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见楚乔没说话,妇人径直走到一旁的树荫下,从小几上拿起茶壶倒了一杯清茶,缓缓的走回来,说道:“喝吧,秋初最容易口干,年轻人要多注意调养身体。”
“恩,”楚乔喝了一口茶,的确感觉精神舒爽了许多,尴尬的看了妇人两眼,然后谨慎的说道:“对不起,我刚进宫,见识不多,不知道您如何称呼。”
“我?我姓姚。”
姚是卞唐的大姓,这宫里上到皇后,下到寻常宫女,十有一二是姓姚的,这么几天的时间,楚乔就已经认识了不下七八个姓姚的姑姑。
“我可以坐下吗?”
妇人指着一旁的椅子,很有礼貌的问道。
楚乔连忙点头,说道:“请坐。”
见楚乔左右观望,妇人开口说道:“皇后来了,你的丫鬟们都出去接驾了。”
楚乔看着她,表情有些狐疑,那模样明显是在说那你是什么人,皇后来了你怎么不去接驾。
那妇人却微微一笑,她似乎是一个很少笑的人,眼角甚至没有皱纹,笑起来有些古板,她看着楚乔,说道:“我没事,我就是想来看看你。”
她说话这样没头没脑的,反而让楚乔不知道如何去应承,这宫里规矩多,人也繁杂,每个人说话都是说话留个七八分,剩下的三两分却要你去猜,楚乔正在思索女人的身份,那女人又再说道:“你很好。”
楚乔淡淡一笑,说道:“多谢您夸奖。”
“我不是夸奖你,你的却很好,但是我却觉得你不适合在宫里生活。”
楚乔顿时了然,又是一个误以为自己是李策新宠的妒忌者的说客吗?
“你放心,我不会在这呆长的。”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妇人摇了摇头,说道:“每个人开始都是不适合的,但是慢慢也就适应了,我觉得你不错,你若是住进来,也许这个宫里会有一点改变。”
楚乔皱起眉来,疑惑的看着妇人,不知道她究竟是什么意思。
“哎,太子要拆了宫里的佛堂,你知道吗?”
她说话跳跃性很强,楚乔一愣,摇了摇头,说道:“我不知道。”
“他要在宫里供奉欢喜佛,哎,我真是……”妇人眉头紧锁着,似乎十分困扰,她看着楚乔,缓缓说道:“你有空的话,就劝劝他吧。他毕竟是大唐的太子,总不能太胡闹了。”
“我先走了,”妇人站起身来,对着楚乔说道:“你受了伤,别送了。”
然后就缓缓的顺着侧门走出了宓荷居。
此人说来就来,说了一通乱七八糟的话,然后就离去了,楚乔不由得有几分奇怪。
不一会的功夫,秋穗等人就回来了,小丫鬟们一个个面色奇怪,略略还有几分不安。
“秋穗,怎么回事,皇后来了吗?为什么不叫我?”
秋穗说道:“喜姑姑来传话,说皇后已经到了宫门口,见你睡着,就说你有病在身,不必接驾,我们就集体去了。”
“那皇后呢?”
“我们等了半晌皇后也没下车,后来说身子不适,就回去了。”
“哦。”
楚乔点了点头,眼神明硕,似乎了然了什么。
“扶我进去吧。”
小丫鬟们答应了一声,就有内侍上前,抬起了楚乔的软榻,回了宫门。
说起来,楚乔也已经整整两日没见着李策了。这几天听秋穗等人说起当日的情形,李策暴怒下赶走了大夏公主,砍了三十多个公主的随从,而后更召集了整个太医署的太医一同会诊,最重要的是,他竟然重开了小时候居住的宓荷居给楚乔安住,这其中的深意,整个朝堂谁人不知呢?
可是随后的事情,却让宓荷居的下人们有些郁闷了。刚刚显露出几丝专情的太子殿下当晚就胡闹的召集了所有的宫廷夫人,在太子殿饮酒作乐,据说当晚侍寝的人数多达八人,而这几天,他也没踏足宓荷居,而是广开宴席,据说近日又要大兴土木,给一个新近得宠的宫女建馆。
哎,这些天家贵胄的心,真是难解啊。
秋穗唉声叹气,似乎是自己受了冷落一般。
可是楚乔却暗暗松了一口气,还好还好,还好是李策,她细细的回想了当日李策冲进湖心小筑的情景,不由得也有几分惊心,若是?算了,好在一切没有自己料想的那般,她这样的蒲柳之姿,想必也难入这男人的法眼吧。
自嘲的笑了笑,小丫鬟们就送上来丰富的菜色和晚餐,楚乔看了看,突然笑了起来,对着秋穗说道:“你们这样惯着我,可是要将我养懒,将来回了燕北可如何是好?”
“那有什么,反正我们也是会跟着姑娘去燕北的。”
秋穗理所应当的回道,楚乔却暗暗摇了摇头,即便是有你们,可是燕北哪里有这样精致的美食呢?可能刚一到燕北,你们这群小丫头就后悔跟着我了吧。
她轻轻一笑,夹起一口藕片。
吃完饭之后,外面的天色已经有些暗,她站在窗前,突然只听一阵婉转悠扬的笛声传来。隔着一池烟水,远远听来,有着几丝若有若无的缠绵,呜呜恹恹,份外动人,三回九转,好似静夜里的冷月戚戚,却并无小儿女的哀怨瑟瑟,而是带着几丝清寂的冰冷,和冷傲的孤寂。
楚乔细细听着,回头问道:“可知是何人在吹笛?”
小丫鬟们摇头说不知。楚乔站起身,就想出去看看,唬的秋穗等人一惊,一个个死命的拉着她,生恐她随便动弹会伤了身体。
楚乔不得不答应下来,安静的躺在榻上,直到屋子里的人都退出去,她才来到窗子前,轻盈的翻出去,落地的时候脚下一疼,却并无大碍。
她只穿着丝履内室鞋,踩在石板路上,微微有些冰凉。
只听那笛声悠扬婉转,曲中力道平和,月光清寂,露水盈盈,浅云飘动,海棠依旧,远处梨花簌簌,一片峥嵘锦绣。
一路上也没遇见一个人,白纱裙软软的拖在地上,被露水打湿,却并无灰尘,清辉浅浅,距离宓荷居渐行渐远了。
又是那座湖心水阁,八面临风,遥遥立于水面之上,男子素衣如雪,手持一只紫笛,扶风而立,衣带轻飘,悠扬吹奏,身影萧萧,立于清冷的月色之中,修长的身形别添了几分平日难见的温润的宁静。
楚乔缓步踏上乌木桥,就见男子转过头来,曲子戛然而止,看到楚乔也不惊慌,而是邪邪一笑,手拿笛子顽皮的一翻,说道:“大半夜的不睡觉,难怪听人说你最近白日里睡成了猪,原来是迷恋深夜出游,把觉都留到白日来睡了。”
楚乔洒然一笑,打趣他道:“我还好说,就是听闻你最近夜夜笙歌,殚精竭虑,这般消耗体力,还有力气吹笛子吗?”
“哈哈,”李策哈哈一笑,说道:“你一个女儿家,殚精竭虑,亏你说得出口。”
秋深霜露重,不觉已经浸凉了衣衫长袖,楚乔出来的时候没有披外套,此刻夜风吹来,不免有些发寒。
李策笑盈盈的走上前来,很自然的脱下外袍披在她的肩上,说道:“傻子,不冷吗?”
楚乔仰起头来,微微一笑,说道:“我在给你显示我们大无畏友情的机会啊。”
李策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就像一只快乐的狐狸。
夜风吹过水阁,撩起湖心的水波涟漪,楚乔傍着他坐在木桩上,轻声问道:“大夏和亲的事,怎么办?”
李策一晒:“他们能拿我怎么样?若是赵正德找个像样的美人来,本太子就既往不咎,不然,哼哼……”
说完之后,见楚乔仍旧眼巴巴的看着他,丝毫没讲刚才的废话听进耳朵里。李策不免一叹,说道:“乔乔,你真是好无趣啊,连个玩笑都不会开。”
楚乔固执的说道:“因为我担心,这不是玩笑。”
李策嘿嘿一笑,凑上前来,问道:“乔乔,你是在为我担心吗?”
楚乔丝毫不理会他的嬉闹,反而很认真的点头,一字一顿的说道:“对,李策,我在为你担心。”
如此的话,反而让李策顿时尴尬了,他傻傻一笑,却不知道该继续说什么俏皮话来缓和气氛,终于他举起手来说道:“好吧,我投降。”
见楚乔仍旧没有笑意,他终于无奈的叹气:“你其实不必担心,如今正值秋收,大夏每年的粮食有三层都要从卞唐购买,依赖性很强。以前是因为大夏国力强盛,又有怀宋在一旁制衡,我们不得不低头诺诺,但是如今,托你和燕洵的福,大夏今年粮食产量不足四层,明年一年都需要依附卞唐过活,这个时候和我们为敌,无疑于自掘坟墓。以夏皇的气量和头脑,必不会为了一个蠢女儿与我为敌,你看着吧,不出五日,真煌城定会派出其他人和亲,婚期只是稍稍延误,不会有事的。”
“真的吗?”楚乔担心的说道:“你赶走了赵妍,等于狠狠的扇了夏皇一击耳光,他真的会善罢甘休吗?”
第182章
“若是以前,他当然不会就这样善罢甘休,但是现在嘛,呵呵,乔乔,实力决定一切,大夏如今没有这个实力,他就没有和我对等说话的话语权,他夏皇既然能忍受女儿做我的侧妃,那就必然会忍下这口气的。”
见楚乔仍旧皱着眉,李策笑道:“好了乔乔,我是傻子吗?你难道真的以为我会冲冠一怒为红颜,不管不顾的和大夏开战?哼哼,况且你也不是我的红颜,你这颗小脑袋瓜里想着谁,本太子可没那份闲情逸致去过问。”
楚乔被他说的一笑,转过头来,一拳打在他的肩膀上,说道:“没个正经。”
李策翻了个白眼:“就燕洵正经,整天绷着个脸,跟全天下人都欠他钱不还一样,我说乔乔,你真打算就这么跟他一辈子啊,我保证,这男人生活上肯定很没情趣,作为女儿家的终生大事,你可要考虑清楚啊。”
“你好无聊啊,”楚乔瞪着他:“就你有情趣。”
“那是,”李策得意的一笑:“本太子玉树临风、学富五车、风流倜傥、俊美无双,是整个西蒙大地上头号的青年才俊,我所过之处,未婚少女趋之若鹜,已婚贵妇暗送秋波,下至三岁幼女,上达八十老妪,无不神魂颠倒,拜服在本太子的膝下。”
楚乔掩嘴笑道:“是啊,你貌比宋玉,神类潘安,万千风韵堪似龙阳。”
“宋玉是谁?潘安又是谁?龙阳,是人名吗?”
楚乔笑道:“是有名的美男子,你没听说过吗?”
“美男子?”李策不屑冷哼:“有机会一定要见识见识。”
月光如水,倾泻满地银辉,夜风乍起,李策站起身来,说道:“我送你回去吧,夜里风大,你又有伤在身。”
“好,”楚乔站起身来。
李策的目光扫过她的绣鞋,只是软软的丝履已经被水沾湿了,他眉头轻轻一皱,说道:“你怎么救穿这个出来了?对了,你的脚不是受伤了吗?怎么能跑出来?”
他似乎此时才想起这喳,顿时皱起眉头。
楚乔无所谓的说道:“没关系的,又不是什么严重的伤势。”
“乔乔,你要记住,你是一个女人,不是战士。”
李策的脸色顿时严肃了起来,声音里甚至带了几丝恼怒:“燕洵是怎么回事,有些事不能自己去做吗?你一个女人,不好好在家里呆着,到处游荡什么?对自己的身体毫不在意,受伤多重也不说话,将来浑身是伤疤,看你还怎么嫁出去?我倒要看看谁愿意要你?”
楚乔叫道:“你才嫁不出去,用不着你管。”
“哼哼,用不着我管,我偏要管!”
楚乔皱眉:“喂,李策,你很瞧不起女人!”
“我就是瞧不起了,怎么了?”男人斜睨着眼睛,一副痞子的吊儿郎当样。
楚乔上前走在当先,也不理会他,说道:“不爱跟你说话,我回去了。”
然后话音刚落,一阵天旋地转顿时袭来,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人已经被李策牢牢的抱在怀里了。
“喂!你干什么?放我下来!”
楚乔一惊,连忙推攘他道。
李策眼睛半眯着,斜睨着她,拿鼻子哼道:“就不放。”
少女眼睛有些小火苗在升腾,声音脆生生的:“你放不放,再不放我不客气了。”
李策满不在乎,伸着脖子说道:“你胳膊上绑着刀,腿上也有,我知道。那那那,往这砍,砍不折我都瞧不起你。”
楚乔气鼓鼓的嘟着嘴,胸脯起伏,叫道:“李策,你怎么这么无赖。”
李策不耐烦的看了她一眼,好像在说“你不会是今天才知道吧”的样子。夜风瑟瑟,轻柔的吹起两人的衣袍,像是翻飞的蝶翼。
夜微凉,四面都是明澈的湖水,李策横抱着女子漫步在乌木桥上,两岸柳枝低垂,偶尔有锦鲤跃出水面,惊起一池涟漪。
李策一边走嘴里一边哼着一曲欢快的小调,那曲调是极欢悦的,像他脸上的笑容一样,总是十分的明朗。
楚乔没有去问他为何明明身手不凡,却在当初的密林战中丝毫也不显露,也没去问他为何明明吹得一手好笛子,却找来老夫子冒充自己吹箫来勾引那些女孩子,更没去问他,为何这几天都没来看自己一次,反而夜夜笙歌的饮酒胡闹。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事,也都有自己不愿意展露人前的一面,尤其是这些天家贵胄,明黄色的绸缎之下,压制着的,是太多厚重的负担。那些原因太沉重,她不忍揭开,也看不懂。
月夜清冷,微风却和煦,他们静静的走着,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这个晚上,注定是个不眠之夜,辗转反侧的,是谁遗失的碧湖水阁之上的浅浅心伤。
然而,仅仅是第二日,一个惊人的消息就打破了唐京的宁静,马革若风,女子一身明黄色披风,递交了文书之后,在守城卒惊悚的目光中,缓缓走进这座古老的城墙。
那天晚上,楚乔做了一个梦,又梦见了那年大雪纷飞的晚上,圣金宫的永巷那么长,那么寂静,前殿的歌声被风吹来,热闹而柔婉,曲子明快,有奢靡的编钟响彻整个宫廷。
梦里面有人牵着她的手,温暖坚定,仿佛一世都不会放开。
鲜红的血从他的断指处流出来,他却笑着对自己说:没事,一点都不疼。
那笑容好似雾霭,拢着她的心,让她很多年来,都觉得那里是那般的温暖,哪怕外面是千山暮雪,抑或是大雨倾盆。
醒来的时候,泪水沾湿了大半边的枕头,浅浅水痕润湿在蔷薇色的软枕上,殷红的好似染血的胭脂。
楚乔心慌的坐在那里,那么久那么久,她突然觉得,自己不能再等下去了。
即便是宫人们忙着打了半夜的伞,但是还是无法阻止荷叶的衰败,一层秋雨一层凉,清晨起来,整整一池的青莲全部败落,黑色的枝叶纠结在一处,挨挨碰碰,似乎连池水都变得污浊了起来。
而金菊,却过早的盛开了,不想连绵雨水,天凉风疾,满地黄花堆积,憔悴的,却不知是哪宫哪殿的容颜。
吃早饭的时候听说,新册封的那名宫女恃宠而骄,犯了李策的忌讳,已经被人打入冷室,李策虽然没下令行刑,但是这女子得宠的几日颇为嚣张跋扈,这一次落难,几宫的夫人联手弄了点手脚。如今秋寒,冷室又偏僻无火烛,一番折腾下来,伤心担忧,想来是难活了。
宫女们对此事的议论只是半晌,并没有太多关注,显然这种事在这里也是习以为常,并不如何惊异。
楚乔却微微有一丝黯然,她对李策了解不多,见到的,也大多是他嬉皮笑脸的模样,虽然明知此人不简单,但是难免却会掉以轻心。
他,毕竟是卞唐的太子,未来的一国之首啊。
吃完早饭后,就想找人去通传见李策一面。可是秋穗还没走,蝉儿却腾腾的跑了回来,一边喘着气一边叫道:“大夏公主进城了!”
楚乔一愣,秋穗已经抢先说道:“哪个大夏公主?不是刚刚被赶走吗?这么快就回来了?”
“不是那个公主,”蝉儿急忙摆手,说道:“来的是大夏的八公主,一个人骑着马来的,现在已经到了沁安殿了,皇上和太子都赶去了,据说,她是来和亲的!”
楚乔闻言,神智顿时一凌,好似有什么东西在心底咔嚓一声,不可抑制的震动。
那个昔日里娇娇弱弱的金枝玉叶,今日竟已经这般勇敢了吗?
苦难,果然是世间一切成长的最佳催化剂。
很多年之后,当后世的史官翻开沉重的史典,仍旧会为当年的这一变故而凝眉兴叹。任何一个稍微知晓那段历史的人都不会忘记这个名字,那就是大夏的八公主赵淳。这个在之前记载中没有任何风采和异禀的女子,其发迹和崛起的速度,会让任何一个须眉男儿望而兴叹,而其决绝和狠辣的手段,也最终令当时整个社会陷入了一场覆灭般的血火之中,她的一生,就好似一颗璀璨的流星,骤而光照天地,骤而磨灭消散。
人们总是会感叹,若是多年之后,没有秀丽王的崛起,天下的局势会不会因为这个女子而走向另外一条道路?
然而,历史终究是历史,无人可以改变,无论后世的是非功过如何评说,也没有人可以掩盖赵淳儿是当年西蒙大陆上唯一一位可以与秀丽王比肩抗衡的女性实力派掌权者的这个事实。当然,这其中并不包括最终隐退了的怀宋公主纳兰红叶。总之,西蒙大陆的这一幅血火画卷实在太过绵长,将星云集,光芒璀璨,儿女情仇血肉白骨充栋于其中,而赵淳儿,无一是其中闪亮的一笔。
让我们集体铭记住这一天:九月之一,卞唐的崇明佳节,百姓们登高望远,祭奠逝去的亲人,缅怀远离的故土,长街之上,酒气飘香,商品林立,青白二色衣袍全城遍及,肃穆瑟瑟,沉重而古朴。就在这一天,城门轰然大开,大夏八公主赵淳儿在其妹妹被赶出皇城的第四日,星夜兼程策马狂奔,独身一人踏进了这座古老的城墙,手持大夏皇帝谕令金牌,朗言道:我乃大夏赵淳,请见卞唐君上!
第183章
时光寥落,昔日的垂髻少女早已玉立亭亭,今朝凌厉高贵的容颜好似画拘的雾霭云气,那般璀璨华目,令人观之晕眩。
然而,又有谁曾记得,很久之前,她也曾单纯良善,笑容明澈,一身藕色长裙,手拿一只兔尾,娇俏俏的笑:“洵哥哥,谢谢你,淳儿好开心……”
时光那般急促,往事如烟云散尽,有些东西,终将成为过去,有些情愫,终将被白骨埋葬,有些鲜血,终将在天地间流淌,有些情仇,终将在死亡中得到永生。
绵绵寒雨落在宽大厚重的梧桐叶上,有潺潺如水的声响,燕洵坐在马背上,披着雨披,清澈的眉眼有着寒冷的孤寂,阿精落后他一个马位,轻声的上报着新到的消息。
阳光灰蒙蒙的,燕洵的脸孔有着一种几乎透明的苍白,可是他的背脊还是笔直的,像一只标枪,目光悠远的,望着那浓涡若隐若现的城市。
那座古城掩映在重重山阙水萎间,好似一座巍峨的巨兽,静静的蛰伏着,等待着那些敢于冒犯其尊严的狂徒们脚步的到来。
“主人,李策将赵妍赶出卞唐边境,大夏军方一片哗然,临近卞唐边境的几处夏国郡守都已经做好的作战的准备,但是夏皇却并没有任何对战的言论发出,仍在准备迁都一事。”
“恩,”燕洵轻声的答应,并没有回话。
“大夏八公主三日前得了飞鸽传书,连夜启程,似乎并没有争得夏皇的同意,如今已经要进城了。”
燕洵仍旧没有回话,阿精有些着急,问道:“如此说来,八公主就是没有得到皇室的认可和手书,你看我们要不要从中做点文章?”
燕洵眉梢轻轻一挑,然后缓缓的回过头来,眼神好似镜湖封冻,定定的看着阿精,却看不出里面是怎样的情绪。
阿精微微有些局促,更多的却是紧张。他跟随燕洵已有多年,可是自从离开真煌之后,燕洵的气度和眼神似乎越发的锐利了,这个人,就是一柄利剑,曾经的他,是藏在盒子里的,如今,失去了阻挡光华的盒子,他的光芒越发让人无法逼视了。
“夏皇会认可的,大夏不会同卞唐开战,同意赵淳儿和亲的手书,很快就会到了。”
燕洵的语气很轻,好似闲话家常,可是那声音里,却有那般坚定的信心。他再一次望向卞唐的烟雨,微微皱起眉来,轻声说道:“唐太子为了一名女子而将夏公主赶出卞唐,这其中,究竟有何深意呢?”
阿精接口道:“听说是一位极受唐太子宠爱的女子。”
“你当李策是蠢货吗?”燕洵冷冷一哼,沉声说道:“这里面一定有什么原因,只是我还没想到罢了。李策,怎会是冲冠一怒为红颜的人呢?”
燕洵不知道,这一次他真的想的多了,一个人有很多面,也有很不狼的时候,他自己也是一样。
“还有,据探子回报,诸葛家四少爷在萍贵荒原上打了十多个来回了,将萍贵上的马帮杀的叫苦连天,听说,好像几天前他的一个朋友在那伙马贼手上吃了暗亏,他是去找回场子的,现在估计就要回来了,只是却一直没有看到姑娘的影子,那个欧阳家的小崽子却露面了好几次,一直跟在诸葛玥的身边。”
“继续跟着吧,那个孩子在,阿楚想必也会在,她向来是很死心眼的,我们只要到了唐京,就有和她见面的机会。”
说完,燕洵轻轻一叹,缓缓说道:“知道她在哪,我就安心了。”
“还有,诸葛玥这么生气,想必是在萍贵荒原上吃了大亏。于镖头说阿楚之前有伤在身,难道就是在那伙人动的手脚?”
阿精一愣,说道:“这个,属下不清楚。”
燕洵微微皱眉,眼神里有几分淡淡的狠辣,伸出修长的手指揉了揉太阳穴,轻声说道:“去查查吧,若是属实,就把那片的马帮彻底灭掉,为诸葛玥收收尾,也当是送给李策的大婚贺礼了。”
“是!”
雨后的空气很清新,燕洵望着那片云遮雾绕的巍峨城墙,嘴角淡淡一笑,缓缓说道:“好久不见了。”
他的笑容很淡,眼睛里却没有一丝笑意,他的话也是极模糊的,好久不见,却不知说的是谁,是唐京古城?抑或是城里的那些人?
烟雨九月,重山掩映之间,传承千古的古老都城再一次散发了青春的活力。燕洵带着一众人马,以贤阳大户刘熙之名,车马繁华金银锦绣的靠近了这座古老的城市。
他并不知道,当日那最后忍不住出口的轻轻一叹,已经暴露了他的身份。少女别后改道,一路追在后面,如今,已在那座城墙之内,静静的恭候着他。
世事,总是这般奇妙,命运像是一只巨手,强行将所有的一切拿捏到了一处,等待别后重逢的喜悦和尴尬。所有的情绪似乎都在等待一个突破口,寻求最大程度的爆发。
车轮碾碾,转眼,唐京就近在咫尺了。
与此同时,就在燕洵身后不足百里的古道上,一队多达二百多人的马队,正在急速的奔腾着。
为首的紫衣男子剑眉星目,嘴唇殷红,眼神好似锐利的鹰,策马驰骋的最前方。
马队停在一处山脚下,朱成走上前来,低声说道:“四少爷,傍晚时分,我们就该到了。”
诸葛玥点了点头,说道:“去准备吧。”
朱成刚退下去,一个小小的脑袋就从诸葛玥身旁一名下属的怀里探了出来,大叫道:“叔叔,我们要到了吗?”
诸葛玥转过头去,只见墨儿的头发被吹得一团乱,小脸红扑扑的,只是一双眼睛里,却不再如当初那般幼小和单纯了。
他点头:“就快了。”
孩子转过头去,望着前方略显泥泞的路,突然举起手指大声叫道:“叔叔,有彩虹!”
诸葛玥凝目望去,只见天边彩虹一弯,破云而出,光华浮动,好似女子炫目笑颜。
诸葛玥手拂腰间破月宝剑,狠狠的一鞭抽在马股上,冷然喝道:“驾!”
马蹄滚滚,尘土翻飞,转眼人就已在百步开外。
而此时,唐京的街头上,却有一名背上背着书囊,一身儒雅青衣,额上满头大汗的男子,正被一群官兵疯狂的追击着。
那人气喘吁吁,跑起来不十分灵便,一看就是四体不勤的读书人,一边跑着一边大呼小叫,书卷掉了一地,甚是狼狈。
一名路人拉住路边的小贩,不解的问道:“店家,不知道那人犯了什么事,被官兵这么追着。”
“哦,他啊!”
小贩神色一振,顿时来了精神,口若悬河,声音极大,左右的行人都被吸引过来。
“这书呆子是外地人,好像和自己的媳妇走散了,这几日一直在街上张贴字画寻人。太子就要大婚了,官府不许他乱贴,他却屡教不改,已经被抓进大牢两次了,今天刚放出来,这不,老毛病又犯了。”
周围诸人一听,顿时议论纷纷,有说那书生迂腐白痴的,有说此人重情重义的,也有说官府管事太宽不讲情面的。
那书生动作不怎么灵活,脑子倒是挺聪明,想来最近被人抓的次数多了,多少总结了些经验。官兵们跑了一会,就发现要追的人不见了,不免有些忿忿,骂骂咧咧的往回走。
就在这时,那名小贩突然感觉有人在自己背后拉扯,他回头一看,登时发现一人蹲在自己的菜筐里,神色鬼鬼祟祟,却还试图同他交流,用手捂着嘴,小声的说道:“这位兄台,你说的不对,画上之人是我的朋友,不是夫人,你这样乱说,会有损我朋友的声誉的,她云英未嫁,名誉何其宝贵,你可不能信口胡说啊。”
“啊!”小贩顿时色变,好似被狗咬了一样,猛然大声疾呼:“他在这!官爷们,那人在这呢!”
霎时间,长街又是一阵喧嚣……
整整两日,李策都没有踏进后宫半步,前殿的声势渐大,各方势力似乎有意隐藏在暗处,只等待一个人率先来打破这处的宁静,才争相涌进这座宫门。好在,赵淳儿的到来,终于惊乱了唐都的这湖静水,李策的大婚大典,越发临近了。
正如李策和楚乔所料一般,大夏对于李策粗鲁遣回九公主赵妍一事没做任何表态,而是果断的派来了和亲使团,各色如流水般的嫁妆被千里良驹昼夜狂奔送至,只比赵淳儿晚到一日,气派更加豪壮,比之先前仍多有几丝庄重。两国亲使在唐都的国子大殿上热情大宴,好似之前的一切都不曾发生,一派欣欣向荣的热闹之景,顿时消除了民间对于战争的担忧和揣测。
然而,却只有少数人清楚的明白,李策的鲁莽之举显然不尽然与此,风光和平静只是暂时的,那一巴掌扇在了大夏的脸面上,留下的余痛和后患,可能要许久许久之后,才能看的分明。
第184章
如此,楚乔在唐宫里又滞留了两日,身子恢复了大半,精神也日渐爽利。李策找来了很多治伤的灵药,伤口全无疤痕,甚至就连曾经的旧伤也好了十之七八,多日的调喇下,面色也好看了许多,不再如之前般瘦骨嶙峋,见风欲倒。
赵淳儿会来卞唐和亲,实在楚乔料想之外。
夏皇子嗣繁多,适龄的公主更是有六七人,派出曾在乱军之中离散的公主和亲出嫁,实在有些牵强。但是卞唐的百官们对赵淳儿的到来显然有些惊喜,御史台的几百根笔杆子齐齐摇旗呐喊,大赞卞唐和大夏和亲的历史意义,怯战的文官们口若悬河,一篇文章做的花团锦簇,直说的大夏河卞唐的友情好似可以追溯到上古时代,完全忘记了当初是谁敲碎了卞唐的国门,夺走了红川十八州,逼得卞唐皇室仓皇退避,天子困守国门,失去了整个西北屏障。
毕竟,对于注重血脉和士庶之分卞唐来说,赵淳儿这个大夏穆合皇后唯一亲生女儿的身份,还是为她争得了不小的重视。
但是有一件事情却是别人都不知道的,楚乔缓缓的皱起眉来,葱白的手指轻轻的捏住窗帷的青纱,眉心一只金箔沾花,别添了几分清丽。
赵淳儿当日在乱军之中被人侮辱,如今早已不是完璧之身。她身为大夏公主,也许不必如寻常妃子入选前那般验明正身,但是一旦同房,经验丰富如李策,是不可能不发觉的。
当然,就算李策发觉此事,事后也不可能追究大夏。毕竟,大夏的公主上了李策的床,事后他这个风流浪子跑出去说这女人不是处女,想必也无人会相信。更何况一直以来李策都是极力反对这桩婚事,这件事很可能被人当做李策的又一次胡闹之举,以李策的聪明,也不会自取其辱的出去大肆宣传自己被人戴了顶超大个的绿帽子,赵淳儿也会顺利出嫁有了这么一个名份。但是作为一个不洁的和亲公主,她未来的命运究竟会如何,简直可想而知。
而以赵淳儿的性格,真的会自愿忍受这一切的耻辱吗?
楚乔暗暗留了几分小心,只可惜,她的这份担心是无法说出口的,纵然她知道这一切的不妥之处,也和李策有着难解的情谊,可是她却没办法去揭穿赵淳儿的痛脚,即便她曾辣手对她,但是她仍是做不到使这样的小人手段。
卞唐这里的局面越发混乱,楚乔却反而小心的收敛了起来,不再急着离开皇宫。
毕竟,如果不能安静的离去,那么反而不如安全的留在这里等待时机,为今之计,只能以不变应万变的等待燕洵的到来。
夜里,凉风乍起,楚乔穿着一袭软衫,靠坐在雕花窗笼前,夜风柔柔的掀起她的衣摆,有些冷。
脚步声在外面的围廊处缓缓响起,只有一人,能在此时来到此处的人不做第二人选,果然,不出片刻,李策一身藏青色长衫,面色微微有些红,带着一身的酒气,站在门口望着她,却并不进来。
楚乔回头看着他,只见他脚步微沉,似乎连站都要站不住了,连忙起身,走到他身边就想去搀扶他,谁知刚一伸出手,李策就突然拉着她坐在了门槛上,然后垂下头来,将额头重重的抵在她的肩膀上,口中疲惫的喃喃道:“乔乔,我累死了。”
楚乔顿时有些愣,手伸在半空,突然不知道该作何动作。
夜风吹来,有杜若的香气幽幽的飘散在鼻息之间,李策的衣袖间绣着浅浅金玟,细密的针脚柔滑如水,楚乔深吸了口气,然后轻声问道:“李策,你怎么了?”
李策摇了摇头,也不说话。
楚乔试探的问:“是因为和大夏的和亲吗?你不喜欢赵淳儿?”
李策仍旧不说话,楚乔无奈的叹了口气,然后傍着他坐在门槛上,任李策靠在她的肩上,也不做声。
入秋时分,暮草萧疏之气隐隐充溢,窗外的新月有若新眉,幽幽的透过窗,银白的光泄了一地,宫灯是暗紫色的,一闪一闪幽灭不定,烛泪滴滴,顺着银白色的烛台缓缓流下。
秋虫的鸣叫越发显得室内冷清,这座空旷的宫殿,终究许久不曾住人了。
“乔乔,你前日派人找过我?”
李策突然说道,声音有些低沉,可是却已不是刚才的那般疲惫,他坐直的身子,眼神幽暗的亮,仿佛之前那一度柔软的男人不是他一般。楚乔知道,他的软弱已经过去了,现在的他,又是那个所向披靡的卞唐太子了。
“是的,”楚乔点了点头:“我想要离开了。”
“好,我马上派人,明天就送你去燕北。”李策毫不犹豫的点头,沉声说道。
“不,我暂时不想回燕北,我在这里还有事未了。”
李策的眉头顿时轻轻皱起,他定定的看着楚乔,习惯性的多了几丝探究和思索,楚乔说道:“你不用猜了,我在等一个人,至于这个人是谁,你也不必追问了。”
李策狡黠一笑,说道:“你怕是要背着燕洵红杏出墙吧,诸葛四就要到了,你莫非是去找他?”
楚乔不耐烦的白了他一眼:“你猜着玩吧。”
“你最好还是小心一点,”李策靠在门柱上,说道:“在我眼皮底下我尚且可以护着你,出去了,可就难保。大夏的人进城了,他们显然从赵妍处得知了你在宫中的消息,夏人有多恨你,无需我来提醒你吧。”
楚乔点了点头,忽的想起了断臂的赵嵩,面色一阵索然,轻声说道:“我明白。”
李策斜着眼睛望着她,见她不语,突然站起身来,一把拉住她的手,大声说道:“走,带你去一个地方!”
夜雾灰白,昏黄的宫灯隐没在昏暗之中,好似一团团暖暖的明火。李策素袍华衣,拉着她的手,大步的奔跑着,夜风从他们的发丝间穿过,轻飘飘的,好似最上等的云锦纱帐。
来到一处楚乔从没来过的院子,一路穿花拂柳,踩在秋初的露水上,拐过几道小门,扶开一丛碧柳,一汪清澈的碧湖顿时出现在眼前,只见满满的荷叶堆积,接天蔽日,素白的莲花在月光下好似雪雕,幽香逼人,令人闻之欲醉。
楚乔顿时有些愣住了,她转过头去问道:“你怎么做到的?”
李策一笑,拉着她的手蹲下去,伸入湖水之中,楚乔轻轻的叫了一声,很是惊讶。
李策得意的笑道:“我聪明吧,我一早就遣人埋好了莲藕在下面,又引来温泉的水,一夜之间,花就都开了。”
楚乔掩嘴笑道:“了不起,有钱能使鬼推磨,有权能使磨推鬼,你钱权都有了,于是连花神都得听你的。”
“有钱能使鬼推磨?这说法倒新鲜。”
李策笑道:“走,跟我来。”
两人沿着石径一路走到湖边,李策显然对此处十分熟悉,借着淡淡的月光带着楚乔一路上了一只小船,然后站在船头,轻轻的一撑浆,小船徐徐离岸,缓缓的滑入碧湖清池之中。
清风徐徐而来,带着清荷初绽的幽香,烟水十里,浩浩荡荡,万千风荷掩映于水汽之间,月光如洗,清辉濯濯,幽然晃动好似镜面冰破。
小船穿梭在青碧荷叶之间,大朵的荷花在左右推攘,有着一种近乎奢靡的香甜。楚乔毕竟是女子,她手拂过几朵白荷,睫毛弯弯,静静微笑。
李策放开船桨,坐在船头之上,也不说话,只是默默的看着她,远处的宫灯倒映在池水之中,清澈的水面上浮起大片大片的绢红盈黄,绮丽如雨后彩虹。
楚乔转过头来,对着李策微微一笑,说道:“李策,多谢你。”
“谢我?谢我什么?”
男人的眼睛弯弯的,微微向上挑,带着几分男人特有的深沉和狡猾。他的眼睛半眯着,幽光闪闪,似乎隐藏了许多东西,也掩盖了许多东西。
“谢谢你这段日子照顾我,若不是你,我也许已经死掉了。”
李策微微一笑:“那你还真该好好谢谢我,救命之恩非比寻常,要不你就别走了,留在卞唐以身相许吧。”
流水舒舒,有淡淡的声音响过,合着他们零星的话语隐没在十里风荷之中。楚乔抬起头来,眼睛明亮的说道:“莲花之美,在于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我觉得我和你在一起这么久还能以正常人的思维思考说话,就是莲花的精神。”
李策捧心叹道:“乔乔如此诗才,真是让我越发迷恋了。”
楚乔仰视轻轻的月光:“你迷恋的东西太多了,太贪心可不是一件好事。”
李策站起身来,轻袍大袖随风飘飘,语调清淡的随意说道:“有些东西,却是无论如何也强求不到手的,于是就只好努力多看几眼。”
楚乔略略一惊心,面上不动声色的说道:“莲花败了可以再开,你强留了它们多开一池,已属难得了。”
第185章
李策点头轻叹:“是啊,明年还会再开的。”
小船摇曳,浮萍分了又拢,轻轻如鸿毛,随波逐流缓慢游荡。
“燕北很冷吧,”李策突然轻轻叹道:“据说那里常年下雪,难见繁花,是个冰天雪地的所在。”
楚乔仰起头来,看着他修长的背影,语调轻快的说道:“春兰秋菊,各有擅场,燕北的莽原如雪,冰山如洗也是难得一景,你若是有朝一日看腻了江南烟雨,也不妨放马边塞,踏雪回回,燕北高原上的美人,定会出你所料的令你折心。”
李策微微一愣,神色有着一刹那的失神,随即顿时朗声一笑,说道:“还是你最了解我,什么时候都知道为我着想。”
这时,只听砰的一声,小舟轻触岸边,这池子本就不大,这么一会,竟然到了头。
两人下了船,然后缓缓的走向宓荷居。月光照在他们的身上,那般洁白和苍凉,略略有几分萧瑟,两人的影子落在地上,影影栋栋,不断的重合,又再分开,重合,又再分开,终究越离越远,毕竟,那是两个影子,而且,从不曾牵扯到一处。
转眼间,已经到了宓荷居的门前。两人站在那里,有着一瞬间恍惚的尴尬,李策懒散的靠在一棵石榴树上,殷红的花瓣好似胭脂一般,扑朔朔的落满了他的一身,额头和鬓发间都沾了浅浅嫣红,远处的灯光照射过来,越发有着一瞬间的恍惚。
李策貌似慵懒的打了一个哈欠,说道:“太晚了,明早估计起不来了。”
楚乔点头:“你就是懒,今早听秋穗说下了早朝你还没穿上靴子,唐皇为此还发了火。”
“说那些干嘛,”李策挥了挥手,然后说道:“真是不愿意起早,早朝就不能挪到午后再开吗,麻烦。这样吧,明天一早我派人送你出宫,然后你就出去自生自灭吧,我也不去送你了。”
楚乔点头:“就不劳烦你的大驾了。”
李策笑道:“也好,此行一路遥远,你自己多加保重,若是……”
话到此处,突然多了几丝难言的晦涩,李策自嘲一笑,然后转过身去,嘴角有着淡淡的纹路:“若是有朝一日,你觉得燕北天寒难耐,也可以考虑回江南休养,此处虽无大漠雄浑,更无草原磊落,却也温暖袭人,适合居住。”
楚乔嘴角苦涩,轻轻一笑:“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世间之事,在于机缘。”
李策摇了摇头,轻声说道:“我也希望你永远没有那一日,你,好自为之吧。”
心底突然有一丝难解的哀伤,李策的身影渐行渐远,楚乔也缓缓的转过身来,月光照射在他们两人之间,那片无人的白亮,渐渐扩散,终于笼罩了整个寂寞的宫廷。
入秋时分,夜色乍冷,李策的身影渐渐隐没在重重火红的石榴花树之中,细长的青石板小径上只余下淡淡的杜若清香,萦绕在鼻息之间,恍若冷月的清辉。宓荷居前的清池荷花落尽,一片乌黑的糅杂,杂草重生,秋风一起,这庭院就显得越发凄凉。
楚乔一身轻绸,缓步走向寝殿,风吹散了她的长发,像是翻飞的蝶,在空中张扬着翅膀,凌乱的舞着。
宓荷居占地极广,连栋三十多间楼台,高低起伏,林茨比肩,风景极好,可以想象当日极盛之时是如何光景。楚乔静静的走在幽静的小径上,不时的有沾花的树梢垂下枝桠,轻轻的触碰着她的眉头。绣鞋极薄,踩在青石板上略略有几分微凉,一阵风吹来,有淡淡的酒气温柔的吹进鼻息,楚乔一抬头,正见二楼水榭楼台之下的梧桐树下,一名青衣男子淡漠而立,微微仰着头,目光正对着自己的闺房。
“谁在那?”
女子清脆的声音打破了寒夜的寂静,惊起清池之上的一行白鹭,男人诧异的回过头来,楚乔看着他,顿时一愣,竟然就说不出话来。
这个人,和李策的长相竟是那般的相似,在这样的夜色之中乍一望去,几乎就是一个人。
但是下一秒,楚乔就打消了这个可笑的念头,只因为他们身上的气质实在是相差万分,难以相较。
男人手扶梧桐,静静的立于秋夜月色花香之中,秀美的容貌上笼着一层淡淡的月芒,清冷如斯,带着清淡的,若有若无的忧郁。好似秋末屋檐上的清雪寒霜,静静的望着她,然后缓缓的皱起眉来。
“你是何人?”
光影疏微,远处的清池泛起幽幽光泽,男人的声音极为清冷,好似破冰而出的水,静静的流泻,不带一点情绪。
只看一眼,楚乔便知此人身份不凡,她有礼的上前一步,轻声说道:“我是住在这里的人,请问阁下是谁?”
那人似乎一愣,眼神带着一瞬间的茫然,他叹了一声,然后好似自言自语般的说道:“哦,原来这里已经有人住了。”
月光照射在男人的衣襟上,流泻出一种剔透莹白的光泽,楚乔知道,这个时候,她原本该说些什么,而后转身离去,以免招惹是非,可是有些话却哽在喉间,让她不忍出声去打断那男人的思绪。只能无声的静默着,任清冷的秋风在树叶间穿梭而过,徒留秫秫之声,好似荡漾的水波。
男人缓步自梧桐旁走过来,一阶一阶的踏在石阶上,台上清风徐来,吹起地上的梧桐秋叶,淡淡的灰尘飘起,让楚乔不得不半眯起眼睛,伸出素白的手遮在额前。
“这里背靠太清池,风总是极大的,出来的时候记得戴上风帽。”
楚乔微微一愣,瞬间相对而视,却只在男人的眼中看到恍若深海般的渊深和沉寂。
“多谢,出来久了,恐怕侍女已在寻找,先告辞了。夜凉风疾,先生也早早回去吧。”
楚乔知道不必再追问对方的身份,即便问了他也未必会说,就礼貌的告辞想要离去。
谁知那人却好似没听到一半,仍旧杵在原地,静静的望着她,声音如迷蒙的雾气:“太子很宠爱你吧?”
楚乔知道他也定是如别人一般,将自己误认为是李策的宠妃,当下也不反驳,静静的施了一礼,说道:“告辞了。”
“可我问的话你还没有回答。”
楚乔微微皱起眉来,回过头去,却见他并没有什么轻挑之意,而是很执着的等着她回话的样子。
“您知不知道,若是我真的是太子殿下的宠妃,你现在的所作所为,就非常不妥了。”
男人微微一愣,随即说道:“我许久不曾回宫,不知道这里已经住人了,抱歉。”
楚乔朗然:“不知者不怪,只是现在既然已经知晓,先生是不是该回避一下了?”
男人哑然失笑,点头道:“果然有些相似。”
楚乔皱起眉来,说道:“先生深夜来此,言辞模糊,还不愿表露身份,若不是我见你姿态高洁,气度不俗,十有**就要把你当做登徒子绑起来了,此时还在此流连,不怕给自己找麻烦吗?”
男人愣忡半晌,随即说道:“不好意思,思慕故人,过于忘形了。”
“一时忘形也无妨,只要记得及时收敛就好,这里毕竟是皇宫,卞唐极重礼数,小心点总无坏处。”
男人淡笑着点了点头,然后微微拱手,就向宓荷居外走去。刚走了两步,突然又回过头来,指着高高的屋檐,说道:“那里有一串风铃,被尘土掩住了,姑娘若是有时间,不妨让宫人打扫一下。秋风薄凉,铃声清脆,很是悦耳。”
“多谢先生提醒。”
男人淡淡笑了起来,眼神很是温软,他点了点头,说道:“我是洛王。”
月向西又移了几分,青衫如浮云般轻轻拂过蒙尘的玉阶,楚乔目送着他渐渐远离,心下却一寸一寸的冷了下去。
洛王?
洛王……
回到宫里的时候,秋穗正在支着眼皮等着她,显然李策过来的时候这丫头是知道的。
“姑娘,您回来啦!”
见到楚乔,小丫鬟一喜,腾的一下跳起身来,说道:“奴婢准备了莲子汤,姑娘喝一碗再睡吧。”
手捧着温热的白玉汤碗,楚乔却突然失去了品尝美食的兴趣。她抬头问道:“秋穗,你知道洛王吗?”
秋穗一愣,微微皱起眉来,说道:“姑娘,怎么问起这个呢?”
“没什么,只是随便问问,有不方便的就不必说了。”
“哎,也没什么不方便的,只是……”殿里明明没有人,小丫鬟还是左右看了一眼,然后伏在楚乔的耳边说道:“这是宫里的一段丑事,大家一般都不敢议论的。”
楚乔挑眉:“丑事?”
“是啊,洛王爷的父亲庐山王,是皇上的叔叔。当初皇上登基的时候,庐山王不知什么原因,得了疾病去世了。据说皇上年轻的时候比如今的太子殿下还要胡闹,他当时不顾满朝文武的劝阻,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强娶了自己的婶婶,两年之后,王妃给皇上生了儿子,也就是当今的太子,皇上就将王妃立为皇后,听人说,册封皇后的那天,朝中的老臣有八人一同死谏,撞死在凤鸣台上,就这样都没让皇上改了主意。二十余年独宠皇后一人,中宫之位固若金汤,无人可以撼动。”
第186章
“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洛王既是太子的皇叔,又是太子同母异父的亲生哥哥。庐山王死的早,皇后当初嫁过来的时候洛王刚刚满百天,就跟着皇后一同进了皇宫,二十岁之前,一直是在皇宫里和太子一同长大的。”
“天呐,”楚乔低着头,轻轻一叹,想起那个衣衫朴素的贵妇,不由得一阵唏嘘。
“太子和洛王当年就是在这座宫殿里一同长大的吗?”
“也不是,”秋穗微微咬着下唇,说道:“太子和洛王当初都跟着皇后住在铅华殿里,这座宓荷居,是芙公主的寝宫。”
楚乔眉梢轻轻一挑:“芙公主?”
“恩,芙公主不是真正的公主,是镇国公慕容老将军的孙女。慕容一族是我国的军方大族,慕容老将军一生报国,所生的四个儿子都在战场上为国捐躯了,慕容老将军也在最后一次北伐战争中血染疆场。当时叛徒作祟,大夏的军队攻破了白芷关,当时大夏领兵的蒙阗下令坑杀我国的三万降军,为了保护全城父老,已经六旬慕容老夫人带着四个儿媳妇率领慕容一族的家族军与敌对抗,拖延时间,终于等到了边镇援军,但是慕容氏却在此一战中举族覆灭。家族的子弟兵当时护着十一个家族少主逃亡,等到见到帝都城门的时候,已经就剩下只有四岁的芙公主一个人了。皇上褒奖慕容一族的忠勇,就追封慕容老将军为镇国公,慕容老夫人为一等华荣夫人,几个儿子全被封侯,而芙公主也被册封为章义公主,养在宫中,和太子洛王等享受一样的供奉。”
这一段话说来简短,可是楚乔却听得暗暗惊心,这慕容一族,也可以说是当代的大宋杨门了。她听得入神,就问道:“那后来呢?”
“后来……”秋穗咬着下唇,默想了一会,才小声说道:“后来芙公主就死了。”
楚乔一惊:“死了?”
“芙公主和太子殿下同年,自小玩在一处,皇上和皇后有意赐慕容一族殊荣,不计较她家族的没落,于是在太子殿下和芙公主十七岁的那年,亲自为他们赐婚,封芙公主为太子妃,家族上奉皇室宗庙。”
楚乔静静听着,心下却不以为然。慕容氏一门忠勇,虽然整族没落,但是在军中却拥有无可替代的影响和号召力,芙公主嫁进皇室,也算是对皇室的巩固吧。
“可是后来,就是大婚的当日,芙公主却上吊自尽了。”
“什么?”楚乔顿时色变,皱眉问道:“自尽?”
“是啊,”秋穗面色也有些苍白,低声说道:“皇家的诏令上写着是芙公主因病去世,但是秋穗自小长在宫中,却亲眼目睹了一切。当初太子迎亲的马车已经到了宓荷居,太子殿下穿着一身大红锦袍,手捧着蔷薇彩球,兴高采烈的跟在礼官后面进了寝殿,结果却没看到芙公主。众人一下就慌了,四处去寻找,最后,还是太子殿下第一个找到了芙公主,大家跟着跑到后殿,就见芙公主一身嫁衣,头悬三尺白绫,就挂在窗外的那棵梧桐木上。”
夜风吹来,带着浅浅月华,冰冷刺骨。
“太子殿下当时大叫一声,就昏过去了。我当年跟着娘亲,是迎亲队里的小花娘,母亲和其他的宫廷姑姑急忙跑去把芙公主放下来,我害怕的往后退,一下就绊在一块石头上,摔倒在地。哭着叫人,却一眼看到石阶下的石榴树下,洛王一身青紫色长袍,脸色白的像鬼一样,静静的站在人群之后,眼睛通红的望着那株梧桐树,一言不发,拳头紧握着,好像要捏出水来一样。”
秋穗眼睛发红,轻轻的抽了抽鼻子:“后来,所有迎亲队的礼官宫女姑姑都被秘密处死了,我当时因为还不到九岁,才得以幸免。娘亲死去之后,我就一直在宫里伺候,可是从那以后就见不到洛王了,只有每年皇后生辰的时候他才会回宫一次,也很少外出。我听人说,他被发往眉山了,说是代天子守灵,一晃眼,这也六年多了。”
楚乔缓缓点了点头,只觉心中一阵抑郁。又是一桩宫廷秘史吗,她已经见了太多了。
“其实太子殿下以前不是这样的,都是芙公主死去之后,才日渐消沉。姑娘没见过芙公主,那真是神仙一般的人,不但身份高贵,对人也极好,性格很是温柔,我们当年这些宫里的小女官,没有没受过她恩惠的。只是没想到,那么温和的一个人,最后竟然有勇气走这样一条路。”
楚乔淡淡摇头:“那样一个满门忠烈的名门之后怎会温和如水,恐怕骨子里流的血都是沸腾滚烫的,她是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人,只可惜,她当年没有自保的能力,并且也没有托付给一个有能力保护她的人。”
秋穗听得似懂非懂,楚乔拍了拍她的肩膀,笑着说道:“秋穗,你喜欢皇宫吗?”
小丫鬟有一瞬间的迷茫,她喃喃说道:“我也不知道,我娘亲是宫廷里的女官,被太后指给文史馆的馆正爹爹,后来生了我。我生来就在这里,从来没出去过,见惯了各宫的娘娘夫人们争宠欺诈,一生见到的两个不同于她们的主子就是姑娘和芙主子。奴婢也说不上来喜欢不喜欢,可是不论喜不喜欢,日子不是都得这么过吗?”
楚乔微微一愣,随即轻笑道:“你说的对,不论接受如否,日子都得这么过。因为没见过,所以只能选择安于现状。”
她低下头,轻拂着小丫鬟的头,说道:“秋穗,外面和这里不一样,你可以大声说话,可以大步走路,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只要你工作,就可以得到报酬,就可以过你自己想过的生活,在外面,连风都是自由的。”
小丫鬟有些迷茫,她喃喃的问:“那,我早上不想起来,想睡懒觉,也没人管吗?”
楚乔失笑:“当然,不过你要被扣工钱的。”
“哇!”秋穗突然兴奋起来,一把抓住楚乔的手,问道:“姑娘,燕北就是这样的吗?是吗?”
楚乔看着她,那眼神那般悠远,远不像一个十七岁的少女,好似透过了秋穗看到很远,看到了燕北的青青暮草,看到了洁白的羊群,看到了圣洁的雪山……
“我不知道现在是不是那样的,因为我也没有去过,可是我跟你保证,总有一天,一切都会变成真的,所以,你要好好活着。”
楚乔站起身来,望着窗前那棵枝叶茂密的梧桐木,想起那个一身青衫的落寞男子。
“桐花万里路,连朝语不息。下一世,不要生在帝王家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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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护送马车的辗转车毂声就惊碎了清晨的好梦,楚乔没有惊动任何人,收拾简单的行装,就上了那辆马车。
铁由对着楚乔一笑,说道:“姑娘,天儿冷了,马车里有干粮,你还没吃饭吧。”
楚乔点头:“多谢你了。”
铁由显然知道她的真实身份,憨厚一笑,说道:“楚姑娘在大夏干的那几场仗,已经成为讲武堂上课的范例了,我儿子很喜欢你,整日念叨。”
楚乔看着男人,微微一愣,问道:“你儿子?你今年多大?”
铁由笑道:“我今年二十五,我儿子十一,我十四岁成亲,刚刚又得了一个女儿。”
楚乔暗暗乍舌,十四岁……
李洛说的不错,这里的风果然是很大的,楚乔戴着风帽,撩开马车的帘子,只觉风声呼啸而来,恍若风车。清晨的阳光带着金黄色的温暖,洒在整个金吾宫里,那远处的楼台水榭,巍峨宫廷,好似一场繁华的迷梦一般,渐渐运去。浮云款款,浅浅相依,满园桃色,绯红柳绿,怀抱着一汪清澈碧水,雾气迷蒙间透着皇家的祥瑞,大理石广场上一片幽静,只有这一辆马车,在清晨的晨光中缓缓前行,透着斑驳的影子。
楚乔抬起头来,仰望着天边的浮云,想起李策斜倚在海棠树下的眉眼模样,眼神渐渐迷蒙。
“欢行白日心,朝东暮还西,但愿你真的能这样。”
马车渐远,终于隐没在重重宫阙之中。无法起早的李策,此刻正站在揽雀宫的一处假山上,那假山极高,上面遍种青竹,清风吹来,姝姝而动,山上有一座竹亭,匠心独运,造的十分精巧。李策一身青绿色长袍,头戴金冠,手持一只紫笛,横在嘴边,几次想要吹奏,却终不成曲。
天上浮云淡淡,笼罩着下方的万千楼台,还有远处的一行车轴,拉起了淡淡烟尘。
“殿下,”
一蓝衫男子快步走上假山,面色是少有的凝重,沉声说道:“前殿早朝有事,您快去看看吧。”
李策转过头来,脸上再无方才的清淡温和,他微微皱起好看的眉头,沉声说道:“什么事?”
第187章
孙棣也是神色严肃,眉头紧锁,一字一顿的沉声说道:“大夏的和亲公主出事了。”
白苍历七七五年九月发生的这件事,其内在的复杂性和各方势力面对此事的态度,注定了此事在后日成为了最大的一件无头公案。史学家们众说纷纭,甚至成立了不同的学派,终生翻查典籍,想要拂去历史的灰尘和迷雾,看清事实的最终真相。
然而,这种想法注定是不现实的,因为就算是在当时,能够真的洞悉一切的人也并没有几个,就连处在漩涡中心的当权者,也是随波逐流的观望试探。但是,却无人可以否认,正是那一日所发生的一切拉开了卞唐太子大婚的这场序幕,随后,一场腥风血雨洗劫了古老的唐京城,好似一场闹剧般,以这样乌龙的方式将多年安逸的江南百姓们拉进了西蒙大地的这出大戏之中。
很久之后,西蒙本纪上记下了这样一段血泪斑驳的话语:
“九月初三,大夏八公主赵淳,于宫外寝殿之内被人奸污,死者于死前高呼燕北大同之口号,夏唐两国相继哗然,一时间,灭燕之呼响彻大江南北,横扫整片大地。”
空旷的国子大殿上,站满了卞唐的文武百官,唐皇李易州高坐在金碧辉煌的重重暗影之中,年过五旬的帝王显现出一种超越年龄的苍老,须发斑白,皱纹深深,一双眼睛细长的,早已没有年轻人的锐利和戾气,好似深渊古井,幽幽的反射着外面一切探询的目光。
一名七旬儒官怆然跪伏于地,大声说道:“北虏胆大包天,无视我大唐天威,以区区一弹丸之地蓄意挑衅东陆正统,若不是以雷霆之力加以训教,我大唐国威何在?我大唐军威何在?我大唐何有和面目立足于西蒙?立足于三国之列?”
此言一出,众人争相应和,却见一名年轻的官员出列,言辞恳切的说道:“大夏此时正与燕北开战,微臣以为我国实不宜冒然加入。”
那名七旬儒官顿时大怒,勃然喝道:“薛昌龄!你口口声声不宜出兵,到底有何居心?我卞唐立国千载,何曾受过如此奇耻大辱,一旦此事在大陆传开,我国将如何立足如何自处?你一味袒护燕北,可是和燕北私相授受,有不可告人的往来?”
“陛下!”一声哭号声顿时传来,另一名白须老臣悲声高呼道:“如此奇耻大辱,亘古未有!先祖开国,历时千载,以德政立国,以孝廉治朝,以儒道平天下,以教化服四方,堪称三国之首,何曾被人如此挑衅,此风若开,我大唐颜面扫地,愧对友邦,国颜羞愧啊!”
薛昌龄上前一步,激动的说道:“皇上,大夏公主被侮辱一事疑点重重,我们不能只凭大夏官员的一面之词就倾国之力参与到他国的内乱之中!”
“大胆奸佞小人,于国子大殿上还敢胡言乱语,一国公主的名节何其重要?宫廷嬷嬷已经验明正身,大夏八公主刚刚与我大唐定下婚书,如今在我境内,甚至是在国都之内被人侮辱,我等难辞其咎!若是不给大夏一个交代,要如何收场?难道只凭你薛昌龄三寸不烂之舌所言的疑点重重吗?”
“罗大人!下官并没有说不对此事加以惩办,下官只是怕我们操之过急而落入有心人的圈套之中!”
“圈套?”齐将军冷笑一声:“什么圈套?圈套就是燕北害怕我们与大夏联姻,妄图加以破坏!”
“我不排除有这样的可能,可是却也不能杜绝没有其他的可能性。若真是燕北所为,他们为何要在临死前高呼表明自己的身份?这样不打自招的激怒卞唐,对燕北有何好处?”
罗大人冷哼一声,说道:“大同死士行事向来癫狂,怎能以常理度之。”
齐将军身边的一名少将说道:“说不定他们就是为了迷惑我们,让我们怀疑是嫁祸之举,大家看,薛大人不就怀疑了吗。”
薛昌龄怒道:“军国大事,自然要考虑周详,怎能一句不以常理度之就下结论。下官在朝为官,领着朝廷的俸禄,自然要将所有的情况都考虑周详!”
“是吗?本官却觉得,薛大人已经考虑的够周详了,再周详下去,大夏的边疆军可能就要打过来了!”
“徐参将,你!”
“陛下!中央军三万兵马枕戈待旦,愿为国一战!”
“陛下!血债还要血来尝,下命令吧!多年未战,老将的刀已经生锈了!”
“陛下!臣等誓死请求一战!”
整座大殿密密麻麻的跪满了卞唐的臣子,只有薛昌龄一人孤身而立,年轻的官员脸孔胀的紫红,气的嘴唇发抖,却说不出话来。
就在这时,殿外突然传来一声吊儿郎当的嬉笑,众人顿时回过头去。只见李策一身青绿华服,头戴金冠,腰环玉带,狭长的眼睛好似狐狸一样,一边笑着一边走上大殿,满不在乎的笑道:“今日的人好齐全,连柳阁老都来了,有什么新鲜事吗?怎么,是西域送来了宝马?还是南丘又进贡了美人?”
人群分水般两撤,李策带着孙棣昂首从人群中走过,在下首拂袍下跪道:“儿臣起的晚了,给父皇请安。”
“恩,”略显苍老的声音在上面缓缓响起,唐皇淡淡道:“这里的事,你知道了吗?”
“这里?哦!”李策恍然大悟,面色顿时愤怒了起来,一下站起身来,怒声说道:“简直欺人太甚,儿子就是为了这件事来的!”
满朝文武们生怕这个标新立异的太子又有什么新花样,此刻听他一说,顿时心花怒放,连忙附和道:“对!简直欺人太甚,太子所言极是!”
李策怒气冲冲的点头说道:“大夏连送两名公主,第一位不修妇德,第二位不守妇道,给我戴了顶大大的绿帽子,真是岂有此理!父皇,儿臣觉得大夏对和亲一事毫无诚意,我们还是把他们的公主赶回去吧,儿臣觉得怀宋的长公主不错,据说她还有个妹妹,也是个美人……”
全场顿时一愣,年过七旬的柳阁老顿时悲呼一声,几步上前跪拜道:“太子殿下,此事万万不可!”
李策回头,皱了皱眉说道:“哦?有何不可?”
“大夏两次送公主前来和亲,可见其和亲的诚意。如今大夏公主在我国境之内受此大辱,我们若是不追究燕北的责任,定会被千夫所指,被万人唾骂,被八方所不齿。如今之事罪在燕北贼子,不在夏国公主,望殿下明鉴。”
李策轻轻挑了挑眉梢,说道:“哦?你说的也有道理。”
柳阁老擦了一把额头的冷汗,长出了一口气:“太子殿下圣明。”
李策怫然道:“既然这样,父皇,儿臣的未来妃子被燕北侮辱了,儿臣虽然不才,但是也不能坐视自己的女人被人欺负。请求父皇发兵燕北,儿臣愿意亲自领兵,誓将燕北灭于刀下!”
此话一出,满堂皆欢,众人兴高采烈的交相互望,眼神中无不透露出巨大的欣喜。
太子顽劣了这么多年,没想到关键时刻还是颇有一国之君的风范,卞唐大国,就是应该拿出这样的气势啊!
“另外,父皇,儿臣还有一点小小的请求。”
唐皇微微皱着眉,却并没有多说什么,而是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李策侃侃而谈,一身锦衣华服,朗然站在大殿之上,剑眉星目,俊美倜傥,高声说道:“既然八公主已经和我定下婚书,就已是我卞唐的子民,儿臣希望可以拒绝大夏共同发兵的要求。区区燕北弹丸之地,只要给我十万精兵,生擒燕洵剿灭燕北余孽儿臣不在话下。”
众人一听,顿时一愣,可是还没说出话来,李策的重磅炸弹就一个接一个的袭来。
“另外,从我国出兵燕北,沿途要经过大夏国境,绵延万里。儿臣记得,我们的军队最远曾到达过真煌,当时动用了三十万大军和二百万民夫,如今虽然军队数量不足当时一半,但是路程却极远,所以请求户部为我征调三百万民夫,二十万匹战马,二十万配套的兵器战甲,还有御寒的棉衣,随行的医官、伤药、马匹的草料,粮部筹集三十万旦粮草,以供北征军所用。”
户部尚书邱世海顿时头大如斗,好似被火烧到一样,腾地一下跳出来连忙说道:“殿下,微臣以为,燕北是大夏的叛臣,战事的起因又是大夏的公主,大夏理应出兵相助作为战事的主力。而我们虽然出兵,但是只能作为辅助,而且大夏也应该为我们提供粮草和军需。”
李策笑着转过头来,眨巴着狭长的眼睛说道:“哦?邱大人刚才不是叫着国家气节,叫着卞唐国威,声音很响吗?怎么,难道我堂堂大唐太子被人戴了绿帽子还要靠别人出兵为我讨回公道?柳阁老刚刚说的很对,我们卞唐立国千载,从未受过此等奇耻大辱,什么被大夏打的抱头鼠窜退守江南割地赔款朝贡都是小意思,红川十八州也不必放在心上。北边那些强盗现在太嚣张,不出手治治他们他们不知道大陆上是谁人主事。我相信各位将军们和我的想法一定一致,绝不会口口声声要征讨燕北,心里却打着希望跟在大夏的屁股后面摇旗子呐喊这样的窝囊主意。而且大夏刚刚经历大战,自己吃饭都成问题,还要向我国购买粮草,诸位觉得他们会怎样接应我们的口粮呢?”
第188章
李策笑眯眯的站在大殿上,那些之前辣气壮的将军将领们顿时面色难看,左右互望,哼哈的答应着,却没有一个人能说出话来。
“听说燕北兵多将广,燕洵更是有经世之才,当初仅凭一人之力,竟然策反了西南镇府使,攻破了我们百年来三十万大军都没有攻破的真煌城,逼得大夏三百年来第一次迁都北退,险些亡国,后来又一路杀回燕北,整个西北边军和各方藩王郡守无一能够拦截其刀锋,被人称为新一代的燕北狮子王。而我卞唐又多年无战事,除了南方无法抽调的少数边军,见过血的士兵大多数都已经在五六十岁以上,而且军队编制不齐,武器库大多生锈。但是我觉得,只要我们众志成城,万众一心,绝对有可能会横跨整个大夏国土,跋涉万里,将敢犯我卞唐的狂徒斩于刀下。”
李策一边说一边在大殿上行走,越说越开心,眉飞色舞的说道:
“毕竟大家也看到了,我们每年的阅兵式上,士兵们走路都很整齐,喊声也都很嘹亮,就算没杀过人,但是大多都杀过鸡,而且在青楼争风吃醋的打架都非常在行,有着很老练的实战经验。我们讲武堂的娃娃将军们也都是年轻才俊,各位大人们的儿子孙子也大多都在里面,这都是我们帝国的财富啊。这些小伙子们虽然从来没上过战场,估计连鸡都没杀过,但是我觉得他们都有十分高昂的战斗意识,每日的口号也很响亮,我觉得我可以把他们带在身边,只要在战场上历练一番,定是一只无敌的精锐之师!而且我们还有很多燕北没有的瑰宝,虽然最近听说那个什么白仓、希睿、乌道崖之类的将领颇有几分本领,带着三五千的大同武士团就能血洗上万的军队,而且还能毫发无伤的全身而退。但是我们卞唐是不会害怕的,他们才几岁,太年轻,我们的将领中,像窦老将军、像白老将军这样经验丰富的老将众多,他们都有着那些人无法比拟的人生经验和战斗技能,只要他们坐镇沙场,保管所向披靡,敌人望风而逃。对了,窦老将军,来的时候我在门口看到你的假牙了,前几天听说你中风了,口齿不灵敏了吧,没关系,我马上派人再为你做一副玛瑙的。”
满朝文武们面如土色,几乎说不出话来,而李策的兴致却越发的好了,他一边溜达一边侃侃而谈,雄姿英发,挥斥方遒,义正言辞的说道:“还有,燕北那种蛮夷之地,不通教化,不讲孝廉,百姓都是一群蒙昧之徒。我们大唐有万千饱学之士,若是燕北的百姓胆敢帮助叛军反抗,就派出我们御史台的数百博学御史大夫,向他们晓以大义,相信他们一定会臣服在圣人的言辞之下,并为他们的所作所为感到羞愧,转投到我们的怀抱之中。虽然我听说夏皇曾经历时八年,想要同化燕北百姓,让他们忠于帝国,但是他们还是如蝗虫一般疯狂的攻击帝国的军队,攻击新到任的长官,八年之间从无间断。但是大家不必害怕,大夏怎能同我们相比呢,我们接受圣人的教诲的时候,大夏的祖先还在草原上没穿裤子呢,哈哈!”
“还有还有,还有最重要的一条,”李策笑眯眯的转过身来,一下就跪在地上,对唐皇说道:“父亲,这一条至关重要,关系到我大唐的国运昌隆,一定不能疏忽。”
唐皇嘴角带着一丝笑意,看着自己的儿子,说道:“你说吧。”
李策抬起头来,很严肃的说道:“儿臣斗胆请求迁都。”
“什么?”
此言一出,满朝文武终于再也坚持不住,纷纷大惊失色的惊呼起来。
“哎,”李策长叹一声,无奈的说道:“这也是没有办法,为了维护我大唐的尊严,此战非打不可。但是打完了呢,虽然我们知道我们一定会胜利的,但是损失估计也会不小。兵力、财力、粮食、武器、人员、民夫,数不胜数。重要的是,此战旷日持久,极耗国力,我国大军深入大夏境内,难保夏皇不会生了小人之心,就算夏皇真的如大家所想那么仗义,但是战后我们损失重大,怀宋难道不会趁机而入吗?大家不会忘记吧,我们可是正同怀宋开战呢,大家要做好心理准备,马上我们卞唐就要迎来历史性的两面开战的新局面了,胜负难料,前途叵测。所以,我提议,我们立刻迁都,就迁到南疆的不毛之地,将帝都一把火烧了,就算将来我们被大夏追击,被怀宋攻破,他们也什么都得不到。我们躲在南疆丛林里,谁也找不着,气也气死他们,哈哈!”
此时众人的脸色已经难看的不能再难看了,李策却又突然兴奋的说道:“而且,我刚刚由此想到一个绝佳的计策,如果我们此战侥幸不死,还维护了我大唐无上的光荣和尊严。那么此事之后,我们大可以派出一名皇室女子前往大夏和亲,然后再遣出大量善辩的官员随行,到了大夏之后,我们就将计就计,说公主被怀宋的探子侮辱,趁着群情激奋的时候,再派出我国官员带着大量的财物去贿赂大夏的言官们。哈哈,这样大夏就不得不和怀宋开战了,到时候我们坐山观虎斗,坐收渔翁之利,大家觉得我这个点子怎么样?”
众人一言不发,整个国子大殿上一片死寂,突然,只听扑哧一声,竟然有人笑出声来。
众人顿时回头,对着那人怒目而视。
只见薛昌龄一抖衣袍,上前一步跪在地上,朗声说道:“太子殿下英明,下官心悦诚服,下官刚刚瞎了眼,现在深以为此战必行,如若殿下不弃,下官愿意追随殿下鞍前马后,以效犬庐劳。”
“好说,我记得你了。”
李策笑着说道,随后猛的转过身来,腾的一声跪在地上,说道:“父皇,下令吧,儿臣心意已决,不破燕北誓不为人,就算此行十死无生,也誓要和燕北同归于尽,以保住我大唐声威。刚才诸位大人说的儿臣热血沸腾,儿臣请求将刚才说话最大声的几人带在身边,给诸位大人们一个建功立业名垂青史的机会。请父皇恩准!”
说罢,一个头深深的磕在地上。
唐皇微微沉吟一声,正要说话,突然只听一人突然高呼一声“皇上”,就怦然跪在地上。
柳阁老突然神情严肃的说道:“皇上,老臣突然觉得刚刚薛大人说的颇有几分道理,只听大夏公主的一面之词就对燕北兴兵,实在太过草率,我们应该再多做一些调查,才能决定此事。”
“哦?”唐皇声音一扬,说道:“刚才柳阁老不是说薛大人是奸佞小人,此话不足为信吗?”
柳阁老额头冷汗津津,强打精神:“这个,是老臣思虑不周全,现在想想,薛大人所言……这个,也颇有几分道理。”
唐皇转头看向老将齐将军:“齐卿,你认为呢?”
“老臣也认为柳阁老所言极是,大军出征乃是军国大事,理应、理应多加小心。”
户部尚书抢先说道:“微臣也觉得,如今出兵,户部的粮草不足以应对如此大规模的军事调动,应该周详商讨。”
“对对对,兵部调马兵到北疆也不是一天半天的事,而且我国多年无战事,就算要打仗,也要多做一些准备。”
李策皱眉怒道:“诸位大人是什么意思?难道我们被人欺负成这样也不能反击了吗?如果都如诸位大人所言,我们卞唐的颜面何在?就算要死,我们也要拉上燕北一起垫背。”
“太子啊,”罗大人汗然道:“燕北是什么东西,哪里值得我们为他们送命,这件事,还是缓缓吧。”
“那不行,”李策决绝的说道:“我的妃子被人侮辱,这是何等大事,作为一国太子,我不能忍受别人欺辱我的国家,作为一个男人,我不能忍受别人欺负我的女人,若是我一声不吭,岂不是要被全国耻笑,成为全天下的笑柄?”
柳阁老连忙说道:“太子息怒,太子今日若是能忍下一时的义气,就是对大唐子民的牺牲,就是保全了万千将会在战场上死去的战士的性命,无人会说太子的不是,他们只会对您感恩戴德。”
“正是,再说大夏公主还没正式嫁进卞唐,此事虽然有我们的关系,但是他们自己的护卫也难辞其咎。而且燕北是大夏的死对头,和我们卞唐有何关联?大不了再换一个公主,反正夏皇的女儿那么多。”
“对!他们在我国帝都之内搞出这样的丑闻,我们还没有追究,他们若是敢吵闹不息,我们就定要向夏皇讨一个说法。”
李策为难的皱起眉来,缓缓说道:“可是,诸位大人能忍受这样的屈辱吗?你们都是国之重臣,不怕将来史书上重重写上诸位一笔?”
第189章
“没关系!”
众人集体摇头:“为了卞唐,这点委屈算什么。”
“哎,”李策摇头叹道:“看到诸位大人如此深明大义,李策心中有愧,既然大家都这么能沉得住气,我还有何话可说。书记官,草拟书信,慰问大夏公主,然后,就送她回去吧。”
很快,早朝就结束了,百官们纷纷退了下去,唐皇交代了李策几句,也回了后宫。
孙棣跟在李策身后,对着他悄悄的竖了一下拇指,说道:“殿下的太极功夫,越发的炉火纯青了。”
李策嗤之以鼻,笑道:“一群废物老朽而已。”
“但是有时候这些废物老朽们,却能发挥很重要的作用。”
李策冷笑一声,随即说道:“那个薛昌龄不错,你留意着些,此人我们暂时还不能用,看看再说。”
“是。”孙棣点头,说道:“殿下,后面怎么办?”
李策伸出修长的手指,揉了揉太阳穴,说道:“我还没想好,赵淳儿真是打了我一个措手不及,没想到她这么下得了狠心,为了引起卞唐和燕北的战争不息拿自己的名节来做文章。那个查看的宫廷嬷嬷你见了吗,她真的被坏了贞洁?还有,那个自称为大同死士的人谁见了?”
“宫廷嬷嬷一共有三人,都是宫里的老嬷嬷,口供一致,看来属实。至于那个大同武士,据说当禁卫军们冲进公主府的时候他刚从公主的床上下来,然后大喊一句燕北大同,就自杀了。”
李策摇头叹道:“夏皇,拿这种事来赌,真舍得下血本啊!”
“殿下,真的要将赵淳儿送回大夏吗?”
“不然还怎么办?留在这里养着?”李策冷哼一声,冷冷说道:“我将赵淳儿送回去,夏皇就应该知道自己的阴谋败露了,他现在还要仰仗卞唐,不敢和我撕破脸,只要弹压住百官,他们大夏就掀不起什么风浪。”
孙棣点头道:“正是,任他风急浪高,我自巍然不动。”
这时,不远处突然有一名侍卫跑上前来,脚步混乱,气喘吁吁,满头大汗,衣襟已经湿了大半,一路高呼道:“殿下!不好啦!”
李策眉头一皱,顿时急速上前,沉声问道:“出了什么事?”
只听那人砰的一声跪在地上,面色惊慌的说道:“大夏公主,在皇城中央的蔷薇广场上撞头自尽!”
“什么?”
孙棣顿时惊呼道,却听那侍卫连忙说道:“不过还好,她只是撞破了头,并无大碍,只是当地百姓拥挤,造成了一点小混乱。”
李策冷哼一声,不屑的说道:“苦肉计吗,打同情牌,想要掀动唐京百姓为她造势吗?”
孙棣皱眉道:“这么点小事也这般惊慌,你是谁的部下?”
“殿下,主要的不是这个,”那是为急的脸孔通红,一边喘气一边说道:“关键是,就在刚才,中央军正在蔷薇广场旁的中央大营里练兵,那些大兵们目睹了全部事情经过,下层军官们根本弹压不住那些公子哥军士们,此刻,中央军三万大军已经齐聚中央大街,闹着要攻打燕北,此刻已经向着宫门来啦!”
“你说什么?”
此时,不止是孙棣,连李策也一同色变。然而就在这时,另一名侍卫竟然远远策马而来,全不顾宫廷礼数,边跑边大叫道:“急奏!急奏!”
“什么事?”
李策面色冷酷,再无半分玩乐之色。
“殿下,”那人噗通一声自马背上掉了下来,衣衫上血迹斑斑。
孙棣怒道:“中央军疯了吗?为了一个异国公主竟然攻击自己的战友?”
那人跪伏在地上大声说道:“回殿下,中央军没有对皇城禁卫军动手,但是他们围住了铁由大人的马车,三万中央军发了疯一样,据大夏的官员说,马车里有此次事件的策划者,是燕北的叛逆。我们前锋营的已经死了二十多个兄弟,大多是死在大夏随员手上的,但是中央军见了血,更加不好控制了。”
李策的脸孔青白一片,眼睛好似狐狸一般缓缓眯起,带着嗜血的寒芒,过了很久,才冷冷的轻哼道:“好一个大夏,好一个赵淳儿!”
清晨的迷雾散开了一点,阳光刺透雾气洒在大理石铺就的蔷薇广场上。银白色的铠甲在阳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三万中央军将士密密麻麻的站在广场的石阶上,他们的脸孔还很年轻,有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青涩。这些在唐京帝都安逸的环境下长大的帝国贵族子弟们瞪着通红的眼睛,虎视眈眈的望着那辆被逼上高台的马车,手中的兵器被握的咯吱轻响。
苍天碧蓝,朝霞如血,站在高高的蔷薇广场上,眺望着壮观雄伟的唐京古城,那些巍峨的城墙,金碧辉煌的宫殿,连次比肩的民居商户,手拿锃亮战刀的军人,还有站在广场下面仰首眺望的百姓……
楚乔突然觉得心里很宁静,风那么大,吹动她的披风,衣衫的下摆在清晨的风中猎猎翻飞,呼啦啦的,好似一只将欲展翅的大鸟。她伸出手来,摘下头顶的风帽,露出一张美丽坚韧的脸孔,和一双宁静沉着的眼睛!
霎时间,巨大的嘈杂声顿时从四面八方响起,一个月前,楚乔的画像从大夏传入,被贴满了大街小巷。讲武堂的学生们,也曾反复的研究过她那几次神出鬼没的作战方略,但是此刻,看着眼前这个还不足十八岁的年轻少女,所有人都瞬时间惊呆了。
这,就是孤身一人冲入大夏皇都带走西南镇府使的燕北贼子?
这,就是率领四千丧家之兵转战千里未尝一败的大陆新一代当世名将?
这,就是万里逃逸,千百次冲出大夏围追堵截的战地新贵,燕北精神上的崇高领袖?
难道这,就是秘密潜入卞唐,策划了惊人的九零三事变的幕后元凶?
“对!就是她!”
人群中不知道谁高呼一句,全场顿时沸腾,所有人的手指都指向了她,指向这个侮辱卞唐未来太子侧妃,阴谋挑起大夏和卞唐矛盾的战争狂人!
“就是她!大唐天威不容侵犯,唐军铁血不容践踏,杀了她!维护帝国尊严!”
“杀了她!维护帝国尊严!”
疯狂的嘶吼从四面八方传来,整个中央大街都已经完全被封死,人群连绵不绝的涌来,年轻军人们长久被压抑的热血开始沸腾,他们像是一群疯子一般红着眼睛挥舞着兵器,将年轻的战意肆意的挥洒而出。而那些愚昧的百姓们,也看热闹的叫嚣着,仰起满是菜色的脸孔,挥舞着苍白纤细的手腕,跟着前方的军人一同大声的咆哮:“维护帝国尊严!维护大唐天威!”
楚乔突然感觉有些冷,血染疆场却得不到一具完整的尸骨,终日面朝黄土却吃不上一口饱饭,身体上满满都是贵族们的马蹄印和血鞭痕,得到一点小恩小惠却发自真心的感激涕零。这些纯朴的奴隶制度统治下的百姓们,他们竟然没有一个意识到,他们忠心耿耿所拥护的,不是他们自己的利益啊!
面对着这份狂热但却愚昧的愤怒,楚乔突然觉得是那样的沉重,一种无法掩饰的悲哀从心底升起,让她面对着那些山呼海喝无法吐出一个字。
“我是太子殿下身边禁卫军统领铁由,叫你们的长官出来见我!”
铁由身上已经负伤多处,但是仍旧持剑屹立在楚乔的身前。年轻的汉子像是一座巍峨的山,他的眼神那般坚韧,眉毛又黑又粗,英挺的竖着,持剑指向沸腾如水的中央军,高声怒喝道:“让卢方山出来见我!”
他不知道,此时的中央军高级领袖们已经全部进入金吾宫的国子大殿请求帝国出兵燕北,军中剩下的只是一些中下层将领。
他的剑厚重且锐利,带着嗜血的寒芒,在他的脚下,是十多名试图冲上来的军人,他们穿着中央军的军服,可是施展的刀法却是夏国的劈砍式。可是此时此刻说这些都已经太晚,铁由怒声喝道:“你们聚集在这里,是想造反吗?”
二百多名禁卫军护在楚乔的身旁,他们大多都已经受伤,其中一人当胸被利箭刺穿,可是他却没有倒下,而是拄着枪站在最后,用身体为楚乔隔开弓箭的射程。
“太子殿下被奸人蒙蔽,愚鲁护卫燕北余孽,我们是国家的军人,是帝国的刀锋,不能坐视帝国受此奇耻大辱而放奸人逃逸!”
人群中,不知是谁突然高呼一声,原本稍稍冷静下来的年轻军人们顿时再次沸腾,人人大呼道:“对!不能放她走!”
“太子好女色,定是被这妖女蒙蔽了!”
“燕北贼子,敢犯大唐天威,必须处死!”
“杀了她!”
长风哭嚎席卷,人们的眼睛都有着一种妖异的光,楚乔知道,此时此刻,再说什么都没有用了,军人们的怒火足以肆虐焚烧一切,在真煌城,在西北战场,她见识过,知道这其中的厉害。
第190章
她大声叫着铁由的名字,铁由却没有回头,她的声音其实很大,但是在冲天的叫喊中却显得那般薄弱。
“你走吧!去找李策,此时唯有他可以扭转局面!”
铁由没有回头,可是声音却带着军人铁血的执着,此时,他不再是那个谈起自己儿子笑的眯起眼睛的年轻父亲,而是一个坚定的军人,他一字一顿的回答道:“太子让我保护您。”
“兄弟们,上啊!我们不是叛乱,我们只是维护帝国的尊严,历史会记住我们,后人会对我们有公正的评判!”
“我们今日的所作所为,将载入史册!我们要用鲜血来诠释军人的忠诚!”
“嗖!”的一声锐响登时传来,一阵响彻耳际的咆哮声好似炸弹般在半空中爆裂,铁由须发直立,发出狮子一般的怒吼!只见他挥舞着战刀,瞬间化作一道黑色的影子,几个起落就跃入中央军的人群之中,一大片血花顿时集散开来,划开一片血红的半圆,仿若是野兽于暴雨中嘶吼,只听一声惨叫随之响起,铁由一手抡着战刀,一手抓起一名年纪不大的中央军士兵,高高的举在头顶!
“想要说话,为什么不光明正大的说?为什么要躲在人后!”
“轰!”
满地烟尘飞腾而起,那人被铁由一把扔到两方中间空荡的地面上,年轻的禁卫统领一步一步的走上前来,眼神如死神一般,狠狠的看着那个男人畏缩的眼睛,一字一顿的沉声说道:“你是谁?可是我中央军的将士?我是中央军嫡出,为何从没有见过你?”
那男人惊恐的向后退去,慌张的说道:“统领想干什么?你堵得了我的嘴,堵得住天下的悠悠之口吗?”
“我只问你,你到底是何人?”
“哈哈,”那人突然放声大笑道:“大人身为帝**人,不去捉拿阴谋颠覆帝国的贼子,却来逼问我是何人,不觉得本末倒置吗?我不过是一名普普通通的军人,没有大人高额的俸禄,没有大人高超的身手,也没有大人高高在上的地位!但是我有军人的血性,有一颗一心向国的心!”
铁由暴怒,一把抓住那人的衣领,怒道:“你这个小人,说不说?”
“铁由大人!”
那人的声音霎时间高昂了起来,他红着眼睛大声怒喝,声音竟然压过了铁由的嘶吼。
“您也曾经是中央军的骄傲!您也曾经是我们的偶像!可是您现在是怎么了?您跟在太子的后面,看着他胡作非为,至整个帝国的利益于不顾,让整个大唐一同蒙羞,您的血性呢?您的良心呢?让狗吃了吗?”
狂风怒吼,连阳光甚至都有几分冷冽,人群像是沸腾的潮水,呼啦啦的嘶吼吵闹着,铁由双眼通红,怒声大喝:“再不说我就杀了你!”
“你杀了我吧!”
那人凌然不惧,对着万千中央军振臂高呼:“如果我的血能够振奋起大唐的军魂,那么我死而无憾!高祖,武皇,玄圣,高烈将军,跃武灵王,他们的眼睛在天上看着我们,大唐军威崛起!大唐万岁!”
说罢,只见那人突然身子一挺,直挺挺的撞在铁由的刀锋上!
瞬时间,巨大的抽气声几乎同时响起,冰冷的战刀割断了那人的喉咙,恶心的血沫向外噗噗的冒着,铁由一惊,整个人退后,任那人的尸体沉重的倒在蔷薇广场之上,那人犹自不倒,以刀鞘支住身体,口不能言,却仍旧在试图说着什么,鲜血大口大口的从他的口里流出,沾染在胸前银白的铠甲上,那朵银质的蔷薇花瓣仿佛盛开了一般,闪动着妖异的光芒!
人群之后,楚乔的眼睛缓缓紧闭,她知道,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杀了她!”
不知道是谁先高呼出声,愤怒的人群瞬时间好似决堤的洪水,汹涌的澎湃而来!
“铁由!你快走!去找李策!”
铁由竖起战刀,呸的一声吐出一口血沫,沉声说道:“太子让我护着你。”
“唰”的一声,楚乔一把拔出一名死去的禁卫军战士的战刀,冷冷的望着那些冲上前来的士兵,缓缓说道:“那好,我们就并肩干一场。”
“哈哈!能和威震大夏的当世名将并肩作战,就算是死,我老铁也值了!”
脚步声如闷雷般轰鸣,年轻的帝国精锐们发出震耳欲聋的嘶吼,虽然他们对面的敌人只有二百多人,但是他们好似走上了西北战场,好似走上辽东大地,银白色的铠甲如同雪崩一般蔓延整个蔷薇广场,一眼甚至看不到头。他们手举战刀,一步一步的向前走来,脚下的大地在剧烈的颤动,整齐的军队像是一堵高山,一寸一寸的压上来。
铁由手臂上肌肉纠结,他顽强的挺立着,气运丹田,一震战刀,沉声喝道:“最后一次警告,再上前一步,我们就会消灭你们!”
二百多个伤兵手举战刀对着三万铠甲齐备的军队,却还大声咆哮着说要消灭他们,这实在是一个太过滑稽的画面,但是却无人敢给予他半点蔑视。
铁由十四岁参军,参加过辽东保卫战,参加过南丘剿灭战,曾经独自一人穿越过几千里的封锁线传递战报消息,一直是卞唐军人的楷模和偶像。此刻,他一个人站在那里,就好似一柄尖锐的利刃,人们有理由相信,任何撞上去的力量都会付出毁灭性的代价!
“为了帝国的荣誉!”
中央军顿时间发出整齐的冲锋口号,诚如李策所说,他们的口号喊得实在是响亮,潮水般士兵顿时冲上前去!
突然!一排汹涌的血沫顿时飞上半空,铁由振臂一挥,三颗头颅迎风而起,好似几颗烂白菜一样的掉入人群,被人肉泥一样的踩碎!
两方人马正面冲突,好似两朵汹涌的浪头,顿时拍溅在一起,崛起鲜血的血浪,刺耳的兵器尖鸣声穿透云霄,在长空之中横空直撞,二百个禁卫军战成一线,脚步坚定的顽强挺立着,护卫着他们的使命。
年轻的中央军虽然人数众多,可是大多都在石阶上,蔷薇高台上不足十分之一,他们拥挤着往上冲,可是在铁由带领的禁卫军面前却是那样的不堪一击,好似纸糊的一般不堪一击。
第一排,第二排,第三排,第四排……
年轻的军人们一排又一排的倒下去,那些年轻的眼睛都是狂热的,血液都是沸腾滚热的,禁卫军的侍卫们面对着自己的同僚渐渐露出绝望的神色,有人的刀软了,有人的眼神迟疑了,有人在疯狂的大喊道:“不要上来!不要上来了!”可是就在他迟疑的这瞬间,一把战刀就横在了他的脖子上,下一秒,他就被自己的战友割断了喉咙。
中央军已经疯狂了,这些生平连鸡都没杀过的贵族兵们挥舞着战刀,蝗虫一般的冲上高台,踩着自己兄弟们的断肢鲜血,无畏的将自己的性命送上去。
天空的鹰在长啸,大片的阴云堆积,早上的晴空万里瞬间风云变色。百姓们都已经惊恐的四散,可是整条中央大街都被堵死了,哪里有退却逃走的可能?
人们只能疯狂的吼叫着、推攘着、踩踏着、寻找着自己失散的亲人,耳边所听,到处都是叫嚷声,丈夫呼唤妻子,妻子寻找儿子,孩子大叫娘亲,到处都是哭泣哀嚎声,不过短短一炷香的时间,繁花似锦的中央大街瞬间从人间天堂化作修罗地狱!
此时此刻,李策已经带着皇城禁卫军冲出了金吾宫,向来不会骑马的卞唐太子策马奔驰在金吾大街上,一身长袍在风中猎猎翻飞,他的眼神是锐利的,好似凶猛的鹰。
“太子!”
斥候迅速奔来,高声说道:“中央大街被百姓堵死,禁卫军冲不进去。”
“堵死?”李策眉梢一扬,冷然说道:“冲不进去就踩着尸体进去,不让路的就统统杀掉!”
“殿下?”斥候一愣,竟忘了尊卑之分,喃喃说道:“那些,都是唐京的百姓啊。”
“百姓……”李策缓缓眯起眼睛,语调清冷的沉声说道:“晚一刻冲进去,就会多死一名中央军的军人,就会多死一名禁卫军的战士,他们,才是帝国的真正财富。”
斥候醒悟过来,冷硬的沉声说道:“是,请殿下稍候片刻,属下带着禁卫军的兄弟们为您开路。”
李策手掌按在胸口,静静说道:“有劳了。”
“孙棣,马上去兵部调集五万狼军入城平乱,另外,燃起风火,快马通知北方大营,随时关注大夏兵力动向。而且……”他缓缓沉吟半晌,仿佛极难开口一般,眉头紧紧的皱着,终于艰难的吐声道:“派出斥候前往南疆,十二个时辰昼夜不息的关注南疆水路,以防西北燕北兵力入侵。”
孙棣一愣,秀眉挑起,沉声问道:“燕北?燕北会对卞唐开战吗?”
“不会?”李策冷哼一声,语调清冷的好似冬夜的水:“如果她不幸身死,死在卞唐的土地上,我们就等着承受燕洵的滔天怒火吧,燕北的狮子,会自杀性的吞了那些窝囊废的。”
第191章
“而且,”李策缓缓的闭上眼睛,清池荷花中,女子美丽的素颜好似莲花一般的在脑海中回荡,漫天海棠纷飞,他的声音突然细若蚊蝇,他眉头紧锁,轻轻的叹,声音飘渺,但是坚定如铁:“我也不会放过他们的。”
“是,属下马上就去办。”
“还有,给我彻查!”李策猛的睁开眼睛,之前的软弱和疲惫顿时不翼而飞,他的眼神里燃烧着愤怒的火焰,拳头握的咯吱作响,语调阴冷的说道:“我要这一次中央军练兵的全部资料,我要中央军所有统领的身家密报,不分上下级别,不分大小官职,不分事情巨细,这些天他们见过什么人,和什么人说过话,去过什么地方,哪怕是哪天拉肚子多蹲了一会茅房,我全部都要知道!”
孙棣头脑敏捷,顿时就抓住了李策这番话的关键,他的面色瞬间大变,惊道:“难道殿下你以为此次哗变不是偶然?”
“偶然?”李策怒极反笑,他转过头来,定定的看着孙棣,嘴角阴冷的说道:“赵淳儿寝宫被袭,朝会的所有官员一面倒的向着大夏,苦肉计的在蔷薇广场上鼓动百姓,中央军又恰好在蔷薇大营里练兵,军中的高级军官又碰巧全都不在军中,帝国的家族子弟兵这般容易就被鼓动,又恰好知晓了铁由他们的行程,并且知道楚乔就在马车里面!这么多的巧合,你不觉得事情巧合的太诡异了一点吗?”
孙棣张着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李策的面色越发阴沉,继续冷然说道:“从始到终,我们没有得到一点半点的风声,没有得到一丝半星的情报,甚至连窦明德那样早已淡出政局的老东西都知道了我们都还懵懂不知!这样严密的计谋,这样精妙的部署,这样环环相扣步步为营的紧逼,你还觉得是偶然?”
长风吹过,前方的嘶吼加剧,禁卫军们开始大肆的驱散百姓,羽林军们拿着弓箭开始大面积的向天上乱射,百姓们在惊恐的逃逸喧哗,一切都好像是一个巨大的闹剧一般,在这个卞唐太子大婚的喜庆气氛之下,带着嘲弄一般的冷笑。
孙棣和李策对视着,有阴暗的念头从他们的心底钻了出来,任他们如何,也无法压制。
李策点了点头,沉重的说道:“你猜的没有错,有死亡的脚步走进了卞唐,有一只我们看不见的手已经将这只网布好了,在我们不注意的时候悬在了我们的头上。有人渗透进了中央军,渗透进了唐京城,甚至渗透进了国子大殿!”
“是大夏吗?还是怀宋?”
“纳兰红叶不在宾客之中,这样大的动作,她不可能不到场。而大夏的赵淳儿,宫斗的那一套手段还差不多,这么精准的计谋,她还没有那么能耐。”
孙棣皱眉道:“那是谁?”
“我不知道。”李策抬起头来,看着上空翻卷着的浓黑的云,缓缓的摇头,轻声说道:“我真的不知道,但是我已经闻到了阴谋的味道,他离我们并不远,也许,就在我们的身边。”
长风呼啸,混乱像是被投入石子的湖水,一圈一圈的荡漾开来。
李策不知道,就在他担忧着楚乔若是出事后燕洵会自杀性报复的时候,燕洵的马车刚刚离开了唐京城,两个时辰前,他带着燕北的队伍穿过唐京,向着东边的大道而去。
卞唐三百年来天子守国门,唐京靠近怀宋和大夏边城,不远的东边,就是正在开战的辽东战场,也是燕洵此行的真正目的。
寂寞的古道,一队人马在快速的奔驰着,燕洵坐在马车里,阿精护卫在一旁,沉声说道:“诸葛玥已经进城,想必姑娘也在唐京城中。”
“恩,”燕洵点了点头:“见了纳兰红叶之后,我们就回唐京,阿楚和他在一起,暂时还算安全。”
“怀宋会答应我们的要求吗?”
燕洵淡淡说道:“她若是不答应,就不会见我,只要怀宋钳制住卞唐,拒不停战,消耗卞唐的粮草,那么卞唐就无法接济大夏,我们也就有了三层的胜算。”
说完这话,燕洵无奈的叹了口气,缓缓靠坐在马车上,低声说道:“就要冬天了,燕北的日子也不好过,粮草短缺,我担心甚至坚持不到一月。还好有了贤阳这批大户的金子,不然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战士要吃饭,燕北的百姓也在看着我。只要能从怀宋购买到粮食军需,开辟出这条商路,燕北就有了喘息之机,只要给我三年的时间,燕北就无需再看他人脸色。”
外面的风有点冷,阿精拉起毯子盖在燕洵的身上,沉声说道:“少主,不必担心,车到山前必有路。您歇歇吧,为了安排人留在唐京中寻找姑娘,你已经三个晚上没合眼了。”
燕洵靠在马车里,面色有些苍白,眼睛疲惫的闭上,低声说道:“粮草这些事情,还是阿楚比较在行,好在,就快要见到她了。”
古道凄凉,秋初的荒草长的齐腰高,在冷风中瑟瑟的摇动着。
一只利箭骤然划破蔷薇广场的死寂,像是一只锐利的狼爪,刹那间死死的咬住了致命的伤口,整个军队,顿时沉静,人们纷纷回过头去,却见那高高的銮驾上,少女一身明黄色的长袍,头戴金冠,脸若寒冰,挺拔的站在那里,手握一只金黄大弓,冷冷的指着血红一片的蔷薇高台,她的额头上包裹着层层白纱,隐隐有鲜红的血迹渗透而出。
“嗖!”
又是一声利箭顿时离弦而去,直射向一身血红的女子的胸口。
就在这时,忽听铁由厉喝一声,脚步踉跄,猛的一跃而上,顿时挡在楚乔的身前,战刀横劈,却还是脱力迟缓,只听噗的一声,利箭顿时射穿了他的胸膛,透体而过,冷冷的反射着森冷的光芒。
“铁由!”
楚乔大吼一声,猛然就要上前,一排利箭却顿时****而来,稳稳的插在她身前的石板上。
女子銮驾下的护卫端着弯弓,齐刷刷的****而来。
女子嘴角牵出一抹冷笑,一步一步的从銮驾上走了下来,高贵的黄金靴子踩在满是血污的地面上却丝毫不以为意,她淡笑着走上前来,一步一步步上高台,终于站在了楚乔的面前,隔着重重尸海,用只有楚乔和她身边的护卫能听到的声音笑道:“心疼吗?可是还不够”
说罢,她接过护卫手上的战刀,一刀捅进已经浑身是伤,脱力而竭,却仍旧站在楚乔身前的铁由的小腹中!
“噗”铁由口中顿时鲜血狂喷,膝盖一软,砰然倒下!
“你不是很仗义吗?不是看不得别人为你受苦吗?那你现在怎么不去死?你死了,我就放了他。”
楚乔紧咬着下唇,眉头皱的那么紧,她看着对面的女子,表情像是冰封的深海,沉寂的,冷冽着。
女子冷冷一笑,蓦然挥刀:“我最看不得你这个假仁假义模样!”
风在头顶呼啸,眼前几乎被鲜血蒙蔽,楚乔紧握着手中的刀,浑身上下的每一寸肌肉都在疯狂的战栗。不是害怕,而是脱力的紧抽,可是,下一秒,她已经好似一只豹子一般的一跃而起,一刀逼退女子,向她的胸口刺去!
可是,对方却根本就没有挥下那一刀,就在她刚刚动作的那一刻,对方身边的护卫霎时间一拥而上。女子故意跌倒,明黄色的衣衫沾染地上的鲜血,金冠脱落,她仰起头来,满脸凄惶的高呼:“我是大唐国妃,身已不洁,我愿以身殉国,你杀了我吧!”
刚刚沉寂的军人们再一次怒火高燃,看着无数在眼前晃动的战刀,楚乔终于再也坚持不住,轰然倒在地上。
如果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还会那样做吗?还会放虎归山?还会心慈手软吗?
可惜,这世上的事,终究没有如果二字。
昏迷前的最后一刻,楚乔恍惚中又看到铁由暴起的身影,还有他那句一直叨念的话:太子让我护着你。
你这个傻瓜……
一滴眼泪从楚乔的眼角流出,她无力的倒在偌大的蔷薇广场上,在血与火的炙烤下,再一次想起那个在山洞里大声哭嚎的少女的脸孔。
“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嘶吼尚且还在耳边,而今天,她却真的做到了。
不知道睡了多久,一盆冷水兜头泼在脸上,楚乔幽幽醒来,却见赵淳儿娇笑的脸孔在眼前骤然放大。
“铁由呢?”
低沉的嗓音好似被沸油滚过一般,赵淳儿淡淡一笑,云淡风轻的说道:“死了吧,好像被愤怒的中央军砍成了十七八块,真奇怪,以前在真煌的时候,听人提起唐军,总是说他们孱弱不堪,没想到传闻和真实竟有这么大的出入。”
楚乔缓缓闭上眼睛,强咽下胸腔升起的那一腔的悲怆,她轻轻的点了点头,缓缓说道:“你会为今日所做的一切付出代价的。”
第192章
“是吗?”赵淳儿一笑:“可惜你看不到那一天了。”
楚乔睁开眼睛,死死的看着赵淳儿,一字一顿的沉声说道:“燕洵会为我报仇的。”
“你别跟我提他!”
“砰”的一声,赵淳儿一脚踹翻了椅子,猛的站起身来,眼神如火的看着被绑在柱子上的楚乔,怒声喝道:“再提一个字,我就杀了你!”
楚乔不屑的看着她,僵硬的脸孔牵出冷淡的一笑:“你害怕了?”
赵淳儿眼神冰冷,怨毒的瞪着。楚乔的眼睛却缓缓眯起,好像一只猫儿,她声音低沉的说道:“就算杀了我,你打算如何收场呢?”
赵淳儿冷然一笑:“这就不劳你来操心了,不过我还是很乐意告诉你未来会发生何等壮观的事情,因为你一定看不到了。如果我所做的这一切没有你这个好观众,那真是太可惜了。”
“你知道吗?卞唐会分裂的,李策会死的很惨,朝廷会发生一次巨大的清洗,所有的顽固势力都会被清除干净。大夏已经包围了燕北,冬天就要来了,你们没粮没钱,要如何过冬呢?等到你们人困马乏的时候,等到你们弹尽粮绝的时候,大夏的军队就会和卞唐的军队一起杀进燕北,到时候,燕北的百姓会被集体掩埋,燕北的军队会被全部歼灭,燕北的土地会被血水淹没,什么大同行会,什么燕北铁鹰军,全都将臣服在帝国的脚下。我们会用手里的刀告诉你们,背叛帝国,将会得到一个什么样的下场!”
赵淳儿眼睛发红,神色疯狂的望着她,仍旧继续说道:“到时候,我会抓住燕洵,我会让他跪在我的脚下,痛哭流涕的向我求饶,我会挖掉他的眼睛,打断他的腿,我会用尽所有的方法去折磨他,我会毁掉你们亲手建立的一切!怎么,害怕了吗?”
楚乔看着她,静静的问道:“你觉得你做得到吗?”
“当然能,”赵淳儿高傲一笑,说道:“我当然做得到!你知道我们现在在哪吗?我告诉你吧,我们现在在蔷薇广场下的仓室里,很快,广场之上就会架起一座火堆,然后你会被绑在柱子上,被大火活活烧死。怎么样,你还奢望李策会来救你吗?死了这条心吧,他来不了,有人会绊住他,你说燕洵知道你被卞唐中央军烧死了会有什么反应吗?他那么爱你,会不会发疯一样的带着燕北的军队来报复?会不会顺着南疆河道和卞唐开战?会不会自杀性的和天下为敌?”
“哈哈!”赵淳儿的眼睛散发着疯狂的光芒,用梦痴般的语调说道:“我会不计任何手段的对付你们,我会用尽各种方法除掉你们,为了那一天,我会一直忍,我可以忍受所有耻辱和折磨,只为看到你们倒下死去的那一天!你们害了我的一生,你们给我的,我会一千倍、一万倍的拿回来!怎么样,恨我吗?是不是很后悔当初救了我?是不是后悔的想去撞墙?可是你能怎么办呢?你是多善良的一个人,全天下的男人都被你迷得神魂颠倒,可是那又怎么样?你不还是要死在我的手上?”
“怎么?为什么你额头有冷汗,你在害怕吗?你也会害怕吗?为什么不哭呢?为什么不大叫救命?也许燕洵在燕北高原上听得见你的最后遗言呢!哈哈……”
然而就在这时,她的声音突然戛然而止,瞳孔瞬时间惊恐的放大,只见一只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握住她的脸,只是轻轻一扭,咔嚓一声,就卸下了她的下巴!
楚乔扔掉刚刚解下的绳索,这样的捆绑方法,她能在背着手的状态下三分钟解下来二十条。
她站起身来,望着瞪着眼睛软到在地的赵淳儿,缓缓的蹲下身子。
“你说对了,我很后悔,后悔当初为什么会妇人之仁的救了你。但是我这个人,从不做无聊的怨恨,如果知道自己犯了错误,我会马上纠正。”
女子的面色那般冷冽,眼神却很平静,她撕开赵淳儿的衣服,冷冷的说道:“你也许看错了,我的确不是个滥杀的人,但是也绝对不是一个善良的人,如果你威胁到我,我绝不会心慈手软。你以为你吓到我了?你以为你已经大功告成了?你以为凭借你这么一点伎俩就可以算计我和燕洵?就可以毁掉我们?你太天真,也太不自量力,这个天底下,想杀我们的人数不胜数,我们不在乎多你一个。我不知道那个能要我命的人生没生出来,但是我告诉你,那个人,绝对不会是你。”
赵淳儿张着嘴,惊慌失措的想要大喊,却一个字也吐不出。
楚乔脱下赵淳儿的衣服,然后将自己的衣服穿在赵淳儿的身上,拨乱她的头发,解下她额头上的白绢,最后看了她一眼,一字一顿的沉声说道:“赵淳儿,承认吧,你就是一个废物!你斗不过我,曾经如此,现在如此,永远都一样,你不该来招惹我,因为你太嫩了,你根本不够资格!”
说罢,楚乔挥起拳头,对着赵淳儿的脸孔,轰然砸下!
喉咙间的闷哼一声又一声的响起,楚乔挥拳很慢,但是力道十足,霎时间,赵淳儿口鼻鲜血直流,只是片刻间,就已经看不清她本来的面目。
赵淳儿已经叫不出声,她的喉咙间只发的出赫赫的低喘声,像是一只斗败的公鸡。她浑身无力的瘫倒在地面上,头发散落在染血的脸孔上,像是一只脱水的鱼。
然后她就看着楚乔站起身来,随意的甩了甩满是鲜血的手,将她那身明黄色的华服披在自己的身上,拨乱了头发,然后手在脸上抹了几把,沾满了血,突然跪坐在地面上,尖着嗓子高声喊道高声喊道:“来人啊!护驾!”
大批的官兵顿时冲进内室,楚乔满手鲜血的捂住自己的脸,指着赵淳儿尖叫道:“她敢偷袭本宫!杀了她!烧死她!”
粗鲁的大兵们一把架起瘫软在地、穿着楚乔的血衣、满脸鲜血已经辨不出本来面目、并且被捏掉下巴的赵淳儿,经过楚乔身边的时候,赵淳儿侧过头看到了她浓密黑发之中隐藏着的锋利的眼神。
楚乔轻启嘴唇,无声的说:“不送。”
“我受伤了,送我回宫!”
大风呼啦一声呼啸灌入,黑云压顶,树叶翻飞,宏大的蔷薇广场上,已经架起了高高的火堆。
冷风吹在脸上,楚乔捂着脸孔坐在迅速离去的銮驾上,远远的回过头去,目送劲敌的缓缓离去。
天空黑沉沉的一片,云层压的很低,空气十分沉闷,狂风卷着树叶和石块打着转的在地面上滚过,发出野兽一般的低吼,树木猛烈的摇晃,好像就要被拦腰吹断了,明明是正午,可是却看不到太阳,只有灰蒙蒙的光笼罩整个唐京城。
一场倾盆的暴雨,正在酝酿之中。
马车跑的飞快,赶车的人使劲的吆喝着,士兵们骑在马上,以雷阵型护卫着马车,沿着靠近城墙的车道,快步奔走在偌大的皇城之中。
大风卷着沙石拍打在马车上,发出沙沙的声响,楚乔满手鲜血,以白绢掩住大半边脸。她不动声色的查看着周围的情况,等待着最佳的逃跑时机。
她必须马上找到燕洵,他应该还没有进城,不然今日他一定会出现,他也许在城外。但是这件事一旦传到他的耳中,她不敢想象会发生什么事。赵淳儿虽然愚蠢,但是有一点她却算对了,自己和燕洵两人,不但互为臂膀,也互为对方的死穴。
至于李策,她却不相信有人会这样轻易的算计到他。那是一只狐狸,他不去算计别人,那人就该自求多福了。就算有状况出现,她也相信李策有轻易扭转乾坤的能力。
马蹄声踏碎了长街的宁静,秋风瑟瑟,飞沙走石,更显肃杀。
眼见马车就要拐入主道进入内皇城,楚乔当机立断,此时若不离开,再难寻找良机。她微微一咬牙,手掌摸向小腿上的匕首,静候出手的良机。
可是,就在这时,一声清啸顿时划破了有规律的马蹄声,劲弩“嗖嗖”声,瞬间而至!
战马的惨叫声顿时响起,霎时间,大夏的兵马人仰马翻,怒喝惨叫不停,情况极为混乱。而两旁的高树和围墙上,要命的煞星凌空跃下,飞刀箭弩,弯弓利刃,力道准确,无懈可击。这些刚刚遭逢大变的夏兵猝不及防之下哪里有机会反抗,一半人受伤坠马,三百多人组成的队伍登时溃不成军!
“天助我也!”
楚乔心下大喜,看来这赵淳儿仇家还真的不少,如此天赐良机,再不懂得把握那岂不是傻子。
她动作敏捷的从马车上跃下,刚要溜之大吉,一道寒芒却已逼至眼前,两名黑衣蒙面人左右撑出,楚乔银牙一咬,看来这些的目标正是赵淳儿这个倒霉的公主了。
第193章
身子一扭,一个箭步冲上前去,硬碰硬的对击,看的就是谁比谁更快!
“砰砰”两声闷响,楚乔飞起两脚,狠狠的踢在两男的下身,刺耳的惨叫声顿时响起,在这诡异的长街上显得分外狰狞。楚乔没有时间回头欣赏战果,拔腿就跑,看在对方也是赵淳儿仇人的份上,她并没有下狠手,但是受了她那一脚今后还能不能正常做男人,就不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了。
杀气翻腾,到处都是刀光剑影,黑衣人们下手极狠,似乎是不打算留活口,后面跟上来的人人手持一把板斧,遇见活人就兜头砸下,遍目所及,无不是惨烈的血污和白花花的脑浆,普通人看上一眼恐怕就会马上呕吐。
下手够狠!
楚乔眼睛微微眯起,调动起全身的力气,全力奔跑,速度快的惊人。这个时候,只要奔出这条街进入主街,就算是大功告成,她不相信这伙人有在主街上公然行凶的胆量。
对方似乎是看穿了她的目的,突然,后面窜上来一条黑影,动作极快,身手灵敏不在楚乔之下,瞬间逼近,与她相距不过五六步远,并肩平行奔跑。一边跑还一边抽出身后弓弩,奔跑中拉弓,嗖的一声就射了过来!
楚乔此刻头上包裹着白绢,脸上被大片血污覆盖,满头长发凌乱散在额前,像是一个疯子一样。可是这一切并不妨碍她的动作和视力,眼见对方的弓箭对着她的大腿袭来,她一把抓住墙壁的凸起,整个人借力一跃。
只听咔嚓一声脆响,箭头撞在墙上,登时折断,可见那人的力道是如何之大。
好手段!
楚乔斜眼看去,却见对方一击未中却并不气馁,而是又抽出一只利箭。
哪能每次都让他如愿?楚乔冷哼一声,在怀里掏了一把,随即厉声喝道:“暗器!”
经过和中央军的那场对战,楚乔已经是强弩之末,浑身脱力,此刻被逼到危急关头,竟然又爆发出最后的潜能,尽管嗓子已经沙哑到辨不出原音,但是在这样的生死对战之际,那人还是听到了。只见黑影反应极度敏捷,身形诡异的一个翻腾躲避,可是遍目所及,哪里有什么暗器?
回首之间,楚乔早已跑的远了,那人不服气的冷哼一声,再一次拔腿追来。
此处地处偏僻,全都是小街小巷,楚乔也不理会身后那道如影随形的影子,慌不择路,在小巷中左右穿梭着。
然而很快的,她就感觉到不对头,对方的反应实在太快。她快,他也快,她慢,他也慢,她拐弯,对方甚至都不需要短暂的反应时间,步伐一致,速度一致,动作一致,如影随形,还且由始到终一声不吭!
赵淳儿这个白痴究竟惹到了什么人?
楚乔极为火大,心念电转间,一棵大榕树拦在路中间,楚乔眼睛一眯,迅速奔向榕树,然后猛地一个急停,身影一闪,就整个隐藏在榕树的一侧。按照正常的推理,任何人都不可能在原本没有准备的情况下骤然急停,就算那人身手敏捷,等他停下来的时候也必然会领先楚乔一步,这样默算着,楚乔一把挥出匕首。
可是,就在此时,一阵尖锐的危机感顿时袭上心头,楚乔几乎是毫不犹豫的蹲下身子,然后,就感觉榕树的另一边,一阵刀光从她的头皮上刮过,甚至还有几丝头发轻飘飘的从两旁掉落!
靠!
楚乔几乎忍不住想大骂出声,对方竟然好像算准了她会有这一招一样,速度脚步拿捏的恰到好处,在她信誓旦旦的等待算计人家的时候,人家已经做好了后招的安排!
真他叉叉的郁闷!
电光石火之间,楚乔已经调动了脑海中全部的战斗神经,调整姿势,登时做好了最佳的战斗准备。
不干掉他,简直对不起自己现代的教官,平白堕了现代特工的威名。
可是就在这时,一阵呼啸之声顿时在头顶响起,来势汹汹,夹带着大片的风声。楚乔一惊,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背上已经轰然一痛,就被一个东西死命的砸了下来,巨大的疼痛几乎让她一口喷出血来!
可是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却真的要让她吐血了。
紧随其后的,一声高亢的大哭声顿时传来,一个七八岁的孩子骑坐在楚乔的背上,抹着花里胡哨的脸蛋,放声大哭!
原来,在他们跑过来之前,就有一个孩子在这树上玩耍,她枉自自称是军情处的超级指挥官,竟然连树上藏了个人都不知道,而在他们打斗的过程中,那孩子吓的手一抖,就这样冲天而降砸在楚乔的身上!
还有比这更让人吐血的事情吗?
楚乔一把推开孩子,正抱着侥幸的心理打算绝地反击的时候,一把战刀已经抵上了她的脖颈。
杂乱的脚步声迅速逼近,顿时将她团团包围住,几柄战刀随之架上,楚乔恶狠狠的抬起头来瞪了一眼那个还在哭的小孩。就听后面有人小声说道:“没想到公主身手这么好。”
另一人接口道:“赵氏弓马起家,会点武艺无可厚非,只是没想到公主的身手这么好。”
他们管赵淳儿叫什么?
公主?难道是大夏的人?
一匹战马从远处奔来,马上的男人跳下马背,也是以黑巾包裹着头脸,几步跑上前来说道:“我们的人还在拖着,还来得及。”
和楚乔对战的黑衣人点了点头,他身旁的另一人说道:“抓住她,去广场。”
一名制住楚乔的黑衣人说道:“放下武器。”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这话地听。
砰的一声扔下匕首,楚乔正在考虑自己要不要在这群来历不明的人面前表露身份,告诉他们自己不是赵淳儿。这时,那名身手高超的黑衣人突然走上前来,伸出修长有力的手,一把捏住了楚乔的下巴。
楚乔冷哼一声,狠意顿生,猛的一甩头,张口就狠狠的咬在男人的虎口上!
几乎能听到血肉破碎的声音,鲜血顿时顺着男人受伤的伤口流下,楚乔一张小脸白皙纤瘦,眼睛大大的瞪着,下巴上蜿蜒着一行鲜血,眼神看起来好似不屈的狼,恶狠狠的看着男人。
“啊!”
响亮的低呼声同时响起,可是,却没有一个人上前来对楚乔这个大逆不道胆大妄为的行动有一点半点的反应。
那男人看着楚乔,似乎愣住了,就任由她咬着,不说话,也不动。黑布兜头套在他的头上,只露出一双已经遮住眼型的眼珠,可是他的这双眼睛,除了开始的震惊,竟然慢慢的有了一丝笑意。
楚乔也愣住了,这双眼睛太熟悉,她像是傻了一样的缓缓松开嘴,呆呆的仰头望着。
“哈哈!”
那男人骤然间哈哈大笑,扯下头套,拉起楚乔,然后张开双臂,一把将她紧紧的拥抱在怀里。
“我就知道你没那么容易死!”
诸葛玥像是一个开心的孩子,大声的笑着。他的眼神那般喜悦,面色却仍旧有些苍白,下巴上还有青色的胡茬,他的声音听起来太愉快,可是他的手臂却那么紧那么紧,好似要将楚乔揉进身体之中!
楚乔的头被他按在胸口上,透过他结实的胸膛,听着他一声一声有力的心跳,回想起之前发生的一切,楚乔的视线突然模糊了,死里逃生之后,有些情绪在胸腔内肆虐的奔走着,让她一时间有些忘形。她竟然也张开手臂,抱住诸葛玥的腰,将头埋在他的怀里,任眼泪肆意的流淌而下。
全场鸦雀无声,风卷着大旗,呼呼作响。
所有的人都抬起头仰望着蔷薇广场,三百年前,这座广场第一次闻名于天下,那座高高的铜台上,烧死了第一个罪大恶极的帝国叛徒——贺兰夜。
作为当年红川高原的最高长官,他亲手坐视红川高原被赵氏一族占领,而没有做出任何有效的还击,甚至在赵氏的狼兵攻打到真煌的时候,他带着一家老小连夜弃城而逃,丢掉了大唐的北方屏障,丢弃了上万公里的国土,让大唐退守卞戍平原,让大陆的唯一统治者成为历史,开启了大唐分崩离析的序幕,甚至不得不在夏宋两国的威胁下改名卞唐,写下了史书上最大的一笔耻辱。
由他开始,蔷薇广场上的铜雀台就成了处死罪犯的场所。此时此刻,那名一身血污的女子被绑在高高的铜台之上,衣衫破碎,墨发飞舞,一张脸上满是血污,完全看不清她本来的面目。
在她的脚下,是大堆的柴,有士兵举着火把站在一侧。已经过去很久了,刚刚有小规模的骚动,有人试图救人,那些人貌似普通的百姓,但是有心人却嗅觉敏锐的发现,他们这些人,都是暗藏兵器的。
嘈杂声越来越大,无数人挥舞着手臂在大声高呼着。赵淳儿睁开虚弱的眼睛,几次的挣扎和吼叫却只换了几个响亮的耳光,那些粗鲁的大兵们手上都是粗糙的老茧,打在脸上是剧烈的疼,还有那说不尽的耻辱和愤怒,几乎将她整个人淹没其中。
第194章
下巴脱臼了,让她无法喊出一个字。她的睫毛被血糊住了,只能透过迷蒙血红的视线向下望去,到处都是激动的人群,到处都是陌生的脸孔,到处都是激愤的表情。
她突然那样害怕,害怕的浑身颤抖。
要死了吗?要被烧死了?
这时,一个名字突然闪电般的滑入脑海之中,女子那凌厉的眼神,那清冷的话语,那不屑的表情,都像是一场大火一样的席卷她的内心。
楚乔!楚乔!楚乔!
表情渐渐的狰狞了起来,那般恨,毁天灭地,肆虐一切,上穷碧落下黄泉也无法消减半分。
是她,抢走了自己的爱人,夺走了自己的幸福,颠覆了自己的国家,触犯了自己的尊严,还害得自己颠沛流离,受尽苦楚,更被那些卑鄙的、下贱的、令人作呕的贱民侮辱!
如今,更是她,害得自己将要死在这里!
不能放过她!
哪怕做鬼,哪怕下到十八层地狱,哪怕变成一缕冤魂,也绝对不会放过她!
赵淳儿咬牙切齿,好似一只狰狞的厉鬼,一定要杀了她,一定要杀了她,一定要!
“行刑!”
一声高喝顿时响起,可是就在这时,人群中突然一阵躁动,又是刚刚那群捣乱的人!
赵淳儿心底骤然升起一阵求生的**,眼神炙热的望了过去,可是,另一股奇怪的念头却顿时冒了出来。
这个时候敢来劫法场的人,定是为了救楚乔而来!
她突然变态的不希望有人来了,她忍不住冷笑起来,声音像是夜枭,充满了自嘲,是不是,就算今日得救,也是托的楚乔的福?
下面的人看她疯狂的大笑,还以为她已经疯了,纷纷指指点点的议论纷纷。
长风呼啸,将一切声音都远远的带了出去,密密麻麻的中央大街一片拥挤,像是纷纷的水,似乎有人在有意引导着这里的混乱,让外面的人,冲不进来。
司徒玉看着混乱的中央大街,眉头紧皱着,十多名年轻的燕北战士迅速奔近,左廷凌沉声说道:“司徒少将,中央军人数太多,我们根本冲不进去,即便冲进去也没办法把姑娘救出来。”
萧贺皱眉说道:“我已经发了飞鸽传书通知少主。”
“现在通知少主已经来不及了。”司徒玉沉声说道:“查清楚那伙拖延时间的人是谁了吗?”
左廷凌说道:“没有,他们做的很隐秘,但是依我看,姑娘的朋友中,能在这时候施予援手的,不是诸葛家四少爷,就是李唐太子。”
“应该是诸葛家的人,”司徒玉点了点头:“唐太子还在中央大街外面。”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诸葛家的人既然在拖延时间,他们必然会有所行动。”
“不能单单指望他们,”司徒玉摇了摇头,眼望着中央大街,突然竖起手指,说道:“我们去那!”
“中央大街?”
“是!”司徒玉点了点头:“我们去为李唐太子肃清道路!”
然而,就在燕北的战士们冲进混乱人群中的时候,人群中突然有人惊恐的大叫一声,随即转瞬间,所有人都抬起头来,随即露出不可思议的惊悚!
只见黑黑的云层之下,高高的屋顶之上,一匹通体雪白的骏马竟然飞驰在房顶之上,腾跃飞奔,如履平地,马上的男子一身松绿锦袍,眉眼如画,俊美的不似凡人!
那马儿本是神驹,脚上包着布帛,所过之处,屋顶噼啪陷落,灰尘四起,一片狼藉。皑皑灰尘中,男子的身形好似鬼魅,几个起落间,就见那马儿骤然间人立而起,长嘶一声,轰然从天一跃,落在宏大的广场之上,漫天烟尘随之崛起,无数人声齐声发喊,数千外围的中央军长枪手急忙奔涌上前,手拿长矛一致对向孤身单骑的男人!
“谁敢拦我?”
男人眉梢轻挑,眼神淡漠冰冷的在众人身上一一滑过,冷喝一声,声音并不如何高昂,可是却瞬时间让所有人为之胆寒。
“是……是太子殿下……”
人群中,不知道是谁颤抖的说了一声,随即,好似瘟疫一般,所有人顿时惊慌失措,砰砰声不绝于耳,前排的长矛兵们吓得手都在发抖,也不知是谁带的头,轰然扔掉长枪,一下跪在地上!
“太子殿下!”
“是太子殿下!”
“殿下来啦!”
巨大的喊声排山倒海的响起,中央军的将士们再是大胆,也不敢与大唐太子直面冲突。心理防线一旦崩溃,这些人顿时好似绵羊一般的跪伏在李策的脚下。只见洁白的蔷薇广场之上,无数人影密密麻麻的跪在地上,那之前义正言辞正义凌然的头颅,终于畏缩的垂了下去,恨不得一头将脑袋埋在土里!
李策一身锦衣华服,眼神淡漠,看也没看这些人一眼。
他高昂着头,看着那只铜雀台,然后抬起脚,稳稳的上前一步。
赵淳儿身边的近臣不忍见所有的一切功亏一篑,竟然上前试图拦阻。可是话还没说出口,众人甚至没有看清李策的动作,就见一道银芒瞬间划破了那男人的咽喉,和李策身影交错的一瞬间,男人眼睛大睁的倒了下去。
“轰”的一声,仰起大片烟尘。
李策掏出一只洁白的锦帕,随意的擦了一下染血的手腕,然后丢弃在地。
洁白的锦帕上点点鲜红,顿时随风而去,在半空中激烈的翻飞。
无人敢说话,无人敢抬头,甚至无人敢发出半点声音,连大气都不敢喘。
向来昏庸好色胡闹不羁的李策太子,突然间以这样的方式光闪闪的出现在万众瞩目之下,夹带着巨大的雷霆之怒,身上的煞气足以让远近百里的凶兽退避三舍。
面对这样的人,即便桀骜不驯如中央军的士兵,也难以生出一丝半丝对抗的勇气。
“都散开!”
中央大街的道路终于清扫干净,李策的随从们好似潮水般从远处奔来,人人手持狼刀,满面彪悍。人们只看上一眼,就觉脊梁发寒。
那些,就是享誉全大陆的第一痞子兵,空有一个威风的名字,却连在青楼打架都会输给中央军的帝国狼兵,专属于李策的私人军团。此时此刻,他们神色严肃,军容整齐,手握利刃,满面坚毅的冲进人群,像是一把锋利的刀!
李策站在铜雀台上,斜睨着那个拿着火把的中央军将士,嘴角轻启,冷冷的说道:“滚!”
那人一惊,脚下顿时一软,竟然顺着铜雀台真的滚了下去。
“对不起,我来晚了。”
长风吹来,李策的表情带着说不出歉意,他紧锁着眉,看着眼前满身血污一惊辨不出奔来面目的女子,只觉得心脏似乎正在被人凌迟,一刀一刀割的见血。
他解开女子身上的绳索,然后将她抱在怀里。
透过迷蒙的血污和乱发,赵淳儿眼睁睁的看着李策好似天神降世般的一步步走来,死里逃生的狂喜瞬间袭上她的心头。
这个人,就是自己要嫁的人吗?
她一时间有些糊涂了,脑子也有些不清楚了,她只知道自己就要死了,现在,她要嫁的人,来救她了。
她的眼泪顿时倾泻而出,悲声的痛哭起来。
李策眉头紧锁,一把将她拦腰抱起,就向台下走去。
赵淳儿失去禁锢,有了自由,竟然像是一个受伤的小兽一样紧紧的抱住李策的腰,身体瑟瑟发抖。
可是,下一秒,久经风月场的男人却停住了脚步,他看着她,似乎有些愣,随即,他蹲下身子,将她半抱在怀里,伸出手指,轻轻的撩开她乌黑的长发,可是,还有那么多的血。
他那般温柔,似乎害怕吓到谁,语气好似三月的湖水,轻声的问:“你?你是谁?”
赵淳儿发出啊啊的声音,可是却说不出话来。
李策这才发现她的下巴脱臼了,也不知他用什么手法,只听咔的一声,赵淳儿的下巴顿时归位。女子的眼泪好似泉涌,巨大的悲伤从心底升起,她哭着说道:“我是大夏的八公主,我是赵淳儿。”
李策整个人愣住了,他抬起头来,向下望去,狼兵们正在和中央军对持着,有的人已经准备要动手了,百姓们瑟瑟发抖的跪在地上,惊慌失措的望着他,天上乌云厚重,到处都是肆虐的大风。
李策突然就笑了,他笑的那般温柔,他低下头,看着赵淳儿,然后说了一句赵淳儿听不懂的话:
“我就知道,谁能欺负的了她。”
然后,只听“砰”的一声,大唐太子一下站起身来,全然不顾自己的怀里还有一个如花似玉的公主,任赵淳儿像是一只皮球一样的滚在地上。
他甚至直接从赵淳儿的身上跨了过去,大步跑向正在对持的两军之中。夸张的挥舞着手臂,对着中央军的将士们大喊道:“别激动别激动,大家都冷静点。”
眨眼间,他又变成了那个说话颠三倒四的混账太子,他站在狼兵的面前,吊儿郎当的笑:“听说你们这有大事,我就来凑凑热闹,顺便叫上他们一起来看,你们不要在意,继续,继续!”
第195章
而他身后的五万狼兵们,看到主子表情的变化,也瞬间放松了起来,顿时恢复了平日的德行。一个个吊儿郎当的勾肩搭背,哪里还有半点阵型可言,好似刚才大家看到的都是幻觉。
他们乐呵呵的走上来,拍着中央军的肩膀,眨巴着眼睛说道:“怎么样哥们,俺们刚才那阵势带劲吧,练了好几个月,哈哈,走的还齐吧?”
全场哗然,有士兵又跑向一头跌在地上的赵淳儿。
女子抬起头来,悲愤的叫道:“我是大夏公主!”
大夏官员骤然听到公主的声音,顿时一惊,齐齐跑上前去,片刻之后,全场大乱。
赵淳儿被大夏官员们七手八脚的扶起来,透过层层人群,她只看到李策正和大兵们开心的混在一处,没有形象的夸张大笑,勾肩搭背完全没有一点太子的样子。
想起他刚刚的举动,还有那句话,所有的一切都好似一把利箭射进赵淳儿的心里。她任下属将她拥毯子包裹住,编贝的牙齿紧咬着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
楚乔,楚乔,你让我如何能不恨你?
胸腔里的悲愤一时间几乎将她击溃,眼泪早已干涸,她缓缓的抬起头来,看着上空乌黑的云层,却连大吼一声的力气都没有了。
赵淳儿今日在此发誓,此生必亲眼看着你众叛亲离,看着你一无所有,看着你狼狈惨死,我,誓不为人!
长风呼啸,这一场闹剧终于缓缓落下序幕,那些混乱的人群渐渐远去,还有谁人再投射一丝眼光在那个不洁的公主身上?
“老天时公平的。”
回去的路上,李策骑在战庐上,嘴角含笑的淡淡说道:“算人者人亦算之,未到最后,鹿死谁手,谁能断定?”
“殿下,”
孙棣走上前来,说道:“找到铁由了。”
“他怎么样?”
“受了重伤,但是不致命,中央军的将士们还没昏了头。”
李策点了点头,说道:“还好,他们又救了自己一次。”
“赵淳儿……”
“不必理会,”李策冷笑一声:“她惹了这么大的乱子,我们等着看大夏如何收场吧。”
孙棣点头道:“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一道寒芒顿时从李策眼中闪过,好似锋利的刀,他貌似随意的低下头来,轻轻的笑:“别人送了我这么大的一份礼物,来而不往非礼也,我向来不愿意接受这种无名的好意。”
长风吹来,男人的声音那般轻柔,却又显得那样的冰冷。
“也该轮到我出手了。”
白苍历七七五年九月初三当晚,是卞唐历史上的分水岭,从这一天开始,唐太子李策正式走上了帝国的政治舞台,以和其面孔行为完全不同的方式,迅速整顿了白日的叛乱。后世的人为这一天起了一个有意思的名字——狐变。
当天晚上,卞唐的帝国势力遭到了前所未有的清洗,一轮血腥的政变,毫无预兆的降临在以氏族权贵为主导的卞唐大地上!
在帝国狼兵的簇拥下,唐太子回到了金吾宫内,并安抚性的设宴款待当日忠心为国的中央军统领们,这次宴会不但包括了中央军上下所有有官职在身的将领,甚至连军队中威望较重的老兵也在款待之列。
没有人怀疑,甚至没有人发出一丝质疑的声音。相比于李策太子以前那些无法无天的行为,区区的大乱之后在皇宫设宴款待大兵,又算什么事呢?
可是,当天晚上李策却并没有出席这场夸张的宴会。他只是随意的下了一纸令书,代替铁由暂时担任禁军统领的陆允溪接到之后,眼角微微一挑,眉心轻轻紧锁,却还是沉声说道:“定不辱命!”
随后,孙棣皱眉上前,小声的建议道:“莫不如火烧太子殿,总比这个理由让人信服。”
李策夸张的惊呼一声,然后回过头来大叫道:“孙棣,难道事后你打算出钱给我重建太子殿吗?”
孙棣顿时脸色一白,肃容朗声道:“属下刚才什么也没说!”
很快,衣衫光鲜的中央军领袖们纷纷在内侍的引领下走进金吾宫,然而,等待他们的却不是美酒佳肴,皇宫的大门一关,箭矢齐飞,这些帝**队中最高俸禄供养着的士兵们,就此和他们年轻的生命挥手作别,诚如他们之前的口号一样,一切为了帝国的荣誉!
当天晚上,中央军全体将领于宴会上集体身亡,死亡原因……食物中毒……
当孙棣再一次忍不住埋怨李策这个主意奇臭无比的时候,李策只是冷冷的轻笑,像是一只狡猾狐狸。
“无论他们以什么方式死去,都会指向一个结果,那我反不如做的夸张一点,直接告诉别人这群兔崽子是让我干掉的。”
说这话的时候李策正在吃葡萄,南丘千里快马送来的葡萄多汁爽口,味道甜美,美丽的仕姬跪在地上,为他剥好一颗一颗晶莹剔透的嫩绿色果肉。仕姬的脸上一直保持着美好的笑容,好似听不到他们的谈话一样,其实,她也的确是听不到的。皇宫之中的这些仕姬都是聋哑的孤女培养而成,是最乖最好的玩乐工具。
“说到底,我们之所以能够统治帝国靠的不是百姓的民意选举,而是我手里的势力和效忠于我的战士的屠刀。”
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孙棣在轻轻的点头,可是另外一个声音却突然在脑海中响起,那般毫无预兆的,好似警铃一般!
“杀了就杀了,这些人吃喝闹事比较在行,行军打仗都是一群饭桶,仗着家族的势力整日胡作非为,中央军在他们手上,早晚会生出大乱子。只是这些人都是出身世家,那些老家伙闹起事来比较难办,还照之前的计划吧,但凡敢闹事的一律清洗掉,朝廷也需要换一次新鲜的血液了,机不可失。”
孙棣沉声说道,可是李策的神色却有些微愣,他突然转过头来,问道:“孙棣,你听没听说过,得民心者得天下?”
孙棣一愣,缓缓的皱起眉头,过了许久,才喃喃说道:“开玩笑吧,若是这样,那岂不是要寺庙里的和尚当政?”
李策顿时一愣,过了恍然一晒:“哈哈,你说的对!”
当晚,血洗如期进行,无论是参与其中,或是秉持观望态度的势力,都遭到毫不容情的清除。但是行动开始之后,李策却在计划上有了一点小小的改动,变原本的处决为剥夺官职、没收财物、抄家流放。虽然在外人看来,这种改动所引发的结果没有什么改变,但是相较于基层的百姓,却有全然不同的说法。
“这不过是帝国对于高享俸禄却不干实事的官员的罢免,绝不是什么强权的清洗!”
代表百姓口舌的御史台下层言官们在大声叫嚣着,虽然,他们的声音很快就被贵族们的怒吼声掩盖住了。但是百姓们的立场已经表明的很明显,看到贵族老爷们家破财尽的被赶出帝都,他们觉得简直比过年还要兴奋。
没有人流血,除了惹了大祸的中央军没有军方牵扯其中,于是,这一场变乱就演变成了政治问题,给朝堂上剩下的一群文官们又一个扯皮叫嚣的话题。
唐皇坐在高高王座上,郁闷的给儿子收拾烂摊子,看着下面的老头满面红光的你踹我一脚我掐你一下打的不亦乐乎,最后干脆眼睛一闭睡起觉来。柳阁老放声大哭了两个多时辰,终于打算停下来喝口水,于是安静下来的朝堂上就响起了响亮的鼾声。
柳阁老一听,差点一个倒栽葱从阶上栽下去,正想扑上去再哭一场,却听身后有人轻声说道:“皇上勤于政事,操劳国事,已经疲累成这样了。”
于是,众人立时缄默,憋憋屈屈的静候伟大的唐皇熟睡醒来。可怜了柳阁老,他此时还是阶上跪着呢,为防饶了皇帝的好梦,他只能跪在那里,下朝的时候,这位三朝元老,大唐的肱骨之臣,已经站不起来了。
卞唐烟雨,一派水色风光,就连政变都是风轻云淡波澜不惊的。
秋叶枫红,李策坐在万千金菊之中,一身长袍飘逸翩翩,正在喝茶品茗,这时,一名内侍突然跑上前来,恭恭敬敬的跪在地上,奉上一封金皮诏书,正是天子印绶。
李策悠闲的打开,只看了一眼,一口水却险些喷出来,脸色顿时大变。
孙棣在一旁问道:“什么事?皇上怎么说?”
李策苦着脸,几乎要落下泪来:“父皇让我等着。”
显然已经习惯了这对父子的无厘头相处方式,孙棣哈哈一笑:“那殿下您就等着吧。”
当天下午,李策带着大包小包逃出皇宫,车马绵延一百多步,无赖般的住进了孙棣孙尚书的府上。
朝廷上的老臣聚集在柳阁老的府中,叽叽喳喳的汇报着最新战果。柳阁老倚老卖老的一捏胡须,高深莫测的说道:“皇上必定大怒,要惩办太子,所以太子才会逃出皇宫,这证明我们的力谏还是得到了初步的胜利,各位大人,我们要再接再厉,趁热打铁,再上一层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