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第六十六回
徐若麟叫她一声,见她没理睬自己。耐着性子再叫,她还是没动。一连叫了数声,她就是立在那里纹丝不动。最后只好叹了口气,起身自己解去腰间那条镶金托云螭龙纹的玉带,脱了外头穿的猩红喜服,随手抛在一边的案几之上,然后朝她走了过去。
初念一直在盯着他。见他开始解带脱衣,便有些别扭了,整个人紧紧抵住自己身后的那个如意柜。等他笑眯眯朝自己走来,一边走,一边还开始卷身上那件中衣的衣袖,赤着的脚底便开始如被虫子密密地咬噬,眼睁睁见他到了自己身前不过数步之遥,再也忍不住了,发出声短促的尖叫,扭身便往一边飞快逃去。
徐若麟见叫不动她,只好自己过去了。快到她跟前,正要伸手过去,不想她却再次逃走,看向自己的表情里满是嫌恶,一怔过后,反倒来了劲。右手摸了下自己特意刮得干干净净的下颌,笑道:“都洞房了,你还逃?我倒要瞧瞧,你还能逃到哪里去?”呵呵笑声中,便尾随她去。
初念见他竟真来追自己了,目中似狼光闪闪,后颈顿时一阵汗毛倒竖。心中原本就对他积出的不满和今晚撩盖头时遭的那番心有余悸此刻齐齐发作了出来,一边拼命地闪逃,口中一边胡乱嚷道:“你别过来!你站住!”
徐若麟哪里还听她的。她越避,他便越被撩得心痒难耐。方才刚入洞房时,心里还想着先好生劝慰下她的。此刻却只恨不得立刻把她抓住抱在怀里疼个够才好,二话不说,发力便去追。
若是空旷之地,别说一个初念,便是十个,也早落入他手。只此刻这间新房里,拉拉杂杂的桌椅屏台摆了不少,被她绕着拼命躲闪,他还要分心去扶一把被她不小心撞到了的瓶瓶罐罐,一时竟奈何不了她。两人便如孩子般地在屋里你追我躲,几个来回后,最后被她逃到那扇紫檀大屏风侧。他往左,她便绕着往右。他往右,她便飞快往左逃。
徐若麟原本以为手到擒来,没想到她身段竟灵活得紧。追了几下,连她一片裙角也没捞到。此刻他停了下来,她便也跟着停在屏风的另头与他对峙。虽开始气喘,胸脯子也微微起伏,但盯着对面的他时,那双眼睛里的戒备和警惕却丝毫不减。
徐若麟不再追她了。忽然抬起一只手扶住自己的心口,唉哟了一声,面露痛苦之色,顺着屏风慢慢滑靠了下去。
初念不为所动,冷笑道:“你再装!以为我会上当?”等了片刻,见他没有搭腔,只蹲在屏风脚下,脸靠在上头,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借了烛火的光,见他眉头紧蹙,脸色微微苍白,瞧着不像是装的,这才有些紧张,哎了一声:“你又怎么了?”
徐若麟微微睁开眼,望着她有气没力地道:“我……后肩伤处疼,心口处也痛得厉害……”
初念知道他中剧毒醒来还没几天,如今体内余毒尚未驱尽。看他这样子,莫非是方才追赶自己时牵到了伤口,又跑岔了气,余毒攻心所致?
“过来……扶我一下……”
听到他又这样哀求自己。便是有再多的气,此时也只能先放一边了。急忙朝他过去扶了他肩膀。待他起身后,一只臂膀很是自然地搭在她肩上。她也没推开,只搀着他回到了床边,抬头道:“要不要叫人……”
她话还没说完,只觉身上一重,他整个人便如铁塔般地压了下来,一转眼,人已经被他压在了身下,两人双双倒在床榻之上,看见他那张离自己头顶不过半尺之距的脸庞上已经露出了笑容,哪里还有方才的半分痛苦之色?立刻晓得果然是被骗了。登时又气又恼,抡起拳头正要砸,两只手腕却已经被他握住。在她愤恨的呜呜声中,徐若麟口中一阵“娇娇、丫头、心肝、媳妇”地乱叫,低头下去对着她便是一通不由分说的狂吻。
他的亲吻密密地落在她的眉眼脸颊之上,最后紧紧含住她的唇,贪婪地吸吮着不放。她快要断气了,他才终于松开了她的嘴,从她身上翻身下来,任由她的拳头如雨点般落在自己胸膛之上,仰面躺于榻上,面带笑容,闭着眼睛长长叹出口气后,喃喃地道:“娇娇,我盼了许久,才终于等来你嫁我的这一天。你晓得我有多快活……”
初念刚才一被他放开,人便一骨碌坐了起来,只顾握起粉拳砸他。冷不丁听他这样说了一句,心中顿时一阵委屈,背过了身去,恨恨地道:“你只顾自己快活!何曾顾过我的死活!又一贯只会满嘴哄骗!伤口疼,心口疼,真疼死你才好!我就知道我不该信你的!”
徐若麟睁开了眼,从后抱住她纤柔腰身,将她拖着仰在了自己胸膛之上,用一边臂膀支起自己的身体,喑哑着声道:“娇娇,我方才并未骗你。后肩伤处真的疼。你是我两世的心结。如今我好不容易娶你为妻了,你却还不肯拿正眼看我一下,我心口也真的疼……”
初念被他闪烁目光看得一阵心慌气短,用力要从他胸膛挣脱开,却被他牢牢抱住——他虽气力尚未完全恢复,但应对她,还是绰绰有余。她最后被他抱着躺在了枕上,他也跟着并头躺了下去,却仍是把她抱在自己怀里,仿佛一松开,她便会跑掉似的。
“娇娇你听我说,”他凝视着她,低声道,“我奉旨归宗了,你也晓得,照咱们大楚的律例,父在,儿子是不允许分家自立门户的。我知道我是混,就这样把你给娶了。往后你在这家里过,必定不会舒心。我不敢要你谅解我。但我定会尽我所能护你周全的。我也求你往后能和我一心。你再恨我,不乐意和我过日子,咱们也已经是夫妻了,从此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一体之人。等再过些时候,你也知道的,我可能会去燕京。倘若你不怕吃苦,我无论如何也不会丢下你一人在这里的。到时候我便带你过去,可好?”
初念贝齿咬唇,盯了他片刻,终于闷闷地道:“我人笨,嘴也笨。什么话都让你说尽了,我还能说什么?只盼你……”她闭了下眼睛,极力驱赶掉先前被他掀开盖头那一刻时涌上自己心头的那种焦惶和茫然,“只盼你能记住你自己的话,我也尽量便是了。”
徐若麟目中放出惊喜的光芒,立刻笑了起来,“娇娇,我的好娇娇,我就知道你不会真的对我那么狠心……”他更加紧地抱住她,勒得她几乎透不出气。
“松……松开……我累死了,要睡觉了……”
初念已经感觉到他贴靠过来时紧紧顶住自己身子的那处耸然异物,一阵心慌,急忙用力推开他。
她还不知道这个洞房夜,自己只能干看,不能提枪上阵……
徐若麟极力压下心中已然升腾而起的那股火气,无不可惜地任由她推开自己的臂膀,眼睁睁看着她飞快翻了个身,朝里而卧,再次长长叹了口气。
他居然就这样轻轻巧巧地放过了自己……
初念背对着他闭目而卧,半晌过去,没见他有别的动作,心中不禁有些惊异。再等了片刻,身后还是静悄悄地,正要回头看个究竟的时候,后背忽然贴来了一个火热的男人胸膛,她再次被他抱住,听到他在自己耳畔低声道:“娇娇,我……”
他“我”了几声后,便没了下文,她听出了包含其中的尴尬和沮丧——这倒是稀奇了。忍不住回头睁眼,正对上他的一双眼睛。
徐若麟踌躇了下。知道是瞒不过去的。只好老老实实地交代:“太医说,我体内余毒未净,所以不能和你……”
初念这才恍然大悟。问道:“多久?”
“一个月。”徐若麟咬牙切齿地道,很快又看向她,安慰她道:“娇娇,你别往心里去。不是我不想,真的是怕对你不利……”
初念知道这时候,自己应该安慰他,表现出自己作为妻子的贤惠和体谅。可是……她真的做不到!不但做不到,反而忽然有了种解气的痛快之感。
“哦——”她拉长了声调,冲他嫣然一笑,“你放心。我不会往心里去的。你安心养伤便是。那咱们这就歇了吧。”说完扭回了脸,真的放心准备要睡了。
她表情里的那种小得意早落入徐若麟的眼中。见她说完这句不痛不痒的话,扭过脸便往里缩起了身子,瞧着是真要撇下他自顾去睡了,心里一阵不甘。
梦寐以求的新婚之夜,本是自己大逞雄风的这一刻,除了收获一肚子的欲-火焚-身,什么都不能做。甚至还遭到了新娘这显然是口是心非的幸灾乐祸……
“娇娇——”
徐若麟忽然柔声叫她。她不理。他再叫。她终于扭头过来,皱眉不快地道:“还不睡,要干嘛……”话没说完,便啊了一声,徐若麟已经俯身过去,趁她张嘴的时候,深深地吻了下去。他吻着她柔媚的唇,一只手也已经开始剥她的衣衫。
“你做……什么……”她有些慌张,几番努力之下,终于扭过了脸,躲开他的唇吻,娇喘吁吁,“你……不是不行吗?”
他顺势舔了下她送到自己口边的娇嫩耳垂,衔住轻轻咬啮了下,觉到她身子一个哆嗦,这才道:“为夫是不行。只也不能让你空度了这洞房夜……”
他的气息愈发浑浊了,手已经蛮横地扯开了她的亵衣,交替握住他梦寐中怀想过无数次的那两团柔软。他被手心传来的那种美妙触感所攫,忍不住加重了力道,蛮横地揉捏。听到她嘤咛一声,他趁机再次吻住了她,紧紧勾住她的香舌,手也改成慢捻掌心下的蓓蕾。
她仿佛被他吓到了,身子轻颤,眼神迷离娇媚,含含糊糊地说着“不要”。
她的声音柔软,合着她娇小的身子,在他怀里不清不楚地“不要”了数声,更增几分诱惑。徐若麟只觉身下庞然大物已经为她澎湃怒吼。简直恨不得把她按下去,让她此刻发出娇-吟的樱唇为自己吮去那胀痛的欲-念,但却只能生生忍住。更哪里会理睬她的抗拒,用自己的腿压住她胡乱在蹬的腿后,手便滑入了她的柔软秘处,摸索着探了进去。在她似是痛楚的轻哼声中,指已侵入。
他立刻感觉到她身子僵硬。知道她紧张。那只手仍在不疾不徐地抚弄她,头却也再次俯了下去,含住她胸前花蕾左右□。
初念还在抗拒挣扎,身子却已经被他撩拨得敏感到了极点——这个男人最清楚她的死穴,更知道该怎样挑逗她。她娇小的身子被禁锢在他健硕的怀里,在上下攻击之下微微哆嗦时,忽然觉到自己的那点蕊珠被他准确地掐住,轻轻捻揉,一阵酸麻之感陡然随他灵巧手指朝她天灵袭来,她哼了一声,张嘴便胡乱咬住了他的肩膀。
“小心肝,不要怕。放松下来。让为夫好好爱你……”
他被肩膀处传来的轻微疼痛所激,身体也是一个颤栗。在她耳畔呢喃着,改吻她的耳垂,更加努力地侍弄着她,直到她彻底酥软在自己怀里,闭着眼睛娇娇哼哼地被动接受着他带给她的如同灭顶般的快-感……最后,当她终于慢慢松开了咬住他肩膀的嘴时,他感觉到自己掌心黏滑一片。低头看着怀中的人,见她鬓发沾了汗雾,那双原本汪汪的水眸,此刻大约因了羞惭,任凭他怎么呼唤,就是紧紧地闭着不肯睁开。双颊桃红,说不出的娇艳与楚楚可怜。
这样的她,让他更想抵死地糟蹋。那把心火再次呼得燃烧,胯-下的活物也愈发狰狞起来。
“娇娇——我晓得你心里也疼惜我的……”
他忍耐不住了。朝她靠去,直到将她挤在床屏与自己的胸膛之间,这才再次凑到她耳边,呢喃着愈发露骨的话,“我要难受死了。不信你摸摸看……”他强行拉住她的手,牵着她往自己的火热处靠去。
她鼻尖上沁出了汗,可是眼睛还是不肯睁开,哪怕已经与他相触,那只手却仍紧紧地握成拳。
他叹了口气,凑过去温柔地吻去她鼻头上的汗。“娇娇,帮帮我吧……小心肝,你不能这么对我……”
她的脸颊桃色更浓,眼睛还是紧紧闭着,但是被他握住的那只手,却终于渐渐软了下来。
精致华丽的新婚大床外,帷幕低垂。床上的锦衾之间,女子乌丝散落,凌乱地覆在了男人的胸膛之上,也遮住了她那深埋于男人胸膛侧的大半张俏脸。
“就是这样……娇娇你真乖……快点……”
身侧的这个男人,不时发出让她听了耳热心跳的粗喘声。听起来他颇爽快,也似乎丝毫没有在她面前遮掩这种爽快的意思。初念想把脸埋得更深,他却毫无羞耻,非要让她看。看她的那只小手是如何被他带着抚握住他,安慰着他,赐他前所未有的快活,直到他忽然再次紧紧地拥住她,发出了野兽般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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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初念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还缩在他的胸膛之侧。他的一只臂膀,沉沉地搭在她腰间,连腿都架在她的腿上,完全是禁锢的一副睡姿。
他瞧着挺舒服的,仍呼呼地睡,温热的鼻息一阵阵地扑到她的额头上。可怜她却被他压得半身麻木动弹不得。哎了一声,嫌恶地推开他的手脚,往里缩去。
她一动,他立刻便醒了过来,飞快地睁开眼。
或许是一夜睡眠的缘故,他此刻的眼神看起来格外清亮,甚至带了点孩童般的纯净。
“你醒了?”他朝她笑了起来,声音里带了慵懒的略微沙哑,完全无视她的不满,手一伸,便将她再次捞到了自己的怀里。
“娇娇,”他按她的脸在自己胸膛,闭上了眼睛,满足地长长叹息一声,“真好啊,一醒过来就看到了你——”
68第六十七回
徐若麟这一早醒来娇妻在怀,他是心满意足了,此刻被他强行搂按在胸膛前的初念可没他这样的好心情。一想到片刻之后,就要她顶着子虚乌有的那个妹妹的名头去见徐家的一干老面孔,那种熟悉的身体里如同腹肠紧紧扭结成一团的窒息感便又朝她袭来。她烦躁地皱着眉,用力掰开他箍住自己的臂膀,翻了个身便继续把脸埋在了枕上,看都不想看他一眼。
徐若麟见她只送了个后背给自己当回应,伸手过去搭在她腰间便将她再次拖了过来,啃咬她后背处露出的那片纤巧如蝶的胛骨。娇嫩的后背肌肤被他脸颊边新冒出的那片青刺胡茬扎得痛痒,初念喉咙里发出一阵不满的咕哝声,缩着脖子往里躲,他亦步亦趋地紧跟不放。挨蹭了片刻,徐若麟禁不住软玉在怀口干舌燥,侧身挺腰猛地朝她腿窝柔软处顶去,觉到她身子一僵,停了挣扎,这才附耳过去道:“我又难受了……好娇娇,你再帮帮我,就跟昨晚一样……”
初念呸了一声,没好气地一把拍开他摸了过来的那只大手,挣脱开他勾住自己的那条腿,蹙眉闭目不语。
徐若麟这才收了调笑的心思,伸臂再次抱住她,吻了下她皴皱不展的眉心,低声央告,“我晓得你心里烦闷,这才想逗你几下,怪我不好,反惹你厌烦。等下我会在你身边的,别怕。就像昨晚一样,你做得很好。”
初念睁开了眼,对上他略微含笑的一双黑眸。心中的那无力感还在,并未因他此刻的劝慰而减少几分。却也晓得戏既已开锣,自己便再无退路,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往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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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起身,在静云、紫云、碧霭、碧烟等丫头的服侍下盥漱着装完毕,吃了几口粥放下,徐若麟望向初念,微微笑道:“走吧。”
这一刻,终于还是到来了。
初念扭头,最后看了一眼镜中的那个自己。周砷翠葳蕤,头上宝钿流彩,面庞上画着合宜的新妇妆容。原本稍显苍白的脸色,此刻因了两颊胭脂的点染,显得鲜艳而生动。
她长长呼出一口气后,终于转头,随徐若麟步出了这间如今唯一能给她带来一点庇护感的新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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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步入这间坐立了众多徐家人的大屋前,有那么一瞬间,倘若不是身侧的这个男人不顾身后随着的下人的道道目光,一直紧紧抓握住她的手,她恐怕就要扭头而去,仓皇逃离这个地方了。直到她被他带到了大门之前时,他附到了她耳边。
“你是我的妻,只要记住这一点就可以。”
他说完,朝她温柔一笑,然后重重再次握了下她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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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家本家和旁宗的一众人等,此刻都已或坐或立,齐齐聚在了前头的中堂里,等着徐若麟和新妇的一道出现——尽管所有人都已经知道,这位新妇有着不同寻常的身世,是从前那个归了宗的徐家嫡子夫人的孪生妹妹,并且,也听说过她的容貌与她那个姐姐惊人地相似。但是这一刻,当她随了徐若麟步入这间堂屋的门,微垂螓首,安静地立在屋子中间时,几乎所有的人,甚至包括魏国公徐耀祖,目中都露出了些许惊讶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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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念随了徐若麟,先向端坐正中的司国太下跪进茶。
她知道这位老太太曾在数日前去了趟司家,和她的祖父碰过面。她不知道当时司彰化是否对她说了实情。连王氏也不清楚。只含糊对她说,老太太或许已经知道了这其中的底细。
现在初念跪在司国太的面前,朝她恭恭敬敬磕头敬茶的时候,这个老太太,她用一种温和却又不失威严的目光看着她,接过她的茶抿了一口后,叫边上立着的嬷嬷给赏。整个过程,从容而矜重,仿佛此刻这个正向她敬茶的孙媳妇,就是司家那位凭空而出的小姐司初仪——连初念自己都有些不敢相信了。难道是王氏说错了,自己的祖父在她面前,也是一口咬定他一手筹策出来的那个谎言?
这样也好,至少这敬出的第一杯茶,比她想象中的要顺利许多。
“起身吧。往后你二人鸾凤和声之余,家嗣亦承先泽,我便心以为慰了。”
司国太扶住手杖龙头,慢慢地道。
初念看了眼身侧的徐若麟。见他眼中仍含满笑,带了她朝座上的祖母恭恭敬敬地磕了最后一个头后,在众目睽睽之下,亲自把她从地上的那个蒲团上扶了起来。
这样的举动,自然招来更多的目光注视。初念略微有些不安,衣袖下被他握住的那只手微微缩了下。他并未放开,只是自然地带了她转向徐耀祖和廖氏,柔声道:“祖母的茶喝了,该父亲母亲大人了。”
他的声音并不高,此刻立在这间堂屋里的每一个人却都听得清清楚楚。司国太仍是面无表情,但旁人却无不露出讶异之色——该是有多喜欢新娘,这个向来不苟言笑的徐家长子才会这样毫不遮掩地在这样的场合下便表达出他对她的照顾和体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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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媳妇,长得和去了的老二家的那位,倒真如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
徐耀祖再次打量了新媳妇几眼后,目光便落在了对面自己长子的身上。一身艳耀的大红喜服,将原本就挺拔的他衬得出奇地俊逸。这个和自己向来不对盘,比起从前,现在甚至更多了几分见面尴尬的儿子,此刻看起来心情很好,眉目间甚至隐然含笑——这样的表情,这么多年来,徐耀祖似乎还是生平第一次看到。
“他喜欢,便好……”这个当父亲的人,在心里微微叹息了一声,对自己的这个长子媳妇立刻有了好感。
“好,好……”
他只含含糊糊地这样说了两声,接过新媳妇敬上的茶,很痛快地便一口喝尽。
初念压下自己跳得几乎要蹦出喉咙的心脏,转向了廖氏。将茶以双手捧过额,举到了她的面前,等着她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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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氏从看到她的第一眼起,目光便没有离开过她的那张脸。先前她早已从董氏那里听说过这新媳妇和从前老二媳妇何等相像的话,但亲眼看到时,还是忍不住心中的惊讶,当时甚至差点没跳起来。
太像了!无论是眉眼口鼻还是身段,甚至连声音,几乎和从前那个她恨得牙痒痒的司初念都一模一样。
她再次狐疑地上下打量着此刻这个跪在自己面前的长子媳妇,甚至忘了去接她手中的茶。直到她身侧的徐若麟忽然出声提醒:“太太,内子给太太敬茶了。”这才猛地醒悟,终于伸手过去接过了那杯茶。甚至连喝茶的时候,她的目光也越过杯沿,定在了对面这个年轻女子的这张脸上。她正微垂双目,神情恭敬而温顺。
沈婆子悄无声息地捧了预先备好的见面礼来。她拿过,面上终于露出丝笑意,递了过去,温和地道:“往后都是一家人,有事尽管来找。”
初念道了谢,接过。和方才一样,被身边的丈夫稳稳地搀了起来。
“那边是二叔和二婶,二婶你昨晚见过了的……”
徐若麟谈笑自若,带了她转向徐耀显董氏夫妇时,廖氏的目光仍定定地尾随着这个伴在长子身侧的红衣女子。
第一眼,不,或者说,在听到她是司家女儿的那一刻起,她便憎上这个冠着徐家长媳之名的司家女子。现在亲眼见到了她,发现她酷似从前那个人,厌恶更是不可遏止地在她心里生根,发芽。
她怎么可能会去喜欢这样的一对夫妻?他们面上称呼她为“母亲”,一个却先是给她带来她作为魏国公妻的半世耻辱,后又害她长女长居冷宫,下半生再无希望可言。另一个……这个名叫司初仪的司家女子,她到底是真的十七年前的明珠归家,还是……
她被自己脑海里忽然跳出的那个念头给惊到了,整个人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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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耀显是个颇儒雅的白面中年男子,典型的朝堂文官。对于这个新进门的侄媳妇,和他的兄长徐耀祖一样,略微惊讶过后,便没别的想法了。自然,他也看得出来,他的大侄子徐若麟对这个新婚妻子很是疼爱,所以当他带着她转到自己夫妇二人跟前时,面上笑容便十分和蔼可亲了。
董氏瞟了眼脸色略微僵硬的廖氏,随即离座站了起来,亲亲热热地亲自上前扶起初念,笑吟吟道:“往后可好了,不就像大太太方才说的那样,大家都是一家人了么?我昨晚起,一见侄媳妇便喜欢得紧,恨不得从大太太跟前抢了,天天绑身边疼爱才好。往后有事无事的,记着常来走动。”
初念微微笑着,小声道:“多谢婶母。我记下了。”
董氏呵呵点头,笑眯眯地口中道,“瞧大侄子这疼爱媳妇的模样,半步都跟着舍不得丢开。侄媳妇初来乍到不晓得,被你这一弄,不定还以为咱家人都是老虎呢!去去,你一个大老爷们站一边去,婶娘领着你的新媳妇再去收亲戚长辈的见面礼!”说罢撇开徐若麟,拉住初念的手,领她依次再去拜见旁宗里的亲眷长辈。
徐若麟微微一笑,果然依她话,停在了一边。
长辈都见完了,董氏便招呼平辈的人来相见。这些人里,照规矩自先是大房的徐邦瑞。
“这便是你的亲小叔,瑞三爷了。”
董氏指着徐邦瑞,笑道。
这徐家的三少爷,自打初念跨入这堂屋的第一步起,和他亲娘廖氏一样,眼睛便一直没离开过她的脸。只他没他亲娘想得多,一脑门的除了惊讶,就是艳羡了。心中只不停地念叨,怎的不叫自己早晓得司家还有这么一个女儿。倘若早晓得了,拼着少活几年也定要把她娶了——从前那个守寡的二嫂子归了宗,虽和他没半点干系,他也在暗地里可惜了许久。
“大嫂子,受三弟一拜。”
他正盯着初念,听董氏提自己了,忙一个箭步蹿了过来,笑容满面,恭恭敬敬地朝初念作了个满揖。
初念见他作揖时,一双桃花眼滴溜溜地在自己身上打转,虽早晓得他是个什么人,心中却还忍不住地涌出一阵厌烦。只也晓得此刻旁人的目光都盯着自己,怕露出端倪,面上也挂了笑,还了半礼。
徐邦瑞意犹未尽,还盯着大嫂子的脸看时,忽然觉到身侧射来一道目光,下意识地扭头,见是徐若麟正微微眯眼,冷冷地瞧了过来。他从前便对这个大他许多异母同父的兄长有些畏惧,如今更不用说。心脏扑通一跳。忙收回目光,再不敢像方才那样肆意盯着初念瞧了。
徐邦瑞见完了礼,董氏又叫青莺、自家的徐邦亨青鸳、吴梦儿及别的兄弟姐们们来见。这些人,初念都认识。此刻却要作出初见的样。而那些人,虽都一个一个面带笑容地叫她大嫂,但明显看得出来,表情也无不惊诧的。
当然,和面对司国太与廖氏相比,这些与自己年纪差不多的徐家青年一辈,带给初念的压力自然要小许多。一番见礼过后,董氏最后招手,叫宋氏牵了果儿过来。回头看一眼徐若麟,面上的笑意更浓了。
“果儿,来。过来拜见你的母亲。”
果儿紧紧地盯着初念,此刻眼睛里流露出的惊讶和欢喜简直无法形容。她偷偷看了眼自己的父亲。见他唇角含笑,眼睛里也含笑,朝自己微微点头,立刻便试探着,轻轻叫了声“母亲”。
初念压下心中生出的因这陌生称呼带给自己的那种奇异感觉,微笑着应了一声,递过去自己早准备好的见面礼。果儿接了,高高兴兴地道谢。
董氏呵呵笑道:“好了好了,这可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往后咱们家,只会越来越热闹。想必老太太已经在盼这新进门的长孙媳早早生出个大重孙了。想想都欢喜。”
董氏说得越欢,一边廖氏面上的笑便越勉强。司国太的目光掠过两个儿媳妇后,最后扫了眼低眉敛目的初念,淡淡笑了下,道:“儿孙自有儿孙福。我自是盼着一家人都欢喜。”
翁姑拜见之礼便这样过去了。徐耀祖两兄弟朝坐上的司国太拜别,先后离去。徐邦瑞最后再看几眼初念,也与徐邦亨一道去了,最后堂屋里只剩一帮子女人和徐若麟。
“大侄子,别一刻也离不了地粘着你新媳妇。我晓得我这侄媳妇标志,只也不会一口吞了她的。咱们这些娘儿们见了她喜欢,还要留她再说说话,好早日相熟起来。你自管忙去。”
董氏玩笑着要赶徐若麟。
徐若麟在妇人们的笑声中飞快看了眼初念。见她此刻并未看向自己。想了下,道:“也好。只是我这新媳妇面皮薄,求婶子伯娘们休要羞臊到了她。”
妇人们哈哈大笑声中,徐若麟笑作了个揖。最后看一眼初念,转身出了堂屋。
~~
男人们一走,初念便被族里的妇人们包围,七嘴八舌问她从前一十七年在庵里的起居生活。先前为防备旁人问这些,王氏便细细地教导过初念。且她自己留居三花庵也有个把月,对这些倒不陌生。一一地应答,自然没有破绽。妇人们听罢,有人便点头叹道:“可见姻缘果然是三生注定。咱们这些人,从前见天地想着,该是哪家的女儿才配得上大侄子那样的人材。今早看到你二人并肩而立,才晓得什么叫一对儿玉做的人,就没见过这么般配的。”
旁人纷纷附和声中,廖氏忽然笑道:“老大媳妇儿,想来你在家时,也听说过一些话。我跟你娘,从前是有那么点儿误会,只如今又做了亲家,可见也是上天注定的缘分。这世上也没过不去的事。往后呢,咱们两家就又是一家了。等你回门时,把我的话捎给你娘,叫她大人不记小人过,往后没事多与我走动走动,我高兴得紧。”
初念飞快看了眼廖氏,她正含笑望着自己。便低头,应了声是。
廖氏在众人赞许声中,点了下头,又笑道,“我一看到你呢,便想到我从前那个老二的媳妇儿。那孩子,也是个好孩子。不过就是不愿意替她没了的男人守节而已。如今我想通了,也就觉得没什么了。毕竟是处了几年的人,我和她婆媳一场,也是有几分情意在的。她既是你的同胞姐姐,如今归宗在家,你见了她,也别忘了代我捎个好,叫她千万别怨艾。往后若是有机会,我能再见见她,也是好的。”
原本还嘈嘈切切的堂屋里,随了廖氏的这话,立刻变得鸦雀无声。许多双眼睛齐齐地投向了初念。
初念暗暗捏了下袖中的手,迎上廖氏的目光,微微笑道:“那我代我姐姐先谢过娘了。我和她虽没多大的缘分,好歹出嫁前,也是见了一面的。姐姐若是知道娘的这番心意,必定感激涕零。”
廖氏点头了下,随即叹道:“那孩子也怪招人爱的。只怪我和我家小二儿没那福气能和她做长久家人。对了,我前些日听说,她嫁了你们家的王姓表哥?怎的悄无动静地便把婚事办了?我倒真想亲自与她再会个面儿,补送上点贺礼,往后才好安心。老大媳妇儿,你们既是亲姐妹,可否代我传个话?”
屋子里更静了,静得简直连根针掉地上都能听到了。
初念压住怦怦的心跳,道:“娘的一番好意,我自会传达。那桩婚事,我听我母亲也提起过几句,说她是归宗再嫁,自然不兴排场。且我表哥家中也逢了大变故,正要送舅舅回山西老家。当时两家人商量后,便紧赶着把事情办了,一顶花轿抬过去也就完了。下回不知道何时才能回京。到时候,必定叫她来拜谢娘的心意。”
廖氏盯着初念,摇头笑道:“可怎么就这么不巧……”
“老大媳妇,你这心意到了,晓得人家如今过得也好,若照我说,便再好不过了。往后能不能再得见,那便瞧缘分了。不是我偏袒我这孙媳妇。她刚进门,脸皮正生嫩,懂个什么?你这么追着说些和她无关的陈谷子烂芝麻事,若吓到她了,我可饶不了你!”
一直抱着果儿坐一块儿的司国太忽然出声,半笑半责,廖氏一怔,边上的董氏立刻呵呵笑道:“可不是么,老太太说的就是我想说的。不过大侄媳你也别怕,你家这位婆婆,可是出了名的面冷心软。心里疼你疼得紧,她面上也是不露半分。往后你就晓得了。”
一屋子的女人都笑了起来,廖氏也陪着笑,神情略有些尴尬。
初念看了眼司国太,见她正笑眯眯搂着果儿不知道在说什么,并未看向自己。
“都散了吧,我这老骨头坐不了一会儿就乏了——”
众人再说了会的话,司国太面露疲色,这么道了一句。大家伙儿忙扶了她送到慎德院前,这才一边说着话,一边开始络绎散去。
初念牵了果儿的手站在甬道上,朝廖氏道别。廖氏恍若未闻,仍直勾勾地盯着她。初念被她看得正后背起了丝儿凉意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熟悉的脚步声。心微微一跳,回过头去,见果然是徐若麟过来了。
“哟,大侄子,刚和说着呢,果然被我料中。才这么会儿功夫,你就耐不住要来接你新媳妇了!”董氏笑嘻嘻打趣。
徐若麟到了近前,对着廖氏微微点头,招呼了声,这才朝董氏笑道:“不是从皇上那里得了几天的假吗?趁还空,我和我媳妇儿好好处几天。婶娘你不会不应吧?”
“应,怎么敢不应!”
董氏和一帮子妇人哈哈大笑,将初念推到了徐若麟身边,这才咯咯笑着,指着他俩背影议论不停。
徐若麟牵住果儿的左手,看了眼正牵她右手的初念。见她低头,眼睛盯着面前的地。笑了下,道:“咱们回去吧。”
69第六十八回
董氏回去时,见徐耀显在房里正要换装出门。问清是和几个同僚约好打马吊,埋怨了几声,又叫他小心莫要被御史晓得了参一本后,便叫下人出去,自己亲自替他拿了件佛头青的鹤氅服侍着换起来。穿衣衫的时候,徐耀显随口道了句:“若麟娶的这新媳妇儿,乍一见吓我一跳,还以为是小二家的又回来了。再看几眼,才觉出有些不同。”
董氏嗤地讥笑。“就你那眼神儿,别把马吊面上的及时雨认作阮小五输钱就谢天谢地了。这新侄媳,你说瞧出了不同,你倒是说说,和从前小二家的哪里有不同?”
徐耀显一时语塞,便道,“成,成,是我说错了话。倒也奇了,这世上竟果真有这样相似的孪生姐妹。”
董氏眼前浮现出廖氏那自一早起便连装都装不像的一副难看脸色,压下心中的快活,忍不住附到丈夫耳边,低声嘀咕了几句。徐耀显大惊失色,骇然脱口道:“怎么可能!休要胡说八道!”
董氏被丈夫斥,也不恼。只笑道:“这孪生姐妹兄弟虽少见,我也不是没见过,再像,多少也有些不同之处的。只你瞧这新侄媳妇和她从前的那个姐姐,眉眼唇齿身段声音,连走路姿态都差不离。外人许是瞧不出来,咱们却从前天天见面的。世上哪会有如此相像的两个人?我虽不敢打包票。只十有七八,估摸如今这新进门的若麟媳妇,就是从前小二家的那个!”
徐耀显瞪着董氏,摇头道:“你这婆娘,真真是得了失心疯,无中生有了!小二家的那媳妇不是归宗另嫁了么?再说了,司家再想攀附若麟,也决计不敢拿个归宗的寡妇去哄他娶了。这要是闹出事来,两家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司家就不怕若麟翻脸?”
董氏用看白痴的目光看着自己的丈夫,冷笑道:“就你这脑门里的一点脑汁水,全挤出来也就不过一酒盅,不晓得是如何做到四品官的。这你都看不出来?你大侄子和司家,那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徐耀显这才有些醒悟过来,骇然道:“你……你是说,若麟和他这新媳妇儿,从前便,便……”后头的话,他一时说不出口了。
董氏道:“这里头的门道,谁知道得那么清楚?反正这事,我瞧没那么简单就是。”
徐耀显沉吟片刻,终于皱眉道:“我也不管你说得中不中。反正这是大房那边的家事,你少给我掺和!若麟是什么人,你也晓得。别说我这个叔叔,就算是他亲爹,也要瞧他几分脸色的。你要是多嘴惹出什么祸事,你也晓得轻重!”
董氏白了他一眼,上前替他整了下衣襟,这才笑吟吟道:“我不过是把你当自己人,这才跟你说几句的。轻重我自然有分寸。你放心,往后对这新进门的大侄媳妇,我会比待我亲媳妇还要好。再说了,若真有人为这个睡不着觉,那人也不会是我便是了!”
徐耀显用一种无法理解的目光瞪了她片刻,最后摇了摇头,转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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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氏口中的那个应该睡不着觉的人,自然是廖氏。也确实被她说中了。自看到这个长子媳妇的第一眼起,别说睡觉,廖氏连坐立都无法安生了。心事重重从慎德院刚一回去,便有珍珠过来回话,道:“太太,方才正遇到清风,说老爷命他收拾行装,估摸这两天就要去观里了。”
徐耀祖自号无量真人,身边随着的两个小厮,便也以“清风”“明月”为名。
廖氏闻言,抑不住心中油然而起的怒意,径直便往徐耀祖在家时居的那处云房去。推开院门一看,见丈夫已经换回道氅,正盘腿坐在院中的一棵松下,自己一人在块充作棋盘的平整石头上打着黑白棋谱,专心致志的样子。到了他跟前,问道:“说你又要去南阳了?”
徐耀祖眼皮都没抬一下,只嗯了一声。
廖氏压住火气,劝道:“我晓得你之前受了委屈,也吃了不少的苦。如今好容易回来了,在家连月满都没住到,这又去道观……我也不是不让你修道。在家清修不也一样,何必非要去山上?好歹——你也要替我着想下……”
徐耀祖抬起眼,望着她道:“你要我留在家里。需我陪着你?”
廖氏脸微微涨红,忍气道:“你这话说的……这么多年都过来了,如今我都当婆婆的人了,要你陪我做什么?我是怕遭人家的问话。好歹,你也要给我留点颜面……”
徐耀祖丢下手中的棋子,起身往里去,口中淡淡道:“我晓得你向来能干,什么事是你摆不平的?我又不是如今才上山清修的——从前你怎么回人的话,往后还怎么回便是……”说罢撇下她往里去。
廖氏一时怒不可遏,冲他背影嚷道:“徐耀祖,你今日给我把话说清楚!我嫁你二十多年,上侍奉公婆,下养育子女,撑着这个门面。到底哪里对不住你了,要你这样待我?你心里是不是巴不得我早点没了,你才叫得个痛快?”
徐耀祖停住了脚步,回头惊讶地看她一眼,皱眉道:“你今儿是怎么了?无端端地找过来要闹一场。”
廖氏冷笑道:“你瞧我不顺眼,在你跟前,我自然说什么都是闹。你怎么就不想想,前头你去打仗没了消息的那段日子,我是怎么过来的!阖府上下的人都没了主心骨,个个都跟死了老子娘似的哭丧着脸!婆婆病倒,我请医问药,小二儿的那个好媳妇有娘家撑腰闹着要归宗,我势单力薄抵不住,只能眼睁睁放了她走。青鸾在宫里被冷落,小三儿在外头混,青莺的婚事又波折……里里外外全是我一个人顶着。我还要日夜替你担惊受怕。你知道那段时日我是怎么过来的?人心肉长,你怎么就这么没良心?”
徐耀祖叹了口气,看着她的目光也温和了许多。
“我晓得你不易。只我留下也是心烦,如今更没脸见京中故人。不如上山求个心静。你就成全了我吧。”
廖氏咬牙道:“你叫我成全你,谁来成全我?以为我不晓得?你是心里恨我,恨我当年拦着不让你接那女人回来,然后她死外头了,便成了你心里头的宝,碰都碰不得。我却是那个活活拆了你们的黑心人。是也不是?”
徐耀祖脸色微变,哼了一声,道:“好端端的你又提那些事做什么?都多久了?你还念叨着不放!”说完掉头便要走。却被廖氏一个箭步上前,死死扯住了衣袖。
“徐耀祖我告诉你,我没欠你,你那个心头爱也不是我害死的!倒是你那个儿子,你瞧瞧他做出了什么!你今早吃你那个儿媳妇的茶时,到底是装糊涂还是真糊涂?”
徐耀祖愠道:“你可真是疯了!你跟我吵便是。又关他俩什么事?”
“你眼睛被屎糊住了不成!”廖氏怒睁着眼,“这个司家新嫁过来的女儿,我怎么瞧,就是从前嫁过小二儿的那个!什么孪生,什么尼姑庵寄养,当我是瞎子不成!真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什么样的娘便出什么样的儿子。连这样无耻的事也做得出来,怎么就不怕遭天谴!”
若是平日,廖氏绝不会在丈夫面前说这样的话,只此刻,说她气急败坏也不为过。心里的诸般怨恨齐齐发作,口不择言,什么话便也倾泻而出了。
徐耀祖闻言,勃然大怒,咣当一脚踢飞棋盘上满罐的棋子,厉声喝道:“亏你还做人嫡母婆婆,竟如此无中生有,居心险恶!这个儿媳妇很好,我很满意。你若再这样肆意诋毁,休怪我翻脸无情!”
他本就是武将出身,如此狮吼一声,威势颇盛。廖氏却是丝毫不惧,反而斜睨他,冷笑道:“你何时又对我有情过了?翻脸便翻脸!莫非你还能休了我不成?”
徐耀祖为之气结,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一把扯回自己的衣袖,怒气冲冲便抬脚而去。廖氏冲他背影恨恨道:“你瞧着吧……总有一天我会让你知道,到底是我无中生有,还是有人罔顾廉耻做出让你徐家祖宗脸面都蒙羞的丑事!”
这云房院里,徐耀祖和廖氏说话的声音刚有些拔高,外头跟来的沈婆子便忙将近旁的人都撵了,自己贴在院门侧听着。等里头动静渐渐停下来后,看见廖氏沉着脸独自出来,忙陪着回了住的院。一进屋子,沈婆子便道:“太太哪,我都跟你劝过不知道多少回了。这男人喜的,就是女子温柔体贴。你方才去劝他留下是没错,只不能用这样的态度啊。话没说两句,太太你的声便比他还要高,这且不提了。我从前还劝你,往后休要再在他面前那个女人。你却偏要揭他底儿,让他下不了台——国公爷这样的脾气,他又如何会听你的?”
廖氏眼皮发红,恨恨道:“妈妈,我何尝不晓得。只一见他在我面前摆出这副样儿,我气便不打一处来!扑上去咬下他一块肉的心都有了!他走便走。下回死在外头了,你瞧我会不会替他淌一滴泪!”
沈婆子叹口气。晓得这夫妇二人半世都如此过下来了,如今也难指望有改变,只好拿话劝而已。待廖氏神情渐渐缓了下来,这才说了憋了大半日的疑虑。
“太太,这新媳妇,我怎么瞧,怎么不对啊。莫非……”
廖氏哼了声,一语不发。
沈婆子瞪眼:“太太,你也瞧出不对劲了?”
“我又不是瞎子!”廖氏没好气地道,“妈妈,你说,老大娶的这司家女儿,她真的是从前小二媳妇的孪生妹妹,还是她就是小二的媳妇?只不过换了名头,又嫁了现如今的这个人?”
她问这句话的时候,看向沈婆子的目光里带了丝期盼。盼着沈婆子跟她说,是她看花了眼。这个徐家长子新娶的妻子,确确实实是从前自己那个媳妇的妹妹。但是沈婆子却道:“太太,这种事,若摊到旁人头上,我还不敢乱讲。只出在大爷那种人身上,有什么不可能?他就是个弑君杀父的狠货,什么事做不出?这事也凑得太巧了。先是二奶奶闹着要归宗,回去了司家,这么快嫁给了她表哥。再一转眼,又冒出了个十七年前养在庵里的孪生妹妹,这妹妹还和二奶奶长得一模一样!太太你说,这种事不叫人多想,那还能轮到什么事了?”
廖氏起先对着徐耀祖说这事的时候,心里还是以气话居多。此刻被沈婆子这么一说,愈发觉得可疑。阴沉着脸道:“难道竟是这两人早就勾搭到了一块儿?”
沈婆子撇嘴道:“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去。只是太太,如今这样的局面,咱们也就只能吃哑巴亏了。就算被咱们捉到不对,又能如何?您还得拼命瞒下去,更不能传出去叫人晓得。否则太太的脸,还有没了的二爷的脸都往哪搁?”
廖氏沉默片刻,终于咬牙道:“看着吧。倘真被我察出她就是司家的那个初念,我岂能叫我儿子受这样的羞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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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再说回嘉木院里的那对新婚夫妇。
果儿被带回院中后,虽心中对自己这个新继母充满了好奇,下意识里又觉她熟悉可亲,宛如便是她喜欢的那个二婶婶,恨不得此刻留在她身侧多说几句话才好。只早就得过宋氏的吩咐。叮嘱若父亲与继母在一起时,她便不好留在身侧。故到了院中,见父亲跟着继母往正房去,只好道:“爹,母亲,我回房了。”
徐若麟心中颇喜女儿的乖巧,点头。初念也微笑着松开她的手,目送她被宋氏带走后,面上的笑容便没了,扭身便往新房里去,把自己扑在了昨晚刚睡过一夜的那张大床上,一动不动。
什么叫欲哭无泪?就是她的心情。哪怕已经回了自己的屋,婆婆廖氏最后盯着她时的那种眼神,叫她此刻想起,还是一阵不寒而栗。
她闭上眼睛,眼前又浮现出在中堂时那些人看着自己时的表情。司国太、董氏、徐邦瑞、徐青莺……甚至就连宋氏,她见到自己时的那种仿佛被雷劈了一下的表情,叫她想起来也是一阵心肠扭绞。
她知道自己这样不对,是在逼自己往死胡同里走。但是完全无法控制——叫她就这样若无其事地真把自己当成子虚乌有的司初仪,她真的没这本事。
一阵叫她无法呼吸般的焦躁感再次袭来,她的手狠命地抓揉身下大红色的锦衾,把布料揉得皱成了一堆,仿佛这就是那个害她落入如此境地的男人。想到往后每天都要在旁人这样的目光之下做戏,不知道哪日才是个头,手一松,忍不住一阵委屈,又一阵伤心,眼眶便微微发热了。
身后响起一阵脚步声,她知道是徐若麟过来了。那阵子委屈感更甚。闭上了眼,一滴泪珠便沿她面颊倏地滚落下来,滴溅到了手背上。
徐若麟侧到了她的身畔,也没说话,也没碰她,只静静地凝视着她。她有些恼羞成怒了。吸了下鼻子,一骨碌要从床上翻身爬起来时,听见他轻叹一声,她腰间已经多了双伸来的臂膀,轻轻一拖,她便仰在了他的身侧。
“娇娇,先前我走后,你独个人留下时的事,我问了静云,已经晓得了……”
他俯身下去凝望着她,拇指轻轻擦过她面颊上残余的泪痕,“你瞧,你不是应对得很好?比我想象中还好。别哭了。你最怕的便是这一关。如今过去了,往后只会越来越好。”
初念沉着脸,只是不睬他。
徐若麟不以为意。长臂一收,便将她整个人抱在了怀里,香了下她的脖颈,这才低声道:“再几天,便是萧皇后的芳诞。此也是皇后入主坤宁宫后首次过寿。皇上很是看重,早些日子前便命礼部和鸿胪寺一道准备起来。到时候,京中四品以上命妇都要入宫贺寿……”
“我不去!我没脸见人!”
初念打断了他,扭脸负气道。
徐若麟无奈地摇摇头,笑了起来。然后抱她抱得更紧,唇舌在她耳垂和脖颈间游移,含含糊糊地道:
“你生得这样花容月貌,怎么没脸见人了?乖乖听话,别闹了。我在你跟前说不上话我认了。你就当看在皇后的面上,也要去这一趟的。”
初念被他亲得皮肤浮出了一层细细鸡皮疙瘩,身子微微战栗了下,急忙作出厌恶的样子,抬手要推开他的脸,手却被他趁势握住。他似乎并不在意她嫌恶的表情,反而亲了下她葱白的指,凝视着她,正色道:“皇后的意思,是到时候她会在命妇们跟前给你撑腰的。有她给你撑腰,你又是我徐若麟明媒正娶的夫人。谁要为难你,也要先掂量掂量分量。只要你能过自己这一关,往后便没有咱们过不!
70第六十九回
徐若麟说完,见他怀里的初念仍是微微蹙眉,并没应答。他笑了下。
“你不摇头,我就当你应了我了……”他喃喃地道。低下了头去,把自己的脸贴在了她的脸颊颈窝处,深深闻着她散出的发肤幽香,慢慢磨蹭了片刻。
他正当壮年,禁欲许久,怀里抱着的又是他的心头肉。这样贴着没蹭几下,体内便又血液涌流,一时燥热难当。这种时候,他才忽然觉得先前于院使的话说得有些道理。或许一个月后成婚,才是明智的选择。这样对于他来说,确实是种难捱的折磨。
“娇娇——”
他动情地低低唤她小名,手已经摸着包覆住了她的胸口,反复流连在那两团温犬上,最后把额头抵在她肩上,叹了口气。
“如今秋高气爽,正合出游。城外后湖、梅花水、凤凰台、桃叶渡……景致都极好。趁我这几日还空,你想去哪里,我陪你去?”
她仍不语,只闭目软软地靠在他怀里。
徐若麟想了下,又道:“那等晚上,我叫条船,带你去游秦淮河?河岸两边河房栉比,河中灯船如联珠一般,燕歌弦管。你虽自小在这长大,这样的夜景,想来是没看过的。还算有趣。”
初念终于睁开眼,推开他还摸在自己身上的那只手,恹恹地道:“我哪里都不想去。也不用你陪。你有事尽管忙去。大白天的,别总停在屋里,免得又多了一桩被人背后指点的事。”
徐若麟一滞。略微皱了下眉,正要再开口,忽然听见丫头紫云在屋外道:“大爷,大奶奶,于院使来了。”
“带他去那间厢房。”徐若麟应了声,又看向初念,道:“每天这时刻,他要过来替我扎针祛毒。”
初念忙从他怀里坐起来,道:“那你去吧。”
徐若麟拉住她手。“我要你陪我一道。”
初念蹙眉:“我不方便。”
“他胡子头发都白成一片了。两个小徒弟横竖在外头不进来的。有什么不方便!”他不以为意地道。一边说着,已经从床上一跃而起,拖了她的手便往外去。
“到了那屋,你就躲在屏风后好了。看着他扎我的针,好替你出气!”
初念彻底无语了。白他一眼。
他冲她嘻嘻一笑。到了边上那间安了张窄榻供白日小憩的厢房后,亲自端了条凳放在榻边的那架屏风后,拖她过去。
初念刚被他按坐在凳上,于院使已经在外敲门了。徐若麟朝初念再次一笑,这才闪出了屏风后,道:“进来吧。”
先前治疗也是在这间房。所以于院使驾轻就熟。
“都督大人,身子感觉如何?可还有气滞闷胸之感?”
问了几声后,徐若麟便脱了上衣趴在榻上。他净了手,接过丫头递来的白巾擦干,先是细细诊了脉,接着便取出针包,坐到了徐若麟身侧,开始认穴扎针。等插上了十数枚银针后,徐若麟问道:“老院使,我这伤,真的要一个月才能痊愈?”
于院使听他口气,似乎是质疑自己的诊断。摇了摇头。指着他后肩腰侧贲肌之上的几道新旧伤痕,道:“徐大人,老朽晓得你新婚燕尔,心情急迫。只实在无可奈何。还是那句话,至少需一个月方可同房。且老朽还要多嘴再提醒一句。徐大人戎马多年,身上这般的旧日伤处不少。若觉哪里不适,万不可讳疾忌医。定要好生调理,治个断根方好。不可仗着年轻体壮便敷衍过去,等老了才晓得病痛折磨之苦。”
于院使兀自絮絮叨叨,徐若麟抬眼,望向屏风左右屏面之间的那道空隙,知道初念正从那儿看向自己,朝她咧嘴一笑。
于院使念叨好,针也扎完了。一一收了。徐若麟从窄榻上起身,套回了衣物,要送他出去时,于院使似乎想了起来,临出门前,又谆谆叮嘱道:“我开的药里,自有活血祛瘀之灵药。只都督大人也不必总躺床上养。若得空,出去慢慢地骑骑马,爬段山路,稍微出些汗。如此走动走动,对身子早日康健也有好处。”
徐若麟应了下来,送他到房门口后,叫下人送了出去。这时丫头碧霭也从茶房里端来煎好的药,徐若麟命她放下,叫人都出去了,这才看向那扇屏风,道:“好出来了。”
初念应声刚从屏风后转出来。
“娇娇,方才老太医的话,你也听到了?他叫我出去走走。你也想我早点好起来的是不是?你陪我好不好?我一个人怪没趣的!”
初念望着他。见他说话时,一脸期待,笑容里又满是讨好之意。眼前便浮出方才透过屏扇间隙看到的他后背上的几处旧伤。那处看起来最狰狞的,便是从前在青州福王府为护自己时而落下的。想说不去,一时又开不了口。憋了半晌,终于没好气地道:“好了好了!随你高兴就是。你先去喝药。”
徐若麟大喜。忙到桌前端起了碗。几口便喝完。见她仍那样绷着张俏脸,不带半分的笑。想了下,慢慢放下碗,叹了一声。
“你又怎么了?”
她不耐烦,看他一眼。
“咦,你后头?”
徐若麟没应。只是忽然指着她身后这么来了一下。初念下意识随他所指转头,发现空无一物,顿悟被他骗了。气恼地扭头回来,刚要负气说不去了,脸颊处一热,人已经落入他怀里,唇也立刻被他含住了。
他一只臂膀紧紧抱着她,另手捧住她脸,低头热烈地吻她,蛮舌缠住她的丁香小舌不放。她尝到了他嘴里刚喝过的余药的微苦,鼻息里也满是那种淡淡的苦香。在他臂弯里扭了片刻后,便放弃了,任他咂吮着两人津液相渡。等从他口中渡来的那种苦味渐渐泛出余甘之时,他终于啵一声地松开了她。见她双颊通红,娇喘吁吁,樱唇还泛着湿润的闪亮,一双美目里含了七分气恼三分羞,正瞪着自己,忙摇手告饶:“太医杀人不用刀,十斤黄连就要人倒!那药太苦了!简直苦死人!你瞧我这么听你的话,一口就喝了下去,你就当是奖赏我吧!”
初念便是心里对他有再多的不满,此时也是气不起来了。抬手握拳,咚地一声捶在他胸膛,娇声斥道:“没见过你这样厚脸皮的人!”
她口中虽在骂他,眼中却分明隐隐含了笑意,这一记粉拳又捶得他全身皮痒。自己一番装痴扮呆,最后可算引得美人不吝一笑。徐若麟此刻简直比打了个胜仗还有成就感。笑道:“我陪你回房,准备出门。”
“带果儿一起去吧。”
初念想了下,道。
徐若麟一怔,踌躇不语。
“怎么,你不乐意?”
她撅了下嘴。
“乐意,乐意!只要你发话了,怎么样都行。”徐若麟哈哈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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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儿得知父亲和早上刚见过的继母一道外出竟会带上自己,简直要乐疯了。催着宋氏绿苔飞快把自己收拾好了,便等在了正屋前。片刻后,看见他们从屋里并肩而出,已经换了身装扮。父亲头戴偃月冠,脚踏皂文履,继母戴了顶薄纱帷笠,身罩披云巾,纱巾还没放下,拢簪在发顶。虽都是一副随意装扮,二人相携而出时,父亲的高大英伟,衬得伴他身侧的继母愈发娇小可人,宛如一对神仙眷侣。
果儿看得发呆,直到初念朝她招手,才回过了神,到了父母跟前,带了些羞涩地见礼,被初念牵住了手。
徐若麟命人往司国太和廖氏处转了太医的话,便携妻女出门。虽不过是场郊外短途出行,携带的物件却也齐备。坐毡、衣匣、置了饮食的提盒,以及装了各色不时之需的备具匣,带了宋氏绿苔静云碧霭四人,另两个小厮,自己和小厮骑马,女眷们分坐两辆车,出了北门往数里之外的神烈山畔后湖去。
正是深秋时节,湖畔芙蓉夹岸,山色倒映着湖光,秋色与晴空争妍。下月初又正是皇帝登基恩科开考的日子,天下的读书人纷至沓来。湖畔堤岸,到处可见士子游踪。
徐若麟带初念和果儿爬了段缓坡山路,见她二人薄汗淋淋,便领到了近旁的碧云寺中小憩。并未报上自己身份,只以寻常香客之名而入。供了香火钱后,叫宋氏绿苔她们陪着果儿,自己便携初念转到了后山的报恩塔脚下。
报恩塔八角十三层,高达数十丈。数百年来,便一直这般矗立在碧云寺的后山之上。只是如今风雨侵蚀,早不复当年香火旺盛时的威严之貌。如今塔身灰黑,塔顶长满高高的瓦松草。塔身飞檐翘角处残挂着的几只长满绿苔的铜铃。一阵风过,风中的铃声依旧清越,仿似在向难得前来凭吊之客默默诉说当日的风华。
徐若麟仰头望了眼直冲云霄的塔顶,低头对初念笑道:“我听说,当年这里香火最盛的时候,传说有缘之人只要携了诚心一步步登上塔顶,将香火和心愿供在阁楼的菩萨面前,菩萨便会佑护。后来大约不见灵验,又或有缘之人太少,终于渐渐被弃。咱们要不要上去,看看是不是传说中的有缘之人?”
他说完,没等初念应答,握了她手便拾级而上,推开破败的木门,领她沿着木梯盘登而上。
初念随了他,一直往上旋绕攀登。脚下是咯吱作响的木梯,空气里布满尘螨气味。但是午后那充满了舞动微尘的阳光,却从每一层开出的拱门洞上静静射了进来,照着她跟随他不断上攀的脚下之路。
四周是如此的安静。金色的午后阳光里,除了身畔他平稳的呼吸声和她跟随他的脚步声,她再也听不到别的声音了。
她仿佛被这种前所未有的奇异宁静感动了。爬着,爬着,忽然就生出了一种想流泪的冲动。
“累了吗?”
爬到一半的时候,他停了下来,回望已经气喘吁吁的她。
她用衣袖擦了下额头的汗,顺势掩去眼中已然成形的泪意,朝他笑了下:“我能行的。”
前世,今生。这大约是第一次,这个男人在这个名叫司初念的女人的脸上,看到这种仿佛发自内心的微笑。
他怔了下,点点头,回她一个笑容,更加用力地握住她的手,然后继续牵着她往上。
初念跟着他绕啊绕,不知道绕了多少圈,只知道最后他终于停下来时,自己身子一晃,要不是他及时扶了一把,差点就要摔倒在地。
“到了?”
她终于站稳脚的时候,喘息着,茫然问道。
“到了。”
他微微一笑。
初念环顾四周,终于看清了。自己真的已经和他一道攀登到了这座被荒弃的古塔的顶层楼阁。
窄小的楼阁地上,铺着厚厚一层经久未扫的香灰和泥尘,角落里倒着一柄破旧扫帚,塔顶满是蛛丝螨网,那尊断了只臂膀的菩萨像,早已金身不再,露出里头灰黑的泥胎本质。但是面容上的微笑,在初念看来,大慈大爱。
初念卷起衣袖,拿了扫帚,在徐若麟的注视之下,清扫了一遍地面,然后脱了自己外头罩的那件云氅,轻轻拂去塑像身上落满的灰尘,最后跪在了菩萨面前,闭目默默祈愿。睁开眼时,看到徐若麟也并肩跪在了自己身侧,仰头望着那尊塑像。
她和他起身,靠在近旁的那个拱窗前,向外眺望下瞰。凉风习习中,见万山迤逦北去,后湖犹如一块镶在其中的碧绿明珠,而那点点或浓或淡的绽放艳丽,便是漫山正盛的深秋芙蓉。
“你方才求的是什么?”他迟疑了下,凝望着她,问道。
初念哼了声,道:“菩萨知道就可以了。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徐若麟自嘲地笑了下。随即认真地道:“我求的是什么,你知道的。”
初念不应。只回头望了眼似乎目随人走的那尊塑像,问道:“你特意带我到这里。你也信菩萨?”
徐若麟扬了下眉,道:“我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初念洁白贝齿咬唇,忍不住嗤地轻笑。
“你总是这么会说话——”她半是埋怨,半是爱娇地嗔了一句。话没说完,忽然听见他道:“别动。”
初念一怔,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但还是依他话没动。看见他竟像变戏法似地,手上多了朵不知道何时藏起来的芙蓉花,小心地簪到了她的鬓发之侧。
徐若麟一边赏着她的芙蓉脸颊,一边道:“娇娇,我生平最爱的便是此花。你知道为什么吗?”
初念自然知道。便是芙蓉花树下,她和他第一次相遇。从此不知是孽是缘,她和他再撇不清干系了——可是她却不愿道出。只侧过了脸去,不去看他。
“因为……”
他似乎不在意她的回避,只抬手,轻轻抚过她的面颊,忽然笑道:“因为唯独这花才勘配你。你瞧,娇面芙蓉,说得不就是你么?”
“油嘴滑舌!”
初念轻轻啐了他一口,到塑像前再拜了一拜,转身下塔而去。
徐若麟跟她下了几级,矮身在她身前,回头道:“娇娇,我背你下去吧。”
初念摇头,他道:“下去你还会绕晕的。要是跌一跤,我岂不是心疼死了。快上来!”
初念还摇头,他已经抓住她腿,将她强行按在了自己后背,稳稳地负起了她。央求道:“就算我求你了。我想背你,让我背你,成不?”
初念终于不再抗拒了。顺服地贴在他身上,手抓着他肩膀,把脸轻轻靠在他温热厚实的背上,闭上了眼睛,任由他背着自己下去。一级又一级,一圈又一圈。她终于被他背出了宁静的古塔,再一次站回了人间的烟火繁胜地。
临走前,她听见徐若麟似是随口地道了一句:“我晓得,咱俩一定就是那有缘之人。”
初念不置可否,只微微笑了下。
“叮铃——”“叮铃——”
古塔翘角处又一阵风过。鉴铃因为清风,仿佛再次有了生命。它从容地回应着,不急不缓,送走这一对携手渐渐远去的璧人背影。
71第七十回
徐若麟携了初念一路指点秋山景物,慢慢转回山前,最后回到寺中,携果儿等人离寺下山后,天已近黄昏。入城快到国公府时,他看起来意犹未尽,吩咐跟随出来的小厮护送果儿宋氏一行人先回,自己弃马,与她共坐一车,叫车夫直奔南城的通济门。出去后,在密密停满大小游船的码头处雇了艘小篷船,扶了初念上去。待坐定船舱中,对她笑道:“今日难得与你一道出来,就这样回去太可惜。你没到过此处吧?虽嫌低鄙,倒也不失为一胜景。为夫带你沿河荡舟,可好?”
金陵秦淮河畔,每年元宵、端午两时,仕女云集,竞相赏看登船。一年中也就是这两日,那些平日深锁院墙的大家闺秀们才会被允许在家人的陪伴下出行。只是司家并无这样的例外。所以徐若麟说她没来过,说得倒也没错。
天色渐黑下来。夹岸河房灯火辉煌,绿窗朱户里,不时闪出半张倚栏窥帘的艳姝面颊。河面大小画舫挂满珠联羊角灯,与两岸灯火相互交映,远远望去,犹如烛龙火蜃、连绵不绝。月渐升抬,此时淮水暗暗盈漫,处处画船萧鼓,歌声飘荡,船外又不时有凭栏笑声入耳,声光凌乱,令人耳目几乎不能自主。
初念起先还坐在张椅上,不知何时起,人便被徐若麟扯了过去,歪倒在他怀里。习习夜风中,半卷幔帘里,她吃着他剥好递到嘴边的葡萄,赏着船外游走的迷离灯影,听着远近桨声里的丝管迭奏、洞箫一缕,还有耳边他不时几声喁喁细语,整个人便如身处一个虚幻梦境之中。
徐若麟再剥一只葡萄递到她嘴边。初念张嘴,含入甜蜜的冰晶葡萄。见他还要剥,摇头道:“我不吃了。你自己吃吧。”
“那我也要你喂我。”
他无赖地向她纠缠,灯影中的双目闪烁着淘气的光。
她瞪他片刻,终于败下阵来,叹了口气,把手伸向盘里的果子。指尖没碰到盘沿,他一笑,手捧住了她的脸,也不管她乐意不乐意,伸舌轻轻地舔舐她唇边残留着的葡萄汁液。
“好吃。”
他喃喃地嘀咕一声,便再次吻住了她,和她分享她口中那颗还没来得及咽下的葡萄。
短短一天里,当他的唇舌再一次与她这样紧紧绞在一起的时候,初念觉得一切都有些失控了。她怎么会被一个双手还黏糊糊满是果汁的男人这样捧住脸在外头纠缠?
他吃掉她嘴里的葡萄后,便开始啄吻她的额头和脸蛋,用一种似乎要把她揉进自己身体的力道,愈发紧地抱住了她。
“我的娇娇……怎么办……我不想吃葡萄,恨不得把你吃进肚里才好……”
他仿佛苦恼起来。呼吸开始粗浊,低沉的声音里带了丝遮掩不住的炽烈情-欲。
初念嗯哼了一声,扭着身子要脱离他的怀抱,正缠着,船身忽然左右晃了下,陡然而停,惯性叫摆在矮几之上的果盘茶壶朝前滑去,咣当一下跌落到舱底打碎。随即,舱外传来一阵骂声。
河面狭仄之处,若遇船多,或为争个头筹,往来船只难免碰撞。几句粗口也就带了过去。似这样不饶人的,倒也不大多见。
“船碰了下,别怕。”
徐若麟护住了初念。片刻后,听见外头骂声还未断:“大胆贱民!你晓得我家老爷是何人?竟敢撞上我家的船,扰人兴致!不想活了是不是?”
徐若麟皱眉。叫初念坐等,自己出去看个究竟。到了舱外,见对船一个随从装扮的正指着下跪的船夫在怒骂。看一眼,便认了出来。咳嗽了一声,道:“沈大人可在船上?”
那随从立刻也认出了徐若麟。忙停了口,陪笑道:“怎的如此巧?徐大人也在此处?”
两人说话时,那船舱里出来了个人,正是沈廷文。
沈廷文便是平王旧日在燕京的三干将之一,在嘉庚之乱中立下大功,如今官拜京卫指挥使司,在京中亦是炙手可热的大人物。他年过三旬,长徐若麟数岁。两人口头虽以兄弟相称,但私底下关系,向来只算一般。
沈廷文循声而出,见到是徐若麟,面上露出微微讶色,两人寒暄几句后,沈廷文似略有尴尬,回望了眼自己所在船的船舱,勉强笑道:“徐老弟新婚燕尔,怎的会在此?”
沈廷文性好渔色。正室夫人早年病去后,便一直未续弦。从前连行军时,帐中也会携带女子。徐若麟对此自然清楚。方才不过一眼,便看见他出来的舱中窗边有一女子身影晃过,想是寻欢到此,艳姝同行。只略微一笑,道:“我携夫人游船,恰巧竟与沈兄相遇,也算巧了。这船夫驾船不慎惊扰了沈兄,本当受责。只此刻良辰美景,若为这等小事搅扰,实在扫兴,何不放了他便是?”
沈廷文自然称是。船夫见逃过一劫,忙不迭磕头道谢。徐若麟与沈廷文再叙几句话,便拱手道别各自回舱,两船慢慢错开。
徐若麟抬头看了眼月,见夜将深,露亦深重,怕初念疲累,吩咐船夫回去,便入了船舱,却见初念靠在那张半卷的帷幕之侧,神情怔忪,便笑道:“是沈廷文的船。没事了。”
初念哦了一声,慢慢坐了回去,眼前却一直闪现着方才无意看到的一幕。
就在片刻之前,她透过帷幕的空隙,看到对船的舷窗被推开了一下,一个盛装妙龄女子露出半张脸,朝徐若麟和沈廷文站立的船头方向探望了下,便飞快缩了回去。虽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但初念却看见那女子……和从前徐家的那个丫头秋蓼倒有七八分相似。
“娇娇,你怎么了?”
徐若麟跟她说了几句话,见她心不在焉,忍不住问道。
初念这才如梦初醒,道:“没什么。”
是的,必定是自己看花了眼。毕竟,灯影绰约,又不过只匆忙一眼,她根本无法肯定那就是秋蓼。况且……秋蓼生下了那个孩子后,孩子被抱走。廖氏当初让她过继那孩子时,虽没明说他生母死,但从她当时说话口气推测,十有八-九是故去了的。怎么可能此时又出现在这里,还和京城高官之一的沈廷文同处一船?
徐若麟看着她,不放心地道:“你是累了?那咱们这就回去吧。”
初念嗯一下,不再作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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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船之上的这一幕偶遇,很快便被初念撇在了脑后。因接下来,她自己的烦心事实在不少。
廖氏除了第一天与她相见时咄咄逼人外,接下来的数日里,面对她时,话并不多,态度不冷也不热,正合她作为徐若麟嫡母,而今又为婆婆的这样一个身份。但是背过身去时,初念却总觉自己身后有无数异样注视的目光。这目光来自廖氏、沈婆子,府里那些当面时对她毕恭毕敬笑容满面的大大小小的管事,甚至无处不在的丫头婆子们。
她知道这不是自己凭空想象无中生有。设身处地想一下,倘若她不是自己,而是这国公府里的某个旁观者,随便换作谁,面对如今她这样的情况,表面上自然不敢说什么,但背后,谁又能忍得住不去心生疑窦?
便是在这样的心理压力之下,她在新婚次日和徐若麟同游时生出的那种短暂的亲昵显得如此不堪一击,转眼甚至荡然无存了。她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尽量忽略这些来自背后的目光,极力在人前扮演着司初仪的角色。而在人后面对徐若麟的时候,不管他对自己如何小心体贴,她发现自己心里对他的怨艾,其实并没有比从前减少几分。只是极力压抑着,不愿在他面前过分表露出来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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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念第三天回门。一切还算顺利。徐若麟和她的祖父关在书房里嘀咕的时候,婶母黄氏和堂妹初音过来坐了片刻。初音并没怎么开口,只一直用一种怪异而费解的目光盯着她。倒是黄氏,许是忌惮徐若麟,许是被司彰化提点过。她态度亲热,眼中满是笑意,口口声声都是“阿仪我的亲侄女”。虽有过火之嫌,但以自己如今的情状,还想要怎么样的对待?这或许,就是她能期待的最好的场面了。
徐若麟略领岳家的酒宴后,便携初念辞亲离去。他的假日也随之提早结束。送她回国公府后,便因公事要回衙门了。
“晚上我会早些回的。等我。”
他在屋里捧住她的脸,安慰般的亲了下她的额。
她朝他微笑了下,点头。等他一走,面上的笑便消了,只剩疲色。
当晚,徐若麟因多日公事堆积,连晚饭都没吃,一直忙到戌时末才休。他独自从这个帝国的最高军事机构五军都督府走过千步廊,走在笔直的御道之上时,月光如寒霜般投在白石路面之上,泛着幽幽的冷光。头顶偶尔传来几声高天上夜间也继续南飞的雁阵鸣叫,更添了几分秋夜的凄清。
他生平第一次知道了归心似箭是什么意思。从前的他,无根也无牵挂,更知道不会有谁在这种时刻还秉烛等候他的归来。而现在却不一样了。他有了自己的家。这时刻,他渴望他心爱的女子能巧笑倩兮地迎他归来,替他解去寒衣,再问他一声是否腹中饥饿——这将该是多幸福的一刻。
他回房的时候,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一幕发生。初念已经卸妆上床。整个人如小猫般缩溜在一床红色锦被之下,倚着床侧的小熏炉在打瞌睡。他只能看到她露在锦被外的一头松丝和穿着砑光白绫袜的一双纤足。
仿佛听到了他进来的动静,锦被下的她微微动了□子。终于露出半张脸,懒懒地半睁了眼,含含糊糊道了声“你回了”,便翻了个身,卷了被朝里卧去。
徐若麟想了下,轻手轻脚到她床侧坐下。搓热了自己被秋夜浸润得带了些寒冷的双手后,替她脱去一双绫袜,然后抱她脚放进了被子,拢好被头。
“我先去看下有什么吃的。你不用等我了,先睡吧。”
最后,他凑到她耳畔低声这样道了一句。她仍闭着眼,嗯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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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过两日,月底二十九,便是皇后萧荣三十五岁的千秋寿诞。正如徐若麟先前对初念提过的那样,京中四品恭人之上的命妇,俱要入宫朝拜贺寿。且不止京中命妇,京外郡公、郡侯之上封爵之家的女眷,也得格外恩赐,被准入京面觐皇后。
一大早地,徐若麟便起身赶五更早朝。初念在房里按品大妆,打扮完毕,便到廖氏正房外等着。待她亦收拾完毕,婆媳二人一齐去了慎德院司国太那里,见二房的婶母董氏也穿好四品恭人礼服到了。
早两日,宫中便有太监过来传话,说皇后体天格物,怜惜国公府老国太年纪大,这日特意免她出府奔波之苦,不必入宫朝拜。全金陵数得出来的各家老国太里,年纪比司国太大的不是没有。独独却她一个享有这样的格外之恩,旁人都晓得,这大约便是皇后对自己当年在先帝出殡路上陷入困境之时,老太太出手相助一事的回报。谈起时,欣羡之余,难免也感叹一番世事难料了。
初念立于廖氏和董氏身后,拜别司国太后,跟随她二人出了国公府侧门,各自坐上早准备好的舆轿,在一众下人左右簇护之下,朝皇宫而去。一路之上,但见华盖舆车络绎不绝。到了皇城外,从东安门径直入紫禁城,下轿,被脚步匆忙的宫人引领着往坤宁宫去。
当初升的第一缕朝阳照射到坤宁宫大殿前的两根彩绘朱红大柱前时,偌大的前殿和两边侧殿中,已经齐聚数百命妇,各自照品级分立其位。前头是皇族内眷、赵姓公主,再魏国公、越国公、蔡国公等五国公府女眷、下去平阳侯、将夏侯、长兴侯等一干侯府贵妇,再伯爵府以及诸多不可胜数的京官命妇。个个无不盛装彩服,耀丽夺目,面上喜气洋洋。原本清冷的大殿空气,都似因了这些大楚国顶级贵妇们的到来而被染上了浓烈的脂香粉气。
徐若麟是一品武官,魏国公府爵位又高,初念自然立于前列。年轻、貌美、高贵的地位、传奇的身世,丈夫异常的宠爱,加上先前便在暗地流传开来的一些大胆猜测,注定初念要成为今天除皇后外最吸人目光的一个焦点。她自步入这座美轮美奂、金碧辉煌的大殿之始,各种目光便轮番在她身上扫射不停,嗡嗡声也不绝于耳。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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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第七十一回
皇后凤驾仍未莅临正殿,平阳侯府沈夫人及另几位妇人渐渐围到了廖氏身侧,与廖氏说了几句话后,她们的目光便纷纷落到了初念身上。
这些夫人们,从前在顺宗出殡路上停留于彰义村黄大户家佛堂的那一晚时,都曾与初念见过面。只不过当时,她的身份还是徐家的二奶奶。而现在,她却摇身一变,变成了徐家老大徐若麟的新婚妻子。
廖氏扫了眼这些个素日与自己往来还算密的贵夫人们,看出了她们那张笑面之下遮掩不住的疑惑和好奇。极力压下心中为此生出的那种犹被侮辱的羞愤感,面上挤出了笑,对着身侧的初念和颜悦色地道:“老大媳妇儿,这些都是与咱家素日有往来的太太们。你从前是在庵里养大的,与太太们没见过面。趁了今日便宜,过来见下长辈们也好。”
她说到“你从前是在庵里养大的”这一句时,似乎有些咬字,口齿分外清晰。
这种时刻,初念知道廖氏与自己应是站在同一阵线的。就算她怀疑自己,恨自己,但在外人面前,以她那争强好胜的性子,无论如何也是不愿让人看出半分破绽的。反正不是第一次见人,硬着头皮上便是了。
初念暗暗吸了口气,面上已带了浅笑,朝妇人们转过身去,依着廖氏的介绍,一一地见礼。最后在妇人们的啧啧称赞声中,低头轻声道:“我年轻,不懂事,自小也没见过什么世面,今日第一回这样拜见诸位婶娘伯母,实在仓促了些。若有不周之处,还请婶娘伯母们看在婆婆面上,勿要怪罪。”
妇人们相互看了几眼,沈夫人便上前,亲亲热热握住了她手,笑道:“好个可人疼的孩子,让人喜欢都来不及,如何舍得怪?”说罢又看向廖氏,“我可是真眼红你了。得了个如此乖巧的媳妇,往后等着享福便是。”
这种场面上的客套话,廖氏自然穿耳即过。只是见自己这来路可疑的长子媳妇在这一帮子成了精的女人们面前应对得还算得体,不至于让人坐实了那些她一想起来便几乎要气得发疯的猜测,也是微微吁了口气,面上带了丝笑,道:“谬赞了。往后四时八节地要多多往来……”正说着,忽然听见大殿通往里的那扇内门处起了鞭响,随即脚步声动,出来两行身着宝服的太监,手捧拂盘等物,左右各十二分列,肃然立于殿中所置宝座后的屏风两侧,知道皇后凤驾已从宗庙返回,一凛,忙俱收了口,各自屏气敛息肃然等候。
萧荣在宦官引领下,出现在了屏风之侧,登上宝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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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大楚自开国以来,除了太后整寿,历代皇帝对自己的生辰并无大肆庆贺的习惯。到了千秋之日,不过在宗庙内具礼致祭,由亲王在殿前台上设香案,领在朝文武群臣上致辞和表文而已。至于皇后千秋,若无特殊缘由,更趋简朴。只是此次,皇帝赵琚一是为了聚拢人心,二来,大约也是出于对萧荣有所补偿的心态,所以不顾萧荣劝阻,破例下令大加庆贺。昨半夜起,便命太子赵无恙携安乐王赵衡一道于玄极殿设坛,祈福国运昌隆,母后安寿。今日一早,太常寺官员引皇后至宗庙祭祀,此刻才回。
初念抬眼望去,见皇后萧荣今日的装扮,与自己往常见过的几回极大不同。头戴双凤翊龙冠,珠花宝佃上饰了金龙,翊左右金凤,口衔滴珠。身穿深青袆衣,绣金线五彩金龙翟纹,领处露玉色中单,袖端、衣边及前后裾皆朱红。腰系玉革带,足踏黄金为饰的青靴。端坐那里,虽面含微笑,但通身葳蕤母仪天下的气魄,竟叫人不敢直视。
初念随旁人一道,在坤宁宫大太监安俊的唱礼之下,朝皇后行五拜三叩礼。礼毕,殿外入了一宦官,到萧荣宝座前,展读皇帝亲笔御书的贺辞,赞皇后慈惠柔嘉、礼度攸娴等等。表毕,又道:“万岁为贺娘娘千秋之喜,特于九华楼下设赐宴设酺。又有太常设乐,教坊司陈走索、丸剑、杂技、百戏,以为助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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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华楼在坤宁宫与乾清宫之间,面阔进深,高三层,顶上琉璃瓦四角攒尖,庄严气派。平日静悄悄的此地,今日却热闹非凡。楼里宫宴大开,楼下四方空地之上,太乐署伶人博士设乐,教坊司能人竞相献艺,命妇们依次序领宴入座,言笑晏晏,到处是一副升平宴乐的景象。
初念在自己的席次之上坐了片刻。同桌与她品级相当的,都是些三十四岁的妇人,独显得她青春年少,更是招人侧目。只能打起精神应付来自周遭各种络绎不绝的示好和好奇盘问。面上笑得肌肉发僵,心里却阵阵烦闷。席间,忽然看见大太监安俊过来,对着自己笑容满面道:“娘娘方才与几位老国太和夫人闲话时,说起她多年前有回机缘巧合,路过一间宝庵歇脚的事。说起来,竟就是都督夫人修行过的那间三花庵。娘娘便命奴唤夫人过去叙叙话。”
安俊说话时,声音颇清亮,一下盖过左右席上的说话之声。
初念想起徐若麟那日提过,皇后要在今日替自己正名撑腰,心微微一跳。想来这便要到了。只是不知道她接下来会如何说,如何做。见众人纷纷都望向自己,也没空再多想了,压下心头一阵忐忑,起身便随安俊而去。
萧荣请了越、蔡、曹国公府和诸多侯府里德高望重的年长妇人们,正一道坐于顶楼的霞天阁叙话。廖氏、沈夫人这些京中一等一的命妇也陪于末座。初念的丈夫徐若麟虽官居一品,但她自己,无论年龄还是资历,自然不能与这些人相提并论。所以被带入时,双目微垂,轻移莲步到了屋中,在众人目光注视之下,恭恭敬敬朝坐上的萧荣下跪叩拜,口中道:“臣妇恭惟皇后殿下千秋之寿,奉天永昌。臣妇诚懽诚忭,敬祝千千岁寿。”
萧荣笑命她平身。待她起身后,端详了下她,对着边上越国公府的郑老国太笑道:“瞧这孩子,如今人材样貌出落的这般出色了。”
初念今日入宫赴宴,照了一品命妇的礼服打扮。头簪双牡丹镶珠翠的金冠,身穿真红大袖衫,披云霞翟纹霞帔,坠钑花金坠,立在楼中时,微风从南窗槅扇里入,微微卷动她裙角,夺目灿烂,艳而不妖。
郑国太见皇后都赞了,忙凑趣朝初念招手,道:“我老眼昏花的,远了也瞧不清。乖孩子,到近前来叫我老太太瞧个清楚。”
初念见萧荣含笑看向自己微微点头,脸微微发热,便朝郑国太去。国太抓住她手,上下仔细看了,呵呵赞道:“果然是个标致的孩子,还生就了福气相。这耳垂和手心手背,一见便知是有福的。是魏国公家的新媳妇吧?”
廖氏见提到了自家,只好起身,干笑着应了声,“便正是我家老大新娶的媳妇儿。老国太莫再夸。她年少,怕当不起夸。倒是方才,臣妇听娘娘提了几句三花庵的旧事。我这儿媳妇,既已到了跟前,娘娘若是有话,尽管问便是。”
原来方才,一干妇人闲话时,话到了香火佛事上头。皇后萧荣似被触动,便提到八年前自己奔老太后的丧回京,从此滞留京中的事。刚开始那会儿,行动还未受限制。为排时光,她便常去城外的庙庵里拜佛。附近百八十里内的水月庵、上同庵、三花庵等等处所,无不去过。正她说到三花庵时,当时服侍在侧的安俊接道:“可巧了。奴虽在宫里,却也听说魏国公府徐都督的新婚夫人自小便养于三花庵。不晓得娘娘当年路过时,可曾见过她?”
萧荣仿似记了起来。道:“被你一说,我恍惚觉得有些印象。仿似那会儿确实在庵里撞见过一个□岁的女孩儿。我见她穿得和庵里姑子一样,头发却蓄留着,样貌又出色,和别的姑子瞧着大不相同,便顺口问了句。记得那师太说,仿是城里一富贵人家的,怕在家养不活,这才打小便送了过去的。当时我也没多问,难道竟就是徐卿的新婚夫人?这可真是有缘了。”
皇后这么一说,边上人便立刻叫把魏国公府的新媳妇唤来,这才有了安俊下楼请初念的一幕。
萧荣此时看了眼廖氏,便对着初念问道:“你和徐卿新婚,我却一直忙碌,也未赏赐。只方才听说,你小时寄养的那庵,便是三花庵?”
初念知道戏肉来了。虽事先并未从萧荣处得过提点,但此种情状之下,自然晓得如何应答,便应了是。
萧荣仿佛陷入往事回忆,道:“我记得庵里的大师父,法号叫……”
“圆修师太。”初念应道。
萧荣叹道:“正是圆修师太。真真光阴似箭,一晃眼,便这么多年过去了……师太如今可还安好?”
“师太安好。”
萧荣点头,看她一眼,笑道:“方才我才想起来,当年我去三花庵时,停了半日。当日你□岁大。不晓得你可还有印象?”
初念轻声道:“我那时胆小,蒙娘娘垂爱问话,却慌里慌张的,应了什么也想不起。只记得娘娘温恭备美,印象深刻。如今瞧着,和从前还是一模一样。”
萧荣轻笑起来。“真是个会说话的孩子!”随即叹了口气,道,“□年的功夫过去了,我也经历了无数人间事,一晃就老了,怎么可能还和从前一模一样……”
她方才和初念这样一问一答,只把旁人听得目瞪口呆。此时听她发出这样的感概,安太监忙劝道:“娘娘怎的无端又愁烦起来?娘娘如今身居万岁之侧,统理内治,宽仁待下,又正值千秋寿日,合该欢喜才对。”
众人醒悟过来,知道皇后是在感叹她从前被扣为人质那段经历,忙顺着安太监的话,说起好话。却见萧荣摆手笑道:“说起来,我还欠这圆修师太一份人情。我记得当年我走遍大小庙庵,每逢占卜,卦象必定为凶。我正心灰意冷之时,偶路过这三花庵,却拈出了个上上灵签。记得师太当时还赠我一偈语,道水穷云起,心意随缘。我当时还不大懂。如今细细想来,竟真是这个理儿。”
郑国太道:“清修之地,不乏世外高人。当日这话说的,正合娘娘一路经历啊。”
众人纷纷点头。萧荣便笑道:“正是。今日若非这么巧,见到从前庵中的故人,我被俗务缠身,一时怕也想不起这三花庵当年与我之缘分了。安俊——”
安太监应:“娘娘有何吩咐?”
“明日你携香火代我去三花庵还个愿,也算圆满了当年的这一段佛缘。”
安太监忙遵命。剩余之人都纷纷赞叹不已。萧荣含笑不语,看一眼初念。
这一刻,初念才真正明白过来萧荣为自己“撑腰”所指为何了。有了今日这样一幕,外头正在流传的关于她身份的质疑,就算不能彻底被压下,但至少,她这个司初仪的身份,得到了皇后的证实。若再有人质疑她的来历,那就等同于质疑皇后。在这一点上,萧荣与她站在了一起。
初念知道既有今日这样的一番对话,接下来三花庵里的事,根本无需她担心。萧荣或者徐若麟,一定会安排好一切,不至于会出现什么纰漏的。
她回了萧荣一个无声的感激眼神,再次恭恭敬敬地恭贺过后,告退而出。经过廖氏身边的时候,看见她直愣愣地盯着自己,神情怪异至极。脚步并未停顿,便从她面前过去了。
初念在周遭各种探究目光的注视之下回自己那张筵席,还没来得及呼出一口气,忽然看见楼道口有一俊秀少年正在朝里张望,与她四目相对的时候,那少年猛地睁大眼睛,先是露出欢喜之色,朝她拼命招手,随即又犹豫了下,像是想起什么,讪讪地放下了手。
这少年,正是两年前与她有过一面之缘的山东芷城苏家苏世独。如今她虽大了不少,应该有十五岁了,但初念仍是一眼便认出来了,心中也是又惊又喜。
苏家的爵位是郡伯,女眷本不在此次入京之列。只是萧荣仰慕苏家先祖魏弦玉,前次又听初念提过苏世独,想要一见,此次便特意召她入京。刚昨日才到的。萧荣一见便十分喜欢。安排她暂时住自己的侧殿。喜她性子憨直,见她不习惯穿女装,便也由她仍是男装打扮。因刚到,知道的人不多,连初念都没听徐若麟提起过,大约他也不知道。
楼道口虽位置靠偏,又有传菜宫女往来不断,但男装的苏世独出现在九华楼里,一下便引起了旁人注意。初念听见身边的几个妇人已经在交头接耳,纷纷询问这是哪家的公子,怎的如此不懂礼数闯到这里。
初念知道苏世独性子直。怕自己再不过去,她便真的要闯过来了。压下心中的惊喜,忙朝她过去。人刚出大厅,见她便睁大了眼,急着要开口说话的样子,忙伸指到嘴边嘘了下,示意她不要出声。领她下了九华楼,一直带到附近一处少人的假山旁,这才停下脚步,转身对她微微一笑。
苏世独怔怔打量着她,迟疑了下,道:“你真的不是司家的那个姐姐?你是她的妹妹?”
苏世独昨日刚入宫,便朝宫人打听初念的消息。得知她竟归宗回了司家,后又嫁给表哥,如今人已经不在京中了,又是遗憾又是难过,几乎一夜没睡好。好在今早又听说她还有个长得和她一模一样的妹妹,刚嫁给徐若麟没几天,一时心痒难耐,恨不得立刻瞧个究竟。她是皇后的贵客,在后宫自然一路自然无人阻拦,这便顺顺当当地让她溜上了九华楼,找到了初念。
初念踌躇了下。
按说,她如今在人前扮演司初仪,这人,自然也包括苏世独。但是面对这个女孩子,骗她,总觉有点不忍心……
“是。我是你口中那位司家姐姐的妹妹,”初念想了下,笑道,“只是从前我便听姐姐说过你。她说她很喜欢你。如今她嫁人不在了,往后你若愿意,把我也当你姐姐便是。我也会像她一样地喜欢你。”
初念之所以最后决定继续隐瞒她,是怕她性子娇憨,又没什么心机,让她知道真相,万一哪天不小心说漏了嘴落入有心之人耳中,便又多生是非。
苏世独怔了片刻,终于哭丧着脸,点头道:“好吧……我就把你当那个司家姐姐好了。反正我一见你,觉得你和她也没什么两样……”话虽这么说,她还是越想越郁闷,忍不住一把抱住了初念的腰,傍在她肩上呜呜地道:“那个司姐姐,她好狠的心!一去这么久,连又嫁人了都不给我传个音讯!我在老家一听说我能进京,立马便赶了过来,就是想来看她的……不过如今看到你,好像也差不多,还好,还好……”
初念听她起先真情流露,后头那句话又说得好笑。便伸手轻轻抱住她后背,轻轻拍了几下,笑着安慰道:“好啦,好啦。别这样啦。都大姑……”
她“大姑娘”三字还没说完,忽然身后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还没来得及回头去看,呼地一下,身侧突然有人伸手过来,一拳便把正搂住她的苏世独从她身上一把掼开。
苏世独毫无防备之下,被这一股突如其来的大力给重重掼到了地上,跌了个四脚朝天。耳边已经听见有人冷冷道:“哪里冒出来的野小子?光天化日的竟敢轻薄于她!活得不耐烦了是吧?”
苏世独自小便得父亲宠爱,处处被人拱星戴月,自己又通武艺,骑马耍刀样样不在话下,何时受到过这样的屈辱?摔在地上时,屁股正硌到了块石头,疼得她哎哟了一声,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起来,愤然骂道:“谁?竟敢打我!你才活得不耐烦了!看我把你脑袋拧下来!”
苏世独一边骂着,一边转身,却看见自己对面不知何时起,站了个身着锦衣的颀长少年,皮肤微黑,脸容英俊,看起来十六七岁的样子。只不过此刻,他正用阴沉沉的目光盯着自己,一脸的怒容。
苏世独虽性子憨直,却也不傻。从他衣着,立刻便猜出了他的身份。想来这人便是东宫太子了。本来,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只是自己无端端被他这样给掼了一跤,顿觉颜面大失,实在气不过,也管不了这许多了,咬唇瞪着那少年,怒道:“我抱我的司家姐姐,关你什么事?别仗着你太子的身份就随意欺负人!趁人不备算什么英雄好汉?有种的和小爷我正大光明干一架!”
赵无恙眉头拧到了一处,哼了声,不再理她,只回头看向正循声赶来的宫卫,道:“把这不知天高地厚的野小子给丢出去!”
这是自前次船上一别后,初念第一次见到赵无恙。
一晃将近两年过去了。他比她还小一岁,如今应该十六。她记得从前她和他差不多高,但如今却要仰头看他了。不但个子拔高许多,那张脸也脱尽了往日的稚气,眉目隐见英武之气,颇有几分大人模样。甚至连他说话的声音,都变得低沉了许多。
赵无恙也长大了,就快成人了。
宫卫应声上来。初念终于反应了过来,慌忙道:“别,别!误会,误会!”
赵无恙看向初念。
这么久没见了,她看起来和从前倒差不多。见她此刻一脸护着那少年的神情,压下心中涌出的一股莫名不快,恭敬地道:“师母,这野小子不知道是哪家的,趁我母后今日过寿便混了进来。方才我见他还意欲轻薄于你。今日是我母后好日子,我也不欲多事,赶他出去便是。”
初念哭笑不得,忙道:“太子,你真误会了。她不是男的。她是山东芷城苏郡伯家的女儿,名叫苏世独,魏弦玉女将军的后人。也是皇后的贵客。昨晚刚到的。大约你还不知道吧?”
赵无恙惊讶地看向苏世独,见她正恶狠狠地盯着自己。
方才他只远远看到一个男人抱住了初念往她身上蹭,并非师傅徐若麟,一时怒火攻心,想也没想,上来便一拳把人打到地上,又听她满口“小爷”“小爷”的,虽声音清脆了些,但也没细看。此刻仔细看去,果然,见她虽一身男装,神情也多英色,只喉咙处果然没有男人才有的突结,这才晓得自己真打错了人。一时有些尴尬,愣在了原地。
苏世独见太子瘪了下去,鄙夷地呸了一声,一边揉着自己的屁股,一边朝初念过去,再次一把亲亲热热地抱住了她,冲着赵无恙嘻嘻地笑:“别当我看不出来,你是不是心里在妒忌?美人姐姐是我的。你不让我抱,我偏要抱。好姐姐,晚上我还要和你睡一起。气死他……”
初念再次哭笑不得,低声劝着,想推开苏世独,她却跟牛皮糖般地缠着她不放。
赵无恙气得额头青筋都要爆了出来,瞪着这一幕,人僵着一动不动。正乱着,初念听见前头宫道又有脚步声来,抬头看去,一怔。见竟是徐若麟过来了,还穿着身朝服,想是下朝顺道拐了过来的。停在了她面前十数步外的地上,皱眉盯着苏世独的背影,冷冷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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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第七十二回
初念见徐若麟竟也来了。看他样子,似乎还不晓得苏世独昨日到来的事。此时苏世独背对着他,背影瞧着便是男子。怕他也和方才的赵无恙一样起误会,忙扯了下还扭着自己不放的苏世独,道:“那个人来啦!”
她声音压得虽轻,但徐若麟耳力敏锐,这话还是飘到了他耳中。
她居然在外人面前把自己称为“那个人”!眸光略微一暗。
苏世独却浑然不觉,口中只道:“哪个人来了?”顺势扭头,这才看见徐若麟正停在身后。一怔,随即眉开眼笑,“这不是徐大人吗!徐大人,我来啦!”
徐若麟定睛一看,这才认了出来,原来这从背后看起来是个俊俏少年公子哥儿的人竟是苏世独。瞥见她粱手还勾在初念的肩上,自嘲般地摇了摇头,随即笑道:“怎么是你这个小丫头?”
苏世独哼了声,神情瞧着有些不满,“什么小丫头!小爷我已经十五了!”
徐若麟哑然失笑,点头道:“好,好,是我的错。叫你苏大爷行了吧?大爷你几时入的京?住哪里?怎的先前都没听说?早晓得的话,我去接你了。”
苏世独这才高兴了,拖着初念的手到了他跟前,笑眯眯地道:“我昨晚上刚到的。入了宫,娘娘和我说了一些话,就让我住在她边上了。”
他两人一应一答,边上的赵无恙却听得发呆,脱口道:“师傅,你也认识她?”
徐若麟笑道:“从前在山东时在她家停留过些日子。苏郡伯古道热肠,我十分敬重。”
苏世独再次狠狠剜了赵无恙一眼,开始对着徐若麟告状:“徐大人,他是你徒弟?正好!所谓徒不教,师之过。你不晓得,他方才一上来,趁我不备就把我一拳打倒在地,害我屁股硌在石头上——现在还疼!我是大人不计小人过,不打算和他一般见识。可是你既然是他师傅,你还真的要管管。要不然纵容他养成这恶习,以后见人不顺眼就打,坏了太子的名声倒没什么,连带徐大人你也要被人背后唾骂是不是?”
徐若麟闻言,讶异地看向赵无恙,问道:“怎的动手打人了?”
赵无恙有些不自然了。吃吃地道:“方才……我……我……”
“他不敢承认,我替他说!”苏世独道,“我方才见了司家姐姐,心里欢喜,就抱了下她。他看见了,上来一句话全无,竟就把我打倒了!徐大人你说,这世上有这样的道理吗?我抱司家姐姐,要打也是徐大人你打我,他凭什么打我啊!”
“你再胡说!”
赵无恙的脸不停发黑,不止发黑,已经涨得黑里透红了。瞪着苏世独,眼睛里几乎要冒出火了。苏世独做出害怕的样子,一下跳到初念身后,从她肩膀处露出半张脸,冲他嘻嘻地笑。
徐若麟隐隐有些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看一眼赵无恙,见他拳头捏得紧紧,手背青筋直爆,显见是恼羞成怒了。想了下,对他温和地道:“方才你是不是把世独错当成男子,这才出手的?本意并没错,只确实鲁莽了些。你虽是太子,但既然打错了人,先便是你不对。且你是男,她是女,你是主,她是客,你该道声歉才是,也好叫世独见识下咱们金陵男儿该有的气度。”
赵无恙紧捏成拳的渐渐松了下来。看一眼初念,见她也正笑吟吟地望着自己,一时脸又有些发热,仓促地避开了目光,眼睛盯着地面,终于对着苏世独僵硬地道:“方才是我不对。你若不服,我让你打回来便是。”
苏世独听他开口了,气也就消了。从初念背后又跳了出来,大摇大摆到了他跟前,伸出一只手,拍拍他的肩,笑眯眯道:“我向来不记仇的。你既认错,那就算了吧。只是还有一话敬上。你贵为太子殿下,往后做事,更须三思而行。切记切记!”
赵无恙这个歉道得本来就勉强,此刻见她还用大人教训小孩的口气跟自己说话,胸中一口气憋住,差点没吐血。勉强忍住了,往后退一步,咬牙道:“承蒙你大量,我记住了。”
徐若麟见这两人虽还你来一言我往一语地,好歹算消停了些,也就不管了,到了初念身侧,望着她道:“我方下朝,顺道拐过来瞧瞧。你怎么样?”
今日这九华楼里,几乎齐聚了金陵所有的高门命妇。初念知道他不放心自己。便低声道:“我没事——那天你说的没错。娘娘方才……”
她说了一半,停了下来。徐若麟立刻明白了。微微吁了口气。柔声道:“你没事就好。那我先回衙门了。还有些事要处置,这几日回去可能会晚些。宫宴后你自己先回府。晚上也早些睡了,不必等我。”
初念嗯了声。对苏世独道了别。夫妇俩约好邀她做客,有空带她出去游玩后,徐若麟便送初念回九华楼去。
苏世独怔怔望着前头他夫妇俩并肩离去的背影,叹了口气:“唉,要是原来的那个司家姐姐也在,我便有了两个这样的美人姐姐,多好。”
赵无恙目光微微闪烁,从初念渐渐远去的背影上收回,斜睨她一眼,哼道:“你知道什么……”话说一半,猝然停了下来。
苏世独倒并未留意他的口气,见他应自己的话,促狭地用肩膀撞了下他,喂了一声,“你方才为什么打我?你老实说,是不是妒忌我抱她了?”
赵无恙一张顿时又黑成一片,拳头在她脸上晃了下,咬牙道:“野丫头,你再胡说一句……”
苏世独哼了一声,朝他翘起尖尖的下巴,叉腰道:“你怎么样?打架吗?你当我怕你!”
赵无恙狠狠盯她。目光从她眉眼鼻唇一直往下,落到她平坦的胸部,扫了两眼,最后鄙夷地勾了下唇角,一语不发地掉头便走。留下苏世独一人愣了下,忍不住低头看一眼自己的胸,觉得并无异常,翘了下嘴,朝他背影暗暗呸了一声:“小气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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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念被徐若麟送至九华楼下后,复登楼返座。此时楼下诸般杂戏正至□。她的位置靠窗边,看下去的时候,忽见一个宫人急匆匆登楼往霞天阁去。片刻后,便见萧荣被人簇拥着下来,往坤宁宫的方向而去。众人正疑惑不解,萧荣身边的大太监安俊回来了,笑容满面传话道:“春和宫娘娘十月胎满,方才正巧有了诞相,皇后娘娘亲自过去照应,怕是无暇分-身了。诸位在座太夫人以及夫人,但请自便。”
众人顿时明白了过来。原来这么巧,竟是皇帝的另位妃子在这时候要生了。生孩子事大。怪不得皇后不顾自己寿筵未竟,撇下众多命妇们便先行离去了。知道今日这场寿筵就此便完了,当下纷纷起身,议论片刻过后,也就先后出宫离去。
初念一行人,仍坐舆轿从东安门出,回了国公府。当晚徐若麟回来得果然很迟,亥时中(晚上十点)才到家。初念这晚,倒没像先前几晚那样自己先睡,一直在等。见他回了,当即便朝他打听柔妃的生产之事。
“听说不大顺利。仿似一直在喊疼,喊得嗓子都哑了。连皇上都过去了。”
徐若麟一边自己解衣,一边道。
初念叹了口气。
“你怎么了?”他立刻看向她,问道。
初念再叹一声。
“我想起今日皇后母仪天下的样子了。只转个身,她也要操各种各样的心。真当难为……但愿尽快过去吧。”
“你放心。在你,绝不会遇到这样的事。”
他挑了下眉,似是随口,又似是认真地道了这么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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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和宫柔妃的生产之事,很快便取代皇后萧荣的寿辰,成了整个后宫,乃至朝臣都关注的大事。她一直熬了三天三夜,最后终于生出了个小皇子。连日一直不停过问此事的赵琚闻讯,欣喜若狂。只可惜还没高兴多久,生出来的小皇子便脸色发黑,任太医如何抢救,也是回天无力,当晚便夭折了。赵琚自然难过,柔妃更是伤心欲绝,不顾产后大忌,哀哀痛哭不已。
赵琚一边心痛夭折的皇子,一边也是怜惜柔妃,已经接连几个晚上都陪在春和宫了。坤宁宫顶盘龙衔珠的藻井虽辉灿依旧,只或许是入了十一月冬的缘故,阳光照耀不到的角落之处,瞧着总似有那么几分寂寂。连一向神经大条的苏世独也仿佛觉察到了气氛的压抑,连走路都放轻了脚步。
萧荣当初命人将她召入京的时候,原就对苏家人说过要留她些时日的。这几日,萧荣自然也听到了苏世独和自己儿子相处不快的消息。问清那日的原委后,把赵无恙训斥了一顿,命他好生相待。自此太子见了苏世独,必定笑容可掬。连她经人提点后,装模作样要向他行礼时,也被他避过,口中连说不敢当。本来这样最好不过。但凭了苏世独的第六感,总觉得这个太子没表面那么简单。他越是对她笑,她便越觉毛骨悚然。尤其每回遇见时,他最后必定不忘扫一眼她胸口,留给她一个疑似鄙夷的眼神。一回也就罢了,三回四回,难免让她印象深刻,到了最后,让她觉得这样住在宫中极其郁闷。这日想来想去,终于下定决心去找皇后萧荣,说自己想去和司家的那位姐姐作伴。
萧荣问她原委,她自然不提赵无恙,只说自己闷了,且也事先约好了的。萧荣一来知道她和初念的关系,二来,觉得宫中接下来可能会有事要发生。便应了下来,派人去向魏国公府传递消息后,当天便用宫车载她送了过去。初念到二门处亲自迎她进去,领她拜望了司国太和廖氏。
苏世独仍是一身男装,初入国公府时,难免惊世骇俗,引得府里众人围观。连司国太起先见到这俊俏后生时,也被吓了一跳。等晓得她祖上来历后,这才释疑,忙命初念好生款待,又叫阖府上下不许怠慢了女将军的后人。虽有司国太这样吩咐了,只府里的丫头婆子们见了她,难免仍或掩嘴笑,或背过身去嘀咕几声。不过苏世独早习惯这些了,混不在意,见完了人,跟着初念到了嘉木院,被安排住在果儿旁上的一间屋里,拨了两个丫头过去伺候。
苏世独见这里规矩没宫里多,有初念、青莺和另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果儿陪伴,又徐若麟先前也答应过有空会陪她出游,虽则也看出来了,当家的国公夫人廖氏似乎不喜欢自己。但反正不用在她跟前晃,这完全不影响她的心情。她便如老鼠掉进了米缸里,快活得很,简直乐不思蜀。
这日,恰徐若麟正好出了个短差,打发人回来说晚间不能回了。掌灯之后,苏世独和果儿青莺一道在初念屋里四人凑台打起了叶子牌,说说笑笑至戌时中,果儿和青莺各自回房歇了,苏世独却仍不肯走,说要和她睡一起。初念便应了。待各自盥洗过后,初念换了睡衣爬上床,却见苏世独坐在床边还不上来,眼睛只盯着自己的胸口处,下意识地低头看了下,并无异常。便笑问道:“怎么了?”
苏世独听她发问,竟破天荒地现出了丝忸怩之色。哼了半晌,才低声道:“司姐姐,你看我……前面是不是和你们不一样啊?”
初念一怔过后,才明白过来她所指为何。看了眼她的胸部。虽被宽松睡衣遮着,但看起来确实嫌平。按说,她也十五岁了,胸部不该这样仍这个样子。见她开口问了,想了下,便低声问:“你里头穿了什么?”
苏世独哼哼唧唧地道:“布条裹着的……”
“晚上也裹着?”
苏世独在她惊讶的目光注视之下,愈发忸怩。最后终于点了点头,道:“去年起,我见仿似鼓出来了……不习惯……白日晚间都裹着……”
初念哑然失笑。
她从前在苏家住过些日子,知道她没亲娘。便问道:“你在家里便没年长人跟你说,不能这么一直裹着胸口的吗?”
苏世独摇了摇头。
初念又问道:“那你都这样束着,每月月事来时,不会胀痛?”
“月事?”
苏世独茫然重复了一遍。
初念见她仿佛连月事也不晓得,便凑到她耳边提醒了下,不料她听了,好奇睁大了眼,啊了一声:“流血?我从没有啊!”
初念这才明白,原来这丫头迄今月事竟还没来。想来在家中,她没了亲母,父亲虽宠爱,却也照顾不到这种事,她又一向以男人自居,这才到了这年纪还这样糊里糊涂。禁不住又是好笑,又是怜惜。想了下,便叫她上了床,躺在自己里头,放下了帐幔,把女人之事细细地说给她听。见她一惊一乍万分诧异的样子,忍住了笑,道:“傻丫头!你十五了,分明是个女孩儿,哪能真一辈子把自己当男人?快把裹胸的布条扯了,明日我给你做两件肚兜穿,比你裹得紧紧透不出气要舒服得多。”
苏世独嗫嚅着道:“我不习惯……要是我一直裹着呢?”
初念道:“那和男人有什么两样?趁早,听我的,赶紧拆了!”
苏世独眼前浮现出赵无恙看着自己胸口时露出的鄙夷目光,心里又一阵窝火。终于勉勉强强伸手到衣服里,把紧紧绑着的布条一圈圈给拆了,最后自己揉了揉两边倏弹出来的胸,长长地吁了口气。无意扭头,却看见初念望着自己在笑,一阵心慌,脱口道:“司姐姐你别乱想!这和那个太子可完全无关!”
初念被她突然冒出来的这句没头没脑的话给吓了一跳,啊了一声,“什么太子?他又欺负你了?”
苏世独脸便如火烧。
她先前对女人之事懵懵懂懂,此刻被初念这样叙述,茅塞顿开。一下也明白了过来赵无恙每回看自己胸口时的那种鄙夷眼神是什么意思了。越想越羞,越想越气,忍不住一头扑到初念怀里,呜呜地诉苦道:“司姐姐你不知道,那个臭小子他有多坏!在宫里每回遇到我时,他就……就……”
她“就”了几声,后头的话实在羞于启齿,只把头埋在初念怀里不肯拿出来。
初念联想到她方才的那句话,又见她忽然关注起胸部的事,隐约便也有些猜出来了。知道赵无恙一向便顽皮,想是有气没处撒,故意这般惹她不快。忍俊不禁,忙抱住了安慰,一直陪她熬到了半夜,求知若渴的小姑娘这才睡了过去。
次日,初念与苏世独起身。初念梳妆完毕,正想先找件自己的内衫给她穿,忽然听到正在边上水房里的苏世独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叫之声,被吓得不轻,和丫头们跑了过去慌忙拍门。半晌,才见她开了条门缝,露出半张惨白的脸,拉了初念进去,颤声道:“司姐姐……我……我流血了……”
初念恍然。没想到竟会这么巧。昨晚刚提到这个,今早她便来了初潮。忙叫她等着,自己去取了月事带等物递给她,教导了一番后退了出去。半晌,才见她佝偻着腰身夹着腿出来,脸色还是惨白一片。
这一天,苏世独一改往日的活蹦乱跳,一直病恹恹地躺在她自己屋里的床上。初念一直陪着。到了晚间,喂她喝了红糖水,吩咐她早些睡,自己才回了房。刚洗过澡换了衣服,却见她又摸了过来,一把抱住了自己,眼泪便掉了出来,呜咽着道:“司姐姐,我肚子疼,又流了好多血,会不会死掉……我还想睡你边上。”
初念见她样子可怜,心立时便软下来,哪里会拒绝,忙扶她上了床,替她盖好被子,自己躺她外头,一边低声和她说话,一边伸手轻轻抚她小腹。
苏世独自小失母,和姨娘关系也一般,虽一直把自己当男人看,骨子里,毕竟还是个女孩。这短短一天一夜间,先是从初念那里听到了先前闻所未闻的女孩秘事,后又恰亲身经历,内心的惶恐自是一般普通养大的女孩所不能比拟的。若说先前还只把初念当个贴心姐姐的话,此刻的她简直便成了亲娘一般的存在。此刻这样躺在她身边,听她细细地和自己说话,又这样轻柔地抚摸自己肚子,这才安心了许多。加上这一天折腾下来,人也疲累了,很快便闭上眼睛,沉沉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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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若麟这晚回家。入了房,才发现自己在床上的位置竟被苏世独占了。小姑娘正盖了被,趴在床上呼呼大睡。一时进退不得,愣在了门口。
初念还没睡着。见他回来了,忙起身披衣,放下了帐子后,到他跟前,压低声歉然道:“她昨天过来的,今日身子正好不适。晚上便摸过来叫我陪她睡。我见她可怜,便留下她了。你要么委屈下,去边上厢房里先睡一夜?”
徐若麟这才恍然。问苏世独的病情。见初念含含糊糊只说女孩儿的病,便也明白了过来。爽快点头道:“也好。那你陪她。我去厢房过夜吧。”
徐若麟在厢房里独自睡了一夜,本以为也就过去了。没想到后面接连数日,小姑娘竟似睡出了味道,天天晚上准点过去报到,霸着初念不放。等徐若麟回去时,她都已经睡了过去。徐若麟只好一口气跟着接连睡了数夜的厢房。到了第五天的晚上,徐若麟留了个心眼,特意紧赶着处理完当日毕的公务,早早便回去。一进房,没见到苏世独,终于松了口气。
这接连数日,因了苏世独横插中间的缘故,别说和初念同床共枕,便是连亲一下抱一下也没机会。房里既没旁人,美人又在灯下,徐若麟伸手过去将她抓入怀里,抱住低头正要偷个香的时候,门外廊上又传来了脚步声。伴随着脚步声的,便是苏世独欢快的声音:“司家姐姐,我又来陪你睡啦!”
徐若麟心里叫苦一声,忙不迭松开了初念,后退一大步。刚站稳脚,见苏世独抱了她的枕头,一只脚已经跨了进来,看到了自己,面上竟露出讶色,睁大了眼,道:“徐大人,你怎么在这里?”
徐若麟胸口一滞。面无表情地道:“这里就是我的卧房。”
苏世独一拍额头,啊了一声:“瞧我,怎么这么笨!连这都要问!你是司家姐姐的男人,自然会在这里了!”
徐若麟一阵感激涕零。心想这丫头呆虽呆了些,可算不至于无药可救。看着她,正等她自己退出去,没想到她人已经继续往里,一直到了床边,把抱着的枕头往床上一放,拍了拍。
徐若麟目瞪口呆,这才明白过来,这丫头竟反客为主,瞧这架势,是要赶自己走了。他不好开口,只好看向初念,朝她丢了个眼色。她咬唇,似乎还在踌躇间,眼看那丫头就要大喇喇把自己的枕头给挪开了,急忙抢上前去,笑道:“丫头,我和你司家姐姐还另有事。”
苏世独一屁股坐在了床沿上,看着他茫然道:“徐大人,你有事就说好了。要是不方便我听,我回避下,等下你们说好了,我再回来。”
徐若麟瞥了眼一边的初念,见她此刻一副极力憋着笑的样子,显然是不可能指望她开口能帮自己说话的。咳嗽了下,只好尽量和颜悦色地道:“是这样的,我晚上要睡这里,你能不能回你自己屋里去睡?”
苏世独啊了一声,看向初念,挠了下头,道:“司姐姐,怎么办?他说要睡这里,要不然你陪我去我屋里睡?”
初念再也忍不住,噗一声地笑出来。徐若麟面无表情地看她一眼。转过脸,对着苏世独又勉强笑道:“不是,丫头你误会了。我是说,你自己一个人回房,你司家姐姐还睡她这里的屋。”
苏世独这才恍然大悟。哎了一声,起身朝徐若麟而来,一脸谄媚地央求道:“徐大人,我再过些时日就要回山东了,又不是一辈子都住你家。我想她陪我睡。我知道你最好了。你就行行好,把她再让给我几天好不好?”
苏世独虽刚晓得了女孩之事,但对夫妻之事,却是半点也不通。在她想来,他二人睡一块儿,也就不过与自己和初念睡一块儿一样,最多抱住,说说话而已,让给自己也没什么。正是这般做想,这才如此大大咧咧,毫无顾忌想什么便说什么了。
饶是徐若麟脸皮再厚,碰到这样天真又一根筋的苏世独,也是毫无办法了。再看一眼初念,见她已经背过了身去,此刻也不知道是什么表情。僵了片刻,终于败下阵来,长叹口气,转身怏怏往外而去。快到门边时,实在心有不甘,转头再看一眼初念,正见她也望向了自己,不但抿嘴在笑,连一双眼睛都似在笑,灯影里艳光溶溶,看得一阵心旌荡漾,心头顿时又热又痒,转身便重新到了她身边,也不管苏世独在侧,附耳过去低声道:“等她睡着了,你就到我厢房里来。你要是不来……”
他威胁般地哼了一声。说完这带了几分命令口气的话后,站直了身。见她不过睫毛微颤了下,面上仍是方才那盈盈的笑,仿似便没听到一般。忍不住咳嗽了声,吸引她看向自己后,朝她又做了个严肃的表情,这才转身出了屋子。
“司姐姐,他刚才做什么?我仿似瞧见他朝你瞪眼皱眉?”
苏世独等他走了,扯了下初念的衣袖,问道,一脸莫名其妙。
初念这才收回目送他背影的目光,道:“没什么。你肚子不疼了吧?”
苏世独脸微微一热,低头嗯了声:“今天不怎么疼了。”
初念笑了下,望着她柔声道:“那早些睡了吧。再过一夜,明日就会全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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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第七十三回
屋外冬霜冽寒,屋里炉暖温香。苏世独与初念并头而睡,絮叨说着话。初念见她沉沉睡去了,坐起身,将她被头拢好,隔着帐子侧耳听了下外头的动静,四下里静悄悄一片的。踌躇了下,终于慢慢又躺了回去,闭上眼睛。
也不知过了多久,初念正觉一阵朦胧困意时,忽然听到外头传来轻微叩门声,格一下,又格格两下。听着似乎带了些犹疑。一个激灵,立刻便睁开了眼。起身披了件外衣,轻手轻脚地下床,趿鞋悄悄朝门靠近了些。
“谁?”
“奶奶,大爷方才说,他那屋里的被褥不暖,冻醒了——”
丫头碧霭低低的声音传了过来。今夜是她轮值。
初念借着微红的炉火之光,返身到了靠墙那架拢纳棉服的衣柜前,抱出先前收起来的他的那床衾褥,开了门。
“拿去吧。”她低声道。
碧霭瞧着有些为难,低声道;“大爷还说,要奶奶你亲自送去——”
初念看一眼厢房方向,见窗里还有灯火透出来。唔了声,抱紧被子往他那屋去。推开虚掩的门进去,拐过用作隔间的屏风,见里头床榻上却没人。她一怔间,忽觉身后似有一道暗影压来,忽地回头,看见那男人身着松松的一件玉色中衣,正悄无声息地立在自己身后。
她刚啊了声,连人带被地已经被他扛了起来大步往里,丢到了床上,下一刻,他沉重的身体便压坐到了她大腿上,整个人跟着俯身下去,与她四目相对。
“不把我的话放心上,嗯?”他的表情瞧不出喜怒。只慢吞吞地这么道了一句,然后伸手摸了下他还没来得刮的生出了层青色胡茬的下巴颏,目光微闪。
初念扭着被他压住的身子,发现挣脱不开,终于放弃了。哼了声,脸红红地道:“她刚睡着。叫我怎么过来?况且,太医不是叫你和我分房睡吗?这不正好!”
徐若麟盯着她,忽然抽出她发间拢住了松松发髻的那枚簪子,随手抛在了枕边。脸也慢慢压到了她的胸口,完全压了下去。片刻过后,他用齿叼住她胸口的中衣襟子和里头的肚兜往边上拨扯,扯开之后,埋脸下去,深深闻了口那片盈软肌肤上散出的幽幽暖香,然后,用他生了胡茬的下巴颏惩罚般地再狠狠蹭几下,立刻,丰盈的雪白肌肤上被磨出了一片浅浅红痕。
“造吧,你就可着劲地造吧!”
他一边毫不留情地惩罚着她,一边含含糊糊地这么说了一句。
这是北地燕京的方言,他长居那里多年,此时随口道了出来,初念却也听懂了他的意思。
她的胸口裸-露在了冰凉空气里,泛出一层细细疙瘩,遭他这样的磨蹭,又是刺痛又是麻痒,整个人刚打了个哆嗦,又听到他这样的话,心中一下嗔恼起来。手抱着他的头,用力把他的脸从自己胸口推开,绷着脸道:“我就是造!何时叫你忍我了?你不是说少床被冻醒了吗?我送了来。你请自便吧。我也回去了。”
他低声呵呵笑了起来,挥掌拂灭近旁的那盏灯火后,扯过被衾,将自己连同身下的她蒙头盖住。一片漆黑中,她觉他的唇溜到了自己的耳畔,贴着轻轻吸吮了下。
“你都过来了,还回去做什么……”
他开始和她亲昵。不是起先那种惩罚般的亲昵。
西窗透入了一道月冷清辉。床榻之上,微微起伏翻动如同一片细浪的衾褥里,男人的唇舌和指掌在她滑若凝脂的身子上肆意上下游移,最后停在了那处花般的娇犬地,弄得她的纤指不停抓握着身下的锦缎。松开了,再抓住。
“不要……”
她一声声地拒绝,听着却凌乱而破碎,完全挡不住他继续反复地试探,耐心地撩拨。她光着的两条腿最后无力地搭缠在了他的阔背之上,随了自己不安扭动的身子,有一下没一下地胡乱蹬踢着。
“嗯……”
她缠在他身躯上的那只纤足忽然弓了起来,脚趾紧紧地蜷在了一块,喉咙里发出一声模模糊糊的闷哼声,像是绷紧了的那根琴弦最后终于彻底被拨至高-潮,虽那拨弦之手已停,琴弦的余韵却久久震颤不歇。
她闭着眼睛,一动不动蜷缩在他身侧,还没从方才那阵叫她陷入无比羞窘境地的折磨中缓过来时,他已经起身与她再次并头而卧,搂住了她,便如什么都没发生过般地微微挑起她下巴,迫她睁开眼后,笑吟吟问:“说,往后是要跟我睡?还是跟她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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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醒来后发现床上少了初念的苏世独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到了晚上,徐若麟未回。她照旧抱了自己的枕头要去找初念时,被宋氏给拦在了门口。
“姑娘,来来,回屋去,咱们说几句话。”
宋氏亲切笑着,关了门,然后领她进去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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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氏拦了苏世独在房里细细说话的时候,皇宫里的春和殿,此刻寝殿被宫灯正照得亮堂一片。宋碧瑶额头包了块帕,披散着发,躺在榻上,对着前来探视自己的赵琚默默流泪。
“万岁,娘娘这两日食不下咽,奴劝了也没用……您瞧,人都瘦成纸片了……”
春和宫大太监孙永是从旧日的燕京平王府里跟随来的,此刻站在一边这样小声地道,神情里满是愁苦。
“爱妃……”
赵琚坐到了她身侧,轻轻拍了下她露在被衾外的那只冰冷的手,叹道:“朕晓得你心中难过。朕也是。只是你不可如此糟践自己。”
宋碧瑶呜咽了声,颤声道:“万岁,碧瑶有幸伴驾至今,得万岁如此厚爱,便是死了也甘心。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年幼的衡儿……”
赵琚摇了摇头。皱眉看向孙永:“林太医呢?叫他过来再瞧下。这样如何使得?”
林太医是太医院正六品的院判,擅妇人之症,宋碧瑶自入宫后,日常安胎诊脉都是他经手的。
赵琚话问完,见孙永呆立不动,面上露出惶恐之色,心中疑虑,斥道:“怎么回事?朕叫你去把他唤来!”
孙永小声道:“万岁……林太医他,他数日前,便暴毙于家中了……”
赵琚一惊,咦了一声,“怎么回事?好好的便暴毙了?”
孙永看了眼宋碧瑶,踌躇着低头下去。赵琚更增疑心,怒道:“大胆的奴才!如此吞吞吐吐,是想杖笞?”
孙永一个哆嗦,慌忙下跪,战战兢兢道:“万岁,并非奴有心隐瞒,而是……”
“住口!大胆!不许胡说!”
一直躺着的宋碧瑶猛地直挺挺坐了起来,脸色愈发惨白,颤声着道。
孙永看她一眼,再看脸色显得愈发阴沉的皇帝,忽然扑倒在地,磕头如同捣蒜,流泪道:“万岁!是出了件事,只娘娘宁可自己熬着,也一直压着不让奴禀告。万岁既开口问了,哪怕要掉脑袋,奴也斗胆说出来了!实在是看柔妃娘娘和那夭折了的小皇子可怜不过啊——”
赵琚眯了下眼睛,冷冷道:“讲!”
“是,”孙永再磕头,抹了把眼泪,道,“万岁,林太医精于妇人生产之事,先前数次诊断,都说娘娘的产期应在十一月中左右。今日才十一月初十。也就是说,还有数日才算十月满胎。上月二十八那日,娘娘照旧请了孙太医来。林太医看了后,说要开副安胎的汤药,叮嘱娘娘服下。奴当时还多嘴问了句,道都快生产了,何以还要进服安胎汤。林太医却道我多嘴,说他自有分寸,叫奴亲自随他去太医院取药。奴便跟去,接了他的药包,煎了给娘娘服下。不想次日,娘娘却忽然提早发动了,苦熬三天三夜才生出了小皇子,那小皇子又夭折而去。娘娘自然伤心万分一病不起。奴伤心过后,想起林太医那日给的汤药,心中生疑,便去寻他问个究竟。他起先吱吱呜呜,不想到了最后,竟万般抵赖,一口咬定娘娘提早生产与他开的汤剂无干。奴万般无奈只好回来了。不想数日后便得知他暴毙的消息。幸好奴当时多了个心眼。那副汤药煎过之后,药渣并未丢弃,一直留着。奴便携了,去找生药库一个相识的大使请他辨认。他仔细勘验过后,说这汤药里竟有坤草!万岁您自晓得,这坤草活血祛淤,用的都是胎漏难产胞衣不下之症,如何能用在娘娘身上?正是服了这坤草汤剂,娘娘这才提早催产,以致于生产不顺,最最叫奴心痛的是,连小皇子到了最后也没保住……”
赵琚脸色大变,“此事当真?”
“万岁,这样的大事,奴岂敢有半句不实?奴早就劝娘娘将实情相告,奈何娘娘生怕多事惹万岁心烦,一直压着不让奴说出去……那副药渣如今奴还妥善保管,万岁可叫人当场来查验。”
孙永说着,再次伏地嚎啕大哭。
榻上的宋碧瑶翻身下了榻,颤巍巍跪在赵琚脚前,呜咽流泪道:“万岁息怒,休听这奴才胡言乱语。臣妾只怪自己和那可怜的小皇子命苦,怨不得旁人……”
赵琚勃然大怒,扶起了宋碧瑶,恨恨道:“怪道爱妃多日来一直水米不进郁郁寡欢,内里原来竟有这般的隐情!你放心,朕必定要替你和小皇子做主!若查出幕后主使,定不轻饶!去把那副药渣取来。让太医院于院使过来。将林太医的家人也拘至大明殿,朕要亲审他的死因!”
孙永抹了把泪,忙起身匆匆而去。不多时,用白绫帕子包着的药渣便送了来,于院使也匆匆赶来。听到要让自己辨药,便一样样地取出,道出名字,内里果然便有坤草,且分量还不轻。
宋碧瑶再也忍不住,哭着摇头,落泪纷纷:“万岁,小皇子既殁,那意图害我之人,臣妾便也不想追究了,免得到时因了臣妾,让万岁陷于为难境地……”
赵琚起先惊怒之下,脱口说出若查出幕后主使便不轻饶的话。此刻真相似乎呼之欲出,倒渐渐冷静了下来。命于院使退出后,追递人出去撤回了方才下的拘拿孙家人的命令,犹豫了下,最后对着宋碧瑶道:“柔妃,朕晓得你此次受了天大的委屈。你又这般体谅朕,朕心实在欣慰……”
“万岁,你口中不说,只怕心中,已经认定这幕后主使便是臣妾了吧?”
赵琚话还没说完,正这时,寝殿口的垂地帐幕被宫人撩开,皇后萧荣面带冷意,出现在了殿中,朝着赵琚和宋碧瑶缓步而来。
宋碧瑶脸色微变,看了眼赵琚,见他定定望着萧荣,强忍住面上的委屈之意,慢慢矮身,似要朝她下跪见礼。
萧荣冷冷看着她,并不阻拦。赵琚犹豫了下,叹了口气,望着萧荣道:“梓童,柔妃产后不久,需要清静,有什么话,朕去你坤宁宫说吧。”
萧荣凝视他片刻,开口道:“万岁,臣妾方才在自己宫里时,忽觉一阵心惊肉跳。想到近日宫中糟心事多,臣妾怕柔妃这里出事,便赶了过来。没想到如此巧,竟叫臣妾在外头听到了些话。”她的目光掠过案头那方绫帕里的黑色药渣,最后落在宋碧瑶的脸上,冷冷一笑,“后宫主宫,就只臣妾与柔妃二人。如今柔妃遭人陷害,证据又确凿,这幕后主使,不必说便是臣妾了,是也不是?”
宋碧瑶万万没想到,萧荣竟会这样出现在这里主动揽罪上身,心惊不已。方才还只做出下跪姿势,此刻被萧荣威严目光扫射,身子微微一抖,不由自主便跪了下去。
赵琚眉头紧锁,迟疑了下,道:“朕并无此意……梓童勿要多心……”
萧荣凝视着他。
“万岁,你在骗我,也在骗你自己……”她悠悠地长叹了一声,“万岁,萧荣与你少年结发,至今晃眼已近二十年了。万岁重情,萧荣这才蒙万岁之恩忝登后位。二十年来,虽离多聚少,只萧荣以为,臣妾与万岁之间,彼此早就心意互通,当深知对方所想了。如今看来,倒是臣妾自视过高。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后宫也是一样。倘若万岁心中真认定害那柔妃母子之人便是臣妾,即便万岁顾念旧情不予追究,臣妾又有何颜面再居中宫?臣妾甘愿自请辞位,以正规矩!”
宋碧瑶惊讶地盯着萧荣,被她这一番自己先前做梦也没想到的做派所惊。一动不动。
赵琚却仿似被萧荣的这一番话敲醒了,心头忽地一跳。有些尴尬地道:“眉儿,快快收回这话!朕何时说过是你害了柔妃母子?你休要胡思乱想。”
萧荣侧头看向他,“万岁真的信我?”
赵琚点头,道:“朕与梓童夫妻多年,风雨同舟。不信你还信谁?”
萧荣微微一笑,目光扫过僵在地上的宋碧瑶,脸色渐渐冰冷了下来。
“万岁,您既然信我,臣妾也仍是中宫皇后。若叫臣妾晓得后宫存有佞邪,该当如何?”
赵琚顺她视线看向宋碧瑶,略一踌躇,道:“梓童所言何意?”
萧荣回头,对着寝殿外道:“把人带进来吧。”
两名力士押着个中年白面山羊须的男子进来,那男子脸色苍白,被力士一松手,整个人便软在了地上。
“林太医!”
赵琚出声。宋碧瑶脸色蓦然大变,目中满是惊骇之色,死死盯着林太医,脸色白得真正成了纸片儿。
萧荣道:“万岁,这催产汤到底是怎么开出来的,想来林太医最是清楚不过。让他道给您听。”
林太医抖抖索索地朝赵琚的方向磕头,趴在地上闭了眼睛,颤声道:“万岁,罪臣罪该万死——”
原来,自数月前柔妃入宫,林太医替她安胎以来,把脉之时,便发觉胎相似乎有异,推测此胎病弱。他不敢隐瞒,确定之后,据实告知。宋碧瑶心惊之余,一边命他极力保胎,一边赐他重金,严令他不许透漏出去。到了上月底,眼见临盆在即,林太医虽也极力保胎,只情况似乎并未有多大起色。宋碧瑶心知这一胎生下来,即便能养活,怕也是夭折的命,正逢月底皇帝下令替皇后大庆千秋之喜,此等荣耀,大楚开国以来,也就皇太后逢整寿才有。如鲠在喉。思量了一番过后,便设出了这一个连环计。命林太医开出一副催产之药,拟在皇后寿日当天发动生产。倘若产下的婴儿无碍,也算夺了皇后风头。倘若出了意外,那便用这一副催产药来做文章。
林太医精于妇科医道,开出的药剂自然恰如其分。果然在二十九那日,宋碧瑶如愿开始腹痛生产。没想到生了三天才生出来,小皇子果然夭折,自己命也差点去了半条。不忿之下,自然照了原先计策行事,这才有了先前在赵琚面前的一幕。
“万岁……微臣被迫做了这等违心之事,自知难逃一死。数日前在家中时,深夜得一不明身份之人赐下的赏,内里便有一壶美酒。微臣晓得此为鸩酒,为求家人得活路,一横心便喝了下去,当场便失了知觉。本以为必死无疑,没想到过后又醒了过来,茫然不知身处何处,方才才被带到了此处。微臣所言,句句是实。求万岁开恩,饶我一命!”
林太医说完,涕泪交加,不住磕头。
赵琚脸色越来越青,猛地转头,不可置信地望着宋碧瑶。
“万岁——臣妾冤枉——”
宋碧瑶已经不顾自己产后体虚,爬着到了赵琚脚前,一把抓住他的龙袍袂角,哀哀痛哭,“臣妾入宫方数月,与皇后娘娘相处亦不过数月,从来恭恭敬敬,如何敢这样计谋于她?是这太医被人指使了诬陷于我的……”
赵琚怒道:“人证物证俱在,你还狡辩!你倒是说说,这太医是被谁指使诬陷你的?朕之后宫,就只萧后与你二人。莫非你到此刻还指着她不放?”说罢一把拂开她手,对着萧荣道:“梓童,你坐镇后宫,此事该当如何,你一径处置便是!”说罢怒气冲冲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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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第七十四回
宫女太监俱早惶恐避去了,赵琚拂袖而去后,偌大的寝殿里便只剩萧荣与宋碧瑶二人。
宋碧瑶一直那样跪坐在地,望着赵琚离去的方向,脸色灰败,整个人一动不动。半晌过后,她的视线转到了萧荣身上,看到她用一种近乎悲悯的目光俯视着自己。与她对望片刻,渐渐地,涂了鲜红蔻丹的十指抓紧了自己的裙裾。苍白得几乎通透的手背皮肤之上,青色的细细血管开始渐渐地紧贲了起来。
终于,她缓缓地抬手,捋平自己散乱的额发,微微地翘起了下巴。
“说吧,你打算怎么处置我?”
她的声音听起来很是平静,甚至带了一丝不屑。
到了这一刻,往日张在这两个女子之间的那层脉脉薄纱,终于彻底地被撕了下来。
萧荣微微摇头,忽然笑了起来。
三十五岁的女人,青春早离她远去。只是此刻,这张脸庞因了这个舒缓笑容而现出的那种沉静雍容之美,竟叫一向自负美貌的宋碧瑶也再次暗暗生出了几分自惭形秽——她的下巴翘得更高了。挺直肩膀,试图慢慢地从地上起来。
萧荣不再笑了,平静地注视着她,道:“柔妃,你出身于燕京昌黎县下的一个军户之家,父早亡。德和二十五年,也就是我为奔皇太后丧回金陵滞居的那一年秋,平王与几位身边亲随易服狩猎于山中,回程时路过你家门前,进去小歇,你得以与平王相见。也是从那时候起,你一跃上了高枝,被接入平王府,得平王宠爱,次年便生了衡儿。”
“那又如何?我这个母亲出身虽低微,但并不妨碍我的儿子得万岁的喜爱。他曾不止一次地对我说,他喜爱我的衡儿,恨不得把世上最好的东西都给他。”
她打断了萧荣的话,斜睨着她,唇角浮出一丝略带残忍的笑意。
萧荣笑了下。点头。
“柔妃,你也算聪明——当然了,倘若你没那点聪明,只凭一张脸,这么多年也不可能让从前的平王,今日的万岁对你独宠至今。这一次你不慎失手。但此刻你心里应也清楚,万岁他是个多情之人,不忍对你痛下杀手。所以方才他才叫我处置。而你,你知道我不会违背万岁的心意,所以你才胆敢用这样的态度来与我说话,以此维持住你仅剩的一点自尊与自傲。我说得对不对?”
宋碧瑶死死盯着萧荣,目光里闪过一丝被人窥破心思般的惊惧。
“你方才问我会如何处置你?我不会动你一根指头……”她说着,缓缓环顾了一周这金碧华丽的寝殿,“你仍是柔妃,这春和宫也仍以你为尊。什么都不会变。”
“你以为我会相信?”宋碧瑶冷笑,“你恨我入骨。终于有了机会,岂会如此轻易便放过我?”
萧荣仿佛无奈地叹息一声。
“柔妃,你聪明。但这胸襟与气度,却始终上不了台面。这么多年王府的经历,看起来并没有让你脱胎换骨。你从前是昌黎县下的一农女,如今在骨子里,这一点还是没有丝毫改变。你说我恨你?你错了。我并不恨你,甚至,只要你和你身后的人,不这样一次次地欲置我与太子于死地的话,我甚至不讨厌你。昔日我滞留金陵,平王身侧无人。即便没有你宋碧瑶,也会有别的女人出现。倘若我如你所想,一个个地去恨这些女人,千方百计想着去除掉,你觉得我还能走到今日,能像此刻这般与你说话吗?”
萧荣望着她的神情里,找不到半分鄙视。但是宋碧瑶在这一刻,却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了自己与这个她向来只能仰望的女人之间的差距。这种差距或许与生俱来,她穷其一生也未必能与她追平脚步。她更是深深地感受到了来自自己内心的那种妒忌。不仅仅妒忌她高于自己的卓然地位,更妒忌她在那个男人心中犹如不可撼动的地位——皇帝或许真的宠自己,爱自己,甚至夜夜宿在她的床榻之上。但是一旦遇到了朝廷的烦心之事,无论她如何婉转承欢小心侍奉,都始终无法纾解开他皱着的眉。最后他必定会撇下她去往中宫,留给她一个背影而已。便如片刻之前,自己本已经成功地挑出了他对她的疑心与怒火,但是不过转眼间,他的一腔怒火便消了下来:他说话不再掷地有声,甚至还追回了先前去传林家人来追查真相的命令——显然,就算没有萧荣后来的突然现身,他也绝不会因了自己之事而对他的皇后做出什么真正不利的举动,哪怕那一切都是真的,哪怕她真的出手害了自己。
宋碧瑶先前一直白着的那张脸,终于不可遏止地浮出了因羞惭窘迫和深深嫉妒而生出的潮红。她挣扎着,摇摇晃晃地从地上起了身,咬牙道:“原来,竟是我一直轻看了你……”
萧荣道:“柔妃,你先前这一番心计,原本也算天衣无缝。你的人去毒杀林太医,想让万岁以为是我为灭口而动的手。如此既消了你的隐患,又嫁祸于我,确实是个一石二鸟的万全之策。只是可惜,你们漏算了一点。我不恨你,但这并不代表我不会防备你。我萧荣能走到今天,便不是坐等天命之人。方才我说我不会处置你,自然是真话。只是往后,你想来也不用像从前那样费心陪着万岁了。安乐王天性淳善,不止万岁喜欢,我也喜欢。往后你得空闲,不妨每日抄一遍女戒,再好生教养这孩子。如此方是为母之道。”
宋碧瑶眼皮一跳,“你这话,什么意思?”
萧荣瞥她一眼,淡淡道:“万岁正当壮年,膝下又只两子,便是寻常人家也嫌子息不盛,何况是九五之尊的天家?先前不过是初初入京,诸事纷繁,一时无暇顾及而已。如今一切安稳,各项朝事开展之余,自也当扩充后宫。想来,万岁自己应也是这个意思。”说罢,再没看宋碧瑶一眼,转身离去。
宋碧瑶身子微微颤抖,若非随后而入的宫人太监相扶,整个人便又跌坐在地了。
孙永跪在了她的面前,痛哭流涕不住哀求道:“娘娘救奴!皇后必定不会饶了奴的。求娘娘护佑……”
宋碧瑶僵如石像。她的心腹在她脚下说了什么,她完全没有入耳。她的眼前只剩方才萧荣离去前,最后望着她时的那种表情——她仿佛在可怜她,那种只有上位者才有资格对自己脚前人挥霍的廉价可怜。
赵琚要充盈后宫了……
她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的。哪怕她再深爱赵琚,这个男人也不可能为了她而放弃一个帝王坐拥三宫六院的权力与享受。她与萧荣完全不能相比。顺境中陪伴赵琚的那些年里,她能替赵琚做的,换做任何别的女子都能做。但是萧荣为这个男人做过的那些事,这世上却再无人能替。所以即便在二人尚未谋面的从前,萧荣便已经是宋碧瑶心头压着的一块石头了,恨不能及早搬去。及至她入宫,见到了自己曾想象过无数遍的萧荣,第一眼起,她便觉到了一种无法克服的打击和自卑。
那一天,她刻意盛装打扮,即便大腹便便,也丝毫不影响她作为女人的美。但是见面之后,萧荣那种旁人所无法临摹的奇异的美,她的高贵、气度、谈吐,哪怕是她的一个微笑,一个眼神,都让她觉到了自己的自惭形秽。在她的面前,自己的刻意盛妆甚至仿佛成了一种拙劣表演。正是时刻被这种心思缠绕,唯恐自己到了那一天失宠,她这才不顾宫外那人的反复劝告,自己执意谋策了这一场可算是铤而走险的赌局。她差一点就成功了。哪怕不能就此彻底扳倒萧后,但让帝后从此离心,她的目的也就达到了,如此,往后在新人不断的后宫之中,自己的地位才能稳当。
但是此刻,一切都失算了。赵琚临去前望向她的那种眼神,不再柔情脉脉,她在其中看到的,只有厌恶和惊诧。
赵琚是个什么样的人,她或许没有萧荣了解。但是有一点,她却非常清楚。正是因他野心勃勃,雄才大略,又没有别的女子能像萧荣那样,在还是少年时的他的心头上便剜出了一道印记,所以除了萧荣这个再无人能取代的女人之外,他现在觉得赏心悦目讨他喜欢的,或许也就只是那种温柔如水百依百顺的女子,正如她从前展现给他看到的那般。
从前数次,她曾利用他对自己的情感,逃过了他的疑心。但是这一次,显然,她再没那样的好运了。
往后,她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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坤宁宫的寝殿里,赵琚望着萧荣,神情里满是惊诧。
“眉儿,她处心积虑视你为敌,你竟这般便放过了她?”
萧荣心中掠过了一丝连她自己也不知是何情绪的感叹。
面前的这个男人,每当他对自己感到歉疚,或是有求于她的时候,他便会称呼她为“眉儿”,而不是那个不带任何感□彩的“梓童”。
“是啊,”她点头,体贴地替他解着外衣,“柔妃虽做错了事,只她毕竟是安乐王的生母,万岁您的贵妃。这样的事情,倘若传扬出去,有损万岁与安乐王的颜面。臣妾感念万岁对臣妾的不疑,无以为报,故只命她每日抄诵女戒,盼她知过能改,如此也不枉万岁待她一片挚情。”
赵琚面上因了内心羞惭而微微涨热。凝望着萧荣,忽然紧紧握住了她那只正在替自己解衣的手,动情道:“眉儿,方才是我不对。不该一时糊涂竟对你也起了疑心。这世上,我赵琚可以怀疑任何人,独独不该疑心到你头上。我赵琚对天起誓,从今往后,倘若再犯今日之错,叫我不得好死!”
萧荣笑了起来,伸手掩住他嘴,埋怨道:“万岁瞧你,动不动学那少年人发什么誓?只要万岁有这样的心,臣妾便万分感激了。”
赵琚道:“朕是为了叫你放心。”
萧荣点头,想了下,笑道:“趁万岁在,有件事,我计较了些时日,索性便道出来了。后宫如今空虚,就只臣妾与柔妃二人。臣妾精力不济,柔妃产后体虚,恐怕都不能服侍好万岁。如今朝事既安稳了下来,臣妾便想,可否命礼部于民间攘选身家清白德才兼备之女子,以扩充后宫?如此不但万岁能被服侍稳妥,臣妾亦全了皇后职责。若有后妃再为万岁诞下龙子,则更是普天同庆之大喜。万岁以为如何?”
正数日前,廖其昌等一批文官也联名上了道折。说的也是此事。说如今后宫空置,于礼法不合。督劝皇帝陛下选妃纳人。作为皇帝的赵琚,他倒不是反对。只是一来,宋碧瑶产子夭折,他当时也没心思,二来,也是想找个机会试探下萧荣的意思。没想到此刻她自己便先提了。沉吟片刻,终于点头道:“那就依你之意,择日命礼部督办便是。”
萧荣朝他谢恩。
赵琚哑然失笑,“眉儿,朕纳后宫,你是心胸宽坦,这才不与朕闹。朕感激你还来不及,如何反要你谢恩了?”
萧荣笑盈盈道:“万岁,臣妾如今虽居中宫,底下却不过空架子而已。盼这一日盼了许久。自然要谢恩了。”
赵琚呵呵笑了数声,忽然像是想起什么,收了笑,望着灯火中自己的妻子,叹道:“眉儿,朕纳后宫,你心里真当丝毫也不在意?”
萧荣何等聪敏。赵琚的性格,她又再了解不过。他这话刚出口,她便知道了他的心思。笑吟吟应道:“万岁,你想听真话,还是应付你的话?”
“自然是真话。”他不假思索道。
萧荣慢慢收了笑,凝视着他,道:“万岁,臣妾心中自然在意万岁。只皇家事向来便是天下事,这后宫事自然也一样。只要万岁一切都好,臣妾又有什么不能舍的?只愿万岁往后佳丽满怀之时,勿要忘却臣妾与万岁的结发之恩,臣妾便心满意足了。”
赵琚虽是一国之君,却也脱不了一般男人的通病。先前说到广纳后宫之时,见萧荣面上无半点不快,心中忍不住便微微失落了下,觉着她似不大在意自己。这才忍不住发问了一句。此刻听罢她这样情真意切的一番话,大为感动,将妻子拥入怀中,温存了一番后,道:“得妻如此,夫复何求?眉儿你放心,往后我再忙,也会时常来你处的。”
萧荣一笑,嗯了一声。片刻后,赵琚像是忽然想了起来,脸色转为阴沉,道:“柔妃你既不欲惩戒,朕便随了你的意思。只她身边的伺候之人,此前在其中必定少不了撺掇跑腿,其心可诛。明日朕命司礼监崔鹤秘密查办,决不轻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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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之后,便至月中了。上月的这时候,安南使者来京,数日后文庙事发,后得以娶妻。诸多之事,不过是在一个月前发生。但在徐若麟想来,却仿佛已经过去了一年。这日他下朝,与皇帝在御书房议完事,回都督衙门忙碌完手头之事,忽忽便快酉时中了(下午六点)。
这两日,苏世独终于不再像起先那样每晚准点抱着个枕头来占住初念了,甚至昨日他回去,迎头在院里碰到她时,她竟还跟见了鬼似地转身便溜,一副见不得人的样子,弄得他莫名其妙。私下里,他也随口问了句初念,是不是她对苏世独说了什么,小姑娘才忽然懂事了。只是初念却摇头,摆出一问三不知的样子。他瞧出她在装。推测她是不想是让自己觉得她也想和他一道睡,这才抵死不认的。面上也没戳穿她,心里却还是颇感欣慰。毕竟,禁-欲之期再有个三四天便熬出头了。他可不想到时候,自己盼来的这个真正的洞房夜还要被人打扰。
徐若麟手头事毕,正要离开官署,收到一熟悉军士呈上的公文,里头秘夹了封密函。
他虽被赵无恙称师傅,又挂太子太保的衔,只这个头衔,也就不过是个表示恩赏的空衔而已。赵琚性子本就多疑,他自然清楚,何况还是用这种手段夺得帝位。所以自入主金陵以来,他便与赵无恙尽量减少私下场合的会面,与萧荣更需避讳。往来消息传递,一般都用这种方式。
萧荣在信里,只简略说道,自己已经无碍,往后应再无大意外,谢过他的出手相助。
徐若麟看过之后,就烛火焚毁了。
后宫萧后,往后应能自保,这一点毋庸置疑。但是那件始终压在他心头的事,却并未因这个消息而得半分轻减。两年前赵无恙北投路上的追杀,一个月前文庙祭祀时的凶险,这一切,无不在提醒着他,后宫中的宋妃恐怕并非如人所知的那样势单力薄无人依仗。她的背后,必定有人。而且那人……
徐若麟微微皱眉。
很早以前,他便猜疑此人应是方熙载,如今的中极殿大学士,兵部尚书。也只有他,才有那样的手段和能力,能一次次地叫自己陷入险境,甚至一着不慎便要丢掉性命。唯一叫他想不明白的是,这样看起来毫无关系的两个人,到底是如何拧到一处的?方熙载为人冷静,性子甚至稍嫌孤僻。这样的一个人,为什么会为了她,不惜一次次地要置赵无恙于死地?
冬日昼短,屋里开始黑沉下来。徐若麟独自坐在桌案之后,在仅剩的夕阳余光中,陷入了冥想。
他的思绪忽然飘回了许多年前燕京的那一个秋日傍晚。那时候他还很年轻,随了还是平王的赵琚到山中行猎。下山时,众人口渴,随行中有人提议,说方才来时,他在路上见到一户农舍,可以过去小歇。于是一众人随他而去。也就是那一次,平王第一次与宋碧瑶相见,然后便纳了她,接她入王府。
徐若麟的目光忽地闪过了一丝锐芒。
此刻想起之时,他记得清清楚楚。当时那个提议并领路的人,正是方熙载,那时候,他被举荐到赵琚面前还没多久,但已经锋芒毕露,一跃成为赵琚跟前的得用之人。
他为自己这个突然入脑的联想稍感激动。甚至有些责备自己,为何从前一直竟没想到这一点?
在战场上,短兵相接之时,拼尽一颈热血地攻击敌人,才是保护自己震慑对方的最有效手段。他信奉这一点。而现在,这一点依旧适用。
倘若不主动出击,等着他的,就是对方下一次不知道何时何地会发生的攻击。而下一次,他不敢保证自己是否还有先前那样的运气。
他猛地站了起来,急召邹从龙入内。
邹从龙已经从原先的百户升为五品的经历武官。在他的四大得力助手中,杨誉擅贴身搏击、刑讯逼供,黄裳箭术绝伦,常大荣稳重周到,而邹从龙不仅武艺超群,心思也极缜密,最得他看重。这样的事情,派他去最适合。
他对邹从龙密语了一番。
“遵命,大人!”
他还是这样应了一句。如同当年他们并肩在战场上搏杀之时那样。然后转身,身影迅速消失在了将尽的暮色之中。
徐若麟微微吁出口气,正要离开,外头又传来了一阵脚步声,随即是于院使的呵呵笑声,“徐大人,老朽回去经过时,见你这里还没关门,想来大人还在,便路过再替你诊看一番。瞧瞧你身子如何了。”
太医院与都督衙署不远。这些天,因他公务缠身,于院使甚至不时亲自到他这里来替他拔毒治疗。
徐若麟忙令人掌灯,迎了于院使入内。老头子坐下,精心替他搭脉,又查看目白舌苔,沉吟不语。
老实说,徐若麟有些担心。
自中毒以来,从前对伤情大大咧咧的他一反常态,一直积极配合治疗。如今好容易快熬出头了,他自觉体力也恢复得完全如昔,运气跑跳完全没有问题。怕却怕他老人家此时张嘴说还要一个月。
“老院使,如何?”
徐若麟见他神情凝重,愈发惴惴,小心翼翼地问道。
于院使盯他一眼,捋了下胡子,一双老眼里忽然透出了丝孩子般调皮的光芒。
“老朽多嘴一句,劝你回去了,还是悠着点,免得吓到了尊夫人……”
徐若麟心微微一跳,迟疑了下,“老院使,你这是……”
“徐大人,恭喜恭喜啊,不用等到月满,你瞧着已是痊愈完好了……”
老头子不再卖关子了,终于笑道。
徐若麟一时怔住。等反应过来,终于明白他是说自己今日便可提早解禁了,极力忍住了才没一跃而起。呵呵笑了起来,连声道谢。
于院使哈哈大笑。徐若麟亲自送他出去后,压下心中随了这意外小插曲而生出的强烈燥热与雀跃,也随即出宫了,翻身上马便往魏国公府疾驰而去。
固然,为谋霸业,他为人臣,立于朝廷,与人谋政,这些等等之事,都是他的当务之急。但是作为一个正常的男人和渴望妻子已久的丈夫,该享的福分,他也是绝不会亏待了自己的。
76第七十五回
初念最近这些天的日子,凭她自己的良心说,只要她能过自己心理那一关,不去自我折磨的话,过得应该还算凑合。自打皇后的那日寿辰后,在外,有关她作为“司初仪”这可疑身份的各种骇人听闻的传闻虽可能早先入为主地深入人心了,但至少,渐渐不再有人提了。而在魏国公府里,她也开始极力引导自己去忽略背后来自上下各色人等的那些目光——心态要彻底改变,对于她来说,或许将会是一个长久的艰难过程。自怜自艾,想到恨处时,恨不得再扑上咬徐若麟一口,这些情绪仍是难免,但她已经开始学着去控制了。
事实上,事到如今了,除了让自己往前走,她还能有什么别的办法?
这一天和前些日过得也没什么两样。五更天还摸黑,徐若麟便离去早朝后,她睡至天明。起身后先去廖氏那里问安,然后随她一道往国太那里去——嫁给徐若麟将近一个月了,对于自己以长子媳妇的身份向婆婆请安这件事,到了此刻,无论是廖氏还是她,其实早有了固定模式,甚至可以说心照不宣。萧荣那日在九华楼为她补全过往的那一番话,旁人信了没有不知道,但初念知道廖氏的疑心应该并未就此打消。做婆婆的不会,或者说不敢刁难她,但也绝不会给她什么好脸色。而做媳妇的她,在婆婆和婆婆身边那个阴沉着脸的沈婆子犹如照灯般的洞洞目光之下,也就只能一直装痴作呆。所以每天早晚的问安,虽短暂,于她来说,却是最难熬的两个时间段。
这天又到了晚饭的饭点,初念照例再次随廖氏去国太那里伺候。洗手后,服侍着摆上碗筷,默默站在一侧。等国太用完饭,和往常一样,正等着要告退时,廖氏到了司国太的身边,笑道:“老太太,我那个外甥女儿,可怜她自家没了倚靠,承蒙老太太不嫌,容我留她在家养了这么些年。如今忽忽已是十六,也到了出嫁的年纪。刚前些天,咱们本家里有个后辈侄儿,名叫徐龄的,他家老娘上门来求亲。我瞧着年纪人品都正合,便想着替她做主,做了这亲事。老太太觉着如何?”
司国太闻言,便细细问了些有关徐龄的事,廖氏早有准备,便道:“他家两兄弟,他为小。家里虽穷了些,只父母都好,没那么多拉拉杂杂的事。”
司国太便点头道:“穷倒不怕,只要人志气,嫁去也好。那孩子是你家的人,我也说不上多少话。你既应了这门亲,先打发人去跟吴家的族人说一声,等出嫁时,好生替她备份嫁妆——也算全了你这些年对她的照拂。”
廖氏忙应下。初念以为可以走了,不想廖氏忽然叫屋里头的丫头婆子都出去了。只剩她婆媳三人后,一改先前面上的笑意,露出悲戚之色,对着司国太又道:“老太太,一眨眼,小二儿便走了有三两年了。旁人还有谁记得?自是该吃的吃该喝的喝,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了,过得不知道有多好……”冷冰冰看了眼初念,“真正心疼他的,也就只我这个亲娘和老太太您这个亲祖母了。我每回一想起从前的事,便挖心挖肝似地疼……”话说着,眼圈微微泛红了。
国太也是面露伤感,叹了口气,“这也是命。咱们做母亲做祖母的,也就只能行善积德,再多念几声佛,替他去孽消灾,往生极乐了……”
廖氏拭了下眼角,勉强笑道:“我想的,又何尝不是这个理儿?只是心中始终还是放不下我这儿子。老太太你也晓得,便是寻常小门小户里,若有小二儿这样的情状,也不乏过继个养子来,好维持住祭祀香火的,何况是咱们这样的人家?从前家里事多,一件跟一件地来,我也没心思。如今可算消停下来,我便想着这事了。”
司国太看了眼一直低头立与一侧的初念,踌躇了下,道:“这也不是不行……只是这孩子,怕一时难寻到适合的。外姓自然不妥。本家里却又一时难有适合的。我记得从前,那个叫什么来着的……那家人仿似愿意送来那孩子。只如今过去这么久了。毕竟是亲生的骨肉,怕未必不会改了主意……”
廖氏忙道:“老太太放心,只要您点头了,那便成。不瞒老太太,这孩子也已经有着落了。便是我方才提的那徐龄的
侄儿。他家的嫂子,去年里没了,丢下两个男孩儿,大的四五岁,小的那个,才两虚岁不到,愿意让出来过继到咱们小二儿的名下。我先前也去看了,也是小门小户的,那孩子却生得极其俊秀,一见就是有福的。我便没拒掉。想着先回来禀告老太太,你若点头了,我再去办。”
初念听到这里的时候,心里已经明白了过来。廖氏说的这孩子,必定便是从前的那个虫哥儿。
时人过继,都是从宗族同姓里过继到自家作子嗣的。她又不欲让人知道这孩子是徐邦瑞的,想来这才费了一番周折,假托那家人之名将虫哥儿抱进来,从此正大光明地养在二房名下,替徐邦达延续香火。至于那家的那个孩子,估计收了廖氏的好处,到时送养到别地去便是了。
司国太仿佛来了兴趣。
毕竟,徐邦达是她一向上心的嫡孙。那般早逝而去,她也难过。如今廖氏既有这样的念头,人也有了,她自然没反对的理由。再问了几句后,想起一事,“老大媳妇,那孩子还小,这样过继过来,小二儿房里没个主事的人,往后只靠丫头奶娘带养也不合宜。我年纪大了,怕照管不来,往后你便要多劳神了。”
“老太太想的,我也不是没想过,”廖氏瞥一眼初念,“好在这世上并非全是无情无义之人。譬如小二儿从前房里伺候的翠翘。”
司国太咦了一声,“翠翘?”
“是啊,”廖氏转向司国太,道,“老太太你也晓得,她自小服侍小二儿的。小二儿走了后,我见她忠厚,服侍小二儿时又尽心,便将她调到了自己院里。如今也十八岁了。本想放她回去嫁人。不想她晓得了这事后,却跪在了我跟前,求我让她往后再去服侍那孩子,宁可自己一辈子不嫁,”
司国太终于想了起来,叹道:“你这么一说,我模糊便记起来了。竟有这样矢志忠心的丫头,也算难得。只是她有那样的心意便是了,也算尽到对小二儿的一场主仆之义。终归还是要嫁人成家的,不能耽误了她。”
司国太话音刚落,门帘子被挑开,进来了个丫头,正是翠翘。眼睛微红地径直到了司国太跟前跪下,磕了头便道:“蒙老太太的赞,我不胜感激。我打小便伺候在二爷身边,二爷待我的情分,我到下辈子都还不清。二爷没了,我便时刻盼着有这一日。如今可算等到了,我只想着回去服侍那孩子。求老太太不要赶我走!”
司国太道:“你有这心便好了。岂可因此而耽误了你的嫁期?”
翠翘道:“我此刻便在老太太、太太还有大奶奶前头发个誓,我这一辈子绝不嫁人。”
司国太惊诧,见她神情坚决。踌躇了下,看向廖氏,道:“老大媳妇,你怎么说?”
廖氏摇头叹息一声,“这世道,多的是翻脸无情之辈,唯独少了这样忠贞念旧的。老太太,您也瞧见了,她是铁了心地要回小二儿那院了,咱们还能说什么呢?倘若这样让她为那孩子耽误一辈子,我也实在于心不忍。既然她自己方才起誓终身不嫁,心志坚决,我倒有个想法,何不将她提为贵妾,做半个主子?一来,让她留在濯锦院也有个名分,二来,也算是成全她这多年对小二儿的一番主仆之义。”
司国太到了此刻,心中早已经雪亮了。廖氏想来早就做好了这打算,和翠翘应也是预先通过话的。想了下,便对着翠翘和颜悦色地问道:“你方才那些话,可真的出于你自己真心?这可是一辈子的事,马虎不得。倘若你有半点不愿,只管跟我说。你放心,我定会护你周全的。”
翠翘眼中流下了泪,哽咽道:“老太太,方才我所说的,句句出自真心。只是没那个福分,不敢领受太太的好意而已。”
她既这样应答,司国太也晓得,此事是板上钉钉了。摇了摇头,“说句掏心窝的话,我是不乐意要你一辈子如此耗在我们家的。只你自己既然矢志不改,也就只能随你了。你起来吧。”
翠翘晓得是被应允了,感激地朝国太廖氏磕头,又朝一边已经看呆了的初念也磕了个头,这才起身,低头退了出去。
廖氏又和司国太议了些有关此事的话,仿佛终于卸下了一桩大心事,长长舒了口气,走了。初念怔了片刻,也朝国太告退。司国太看她一眼,无声地叹了口气,挥手让她去。
初念往嘉木院去的时候,思绪还被方才那突如其来的消息所震,心情有些纷乱。
廖氏迟早会把虫哥儿接进府里替徐邦达延续香火,初念知道这一点,所以这事儿虽来得突然,她倒也没什么。让她觉到意外的是翠翘——这个从前在濯锦院里与翠钗一道服侍徐邦达的丫头。从方才翠翘的神情目光来看,她能断定她应该不是被廖氏所迫,这些都是她自己愿意的。
初念知道翠翘对徐邦达情感深厚,这从先前葬礼时她的哀痛便可得见。没想到竟深到了这样的地步,甚至愿意用自己的下半辈子去陪葬——当然,子非鱼,安知鱼之乐。或许在她自己看来,她能在二少爷去后被抬为贵妾,照看能延续他香火的继承人,她甘之如饴也说不定。
初念长长叹了口气。
“奶奶,太太有话说。”
快到了往嘉木院去的分岔口时,沈婆子不知道从哪个角落无声无息地出来,吓了初念一跳。抬眼看去,见廖氏正立在前头的一处亭子里。压下紊乱的心跳,吩咐随行丫头等着,自己便过去了,朝廖氏见礼。
此时天已暗沉了下去。金红色的一点夕阳残光照在廖氏的一边侧脸上,配着她直勾勾盯了过来的一双眼睛,整张脸都被蒙上了一层怪异之色。
廖氏盯着立在自己跟前的初念,忽然道:“老大媳妇儿,方才的事,你也听到了。那孩子,乳名唤作虫哥儿,你听着,是不是有些耳熟?”
初念恭恭敬敬道:“名字糙,孩子才容易养周全。听着确实有些耳熟。因我从前在庵里时,女香客烧香有带孩子来,那些孩子大抵也被唤作诸如此类的乳名。”
廖氏一怔。勉强一笑,“你倒会说话儿。我家小二儿那院里的事,你想必也清楚。”她盯着初念,“这种事,不是我说话直,原本该是你那个姐姐的事儿。她不念与小二儿的旧情竟一走了之,不止叫我家被人背后耻笑,最最叫我心寒的,便是害得我家小二儿连个身后能替他撑门庭的人也没了。人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小二儿当初在世时,也是把她当宝一样的。她便是不顾我们这些活着的人,看在没了的小二儿份上,也断不该做出这样叫人要在背后指点一辈子的辣手事啊!你倒是说说,你那个姐姐,她也是自小念着女训大的大家闺秀,怎么的生就了如此的冰凉心肠,连个伺候人的丫头都要比她记恩百倍?”
初念心知廖氏这是趁了机会在自己面前敲打、试探,甚至是发泄。她想看的,大约便是自己在她的咄咄逼人之下现出原形——一双手在袖中不自觉地捏紧了。暗呼口气,抬眼看着她,口中道:“太太说的这些,我原先回家时,略听到过一些。姐姐作何想,未跟我提过。只我见识虽浅薄,却也晓得婚姻之事,向来便是两姓之事。姐姐当初嫁来,应是家长之言,后来归宗,想来也并非她一个女子自己便能做主了的。太太气不过,如今在我跟前骂她几声,那也是她当受的。只太太若真想要知道个中缘由,不如去问老太太。她想来应知道得比我清楚。太太自己若是开不了口,媳妇明日去向老太太问安时,觑个空代太太问一声可好?”
廖氏一滞。
她先入为主地觉得眼前这个长子媳妇就是初念后,就算后来有萧荣出面那样辟谣,也无法彻底打消她的疑心。方才确实是想借了这事再试探下她的。没想到没说两句,反倒被这个媳妇给反将了回来——她便是心里再恨司家人,这事又怎么可能问到自己婆婆跟前去?
眼前这个颇有几分伶牙俐齿的长子新娶的媳妇,她到底是从前的那个人,还是真的是司初仪?
廖氏呆了片刻,终于勉强挤出丝笑,道:“我也不过是被翠翘所感,随口说说而已。老太太那里,就不必多事了。我叫你来,是有话要私下叮嘱你几句。这个家里,先前呢,早没了二房。等孩子过继来,便又有了个门面。往后翠翘被抬为二房的贵妾,替小二儿养那孩子。她身份自然低下,只瞧在她这一番忠心的份儿上,你是大房的媳妇,在下人面前,好歹也要记得替她做场面。你瞧着是个伶俐人,该当不用我这当婆婆的多说吧?”
初念应是。这才终于结束了这一番对话,目送廖氏与沈婆子离去。
“太太,怎么说?可被你问住露马脚了?”
近旁无人时,沈婆子问道。
廖氏眉头紧皱,只叹了口气,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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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念终于回了嘉木院。被方才那一番折腾,连吃饭都没胃口了。只苏世独和果儿都同桌,摆了饭后,面上带笑地陪着随意吃了几口,便放下了碗筷。掌灯后,青莺那边的丫头凝墨照旧过来请人了,说姑娘屋里已经摆好了桌,请嫂子和苏姑娘等过去,大家一道消食耍乐。
入夜后,因无处可去,做针线看书费眼,睡又嫌早,闺阁里便盛行一些逗闷的游戏。先前这国公府里台脚不够。如今多了初念和苏世独,加上吴梦儿,再来几个各房中的大丫头,这些天每晚便会聚在一处,或弹棋、或叶子牌,或抹骨牌打马吊,热闹说笑间,时辰便过得飞快。
头些天晚上,往往到了戌时出头(晚上七八点),初念便会携果儿起身回屋。晓得徐若麟大约便会回了。只今晚,她心中气闷,气又无处可撒,自然便记到了徐若麟的头上,不想回去和他面对。过了戌时后,仍坐着不动。倒是手气极好,不似前些日天天输钱,坐下便赢,此刻跟前堆了一堆的筹码。
青莺笑道:“嫂子今日怎的还不走?仿似没听到我哥哥今日又外出不回的消息啊?”
初念笑了下,指指自己前头的筹码,道:“我今日心情好,难得手气更好,自然要趁了这风头,把我前些日被你们一道赢去的那些钱都赢回来才走。”
苏世独今晚一直输,正恨不得留着初念到天亮,把钱赢回来才好,嚷道:“不准走。哪里有赢了钱便走的道理?敢这样,下回瞧我们还让不让你上桌!“
正说笑着,碧霭进来了,笑道:“奶奶,大爷刚回了,叫你回呢。”
初念唔了声,只叫宋氏带果儿先回去歇了,自己笑吟吟道:“你去跟大爷说下,说我今晚风头正健,被她们留着一时起不了身了,等下再回。”
碧霭回去了,把话传给了刚回的徐若麟。徐若麟不晓得初念今晚的那点子情绪,信以为真。虽心里一直发痒,恨不得立刻就把她叫回来关门落闩,却也忍耐住了。自己便先去洗了个澡。心想等他好了,想必她也差不多该回了。不想他出来后,屋里迎他的,还只是那几根静静燃着的烛火。独自在屋里转了几圈,终于忍耐不住了,穿整齐了衣裳,便往青莺那院去。
徐若麟被婆子引进院里,刚到廊下,便听见那间用作起居的厢房里传来骨牌丢桌的啪啪声和苏世独“天圆、地方、樱桃、九熟”的叫牌声。叫婆子进去传话,自己等候在外。婆子进去了,对着初念笑道:“奶奶,大爷来了,在外头站着呢。”
苏世独越打,越输,钱尽数都到了初念面前,晓得今晚翻本是无望了,改成巴望初念起身了,偏她一直稳坐钓鱼台。正有些急眼了,一听徐若麟来了,大喜,忙起身开了门,道:“徐大人,你可来了!你不晓得司家姐姐今晚手气有多好。再不走,我连人都要输给她了!你赶紧领她走!”
青莺等人见徐若麟来了,忙丢下手中牌,起身纷纷见礼。徐若麟并未进去,只立在门外,笑着道:“叫你们大嫂子出来下,我寻她有事。”
初念并未起身,手中摸着张牌,瞟了眼门外的他一眼,懒洋洋地道:“什么事这么急?没见妹妹们正和我玩得好呢。”
徐若麟摸了下鼻子,忽然便朝迈步跨过门槛朝她大步而去,到了桌前,拉起了她,在众人惊诧目光之下,一边带着往外而去,一边笑道:“你们继续吧。”
苏世独瞟了眼桌上剩下的那一堆钱,道:“司姐姐,你的钱!”
“你们分了便是!”
徐若麟丢下这一句,转眼便出了门。
苏世独欢呼一声,也不管徐若麟和初念了,忙拉了青莺吴梦儿去瓜分方才被赢去的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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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念被徐若麟带回了屋,人到门前,气恼地道:“我难得手气好赢了钱,怎么被你一句话便送作了人情?”
她倒不是心疼那堆钱,只是心里不痛快,要找他碴而已。
徐若麟推开门,把她往里搡进去,关上了门,扑一声落了闩,笑道:“回头我赔你就是!”话刚说完,一把抱起了人,径直便往床上送去。初念被他丢在床上,见他在自己跟前飞快地脱衣解带,几乎是一转眼的功夫,便已经脱得赤条条,放下帐子迫不及待地跳上了床,弄得身下这张无比牢固的檀木大床也咯吱一声,整个动作一气呵成——看得目瞪口呆了,也顾不得自己那一堆刚被他分作人情的钱,往后缩去,口中道:“你要做什么?”
徐若麟双目放光,一语不发地扑倒了她,动手脱她衣服。
这一个月来,两人虽也同床共枕,甚至不乏裸-裎相对,只似他这般的粗鲁模样还从未见过,有点被吓住。反应过来后,急忙伸手推挡,却哪里挡得住男人的力气,很快便被他强行架住手脚,剥的如去了壳的一段白嫩笋肉,只剩仅遮下头羞处的一缕寸绸。
“徐若麟!你干什么!”初念又羞又气。倒在床上,一手遮掩自己的胸口,一手极力护住那块绸子,腿并得紧紧。却仍被他一把扯住,沿着条被强行分开的白生生的腿脚卷了下来,丢到了一边。
她再迟钝,也看出了他的意图。这是要把自己当场生吞活剥了的架势。脸飞红,心怦怦地跳,急忙伸手去扯一边的衾被要裹住身子,口中嚷道:“你疯了!你的伤不是还没好全吗?”
徐若麟一把握住了她手腕,整个人如泰山压顶般地将她死死摁在了身下,“你放心,太医说已经好了!”他在她耳边呵呵一笑。
他很快便感觉到了她的抗拒。事实上,从他今晚回来在房里见不到她,派丫头去叫她也不回后,他便觉得她似乎故意在和自己闹别扭。不大明白为什么。但这样的时刻,却实在没耐性再去细细哄她了。他已经憋了这么久,方才不过替她剥衣服的功夫,他身下的庞然便已经为她再次澎湃,急切地渴望着她——那种和她一起时的消魂滋味,久远得他几乎觉得只在梦中发生过,恨不得立刻便再重温一次。他立刻握住了她的一团娇软,一揉,听到她嘤了一声,唇齿轻启,他立刻趁机而入,深深地吻她。
渐渐地,当与他相形之下显得娇弱不堪的那具身子在他怀里开始战栗时,他的忍耐到了极限。他掰开了她的腿,一个挺身便要埋进去时,初念却仿佛被他贴来的热度熨得打了个哆嗦,猛地睁开眼睛,口中飞快地道:“等等,我有事先跟你说——”
她的话还没说完,下一刻,发出的声音已经成了扭曲的尖叫:“好疼,快拿出去——啊——”
徐若麟一怔。
他一直以为,这一世的她应该已经是妇人了。毕竟,与前世匆匆半月便结束的那次婚姻不同,这一回,她与她先前的夫已经处了数月,于情于理,她都应是妇人身了。所以才这样无所顾忌。但是此刻觉到的,却是让他仿似再历一遍从前第一次占有她时的那种感觉。
但是他觉得自己已经收不住了。
不过是极其短暂的一个停滞后,他便一下再次堵住了她的嘴。听着她发出的那种含糊的无助呜呜声,整个人更是血脉贲张,不顾一切地彻底埋了进去。他只觉舒爽到了极点,满足地哼了几声,开始凭着本能地连续动作,然后松开了她的嘴,气息灼热地在她耳畔呢喃哄着:“小心肝儿,多出点水,为夫好好爱你——”
初念已经疼得快要掉眼泪了。比前世第一次和他一起时还要疼上数倍,至少那回,他起初待她还小心谨慎,不似此刻这般如猛兽出笼。挣扎几下,见他不但没停止,反似更疯狂起来,脑子简直空白一片,终于停了下来,只恨不得他快些了事撤出。
男人的眼中,她的停止抗拒便成了柔顺与屈从。徐若麟看着身下小脸潮红的妻子,见她吃力地吞吐着自己,上面的一张小嘴儿也已经说不出话了,水汪汪的眼中隐隐含了委屈的泪光,小巧鼻头微微张翕着,勾魂的妖艳之外,更是可怜可爱。他终于放缓了动作,俯下头去,含住了她胸口那诱人来采的蓓蕾,交替爱着。待她放松了些,忽然毫无预兆地一记再次冲撞到底。初念挨了这样狠狠一记,犹如直贯心口,顶得她连舌根都发麻了,眼神迷离,情不自禁呜了一声。
徐若麟一击得手,立刻发动了愈发凶猛的冲撞。
初念自小家教严谨,便连端午、元宵这样满城别家仕女可以获得出门游玩的机会也不大有。她在男女之事上的开发和所有体验,无不来自此刻这个正压在他身上的男人。她受着他狂风暴雨般的攻击,实在挨不住他的凶猛贪婪,香魂几欲出窍,恨不得摆脱自己这具随他欺凌而颠颤的身体,只每每似欲要昏厥之时,又仿佛被那种百骸酥软的快感扯回了——只与他亲密相触的柔犬处,却因了这不停的火热摩擦,愈发地疼痛了。
“呜呜——饶了我吧——”
她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发出含混的乞求声,贝齿咬在了他的肩上,整个人几欲崩溃了。
徐若麟放纵着自己饕餮享用着来自于她带给他的甜美消魂,听她这样的乞怜,身下与她贴合之处愈发情动而膨胀,紧紧地撑满了她,凶狠地贯穿她。初念再呜咽片刻,只觉连声音也发布出来了,只无意识地随他冲撞而发出破碎不堪的各种闷哼嗯啊。娇躯忽然战栗不停,花瓣处溢出了蜜汁,她的声音也淹没在了他的唇下。她正历着这一世的第一个真正因了亲密接触而带来的□。
徐若麟不等她缓过来,双目愈发赤红,只想抵死地糟蹋她,狠命缠着她要攀上再一个高峰。初念被迫接受着一次又一次的来自于他的肆意荒唐,筋疲力尽,如水一般地瘫在了他的身下。
“求求你快些——我不行了——”
她哆哆嗦嗦地再一次娇哼了起来,一张小脸上满是无助和乞怜。
“那你亲我……”
他强忍住自己就要喷涌的冲动,趁机邀宠。
从他认识她以来,这么久,她仿佛从来没有主动亲吻过他。他的心里,不是没有吃味。
她抗拒地皱眉时,被他不满地再次狠狠一顶,啊了一声,终于颤巍巍地朝他主动凑下来的唇上敷衍地亲了一下,他立刻接住了她的唇,狂吻着她,“娇娇,我做梦都想你能替我生个孩子!”
他在她耳边这么说了一句,紧紧地拥住她。初念的手死死地扣住他汗津津的紧匝臂膀,身子不由自主地迎向了男人。他仿佛受了鼓舞,最后一次猛地冲向了她,毫无保留地把他的一切都给了她。
77第七十六回
画屏锦帐中的那场疾风骤雨渐渐消去了。满足的男人阖着双目,微汗的胸膛起伏着,人微微喘息着,正沉浸于神游物外般的**余韵中时,忽然听到蜷在身侧的妻子发出声低低的娇吟,便睁开了眼。见臂弯中的可人,几缕鬓发不知是被汗还是泪打湿了,凌乱沾于一侧玉颊,星眸半睁半闭,两腮粉晕犹在,七八分娇媚的神情里,又仿似带了三两分的哀怨。双目炯炯贪婪地望了片刻,方才刚泄出去的那股无名心火仿似又被勾了出来,只想再次狠狠蹂躏她的这种楚楚可怜。
满脑子都还是绮艳画面的男人忍不住伸腿过去,勾住了她的腰臀,将她身子紧紧贴向了自己。
“娇娇,再来一次吧……”
他含含糊糊地道,又开始上下其手。不想手指刚沾到她身,脸竟被她甩手过来顺势呼了一下。
这一下不痛也不痒,只让他一怔,停了手而已。再次看向她时,见她已经睁开了眼,狠命咬唇,憋着一口气般地伸手推拨开自己正沉沉压勾在她腰肢处的那条腿,连唇色都咬得发白了——脑子一凉,终于意识到了什么,急忙自己收了腿。
“娇娇——”
他小心地看了一眼她的脸色,刚开口,便被她打断了。
“徐若麟,你就知道做这种事!从前是,如今也是!你倒是痛快了,你怎么不想想我的心情……”
她抢白着他,神情渐渐从气恼变成委屈,眼皮上泛出微微的桃粉色,泫然欲滴。
徐若麟再满脑子的色-欲攻心,此刻也早消得无影无踪。脑海里闪过片刻前她在自己身下被迫承欢,甚至掉泪的画面,意识到自己确实故态重萌了,下手有些没轻没重地。心中一阵懊丧,又涌出无限疼惜,将她搂进怀里极力安慰。她捶打他,挣扎着不让抱。他任由她张牙舞爪,不停地道歉,只紧紧抱着不放,又哄又劝地,好容易终于见她在自己怀里安静了下来,这才松了口气。朝她笑着,小心翼翼地问道:“娇娇,方才你说有话要跟我说,是什么话?”
男人的臂膀紧匝而结实,仿佛蕴含了无穷的力量,胸膛温暖如同炉火,将她整个人牢牢锁在他的怀里。此刻屋里静悄悄的,静得她甚至能听到他铿锵的心跳,一下又一下,仿佛撞在了她的心坎上。这时刻的他,不再是方才那个如狼似虎要将她生吞活剥了的男人了。他的呵护显得温柔而备至。
初念的心,渐渐终于踏实了下来,连身下的那种火辣痛楚感也仿似消退了些。她的鼻头莫名一酸,埋首到他怀里,闷不作声。
徐若麟将她抱得更紧了些,低声道:“你今晚心情仿似不好。刚才是我该死,只顾自己。你怎么了?有心事的话,一定要跟我说,不能一个人闷在肚里。”
初念吸了下鼻子,再次咚地一声,狠狠捶了下他的胸膛,道:“你说得好听!我方才不是要跟你说么,你根本就不听!一上来就……”
徐若麟呵呵一笑,低头轻吻了下她额头,“是我不好!方才满脑子只想着……”他的心微微一跳,不再说话,因为觉到她已经伸手过来紧紧环住了他的腰身,在他怀里闷闷地对他说道:“徐若麟,你带我离开这里吧!再这样天天和她们面对,我……”
她没再继续说下去。只是把脸埋在他的怀里,一动不动。
这是第一次,她在他面前流露出这样依靠他的小女儿情态。譬如方才,他趁机向她索吻的时候,她也不过敷衍他而已。但此刻,她却主动伸手过来,玉臂真真切切这样紧紧地缠绕在他身上,向他诉说她的请求。徐若麟的心在这一刻都被柔情满满地填溢了。但是还来不及细细品味这突如其来的幸福感,他又被她接下来的那句话给夺去了注意力。
他想了下,捧住她的脸,让她看向自己,仔细地审视了下她的神情,道:“她为难你了,对不对?”
初念凝视着他。
帐外的烛火还未熄灭。透过锦帐射入的暗红光晕烘得他双目微微闪烁,眼眸如同寒星。
“也不算为难吧……”初念想了下,终于把傍晚时在国太那里发生的事说了一遍。“那个孩子,你不知道,他可能是三爷的孩子,因为是从前国丧时和一个丫头所得,所以太太隐瞒至今,如今才用这样的名义将他接进府里。”
“就这样?”他望着她,微微皱眉,“你还有事瞒着我。”
初念叹了口气,“其实也没什么,她又不能真吃了我……只后来出来,她不过又试探了我几句而已,被我搪塞过去了。我晓得跟你说这些,你可能觉得我小题大做……我也不想的。只是在这府里,我始终觉得自己抬不起头。旁人便是多看我一眼,我也忍不住要猜疑,他心中是不是在想,我便是从前那个濯锦院里的二奶奶……”
徐若麟将她环住,托她趴到了自己的身上,“都怪我不好。是我叫你落入这般境地的。把你娶了过来丢在这里,自己便日日在外不管。怪不得你心中有气。你方才呼我那一巴掌太轻了,你重重地打才好。”说罢把脸转向了她。
初念在他胸膛上撑起身,皱眉烦恼地道:“我跟你说正经的,你怎么总把我当小孩儿一样地哄?”
徐若麟的拇指轻轻抚过她的脸颊,道:“娇娇,最近我在忙什么,你晓得吗?”
初念一顿。
自嫁给他后,他虽早出晚归的,但她从未问过他在外头的事。他估计她不感兴趣,便也极少在她面前提。知道她不清楚。一笑,道:“你晓得内官监太监袁迈吗?”
袁迈祖籍云南。家族原本是当地一土司麾下的贵族,颇得声望。他小时便天资聪颖,不但博览群书,且随富有冒险精神的父亲四处游历,足迹远至南洋一带。后十六岁时,因土司与当地反叛朝廷的力量勾结,时顺宗派重兵前去剿灭,他被俘虏,遭净身。几经周折,最后入宫做了宦官。但此人并未消沉下去,反倒凭了自己的天资和能干,得到顺宗的信任和重用。德和三十年,他二十岁的时候,因熟悉异域风土,被顺宗派遣随当时的礼部侍郎一道,赴南洋藩属国暹罗封赐国王,不想遭遇当地反叛武装攻击,正是凭他卓越的外交与应变之能,指挥作战,这才让使团安然渡过难关,最后助国王灭了反叛势力。回朝后,便被提为神宫监太监。嘉庚之乱后,朝堂换血,宦官二十四衙门自然也随之进行人事更替。旧日得势宦官纷纷倒下之时,唯独袁迈反倒被提升为正四品内官监太监,成为仅次于崔鹤的第二大太监。
袁迈不但博学多才,且身材伟量,相貌清粹,人材也是极其出众。所以此人,初念虽没见过,但早听说过他的名字。
“他和你有什么关系?”她不解地问道。
徐若麟一笑,道:“他比我小一岁,同生于云南,我与他多年前便相识了。我生平极少佩服人,他算一个了。万岁未登基前,便早有派遣使者周游列国的心,好将我大楚威仪播至四海,叫万国来朝。如今正命各部准备宝船、宝货和随船人员,到明年春末,便由袁迈统领下西洋。此乃朝廷一等大事,万岁命我正与袁迈一道督办。”
初念惊诧不已。一时也忘了自己的那点子烦心事,追着好奇的问个不停。知道到时船队将从金陵的龙江港启航,经太仓下海,估计宝船至少五六十艘,随行数万人之众,囊括技工、水手、医生、士兵,可谓浩浩荡荡。想象着到时的情景,一时神往,惊叹过后,想了起来,嗔道:“你要是允许我随袁太监登船,去游历各国,那还差不多。只我也晓得这不可能。你跟我说这个,我就高兴了?”
“小傻瓜!”徐若麟伸手过来,亲昵地重重揉了下她的发顶,笑道:“倘若第一趟成行了,自然还有第二趟、第三趟。等有一天,我能放下手头的事了,我便带你一道上宝船随袁迈周游列国。”
初念不满地睨他一眼,“得了,你就别给我画一个又一个的饼了,只能看不能吃!你以为我会信?”
徐若麟苦笑了下,“你说得也是……不晓得哪日我才能兑现我对你许下的一个又一个的诺言。不过我方才跟你提这事,是想告诉你,等此事毕了,万岁便会着手迁都之事——”他看向她,神情渐渐转为凝重,“到时我必定会被派去燕京,便跟从前一样。这一回,我想带上你在身边,不想丢下你一人。娇娇,我每每想起从前那回,因我大意而让你遭到的痛楚,我便……”
他的声音渐渐消了下去,眼眸中布了隐忍的压抑之色。
初念却是眼前一亮,一把抓住他的肩膀,睁大了眼道:“你真的带我过去?”
徐若麟点头道,“我想带你去。莫说从前那件叫我追悔莫及的事,便是上半年你去护国寺,屋子却失火的那一次,叫我也不放心放你一人长久在家。保不齐下次又出什么事。只是……”他的神色里渐渐又现出一丝为难,“只是你也晓得,那里水土不比金陵,且说不定,也会再起战事。若那样的话,又不适合携你同去……”
“我不怕!我要去!”
初念急忙打断他话,坚定地表态。
徐若麟凝视着她,唇边慢慢浮出一丝笑意,朝她微微点头。
初念翻了个身,从他胸膛滚到了床的里侧,扳着指头算完了日期,刚要吁出口气,忽然想起了一事,霍然看向徐若麟,“倘若真再发生战事,你……”后头的话,她却是再也说不出来了。
徐若麟却立刻明白了她的所指。
前一世,自己正是在那场战役中,与敌手一道亡命于雪崩之下。想来她想说的,便是这个了。便似笑非笑看着她,仿佛信口道:“娇娇,倘若我逃不过命,再那样死了,你会不会难过?”
“徐若麟!”初念霍然变色,“你爱死便死,死了最好!别指望我会替你守。反正我已经二嫁了,也不在乎再多嫁一回!”
徐若麟望着她紧绷的一张俏脸,眉眼里都是笑,“好个无情的人!只是小心肝,我可不想你再嫁旁人!估摸着这辈子你也没机会了。我便是熬,也一定会熬到你一脸皱纹牙齿掉光,陪了金山银山也没人肯娶的时候,再放心去死。”
初念斜睨他一眼,哼了一声。
“娇娇,太太今日怎么刁难你的,跟我说说——”徐若麟开始追问。
初念本来不想详说的,被他追得烦了,便把和廖氏的对话复述了一遍。没想到他听完,竟哈哈大笑起来,气得她嚷道:“我气都要气死了,晚上饭都没吃两口,你还笑!”
徐若麟呵呵地道,“先前你跟我说那些,我还以为你被她欺负了。这不是挺好的吗,她奈何不了你,还被你顶了回去,想来此刻肚里的闷气比你还重!为夫的可算放心了,往后真的再不用担心你会被人欺负得找我哭鼻子了!”
“你还说风凉话!都是你害的!”初念抬脚便恨恨地踹向他,却被他一把接住了纤巧赤足,顺势还挠了下她的脚底心。初念怕痒,忍不住吃吃地笑,慌忙摇头要缩回脚,他却不放,拿捏住了一扯,便将她拉了过来,自己也随势压在了娇人的身上,把她头按在枕上又一阵亲吻,先前被打断的那股欲-火便又冒了上来,厚着脸皮在她耳边央求道:“好娇娇——再给我一回。为夫保证这次一定不会让你疼了……”
初念被他拥着再次求索,浑身肌肤起了的那种瑟瑟感令她一阵汗毛倒竖。半眯着星眸,躺在他怀里呢喃哼声地哀求,“我身上还疼着呢——”
徐若麟贪恋地不舍放开,却又经不住她这样一味的软语相求,再不忍强行要她,只好憋住一口气,狠狠再次吻了下她,最后叹了口气,“那等你好了,记住一定要补偿我,好好让我疼个够!”
78第七十七回
廖氏早决心把虫哥儿过继大二房,拖延了这么久,如今时机成熟,又得了司国太的首肯,再无顾忌,次日便将那个一直秘密养在外头的孩子接了进来。这孩子仿似略微呆头呆脑,如今说话也只会含含糊糊讲些简单的音节,但长得很是俊秀,眉目里甚至略能见到些徐家兄弟的影子。司国太见了,倒颇是喜欢。
托名让出孩子的徐龄那家人,因家道不兴,原本就与族人没多少往来,他家那孩子年纪又小,见过的人更不多,故一切顺利,并没人质疑什么。开了祠堂,将宗房里几位辈分高的叔公请来,将这孩子按下去的“贤”字辈,改名为贤秀记入宗谱,焚香告祭一番后,事情便算成了。两日后的吉日,濯锦院里粉彩一新。翠翘一身粉红新衣,只头上簪了朵白色绒花,被送了进去。廖氏赏了翠翘家人黄金十两,白银一百两,缎十疋。府中下人对此事,有肃然起敬的,赞翠翘忠心侍主,足感天地。也有在背后笑她糊涂的,只表面上,无不毕恭毕敬,自此都改口称她为姨娘。
翠翘被送进濯锦院的当天,初念也与青莺等人一道去探视了。翠翘面上含笑,若非头上那朵扎眼的小白花,俨然便是个新嫁娘的样子。到了初念跟前见礼时,恭敬地道:“我原本不过一个低贱的丫头,伺候小主子,那是我当尽的差事。却承太太的情把我抬到了这份儿上,实在是我的福气。往后求大奶奶多多照拂。”
面前的这个翠翘,稳重、温柔,目光里甚至闪着微微带了几分幸福般的光彩。
她真的是深爱自己从前的那个丈夫,这才在他身死之后还甘心为他做着这一切吧?
初念一时百感交集。
回来后,苏世独叹了一声,可惜地道,“这位姐姐这么好的人材,看着也极温柔可亲的。怎的想不开,要把自己这下半辈子如此断送了?”
青莺道:“子非鱼,子非我。各人有各人的缘法。我瞧她倒不像是被逼出来的样子。倘若这便恰是她的所求,何处不得心安?咱们这些外人又何必替她不值。岂非多事?”
苏世独被反驳住了,一时说不出别话,便靠过去笑嘻嘻道:“是,姐姐你是才女,冰雪聪明,我辩不过你。往后但愿那个姐夫也被你这样堵得说不出话来才好。”
苏世独之所以忽然来这么一句,是因为府里正传,从前悔婚过的廖氏娘家兄嫂如今又有意续亲,数日前,廖氏的嫂子便登门来找过廖氏,当时廖氏打发人叫青莺去见舅母时,被青莺以身子不适起不了身给推拒了。
初念早就看出来,自己这个小姑子有咏絮之才,性子难免也就孤高了些,从前原本就对那个表兄廖胜文没什么好感,及至对方在嘉庚之乱时悔婚,便更瞧不上眼了。这两天面上她看着没什么,心里估计正为这消息不痛快着。苏世独是外来之人,不晓得这里头的心病,随口说出来玩笑,怕会触动她的心事。果然,她话刚说完,青莺脸色便微变,一语不发地掉头便走了,留下苏世独莫名其妙地看着初念,问道:“司姐姐,她怎么了?”
初念望着青莺背影,苦笑着叹了口气,“往后切莫再在她面前提姐夫二字。”她也只能这样说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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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数日过去。这日一早才四更多,天还透黑着,徐若麟如常起身了——皇帝夙兴夜寐,夜夜批阅堆积如山的奏折至三更。不但恢复了五更早朝的祖制,不时还加设午朝、晚朝,下头的臣子自然也不敢偷懒。即便这样的冬日,也要从被窝里起身摸黑入宫赶点上朝。正所谓五鼓初起,列火满门,将欲趋朝,轩盖如市,描的便是百官在朦胧晓色中上朝的情景。
初念被他下床穿衣的窸窣声惊醒,努力睁开还黏在一块儿的上下眼皮,伸纤手撩开了帐子,见烛火里他正背对着自己穿衣,喉咙里刚含含糊糊嘤了声,徐若麟便听到她动静,转身见她醒了,回头道:“吵你了?你自管睡吧。”
嫁他这么些日子,他早起离开时,初念要么还睡着未醒,要么便如此刻这般。他并不要求她如旁人-妻子那般随同他起身服侍送他出门。她有些习惯了。再说这么冷的天,也确实有些不想这么早便从暖烘烘的被窝里爬出来,所以嗯了声,把手又缩回了被里。片刻后,他穿戴妥当了,回身登上床前踏脚,俯身下去亲了下她温暖的额头,笑问道:“今日什么日子,知道吗?”
再过几天便是冬至,到时朝廷甚至会休假一日,放百官各自迎阳贺新,初念是知道的。这几日她也正绣着九九消寒图,准备到时悬张于墙上应景。但今天是什么日子,却真的一时茫然。
见她娇憨望着自己,应不出来,徐若麟伸指过去,轻轻弹了下她的脑袋,责备道,“上月今日,便是咱们的成亲日!你嫁我,刚满月了!这都记不住,该罚!”
初念恍然。为掩饰尴尬,扯住被半蒙头,把自己缩下去,只露出一双澄澄美目在外觑着他,撒娇道:“我刚想说,就被你抢先了!”
自嫁给他,他待她极尽疼宠容忍。她说东,他不会往西。所以虽不过短短一个月的功夫,但在他跟前,她已经被他惯得不行,各种从前有的没的毛病都出来了。只是她自己并未察觉而已。
徐若麟呵呵一笑,也不去戳穿她的小伎俩,只贴到她耳边,用一种略带喑哑的声,低低地道:“乖乖在家里等我。今日没加朝,我晚上会早些回来陪你的。”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目光微闪。初念自然知道他的所指,心头一个忽悠,如琴弦般,一丝儿地轻颤了下。
说句老实话,此刻他要是跟她说他要晚归,甚至出个差不回来之类的话,她听了可能更高兴。倒不是她多讨厌他,而是……这话实在挺难以启齿的,但反正自从前一次那不大愉快的经历后,她便仿似得了恐惧症。原先徐若麟说,等她养好了,他要她好好补偿她。只是这一养,这么些天一晃眼地过去了,不但没养好,反倒像是越来越严重了。他要求欢之时,不管事先怎么调弄,不见她随他兴致,只见她恐惧避退。徐若麟也不至于是那种拿强迫当乐趣的人,实在是第一次那回,压抑太过,这才过了些。后几回,见她确实抗拒的样子,加上身子也干涩,便又忍了三两夜。心想让她再养养。到了前夜熬不住再次求欢,她终于勉强应了。只过程却并不美好,至少对她来说不好。他一进去,她便全身紧绷,那里咬他更是咬得死死,卡得半寸也进不去。他虽被弄得浑欲登仙,却经不住她连声呼痛,没多久,最后甚至痛得冷汗直冒,差点没晕厥过去,瞧着比第一次时还要严重。徐若麟只好匆匆了事,过后抱着委屈不已的她安慰了良久,自觉简直禽兽不如。
其实不止徐若麟,便是初念自己,也是有些费解。这种夫妻床笫之事,前世他们也有过数回了。一开始她虽也不适,但后来便好了。虽然有点不大愿意承认,但确实也享到了他带给她的许多快慰,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娇气,简直跟杀猪般地疼。所以此刻,听到他用这种口气约晚上,禁不住一阵胆战心惊。连朝他撒娇也没心情了。说不出话,只勉强朝他扯了下嘴角。
徐若麟自然看出她的心思了。略微一笑,安抚般地轻轻拍了下她的脸蛋,道了声“我去了”,便起身走了。
徐若麟走后,初念再无睡意,烦恼地叹了一声,用被衾把自己裹成了一团。挨到天微亮后,也没心思睡了,起身梳洗过后,如常过了大半日。到了晌午,正埋头在那幅消寒图上,苏世独慌慌张张过来了,道:“司姐姐,不好了,四姐姐那里闹了起来!”
初念一惊,急忙站起身,道:“怎么回事?”
苏世独自从明白了些“道理”后,后来这些天,与青莺渐渐熟悉了后,干脆又搬到了她那里。所以那边的事,知道得清楚。一边往外去,一边道:“我先前正在青莺姐姐屋里跟她学针线,没缝两针呢,手指头就戳了几个洞。她正笑我时,府上太太来了,瞧着有话要跟她说,我便出来了。过了没一会儿,便听见屋里头起了声音,过去一看,她好像和太太顶了起来,太太骂她,她在哭——”
初念立刻便明白了过来。想必是廖氏挨不过娘家人的面子,决定议回这门亲事了。急忙和苏世独赶到了青莺的院落前,看见沈婆子正在驱赶丫头婆子们出去,看见初念来了,脸色稍沉,只也不敢造次,让开了道,却把苏世独拦在了外头。
初念到了屋前,隐隐听到里头一阵哭泣声,忙推开门,入了里间,却被所见吓了一跳。看见青莺跪在地上,一把头发散了下来,手上拿了把明晃晃的剪子,一边哭着一边要剪头发,她的大丫头凝墨正死命拦住,回头对着廖氏哭求道:“太太,您就可怜可怜姑娘,别逼她了!”
青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狠狠一剪子,一撮秀发便落到了地上,哭道:“从前你做主便算了。他家都这样踩我一回了,你如今还巴巴的要把我再送过去!你还是我亲娘吗?怎的一心只想把我往火坑推?这回我宁可剪了头发当姑子,也不嫁!”
“胡说!”廖氏脸色铁青,“你表哥从前是有些不懂事,如今早不一样了。你舅母又疼你,嫁过去后,往后只有你享福的份儿!旁人埋汰我便罢了,你是我生养的女儿,怎的也这样与外人一般埋汰起了我!”
初念慌忙上前,把剪子从青莺手里强行夺掉,看向廖氏,劝道,“太太,何妨让四妹妹先歇口气,等缓了过来,道理她便能想明白了。”
廖氏重新接纳回娘家的这门亲事后,想不出自家女儿会有什么缘由去拒绝,便过来告诉了她一声。没想到她竟是这样的反应,也被气得手脚冰凉,想不到连这个一向没什么存在感的女儿竟也开始挑战自己的权威了,对着青莺怒斥道:“这门亲事是早就订好了的,我说了算,容不得你做三做四!我今日把话就搁这里了,你再闹腾也没用。便是老太太来了,我也就这一句话!”说罢转身而去。
廖氏气冲冲现身在院里,外头那些被引来的丫头婆子们立刻作鸟兽散,苏世独忙进了屋。初念正扶起了青莺,命她屋里的丫头打水给她洗脸,自己一边替她绾回头发,一边劝道:“下回千万不要动剪子了。万一一个不小心,伤到了自己怎么办?”
青莺扑到了她怀里,流泪道:“我方才说得是真的。太太要是定要将我嫁给他,我便去当姑子。倘若没庙敢收我,我宁可抹脖子一死了之!”
苏世独终于明白了来龙去脉,气得直顿脚,怒道:“四姐姐,你怎么这么糊涂?死什么死?要死,也是那些不要脸的臭男人该死,凭什么让你死?你放心,我一定想法子帮你!”
青莺哽咽不停,一直流泪。初念劝了好久,快到傍晚时,终于劝得她止了泪,勉强进了几口饭食,待她上床去歇后,又叮嘱苏世独别再烦扰她,这才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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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徐若麟回来得果然早,不过才酉时多。这一个月来,往往都是初念和果儿两人吃饭,一家三口坐一起吃饭的机会寥寥。听到他说还没吃饭,知道他爱吃肉,初念便叫小厨房里加了两道肉菜。等都摆上了桌,三人便围坐吃饭。
果儿食量少,被宋氏提点后,又知道父母一起时,自己能避便避,所以吃了一碗饭后,先便回房了,只留他二人在。
初念今早起,满肚子愁烦的是晚上如何应付他的求欢——不是她不肯,实在是疼怕了。到了此刻,记挂的已经变成了青莺的事。见果儿走了,自己也吃饱了,放下碗筷,便把下午发生的事跟他说了一遍,叹道:“你瞧这可怎么办?”
廖家的那个孙子廖胜文品性不佳,徐若麟也是知道的。只是这种事,诚如廖氏说的那样,便是司国太也不方便插嘴,何况是他。摇头道:“恐怕没办法了。就看太太自己能不能改主意。”
初念皱眉道:“你就不能帮着想想办法?太太我瞧是铁了心地要把她嫁过去,她又铁了心地不肯。她性子固执,在我跟前还说出了用命相抵的话,万一真有个意外怎么办?好歹也是你的妹妹!”
徐若麟看了眼她,见她瞧着自己,有些不满的样子,苦笑了下。略一想,道:“好吧。那我寻个空,去跟观里的那位老爷子说下,看他能不能发句话……”
初念忙往他碗里饭头夹了一筷子小茄瓤肉,见他吃了,又继续喂他一口烩鸡脯,点头鼓励他:“只要你想,没你做不成的事!你一定要让老爷开口,让这门亲事告吹!”
徐若麟慢慢咽下了她破天荒竟夹喂到自己口边的菜,面无表情道:“我要是办不成你托的这事,是不是就要把方才吃进去的这两口菜吐出来还你?”
初念瞟他一眼,笑吟吟道:“瞧你说的,在你眼里,我竟是这样一个虚情假意的人?”
徐若麟压下涌到喉咙口的那句“哪天你才能把待旁人的心分一半给我”,摇了摇头。
“怎么了?”初念见他欲言又止的样子,问道。
“没什么——”他扒完碗里的最后一口饭,起身,望着她道,“咱们回房吧。我给你带了样好东西回来,保管你没见过。”
他说话的时候,英俊的一张脸上,微微带着笑,初念却感觉到如有异样流光在他双目中闪动,甚至带了丝邪恶的味道。心没来由地微微一跳。迟疑了下,问道:“是什么?”
“等下你就知道了。”他目中那种光华更甚。伸手过来,稳稳地握住了她的臂膀,然后带了她回去。
回了房后,初念一直追问他那东西是什么,他却又只含笑不语。她最后有些气恼,不再问了,只就着明火自己闷头继续赶绣消寒图。他立在一边看了片刻,等稍消食后,说去沐浴。
“夫人,不如你跟为夫一道?”他笑着,邀请她。见她低头继续飞针走线,作充耳不闻状,呵呵一笑,也不勉强,自己去了,很快便出来,催她也去收拾了准备歇息。
青莺的事暂时一放下,初念便又被晚上要陪他睡觉继而遭受折磨的那种恐惧感所笼罩。终于绣完最后一针,收了线,磨磨蹭蹭地去了相连的浴房洗澡,等出来回到内间,看见他正支着一腿闲闲地倚在床头,身上那件月白软缎的中衣,广袖敞襟,并未系好衣带,松松罩他身上,露出半爿精健的古铜赤胸膛。听见她进来的动静,他看过来,从床上下来,朝她招手道:“过来。”
初念警戒地望着他,迟疑着不去。他亲自过来,拉她到了桌边,将一只里头已经倒了茶水的杯子送到了她嘴边,笑道:“口渴了吧,先喝口水。”
初念正有些渴,顺势便喝了下去。喝进嘴,才觉出不是自己平日习惯喝的茶水,而是甜津津的蜜水,便问道:“你给我喝了什么?”
徐若麟凝视着她,含笑不语。
初念被他望得有些心虚,迟疑地道:“你怎么了?”
徐若麟忽然伸手,将她打横抱了起来,送到床上放下后,压到了她身上,吻了下她的小嘴,这才笑吟吟道:“方才喝的东西,好喝吗?便是我先前跟你说过的好东西。”
初念一怔。下意识地伸出舌尖,忍不住再舔了下还沾着些甜蜜味道的樱唇,呆呆地问:“这是什么好东西?”
“这东西极好。你别瞧只这么一小口,却值十金。你喝了后,等下便会全身松软,想要让我疼你疼个够,更不会痛了……”
初念这才明白他喂自己喝的是什么东西。又惊又恼,做梦也没想到他竟会对自己干出这样的事。巴掌又要呼过去时,已被他一把握住,细碎绵密的吻也已经欺到了她的耳边,呢喃着哄她,“娇娇,放心吧,你不是一直疼吗?为夫绝不会害你的。这是我从老太医那里要来的,它对你身子决计无碍,还能让你十分消受……你尽管放松下来,让为夫的好好爱你……”
79第七十八回
初念心中涌出一丝难以言明的心绪。说不上是委屈,还是别的什么。但是这种感觉,却不是很好——或许是因为她前夫徐邦达的缘故吧。那时候,他便是因为自己的弟弟而牵扯上了这种来自外头的东西。虽然徐若麟对她说,他喂她喝的那甜蜜蜜的水来自老太医,对身子绝对无害,她也相信他绝不会让她受到伤害。但是在她的潜意识里,多多少少,对这些还是带了丝鄙视和抗拒的。她觉得脏。
但是由不得她了。她已经被他哄着喝下了这甜滋滋的水,肢体纠缠间,衣衫很快便被褪尽,与他裸裎相见了。
暖炉里的银炭燃得正旺,低垂锦帐里的温度似乎也很快便被点燃,她被抱在炽热的怀里,热情如火的吻如绵密细雨般地不停落在她幼滑的肌肤上。他说着那些不知羞耻的让她听了心慌气短的挑逗之语。不止她的耳被唤醒,她的全身肌肤也很快似被他的唇和手唤醒了。所经之处,她生出了毛孔微微舒张的瑟瑟之感。身下忽然一阵潮热,原来嫩芽处竟慢慢溢出了春潮。她的脸颊飞上桃晕,眼神开始迷离涣散,整个人也软软晕晕了下去,手脚使不上力,连拳都握不住了。
“一定是药效发作了,我才会这样……”她被他抱着趴在他胸膛上的时候,一侧脸颊柔顺地贴着他的皮肤,微微眯着春水汪汪的眼,这样茫然地想道,“他可真不是好人……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
她微微叹了口气,任由自己春心在他撩拨之下,如春风中的一池春水,徐徐荡漾了开来。
徐若麟觉到身上的她已经酥软得如同一滩春水,终于挺身试探着稍进去些,觉到她微微一缩,发出声娇吟,却不似前两回那样紧张抗拒了,知道应已奏效,心中一松,任由自己陷入了这一团滑嫩美物里,越入越深,“娇娇,替我忍忍,一会儿便好了……”
她微微扭摆身子,软绵绵地啐他,“你又骗我了,你快出来!”
男人笑道:“夫人有命,为夫的不敢不从!”他真的退了出来。
药效真是厉害啊,他一离开自己,初念竟然觉到仿佛一阵失落。就在她懊恼不该有这种情绪之时,徐若麟却忽然猛地一个翻身,改成将她压在了身下。她还没完全反应过来时,已经被他狠狠一记,彻底地贯穿至底了。
身体被他填满的那一刹那,她发出一声闷哼。短暂的不适之后,很快便有了那种曾经体味过的百骸俱散般的快感,她开始不自觉地搂住了他的脖颈,任他带着颠颤颠簸,就快崩溃时,忽然听到他在自己耳边笑道,“娇娇,你看……”
她茫然睁开眼,顺着他所指方向,这才发现他已撩开帐子,指着立在墙角供她穿衣的那面大西洋镜要她看。
镜面里,一双体肤黑白分明的躯体正紧紧贴合着,女子洁白如玉的手和脚,如同水草一般紧紧缠在男人伟岸而修长的躯干之上,她两颊红得顿时如同火烧,立刻紧紧闭上了眼,却被他朝着镜面趴置,催促地拍她圆滑腰臀,“娇娇,看看为夫是如何疼你的。别臊,你不是喝了那水吗……”
她被他提醒,觉到心中果然如同有火在烧,烧得她整个人哆哆嗦嗦。终于依他的话睁开了眼,却被镜面里现出的那愈发艳靡的画面惊住了,爬扭着身子,想要逃开他的控制,被他一把拖回,从后悍然而入。
她的散发无力垂落下了床榻边沿,在空中随了身后之力摆荡出各种扭曲的弧线。她的玫瑰蓓蕾因与身下绒锦褥面的不断摩擦,开始肿胀疼痛,她不由自主伸手护住了它们。这动作落入男人的眼中,却仿佛叫他饮下了一剂无色无味而无形的春-药,情潮愈发翻涌。“小妖精,为夫不能叫你满足吗?”他俯身下去,强占了她的手停留的那方娇弱,所有的狼都燃烧殆尽,最后只化成了两种最直接的原始律动。他入,畅快!他出,**!
带了他灼热体温的汗水,一滴滴地滴溅到她洁白的腰背之上,一滴滴地熨着她的肌肤,如同熨到了她的心。她的嘤咛声愈加娇媚而动人。他受了鼓励,终于顺了她的意,让肢体酸软难当的她躺了回去,继续不知疲倦地一下又一下,不停地深至蕊芽,逼得她在接连不断的快感中哆哆嗦嗦地一次次攀至巅顶,神情如醉如泣,茫然不知身在何处,只能任由自己在他的牵领之下,彻底滑向无底的快乐深渊……
这一夜,他们从暮色四合之始闭门,直至更漏悄悄滴至深夜,徐若麟都没有让身下的娇人得到片刻的歇息。床榻,案面、椅墩,甚至连镜前,处处都留下了他爱过她的印记,直到她筋疲力尽肿胀不堪,几欲因了最后一次的放纵而晕厥之时,他才终于彻底地释放了,亦同释放了堆积经久的因她而起的所有焦虑与渴望。
~~
初念醒过来的时候,浑身骨头如被拆散,连动一下手脚的力气都没有了。
屋里的烛火仍点着,一边的锦帐甚至还被金钩束住。四下静谧中,她发现自己正被他用一种保护的姿态拥在他臂弯里。耳畔是他轻微而均匀的呼吸之声,她微微抬起眼皮,看见他正闭着眼睛,神情显得宁静而满足。
“你还好吗?”
他忽然睁开了眼,侧过脸望向她。眼眸喑暗似醒未醒,声音里带了狂纵过后才会有的那种沙哑。
她脑海里顿时浮现出先前镜中照出的那幅放荡画面,小腹处竟然再次一阵紧结发热,怕被他察觉了,慌忙垂下眼眸,下意识地伸舌舔了下自己干燥的唇。
“累坏你了吧?喝点水……”
他心疼地拍了拍她的裸背,随手披了件外衣后,起身下去,替她倒水。
初念见他端了先前那把青花缠枝纹的茶壶回到床边坐下,倒水在她先前用过的那个杯子里,然后送到自己嘴边,一怔,慌忙避过了脸去,娇嗔地责怪他,“怎么又给我喝这个?不是刚刚才完么……”
她的脸一阵潮热,蓦然闭口了。
这个厚颜的男人,被她这样责备,不但不见丝毫羞愧,竟然还哈哈笑了起来。在她又羞又恼盯着他的目光中,他毫不在意地自己端起了杯子,一口饮了,还发出咕咚一声,这才咽了下去。
初念看傻了眼,盯着他上下滚了个来回的喉结,吃吃地道:“你……你疯啦,你怎么也喝这个?”
徐若麟嘿嘿一笑,再次将杯注满送到了她嘴边,才不紧不慢地道:“小傻瓜!方才是我骗你的。这不过是我叫丫头泡的一壶蜂蜜茶而已。”
初念眼睛登时瞪得滚圆,最后啊了一声,气愤地推他凑到自己嘴边的手。他顺势避开,茶水顺了他的动作在杯中滴溜溜地循着杯壁旋转,却没溢出来一滴。
“你这个坏胚子!我是笨。骗我好玩吗?”
她恼羞成怒了,呼地坐起了身,卷着衾被胡乱拥在胸口,背对着他一动不动。
徐若麟放下了茶盏,爬到她身后,双手握住她两边香肩,低头轻轻吻了下她袒露在自己眼皮下的那爿雪白后背,然后双手从她腋下穿过,从后环抱着,掌心温柔地包覆着她的两团柔软,柔声道,“大凡春-药,任它打着再好的名头,所用之料亦无不热毒。小乖乖,你想想就知道了,我怎么舍得会让你吃那些药来替我助兴?前头数回不大顺利,我猜你是太过紧张,又娇气得紧,我一碰你,原本三两分的疼也就成了十分,这才喂你喝了口蜂蜜水,哄你说是春-药而已。你瞧,你放松下来了,为夫方才差点便连命都要送你手上了……”
初念恍然。气恼渐消,却又成了羞愧。不过一口子的蜂蜜水,自己竟被灌出了那样放荡的模样,连耳根处都要烧了起来。她“哎哟”一声,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埋在膝上,扭着身子要摆脱他的手,小声哼唧道,“你快放开我!我可不就这样娇气!”
徐若麟爱死了她这样的娇态,只觉百看不厌。大笑数声,将她重新摁倒在了枕上,“嗯。娇气也是我养出来的。我乐意。”
~~
数日后冬至。这一日如同正月元旦,皇帝在奉天殿举行大朝仪,百官班午门外致辞庆贺后,便休沐一日。相互庆贺后,便回家祭祖。
徐若麟早两日前,便与初念议好了趁今日朝廷休沐要出行的打算。一来,苏世独入京将近一个月了,还没怎么出去转过。二来,青莺自那日与廖氏冲突后,次日起便将自己关在屋里半步不出。刚昨日,魏国公徐耀祖竟借冬至祭祖的由头,破天荒地回了府。廖氏虽与丈夫一向交恶,但他的突然归来还是给她带来了几分惊喜。自然,她的惊喜很快便成了气恼。过继虫哥儿、扶翠翘入濯锦院,这件她自觉颇得意的事,并未听他赞许。倒是得知她做主想要继续结下青莺和廖胜文的婚事后,反倒被丈夫责备,“此事不妥。你那个侄儿,流连花丛,好色之名,连我也略知晓几分。你的一个女儿如今已经糟践了,剩下的这个,夫人你就高抬贵手做个好,莫只为顾全你娘家人的面子害她一世。”
徐家的大女儿青鸾如今幽居冷宫,但比起那些没有了家世依仗的,日子还是要好过许多。因有皇后特命,四时供奉仍是继续,身边也有服侍的人。但若无特殊情况,怕是一辈子都只能老死那里了,情状不可谓不怜。
廖氏听他提大女儿,又这样说自己,一时伤心气恼,道:“男子哪个不是风流好色的?等年纪大些,自然慢慢就收敛了。我把青莺嫁去我娘家兄弟那里,好歹也算知根知底,再怎么样,也不至于过分薄待了她,总比嫁给外人要强!”
徐耀祖哼了声,道:“要他们家不薄待你女儿,往后你就多件事。天天的在佛前烧香,求佛祖保佑你家亨达不衰。要不然哪天再出点什么事,青莺怎么着都不知道!”
廖氏知道他是讥嘲自己娘家先前在嘉庚之乱时的翻脸,强压住羞臊,极力辩解道:“那时候我爹不是一直照拂着么?再说了,还不是你自家人先惹出来的祸事,怎的如今一味只会责备我娘家的人?”
徐耀祖面色如水,只点头道:“好,好,全都是我徐家人的错就是了。只我女儿也姓徐,我还能说得上话。你想把她嫁给你那个侄儿,我不点头!”
有徐耀祖这样阻拦,廖氏虽心中不甘,一时也不敢与他强行对着干,打发个伶俐的人去娘家寻了个借口拖延,这事也只好暂时这么搁置了下来,准备等来春再议,眼下,还有另桩更要紧的事,便是先解决她三儿子徐邦瑞的婚事。
徐耀祖在冬至日早祭祖过后又走了。初念照原计划要随徐若麟出行时,怕青莺一人在家中又要遭廖氏的指责,便亲自与苏世独去叫青莺同出门。她虽懒洋洋地不愿,但架不住劝,最后也收拾了下,带了凝墨一道出行了。
今日冬至,照了传统,敕建护国寺里会有**师开坛讲经。之所以会有这个传统,据说是在开国五年的时候,太祖曾参加了护国寺为庆贺冬至而设的一场讲经,中途竟有佛光庆云、金莲华和狮子瑞像之异。太祖大喜,以为这是江山万年的吉兆,自此每年冬至日,这讲经大会便延续了下来。每到此日,京中不论富贫高低贵贱,男女夹杂,无数人赴会供施。若有皇室人员参与,则更勋臣倡率,太监开道,场面盛闹无比。
既有这样的盛大之事,苏世独又爱凑热闹,行程自然便少不了护国寺。一行人出门后出了西城,游过西苑的几处胜景后,午后抵达了护国寺。
寺中的主持,原就是朝廷僧録司委派下来的官员。昨日得知徐若麟今日会带家眷来寺,不但早在前头讲经的普照殿外预留出了一个小包厢,后头也留了清净的休息之所。到了后稍作休整,徐若麟便陪女眷去往前头的讲经之所。
80第七十九回
**师正在述《楞严》经。不过片刻,苏世独便没耐心听了,说要去后头的东湖边走一圈。
寺院后山之下连着东湖,一望无际,夏秋时湖水漫涨,鸥雁往来,景色如画。如今虽入冬,也有一番别致景象。因护国寺是皇家“大道场”,皇帝谒陵归来,有时在此驻跸一夜,所以湖东建了座不大的行宫,连带着便连东湖也成禁地,并不对外人开放。
徐若麟知道她坐不住,招手叫近旁的知客僧领路。苏世独便拖青莺一道离开了。只剩他夫妇二人带着果儿。
徐若麟方才来时,一路便遇到不少熟人。此刻坐定,不时有人来包厢外问谒,不胜烦扰。一堂完后,徐若麟便携初念和果儿离开,打算也去东湖边逛一圈。
金陵的这一个初冬,并不十分冷。一家三口徐徐行至后山。空气微寒而清新。宽敞的石阶路上,落满了金黄枯叶,踩踏上去窸窣有声。面前不时会遇到一两个身穿灰色僧衣的小和尚挥帚扫径。果儿走得累了,徐若麟便负她在背上。初念行他身侧,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谈。
“这一回你动作倒紧,”初念想了起来,看了身侧的丈夫一眼,道,“我原本怕你忘记,还想提醒你来着,没想到公公昨日便回了。四妹妹的这桩婚事,想来应是结不成了。”
徐若麟笑道:“夫人有命,安敢不速?”他是初念提这事过后,次日便派人送信给他父亲的。
初念一笑,“公公平日虽有些不近人情,这事倒还上心。昨晚上你去见他了?他和你说了什么?”
徐若麟看她一眼,略一停顿,随即笑道,“没什么。不过说了几句朝廷当下的事而已。”
初念晓得他父子二人关系一般。方才问那话,不过是随口而发。见他似乎不愿提,也未追问,笑笑便过去了。她却不知道,其实当时自己公公和丈夫说过的话,除了“几句朝廷时政”,还另有一事,只不过徐若麟不大想在她面前提罢了。
~~
昨晚上徐若麟回府,晓得自己父亲也在后,于情于理,自然过去探望。
这一对父子,从前关系便冷淡,自从嘉庚乱中有过那样一场见血对决,即便到了此刻,虽时过境迁,当时也算身不由己,但相对面时,难免也仍余尴尬,所以话更少。徐若麟不过礼节性地问了两句安,又谢过他对自己请托之事的回应,就要告退时,被魏国公叫住。
“若麟,先前在云南时,我见那里局势颇有些微妙。表面不惊,内里恐怕早已波澜暗起。孟州顾天雄此人,与云总督李若松生仇,如今的万岁,又对他向来忌惮,我怕他迟早会生变。你是天子近臣,在朝中可有听闻此事?”
大楚自太祖起,为安定边境,在云南便先后任命了百余位土司官。因当地民族众多互不统属,故大云南土司官各自所辖之地,便如小王国。其中势力大者,除了徐若麟外祖,庆州的泰布答土司外,最有名的,当数方才魏国公所提的孟州顾天雄。此人是孟州世袭土司,顾氏地方政权的第十代统治者。德和二十一年时,顾氏因税赋问题,与当时的云南总督李若松起怨,冲突中次子丧生。盛怒之下,发兵征讨李若松,袭击余庆、大乎等地,朝廷哗然。后被身边幕僚劝阻,退兵乞罪,又向朝廷纳银四万两和百年的大木美材一百棵赎罪。当时顺宗身体衰老精力不济,无心于此,见他主动认罪,令其将长子送入京为人质。过两年,顾天雄买通顺宗身边的太监说情,将儿子放了回去,事情也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赵琚登皇位之后,横在他心头的心病不少。侄儿赵勘的余党及传说中破城日被置换逃生的皇太孙、北方的北宂和赤麻人,南方的,便数这孟州的顾天雄了。
“若麟,顾氏便如云南土皇,今上忌惮。以他性格,岂能长久容他?一旦生变,到时你外祖所在的庆州便成战略要地,位置攸关。且便是为笼络边族人心,朝廷也会有所动作。我听说,此次礼部负责攘选后宫,阿令也名列其中?”
阿令是徐若麟舅父的女儿,即他的表妹,正式的号为连城公主。小他七岁,如今正二十。她生得极美,肌莹白为番女冠,号玉观音。又多才,蛮靴袖箭。四年前,徐若麟二十三岁时,曾为庆外祖六十寿,专程从燕京赶到云南。当时十六岁的阿令为庆贺外祖寿辰,着广袖衣,舞剑大庭,神光灿然,见者心醉,一时倾动左右。
“这是好事。”
徐若麟却似乎不大愿意提这,只随口敷衍了句。
“为父在土司部时,阿令服侍周到,又数次向我问及你的情况。为父深受感动。她想来不日便会抵京,到时你去接她,入宫之前安排她住这里,你夫妇二人好生款待,勿要叫她离乡心凄。”
老土司因当年旧事,对徐耀祖向来没什么好声气。只碍于他的身份,又不想拂了外孙的面子,这才勉强接待。徐耀祖当时可算真正的人离乡贱,遇到阿令对自己如此嘘寒问暖,虽不过第一次见这“妻”家小舅子的女儿,印象自然极好,这才特意要在儿子面前提醒一声。
……
~~
“你在想什么?”
初念见徐若麟半晌没出声,视线落在地上,看他一眼,奇怪地问道。
徐若麟回过神,一笑,想了下,道:“我云南舅父的女儿连城公主,名阿令,过些日会到京参明年开春的后宫之选。到时可能要在咱们家中先住下。”
这是初念第一次听到他主动在自己跟前提到他母系那边的人——老实说,她对徐若麟母亲和他那些于她而言如同空白的过往有点好奇。但他似乎不大乐意提这些,所以从来没问。此刻听他说到这个,随即没了下文,也只哦了声,点头道:“晓得了。我会待她如自己的亲妹。”
徐若麟看她一眼,笑了下,正要开口,忽然注意到对面漫步行来了一对男女,定睛看去,见正是肃王赵晋。
赵晋数日前,奉旨从封地回京参与太祖孝陵的祭谒——这是赵琚首次以皇帝的身份主持祭谒,自然隆重异常。他便携了新娶的月羊王妃李氏一道入京谢恩。徐若麟知道他回了,却没想到会在这里相遇。脚步略微一缓,对面的赵晋也已经看到了他夫妇二人,同样一怔,随即很快面露笑容。
初念也看到了赵晋。待他携了王妃到近前,彼此停下脚步,见王妃与自己年纪相仿,面容秀雅。两个男人相互寒暄之时,初念照命妇见王妃的礼节对她行礼。大约是新嫁的缘故,她瞧着略带羞涩之色,却也端庄地受了礼,与初念攀谈几句,能说一口流利的汉话。
相互见礼毕,赵晋看了眼初念,道:“因过竹院逢僧话,偷得浮生半日闲。贤伉俪携令嫒一家同游,叫人不胜欣羡。”
“殿下有王妃这般相伴,不遑多让。”徐若麟笑应道。
果儿已经从父亲背上下来,朝肃王夫妇见礼后,小声问道:“万和公主可好?”
赵晋蹲□去,对着果儿笑道:“万和也随我入京了。这两天她正念着你。回去了,我便叫她邀你。”
果儿欣喜不已,点头称谢。
徐若麟与赵晋再说几句,两对夫妇便告别。徐若麟目送赵晋背影,目光若有所思。初念并未觉察,只是将目光从李氏王妃的背影上收回时,笑着道了一句,“他夫妇看着真般配。”
徐若麟转向她,“旁人瞧咱们,也是一样般配。”
初念见果儿仰头,望了眼自己,又看向她父亲,一双明亮的眼睛里,闪着似懂非懂的笑意,略微有些尴尬。只当没听见,没理会,牵了果儿的手便自顾继续往前。
81第八十回
苏世独与青莺在下人相陪下到了东湖边。初冬的湖面,水虽浅涸了些,岸边芦草一片黄败,却也有水鸟拨蹼往来,较之春夏,另有一番苍凉之美。逛了半圈,青莺腿乏,苏世独虽还兴致勃勃要再继续往前,只见她走不动的样子,只好停下让她先歇脚。自己从路边拣了块薄石,朝着湖面打水漂玩。青莺和凝墨自小养于闺阁,没见过石头打水漂,见她玩得漂亮,一打出去,那石块在水面接连跳跃数下才沉,大为惊讶,嚷着要她再来一次。这对苏世独来说便如小菜一碟,有心再露一手。拣了另块薄的石片再打出去,这回竟跳跃了十数下,溅得水花啪啪作响。不止凝墨睁大眼睛欢呼惊叹,连同行的李嫂子也夸了两句。正热闹时,湖岸的小径之上,忽然疾驰来了几匹快马,转眼便到了近前。当先的是个十六七岁的华服少年,身后跟着个侍卫模样的人。
青莺听见身后动静,回头看去。见在此处碰到了陌生人。她虽不认得这少年,但既出现在这里,想来出身也是富贵。正要避到路边让路,不想那少年却勒马,看了眼正摆出架势要再打水漂的苏世独的背影,忽然道:“整天地以男人自居,我还以为如何不凡。原来学会的,不过是些七八岁顽童的玩乐之举。”
青莺听出他话里带着的讥嘲之意,一怔。苏世独也听到了身后这人的说话声,一回头,见竟是太子赵无恙。两人四目相对之时,见他高坐马背,一脸倨傲地俯看自己,唇角边还带了丝若有似无的讥嘲之意。想来,他是因了前次宫中的那次误会,对自己还是余恨未消,这才连今日这样偶遇也不放过机会地讥嘲自己。暗中骂了句“小气鬼”,心中的无名之火也一下升了起来。
赵无恙今天穿的是便服。苏世独见青莺不认得他,他也没自报家门,便不向他见礼,只挺起胸脯,同样倨傲地扬起下巴,盯着他冷冷道:“你会的,我也会。只要你划出道,我就敢跟你比划!谁输,谁乌龟!”
青莺没想到苏世独这样竟便与这偶尔遇到的少年顶了起来,怕出事,忙过去扯了下她的衣袖,正要劝她,一个侍卫已经喝道:“大胆,竟敢如此与太子说话!”这才知道了马上这少年的身份,竟是当朝太子,一时怔住了,还没反应过来时,叫她更惊讶的事发生了,见那太子竟不以为意地摆了下手,然后眯起眼盯着苏世独,道:“臭丫头,今天要你当定乌龟!先瞧瞧你会不会骑马!”说罢转头对着个侍卫道,“把你的马给她!”说罢挽住座下马匹的缰绳,转了个向,便往前头飞驰而去。
苏世独勃然大怒,见那侍卫还呆愣着不下马,过去一把强行扯下了他,自己翻身稳稳坐上马背,夹紧马腹朝着前头已经远去的赵无恙便纵马追了上去。剩下的人看得目瞪口呆。等湖边道上前头那两匹快马的影子越来越小,最后被一片密林所挡,这才终于反应了过来。那侍卫没了马,却也不敢就此撇下太子,顿了下脚,拔腿便追了过去。
青莺这边,因今日徐若麟也在,所以带的人不多。方才跟过来的下人就丫头凝墨和嘉木院里的李嫂子。此刻见苏世独这样独自追着太子去了,看她临上马前的表情,便如要操刀杀人一般,哪里放心得下?不等青莺开口,李嫂子吩咐凝墨守着青莺,自己便也去追了——好在她身子壮实,不至于走不动路。
青莺和凝墨在原地等了片刻,翘首张望,一直不见有人回,心中渐渐焦躁起来,怕万一苏世独不慎触怒太子,这便不是件小事了。想了下,还是决定先循原路回去找兄嫂,把事情告知他们。
她想妥,便与凝墨一道转回去。两人几乎是小跑着快行,没片刻,青莺便气喘吁吁,见凝墨还行,便停下了脚步,一边喘着气,一边打发她道:“你比我跑得快,你别管我了。先去找我哥哥嫂子吧,世独的事要紧。”
凝墨见这里快近后禅院了,还清静,不似前头人多。且不远处便有知客僧在。哎了一声,转身匆匆而去。
青莺扶腰停下,等气息匀了些,独自继续往寺院方向去。出了东湖禁苑,经过一片竹林夹绕的小道往后禅院去时,忽然听见侧旁竹林深处传来一阵男人低声说话的笑声,不禁顿住了脚步——这声音,她十分耳熟,正是自己的三哥徐邦瑞。
徐邦瑞向来混,说话又不经脑子。只也算眼中有这个妹妹,有时甚至会给她从外捎带胭脂水粉什么的,所以青莺从前看不过去他的作为时,才会开口说他,只每每会被他气哭。见他今日也到了这里,凑巧又这样碰到,心中一喜,正要出声喊他帮忙,林子里竟又随风传来了女子的嗔骂声。听见那女子道,“好个厚颜无耻的三少爷!先前便假意与我哥哥走得近,求他替你传信,见我不理,今日竟还这样巴巴地追到这里。你羞也不羞?”
那女子虽在嗔骂,只最后的语调却拐着弯地上扬,分明是调笑的意思。
青莺知道自己哥哥一向风流有女人缘,却没想到会这样被自己撞到。不知道这女子是什么人——听她方才话里的意思,不像是秦楼楚馆里出来的,竟更像是哪家的闺秀。原本便因了走路腿乏,此刻一紧张,更是连腿脚都打结了一般,定在原地一动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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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竹林里头的男女,正是徐家三少徐邦瑞和初念的堂妹初音。这初音人长得美,与初念原本有几分的相似,眉眼却又比初念多了几分风流妩媚。徐邦瑞自无意撞到了她,两人眉眼来去,最后又得她一方无情还似多情的遗帕后,人便心猿意马了起来,自此莫说自己屋里的香钿雪晴几个通房,便连外头那些脂粉莺燕也勾不住他了,心心念念只想着如何将她弄到手——她又是个世家小姐,不比那些低下的女子,更让他觉得期待。这两个多月来,便一直挖空心思地去勾她。自己没机会直接见她,便结交了司家二房的儿子司继昌,因是同道中人,两人很快熟交,知道他对自己妹妹的念想后,不怒反暗中窃喜,觉得妹子嫁不了徐家的大爷徐若麟,能嫁给三爷也不错,便睁只眼闭只眼地暗中替他传递信物。
初音年纪虽不大,却天生继承了其母黄氏的狡黠,于御“夫”之道,可谓无师自通。徐邦瑞的皮相正是她所喜的,所以虽也隐约听说过他的风流,却并不以为意。自信凭了自己的手段,往后屋里决不至于没有章法。所以当日这才假意装作不小心遗了帕子勾他上钩。事后没多久,便果然得他回应,从自己哥哥那里收到他私递的信物。心中虽窃喜,却知道男人,尤其是这种风流男人,定要压一压他性子的道理。故一直不予理睬。她越端,徐邦瑞便越上心。加上又从司继昌那里“偶然”得了她做的几阙闺词,婉转哀怨,细细品读之后,更是浮想联翩,恨不得自己就是那个能解她心头愁绪的知音人。左盼右盼,终于盼到了冬至日将至,早数日前便特意治了一席请司继昌,恳求他今日无论如何要将妹子带出来一见,好叫他有机会向她一诉衷肠。司继昌假意拒绝,被徐邦瑞拦住不让走,说尽了好话,又发下了定要娶她为妻的毒誓,司继昌这才勉强应了下来,于是这才有了方才青莺听到的一番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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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妹妹,哥哥我为了今日能见着你,连着数夜睡不着觉,连脸皮都舍了不要……那边景致瞧着不错,咱俩过去逛逛……”
风中又传来自家哥哥的调笑声,声音越来越清晰,仿似正往这个方向来。青莺吓得心怦怦直跳,提了裙幅,转身不辨方向地便飞快奔逃而去,唯恐慢了被发现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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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世独打马追赶前头的赵无恙。他的那匹马,比自己身下的这匹要神骏,任她怎么追,也是追赶不上。反倒见他似乎戏弄自己。距离远了,便故意放缓马势。待她追近,又纵马抛下她,风中都能听到他传来的得意哈哈笑声,压住心中愈发升腾的怒火,只咬紧银牙紧追不舍。两人这样一前一后绕着湖畔直奔了数里的地,最后到了一条断头路前,赵无恙才停下了马,转身等着苏世独。
苏世独很快追到,停马离他十数步外,四顾了下,见前方是片莽莽野原,身侧是一望无际的湖面,远处的护国寺在山林掩映之下,若隐若现,四下里静悄悄的——倒是个教训人的上好场所,哼了一声,冷笑道:“太子殿下,你仗着马快把我甩在身后,赢了也不算你的本事!”
赵无恙从马背上一跃而下,双手抱胸,“你倒是说说,你要比什么,随你便是!”
“刀剑弓箭,随你选!”
赵无恙哂笑,将自己腰间的佩剑解下抛给了她,赤手朝她道,“来,来,见你第一天起,你便牛气冲天的。我倒要瞧瞧,魏大将军的后人到底有几斤几两重!”
苏世独见他说话时,面上神情惫懒,分明是轻视自己,甚至侮及自己先人,新仇旧恨齐齐涌上心头,恨不得把眼前这人的脑袋直接按进水里才解气。却强忍住了,哼了声,抛掉他投来的剑,看了下路边,过去从一棵已经快落尽叶子的树上折了两根童臂粗的枝桠,拔出他的剑削去分叉,将其中一根丢向了他,这才冷冷道:“魏大将军的后人到底几斤几两,你马上就能见分晓了。只是有句话,我先说前头。你是太子殿下,我是惹不起的。万一比武输了耍赖,又或是被我所伤,回去了想着报复,我此刻便自愿认输,省得惹祸上门。”
赵无恙本想赤手对她手中的剑。见她弃剑不用,似乎为公平起见,还特意弄了两根树枝,正有些惊讶,现在听她又说这个,忍不住也冷笑了起来:“你当我是什么人?你放心,我今日便是被你戳出了一个窟窿,回去也绝不会提你半句。倒是我也有一句话要说。若你打算输了便回去再向我母后告状说我欺负你的话,我此刻便也认输。”
苏世独咬牙道:“前回便不是我告状的!我提都没提!”说罢不再开口,握紧手中树枝,朝他当头便劈去,被赵无恙抵住,眼珠一转,忽然笑道,“这样吧,比武总要有个彩头。先前我听你说谁输谁乌龟?这也太空泛了。我倒有个建议。谁输了,往后就要乖乖听对方的话。比如你输了,以后我叫你往东,你就不可往西。我叫你笑,你就不能哭。你可敢应?”
苏世独娇斥一声,“等你打赢我再说!”
他两人手执木棍,转眼便乒乓往来了十数个回合。
苏世独虽是女子,却隐然有先祖魏弦玉的风范。才十五岁,个头比一般女子已高出不少,身材健美,且力气不小,加上她父亲自小便请了名师教她,她自己又刻苦,拳脚功夫自然不弱,甚至可以说,不在赵无恙之下。赵无恙原本以为很快便能搞定她,没想到她肃穆起来后,竟一板一眼,舞得手中一根树枝虎虎生风。自己起先托大,一不小心,肩膀竟被她啪地狠狠砸了一下,这若换成刀剑在手,还不立刻挂彩?见她望着自己冷笑,登时面红耳热,这才收起原先轻视的心思,紧紧盯着她的身法。很快两人又过了数十招。赵无恙毕竟是男的,武功出自徐若麟的教导,最主要的是,他有战场经验,终于略微占了上风。瞧准她一个步伐不稳时,立刻出手,啪一声,击在了她的手腕上。苏世独虎口一麻,手中的树枝便被他夺了去。怒叱一声,握紧拳头正要迎面锁他咽喉,赵无恙又岂会给她反攻的机会,手一抬,棍尖便抵住了她的咽喉。
苏世独身形一顿,那只握拳的手便滞在半空,进退不得。
赵无恙见她缓缓放下手,神情沮丧。这才晓得她的厉害,暗中呼出一口气,暗道侥幸。一时得意忍不住哈哈大笑。视线无意落在棍尖之上时,再次习惯性地移到了她的胸口。
苏世独自从那回与初念夜话过后,便没再绑着胸口。此时虽仍着男装,但胸前的那片鼓起却显而易见。见赵无恙的视线又落到了自己胸口,梭巡几下,目光里再次露出她熟悉的那种不怀好意的笑,整个人便绷紧了,不自觉地挺起了胸,怒视着他。
“你这里……怎么忽然又大了?”
赵无恙仿佛没注意到她的表情,视线仍停在她身上,用木棍轻轻戳了下她的胸脯,粱手摸了下自己的下巴,然后挑起一边的眉,轻佻地道。
苏世独一张俏脸登时涨得血红,咬牙道:“小爷我这里,本来就这样大!关你什么事!”话音未落,一把抓住那杆仍抵着自己的木棍,方才一直未松的右手拳头便猛地朝他面门砸去。砰一声,赵无恙立刻被打得侧过了脸,鼻血直流。
赵无恙有点发懵,摸了下脸,见沾了满手的血,瞪着她不可置信地道:“你个野丫头,都比完了,你竟还敢这么打我!”
苏世独冷冷道:“我并未倒下,何以说比完?再说了,小爷我打的就是你!无耻之徒!”
她方才受辱,此时气头之上,竟勇猛异常。劈手便一把夺过他手上的木棍。赵无恙另手此刻正捂住自己鼻子,猝不及防之下,被她迅雷般啪啪两下,还没看清怎么出的手,便被重重击到了大腿的外侧。疼得他直跳脚,待要怒骂喊停,苏世独已经闪到了他背后,冷笑道:“太子爷,你就好好地凉快下吧!”说罢抬起脚,使出全身力气,一脚重重踹在他的臀上。赵无恙收不住势,整个人朝着数步外的前头的湖岸扑去,踉跄到了岸边,眼见就要下水了,好容易稳住身形,不想被人在背后轻轻一推,再也收不住势,噗通一声便扑进了水里。
岸边水很浅,不过到他大腿,不妙的是,附近一带都是芦苇滩,水底是很深的淤泥。赵无恙下水扑腾几下,等站稳了脚,发现自己双足已经陷入淤泥,转眼便没至小腿。急忙要发力挣脱,不想勉强刚抬左腿,粱腿却陷得更深了,已经没到膝盖,水也一下淹到了他腰间。
“太子爷,怎么样,认输了没?”
苏世独捡起地上的一根木棍,站到岸边他身前,学他先前的样,用木棍棍尖戳了下他胸口,然后居高临下地望着他,笑吟吟地道。
赵无恙也顾不得还在留血的鼻子了。他知道这种泥沼地,自己越是发力挣扎,下陷得便越快。立刻不再动了,只阴沉着脸,盯着她道:“臭丫头,还不拉我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