,二来,倘若北蛮再敢进犯,你便替朕狠狠打击回去。这是朕自登基以来,与北宂的首次战事。相信你定不会负朕所托!”
徐若麟应了,赵琚又对方熙载道:“方爱卿,建造宫城,诸事纷繁。涉及匠人木料石材等等,需得早早与工部户部协调一致。只是迁都事关重大,此事不宜草草公布。你先与工部户部尚书一道制出预案,呈上御览后,朕再择日宣告。”
方熙载也应了。君臣几人再议了些事后,赵琚命方熙载先退下,跟前只剩徐若麟一人后,压低声,道:“子翔,朕还有一事要交托于你。此事关系重大,你自己心中有数便是。”
徐若麟心略微一跳。
赵琚还没开口说是什么事,他其实已经隐隐有所猜想了。老实说,这种事,他不想掺和,所以之前一直在避退。
“万岁请吩咐。”
徐若麟应道,声调平稳。
“唔,”赵琚显得也有些心神不定,双手背后,在御书房里来回走了两趟,像是下了最后决心,猛地抬头,望着徐若麟道:“子翔,赵勘的儿子靖边,你当知道吧?”
靖边是当日的皇太孙,破城之时,年近七岁。
“大军破城当日,已与赵勘一道被焚于宫中。”徐若麟道。
赵琚看他一眼,摇头,“靖边并没有死。据朕得到的消息,那被烧死的,不过是个冒名顶替的。当日大乱,留在城中的所有王公、太监,都有可能是隐匿了靖边的那个人。你知道我为何去年底又将那些一字王们以祭祀先祖之名召回京中,至今没放他们离去?就是暗中派人去了他们的封地调查此事。这事,朕先前一直委派给沈廷文。只是他让朕十分失望。至今一无所获。朕想来想去,满朝能让朕信任,且也能办好这事的,想来也就你了。故委你以重任。朕盼着你能彻查此案。在你去燕京前,将靖边给朕找出来!”
徐若麟踌躇了下。赵琚立刻道:“子翔勿要多虑。我视你为心腹,便也不瞒你。你当明白,靖边一日在外,朕便一日不会安心。随便什么人,靖边只要落入他手,他便可打着皇太孙的旗号作乱。找到靖边之后,朕绝不会对他下手,必定保他一世安乐。”
徐若麟暗叹口气。
皇帝都说到这份上了,这差事,哪怕他再不愿接,他作为臣子,也没有选择的余地了。
“是,臣定当尽力。”
他恭声道。
赵琚满意地点头,递给他一个信封,“里头是当日可能行事的所有人员名单。”
徐若麟接了过来,纳入怀中。从御书房出来后,便回了自己的衙门。坐定后,取出方才皇帝给他的那封信,展开里头的纸,目光扫过上头的一个个名字,若有所思。然后,他将信收了起来,飞快翻了下案头堆着的一叠公文。这些,都是今日新送到等着他处理得。并没找到自己想要的。他想了下,叫了门外的卫兵进来,问道:“今日就只这些?”
卫兵应是。徐若麟点了点头,叫他出去,自己继续等待。眉宇间甚至浮上了一丝不宁。
他等的,不是别的,而是坤宁宫安俊的回信。
事实上,一早入宫后,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派心腹给安俊送信,询问昨日初念入宫时的详情。按说,安俊的回信此刻应该早已经到了,为何却迟迟不来。
他感到略微的不安。本能让他觉得,必定发生了什么自己所未料及的事……
正这时,外头的人又送来了一封公函,他瞥了眼,正是自己等着的那封。立刻打开了,一目十行地扫过一遍。脸色微变。整个人猛地站了起来。沉思片刻后,携信出了衙门,急匆匆往宫外方向而去。
信,是皇后萧荣写给他的。
92第九十一回
徐若麟赶回了国公府。
大白天的,又不是休沐日,国公府下人见他突然回来,难免有些惊讶。
昨日大奶奶被诊出有喜,嘉木院里的下人,个个得了赏,这事今日早传遍阖府。上头的人没说什么,府里别院的下人却都羡慕不已。目送他径直往嘉木院去后,忍不住便又议论了几句。
徐若麟没听到,他也没心绪去理会这些。此刻他的心情,实在难以言表。
萧荣说,阿令昨日向她坦承已非处子之身,听她意思,与她有关系的那人便是他。出于谨慎,萧荣当时便命自己身边一个信得过的老宫女替阿令检查了身子,发现她所言非虚。
阿令是泰布答土司送来联姻,以表效忠,皇帝也早把她视为自己的后宫。到了月底预定的日子,只要册封一下,一切便顺理成章。不想在这节骨眼上,竟出了这样的意外。因事干重大,萧荣已经严令阿令和老宫女封口。
萧荣在信中,并未向徐若麟询问阿令所言的真假。她只在信末说,阿令既然确实非处子身了,她又牵出了他,便断不能再留下。再过两日,便会以她身染恶疾为由,将她送出宫遣回云南。特将此事告知他,好叫他心中有数。
徐若麟乍看到这封信时,第一个感觉,不是愤怒,而是意外。
年前阿令到了金陵,他去接她时,告诉她自己想了许久后做出的决定,让她去住驿馆。当时她虽流露出些微的失望之色,但很快便干脆地应了下来,甚至不用他多说什么,主动便向他致歉。当时她诚恳地说,从前是她不懂事,这才做出了那些惹他不快的事。如今早不一样了,她晓得该当如何。
阿令的这番话,让他十分欣慰,甚至一扫从前他对她的糟糕印象——事实上,对于这个比自己小了许多,和自己母亲长相又有五六分相似的表妹,倘若不是之前发生过的那桩旧事,他对她,原本一直是十分关照的。
就是这数年后的一面,让他觉得阿令终于长大了,不再是他印象里那个任性的女孩。所有他放心地让她进了宫。等着她被册封,享受她当得的荣耀,也担起她作为连城公主的责任——但是现在,他才明白过来,原来阿令还是当年的那个阿令。不但丝毫没有改变,甚至变本加厉了。
徐若麟现在既沮丧又恼怒。
他向来认为自己有察人之能。万万没想到,生平头一回,竟是栽在了阿令的手上。
他的眼前浮现出阿令当日对自己说话时的那张笑脸和心无城府的样子,极力压下心中因了被骗的那种不快之感。
他的这个表妹,到底想要干什么?
也是现在,他才明白了,昨晚初念为什么会那样。原来她在试探自己。她必定是知道了什么。阿令既然处心积虑敢在皇后面前把他拖下水,又怎么可能只会仅仅让她知道是他安排她住在外头这么一件简单的小事?
他原本觉得,他了解阿令,更了解初念。现在才知道,他对她们还是知道得不够。原来这些女人,一个个从没他想象中的那么简单。心思弯绕起来的话,甚至不啻于男人之间的阴阳谋。
徐若麟往嘉木院去的时候,回想着初念昨晚对自己说过的每一句话,甚至每一个表情,陡然一阵头皮发麻。
他有一种预感,自己这一回,麻烦真的大了。倘若阿令的话被有心之人传到皇帝跟前,自己便再难摆脱欺君的嫌疑。皇帝再大度,就算表面没什么,心里必定也会有不满。萧荣必定也是想到了这一点,所以才做出那样的决定。而现在对他来说,最最要紧的,还是赶紧先向她解释清楚,安抚好她,后院平稳了,他才好全心对付外头的这一件件事。
~~
徐若麟跨入嘉木院时,已经过了午觉时辰,院里不见一个人。到了房里没看到初念。又找到果儿的屋子,也没人。出来时,才遇见个小丫头。那小丫头臂上搭了件朱团红镶灰鼠皮的斗篷,正匆匆往外而去,看见他,显得很是意外,停了脚步。听徐若麟问她大奶奶去哪了,忙应道,“奶奶方睡了一觉醒来,说屋里闷,没说两句,竟把晌午吃进去的东西都给吐得精光。紫云姐姐她们服侍着,才又勉强进了些食。躺回去歇了片刻,还说闷。正好果姑娘来了,便一块儿去了湖心亭透气儿。紫云姐姐她们也都跟去了。那边稍有些风,怕奶奶冻着,命我回来再拿件斗篷。”
国公府后园靠西挖出了个四方形的池子,水面上筑了个湖心亭。离嘉木院也就几个拐弯的路。徐若麟接过那丫头手中的斗篷,转身便找了过去。刚穿过假山环绕的一道曲径,便听见前头传来一阵笑声,抬眼望去,见初念正靠坐在亭边的椅上背对自己,边上紫云和宋氏陪着。几个年纪小些的丫头和果儿趴在栏杆边,一边朝水里的锦鲤投食,一边叽叽咯咯地笑。
池里的锦鲤养了多年,大的已经有尺来长了,红红白白通体肥圆,看着十分讨喜。此刻纷纷聚拢了过来,争相从水中跃起争抢食物,搅得水面啪啪作响。初念一手支在栏杆上,正看得入神,笑声忽然消了下来。边上的丫头和宋氏她们也纷纷起身,口中叫着“大爷”,回头看去,见徐若麟正拿了件斗篷,从池边与亭子相连的那道直廊上大步而来。也未起身,只扭过了头,随手拈了一小块糕面,朝着水面投了下去,看着锦鲤继续争食。
果儿见父亲来了,很是高兴,见继母仿佛还没注意到他的到来,忙扯了下她的衣袖,“娘,我爹回来了!”
她现在和初念愈发熟稔亲密,称呼也从一开始的“母亲”改成了“娘”。提醒完后,便迎了过去,仰脸对徐若麟道:“爹,娘方才在屋里吐了,我便带她到这里看锦鲤。”
徐若麟摸了下她的头。抬眼见初念已经站了起来,在丫头们和宋氏的注目之下,瞧着是要来迎了,哪里还敢托大,急忙到她身前,抖开手上的斗篷罩在她身上,望着她低声道:“听说你方才吐了?好些没?”
初念一笑,扭头看向水里的锦鲤,只嗯了一声。
她面上看起来没什么,但徐若麟现在却知道了,她心里肯定是一肚子的火气。自己有些话又不好在这里说。看了眼正望过来七八双眼睛,低头下去俯到她耳畔去,声音更温柔了,轻声道,“娇娇,我有事要跟你说,咱们回房吧。”
初念没吭声,徐若麟便握住她手,扶着她后腰带着往嘉木院去了。
等他俩背影消失在池边那堆假山后,宋氏便笑了出来,对着果儿道:“果姑娘,瞧瞧你爹娘,原本就好,如今更好了。”说罢又对丫头们道,“都回吧。只是里头没叫的话,别没眼色地去扰了大爷大奶奶,难得大爷有空白天也回一趟。”
紫云笑道:“宋嫂子你就爱倚老卖老。不消你说,我们也是知道的。”
~~
徐若麟牵了初念一回房,门刚带上,初念便把撇开了他的手,自顾坐到了张椅上,看了眼徐若麟,笑道:“大爷你这么忙,今天大白日地怎么回来了?还说有事要跟我说。到底什么事这么急?你晓得我胆子小,可别吓唬我。”
徐若麟知道她方才不过是在女儿和下人跟前给自己留脸面。此刻见她笑得好看,偏偏望着自己的眼神里却透出了丝讥嘲,甚至带了丝凉意。心中只恨自己一时托大,先前把阿令和她都想得太过简单,以致于把原本简单的一件事给搅到了这样的地步。硬着头皮慢慢到她跟前蹲了下去,然后单膝跪地,握住了她的一只手,仰头望着她道:“娇娇,我是来向你认错的。”
93第九十二回
初念把手抽回,侧过身避开了他,惊诧地道:“徐大人你这是做什么?没听过男儿膝下有黄金吗?赶紧起来吧,别折杀了我。”
徐若麟听她讥嘲自己,索性伸手过去抱住了她腰身。初念咬着牙,使劲掰他的手,他就是不放。两人一个坐着,一个半跪在她脚跟前,谁也没说话,只哑巴似地默默较了一会儿的劲,她终于敌不过他的厚脸皮和力气,任他巴着自己,只是往后靠了靠,不耐烦地道:“什么话,你快说。果儿还等着我去喂锦鲤!”
徐若麟见她让了一步,肯听自己说话了,这才松开了抱住她腰身的手,探到怀里取出那封信,递过去低声道:“皇后的信。你看看。”
初念狐疑地看他一眼,接过信,取出信瓤,目光扫了一遍,脸色便大变,将信纸劈头丢他脸上,人也从椅上呼地站了起来,一语不发地便快步往外而去。徐若麟忙拣了信,跟着从地上起来,一个箭步追了上去,拦在她面前。
“娇娇,你听我说,阿令完全是在胡说八道。我没对她做过那事……”
“你自然不会承认了!”初念用力推开他,睁大了眼,嚷道,“但你敢说你跟她一点关系也没有?真要是清清白白没半点瓜葛,你先前为什么不敢让她住到家里来?还一次次地骗我!前几回便罢了,昨晚我那样追问你,你竟还当没事人一样地打发了我。分明是做贼心虚!”
徐若麟见她情绪激动,两手挥得像猫爪,抓住她手腕。她手动弹不了了,便抬脚踢他。徐若麟怕她闪到了腰身,干脆一把抱起了她,一边安慰着,一边送到了床上。将她放在床榻上后,见她仍挣扎着要起来,忙跟着卧到她身侧,压住她肩膀,又抬了自己的腿压在她腿上。
初念被他牢牢禁锢住,登时起不了身,终于停了挣扎,气得紧紧闭上眼睛,扭过了脸去。
徐若麟伸手将她脸扳了过来,连声哄道:“娇娇,你别生气。都怪我不好。先前之所以没对你说实话,并没别的缘由。只是我知道你心思一向重,嫁给我时又是不情不愿的。原本并没什么的事,怕越描越黑,你知道了万一多想,反倒徒增烦扰,所以才没对你说的。是我错了!好娇娇,要打要骂都随你,只要你别再恼我了……”
“够了!”初念忍无可忍,忽然睁开眼,怒声道,“徐若麟,你就只会把我当小孩一样地哄!在你眼里,我就是个可以任你摆布的傻瓜对吧?从前就不用说了,我连想都不愿再想。这一辈子也是一样!我本来不想和你再沾边儿的,可是最后还是嫁给你了!你瞧我多乖,嫁了你之后就认命了,只会安安分分地和你过日子。这没几个月,还又怀了你的孩子。你得意了是吧?我可真是个听话的傻瓜!倘若这回没有阿令在背后这么捅你一刀,你是打算就这么一直哄我一辈子?”
“娇娇,你先冷静一下。你现在在气头上,我说什么你都听不进去。”徐若麟干脆把她抱住,不停地拍她后背抚慰她,“咱们都有孩子了。想想孩子,你也不能气坏身子……”
“我不想要这个孩子!一点都不想!”
先前那些已经被她渐渐压在心底的不满,此刻仿佛又被一点点地勾了出来,汇聚在一起,仿佛一团火苗,烧得她连眼眶都有些发热了,“我更不想一辈子用别人的名头活在这座宅子里!我本来可以过得很舒心的,都是你害我的!我巴不得这孩子从来没来过!”
她想都没想,只是这样胡乱地嚷着。
徐若麟一怔,看她一眼,微微皱眉,手搭在了她的腹部,声音也变得晦涩了,“娇娇,你生我的气没关系,但别这样说咱们的孩子……”
他话还没说完,初念忽然又觉一阵胸闷,干呕了两下,一把推开他,飞快爬起来探身出去,哇一声便又吐了。这一下比先前那次还厉害,到了最后,吐得连胆水都出来,嘴里阵阵发苦,模样十分狼狈。
徐若麟顾不得别的了,忙拍她后背,拿帕子替她擦拭脸,又大声叫人进来。候在外头的丫头们听见他的传唤声,忙推门而入,见初念又吐了一地,正眼泪汪汪地趴在床沿上,哎呀了一声,各自忙碌起来。紫云去打了水,素云小丫头一起清扫地面,又推开窗户透风。一番折腾过后,总算清理干净了。
徐若麟问了声,知道小厨房里先前预备着熬了红枣燕窝粥,让送了一碗来。等下人都出去了,看了眼闭目躺在枕上的初念,拿了刚在温水里绞过的帕子,俯身过去替她擦着脸和脖颈,低声道:“娇娇,我知道你怀孩子辛苦——这也是我的不好。只是孩子他既然已经来了,咱们就要好好待他。以后,不要再说刚才那种话了,好不好?”
他说话的声音,听起来甚至带了些恳求的意味。
她终于睁开了眼,仍那样软软地躺着,看着他的目光里,先前的那丝不满却丝毫没有减少。
他扶她坐了起来,往她腰后塞了个靠枕,去端了那碗粥来,试了下烫,舀了一勺,送到她嘴边。见她不吃,耐心地劝着:“吐了便要吃回去的。别饿着了。”
初念冷冷道:“我吃不下。”
徐若麟只好放下手中的碗。
“好吧……”他摸了摸自己的鼻侧,“我知道我此刻在你跟前如同招烦。但还是先要把阿令的事跟你解释下。皇后的信,你方才也看了。阿令说她已非处子身,又暗指和她有关系的人是我。但是娇娇,我要是说,她在撒谎。那个男人根本就不是我,你信我,还是信她?”
他说完,见她仍是绷着脸面无表情,苦笑着摇了下头,随即又道,“我还是先把我和她的渊源跟你说下吧。”
“阿令比我小七岁。我在七岁那年被接到这里时,她刚出生。后来见到她时,我十七岁,她十岁。那一次,是因为我回去探望我母亲。”
“说起我的母亲……”徐若麟迟疑了下,终于还是接着道,“你应也听说过,这个府里的人,人人都认为是我外祖当年主动将她献给我父亲以求部族得到大军庇护的,为此,小时候我在这府里,明里暗里不知道遭了多少的鄙夷和白眼。但是事实并不是这样的。我母亲名叫胡灵耶,在当地土语里的意思,就是仙女。你可以想象她有多美。我父亲当时还很年轻,并未成家,有次带兵路过我外祖的辖地时,无意遇到了她,惊为天人,向我外祖索要。当时我外祖势单力薄,部族正遭受临近几个土司的威胁,本就疲于应付了,自然不敢再得罪这个奉了皇命肃边的天朝将军,无奈只好将她送了出去。我父亲在西南一带,陆续停驻了将近十年,期间他回京娶了如今的太太,我母亲也生了我。她就这样没名没分地跟了我父亲这么多年,直到他在我七岁那年,被召回归京。”
初念从前确实从徐邦达那里听说过几句关于徐若麟母亲的事。确实如他此刻讲的那样,说是老土司为讨好徐耀祖,主动进献女儿的。但听徐若麟自己讲这种陈年旧事,却还是第一次,渐渐被吸引了注意力。想发问,却又忍住了。
徐若麟看她一眼,“你一定想问,为什么后来我父亲只带了我回京,却没带她一道?我告诉你,那是因为我母亲自己不愿。当初他强行占了她,却迫于徐家长辈,也就是我祖父的压力,因她胡女的身份始终没有娶她,甚至在我出生的那一年,他还奉命回了趟京成了亲。你可以想象她的心情,她怎么可能愿意跟着他万里迢迢地回京去做妾?我姓徐,他要接走我,她无力阻拦,但为了摆脱他的纠缠,她趁他不在时,假借病死,最后入了山中的一间庙宇出了家。”
初念惊讶不已,吃吃地道:“你说什么?你母亲她……她还在人世?”
徐若麟嗯了一声,神色凝重,“是的。她还在人世。这事,就只有我和我外祖知道。但是,就算我母亲仍活着,这也丝毫不能减轻我父亲对她犯下的罪过。”
他的脸色渐渐阴沉下来,声音也带了丝僵硬,“娇娇你知道吗,我母亲不但长得美,性子也和你一样,温柔和善。在我的眼中,这世上再没有比她更好的人了。她应当得到善待。倘若不是我父亲负心的缘故,她何至于一生不幸,最后要过着青灯伴古佛的日子?先前我将我父亲送往云南避祸时,我听说他想去拜祭我母亲的坟墓,数次央求我外祖。我外祖最后便亲自带他去了当年树起的那座衣冠冢前,在坟前痛斥了他一番……”
他的唇角浮上了一丝略带讥嘲的笑,耸了下眉头,“自然了,倘若没有他,也就没有我。这大概便是我唯一需要对他感恩的一点了。”
初念慢慢低头下去,还在为自己听到的这关于公公和正版婆婆的陈年纠葛而震惊的时候,徐若麟长长吁了口气,接着又道,“我扯得有些远了。还是说回来吧。就是那一回,我十七岁,从燕京回云南去探望我母亲的时候,我见到了阿令。她当时才十岁,性子活泼,很会缠人,也很可爱。因为我母亲曾叮嘱过我要关照她的缘故,所以我对她很好……”
他停了下来,微微皱眉,似乎在考虑接下来的说辞,神情略微带了些尴尬。
“我与那人青梅竹马。十岁时,我便对他说,往后我定要嫁给他的……”
初年见他停了下来,忽然想起那天阿令说过的那句话,尖锐地盯了他一眼。
徐若麟看出她的不满,急忙摆摆手,意思是叫她别误会,接着又飞快道:“不想她有一天竟跟我说,她往后要嫁给我。我以为只是小孩子玩笑,便也没在意,只对她说,我在金陵已经有了婚约……”
“啰啰嗦嗦的。谁要听你说这些不着边的!”初念冷冷打断了他,“就只这么点破事?倘就这样,你也不至于怕她怕得连家门都不让她进吧?”
94第九十三回
“没错,”徐若麟点了下头,“确实还有后续。两年后我娶了果儿的母亲,次年她便不幸亡故。在我二十三岁时,那时候我还不认识你,正逢我外祖的六十大寿,我再次去了云南。当时阿令十六岁,早几年前,便被剌惕部的巫女择为圣女,服侍在神庙。当日她从神庙赶了回来,舞剑为我外祖献寿。寿宴中时,她过来向我敬了杯酒,我无半点防备,自然喝了下去。寿宴过后,我回房歇息,已是深夜。睡得朦胧之时,听到有人呼唤我的名字,又在我耳边不停地说,她便是我的妻子。我醒了睁开眼,竟真见到了果儿的母亲。她就在我身边朝我笑。娇娇你也知道,男人孤身久了,难免会有冲动。我以为我是在梦中,便抱住了她……”
初念眼睛越睁越大,气都透不出来了。
徐若麟伸手过来,握住她的手,安抚般地轻轻捏了下,这才继续道,“正这时,当头一盆冷水浇了下来,我彻底清醒了过来,这才发现我身侧的那个人,竟是阿令。她在哭。而闯进来弄醒我的,便是我的外祖。”
徐若麟眉头皱了起来,仿佛在回忆当时情景。
“一开始,我以为是自己酒后乱性,羞愧不已。外祖送走阿令后,我去向他乞罪。这才知道,原来阿令在酒中对我下了药。”
“这是当地巫人才有的一种药。我后来特意研究过,应该是龙爪花的某个异种。这种花的汁液,有很强的凝神功效。但是在提取液中混入其它药物,却又能让人意识模糊精神恍惚,配合某种秘术的话,甚至还能操控服过药的人,让他随施药者的意念行事。阿令时常在巫女身边,知道这种秘术,偷了药下在酒中让我喝下。然后在我耳边不断重复她是我妻子的话,我竟着了道……那么多年过去了,我又经历过这么多的人和事。她向我敬酒的时候,我当时又如何会防备一个十岁时随口说了那样一句话的阿令?”
“然后呢?”初念仍是面无表情地问道。
徐若麟叹了口气,“这种药十分珍稀,且因了它的特殊功效,不被允许随意使用。巫女发现少了,便想到了阿令,当即报告了我外祖。我外祖这才找了过来。所幸还算及时,并未铸成大错。阿令是服侍在神庙的圣女,出了这样的事,外祖雷霆大怒,又不好声张出去,当时便将她送走,我次日便也离去了。”
“经过就是这样,我没骗你半句。”他看向了初念,诚恳地道,“娇娇你想,阿令从前胆大妄为到了这样的地步,又在巫女身边留过多年,如今就算她向我道歉认错了,我也不可能放心地把她弄到家里来让你和她朝夕相对。我没和你说实话,一来,是我自负太过,再次相信了阿令。二来……”
他踌躇了下,终于还是道,“二来,这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我怕你知道后,若是不信我,我反而说不清楚了,所以才决意瞒你的。本来我想着,只要阿令这个月底被册封入了宫,那便一切顺利,什么事都没有了。没想到阿令竟又闹出这样的事……”
“那她怎么不是处子身了?”她忽然问道。
徐若麟神情有些无奈,“娇娇,当时我虽被药物所迷,把她看成了我的妻子,但有没做过那事,自己还是清楚的。倘若真做过,就算我不肯娶她,我外祖又怎么可能轻易地放过我?至于皇后说她确实破身了,这我便真的不清楚了。世上会做那种事的男人,并不止我一个。我方才对你说的,真的都是实话。阿令在皇后面前胡说八道而已。你一定要信我!”
徐若麟说完,见初念慢慢低头下去,不发一语,便顺势卧到了她大腿上,把脸埋在了她小腹一侧,闭上眼亲昵地蹭了好几下,这才睁眼,仰头望着她慢慢道,“娇娇,你方才说你不想要这个孩子,你知道我听了后是什么感觉吗?你是生我的气,这才随口说说的,是不是?以后我若再做错了事惹恼你,你对我如何都行,但一定不要再说这样的话,更不要有这样的念头。好不好?”
初念与他四目相对,半晌,终于道,“我实话你跟你吧,你的话我都信。皇后娘娘在信里没问你半句真假,想来她也知道阿令是在说谎。以你如今在朝中的身份,倘若你真与她有过关系,阿令便绝不可能出现在金陵了。但是我还是不痛快。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现在脑子里很乱,想一个人安静下。我知道你本来就忙,如今又出了阿令这样的事……你自管去忙好了,不必一直这么守着我。关于孩子,是我不好。方才不该说那些话的。以后不会了,我向你保证。”
她的回应,大约与徐若麟期待的相差甚远。徐若麟目光微微黯然,怔怔望她片刻,终于笑了下,点点头,起身道:“只要你信我便好。”他回头看了眼桌上,“你要吃点东西下去的。方才说了这么久,粥都凉了。我让人换一碗来。”
下人很快新送来了一碗。徐若麟要喂她,被初念拒了。在他目光注视之下,自己一口口吃了。等她重新躺下去后,徐若麟替她盖好被,低声道,“那我晚上尽早回来陪你。”
初念点了下头。
~~
数日后,宫中便传出了消息。在对数名已圈定的后妃人选进行最后一次身检时,云南来的连城公主竟被查出身患隐疾,不合留于后宫。皇后禀向赵琚禀了,立刻便命人将她送回云南。
后宫事都由萧荣一手操办的。赵琚自然知道云南来的玉观音,还向萧荣问起过。比起少一个后宫女人,他现在更关心的,还是云南那边的局势。孟州的顾天雄一直也是他的一枚心头之刺,不彻底拔除,西南便如同一直埋着一个暗雷。
赵琚心里清楚,他与自己的最大敌人北宂,迟早会有一场大战。倘若西南顾氏不除,一旦与北宂爆发了战事,那时顾氏再趁机作乱的话,自己便首尾难顾。早下手才是王道。为此,他早暗中授意现任云总督刘睿效仿他的前任李若松,再次以税赋为由逼迫顾天雄,又翻出陈年旧账,下旨令顾天雄送长子再次入京。顾天雄自然不遵,以长子生病为由拖延。此举果然奏效。年初时,赵琚得到刘睿密报,说顾天雄恚怒,暗中正与福王的残余势力联络,正在准备起事。
一切都在赵琚的料想之中。他也做好了孟州平乱的准备。所以连城公主此刻进京的意义,对于他来说,与其是后宫多个女人,不如说是在云南稳固同盟的一个象征。现在忽然听闻这样的事,难免失望。萧荣便建议,连城既来了京城,不好叫她空手而归,不妨由她认为义女,封“安西公主”之号,赐重金厚帛。如此虽联姻不成,但意义也算相当。
赵琚自然知道徐若麟与庆州剌惕部的关系,特意召了他询问。徐若麟向他保证了外祖泰布答土司效忠朝廷的心意后,赵琚终于放心,下令照办。
两日后,十二位新晋妃嫔按品级,各得金册封号,入了后宫,分居在坤宁左右的侧宫之中。而阿令则载着封赏,出了南城门,踏上了回云南的官道。
徐若麟对于自己的这个表妹,现在完全不敢掉以轻心。为了确保不会再出意外,他请了命,亲自送车出城百里外,然后命常大荣领护,送她到云南。
徐若麟虽没明说,但常大荣从他语气也判断得出,这一趟差事,与其说是“护送”,倒不如说“押送”来得更妥帖些。车里的那位云南公主,他远远也打过个照面。看起来不过是十六七岁样的娇滴滴的小姑娘。对于自己上司这种如临大敌般的郑重态度,他虽觉得不解,但自然遵照。
~~
送走了阿令后,徐若麟当晚回家,听说初念白日里又吐了好几回。此刻整个人恹恹地躺在床上,气色瞧着很差。因时辰也晚了,自己收拾妥当后上床躺她外头,逗她说话,她懒洋洋地不大应。
自从出了阿令的事后,徐若麟在她跟前便底气不足了。加上怜惜她怀孕后的苦楚,更是小心翼翼看她眼色行事。此刻想引她高兴,便把阿令今日出京的事跟她提了下。不想她听后,睁开了眼,用一种看傻瓜似的目光看着他。
徐若麟被她看得不明就里,“怎么了?”
初念忽然问他:“你以前有过多少女人?”
徐若麟不知道她为什么忽然问这个。但立刻应道,“除了果儿母亲,就只剩你了。”
初念微微扯了下嘴角,“没想到,你竟也是个正人君子。”
徐若麟听她语带嘲讽,显然是暗指自己当初对她的不择手段,任他脸皮再厚,此刻脸也微微一热,忍不住极力剖白自己,“正人君子我不敢当。但说到女人,除了她和你之外,我确实再没旁人了。我这么说,你可能不信……”
初念点头,打断他的话,“我信。要不然你也不会错爱了我,更不会被阿令在背后捅了一刀。说起来,你虽然也算聪明人,但对女人应该还是不大了解。我告诉你吧,倘若我是阿令,既然先前已经不顾一切地在皇后跟前把你拉下了水,我就绝不会这么轻易地被送回云南。若就这样回去了,那先前做的那些,又有什么意义?”
徐若麟一怔。
白天他亲自送阿令出城,原本以为她会闹腾一番的,也做好了应付的准备。没想到她根本就没试图靠近他。只不过在登上马车的时候,最后回头看了他一眼,朝他微微笑了下而已。仿佛这不过就是一次普通的送别。
阿令的平静,让本来如临大敌的徐若麟终于松了口气,但心底里,却也无法完全放心。这也是为什么他要郑重叮嘱常大荣的原因。现在被初念这样一说,他犹豫了下,皱眉道,“应该……不会吧。她明知道我对她的态度……”
“徐若麟我问你,倘若阿令又回来了,你会对她痛下杀手吗?”她忽然问道。
徐若麟应不出来了。
初念叹了口气,“我替你回答吧。即便她再捅你一刀,你也不会对她下杀手。倘若有人要对她不利,你反而会去保护她。你唯一会做的,就是把她送走。所以,她怕什么?”
徐若麟立刻道:“娇娇你放心。我已经叮嘱过常大荣,他不会让她半路折回的。”
初念看他一眼,淡淡道,“算了,我只是随便说说而已。我知道你也不愿她回的。我这里倒没什么。倘若阿令的胡说八道传到御前,你恐怕便有麻烦了。但愿是我多心。不早了,咱们睡吧。”说罢闭上眼睛,翻了个身朝里。
徐若麟凝望她背影片刻,伸手过去,轻轻搭在她仍宛若细柳的腰肢上,低声唤她名字,声音里带了丝恳求般的味道,“娇娇,转过来吧?要不然我睡不着……”
初念没睁眼,也没动,只任由他将自己翻转过来,贴靠到了他的胸膛一侧。他像往常习惯的那样抱住她,轻轻亲了下她额头,然后贴到她耳边道:“只要你能和我同心。外头的事,再麻烦我也不惧。”
95第九十四回
过了年,太子十七,婚姻便提上了日程。按照先前礼部拟定,待皇帝后宫册封完毕后,便着手太子的婚姻之事。
赵琚此次大收后宫,嫔妃多出身普通士绅人家。也没有哪个朝臣谋算着要将自家女儿送上去。但对于接下来的太子妃人选,朝中一些家族中有适龄对象的人家难免便有些意动。从先前历代太子妃的人选来看,她们中虽有出身普通士绅人家的,但也不乏出自名门重臣之家的。从去年底开始,大理寺狄家、鸿胪寺卢家、越国公、开国公,甚至廖家,纷纷都各显神通,或明或暗地频频出入宫中,举荐本家的人选。连同年底前萧荣特意预先拣出来留着备选的几户来自京外的人家,此刻她的案头前,已经陈列了不下十份的卷宗。
太子妃的人选,虽是皇帝一家之事,但也不啻于国事,要权衡利弊。但话说回来,毕竟是要和自己儿子共渡一生的人。作为母亲,萧荣自然也希望自己与赵琚最后择定的太子妃能让儿子满意。所以在与赵琚最后商议决定人选前,这日,她先把赵无恙传了来,屏退人后,将十来份卷宗一一摊开,指着上头的画像和配字,对着他道:“你自己看看,有没有中意的?”
赵无恙照了萧荣的吩咐,到了桌案之后,从第一份卷宗一直看到最后一份,始终没有发话。
萧荣一直留意儿子,从头到尾,并未见他露出过什么特别表情,笑着摇了下头,“有看中的吗?倘若喜欢谁,跟我说无妨。只要可以,我会尽量在你父皇面前转圜。”
赵无恙仍是沉默。萧荣终于觉到自己儿子的异样,便问道:“你怎么了?有心事?”
赵无恙忽然抬头,问她:“母后,前些天你怎的忽然染恙?身子可好全了?”
萧荣笑了下,道:“咱们都是俗人。五谷杂粮养大的,难免会有灾病。太医调理了几日,早养了回来。”
赵无恙凝视着她,慢慢道,“是。都是吃五谷杂粮的,难免也有七情六欲。母后,你心里,其实对父皇还是很在意的,是吧?既然这样,为什么还要替他弄这么多妃嫔入宫?”
萧荣有些意外。看了眼他,皱眉道:“你怎的忽然问这种事?你父皇是皇帝,充盈后宫,也是我当尽之责。何来为什么?况且他也不是耽溺女色之人,索性一次把人弄齐,省得下回还要折腾……”
赵无恙笑了下。
“是。他不耽溺女色,他还情深意重,对春和宫里的人更是这样。母后,你以为我不知道?元宵夜时,你与父皇一道登上皇城墙与民同乐。后来你回宫,迟迟未落宫门,是因为他对你要到你这里是吧?可是他迟迟没来。父皇他去了哪里?他是去了春和宫。因为他在半道上遇到了二弟。他哭得很伤心,说他母妃病得厉害,就快死了,因为她不想活了。他很害怕,他求父皇去看一眼她,让她吃药。因为他不想失去他的母妃。然后他就跟着二弟去了。我猜她一定在父皇面前哀哭认错。然后父皇很晚才出了春和宫。他终于去你那里的时候,一定对你说是忽然收到紧急奏章,这才耽误了的,是吧?再然后隔天,他瞒着你偷偷又去了趟春和宫。其实你都知道,可你却装作不知道,不但不阻止,自己反而病倒了。母后,你为什么生病?我问过太医,他说你肝郁气滞。所以你心里其实还是在意的,是吧?既然这样,你为什么还装大度?甚至主动把父皇往别的女人那里推?你就不能学学那些女人,用手段抓住他不放吗?”
“住口!你越大,言语反倒越荒诞了!”萧荣脸色很是难看,压低声斥道,“我和你父皇的事,我自己心里有数,无需你胡言乱语!”
赵无恙目光里渐渐浮出一丝悲哀之色。他低声道:“或许我是在胡言乱语。他疼惜我的二弟,待我寡淡。我数次被人行刺,他不过不了了之。我对此也并无怨言。因我自小就与他不亲。可是母后,我只是为你不值。你过得……太辛苦了……”
萧荣凝视着自己的儿子,面上渐渐浮出一丝温柔的笑。
“无恙,下面的话,我只对你说一遍,以后,再不会说了。”
“你方才说得对,但也不对。我对你父皇,确实还有情份在。毕竟夫妻多年,在我看来,他并没有对我做过彻底绝情的事……”见他似要反驳,她朝他点头,示意他不必开口,接着又道,“我知道你为柔妃一事,为我不值。只是儿子,我告诉你,他瞒着我再去见柔妃,我说完全不在意,自然是假话。但也不至于难过到你想象中的地步。这其实并不是什么负心。他也没对不起我。我知道他。当初柔妃犯事,我留下她之后,就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的。你二弟就是柔妃能够拴住他的一根线。当时之所以没借机彻底除去她,一来,是我不想多造杀孽,二来……为了你的缘故。”
“我?”
赵无恙一怔。
“是。为了你。”
萧荣慢慢到了他身边,微微仰头看着自己的儿子,叹了口气,“我不便多说。我也仍在等消息。有一天你便会知道的。譬如一个钓鱼之局,她便是其中的饵,断不可少。”
赵无恙面上略现迷茫之色。半晌,想了下,微微吁出口气道,“母后既然这样说了,儿子便放心了。儿子只愿你能顾好自己身子,千万莫再病倒。”
萧荣笑得颇是欣慰。点点头,目光旁落,再次扫过那些卷宗,提醒道:“无恙,这些人了,你真没有稍喜欢的吗?”
赵无恙听到她再次提自己的大婚之事,压下心中的那丝不情愿,道:“能再推延几年吗?我……如今还不想娶亲。”
他自己说完这话,也觉得断不可能。果然,萧荣道:“大婚可以到你十八岁。你父皇当年也是这年纪大婚的。只是太子妃人选,如今一定要定下来的,不能再推。”
赵无恙脑海里飞快掠过他自少年时便一直牵系的那个身影,心中掠过一丝自责,忙将那身影压了下去。再次看向桌案上的一幅幅画像,忽然又想起了另个人,顿时如释重负,脱口道:“母后,倘若非要定一个下来,那就定山东芷城苏郡伯府上的那位县君,可否?”
“世独?”
萧荣没料到他居然会提她。
“是。”赵无恙说,“倘若父皇母后都答应,那就她吧。”
萧荣端详儿子片刻,沉吟了下,终于道,“无恙,苏姑娘在我看来,并非太子妃的最佳之选。但你若真中意她,我便当替儿子娶媳妇——好在也不是立刻成亲,尚有一年之久。若你父皇也应下,趁这一年里,教导她当知之事,想来也是可取的。”
赵无恙面上并没露出多少笑意,只是恭敬地道:“多谢母后。”
~~
毕竟是怀了身孕,精力不济。昨夜夫妻二人帐中一番叙话后,初念起先虽也毫无睡意,但那样静静卧于他怀里,闭上眼后,没多久便也睡了过去。
身侧的妻已经睡去。徐若麟听着她平细的呼吸之声,却始终难以入眠。
她说的那些话,他先前其实并非完全没有想过。但老实说,他确实是存了丝侥幸的念头,希望阿令能知难而退。对于阿令,或许正如初念说得那样,他对她的容忍度相当地大。不仅仅因为她是他母家的亲人,或许潜意识里,还因为他始终对度过自己童年时代的那个地方怀有一种特殊的感情。而阿令,她就来自那个地方。
但是现在,他忽然开始感到不确定,甚至不安了。因为他对阿令的容忍,似乎已经开始影响到前段时间他好不容易才与自己妻子建立起来的那种亲密和昵爱。
现在,他觉得妻子仿佛已经原谅了自己,因为她显得很大度。可是他又有一种感觉,即便她已经原谅了,他们之间曾经有过的那种感觉却已经荡然无存了。妻子就睡在他身边,但他却感觉她离自己很远。他甚至有些不敢像从前那样性随所致地去与她亲近,博求她一笑。
再强硬的汉子,心底里也有一块柔软田地。他的心情在黑暗里有些低落。这一夜几乎没怎么深睡过。到了次日的日光之下时,他自然又恢复了平日精神奕奕的模样,仿佛永远不知疲倦。
但是运气却真的没站他这一边。被初念说中了,阿令竟然真的回来了。
常大荣站在他跟前,一脸无奈地向他解释折回的原因。
“大人,昨夜起她便发起高烧。到了今早,人已经迷糊了过去,水米不进。路上驿站简陋,又无良医,下官怕她万一有个闪失,不好交待,只好擅作主张将她连夜送回城中。”
徐若麟眉头紧皱,“人在哪里?”
“先前她住过的那家驿站。已经请了郎中替她看过。只是下官出来前,她还没醒,瞧着也没好多少。”
徐若麟沉吟道:“我请于院使过去看看。”
96第九十五回
几天之后,等赵琚下朝回御书房,萧荣便找了过去,与他商议太子妃人选的事。
赵琚显然对朝臣家报上的那几位人选没什么兴趣,只指着剩下那几个,道:“这几家的瞧着不错。”
萧荣笑了下,“我的意思与万岁差不多,原本也想圈定这几家中的一位,只是后来忽然又想到了个人选,便想与万岁商议下。”
“谁家的?”
“山东芷城苏家的那位女儿。”
赵琚哦了一声,终于想了起来。“便是那位曾救过无恙的苏家女儿?”
“是,”萧荣道,“苏家祖上是开国功臣,传至如今,家族中虽无人再在朝为官,但在当地名望颇盛。苏家小姐您也见过,与无恙正是年貌相当,所以我便有此念头。万岁以为如何?”
赵琚犹豫了下,“朕记得她一直以男装示人……”
萧荣道:“我觉着这倒无妨。如今也不过是定下太子妃人选而已,离大婚还早。有宫中的女官在旁教导,仪容举止之事,倒不必过虑?”
赵琚沉吟。
苏家无人在朝为官,往后便不会有积势之患。苏家有祖望,定他家的女儿为太子妃,也不至于太过削了狄、卢、越国公等几户的脸面,倒正合赵琚的心意。况且,又是萧荣提出来的……
“便依你所言,定苏家女儿便是。”
赵琚很快便痛快地点头。
正事说完,帝后又说了几句闲话后,萧荣道:“万岁,有件事不知道您晓得没?泰布答土司外孙女,便是被我认为义女的那位连城公主,数日前在路上时,忽然病重不省人事,只好送回来,如今被接入魏国公府养病。只能等病情起色了再动身。”
赵琚难掩惊讶,“竟有这样的事?”
“正是。因她身份有些特殊,故臣妾特意禀告万岁一声。”
赵琚点头,“朕晓得了。可惜了。不过,那女子既是子翔的表妹,与徐家便是亲眷。如此也是应该的。”
萧荣想到个中隐情,也只能暗叹口气。
数日之前,阿令因突然病重被送回驿馆后,徐若麟请太医去诊治,一时也难见功效。次日,国公府夫人廖氏不知怎的竟得知消息,以亲眷关系为由,将她接了去。
这个阿令,从她第一次在自己面前说出那一番话开始,她便毫无遮掩地表达了她对徐若麟的想法。无论从哪方面来讲,这都不是她所希望的。所以她立刻决定将她送走。没想到兜转了一圈,最后她还是回了,而且,因了廖氏忽然横插一杠的缘故,她去了徐家。徐若麟就算再不愿,在阿令病好之前,他也是绝对没理由强行将她送走的。
萧荣可以想象徐家多出这样一个人后的情景。就算掀不出大波澜,暗处幽流必定是少不了的。她其实也看得出来,徐若麟和初念这一对儿,表面看着如神仙眷侣,但是因了当初结合时的特殊情况,他们之间其实还远远没做到彼此交心的地步。
世上的夫妻,其实又有几对能真正交心,把自己的一切都完完全全地与对方分享,携手到老?
萧荣看了眼自己的丈夫,微微叹息一声。
她这一辈子,是没这样的福分了。但愿他们可以。
萧荣略微怔忪间,赵琚忽然关切地问道:“年前正月里事多,宫中的,祭庙的,都挤到一块儿,竟把你累倒了。你身子可好全了?”
萧荣笑道:“早好了。多谢万岁挂念。”
后宫新进了人,有几个已经侍寝,赵琚夜夜做新郎。这倒罢了,元宵那会儿,他瞒着她去探望柔妃,过后不久她便生病,他心里始终略微有些心虚。此刻见她神色如常,似乎并不知晓自己去看过柔妃,这才微微吁了口气。夫妻相对,一时竟再也无话。
~~
萧荣料想的并没错。魏国公府里,这几天因了阿令的到来,气氛也变得有些异样了。廖氏在徐若麟闻讯赶回去时,当着初念的面,特意对他解释了一番。她说,“若麟,你这表妹,孤身千里迢迢入京,本就可怜,又得了这样一场病……好歹也算咱们家的亲戚。这样将她安置在外头,被人知道的话,岂不是说咱们刻薄无情?我正好听说了此事,便自作主张将她接了过来。”
“不止老太太点了头,便是你爹知道了,想必也会赞成的。”
最后她加了这么一句。
当时廖氏走后,徐若麟看向初念,也只能勉强笑着说,“你别多想。等她一好,我便叫人送她回去。”
初念笑得倒很自然,“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她病成这样,不过是在家里住些天养病而已,难道我会为了这个找你晦气?”
徐若麟当时无话可接,只能苦笑。
接下来的那段日子,徐若麟才真正知道了什么是夹在中间的感觉。
阿令的病来得莫名其妙。
因为当年曾被龙爪花所迷,徐若麟后来对剌惕当地由巫女掌握的各种神秘毒药也做过一些了解。他并不相信阿令会病得如此凑巧。而且,于院使当日也曾对他说过,阿令的病症,看着仿似是因受寒高烧引起的,但探她脉息,却又与寻常这种病症该有的略有不同。到底所谓何故,他一时也难以定断。所以他更相信,这是阿令为了留下,所以对自己下了某种他还不知道的药而已。
但是,即便他的猜测是真,他也无法让阿令离开。因为她病了,这是千真万确的。而且自入了府,病情便一直没怎么好转。时好时坏,不过数日下来,整个人便瘦了一圈。
即便他再想讨妻子欢心,他也实在无法在这样的情况下便强行送她离去。况且,还有个廖氏夹在其中。
廖氏原本对徐若麟母家那边的人和事非常排斥厌恶,但是如今却一反常态,就算她儿子徐邦瑞和女儿青莺在婚事上头给她带来的烦恼还在继续,这也丝毫不能影响她对阿令的照顾。嘘寒问暖,比照看自己的亲女儿还要周到。
她让她安心住下来,说只要她愿意,爱住多久住多久。这件事,她还是能做主的。
很快,国公府暗地里便开始有传言了,说这个云南来的表妹仿佛和大爷从前有过纠葛。此次之所以没被纳入后宫,好像也和这事脱不了干系。如今她留下来,那是想大爷还她当年情债来着。只可怜了大奶奶,刚知道怀了身孕,就遇到了这样的事……
廖氏不失时机抓到几个嘴碎的丫头,狠狠责罚了一通,流言才算消了下去。背地里,她和沈婆子却笑得非常由衷——多少年了,她好像还没这么快活过。
“妈妈,你不晓得我心里多痛快……我巴不得阿令一辈子都留在咱们家不要走。她可真是个聪明的好姑娘,我自个儿的女儿都没她来得贴心……”
“是啊太太,”沈婆子道,“就算送不进那个院儿,光这样放着她,也能让那院里的那一对儿够喝一壶了。就是要让他们恶心,让他们心上扎根刺!”
~~
徐若麟看出了初念的不快活。她没生病,却也随了阿令一样,整个人也瘦了下去,眼睛更大,下巴更尖。晚上摸她腰身的时候,徐若麟觉得自己几乎都能把她人从中折成两段了。
她还怀着孩子,本来不该这样的。更叫他心里不安的是,每次他为此向她解释,劝她宽心,甚至赔罪的时候,她总是很轻松地笑着说,她真的没事,等过了这段孕吐期,她就肯定能胖起来了,这是宋氏对她说的。
除了这样的对话,他们之间,现在好像已经没有别的话题了。或者说,她已经没有别的话想对他说了。倘若他不主动开口,她绝不会试着开口跟他说一句话——于是徐若麟也终于觉得自己对着她时,无话可说了,甚至开始畏惧与她相对。
他宁愿她对着自己发脾气,也好过这样大度。面对她淡然的眼神,浅浅的笑,甚至是体贴的安慰,他却只感觉到了她的疏远和……疲乏。
他想她大约不想见到他。
他不再像从前那样,每天都等着回去,因为那时候,他觉得她在等自己回去。而现在他少了这样的期待。他回去得越来越晚,甚至故意拖到半夜才回。因为那时候她已经入睡,他便不用再去面对她的眼睛,为接下来该对她说什么而犹豫。甚至有一次,夜深人静的时候,他的脑海里还会模模糊糊地掠过这样一个念头,这一辈子,他不顾她的意愿强行娶了她,是不是真的做错了?不得不承认,倘若当初她如愿嫁给了王默凤,现在她一定会过得很好,至少,比嫁给他要好。
这个念头让他觉得很可怕,他不愿意去想。但是那一夜,他却真的彻夜未眠,睁着眼一直到天亮。
~~
这一晚,他回去时,已经是亥时末。
因为怀孕的缘故,最近她不但消瘦,而且很嗜睡。往常这时候,她一般都已经入眠了。这晚他回去,怕吵醒了她,蹑手蹑脚地上床时,她却忽然睁开了眼,对他说道:“今天果儿陪我去看鱼时,阿令正也在湖心亭。她精神瞧着还是很差。却对我说,她是特意在那里等我的。因为你不准她靠近嘉木院。她对我说,她曾在神庙里发下暗誓,这一辈子非你不嫁,现在她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回去的。她还说,皇后是知道了她非处子之身,这才送她出宫的。但皇帝却还不知道你和她的关系。倘若有朝一日连皇帝也知道了,你便难逃干系。她不想这样。所以她求我,让我劝劝你,不要再执意想着送她回去。”
“她最后说,只要你不赶她走,哪怕让她就像现在这样一直留在你身边,她也是乐意的。”
她说完,便再次闭上眼睛,仿佛睡着了一样。
徐若麟凝视着她。
早几天前,他便已经做了一个决定。他派了人,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赶往云南,秘密替他送一封信给云总督刘睿。
他知道,他的做法是正确的。
~~
一个月后,已是建初元年的二月底了。御书房里,退朝回来的皇帝赵琚脸色极其难看,眉头紧锁。
勤政二字,赵琚当之无愧。即便他的后宫新纳了妃嫔,其中有几位,他也颇喜欢。但今日案头的奏章只要未毕,他便绝不会留到明天。但是现在,他几乎没心思想别的,一直在等新的战报。
西南战报如雪片般频频而至,而他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
大半个月前,一直隐忍不发的云南顾天雄,其麾下两员得力干将张高、乔信,因遭云总督刘睿的离间,原本就相互仇视的二人起了冲突,乔信认为顾天雄偏袒对方,遂怒而投向刘睿,揭发了顾天雄暗中联络福王残部准备起事的诸多证据。刘睿立刻发军攻打孟州,顾天雄被迫应战。
消息火速被递到京中时,当时的赵琚极是兴奋,特意下旨,褒奖了刘睿一番。因为他的离间之计,终于“成功地”逼迫老狐狸顾天雄起事了。
顾氏不除,西南便始终如附一疮疖,金陵难安。迟早会有一战。只不过比预想得要提前了些而已。
满朝文武清楚这一点。所以对这一场战事,也都持支持的态度。当时几乎每一个人,包括赵琚,对接下来的战况都是信心满满。在赵琚看来,云总督刘睿早得他密令厉兵秣马,加上朝廷新增援的数万大军,即便顾天雄有福王残部的支持,拿下区区一个孟州也并非难事。他甚至做好了速战速决的打算。
但是战况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顾天雄非但没有迅速被打败,反而凭借当地地形,连连重挫朝廷军队,攻占下了数座城池,刘睿本人也在一场大战中受伤,差点当了俘虏,逃脱后便率残部撤回首府紧闭城门。此战朝廷一方损员过半。刘睿一边向朝廷乞罪,一边请求再派增援。
消息传至金陵时,满朝哗然。当初人人都信心满满,做好速战速决的准备,调兵将、遣粮草之事自然就顺利。现在战况有变,自然开始争辩了,纷纷埋怨刘睿的轻敌。户部尚书司彰化也谨慎地上言,说按计划留存部分银两应对北宂后,再除去拨给各省上报的赈灾、修河等款项后,户部实际可供调拨的银两所剩无几了。西南战事若再拖下去,必定捉襟见肘。
退朝之后,此刻的赵琚仍满腹窝火。后悔自己不该轻信刘睿,以致于陷入这样被动的局面。
箭既已上弦,便没有撤回的可能。对于这个仗,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继续打下去。而且,只能赢,不能输,还要速战速决。否则,若是因了西南之患而给虎视眈眈的北宂以可趁之机的话,那这一回,他先前的所有盘算不但全都落空,而且后患无穷。
他背着手,在书房里来回走了几圈后,渐渐下了决定。正要叫人去召,崔鹤进来了,报说都督徐若麟求见。
赵琚想召的人,也正是他。忙传见。见过君臣之礼后,赵琚直接问道:
“子翔,今日朝会,诸爱卿纷纷各抒己见,唯独你一直没有发话。朕正想召你来商议此事。关于西南之事,你有何见解?”
徐若麟道:“万岁,臣求见,为的就是此事。臣愿毛遂自荐,去云南平定顾氏。臣可下军令状,一个月内若不平定孟州,臣甘领刑罚。”
云南算是徐若麟的半个老家,他的母系一族就在那里。赵琚无论派谁过去取代刘睿,都不会有徐若麟这种先天的优势。况且他向来能征善战。武将之中,倘若非要赵琚说出一个他能完全放心的人,也就非他莫属了。
“好!朕知道你向来能用!”赵琚一直紧锁的眉头终于解开,“如此朕便委派你为备西南经略,平定孟州。北上及另件朕先前委你的事,可暂缓。”
“遵命。”徐若麟立刻应了下来。
“子翔,你大约何时可以准备动身?”
赵琚知道他夫人有孕,所以问了一句。
“救急如救火,何况是军情。臣稍加准备,不日便可动身。”
“如此甚好。”
徐若麟的回复,正合赵琚的心思。想了下,又问道,“南下之前,爱卿可有什么要求?若有,尽管言明。朕自当尽力。”
徐若麟终于说道:“万岁,确实还有一事。我那个表妹连城公主如今还在我府上。她本是庆州剌惕部送来联姻的,联姻既不成,便当早日归去。实不相瞒,臣有心早将她送回,但却一直无法成行。”
“朕听皇后曾提过,说她染病?”
“正是。但万岁有所不知。我表妹的病,十分怪异。太医院诸位良医均来看过,却一直没多大起色,太医也说不出个所以然——陛下可向太医院诸位太医询问详情。臣小时,曾在云西南居留,知道当地巫风极盛,时常有借此暗害人命之事。臣便猜测,她的病是否与巫蛊有关。譬如进京之前便被居心叵测之人暗下蛊毒,如今才发作出来。但也只是猜测而已。到底如何,须得将她带回去,请族中巫女检视才知结果。”
徐若麟看了眼赵琚,见他神色凝重,继续道,“陛下当晓得,巫蛊之事,向来诡秘。莫说中蛊者,便是近旁之人被沾惹到,也极是不祥。她实在不宜久留京中。故臣想趁此机会,将她一并带回去。只是此次臣乃奉命南下平叛,并非送亲。这才向万岁禀明,盼万岁首肯。”
赵琚脸色微变。想了下,便道:“你考虑甚妥。还是将她及早送回为宜。万一在京中有个不测,你外祖那里,你也不好交待。”
“万岁所言极是。”
徐若麟恭敬道。
“如此便定了。你即刻回去准备,朕明日便发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