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章 羁绊
月华如银,冷白的光幽幽洒落下来,燕修负手静静立于矮坡旁,诸多心事萦绕在心头,如何都挥之不去。
袁逸轩的大军都已赶上来了,可婳儿却还没有来,是途中还有什么事耽搁了吗?
即便有,她为何不与他传个信好叫他安心?
从先前抱有侥幸到如今音信全无,燕修到底有些坐立不安了。
他私下也悄悄问过袁逸轩,他说不曾见过婳儿,他是信他的桄。
如今最后一战在即,他作为主帅的确不该再这个时候儿女情长,只是……他的嘴角爬起一抹自嘲的笑,喉间却似被厉风刮过的刺痛,将她的名字辗转念在齿间唇瓣,白马寺最艰苦的几年,他不得不承认,在被仇恨支撑的同时,也因为可以看见她的一颦一笑,他才能活得下来。
倘若到最后,他真的得了天下失了她,那他定会生不如死。
“王爷!痴”
派出去打探消息的侍卫回来了。
燕修急忙转身,脱口问:“可有消息?”
月色下,侍卫的眉宇间染着一抹踌躇色,迟疑片刻,才道:“属下在后方五十里处听人提过见过一个女子被当地的山贼带走,形容很像方姑娘,但属下们还未得到证实,留了人前往查探,属下先行回来禀报。”
燕修的眸子一紧,果真还是出了意外!
……
火光侧影,一抹身影快速步入营帐,燕修取了弓箭才出去,早已闻得消息的华年成恰好在帐门口拦住了他。
左右尽退,华年成才敢开口道:“王爷三思,大军明日就拔营,还剩下最后一战,您此刻离营就不怕将士们诟病?即便日后方姑娘安然回来,或者等您登上高位后母仪天下,那也会被人说成是差点危害社稷的祸水红颜。”
燕修知他会拦着他,眼下也不打算与他纠缠在此处,只道:“你说的我都知道,也知道你是为了我好。放心,明早拔营前,我一定会回来。母后与柳家的仇我没有忘。”
不过五十里,他办完事连夜赶回定能来得及。
华年成见他心意已决,自知劝不住,只得道:“那就让我一起去。”
燕修却道:“不必了,此事需要速战速决,人多反而误事。”语毕,他再不看他,疾步朝营外走去。
华年成在他身后跟了一路,直至见他策马离去,这才又极快地嘱咐了跟随的侍卫几声,这才眼睁睁地看着那身影越来越远。
星辰明月下,闻得华年成幽幽一阵叹息。
王爷再聪颖也始终是个凡人,凡人难免要有七情六欲,遇上了,再若想要抽身,哪里又是这般简单的事。
“难得见华先生没有拼命拦着。”
身后传来仇定淡淡的声音。
华年成不觉回头,再望见那张面具时,他自嘲一笑,道:“我已拦了王爷太多次了,也做了太多叫他生气的事,俗话说,事不过三,我也不是蠢笨之人。”
他说完,转身朝营帐走去。
仇定跟着回身望着他离去的背影,低语道:“华先生也是个至情至性的人。”
至情至性?
华年成忍不住一笑,身后之人又道:“我听闻华先生也成过亲,是后来发生了什么事吗?”
脚下的步子微微一滞,却只是一瞬,他随即又极快地离去,没有回答仇定的问题。
远处,陈宜宁端着茶水定定地瞧着,见那边的人都走开了,她才转身,便见袁逸轩长身玉立在帐门前,似也注意到了那边的情况。
她径直朝他走去,他识趣地侧身让开,待她入了帐子,他才抬步跟着进去。
陈宜宁将茶水放下,低声道:“将军怎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沏了茶转身递给他。
他一手接过,却又是朝外看了一眼,道:“九王爷连夜出营了。”
“为什么?”陈宜宁的眸华一抬,震惊地看着他。
袁逸轩的剑眉紧蹙,他来时九王爷就曾问过他方婳的事,这段时间又总见九王爷时常心不在焉,他早猜到了,多半与方婳有关。
“是不是和方姑娘有关?”陈宜宁的脸色微变。
袁逸轩点点头没有否认。
陈宜宁讶然道:“九王爷也不像是没有分寸的人……将军也认为他鲁莽吗?”
帐内的灯辉跳跃,火光将人影拉长映在帐子上,袁逸轩背过身去,深吸了一口气,整个营中唯独他最不会因为此事看低他。
当初他与九王爷联手的原因,说到底,也是因为他的儿女情长。
倘若今时今日公主还在,他亦如九王爷。
只可惜,这些对他来说已经是奢望。
身后的女子睁大了美眸呆呆地望着他,自他们回来后,二人谁都没有再提休书的事,她仍叫他“将军”,他多半时候是不叫她的,只是也不曾说要她离开军营的话。
有时候陈宜宁会恍惚中觉得他们之间的关系变了,像是有些亲近,可是此时此刻,这种漠然冰冷的气氛下,她才恍然觉得一切都没有改变,他仍是那个遥不可及袁将军。
袁逸轩呆滞站着,突然只觉得手上一轻,原本被他握在手中的茶杯被人夺下,眼前是女子嗔怒的眉目:“既是不想喝就别喝了!”
她说着,自己仰头将杯中的茶水喝了,转身将茶具收拾完便端出去。
“等等。”她行至门口,却闻得袁逸轩叫住她。
她吃惊地回头,见他的脸色苍白,又是迟疑片刻,才开口问:“逸礼的死,爹娘是不是对我很失望?他们对你说了什么吗?”
陈宜宁端着茶具的手不自觉地颤了颤,关于逸礼之事,她很想问,却一直不敢问。
从未见他时的憎恨,到后漓觉到他小心翼翼地隐藏,她变得越来越不敢在他面前提及这个话题。
却没想到,最后是他自己问了。
她回转了身子,目光低垂望着手上的茶具,出口的声音竟然有些颤抖:“爹娘……什么都没说,娘……哭了整宿,我看见爹独自站在院中,手中握着一截短鞭……”
一直沉在胸腹间的气息仿佛在瞬间涣散,眼前人影一晃,袁逸轩退后几步跌坐在榻上。
陈宜宁的秀眉拧起,目光直直地望着面前男子,想试图上前一步,却怎么也做不到。她一直不明白公爹手中的短鞭是何意,可想来袁逸轩一定是知晓的。
那一个低头坐着,碎发遮挡住了眼睛,她炕清楚他此刻的神色。指尖转而冰凉,她的心跳飞快,低低道:“你不是真的要杀逸礼的,是不是?”
他的身子分明是一颤,却是抬起头来,话语淡而无味:“现在来说是不是真的也没了意思,就是我杀了逸礼,我不配做他的大哥。”
黝黑眸子里迸出的目光似要力透陈宜宁的心房,英武的俊颜上再瞧不出一丝血色,整个人看上去憔悴得很却又像是要苦苦支撑。
陈宜宁的心口暗自一紧,这个时候的袁逸轩看上去是这样令她心疼。
她忘了要离去的事,就这样呆呆地站在他面前望着他。
时间一点一点流走,天际已有微光闪现。
帐外有脚步声想起,陈宜宁才发觉双臂已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而麻木了。
茶具从上面滑落下来,她惊呼一声,却被人飞快地伸手接住。她回过神来,才发现袁逸轩不知何时已来到她的面前,她的目光在他脸庞一扫,他已与她擦身而过,掀起了帐帘出去。
陈宜宁干脆将茶具放下,转身跑出去。
来人身后带着另一人,陈宜宁瞧见那人的打扮不免吃了一惊,是王师兵!
那人间了袁逸轩倒是从容,上前淡淡一施礼,道:“皇上让属下来传话,大战开始前,想见袁将军一面。”
陈宜宁的脸色大变,她忙侧目朝袁逸轩看去。
他的脸色也并不见好,目光犀利看向来人,没有踌躇,沉声道:“好。”
“将军!”陈宜宁大惊,再欲说什么,却见他转身入了营帐。她忙跟着进去,脱口道,“为什么要去?皇上一定恨极了你,他不会放过你的!”
袁逸轩径直将倚在角落里的东西取过来,用藏青色布裹着,陈宜宁小跑着上前,见他将里头的东西取出来,竟是三支黄金羽箭!
“不能去!”陈宜宁伸手拉住了他的手臂,袁逸轩明朗的目光迎面射来,看着她坦坦荡荡道:“我打这一仗不为荣华富贵,我亦不怕死。”
他拂开她的手转身出去。
陈宜宁慌张地追上去道:“我和你一起去!”
他的步子止住,却没有回头,只低声道:“我要你留下是还有事要嘱托你。”她拉着他衣袖的手猛地一颤,闻得他继续道,“倘若我不能活着回来,就请你带我回金陵,爹娘还能原谅我,还认我是袁家的儿子,那便等逸礼的尸骨移回金陵后把我葬在他的坟前。倘若爹娘对我失望透顶,不想认我这个儿子,那你便将我的遗体火化,让我随风散去,不留一点痕迹。”
手臂上的力道加深,腰际徒然一紧,袁逸轩吃惊地低头,只见身后女子已紧紧将他保护。他感觉得出她的身体在颤抖,声音也带着微颤:“那我呢?你若死了我怎么办!”
“我死了,你便自由了。”
她伸手狠狠地捶打了他的身上,哽咽道:“我的自由不是你给的,你也给不起!你以为你同我成亲就将我束缚了吗?告诉你,这不可能!从金陵一路走来,我一直都是自由的!”
她的声音里带着怒意,他却淡淡道:“自由便好,很好。”
她仍是不松手,咬着牙泄愤似地道:“你若死了,我不会将你火化,你也休想随风散去!我会带你回我们陈家,改掉你的姓,叫你做鬼也要变成我陈家的上门女婿!”
她的眼睛红红的,却没有哭。
袁逸轩的心口一震,他回头诧异地看着身后的女子,她瞪着他的眼底染着一抹晦暗不定的阴沉,有愤怒,更有坚定。
她果真叫他吃惊,是他以往所见的女子里从未有过的泼辣独特。欢儿机警聪颖,更有长与皇室的贵胄气度,说话做事自不会像她这般。
他若记得没错,逸礼的家书中似乎还提到过陈国公家的千金蕙质兰心,温婉贤淑……
她竟然说要把他变成上门女婿?!
分明是视死如归的心情,他的唇角一扬,居然笑了。
陈宜宁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她是第一次瞧见他这样的笑,仿佛所有伤心哀怨俱已褪去,只剩下这样简简单单的一笑。
她抱着他的手臂蓦然松了,他往前走了一步,又看她一眼,终是出去了。
帐帘重新直垂落下,陈宜宁这才如醍醐灌顶般醒悟过来,她猛地冲出去,到了外头却止住了步子没有再追,死死咬住唇不让自己哭出来。
刚才那瞬间,她在心里告诉自己,她愿为了他那样的笑做一切事。
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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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卷起了尘土,落叶在空中打着旋,终是慢慢飘落在地上。
容止锦勒停了马缰绳回头看了方婳一眼,他随即蹙眉道:“休息一下吧。”
方婳摇头道:“再坚持一下很快就能追上了,侯爷,我们……”
“休息!”他冷冷地打断她的话,自顾从马背上下来。
方婳叹息一声,也只能跟着下马。
容止锦示意她坐下,将水递给她,脸色难看道:“不舒服?你的脸色很难看。”
方婳一愣,随即摇头道:“没有,就是累了,我没事。”
容止锦再欲开口,便听见另有马蹄声自他们来时的路上传来,二人的目光本能地看去,待来人近了,容止锦已忍不住站起来,大叫道:“芷若!”
方婳也震惊非常,容芷若不是在宫里吗?她怎么会在这里?莫不是太后知晓了她与容止锦逃走的事,派人追来了?
可是,那也不能只有容芷若一人啊?
容芷若此刻也已看见了他们,她吃了一惊本能地勒停了马匹,容止锦已上前拉住缰绳,蹙眉道:“你来干什么?”
容芷若也不打算隐瞒,只道:“我要去前线陪皇上!”
容止锦的脸色大变,才张了口,又想起国舅的话,拉着马缰绳的手指用力收紧,他的脸色铁青,道:“前线有那么多将士,要你凑什么热闹!给我回去!”
容芷若一点也不惧,道:“那你们又去干什么?”她突然想起什么,目光落在方婳的脸上,咬牙问,“你说你同皇上说了不该说的话,你到底说了什么?”方婳不觉一愣,这么说容芷若是从容府开始就一路跟着他们?否则她何以决这样的话来,底下心思飞转,片刻,她才确定当日在容府碍于房外的侍卫她没有说太多不该说的话,容芷若应该还什么都不知道。
思及此,她又看了容止锦一眼,关于燕欢的事,只要容止锦不说,她便不会破口。
她干脆别开脸不说话。
容芷若见她如此,便气愤道:“你不说我自己去问皇上!二哥,你放手!”
容止锦一把将她从马背上攥下来,严肃道:“马上给我从这里掉头回去!”
容芷若的眼睛红红的,哽咽道:“我不回去!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心里有皇上!你不帮皇上我不怪你,但你没资格阻止我去!即便他的江山保不住了,我也要陪在他身边!”
她说完,狠狠地推开容止锦,翻身上马就离去。
“芷若!”容止锦往前追了几步,不过人哪能跑得过马?
身后传来方婳的声音:“愣着干什么?快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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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曦之初,一队人马前后入了军营。
华年成已早早在外等候,见燕修的马匹过来忙跑上前,接过士兵手中的马缰,亲自扶稳了马匹引他下马。
“发生了何事?”燕修见华年成欲言又止的样子心中不由得一窒。
华年成未开口,便听仇定的声音传来:“袁将军出去见燕淇去了。”
第168章 杀心
分明是在营中屯着千军万马,却也似在仇定话落瞬间万籁俱静了。
燕修的目光从仇定的身上移回,再次落在华年成的脸上,望见他眼底的肯定,燕修的心头涟漪波动,回身便又上马。
华年成拉着马缰道:“王爷去哪里?”
燕修的话语稍冷:“袁将军往哪里走了?”
华年成的脸色一沉,忙道:“王爷是怕这个时候他还能策反袁将军吗?王爷大可不必由此忧虑,袁将军因为袁大人之死恨极了他,袁将军只想他死,不会背叛王爷!栝”
燕修的气息微敛,他怕是就是袁将军是去杀燕欢的!
仇定见他的脸色奇怪,不觉上前几步,闻得燕修道:“传令下去所有人按兵不动,他们约在哪里见面?”
仇定与华年成踌躇不定,一道女声隔空传来:“王爷,我知道!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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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影树动,马蹄声里卷起了一片“莎莎”的声响,袁逸轩墨色的眸子紧拧,远远已望见前方那抹明黄色的影。
他深吸了口气紧握着马缰绳往前。
长安一别,细细一算,竟快两年了。
彼时他们是君臣,亦是挚友。
如今再见,却已是不共戴天的仇敌!
自认出现在视野,燕欢的目光便未从他身上移开过。
开平三十九年他离开长安前往边疆后,她曾无数次地想过他戎马沙场时的英武神勇,如今真是见着了,却是以这样敌对的方式。
她的心口短滞一念,嘴角却是浅浅地笑了。
人这一生到处都是选择,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她当年选择以哥哥的身份活下来的同时,早就抛却了她与他之间的感情。
从此往后,天下再没有燕欢,只有燕淇。
马蹄声止住了,袁逸轩的目光深沉,燕欢却驱马上前几步,袁逸轩示意身后的侍卫们都待在原地,他径直往前,沉声问:“你找我来说什么?”
燕欢的目光丝毫不见回避,直直地看向他,言语间却带着一抹涩然:“朕早听闻袁将军在沙场上神勇无比,原先还以为是讹传,今日一见果真如此。看来逸礼的死似乎对将军丝毫没有影响嘛。”
乍然闻得她提及袁逸礼,袁逸轩的脸色骤青,他的眸光狠绝,厉声道:“是你故意设计要我杀了逸礼!”
燕欢轻缓一笑,挑一挑眉道:“是朕,那也是因为他有个背叛了大梁的大哥!袁将军别来同朕说你现在后悔了?”
袁逸轩没想到面前之人非但没有半点痛心惋惜之情,竟还可以将话说得这般绝情!他一手悄然按住腰际的佩剑,恨不得此刻就拔剑冲上去。
燕欢见他脸色铁青得厉害,又兀自笑了笑,这才道:“怎么,袁将军见了朕就没有什么要问的?”
有,他来此也只想再问一句。
“公主的死是不是真的和你有关?”
虽是知道当中缘由,袁逸轩却还是想听面前之人亲口承认一声。
燕欢的眸色微微一黯,婳儿说的果真是实话!
她暗自吸一口气,脸上仍是一抹轻蔑笑容,从容道:“是。所以,这就是袁将军背叛大梁,背叛朕的理由?”
“这理由难道还不够?你根本就不配做大梁的皇帝!先帝早留有遗诏,传位于九王爷,你又算什么,居然泰然坐在那把龙椅上那么多年!”袁逸轩怒不可遏,手指松开腰际佩剑,反手抽出了背上的黄金羽箭,一手取过挂在马鞍上的长弓,拉弓上弦就一箭朝对面之人飞射过去!
燕欢如画瞳眸里微微闪过一抹惊讶,随即嘴角却有笑容扬起。
说时迟那时快,有什么东西穿破了空气飞过来,只听得“当”的一声响,那至黄金羽箭被撞落在地上。
袁逸轩吃惊地望去,只见黄金羽箭旁直直地插着一支玄铁箭矢!
燕欢亦是震惊张望,燕修一手握着弓箭正策马狂奔而来,陈宜宁伏在他的身后,紧张地看着眼前的袁逸轩。
“将军!”陈宜宁担忧地叫他一声。
袁逸轩怔怔地看着燕修,满目皆是怒意:“王爷这是干什么!”
燕修至此才松了口气,拧着眉宇只好胡乱诌道:“本王是怕此处有埋伏,他岂会这样简单来见你?快跟本王回去!”
袁逸轩却执拗道:“我与王爷不过是合作关系,王爷不必管我的死活,即便我今日死在这里,我的人马也会供王爷调遣!”
他的话落,便闻得燕欢哈哈大笑道:“真是叫朕惊讶,没想到九皇叔也来了。果真还是九皇叔了解朕,朕既然来了,又岂会没有任何准备?袁将军怎就不回头看看,这周围全是朕的人,今日你们一个也走不了!把他们全都抓起来!”
燕欢一声令下,无数士兵从林子里冲出来,迫使袁逸轩的人不得不与之交战。
袁逸轩的眸中含有一抹厉色,咬牙道:“你派人传话你我都不待过多人马,你言而无信!”
燕欢晓得恣意飞扬:“事到如今你还来同朕说什么信不信,岂非太过可笑!”她说完,再不逗留,调转了马头便离去。
“站住!”袁逸轩的俊颜近乎扭曲,他一夹马腹便要追。
“袁将军!”燕修厉声叫他,他恍若未闻,单人独骑已冲出重围去。燕修再欲上前,却被王师兵团团围住,他不得不出手应付他们。
陈宜宁的脸色惨白,喃喃道:“将军……”
犹记得在帐中他曾对她说过,这一战不为荣华富贵,他亦不怕死。
是以明知道前面形势凶险他也依然义无反顾……
为什么,那他到底是为了什么?
耳畔,传来燕修低沉的声音:“抓紧了!”
陈宜宁猛地回神,茫然应了一声,下意识地抱住了燕修。
眼前早不见了燕欢与袁逸轩的身影,燕修心中越发肯定燕欢今日引袁逸轩来此的目的,他已没有时间去想燕欢是怎么知道的,他眼下必须要阻止袁逸轩!
王师兵分明是无心恋战,次计不过是想拖延时间罢了,燕修与几人交手便感觉得出对方没有杀意。
他干脆收起了弓箭,双手稳稳拉住马缰绳,大喝一声朝袁逸轩离去的方向追去。————
容芷若策马狂奔,眼前已瞧见军营,她心中一喜,忙加快了速度冲过去。
士兵们已架起了长矛对准来人,却见来人手中扬起太后的令牌,众人脸色大变,此刻也不敢拦着就任她直冲了进去。
方婳与容止锦也跟着入内。
容芷若已翻身下马,也顾不得眼前是谁,拉住人就问:“皇上呢?”
那士兵低头道:“皇上不在营中。”
容止锦已疾步过去,脱口问:“什么叫不在营中?”
士兵依旧低着头:“皇上去见袁将军了。”
什么?
方婳的脸上褪尽最后一丝血色,心中忐忑不安了一路,她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去了哪里?快带路!”方婳瞪大了眼睛厉声道。
士兵吃了一惊,见容止锦把燕欢的令牌拿出来在他眼前一晃,言语间已全是怒气:“快带路,否则本侯现在就杀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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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逸轩一路追着燕欢出去,奇怪得是身后竟无人跟来,眼前的身影清晰无比,耳畔回想着之前的那些对话,他的面色铁青,又抽出了一支箭欲搭上弦。
燕欢却突然反身,也见一支箭射出,袁逸轩大吃一惊,惊险地躲过。
闻得那人笑道:“记得昔日在金陵,你曾与朕比试过一场,最终打了平手。朕还同你说过,希望有机会能再与你比一比,看来择日不如撞日了!”
袁逸轩满脸怒意,紧抿着唇没有说话。
燕欢的声音继续传来:“不过可惜你只剩下两支箭了,朕却还有九支箭!”话落瞬间,她飞快地又射来一箭。
袁逸轩轻巧避开,他的目光狠戾,扣住羽箭的手指用了里,暗暗提一口气将真气灌入指尖。
乌瞳中拧起一抹精光,屏息松手,箭矢刺破空气飞射而去。
电光闪石间,耳畔传来箭尖力透肩胛的声音,剧痛徒然席卷蔓延至全身,再是无力握住长弓,任由它翻落下去。燕欢的身子一倾斜,整个人直接从马背上坠下去。
半侧身子撞落在地面上,她闷哼一声,目光恍惚回头望去,见袁逸轩骑在马背上飞快地朝这边奔来。
“袁将军!”燕修此刻已追至他身后,他深知此刻拦不住袁逸轩,猛地回头目光落在身后女子的身上,他的面色一沉,低语了一句,“陈姑娘,得罪了!”
陈宜宁心中猛然吃了一惊,只见面前男子突然转过身来,伸手托起她的身子,用力一推,她惊叫一声被甩出去,待她回过神来只听见“噗通”一声,周身尽是河水的味道,陈宜宁呛了几口水,想要喊人,却早已是有心无力。
燕修侧脸冲前面大喊道:“袁将军,陈姑娘落水了!本王不谙水性!”
若说眼下这里还能有一个人让袁逸轩觉得亏欠的,那必然只能是陈宜宁。
果真,原本满脸恨意冲向燕欢的袁逸轩在听到这话时忙回头看了眼,只见边上的河中有人扑腾了几下,袁逸轩下意识地勒停了马缰,他随即掉转了马头冲过去。
脚下一用力,他飞身跃起,径直跳入了湍急的河水中。
燕欢捂住血流不止的肩胛,愣愣地从地上坐起来。
马蹄声近了,她望见燕修自马背上下来,一步一步朝自己走来。她下意识地从靴筒中抽出了匕首,用左手笨拙地握着,她满脸污秽地咬牙看着他。
他在离开她一丈处站住了步子,目光淡淡看她一眼,随即开口道:“你走吧。”
燕欢惊诧道:“你不杀我?”
他淡漠道:“我会用我自己的方式拿回本该属于我的一切,你的是非功过,自有后人来评断。”
他随即背过身,燕欢突然怒道:“我不需要你的怜悯!拿起你的弓箭,我不怕你!”她摇摇晃晃在他身后站起来,用匕首指着面前之人。
燕修没有回身,他的目光望向被河水冲得有些远的二人,眼底掠过不明所以的复杂之色,话语骤然冷却:“我没有怜悯你,也不会怜悯你,倘若你心里对袁将军还有一丝一毫的感情,今日你就不该来,更不该诱他杀你。你想死在他的箭下,想了却你的心事,以为这样才是赎罪,可你有没有想过,这对他才是最大的残忍。”
残忍……
燕欢的手猛地一颤,匕首重重落在地上。
她一心求死而已,竟也这般罪不可恕吗?
燕修又重新上马,正欲离去,却闻得身后之人又问:“你为什么要护着他?”
他的眸光低垂,冷声道:“我护的不是他。”
这个世界伤心的人已经太多,这一层纸捅破,便又会多上更多绝望之人。
婳儿这一生都觉得自己亏欠袁逸礼,那一个已经枉死,他只知道婳儿一定也不希望袁逸轩亲手杀了亲弟弟,再弑杀心爱的女子。
燕欢呆呆望着面前的男子离去,强忍住的眼泪终于忍不住落下来。
鲜血自指缝间汩汩而出,她的身子晃了晃,随即跌坐在地面上。
————
袁逸轩用力将怀中之人托出水面,陈宜宁喝了几口水已昏过去。他将她扶起来低头细细查探了一遍,确定她的身上没有伤,这才松了口气。
“陈姑娘!陈姑娘!”
他用手拍了拍她的脸,女子仍然双目紧闭,丝毫没有反应。
袁逸轩将她放在地上,伸手挤压她的胸腹,一下又一下。又水自口中喷出,陈宜宁剧烈地咳嗽起来,眼睛徐徐睁开,面前的男子渐渐清晰起来。
他的长发紧贴在脸上,身上的水滴还在不住地往下滴。
身子一轻,被他捞起来,闻得他的声音传来:“还有没有哪里不适?”
她咳嗽了好久,才恍恍惚惚地摇头。
他点了头,陈宜宁一把抓住他的衣袖,执拗道:“我不让你去!”
在陈宜宁看来,九王爷那么着急,一定是怕他入了皇上的圈套,眼下她更不可能放手了。
袁逸轩的脸色微变,二人站起来,他拂开她的手才要走,却见燕修骑马朝这边过来。他下马拦住他:“不必去了。”
袁逸轩愤怒睨着他,沉声道:“王爷杀了他,还是放了他?”————
方婳等人跟随着士兵一路而来,林子深处隐约似乎传来了声音。
容芷若大喝一声骑马冲过去,方婳与容止锦对视了一眼,听那声音,像是钱成海。
众人策马赶去,远远地瞧见王师兵围成了圈,手中的兵器俱已出鞘。
容芷若下去得匆忙,不慎直接摔了下去。
“芷若!”容止锦忙过去欲扶她,却见她自己咬牙爬起来就冲过去。
士兵们看见令牌忙让开。
方婳跟在他们身后跑过去,只见那抹明黄色的身影躺在地上,半个身子都被鲜血浸透,黄金羽箭直直插在身上,方婳只觉得心口狠狠地一震。
最怕的事,终究还是发生了吗?
钱成海跪坐在地上哭,容芷若的身形一晃,随即冲过去跌坐在地上,哭道:“皇上!皇上!皇上您睁开眼睛看看芷若,皇上,您看看芷若!”
容止锦亦是瞪大了眼睛一步一步走过去,他的目光落在燕欢的身上,蓦然一惊,忙回头道:“方婳!”
方婳闻言跟着跑过去,瞧见那支黄金羽箭的边上还插着一柄匕首,正中心脏的位置。
看来这才是致命伤。
她的呼吸一窒,本能地半跪下去,回眸看向已哭得泣不成声的钱成海,低声问:“谁杀了皇上?”
钱成海摇头道:“奴才们来的时候就见皇上躺在这儿了,是……是袁将军……”
钱成海的话语里显然也带着疑惑,方婳当即摇头道:“不是袁将军!”若是袁逸轩,那***心脏的一定会是羽箭!
容止锦的话语里带着颤意:“去查这把匕首的来路!”
钱成海的眼睛撑大,随即似是不可置信:“这是皇上的匕首,侯爷的意思是……是……”
第169章 遗书
钱成海的声音哽咽,再是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容芷若更是哭在不能自已,身子软绵绵便倒在燕欢的身上。
方婳见此,猛地反应过来,用手肘撞了撞容止锦,容止锦也意识到了,忙弯腰将容芷若扶起来,低声劝道:“芷若,别哭了……”话虽这般说着,容止锦自己的眼眶也红了,不管面前这一个是皇上表哥还是公主表姐,总归是一同长大的人。
容止锦心中暗自一叹,伸手抱住了苦成泪人的容芷若。
方婳的话语里亦是带着哽咽:“钱公公还不把皇上送回去?”
钱成海似乎恍然大悟,忙擦拭着眼泪点头站起来媲。
容止锦却推开了容芷若,上前道:“我来。”
他弯腰径直将地上之人背起来,转身走了几步,却见方婳站着未动,他回头看向她,闻得她道:“我就不去了。”
她眼下的身份实在不宜出入燕欢的军营,再说,燕修的人就在前面,她急着想见他。
容止锦略一迟疑,还是点头走了。
钱成海主动留了一匹马给方婳,他将马缰绳递至她手中,含泪道:“姑娘走好,宫里之事姑娘不必担心,皇上俱已替姑娘安排妥当。”
方婳惊道:“公公这话什么意思?”
钱成海回头看了离去的一行人,这才道:“姑娘出了长安,宫里便有圣旨颁下,婳贵妃已客死异乡。”他说完,低头转身离去。
方婳握着马缰绳愣愣地望着,胸口忽而觉得沉闷难耐。
她蓦地又想起燕欢给她的信,第一封信中说倘若她死了,那就要方婳看第二封。指尖触及藏在胸口的信封,方婳想了想,还是打算先见了燕修再说。
她爬上马背,又朝容止锦等人看了一眼,这才掉转了马头。
容止锦一行人才走了一段路,便见前面一个士兵匆匆跑来,他一眼见了钱成海,便急着道:“钱公公,太后娘娘与国舅爷来了,急着要见皇上!”
钱成海的脸色一白,下意识地回过头看向容止锦。
容止锦亦是震惊了,爹和姑母怎会来?
背上之人已一点点冰冷下去,容止锦灰淡的俊颜再是笑不出来,恨恨地咬紧了牙关一言不发地加快了步子。
容芷若在后头叫士兵搀扶着,她一路啜泣着,双腿发软,要不是被人扶着,怕是早就走不动了。
————
陈宜宁早已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转身望着帐内静坐许久的男子,她深吸了口气上前道:“我原先以为王爷是怕将军落入皇上的圈套,可后来见王爷独身一人也毫发无伤地回来了,我回头想想便觉此事蹊跷。”
若论身手,燕修定然及不上袁逸轩。
燕修闭着双眼坐在榻上,他的身上仍是先前的铠甲,胸前肩胛处暗泽的血渍还清晰可见。此刻闻得陈宜宁的话,他才徐徐睁开眼睛,淡声道:“你想知道什么?”
陈宜宁快步行至他面前,咬着牙道:“王爷明知将军与皇上的深仇大恨,为什么不让将军杀了皇上?”
燕修嗤笑道:“将军虽说与本王是合作关系,眼下却也是本王的人,本王有本王的做事方法,本王要燕淇死在战场上。”
陈宜宁的秀眉微拧,紧拽着衣袖道:“所以,皇上还活着?”
她的眸光直直地望着他,犹记得袁逸轩问他是放了皇上还是杀了皇上时,他什么都没有说。
后来皇上的人马都来了,袁逸轩这才无奈只能带着她撤回。
陈宜宁心有恍惚,面前男子眉目清淡,似乎不像是在撒谎,莫非真的是她想多了吗?
燕修又微微阖上了双目,昨晚连夜赶去见婳儿,剿了那山贼窝才知道那个女子并不是婳儿,只是有些相似罢了。
他心中忐忑,却又像是有些放心,也许婳儿本没事,就在哪里候着伺机来见他。
也亏得他回来了,否则今日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悄然暗吐了一口气,他复又睁开眼睛,见陈宜宁依旧站在帐内,他浅声笑道:“陈姑娘不去袁将军帐中吗?”
陈宜宁悠然一笑,缓缓回神道:“我同将军的关系,是方姑娘告诉王爷的吗?”
燕修点头,这件事实在没有瞒着的必要。
陈宜宁轻柔笑道:“方姑娘离开军营好久了,王爷想她吗?”
“想。”他说得毫不迟疑,每时每刻都在想,醒时梦中都在想……
眼下但凡有一点她的消息,他都会抛下一切赶去她的身边。
只可惜……
婳儿,你到底在哪里?
他悄然握紧了拳头,外头却传来仇定的声音,他入内,见陈宜宁也在,不觉愣了下。
陈宜宁识趣地道:“我先告退了。”
“什么事?”燕修望着那双面具都是眼睛,他好久不曾见过这样的仇定了。
果真,仇定的一句话令他瞬间愣在了当场——燕淇死了。
怎么会这样?
燕修的脸色骤变,他记得很清楚,他走的时候燕欢还好好的,虽然受了伤,可那伤在肩胛处,便是看过去血流得有些惊心,但那并不致死!
“怎么死的?这消息又是从何而来?”
仇定不假思索道:“都在传是与袁将军见了一面后死的,说是被袁将军亲手杀了。消息是我的探子探的的,绝对错不了,容氏和国舅也已到了军中,眼下那边已乱成一锅粥了,王爷,是出兵的好时机了。”
燕修的俊眉紧拧,这么说来,竟是真的?
“王爷,末将愿为先锋!”
耳畔传来仇定坚决的话语,燕修的心里却乱得很,这件事来得太过突然,他还有些想不明白。
燕欢怎就突然死了,到底是怎么死的?
“王爷?”仇定未见踌躇,“都什么时候了,王爷还犹豫什么?”
燕修仍是拧着眉心,他徐徐转过身去,低声道:“将军,让本王再想想。”他的额角渗出了细汗,仿佛一阵踌躇后,竟又怀疑起这到底是不是燕欢的阴谋诡计。
当年容氏与燕欢手段狠辣,心思缜密才至他与母妃不得翻身,如今越是离成功近,他心中反而越是不安。
仇定见他眼下犹豫不决,心中不免有了气,厉声道:“王爷难道忘了娘娘的仇,忘了柳家的仇吗?”
“让本王想想。”他仍是这句话,目光也不看仇定,径直抬步从营帐内出去。
外头一队士兵见他出来,忙朝他行礼。他大步往前,才走几步,闻得外头一阵马蹄声直直传进来,他本不在意,直到不知谁喊了一声“方姑娘”,燕修本能地回头望去。
方婳亦是已瞧见面前的男子,她的眼眶一热,本能地勒停了马匹。
“婳儿!”
燕修快步奔至她的马匹边上,顾不得周围那么多士兵在场,伸手便将她从马背上抱下来,用力圈在怀里。
她消瘦柔软的身躯贴在他的胸口,感受到她身上的暖意,他才似相信这不是梦。
方婳被他一时间的动作弄得呆住了,待回过神来这才推他叫道:“师叔!”
他低下头,见怀中女子脸颊染着不自然的红,这般娇羞的样子不禁令他又心动几分,他这才转身拉着她回到帐中。仇定早已不在,他抓着她的手不放,拉她在床榻边坐下,蹙眉道:“这段日子你到底去了哪里?”
这要一一解释可就说来话长了,她冲他眨了眨眼睛,恰到好处地引开话题:“腿伤都好了吗?”
她问着,伸手抚上他的腿,只觉得他略微颤抖了一下,随即伸手握住她的手,点头道:“都好了,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方婳放了心,随即神色微拧,只道:“皇上死了。”
虽是先前闻得仇定进来说过,可这个消息自方婳口中道出,燕修仍是心头一跳,握着她的手指也不自觉地紧缩。
方婳见他如此,便继续道:“我亲眼见到的,那把匕首直直地刺入她的心脏,钱公公说,是她自己的匕首。”
经她这样一说,燕修倒是想起来了,他走时的确见燕欢手中握着一把匕首,他的呼吸一窒,目光黯淡道:“你说说她自己……”
方婳不禁低下头,咬着唇道:“当日我在宫里对她说了些不该说的,我将……将袁将军为何叛变,乃至逸礼的死都告诉她了,还说了当年太后设计陷害你与贵妃娘娘的事,也许因为这个她才一心求死。”
他伸手将她抱入怀中,低叹道:“这不是你的错。”
“哦,对了。”方婳取出了燕欢给她的信,道,“这是她给我的,说倘若她死了,便叫我拿出来看。”
燕修闻言,便松开了她,随即起身背过去,开口道:“既如此,那你便看一看。”
虽与那边有仇,该有的礼数他也一样不少,说话做事从来都是君子之道,方婳不觉一笑,这才是她爱的男子。
目光随即落在信封上,她深吸了口气将信件打开,上面的字迹秀中带刚,宛然墨香:
汝见此信,已是天人永隔。朕穷其一生,终为声名所累,择选权力,抛却情感,高高在上为世人歆羡之地,实非朕所愿。世间女子看清看不清,唯有情字而已,婳儿至性,必与朕感同身受。朕唯有一事相求,愿往事随朕之死尘封此处。来生你我若能再见,朕必当竭诚以待,弥补今生之憾。
信末未见落款,字里行间她仍是沿用了皇帝的自谓,此信即便落入袁逸轩的手中,他亦是瞧不出什么端倪。
方婳恍恍又捧着信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她的脸色瞬间变了,猛地起身拉住燕修的衣袖道:“她不是自尽的,绝不是自尽的!”
燕修吃了一惊,回过神来扶住她因为紧张而摇摇欲坠的身子,顺势将她揽入怀中,柔声问:“她在信中说了什么?别急,你慢慢同我说。”
她伏在他怀中,听着他均衡的心跳声才缓缓静下心来,伸手将信件递给他,见他低头看信,她幽声道:“她在信中说要我严守她的秘密,那便是不愿要袁将军知晓的,她既是连死也要我守住这个秘密,又怎么会选择自杀?袁将军以为皇上当初为了皇位而牺牲公主,那样一个人,即便知晓会失败也不可能自尽!更遑论她会在战前约见袁将军了!”
燕修也已经看完手中的信件,他的脸色微变,低语道:“确是如此,否则她又该怎么解释她自尽的事?袁将军眼里的皇上不会自尽,不会放弃自己好不容易得来的皇位。”
外头传来士兵的一声“袁将军”,燕修蹙眉抬眸,见袁逸轩已径直冲了进来。
燕修下意识地将手中的信纸揉成团,紧紧地握在掌心中。
袁逸轩未想到方婳回来了,他的目光一怔,随即才开口道:“他死了,王爷知道了吗?”
方婳惊慌地看向燕修,她暗中握紧了他的手,燕修点点头,话说得毫不迟疑:“本王早就知道,因为是本王下的手。”
仇定带来的消息说人是袁逸轩杀的,袁逸轩自己就清楚到底有没有杀人,与其让他刨根问底,不如燕修来认了。
果然,袁逸轩的眸色一拧,他似是不信:“王爷下的手?那我们一路回来却为何不曾听王爷提及?”
燕修在回眸间已不见了眼底的最后一丝看过信后的震惊,他松开了握着方婳的手,往前一步,道:“是将军自己说的,你我不过合作关系,将军有将军的处事风格,本王亦有本王的行事缘由。燕淇之于将军有不共戴天之仇,本王亦是。”
他一字一句说得从容,似乎没有半分能让袁逸轩怀疑的地方。
方婳屏息站在身后,认真地望着袁逸轩,他的神色未有多大的起伏变化,只道:“容氏也来了,我与仇将军已经商量好了对策,今晚就出兵,我与仇将军在军帐内恭候王爷。”他说完,又看了方婳一眼,随即转身出去。
方婳松了口气,开口道:“师叔……”
他侧目蹙眉开口:“此事暂且只能先如此,总不能叫他去问视权力为一切的燕淇何故会自尽吧?还是你去跟他解释燕淇不是自尽?”
方婳叹了口气,他说得对,这些谎话她圆不过去,若真要一一解释,那势必要牵扯出“皇上”的真实身份。
燕欢早已打定了不将那个秘密告诉袁逸轩的准备,她与燕修也不愿告之,否则亦不会小心翼翼守着这么久了。
逝者已矣,那就让它随风散去吧!
“可是,到底会是谁?”方婳心中压着诸多疑惑,抬眸瞧见燕修的眼底覆疑,似是在思忖什么,闻得她开口,他才回过神来,开口道,“我得出去一趟。”
————
燕修与方婳才入了陈宜宁的帐子,便见她正是要出门的样子。
“方姑娘?”陈宜宁惊诧地望着面前的女子。
方婳勉强冲她一笑。
陈宜宁眼下也没时间去问方婳的事,她将眸光转向燕修,径直便问:“皇上不是王爷杀的,王爷为什么要认?”
果真他一承认此事就在军中传遍了。
幸得他来得早,她应未与袁逸轩说此事。
燕修上前道:“本王有本王的苦衷,希望在这件事上陈姑娘不要再刨根问底。”
“为什么?”她仍是不甘心。
方婳上前握住她的手,郑重开口道:“我只能告诉你,这一切都是为了袁将军好,剩下的你若再问,便是逼我与王爷在你面前说谎。”
来时她本想在陈宜宁面漆那承认一切,陈宜宁对袁逸轩有情,必会帮他们守着。可踏入这帐子的那一刹那,她又临时改变了主意。
能不说,还是什么都不要说的好。
从帐内出去,陈宜宁到底没有叫住他们。
燕修的脸上不见一丝笑意,自他看了那信之后便一直心事重重,她知道他是在想那个凶手的事。
她却一把拉住了他,燕修回眸冲她一笑,伸手抱住她,道:“什么都不必说,日后,再若骗我,我定不饶你。”
第170章 登基
帐帘被人飞快地掀起,容止锦急喘着气冲进来道:“爹,他们打过来了,快带姑母走!”
国舅回眸看了一眼,遂又看向躺在床榻上双目紧阖的太后,低叹一声道:“不必了,你带芷若离开这里。”
“爹!”容止锦的脸色大变,疾步行至他面前,道,“你同姑母留下,九王爷不会放过你们,快走!”
他伸手过去却被国舅轻巧避开,他摇头道:“这半辈子我都不曾自己做过什么选择,止锦,你带芷若走吧。找一个无人认识你们的地方重新开始,我会陪太后娘娘走到最后。你们还年轻,这一切本不该要你们来承担。禾”
容止锦的脸色铁青,忿然道:“芷若不走,爹也不走,好,那大家都别走!”语毕,他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止锦!”国舅叫他一声,他的步子未止,很快便已经远去。
国舅喟叹一声,目光落在面前之人的身上,他低低道:“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妲—
帐内虽已点燃了烛火,光线却似乎仍是昏暗。
容芷若含泪呆坐在燕欢的床榻前,目光呆滞地看着她。
钱成海自外头入内她也全然不知,身后的脚步声近了,随之有一抹浓郁的香气自鼻息间淌过,容芷若只觉得视野渐渐模糊,接着眼前一黑便失去了知觉。
钱成海小心将她扶至一侧,随之掐灭了手中的迷烟,取下了面罩望向床上已冰冷的尸身。他的眼底含泪,哽咽道:“皇上,奴才来送您最后一程。”
他缓缓跪下,脸上早已是老泪横流。
容止锦从太后的帐内出来后心里说不出的烦闷,仰头望着天上的夜空,想着方婳此时应到了那边的营地了吧?
他长长吐了口气,转身欲往营外走去,却是这个时候,闻得有人惊叫道:“着火了!着火了!”
容止锦闻声望去,他蓦地一怔,那不是皇上的营帐吗?
飞快地折回,跑去救活的士兵却被拦在帐外,容止锦吃惊地看着里头已将兵器出鞘的禁卫军,厉声道:“你们干什么?还不快让开!”
禁卫军仍是一动不动。
“侯爷。”一侧传来钱成海的声音,容止锦震惊地回头,只见钱成海扶着容芷若站在一旁,他的眼底涌动着泪水,强忍住哽咽道,“这是皇上的意思。”
钱成海缓缓上前将容芷若交给他,容止锦伸手抱住了昏迷中的容芷若,睁大了眼睛看着他,不可置信道:“你说什么?”
钱成海回眸看向火光冲天的地方,悲伤道:“侯爷会理解皇上的。”
容止锦的心狠狠地一痛,皇上表姐是要将那个秘密带到地下,她至死都不愿告诉世人她并不是燕淇。
“皇上!皇上!”太后颤巍巍地从帐内冲出来,哭着欲冲进火场,国舅一把拉住她的手臂,将她圈在怀中:“太后娘娘,请让皇上去吧!”
太后拼命地挣扎着,哭着:“不……不!哥哥你放开我,放开啊……啊……”
“太后娘娘!太后娘娘!”国舅红着眼睛望着昏倒在自己怀中的女子,他抱住她,徐徐跪下去。
周遭一众禁卫军、士兵全都低着头跪在燕欢的帐前……
————
光启四年夏,帝君燕淇驾崩。
陵王与晋王打着匡扶燕氏正统的旗帜,先后参与兵变,与燕修的人一起抗击王师兵。
半月后,王师兵兵败。
燕修与两位王爷直入长安,后党以及容家的人全部入狱。
皇宫仍需整顿,各位王爷暂且先住在龙山行宫。
燕欢虽已昭告天下婳贵妃已死,不过方婳仍需要有个身份,是以为避免不必要的争端,自晋王与陵王来后,方婳都戴着面纱见人。
大军径直入了皇宫,将各宫各院的人都控制起来,嫔妃全都被安置在太后的延宁宫内,宫外派人监守。
方婳跟在燕修的身侧,低语道:“晋王与陵王观望了那么久突然出手相助,是怕你登上皇位后再回头来处置他们。眼下他们好歹也算你半个同盟。”
燕修笑了笑,道:“我手上有遗诏,他们此刻若再反我,无异于会成为众矢之的,他们可都是明白人。”
方婳点点头,又问他:“你打算如何处置容氏?”
燕修脸上的笑容敛起,半晌,才道:“我听说她疯了。”
“是,得知公主的死讯就疯了,她倒是好,眼下什么都记不得了,也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眼底淌过一抹黯淡之色,手被宽厚温暖的大手裹住,她抬眸,见他正望着自己,却突然转口道:“我让方西辞带走了方娬,作为当初他提供给我兵器与战马的条件,你不会生气吧?”
方婳一愣,随即摇头,方西辞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置方娬于不顾的,眼下让他带走方娬,也省得她再与方娬碰面。
相信以方家在洛阳的威望,爹与二夫人给方娬寻一门亲事应该不会是难事。
“那么,楚小姐呢?”她凝神望着他。
他握着她的手指悄然收紧,遂低头侧目,坚定地望着她道:“你放心,我心里的那个人只会是你。”
她蓦地一笑,都已经历那么多,她还有什么好不放心的。
“师叔。”
“嗯?”
“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何事?”
她的脸颊突然红了,踮起脚尖在他耳畔道:“你要当爹了!”
她一手拽着他的衣襟,脸更红了,心也跟着“砰砰”地跳个不止。
燕修清明的眸子徐徐撑大,他伸手抱住她,喜不自胜地问:“你说真的?”
方婳低头应了一声。
连日来乌云密布的脸终于带了畅然笑意,他视若珍宝般将她抱在怀里,激动地道:“我要当爹了!我要当爹了!婳儿,谢谢你,我现在好幸福,真的好幸福!”他低头亲吻她的额角,低语道,“待一切都处理妥当,我便册你为后,我要我的婳儿母仪天下。”
她紧紧回抱着他,喃喃道:“我不要什么母仪天下,我只要和你在一起,永远在一起。”
他浅浅地笑,望着怀中女子娇羞的样子,觉得这一刻,他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
————
六月中,九王爷燕修登基称帝,接受百官朝拜。
将光启四年改为庆和元年。
先帝女眷暂且全都迁居北苑。
————
方婳推开了牢房的门,容止锦已跳起来拉住方婳的手,道:“九王爷登基了?”
方婳点头,蹙眉道:“对不起,到今天才能来看你,不过你放心,他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容止锦却仍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急着问:“那我爹他们呢?我姑母呢?”
方婳低下头,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容止锦叹息道:“罢了,我不为难你。”
“侯爷……”
他“嗤”的笑了,脸上再不是沉闷表情,凝视着方婳道:“现在还叫我什么侯爷,我哪里还算什么侯爷。往后我见了你,估计就得喊你一声皇后娘娘了。”
方婳一时间语噎,竟说不出话来。
外头,隐约传来“皇上驾到”的声音,方婳吃惊地回头看去,果真见燕修来了。他并未着龙袍,只一袭青色常服加身,身后所带侍卫不多,他走到容止锦的牢门外,开口道:“在外头就听说你来了,你同侯爷聊着,我去见一见国舅。”
“师叔……”
方婳才开了口,便听他又道:“哦,差点忘了,聊完便同侯爷回容府吧,容府的人已在外等候。”
他径直离去,容止锦却是愣住了,方婳半晌才回过神来,突然闻得容止锦道:“他要放过我,那是连我爹和姑母也一起放过了吗?”
方婳咬着唇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他,他与太后又怎可相提并论,无论如何,太后都是设计陷害了燕修与柳家的那个人啊!
是燕修心底最恨的那个仇人!
……
示意狱卒将牢门打开,国舅听到声音转过身来,燕修缓步入内,开口道:“芷若说,你想见朕。”
这一声“朕”令国舅一怔,他随即才似恍恍看清了面前之人。
目光穿过牢门看向后面的侍卫,国舅的声音略低:“我想单独与皇上说几句话。”
燕修的俊眉微拧,还是伸手示意侍卫都退下。
国舅的目光浅浅落在面前之人的身上,他蓦然笑着道:“本该是属于皇上的东西,朝代更迭,江山易主,终逃不过您的手掌心。”
燕修负手上前,低语道:“父皇在世时曾不止一次地夸奖国舅天资聪慧,连我母妃也说你乃国之栋梁,朕真是没想到你竟会为了容氏的一己私欲,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
国舅重重叹息道:“我一直以为错在我,是我当年没能拦着太后娘娘犯下滔天大罪,以至于这么多年来那么多人都陷入了痛苦之中无法自拔。可到头来,还是我错了,是我不够相信她,误解了她。”
他转身淡淡看向燕修,继续道:“皇上定已猜到欢儿的身份,我便没有必要再隐瞒。事到如今,容家已成阶下囚,我并不想为谁开罪,只想告诉皇上当年的事实真相。”
燕修的眉心紧拧,话语也跟着沉下去:“国舅是想告诉朕,当年我母妃之死与柳家灭门与容氏无关吗?”
国舅怔忡下却是摇头:“这件事我不否认,我要告诉皇上的是,当年皇陵一事与太后娘娘无关。”
什么?
燕修的脸色骤变,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之人。
国舅仍是从容道:“我知道也许皇上并不信,以为我是在为太后娘娘开脱,但她的确是绞死柳贵妃的凶手,我知道皇上无论如何不会放过她。即便皇陵之事与她无关,也不能救她性命,今日我告诉皇上,只是希望皇上心中有数。”
燕修的呼吸低沉,燕淇不是太后设计杀死的?
还有这次燕欢蹊跷的死因……
黑如曜石的眸子蓦然紧缩,这段时间他总觉得心里不舒服,像是在冥冥之中漏掉了什么,是因为这个吗?
————
从容府回来已有半个时辰了,方婳呆呆地坐在窗前,有脚步声自身后响起,她回眸见是玉策端着茶水过来。
“姑娘喝口茶吧。”玉策将茶盏奉给她。
方婳接了,见她突然跪下了。
方婳吃了一惊,忙伸手去扶她:“你这是干什么?”
玉策低着头不肯起来,哽咽道:“奴婢知道姑娘是顾念旧情才将奴婢留在身边照拂,只是奴婢福薄,没有福气伺候姑娘,请姑娘求皇上放奴婢出宫去吧!”
方婳震惊道:“出宫?玉漱死在宫里,无论如何你家里人也一定恨你,你又如何还要回去?”
玉策摇头道:“奴婢不是要回去。钱公公随先帝而去了,奴婢只愿去先帝随风散去的地方,一生一世守着她。”
“玉策……”
地上之人强颜欢笑道:“奴婢泡了好茶,还未叫她亲口尝过,姑娘定能明白奴婢的心。”
方婳呆呆地望了她良久,才终是点头道:“我知道了,会同皇上提此事,你先下去吧。”
“谢姑娘体恤!”玉策抬手擦了擦眼泪,笑着道,“先帝在时常说奴婢泡茶的手艺好,就让奴婢伺候姑娘喝茶吧。”
方婳应了,目光却是看向窗外,她都已回来多时,燕修怎还不回来,是出了什么事吗?
这般想着,她有些坐立不安,才转了身,便见燕修自外头进来。
“参见皇上。”玉策低头行了礼。
燕修示意宫人都下去,方婳伸手拉住他的手,道:“方才正想着你呢,你就来了。”
“嗯?”他低头看她。
她又道:“我想提玉策求个情,放她出宫去。”
他有些心不在焉,只点头道:“这种小事你自己看着办就好,不必问我。对了,婳儿,立后一事,我想先缓一缓,等给你找个合适的身份。”
方婳笑道:“这件事不急,你怎去了那么久,国舅同你说什么了?”
他的眉目低垂,浅声道:“还能说什么,左不过是容氏的事。”
他拉着她坐下,伸手圈住她的身子。
“那你打算怎么处置?”
他答得毫不迟疑:“处死,我心意已决。”
虽是早已知晓的答案,不过听他说出来,方婳还是有些不安,她动了动唇,终究什么都没有说。
不管如今说什么都无法消减当年他亲眼看着柳贵妃被绞死在眼前的痛。
燕修却又道:“北苑的女眷我想给她们加封了封号,就按先帝遗孀的待遇养在宫中,即便放她们出去,这一生也难得到好的归宿了,你觉得呢?”
方婳点点头:“我觉得这样很好。”
因为太后的一己私欲,那些妙龄女子都葬送在了深宫之中,原以为是得到了皇上的垂青,真相如何,没有人比她还要清楚。
他笑一笑,将头枕在她的肩上。
她低唤一声“师叔”,他轻弱道:“嗯,累了。”
“那就睡一会。”她笑着看着他,伸手握住了他的手。
————
六月二十七,太后与国舅被赐死,容家除容止锦外,其余人等全都驱逐出长安。
……
城郊的小河边,杨柳沐着热浪恹恹地垂在水边,马车内,国舅缓缓睁开眼睛,他侧脸,望见容氏正熟睡在他的身旁。
国舅吃了一惊,忙起身掀起了车帘,见容芷若拿着水壶正要进来,见他起身,不觉道:“爹,您醒了?”
“爹!”容止锦也跟着从后面跑过来,眉眼弯弯地看着他。
国舅震惊不已,蹙眉道:“我怎么会在这里?我不是已经……已经……”
容芷若伸手将水递给他,低声道:“当日他入宫救走方婳时曾答应我的,只要我帮他,他将来就会许我一个愿望。”她的目光看向马车内的容氏,“他果真没有骗我。”
第171章 辞官
“皇上是个至性之人。”国舅低低一叹。
容芷若垂下眉目,轻言道:“他为了方婳当真什么都可以牺牲,我原以为我会很恨他,可是事到如今,竟也没有那样恨……”
“芷若。”国舅伸手抚着女儿的脸。
车内,传来容氏的声音:“啊……不要,不要——”
国舅忙回身欲伸手,却见她惊恐地坐起来,拼命地缩在角落里,撑大了眼睛瞪着他,道:“不要过来!走开!你们全部都走开!走开!桁”
国舅拦住了欲上前的容芷若,低语道:“好好,我们都不过来。”
容止锦站在外头没有入内,只开口道:“爹,你们先走。”
容芷若吃惊道:“二哥,你不同我们一起走吗?大哥还在云州等我们呀!楗”
听她提及大哥,容止锦的神色黯淡几分,他勉强一笑,道:“还有些事,昨晚我就去云州跟你们汇合。”
“什么事?”容芷若追着他问。
他然愿答,目光定定地看向国舅,国舅点了点头,道:“自己多加小心。”
容芷若震惊道:“爹,你们到底还有什么事瞒着我?”
国舅回头看了容氏一眼,这才低声道:“没什么,芷若,我们走。”
容止锦远远地站着,见马车渐行渐远,他的明眸不由得一暗。他原本问爹时只想得到一个肯定的答案,然想爹却说当年表哥的死于姑母无关,那便是另有凶手!
容止锦的脸色低沉,便是那个人害得容柳两家反目,他一定要把那个人揪出来!
————
虽已是遮光背阳的西苑,风里却仍是带着难耐的燥热。房檐瓦砾上千光照耀,犹如明珠般斑斓彩色。
几个宫人侍在一侧轻打着扇子。
陵王笑着道:“皇上当真就这般轻易地放过容家其余人等?想当年容氏阴谋篡位,即便是将容家满门抄斩亦不为过!”
晋王接着道:“非也,皇上初登帝位,自是希望仁德天下。”
燕修略笑着道:“此次多亏两位皇兄相助,朕心中记得这份情,只不过朕初掌天下政事繁多,两位皇兄不如先回封地,待朕择了良日再召二位回京一聚。”
晋王点头道:“如此也好,就请皇上先专心政事,你我兄弟来日方长。”
陵王道:“那我便与四哥同行吧。”
燕修淡声道:“朕会派人护送两位皇兄。”
回廊上骤然响起了一阵脚步声,随即有太监的声音传来:“皇上,宫里来消息说袁将军在御书房外求见。”
“哦?”燕修这才起了身,道,“那朕先回宫了。”
“恭送皇上!”
晋王与陵王随即站直了身子,二人相视一笑,随即拱手道:
“四哥请。”
“六弟请。”
二人走出亭子,各自离去。
晋王却又回头,见直直看着燕修离去的毕风道:“毕风,我们走。”
毕风将眼睑垂下,应声跟上。
————
窗外的风似乎越发大了,吹得木窗“啪啪”作响。
方婳回眸瞧了一眼,便见一个宫女急急跑进来,低头道:“姑娘不好了,曦太妃自尽了!”
“什么?”方婳脸色一变站起来,“人怎么样?”
宫女后怕道:“人是救回来了,可是药也不肯吃,话也不说,奴婢们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来告诉姑娘。”
皇上登基已有几日,虽不曾册封,可宫里人都知道这一位无疑便是将来的皇后娘娘,是以谁也不敢怠慢。
方婳迟疑片刻,终是道:“去看一看。”
一直不曾踏入北苑,一来是不知见了韦如曦该如何解释,二来她也确实有私心,不想见到楚姜婉。
宫女小心地挑起了帘子引她入内,琉儿坐在一旁拭泪,见方婳入内,才忙起身行礼。
方婳的目光朝上女子看去,她呆呆望着帐顶,娇美脸颊无一丝血色,露在外头的手腕上缠着厚厚的杉,细细看,还有殷红之色透出来。
方婳的心不由得一紧,她低语道:“你们都退下。”
琉儿随一众宫人都退下了,方婳这才缓步行至韦如曦的榻边坐下。
她伸手揭下了面纱,低语道:“曦妹妹,是我。”
韦如曦的指尖一颤,她徐徐转过脸来,目光游离在方婳的脸上,见真的是她,她吃力地撑起身子,用力握住她的手道:“姐姐,真的是你!他们说皇上驾崩了,说皇上不会再回来了,这是假的,一切都是假的,是不是?”
她的美眸撑得大大的,期待地望着方婳。
方婳悄然别开了目光,低语道:“是真的。”
真的……
韦如曦的手蓦然一松,眼泪早已夺眶而出,她颤声哽咽道:“那为什么要拦着我,就让我去陪皇上,让我去陪着皇上……”
她挣扎着要下来,方婳伸手按住她,红着眼睛道:“就算你死了,先帝也不会活过来了!”
“先帝?”韦如曦浑身一震,她怔怔地望着她。
方婳垂下眼睑,一字一句道:“九王爷已登基,你不是真的不知道。”
韦如曦缓缓坐直了身子,咬着唇道:“他篡位!”
“他没有!”方婳厉声喝断她,随即话语又轻柔下去,“我知道这一切对你来说要接受太难了,很多事我不便解释,我只能告诉你,九王爷手中有遗诏,他是堂堂正正的皇位继承人。”
韦如曦失望地道:“那姐姐便是说皇上才是阴谋篡位之人吗?姐姐,皇上他深爱着你,处处为你着想,你怎么能这么诋毁他!”
“曦妹妹,我……”
“我不要听!你走吧,你走!”韦如曦捂着耳朵,“你出去,我不想见到你!我再也不想见到你!皇上爱错了人,我也看错了人!”
错?要说错,她韦如曦有何尝不是爱错了人?
燕欢曾同她说过,燕淇所爱也并不是她,而是容芷若,兜兜转转,她原也是个可怜之人。只是眼下这一切,她然能同她解释一句。
哀伤地叹息一声,方婳到底是重新戴上面纱转身出去了。
外头的宫人见她出来,个个都不敢说话,唯有琉儿踉跄地跑上前,拉住她道:“姑娘可有劝娘娘吃药?娘娘愿意吃药了吗?”
方婳低头看着满脸泪痕的女子,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太嫔娘娘。”一侧传来宫女细声细气的声音。
方婳闻声瞧去,只见楚姜婉携了霁月的手出现在院门口,她正巧与方婳对视。那一刻,方婳也不知怎的,下意识地移开了目光,广袖下的手指微微地颤抖起来。
不可否认,面对这个女子,她心里始终是有愧疚的。
当日燕修手中无权,还是任人宰割时,楚姜婉对担忧燕修的心不会亚于她。她是真的爱着燕修,如今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心爱的男子成为皇帝,而她却背着先帝嫔妃的身份。
方婳在惋惜的同时,又深深觉得内疚。
楚姜婉已近前来,大方往方婳面前一站,她的脸上没有笑意,只淡淡道:“这位便是未来的皇后娘娘?”
后宫之人都恭敬地称呼方婳一声“姑娘”,没有人知晓她从哪里来,亦没有人知晓她姓甚名谁,可楚姜婉却知道她是谁,她在瞧见那双眼睛时便已经知道了!
修爱的那一个人终不是她!
方婳终于从那一声“皇后娘娘”中回过神来,她深吸了一口气才将目光重新看向楚姜婉,她朝她行了礼,平静道:“娘娘既是来看太妃娘娘的,就请进去吧,我先回去了。”
语毕,她再不逗留,径直转身离去。
楚姜婉回眸看了一眼,嘴角露出一抹冷笑,随之转身入内。
方婳的步履飞快,走出院子,她才暗自长叹一声,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她不愿意面对楚姜婉,想来燕修也是一样。
待前朝政事稳定,他势必会想起北苑这个也深爱着她的女子,他会怎么做?
方婳的心跳飞快,倘若他要补偿她,她会支持他吗?她猛地摇了摇头,她不知道,实在是不知道。
随即,她又不觉苦笑起来,经历了那么多的大风大浪,到如今她竟也害怕了。
她爱的那个人已成了大梁的皇上,往后,他势必也会有三宫六院,她此刻就已经怕了吗?
蓦然回身看向北苑的宫门,燕欢是个女子尚且还有这么多嫔妃呢,又何况是燕修,他是个真真正正的男人。
宫女上前来请她上轿,她摇头示意她们远远跟着,一个人呆呆地一路往前走去。
————
暖风穿过了半垂的帘栊入内,吹得御案上的笔挂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燕修望着面前低眉垂目的男子,心中不觉荡起一丝异样,他起了身道:“你要辞官?”
袁逸轩仍是从容道:“皇上该知晓末将当初起兵的缘由,如今一切都结束了,末将不求荣华,只愿能悄然离去。”
“你要去哪里?”
他似挣扎了片刻,才哑声道:“移回逸礼的尸骨,带他回金陵。”
“然后呢?”
然后……
袁逸轩心中一震,他从未想过给公主报仇之后还会有什么然后,他本以为他不会从这一场兵变中活下来的。
世间却有太多的意外,他活下来了,还多了一个明媒正娶的妻子。
“皇上,仇将军来了。”
外头传来太监的声音。
仇定大步入内,见袁逸轩也在,他微微一愣,随即朝燕修行礼:“参见皇上。”
燕修示意他免礼,回眸看向袁逸轩,道:“你不是一直想知道仇定的真实身份吗?”
袁逸轩心中吃惊,本能地回头朝仇定看去,仇定抬手揭下了面具。面具下是一张半侧有着一道长刀疤的脸,袁逸轩的眼睛不自觉地撑大,这张脸他曾见过的,竟是当年的柳将军!
“怎会?你不是已经死了吗?”他惊诧地问出口。
燕修淡声道:“平阳侯师承云天大师,而云天大师是华年成的亲弟弟,华年成拿到一张面具并不是难事。”
袁逸轩似一下子反应过来,脱口道:“所以仇将军手下的军队就是当年你入狱后,自动弃械离去的柳家军?”
眼下想来,那些当日被视为背弃柳家的叛徒根本就是为了保存实力!好日后东山再起!
袁逸轩震惊非常,没想到那时候他们便已有如此长远的计划!
“既如此,那为何不连贵妃娘娘一起救了?”要一张面具不难,两张想来也不难吧?
燕修的眸色黯淡,他忍住悲痛道:“母妃她不愿。”
仇定恰到好处地替他接过话:“娘娘直至最后都还希望事情能有转机。”
袁逸轩摇了摇头,嗤声笑道:“皇上为何将这一切告诉末将?”
錾金香炉里的熏香依旧燃着,仿佛渐渐地将一室的沉闷也散去了些。
燕修的眼底恢复了一贯的平和,他开口道:“因为朕要将仇将军调去边疆,大梁刚刚平息内乱,眼下最是要防范边疆的时候。而朕更希望你能留下,长安需要你,朕也需要你。”
袁逸轩的眼底无一丝波动,他径直道:“这算是圣旨吗?若是,末将抗旨,请皇上处置吧。”他说着,单膝跪下。
仇定的眸子一紧,愤然道:“袁将军,你可是在和皇上说话!”
燕修伸手拦住了仇定,他的表情始终平淡如水,道:“仇将军回军营准备准备,即刻便动身去边疆。”
“可是皇上……”
“长安这边朕自有分寸。”他打断他的话,示意仇定出去。
仇定迟疑片刻,终是叹息着出去了。
袁逸轩依旧跪在地上,燕修未叫起,在他面前站定,低笑道:“你今日若真的为抗旨而死,你倒是图了清净,又叫陈姑娘怎么办?叫袁家二老怎么办?”
袁逸轩冷笑道:“皇上不必拿这些话来刺激我,我早就不该在活在世上了!”
燕修轻缓一笑,低头凝视着他道:“何为该,何为不该?要说杀戮,朕这双手上杀伐血腥也不比你少。可朕却还想活着,还有要守护的人。”
“末将已经没有了!”
他答得倒是快。
燕修的眸华微闪,若真没有了,当日又怎会舍弃杀“燕淇”的最好时机转而去救陈宜宁?不管是处于愧疚还是别的什么,他终归是不愿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女子去死。
他暗自松了口气,却是转口道:“若说为了袁大人呢?为了袁大人要守护的人,将军也不愿吗?”袁逸轩心口一震,随即自嘲笑道:“方姑娘如今有皇上保护,还需要末将吗?”
燕修郑重地点头,道:“朕还有件重要的事未做完,所以需要将军留在长安保护婳儿,就当是朕为了袁大人恳求将军,你还要拒绝吗?”
他一字一句说得恳切,袁逸轩至于膝盖的手不自觉地收紧,当日洛阳悔婚一直是逸礼心中的痛,他明白的,比谁都明白。
他却抬头问:“皇上要做什么事?”
燕修不答,轻声转口道:“将军留在长安的时日便住在礼部尚书府,哪里还有袁大人的遗物,将军也可趁此机会收拾收拾。”
袁逸轩的脸色微变,半晌,终是应了。
————
也不知走了多久,才终于回到寝殿,方婳才踏进门,便闻得身后的宫女道:“咦,那不是傅太嫔吗?”
方婳吃惊回眸,果真见傅云和远远地站在外头。
她一愣,见傅云和已经疾步上前来,见了她便道:“我知道冒昧来见姑娘很失礼,可眼下我除了来求姑娘不知还能去求谁。”
方婳惊道:“何事?”
傅云和的眼底闪着泪光,低语道:“皇上刚刚登基,不允许宫里有信件进出,我家中只有妹妹一人,我们已经好久没有联系了,我写了一封家书想要送出去,可如今先帝驾崩,谁也不会帮我了……姑娘就行行好,帮帮我。”
她说着,居然跪下了。
方婳忙叫人扶了起来,请她入内,说到底她也是先帝嫔妃,这若传出去,还以为是新帝苛责她们。
方婳请她坐下,命人沏了茶,才道:“帮你不是不可以,但我必须看一看信。”
第122章 爱上他
霞彩铺满天际,内室熏香四溢,萦遍衣袖。
身后传来珠帘轻悄碰撞的声响,方婳睁开双眼回过头去,燕修独身一人入内,见她呆坐在窗边,蹙眉道:“听宫人说你胃口不大好,可是身子不适?我让华年成来给你瞧瞧。”
方婳略吃一惊,忙摇头道:“不用,你怎么来了,不是说事情还多着吗?”
他“唔”一声,正巧见他身后又来了两个宫女,将手中的托盘放下出去。他伸手将她拉过去坐下,亲自盛了汤递给她,道:“我让晋王和陵王回封底去了,仇将军也已动身前往边疆,长安还有袁将军,你不必担心。”
方婳低头喝了口汤,闻得他这样说,这才松一口气禾。
燕修自顾倒了杯茶,喝了一口道:“去了北苑吗?”
“嗯。”她浅声应着,不知为何又马上扯开了话题道,“傅太嫔想拜托我寄一封家书,我看过了,没什么问题,你要看看吗?妲”
他清浅一笑,与她挨得近了一些,伸手揽住她的肩膀,明眸里荡漾着笑意,道:“你都看了,我还看什么,这些事,你自己看着办就好。”
原本都已提及北苑这个话题,方婳便是想顺便说楚姜婉的,可是不知怎的,试了好几次,还是说不出口。
两人就像是故意的,谁也不点破。
起风了,朦胧纱窗外,树影摇曳,片刻,泠泠汀汀地竟下起雨来了。
天色骤暗,宫女们悄声进来点起了琉璃灯,只是内室碍于燕修在,没有传召无人敢入内来。
他看着她将整碗汤都喝了,这才笑着伸手将她抱入怀中,轻柔道:“你可有想要的宫人,我把他们调来你身边伺候。”
方婳的眼底似有萤火之光,却是瞬息之间又沉下去,太皇太后临终前曾留下遗言将潋光留给她,如今潋光已去,这偌大的皇宫内,除了燕修,她谁都不想要。
抬眸望着他,她却是问:“钟司正呢?”
他的眼底有笑意,不浓不淡,道:“等我把手头的事处理完,自会封赏她。”
“那……先帝之事呢?”
她凝视着他又问。
燕欢的身份如今知道的人并不多,世人眼里她仍是燕淇的身份,从一开始就不戳破,如今更不会了。
窗外的雨仍是淅淅沥沥地下着,细碎声响令一室的烦闷也消减了一些。
燕修点头道:“派人在查,还没有眉目。”
方婳的心里又不安起来,伸手抱紧了他,道:“即便是哪位王爷,可已明知道你手中有遗诏,在那个时候下手杀先帝于他而言又有什么好处?要说到好处,那也全是你占了,对方若是专门下手为你铺路,那又为何不言明身份?这几天我一直在想这件事,可是想来想去总想不明白。师叔,我心里很怕,很害怕……”
仿佛幸福来得太简单太美满,她又怕一不小心又全都没了。
如镜花水月,到头来终成一场空。
燕修拥住她颤抖的身子,安慰笑道:“不用怕,我就在你身边,哪里也不会去。”
她似乎安心了些,勉强笑着点了点头。
他又笑着道:“日后我让华年成每天来给你请脉,你要乖乖吃饭,乖乖睡觉,给我生一个健健康康的孩子。”
她羞赧地靠进他的怀里,细如蚊声道:“那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他认真想了想,低头道:“男孩英明神武像我,女孩蕙质兰心如你。”温柔气息喷洒在她的耳畔,“我都喜欢。”
她将目光一瞥,道:“骗人!”
他却呵呵笑起来,起身将她拉至床边坐下,咳嗽两声,道:“日后就算我骗尽天下人也绝不敢再骗你了。”
方婳睁大了眼睛看着他:“你说真的?”
“真的真的。”他仍是笑,黑如曜石的眸子闪着光,道,“这帮丫头果然是想给我省烛火钱了,这么老半天也不进来点灯。”
方婳闻言回头便欲喊人,他却拉住她道:“都省了这么久了,便省到底吧。”语毕,方婳只觉得身子一轻,已被他抱起来小心放在床上。
脚上丝屡褪下,他已过来轻躺在她的身边,与她十指相缠。
方婳心中淌过一抹暖意,却仍是本能地挣扎一番,咬着唇道:“你干什么?”
他干脆翻了个身抱住她,笑道:“天色已暗,夫人难道还不愿就寝?”
方婳的指尖一颤,夫人……他素来唤她婳儿,从未叫过她夫人。
心跳如鼓,她浅哼一声道:“谁是你夫人!”
他的嘴角一挑,一副意料之中的模样,含笑温柔道:“你,方婳。”
若是此刻屋内点着灯,方婳想她的脸定是红得见不得人了,悄然用手背碰了碰,果真烫得很。不知为何,脸上却是止不住的笑意,她背过身去,他跟着贴在她的身后,她只好道:“你平时睡觉也这样黏着人吗?”
自他登基后,政务繁忙,总是来看了她便走,就今日这般夜宿还是头一回。
燕修听到这句话竟然笑了,在她耳后轻声软语道:“我从前是否这样,你难道不知道?”
方婳的脸有红几分,她眼下倒是庆幸今日未曾点灯,她抿着笑,执拗道:“我忘了!”
“忘了?”他饶有兴致地一问,随即抱着她的手臂越发紧了些,感慨道,“健忘可不好,看来是为夫之过,今夜为夫要好好给夫人加深加深记忆。”
他直接将她的身子扳过去面朝着他,不由分说便将她拥在怀中,方婳轻呼道:“师叔……”
他颔首轻笑道:“还叫什么师叔,叫我的名字。”
她蓦地咬住了唇,记忆中,唯有一人是叫他“修”的,便是楚姜婉,那时她也曾嫉妒过,只是后来,她便再没有过叫他名字的念头。叫他的名字,她便会想起楚姜婉,总是会一遍一遍地想起她。
温顺地靠在他的怀里,她笑着道:“不要,我习惯了!”
他叹息一声,笑得有些无可奈何:“以前还不觉得,现在每次听你叫我师叔,总觉得我这个老头占了你的便宜似的。不过,也罢,我也习惯了。”
她立马得了便宜又卖乖,道:“还不是你自己非要让我喊你师叔的,你这是自食恶果!”
“嗯。”夜幕中,闻得他淡淡道,“那我就食了。”
方婳一惊,只觉得他的气息近了,接着唇上触及一片柔软,她尚未回过神来之际,他的舌尖已撬开她的贝齿肆意闯入进来。
她徐徐将周身所有的防备都卸下,柔柔地回应着他的一切。
帷幔轻缓垂下,榻上两具身体紧贴在一起,温柔恣意中,像是生出了一抹安宁,令之前的种种担心疑虑全部消散。
……
后来,她躺在他的臂弯里睡去。
梦中似乎听见了谁的呼喊声,起初是一声比一声高,后来又略显得杂乱,再然后便悄然无声了。
她往他的身上钻了钻,终是在这一片温暖中沉沉地睡去。
————
方婳是同燕修一起醒的,宫人们俱已进来准备伺候他起身,回头便见她也醒了,他温柔笑道:“天色还早,你可以在睡一会。”
她径直坐起身,接过宫女手中的衣裳,道:“我给你穿。”
“嗯?”他的俊颜染笑,没有拒绝她,倒是从容地起了身。
从前燕欢还在时,她是不必伺候她穿戴的,自是也不知道朝服居然这般繁琐,花了半个时辰才勉强给他穿戴整齐。他低头望着她轻柔地笑,不顾宫人在场便在她脸颊亲了一口。
她下意识地推住他的身子,窘迫道:“还不走?”
他点点头,冲她一笑离去。
方婳的脸颊仍然滚烫如炉,待他出去,她忙转身钻入被窝道:“我还要睡一会儿,没事不必来叫我。”
“是。”宫人们都应声退下。
她干脆用薄衾将整个身子都裹住,脑中怔怔地回想着燕修那温柔的笑,还有他深情凝望着她的样子。
她笑着笑着,便又迷糊睡去。
怀孕以来,她的反应不算大,却是爱睡了。
这一觉醒来竟已日上三竿了,方婳忙坐起身来,嗤笑自己居然睡得这样死!
自个穿戴了出去,紫宸殿的宫人都换过新的,谁也没见过婳贵妃的样子,也省得她在这里还戴面纱。
拂开了珠帘才出去,便见外头的宫女过来,慌张地道:“姑娘总算起来了,北苑那边传来消息说曦太妃……殁了。”
什么?
————
昨日韦如曦伤心欲绝在她面前哭的样子她仿佛历历在目,如今再看居然只剩下一具冰凉的尸身。
琉儿跪在床榻前悲戚地哭,方婳不觉往后退了一步,身后的宫女忙谨慎地扶住了她。
宫女哽咽道:“是昨儿夜里的事,傍晚时发现太妃娘娘不见了,奴婢们便出去寻,在太液胡中发现了娘娘的尸体。奴婢们怕打扰皇上与姑娘歇息不敢禀报,今早去时皇上已早朝,姑娘还睡着……”
目光呆滞看着双目紧阖的女子,方婳的四肢冰凉,昨儿夜里……莫非她听到的声音并不是梦吗?
方婳一把抓住宫女的手,急着道:“就没有人跟着她吗?为何就没有人跟着她?”
宫女低下了头:“太妃娘娘一早就想自尽,奴婢们一时疏忽就让她自个溜了出去,姑娘饶了奴婢们吧!”
满屋子的宫人都害怕地跪下了。
方婳心中悲恸,思及昨日韦如曦还哭着说要去陪“燕淇”,她腕口的伤口甚至都还没有愈合,她果真就又自尽了。
琉儿忽而哭出声来。
身后的宫女又道:“姑娘,眼下天气燥热,太妃娘娘的尸身不宜存放太久,此事得早作安排才是。”
方婳点点头,道:“派人去禀报皇上,再知会六尚一声。”
“是。”宫女哽咽应着起身出去。
琉儿却转过身,沙哑着声音道:“奴婢有几句话想同姑娘说。”
方婳将众人遣退,琉儿哭得眼睛都肿了,跪着上前拉住方婳的衣裙,道:“我们娘娘不是自尽的!”
方婳的眸子猛地撑大,脱口道:“你说什么?”
琉儿狠狠擦了把眼泪,道:“奴婢知道您是谁,昨日您走后,太妃娘娘很伤心,奴婢问了她好多次她才将所有的事都告诉了奴婢,后来娘娘她又说姑娘素来不是那样的人,一定是有什么苦衷说不出口,她说她后悔对姑娘说了那些话,执意要同姑娘道歉。奴婢原先是同娘娘一起去找姑娘的,可是出了院子起风了,奴婢怕太妃娘娘着凉便折回来那披风,哪知道再出去就找不到太妃娘娘了!后来……后来有人在太液胡中发现了娘娘……”琉璃拽着方婳衣裙的手不自觉地收紧,继续道,“奴婢知道太妃娘娘不是自尽的,她未同姑娘道歉,尚未知晓姑娘有何苦衷,她一定不会自尽的!”
琉儿悲切的话语似碎片全都钻入方婳的耳中,她猛地回过神来。
目光重新又看向床上的女子,她推开了琉儿的手一步步走到她的面前。
若没有琉儿那番话,她也定会以为韦如曦是自尽的,既非如此,那又是谁?
据方婳所知,韦如曦性子温纯,从不与人结怨,要说后宫女子妒忌,那也是燕欢在时对她宠爱有加所致。如今燕欢不在了,自不会再有争风吃醋,那又是谁会要一个失宠太妃的命?
琉儿仍是跪在地上哭,颤声道:“太妃娘娘为人宽厚,待奴婢也是极好的,奴婢不想让她白死!但求姑娘念在昔日与娘娘的旧情上,一定要帮娘娘找出凶手!”
方婳恍恍惚惚,仿佛这一切都不是真的,心中莫名又想起一件事,她脱口道:“昨日我走之后楚太嫔来同太妃说了什么?”
琉儿一怔,随即茫然摇头道:“后来奴婢去太医院拿药,并不在屋内。哦,对了。”她似想起什么,忙取了一件东西递给方婳道,“娘娘死时紧紧攥着这个!”
琉儿递给她的,是一枚璎珞,方婳曾无数次见过的。
那是韦如曦的东西,曾是燕淇送给她的,与燕欢一人一枚。
她至死都还在想着心爱之人会出现吗?
胸口说不出的难受,她用力将璎珞握在掌心里,艰涩道:“你放心,我一定会查出凶手的。”
————
因天气炎热,燕修下旨隔日便入殓。
方婳如今怀有身孕不便扶灵出宫,她独自站在城墙上,远远地望着离去的送葬队伍,眼泪不经意便落下来。
初入宫闱到如今,不过短短两载时光,她却看了太多的生离死别。
其实韦如曦很傻,长安早就没有她所期待的人了,她却还是来了。
肩膀上一重,她侧目,见一见披风被人披在她的肩膀。燕修的气息随即压下来,他轻声道:“难受就哭出来,我在这里,没关系。”
任由眼泪流下来,她却没有哭出声,削肩抖动着,她依偎在他的怀里抬起头来,目光直直地看着他,低声道:“曦儿死前她去见过她,没有人知道她同曦儿说了什么。”
他脱口问:“谁?”
方婳咬着牙道:“楚姜婉。”分明见他的眼底波光涌动,她继续道,“我派人去问了,她说要你亲自去审她才肯说。”
他扶着她肩膀的手指微微一颤,似是怎么也想不到楚姜婉会牵扯进来。
他低垂了目光望着她,问:“你信是她做的吗?”
方婳的眼眸重新望向行远的队伍,漠然合上了眼睛,道:“我不知道。”
他沉默良久,终是点头道:“我去问她。”
同他一起从城楼下来,却见侍卫拦着一个人,那人见方婳过去,忙挥手道:“方婳!方婳!”
“侯爷!”整日的阴郁在看见那张脸时终是一扫而光,方婳疾步上前问,“你怎么还在这里?”
第173章 故人泪
多日不曾见容止锦了,虽是笑着同她打招呼,可他的脸色并不好,苍白中带着一丝忧郁。这,本不该出现在他的脸上的。
方婳骤然一愣,突然心底莫名地痛起来。
就像是原本一直珍藏着的东西也消失了,面前这一个分明还是容止锦,燕修也不曾下旨削他的爵位,可到底有什么东西变了。
燕修握紧了方婳的手,她回眸勉强冲他一笑,道:“你先回去,我同他说几句话。”
燕修点点头,留下一队侍卫远远地跟着他们。
再回头,见容止锦笑得更深,琥珀色的眸子里尽是笑意,好似之前的那丝忧郁是方婳的错觉。
她心里蓦地又开心了,伸手将他拉至一侧,他却识趣地拂开了她的手,轻声道:“你现在什么身份,怎敢跟我拉拉扯扯?”
她吐了吐舌头,笑着道:“我一时间高兴就忘了!对了,你怎么不走呢?你让芷若一个人走了吗?”
燕修因她放过了太后与国舅之事方婳并不知晓,容止锦知道燕修是怕她有心理负担才不说,碰巧大约她也没问,他想了想,便道:“先帝的事还没有结果,我不想走,芷若那边你不用担心,我已经替她安排好了。”
听他提及燕欢,方婳脸上的笑容淡了。
容止锦却突然靠近她,细细地看了她几眼,这才又笑着道:“我发现我这么些天不见你,你好像胖了呀!这么看来,皇上果真没有亏待你!你说,你是不是把司膳房搬去你寝殿了啊?”
容止锦总有本事叫人立马喜笑颜开,瞬间的悲哀被很好的掩去,让她暂时忘却了是来送灵的,方婳的脸颊爬上绯色,她羞涩道:“我怀孕了。”
“什么?”容止锦霎时间也不知道是没听清还是故意的,问话突然也大声起来。
方婳一脸窘迫道:“干什么喊那么大声,你听到的!”
容止锦果真呆呆地站了良久,见她往前走去,这才拔腿追上去,跟在她身侧道:“你说真的?”
她点头。
他又问:“皇上知道吗?”
她还是点头。
容止锦突然就生气了:“他既知道,为何还不立后?想叫你没名没分跟着他?”
他的声音瞬间又大了,方婳浅浅睨他一眼,这才道:“现下不是时候,立后是大事,动辄惊动朝野上下,如今他刚登基,前朝后宫一堆的事要处理,再者说,我也得找个合适的身份才可以。你也说先帝的事没解决……那件事一天不解决,我心里一天都放心不下来。前日夜里,曦太妃突然殁了……宫里都说她是自尽,可我知道她不是……”
容止锦颇为震惊,脱口道:“你说刚才扶灵出城的是曦太妃?韦如曦?”
方婳黯淡低下头去:“正是。”
他沉默了下去,低着头走在她身侧,半晌说不出话来。
方婳知道原先容止锦的大哥正是喜欢韦如曦的,想着他大约便是想起了自己的大哥,便转了口道:“你若一人住在容府觉得闷,我去同皇上说让你暂且住到上阳行宫去,我也可时常见到你。”
他侧目看她,眸子里晶亮亮的,笑着道:“不好,我是容家的人,你同我走得太近不怕招来非议吗?”
方婳嗤笑道:“我都是从鬼门关打过转的人,还怕招人非议吗?难道你就是这样看我的?”
他跟着笑了,随即又道:“其实这也不是主要的,我还是想查一查先帝之死,在宫里放不开手脚,容府还有人手,都是从前忠于爹之人,我要见你还不简单吗?即便皇上不让我进宫我也能进去,这天底下就还没有我容止锦进不去的地方!”
他说着说着,又自豪起来。
二人一路走去,不经意间便瞧见了前面的礼部尚书府,方婳的步子不觉停下了。
犹记得她初次来这里,还是同袁逸礼一起,他还问她要不要进去坐坐,她却冷淡地说不必。
她不是没看见他眼底的失望,她只是觉得既已退婚便没有再留恋的必要。
那时正逢潋光入狱的时候,因为袁逸礼是燕欢的人,她甚至还恨过他。
“怎么了?”容止锦也停下了步子回头看她,见她的目光呆呆地望向前面的尚书府邸,他似恍然大悟。退回到她身侧,轻声道,“想进去看看吗?进去吧。”
方婳仍是站着不动,容止锦干脆伸手将她拉过去:“愣着干什么,走啊。”
“侯爷……”她的手缩了缩,他的力气却很大,径直拉着她上前,道:“你在怕什么?既然怀念,那就去看一看。你在愧疚吗?方婳我告诉你,即便到最后一刻,他最不怪的那个人就是你,相反,他是一直觉得亏欠了你的,他一定不会怪你!”
她的眼看倏地红了,喉咙堵堵的,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生命的最后一刻能有你陪在身边,于他来说其实已经很幸福了。”
容止锦的话语轻柔地传来。
方婳呆呆地被他拉至门口。
尚书府外如今驻守的全是袁逸轩的人,他们一见容止锦过去,伸手就拦住他,讥讽道:“哟,这不是小侯爷吗?大白天的,小侯爷不会看错了字,走错了路吧?”
另一个马上挖苦道:“小侯爷莫非也是知道我们将军深受皇上宠信,怕容府从此没落来求将军网开一面的吧?”
容止锦脸上的笑意全无,他拉着方婳的手松也不是,不松也不是,两道眉毛紧拧着,分明是生气了却还得拼命忍着。
方婳的思绪猛地收回了,从前太后只手遮天,容家乃是皇亲国戚,天下欲巴结容家的人怕是多得门槛踏破,想他容止锦在长安城何时受过这样的委屈?
方婳气得往前一步,却被容止锦暗中拦住了,他冲她一笑,方婳已看出了其中的勉强。他总这样替别人着想,知晓方婳如今虽在宫里得众人尊敬,到了外头,尤其是将士面前,她终归还是没有堂堂正正的名分。
那两个士兵再欲上前,方婳后面的禁卫军飞快地冲上来,亮出兵器挡在他们面前。
袁逸轩听到了动静出来,见是方婳与容止锦,忙喝退了看守的士兵,迎他们进去。
“方姑娘怎来了?”
方婳努力顺了口气,才道:“我是路过……所以来看看。”
袁逸轩的眼底沉着一抹深意,他点点头道:“那你就随便看看,我让人备茶。”他说着转身离去。
方婳命令后面的禁卫军全都退出尚书府,这才同容止锦进了后院。
阳光散漫地落满了整个院落,风拂过腮边的发丝,周遭的一切仿佛都安静下去。西面的一间屋子开着窗,从这里还可瞧见里头的书桌,上面一排整齐的笔直垂挂在笔挂上。
泪水模糊了视线,她仿佛在那一刻瞧见了伏在案边奋笔疾书的男子,想象着他时而思考,时而低头的样子……
“方婳。”容止锦的声音自耳畔传来。
方婳突然转身就哭出声来,她颤抖地拽着他的衣襟,将额角抵在他的怀里。
她说不清这一刻到底是为了后悔当日拒绝与袁逸礼一同入府来,还是为了刚才容止锦在门外所受的委屈,她就这样无端地哭了出来。
容止锦相当无措,空举着手也不知该不该安慰她,又不知该如何安慰。
他的脸上挂了笑,动了动唇,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方婳哭了会儿,伸手推开他,生气道:“太后当权时得罪的人不少吧?是不是这段日子你在长安都得受着这样的委屈?”
容止锦被她问得噎住了。
她气得打了他一下,道:“那为什么还要留在这里,离开不好吗?先帝的事我和皇上也一定会弄明白的!”
容止锦终是又笑了,道:“从前是我罩着你,往后等你当上皇后娘娘来罩我。再说了,你当我真的在乎那些吗?”
哪里能真的不在意,从前爹疼爱方娬和方西辞,对她不闻不问时,她也曾无数次地告诉自己不要在意,但真的可以吗?
“方姑娘。”
女子的声音隔了回廊传来。
方婳回头望去,见陈宜宁远远地站着,她见容止锦也在,笑了笑道:“将军请你们进屋去坐吧。”
方婳忙擦了擦眼泪,容止锦已开口道:“别动不动就哭了,以前你也不是这么爱哭的人啊,难道是要做娘了就特别多愁善感一些吗?”
她气得瞪他,他又笑道:“走吧,去洗把脸,免得皇上以为我欺负你,我怕得罪了皇上连未来的皇后娘娘也罩不住我。”
他说着便自顾跟着陈宜宁走了,方婳叹了口气,容止锦永远都是这幅样子。
燕修独自在太液湖边站了半个时辰,终还是朝北苑的方向去了。
只随身带了两个宫人,未摆驾前去,直到入了楚姜婉所住的院子,她随时的宫女霁月才发现他。
慌张地转身要去禀报,燕修示意她退下,自己单独入了内室。
那抹纤细身影就倚在窗台边,手中轻握着一卷书籍,她听到声音抬起头来,在看清来人时,脸上露出了笑。未同他行礼,只轻声道:“这还是在白马寺的时候我向你借的书,后来一直没还给你。不是忘记了,是故意不还的。”
她这样一说,燕修一下子不知该如何接下去。
他藏于眼底的愧疚她不是看不见,却是故意想要去忽视。倘若今时今日,她还能在他眼睛里看见一点怜惜,那她真是死而无憾了。
轻轻将手中的书籍合上,楚姜婉笑得惨淡:“我真是好羡慕她,先帝肯为了成全她特意颁了圣旨说她客死他乡,而你早已视她为发妻,那般袒护怜爱,故意弄得后宫人尽皆知,即便没有册封谁又敢对她不敬?”
“婉儿……”他开了口,哑声唤她。
她浅浅一笑,道:“总算你开口没叫我楚太嫔。”她的笑容里多了几分真切,将书籍搁在桌上,转身正对着他。
风从窗外吹入,发鬓金钗摇曳,她抬手将散落的几根青丝拢至耳后,低语道:“还记得我初见你那日,风很大,你独自站在白马寺门口定定地望着远方发呆。风吹起了你的风氅,乱了你的发丝,你始终那样认真地看着远处,那是我从未见过的卓然风姿。后来我知晓了你的身份,以为你等的是长安的信使,亦或是你想家了,想长安这座令万千人毕生向往的深宫。我是如今才想明白了,那时你便在等她吧?你每日都要去看一眼,不管刮风下雨都要去看一眼……我还以为我遇见你正是时候,却不知那时我就已经晚了。”几缕乌发又落下来,她干脆绕在纤长手指上,继续道,“即便后来入宫后,我还在想,纵然不能与你结发为夫妻,我心中有你,你心中亦有我,那也此生无憾了,哪怕日后你娶妻生子,我亦会祝福你。我曾天真地以为,只要心近了,再远的距离也不算远。现在想想,真是痴人说梦。”
他蹙眉站着,想说一句“对不起”却也知道她并不需要。
她来到他面前,抬头凝视着他墨晶色的双瞳,嗤笑着道:“今日若不是为了曦太妃的死,你怕是也不愿来见我吧?”
一语中的,他终是不打算再骗她,点了头道:“当日你同曦太妃说了什么?”
她睨视着他道:“若我说我什么都没说,你信吗?”
燕修点了点头,自他进来她同他说的那些话开始,他便是知晓了,她执意要他亲自来审问,根本不是为了韦如曦之事,她是为了见他。
这段日子他也的确躲着她,只是不知见了该如何面对,他觉得愧疚,也知道这不是她想要的。
楚姜婉黯淡的眸瞳里终于又见了光亮,她哽咽笑道:“既如此,我便什么也不求了。往后你是属于她的,可你也终究有一段时间是属于我的,三个月又八天,那时候的我很幸福。”
即便知道这个男子从未爱过她,但是她真的很幸福。
“对不起,我的心很小,小得只能住下一个人。”
“那你放我走吧,我不想余生被困在这里,当一个可笑的点缀。”
“你想去哪里?”
她笑一笑开口道:“皇上,你不该问的。”
他一愣,她已朝他福身道:“皇上刚登基先帝的嫔妃接二连三地死去,天下人定会以为你苛待先帝遗孀,可是这个罪名皇上不背也得背了,你已得到那么多,那就把自由还给我。”
放她假死出宫,这对他来说的确容易也为难,他蓦地一笑,低语道:“谢谢你。”
谢她终究没有真正为难过他,谢她成全了他与婳儿。
在厅内坐了许久,袁逸轩始终没有出来,他是不善言辞之人,自袁逸礼去后越发沉默寡言了。
陈宜宁说这段日子袁逸轩也只睡在客房,正房一应物品都没有移动过,还保持着袁逸礼走时的样子。
“等过段时间,他定是要亲自去一趟越州的。”陈宜宁叹息道,“这几天,他有空了就去书房,拿出他从前与逸礼互通的书信出来看,他虽有意掩藏,可我还是瞧见了多次。”
他们兄弟感情深厚,方婳一早就知晓,却不知他们还时常通信。
她亦是有弟妹,她却从未同他们写过一言半语。
蓦地,她不知怎的又想起傅云和哭着来找她,求她将她写给妹妹的家书送出宫去的事。方婳也觉得有些奇怪,还前后仔细地查阅傅云和的家书,但未瞧出有异。
当日她也未韦如曦与楚姜婉的事心烦意乱,思绪根本没办法集中,现下想来,有问题的哪里是什么家书!
方婳的脸色一变,猛地站了起来。
容止锦与陈宜宁被她吓了一跳,忙都跟着站了起来。容止锦更的急着问她:“怎么了?”
方婳的呼吸低沉,她犹记得当初还在晋国时与傅云和同住一室,她们闲聊时傅云和曾提过她的身世,说她是个孤儿,从小寄养在叔父家里,那她又何来的亲妹妹?
第174章 棋局
内室静谧无声,也不知过了多久,才闻得外头传来太监的声音:“皇上,有急报。”
燕修本能地朝楚姜婉看了一眼,只见她已低垂下眸华,悄然转过身去,并不再看他,他又迟疑片刻,终是转身出去。
方婳急急走进北苑,却被告之傅云和被燕修传去了紫宸殿。她心中略吃一惊,这才忙又折回去了紫宸殿。
一众宫人守在外头,见她过去,似乎是想拦又不敢拦着。
方婳蹙眉问:“皇上在里头吗?”
宫女低着头道:“在。”
方婳又道:“那进去禀报吧。”
“是。”宫女忙闪身进去了,很快便出来恭敬地请了她入内。
原还以为里头一个宫人都没有,现下看来也并非如此,宫女太监一个不少,全都低头静侍在一侧。
錾金香炉里烟熏袅袅,方婳才进去,就见燕修端坐在桌边,傅云和垂首站在他面前。
他见方婳过去,不觉起身扶了她一把,低语道:“你怎么来了?”
方婳将声音压低:“我想起来傅太嫔家中并无姊妹,正想去北苑问她呢。”
燕修冲她点点头,道:“我已派人前去查探,的确如此,她所留的也是个假地址。”
方婳讶然道:“那封家书?”
燕修的话语索淡:“已叫人截下。”
方婳松了口气,回头看向傅云和,她已徐徐抬头朝她看来,清明的眸子里倒影着方婳的影子,傅云和开口道:“家书没有什么问题,娘娘不必担忧。”
方婳一怔,闻得她又笑道:“娘娘虽蒙着面纱,可我还是知道你是谁,正是因为我知道你是谁,才会来找你替我送家书出宫,娘娘恩怨分明,你我从前的情分虽算不得好,可也不算差。”
傅云和说得没错,正是因为这样,她才会帮她。
方婳转身正对着她,蹙眉道:“既然你没有在家书里动手脚,那又为什么要撒谎?”
她的目光翩然看了眼燕修,继而又低下头道:“娘娘很快会知晓的。”
“你到底做了什么?”方婳的心口猛地一紧,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
傅云和的话语仍是淡淡的:“从前我想依附娘娘,你却不愿,我还以为你想明哲保身,并不是真的想争宠。如今我是知道了,原来娘娘也有一心想为之人,不过那一个不是先帝罢了。”
“那么你又为了谁?”燕修上前一步,悄然将方婳揽至身后,目光灼灼地看着面前的女子。
傅云和终是笑了,目光清浅落在燕修的脸上,开口道:“皇上天资聪慧,自然早已猜到,又何须还要来问我?”
方婳震惊地看向燕修,只见他的俊眉紧蹙,那神情分明就如傅云和所说他已猜中傅云和的身份。
不过眼下,她不会拉着他问个不止,目光转而又看向傅云和,方婳深吸了口气问:“曦太妃之死是否和你有关?”
琉儿说她是回去取了披风才不见了韦如曦,不是有人叫住了她,便是她瞧见了谁。
当日韦如曦是要来找她的,而傅云和那时正是找了她回去的时候,也许她们就在太液湖边遇见了。
这些全都只是她的猜测,并没有什么能证实。却不想傅云和丝毫不想掩饰,点头道:“是的,我自以为大功告成,得意忘形地对着霞彩说话,却不想被她听见了,我没的选择,只有这一条路。其实娘娘不必为她难过,先帝走后,她本就没有活下去的欲望了。我也算帮了她一把。”
原本听到这些话方婳该是怒不可遏的,可不知为何,她在愤怒里分明还夹杂着一丝怜悯在里头。
犹记得那时候,傅云和与池月影走得近,相较于池月影的口没遮拦,傅云和的话往往不多。如今她竟说独自对着霞彩说话,可见在这深宫里她过得有多寂寞。
谁也不敢信,谁也不能信,高兴伤心时都不能对谁坦言。
竟是谁,能叫她如此付出?
傅云和的神情至始至终都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皇上赐死我吧。”
方婳听到此话时几乎想也没想便道:“不能赐死她!”
燕修的眉心紧拧,瞧着也是方婳的意思,却不想傅云和轻笑道:“他没有皇上的仁慈与温柔,不会因为区区一枚棋子就被人要挟,皇上今日即便不赐死我,日后的结果还是一样。”
燕修到底没有赐死她,叫了侍卫进来将她押下去,严加看管。她被带走的一刹那,方婳忍不住问她:“为什么?”
傅云和回眸又看她一眼,嗤笑道:“我曾有个妹妹,是那个人出钱给我妹妹看病,虽然最后她还是走了,可那份恩情我会铭记于心,即便为他付出性命也在所不惜。”
方婳惶惶回眸,见燕修将傅云和的那封家书拿出来,她忙接过打开。
“吾妹亲启,分别两载,甚是想念。姊身居皇宫,此生恐再不能归去故里,望妹安好。待尘埃落定,便是无法相聚,相信也有再见的一天,勿念。”
很简短的家书,方婳曾细细地看过几遍,如今再读,字里行间竟全是绝望中生出的希望,无法再尘世相聚,便去天上再见。
这日夜里,北苑便传出傅云和咬舌自尽的消息。
方婳从梦中惊醒,见燕修早已下了床,她披着外衣出去,瞧见他将一卷明黄锦帛交予门外的太监。她疾步上前,拉住他的衣袖,蹙眉问:“方才那是什么?”
燕修冲她浅浅一笑,道:“是楚太嫔病故的入殓的圣旨,我答应她,让她出宫,昨夜已派人护送她离去。”
方婳震惊道:“你怎不同我说?”
他伸手圈住她,道:“原是想说的,后来忘了。她说先帝嫔妃接二连三地死去,世人定会以为是我苛待他们,如今连傅太嫔也死了,这罪名我果真是要背定了。对了,你怎不多睡一会儿?”
方婳却伸手推开他,目光怔怔地盯住他的瞳眸,开口问:“傅云和是谁的人?你猜到了是不是?”
“婳儿……”
“你说过不会再骗我的!”她的声音略微颤抖起来,很是害怕地凝视着他。
他终是叹息一声,拉着她在桌边坐下,道:“她是晋国选送的秀女,再加上她妹妹的事,能做的便只能是我四哥。”
果然是晋王!
方婳急着道:“她用家书做幌子实则做了什么?”
燕修却摇头:“我还不知道。”
“真的吗?”
“……真的。”
方婳略微垂下眼睑,忽而又道:“那晋王……”
燕修摇头道:“傅云和至死都没有供出他来,如今她已死无对证,我没有证据不能对他如何。再者,他眼下也没有任何动静,我的人已亲眼瞧见他回晋国去了。”
是吗?方婳却觉得这一池平静的水面早已涌起了涟漪,心也不自觉地紧张起来。
外头传来太监的声音:“皇上,该早朝了。”
容止锦入宫时,外头正好下过一场雨,空气里难得有了一阵清凉。
他掀起衣袍坐下,开口便问:“傅太嫔何故死了?真的与曦太妃的死有关?”
见方婳点了头,他的脸色低沉,道:“这又是怎么回事?从前没听她与曦太妃有仇啊?再者说,先帝也去了,总还不至于仍是要争风吃醋吧?”
方婳摇头道:“并非为了先帝的事,这件事太复杂,还牵扯上了晋王。”
“晋王?”容止锦的脸色也变了,盯住方婳看了半晌,才低声问,“她是晋王的人?”
方婳应着,又道:“她潜伏宫闱这么久,不可能死得这样毫无用处,她一定是借家书一事做了什么,可我还想不出来,今天找你来,是想问问你,你要是晋王,派了一枚棋子在宫里这么久,你最想要的是什么?”
容止锦的眸子一撑,一拍大腿道:“那还能为什么?当然是为了当皇上!”
方婳起了身,行至窗边,呆呆地望着窗外,水滴自屋檐下滴落下来,她忽而转身道:“可前有先帝,如今有皇上,晋王如何能称帝?”
除非……
容止锦蓦地跳了起来,睁圆了眼睛道:“他要杀皇上!”
皇上居于深宫,而晋王早已回至封地,他又是如何能杀得?
傅云和也已死了,除非……
方婳心口蓦地一震,瞬间脊背发凉……
清亮水珠自叶尖滚落下来,盈透中倒映着整个静谧的尚书府。
廊下一阵轻盈脚步声划过,紧接着,房门被叩响。
里头的声音未传出,来人已径直推门进去。
袁逸轩吃惊地抬眸看来,待瞧清楚了来人,他忙搁下狼毫转身行礼道:“末将参见皇上!”
燕修轻笑着伸手虚扶了他一把,道:“将军称病不朝,只得朕亲自来看看。”
“末将不敢。”他垂下目光,脸色虽不佳,却并无病色,称病不过是一个托词,他并不是心甘情愿留在长安,燕修心里明白。
他转至桌边坐下,袁逸轩已经开口道:“末将让人去沏茶。”
燕修却拦住他道:“不必了,朕今日来并非为了品茶。”
袁逸轩道:“皇上若是来要末将去上朝那也不必了,末将愿留下,并不是为了这官职。”
“朕知道。”他点点头,“仇将军被朕派去了边关,如今朕身边可信之人唯有将军。朕今日来,是想告诉将军,倘若晋王有任何异动,你便可出兵将其拿下。”
“晋王?”袁逸轩到底吃了一惊,脱口道,“他不是回封地去了吗?”
“是回去了。”燕修的话语低沉,“朕派人监视着他,目前看来他倒是还算安分,只是宫里出现了他的细作,朕不得不留个心眼。”
袁逸轩冷笑道:“天下刚安定,晋王不至于那么蠢再掀波澜,再者,他也师出无名,难道真的要落个谋反的下场吗?况且,他手中兵力也不占上风,横竖起兵都不会赢,皇上担心他作何?”
燕修却是意味深长的一笑,窗下帘影轻曳,他的目光直直地穿透过去,遥遥看向远处半壁晴半壁阴的天际,微淡道:“朕同将军自认算计缜密周全,却总有百密一疏。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不到最后,果真不知谁才是真正的黄雀。”
他一席话说得袁逸轩一阵吃惊,他不禁回身看向燕修,上前一步道:“皇上此话何意?”
燕修回眸看向面前之人,悠悠道:“其实当日朕在将军面前撒了谎,先帝并非死于朕之手。”
袁逸轩的眼睛猛地撑大,他几乎下意识地有往前了一步,脱口道:“你说什么?”
燕修拂袍起身,转身立于门口定定地看着院中雨后景色,缓声道:“当日朕以为是我们的人杀了先帝,故而才有那样一说,后来朕才知晓并不是,现下想来,应是晋王。即便不是他亲自动的手,也必然是他的人。”
袁逸轩的脸上露出凌冽冷笑:“他为何要帮我们?”
燕修低嗤道:“他未必帮的是我们,他在帮他自己,早早让朕登上帝位,朕之后,能名正言顺继承皇位着,舍他取谁?”
袁逸轩被他说得一愣,随即他才又讥笑道:“可他没有机会,一旦皇上有了子嗣,他便更没有机会了。”
燕修的脸上无笑,更有一抹苍白爬上了嘴角,他缓缓抬手抚上胸口,话语中带着一丝微颤:“是朕疏忽了,想必早在越州一战,他将婳儿带回长安,引朕前来时,朕就已走入他摆下的晦暗不明的棋局里。”
他当时就觉得奇怪,如何在出了长安之后那么巧就遇上一对懂得医术的祖孙,还也姓柳?后来他瞧出那对祖孙是在等什么人,他原先以为是燕欢,可却不是,现下想来,那两个应该是晋王的人。
只是晋王没料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他们最终因为方西辞而得救。
不过想来那时便落入晋王手中,他顶多也只是想卖个人情给他,他最终还是需要借他的手攻入长安,然后取代“燕淇”称帝。
如今对晋王而言才是最好的局面,倘若此刻他出了什么意外,晋王便能顺理成章成为大梁新帝。
傅云和做了什么,他自然也已经知晓了。
袁逸轩早就觉得他今日的话重藏有深意,再闻得最后几句时便是再忍不住,他分明是已知晓什么,却又说得这样隐晦,叫袁逸轩一时间猜其不透。
袁逸轩大步行至他面前,正欲开口问,只恍惚觉得勉强之人身形不稳,袁逸轩本能地伸手撑住了他,皱眉叫他:“皇上!”
他见他一手紧按着胸口,不免道:“是皇上的旧疾吗?来人……”
“袁将军。”燕修嘘声打断他的话,低语道,“不是旧疾,朕已让华年成来尚书府,他很快便到。朕只问你,倘若朕有何不测,你能替朕护得婳儿周全吗?”
袁逸轩的话语里带着一抹狠意,他咬牙道:“方姑娘有皇上,不必末将保护!华先生医术高明,必能医好皇上的病!”他将他扶至桌边坐下,又道,“皇上若真有不测,末将能护她一时也护不了一世,除非她诞下皇子,等皇子登基,她做太后娘娘,那便不必要任何人相护!”
燕修撑着桌沿望着他,低笑道:“只怕等不到那时。”他顿一顿,接着道,“你只需将婳儿送去西楚,那里自会有人护她平安。”
“咣当”一声,手中的茶壶盖子落在桌面上,方婳的眼睛撑得大大的,定定望着它。
容止锦伸手在盖子内部抹了一把,蹙眉道:“隐约还有一些粉末,看来是下毒之时沾上的。”
方婳一句话说不出来,她自作聪明盯着那封家书看,殊不知醉翁之意不在酒,傅云和便是在那个时候下的毒吗?
第175章 大结局(上)
太医已来了两柱香的时间,拿着茶壶到处端详查探,丝毫不敢有所怠慢,方婳却是忍不住,起了身问道:“如何?是什么毒?”
太医这才放下了手中的盖子,低首道:“姑娘,这并不是毒。”
“不是吗?你再好好看看?”容止锦的声音里透着急,他干脆将方婳推上前,道,“看看她有没有事?禾”
太医略有吃惊,但还是给方婳把了脉,随即认真道:“姑娘的脉息平和,没有中毒的症状啊,这也确实不是毒药。”
听得他这样说,容止锦才松了口气,转身看向方婳,她的脸色却仍然难看,他不觉叫了她一声,她猛地回神,疾步行至门外叫来了宫女,急着问:“皇上是在御书房吗?”
宫女怔了下,低语道:“大约是的。”
方婳未作停留,径直朝外走去,容止锦忙跟上她的步子,见她额角有细细的汗渗出,便安慰道:“你别自己吓唬自己,也许本就没什么事。”
方婳勉强笑道:“嗯,我就过去看看。”
御书房的房门紧闭,太监见他们过去,忙迎上来行礼妲。
“皇上在里头吗?”方婳边问边往里头走。
太监拦住她道:“回姑娘的话,皇上不在里头,去礼部尚书府了。”
————
陈宜宁瞧见府上一下子多了很多人,她吃惊地从房内出来,才欲前往袁逸轩的房间却见他从里头出来。
“发生了何事?”她追上去问。
袁逸轩的眉心紧蹙,回眸道:“看好府上的下人,别叫他们乱说话,我一会同你解释。”他说着,已急急转身朝门口而去。
陈宜宁呆呆望着他的背影,绞在一起的双手却像是松懈了一些,他说会跟她解释,这是他之前从未与她说过的话。
嘴角露出一抹欣然笑意,她转身吩咐丫环去召集府上所有的下人。
房内只留下两个丫环,还有华年成。
燕修半靠在软枕上,由着华年成将他的衣袖卷起,长针扎入穴位,顷刻间变成了黑色。他低咳几声,虚弱道:“先前略有不适,朕以为是这半年来行军打仗太过劳累所致,以为是旧疾。”
华年成一言不发地退出银针,直接弃在地上,从袖中取出一颗药喂他服下,回头道:“你们都出去。”
丫环们应声退下,华年成的脸色瞬间苍白,紧皱着眉头道:“是云天的毒,是……‘月食’,须用引子才能诱发毒性,皇上可是在尚书府吃了什么不该吃的?”
怪不得他要丫环们退下,燕修艰难笑一笑,道:“不是,和袁将军无关。傅太嫔是晋王的人,而朕的毒,早在当日救婳儿出长安时便已种下。”当初他为方婳割血做药引,那祖孙俩给他用过很多止血良药,他也不懂药理,那时他们要下毒害他便是再容易不过。
只是那时,已没有他选择的余地,他不救,婳儿便会死。
他略阖了双眸,轻弱道:“这毒你还是解不了吧?”
良久未闻得华年成开口,他才又道:“晋王想等朕死后登基称帝,婳儿的孩子还有六个月才能生下来,来不及了……”
“皇上!”华年成的声音低沉,张了张口他竟半个字也再说不出来。
燕修却又清浅笑道:“即便生下来也未必就是皇子,朕若不在了,也怕她一个弱女子罩不住前朝后宫,还是叫她离开的好……”
房门被人猛地推开,华年成吃惊回眸望去,见方婳红着眼睛冲进来,愤愤道:“你说过往后什么也不瞒着我,再不骗我,现在又想背着我安排什么?我不走,我哪里也不会去!”
燕修略吃了一惊,见她近前来,他朝她伸出手去,她用力握住了,哽咽道:“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要死也死在一起!”
他温柔笑着替她拭去眼角的泪,轻笑道:“说什么死不死的,你要好好把我们的孩子生下来……”
她才不要听他说这些,咬牙打断他的话问:“谁下的毒,你告诉我!”傅云和放的即便不是毒药也一定与燕修中毒有关,方才她就一直在想,若是这样,那燕修到底是何时中的毒,可她脑子很乱,实在是想不起来了。
燕修的目光扫过华年成的脸,终是开口道:“那对祖孙。”
方婳的眸子猛地撑大,身后容止锦惊诧道:“我师姐?”他一顿,随即又道,“那就是云天老头的毒!”
方婳这才想起来,这么说来下毒之人已死,可云天大师还活着啊!
她忙转向华年成:“他不是你亲弟弟吗?你去求他,他一定会拿出解药的,一定会的!”
华年成始终站在一侧看着燕修,整个人似乎苍老了十岁,摇头道:“此毒没有解药。”
“不可能!”方婳惊叫一声,道,“他既能制出此毒,怎么可能会没有解药?即便他没有,那把他找出来,他也一定能制出来的!”
华年成愣愣地站着,只见他的脸上褪尽血色,却是再不发一言。
“华伯伯!”方婳欲起身,却被燕修按住了身子,他低喘着气朝她摇头:“婳儿……”
眼泪似断线的珠子,不断地滚落在衣襟上,滴落在他的手背上。他蓦地收紧了手指,低语道:“华年成,你先出去,朕同她说几句话。”
华年成的眼神空洞,他犹豫了片刻,终是转身出去了。容止锦惊讶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方婳与燕修,也只好跟着出去。
方婳的瞳眸略略撑大,便是当初燕修病重时也不曾见过华年成露出这样绝望的神色……不会的,不会的!
她拼命摇着头,俯身抱住他的身子,嘤嘤地哭起来。
燕修伸手轻抚着她颤抖的脊背,倦声道:“不必再为难华年成。”
“我不是要为难他,他和你的感情深厚,难道他就不想救你吗?为什么不试一试就放弃,他的医术那样高明,说不定就能制出解药不是吗?”她边说边哭出声来。
他低低叹息一声,勉强开口道:“有一件事,你不知道。”
方婳哭着摇头道:“我不想知道,我什么都不想知道,我只要你活着,只要你好好地活着!”
他无奈地看着她笑,怜惜地抚着她哭花的妆容,紧蹙着眉宇道:“华年成曾成过亲,他的夫人是我母妃的远方表妹,成亲后他才知道原来他夫人与他的弟弟早已互生爱慕之情。云天便同他立下赌约,只要他赢了,他便要带走心爱的女子。华年成当时年轻气盛,当即便应下。云天便制出了一味毒药,名为‘月食’,只要华年成能在十日内配出解药便算他胜,配不出便是云天胜。结果你必然也知晓了,华年成输了,按照赌约,他便需将妻子拱手让人。而那时候他的夫人并不知晓二人之间的赌约,直到云天带走她,她才恍然大悟。华年成却不知道,那个时候他的夫人已身怀有孕,她对他们兄弟将她当做物品转来转去之事深恶痛绝,一气之下便服下了‘月食’,后来不治身亡。他二人但凡有一人能拿得出解药也不至如此。是以他们兄弟之间的感情素来不好,云天为了逃避便喝了忘情水,而华年成若不是为了我的病,这一生怕是也不会选择去见他。因他夫人与我母妃关系要好,所以他听说我的病,才会来到我身边。只因他夫人临死时说,她的心已被伤得千疮百孔,即便转世投胎,她也要做个无心之人……”
他的声音渐渐弱下去,仿佛刚才那一番话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方婳惊慌地扶住他,道:“师叔,你不要说了!”
犹记得那年在白马寺,她得知他的病,还疑惑地问华年成——他没有心吗?
华年成摇着头说她不懂,如今想来,她不懂的事果真很多。
燕修怜惜望着她,整张脸苍白不堪,他努力撑开眼睛望着她,颤声道:“别这样看着我,你答应我,跟着袁将军去西楚,昀姑娘会保护你。”
她仍是摇头,执拗道:“我不去!”
“婳儿……”
她用力抱住他,伏在他身上道:“不许再说,你再说,我就去找华伯伯要‘月食’的毒药!”
怀中之人终是没了声响,她嘤嘤地哭出声来,懊悔道:“我不该心存仁慈,不该想着要去帮傅云和,我若不帮她,她就没有机会给你下毒!”
他虚弱咳嗽两声,指腹无力地替她拭泪,摇头道:“傻丫头,不是她也会是别人,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今时今日,我不怨恨任何人。我只是对不起你……”
“你没有对不起我,一切都是我自愿的!”话落,她似是猛地想起什么,睁大了眼睛凝视着他,脱口道,“你是不是早就有所察觉,所以说什么择了好机会再立后不过是你的托词,你故意的,是不是?”
他望着她的目光迷离,柔和中又带着笑意,竟也不躲闪,老实道:“你既是知晓了,也不必骂我了。”
“师叔!”
“嗯,我现在很难受,你看在这份上,不要同我计较,好吗?”他柔柔说着,拉过她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
她满腔怒意皆化在了他苍白的笑容里。
心疼地抱住他,咬着牙道:“那你也再不能说要我走的话!”
他似是淡淡地“唔”了一声,良久良久再没有声响,方婳吓得探上他的脉,才知他已昏睡过去。
————
一个时辰后,为防止燕修中毒一事外泄,袁逸轩的亲信兵士不动声色地逐个安插满整个长安角落。
容止锦站在房门口来回踱步,整个尚书府仿佛是瞬间安静了下去,连着家丁丫环都不见走动。
陈宜宁的声音忽而传来:“将军回来了吗?”
容止锦回头道:“不曾。”
陈宜宁的脸色凝重了几分,迟疑着问:“里头……皇上在吗?”
容止锦点点头,其余的也不知该怎么说。
一个侍卫匆匆忙忙跑进来,见了容止锦便道:“侯爷,外头有人自称是容小姐,说要见您。”
“芷若?”容止锦的眸色一沉,她不是和爹去云州了吗?难道出了什么事?他又看了紧闭的房门一眼,终是疾步出去了。
门外却哪里有容芷若的身影,容止锦正欲开口问侍卫,却见远处一个女子直直地站着,虽是隔得远,可分明就是容芷若!
容止锦的气息一敛,忙抬腿追过去:“芷若!”
女子转身便走,容止锦越发加快了步子。
————
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了,陈宜宁忙将目光从大门方向收回,见方婳哭红了眼睛出来。她讶然道:“方姑娘?”
方婳顾不得问她为何在此,径直开口道:“华先生呢?”
“哦……在厨房。”陈宜宁伸手一指,便见方婳提起裙摆去了,走了几步,她才又回头道:“皇上在里头,他若醒来,你便来告诉我一声。”
不待陈宜宁点头,她已快步远去了。
……
未入厨房,空气里已隐约漂浮着药味。
方婳推门进去,只见厨房的桌上堆满了各式各样的药,华年成站在药炉旁呆呆地看着,他的身侧搁着凌乱的纸张,上面写满了各种药名。
她望着他的神色,掩住心痛问:“当真没有办法吗?”
华年成却是走神得厉害,竟连背后站了个人都不知道,此刻才回神。方婳见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抓在手中的药,片刻,才颤声道:“没有。”
她扶着桌沿才勉强支撑着身体,低头道:“还有多久?”
他似有些愤怒地转身将药丢在桌面上,随即背对着她,道:“我给他服了护心丸,能延缓毒药发作的时间,但,顶多也只能有三五日!”
三五日……她同他在一起的时间只有三五日了吗?
“华先生,袁将军回来了!”
侍卫的声音自外头想起,华年成只淡淡扫了一眼,并没有要出去的意思。方婳抬手狠狠地擦干眼泪,低声道:“华伯伯只管潜心研究解药,师叔那边有我在。”
语毕,她再不逗留,径直转身出去。
袁逸轩正在厅内等着华年成前来,却不想来的竟是方婳,他在惊讶之余,到底也没有过多废话,只道:“方姑娘来了也省得我做事绕弯子,平阳侯在哪里?”
方婳原以为他开口是要谈燕修的事,却不想他开口就提了容止锦,她蓦地一怔,随即才想起容止锦来了。转头看了看,蹙眉道:“他不是在府上吗?兴许,是在院子里。”
话说出口,她自己也觉得奇怪了,似乎从燕修房内出来也未见着他人。
袁逸轩的长眉也紧拧,道:“我一路进来并未看见他人,是不是回容府去了?”
“不会。”方婳脸色紧绷,话语却斩钉截铁,这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容止锦绝不可能不同她说一声就走的。
恰逢陈宜宁来找方婳,闻得此事便道:“容小姐来找侯爷,他就走了,还不曾回来吗?”
“芷若?”方婳惊得站了起来,“这不可能,她已经离开长安了!”
袁逸轩也觉出了事情的奇怪,他握着长剑站起来,道:“我派人去找。”
方婳跟上他的步子,急声问:“为何这么急?”
袁逸轩的步子未停,语声带着几分凌冽,道:“只要皇上龙体有异一事外泄,晋王便能名正言顺回到长安,如今别无他法,只能先用平阳侯的易容术拖延一些时间。”
方婳的步子一缓,眼睁睁地看着他疾如风地出府去。
陈宜宁已追上来,在她身后道:“方姑娘,皇上醒着。”
“……哦。”她茫然回身,急匆匆往燕修的房间跑去。
————
及至傍晚,袁逸轩几乎将整个长安城翻遍也不见容止锦的人。
燕修倚在方婳身上看着眼前脸色铁青的袁逸轩,低语道:“继续找。”
方婳紧张地握着他的手,脱口道:“是晋王的人吗?侯爷会不会有事,他们会不会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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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0点会发大结局下
第176章 大结局(下)
燕修低垂了眼睑不说话。
袁逸轩的声音冷淡:“果真如皇上所说,以往是我们小觑了晋王,今时今日的境地想来他已策划了许久。人在晋国,却能将长安的事控制得分毫不差!皇上,现在怎么办?”
方婳自惊慌中回过神来,她愤然道:“还有一个办法,你写下诏书,立陵王为储君!”无论如何也不能叫晋王得逞!
燕修清弱一笑,摇头道:“他算计了那么久,你能想到的,他自然也能想到,眼下陵国必定有晋王的人,我若真的那样做了,怕是连陵王也难逃……咳咳,难逃一死。”
他略一低头,嘴角已有血渍妲。
“师叔……”
他摇头道:“眼下最重要的,是找到平阳侯。袁将军,不论生死,都要找到。禾”
袁逸轩看了方婳一眼,点头道:“末将知道。”
待他出去,燕修才又道:“你放心,即便我不在了,总有一人会留在你身边照顾你。”
“你不会死的!”她伸手捂住他的嘴,他的眼底噙着笑意,冰凉薄唇吻在她的掌心。
她将额角抵在他的额头上。
夜幕渐深,不知不觉已是月之中天。
迷迷糊糊中,似乎听见外头传来凌乱的脚步声,方婳睁开眼来,见燕修并未醒,她悄然推门出去。
院中诸多兵士都举着火把,方婳远远地瞧见有人过去说了几句话,那些人才都渐渐散去。方婳心中吃紧,便见一个丫环朝这边过来,见了她忙道:“将军请姑娘过去。”
西侧客房内,方婳才行至门口便见谅袁逸轩的身影,她正欲问话,视线越过他的身子不经意便瞧见里头的容止锦。
华年成正在床边替他医治,方婳震惊地入内,见他整条手臂尽是鲜血,她惊呼道:“怎么弄成这样?华伯伯,他的伤势如何?”
容止锦却还笑得出,扬起脸道:“没什么大事,就是被刺了一刀,手不会废掉。”
华年成点点头证实他的话,谨慎地替他上药包扎好,他起身提了药箱便出去,方婳看他一眼,只见他面如土色,见她看他,竟有种欲言又止的样子。
耳畔传来袁逸轩的声音:“这是怎么回事?平阳侯去了哪里?”
方婳这才回头看向容止锦,他蹙眉道:“有人用芷若引我出去,然后将我抓住关在一处暗室,我是拼了命才逃出来的。”
“是晋王的人吗?”
方婳脱口一问,容止锦的眼底分明掩起了一抹怒意,他随之摇头道:“也许是,可我不清楚。”
袁逸轩冷声道:“即便是他,他也不会现身叫你看见,不过眼下你的手伤成这样,也做不了面具了。”
方婳却道:“你府上不是应该有很多面具吗?”她是知道他很宝贝他的面具,不是万不得已,他做的每一张都会留下保存着。
袁逸轩却接口道:“我派人去容府找他时,发现容府有被翻盗的痕迹,想来那些面具也不会在了。”
方婳“啊”了一声,回头看向容止锦,他的面色低沉,点了点头,道:“都被毁了。”
看来晋王是算准了不能让容止锦从中插一手。
良久,才闻得袁逸轩道:“明日暂且让皇上称病吧。”
这也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了。
却不想,翌日大早,所有重臣全都出现在尚书府外,直言要面圣。
一夜之间,晋王便已将燕修病重不久于人世的话传遍了整个长安城。
恰逢燕修称病不朝,在有心之士眼中无异于欲盖弥彰。
三日后,晋王便名正言顺地进京了。
袁逸轩震惊道:“他不是在晋国吗?三日时间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从晋国来长安!”
方婳低着头说不出话来,她迟疑了片刻,蓦地起身冲出去。
这些天华年成总是独自待在厨房内研究各种各样的药,此刻闻得身后有脚步声,他回头见是方婳,先是吃了一惊,随即又回头看向手中的药方。
方婳反手关上房门,回身道:“华伯伯你老实告诉我,他的毒是不是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
“是。”
“你骗我!”方婳厉声道,“倘若是真的,当日我问你时你便不会有犹豫,倘若是真的,这几日你不会总不去看他,因为你心有愧疚,所以你不敢去见他!”
华年成的眼底悲恸弥漫,他适时转过身,一手紧握着拳头行至窗边,仍是不发一言。
方婳心中像是见到了希望,上前拉住他的衣袖道:“你告诉我有什么办法,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我都要救他!华伯伯,我求求你!”
她在他面前跪下,华年成不肯说,那定是因为救燕修的代价太大,可她不怕,她不怕!
华年成低头看着地上的女子,她晶莹泪珠里带着一丝期待的光芒,他的脸上哀愁更浓,摇头道:“这么多年,我一直在研究‘月食’的解药
第1章 方大小姐
七月的日头毒辣,尤其是正午时分。
院中的花儿朵儿恹恹地垂着脑袋,清晨碧色盎然的绿叶也都萎靡不振。偌大一座园子里,红绿相间,盈盈翠翠,却弥漫着炎热浮躁,不免叫人厌恶。
一个女孩静静地跪在院中,已两个时辰了。
嘀嗒——
豆大的汗珠从她的额头滴落下来,不过一瞬,地上的湿痕便已消失。
府上的人来来往往,可没有一个人愿意多看她一眼。除了,刘妈。刘妈已过了不惑的年纪,此刻的她正站在廊下,目不转睛地盯着女孩,女孩抬头看她一眼,她的眼珠子忙撑了撑,死死盯着。她当然不是可怜她,她是来监视她的。
跪得太久,她的膝盖痛得难以忍受,手指才触及大腿,便听得刘妈的声音冷冷地传来:“大小姐,您可得跪好喽!不然奴婢这就告诉老爷去!”
路过的两三个丫环闻得此话,纷纷捂着嘴窃笑,女孩生气地瞪她们一眼,她们这才停下脚步,敷衍地朝她行了个礼:“大小姐。”
她们虽叫她大小姐,可她知她们与刘妈一样,打心底里瞧不起她。她是方家的小姐方婳,不是抱来的,不是捡来的,恰恰是方家老爷方同与原配所生的嫡女。可喜的是,她是含着金钥匙长大的,可惜的是,这钥匙她还没来得及用上就被别人抢走了。大夫人潘氏病逝后,二夫人沈氏凭借温柔娴淑上位,她先后为方老爷方同生下了二小姐方娬,大少爷方西辞,此后长达六年独宠不衰,方同也没有再娶别的女人过门。如今,方婳已十岁了,自从她记事起,大大小小犯的错已经数不清,被方同责罚的次数多如牛毛,可是她知道这一次,不一样。
刘妈见她跪不住了,挪动着肥胖的身躯过来,阴阳怪气地说:“大小姐还是乖乖地跪着吧,这次少爷若能挺过去还好,万一要是……呸呸呸!”她自己打了自己一个嘴巴,继续道,“你就等着被老爷碎尸万段吧!”
方婳蹙了蹙眉,膝盖已经疼得她懒得与她计较。
大约一个时辰前,整个洛阳的人都知道方家大小姐从小嫉妒二小姐方娬和少爷方西辞,从五岁起就不断地欺负弟弟妹妹,而今更是变本加厉,居然狠心地要毒杀幼弟。方西辞被丫环发现时已经口吐白沫,不省人事。现下全城的大夫都让方老爷给请来了,已医治了那么久了,仍是一点动静都没有。
又是两个时辰悄然而过,小小的方婳实在痛得不行,不顾刘妈的威胁,双手撑在地上试图减轻身子的重量。
这时,面前的雕花木门被人一把推开,方婳本能地抬头,见方同铁青着脸冲出来,她忙强打起精神,微弱地叫了一声“爹”,他看着她目光狠戾,上前就狠狠地一脚踹在她的身上。小小的她直接被踢倒在地,五脏六腑仿佛也被震碎了,那种痛,撕心裂肺,万念俱灰……
“逆女!”方同怒吼一声,那一瞬间,仿若是这朗朗艳阳天下突如其来的暴风雨,雷雨交加,那样的让人惊恐。她看着他有力的腿再次踢过来,十岁的孩子没有闭眼,就这样怔怔地看着。
第2章 嫡不如庶
然而那种末日后的痛楚并未传来,所有人都看着容颜憔悴的二夫人冲过来,用力抱住了方同的大腿,哭着道:“老爷不要啊!婳儿她还只是个孩子,她不是有意的!”
方同忿忿道:“你放开!她如此对辞儿,你还要为她求情吗?是不是要等她真的害死了辞儿你才能清醒!”
二夫人哭得伤心,却仍是死死地抱住他:“老爷,您就看在死去夫人的面子饶了她这一次吧!”
一直倚在门口的方娬这才怯怯地开口道:“娘,您不怕姐姐再欺负弟弟吗?”
“住口!”二夫人回眸呵斥,方娬的眼睛一红,一瘪嘴就哭出来。
方同那一脚始终没有落在女孩身上,他转过身,嫌弃地没有再看她,只冷冷地道:“既然你二娘为你求情,我姑且就饶了你。但是也不能留你在府上了,从明天起,你搬去白马寺!”他说完,一甩衣袖便离去。
“爹。”女孩艰难地叫了他一声。
他的步子稍缓了一些,却只是一下,马上又加快了步伐离去。
二夫人在丫环的搀扶下站起来,她命人将方婳扶回房去,叹息道:“婳儿,二娘对不起你,二娘也留不住你了。”
方婳低下头,默默地流泪,直到回房也再没有说话。
足足跪了四个时辰,她的双腿已不能行,几乎是让丫环们拖着回去的。她们随意地将她丢在床上,然后跟躲避瘟疫一般从她房里逃出去。以往她还算是堂堂正正的方家大小姐她们尚且那样对她,更何况如今她已经被方同亲口赶出方家了。
傍晚,二夫人来了,她的眼睛又红又肿,看来是哭得厉害。她将一包银两交给方婳,哽咽道:“此去白马寺自己要当心,等你爹气消了,二娘再求求他,让他把你接回来,你看可好?”
方婳仍是低着头不说话。
二夫人又递给她一盒药:“这药用来擦擦膝盖上的伤,很快会好的,你拿着。”
她接了,悄悄握在掌心。
“哦,我让刘妈跟你去,也好照顾你的饮食起居。”
方婳依旧低着头,乖顺地默认。二夫人又叮嘱一些话,然后说要去看方西辞,便带着丫环走了。刘妈就站在门口,不怀好意地看着方婳,二夫人一走,她的话匣子就收不住了:“大小姐你真是不知好歹,二夫人对你可真是没话说,你还一点不知道感恩!”
这府上的人全都是见风使舵的,刘妈连敬语都懒得和她说了,不过她不计较,看着她问:“方西辞怎么样?”
方婳向来是不喜欢方娬和方西辞的,人前叫他们妹妹、弟弟不过是做戏给那些人看,现在好了,做戏也不必了。
刘妈哼了一声道:“你还有脸说!我看你怎么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大夫说少爷虽保住了性命,可因中毒太深,这身体是很难调养好了!原本多好的一个孩子啊,我想着少爷以后……”刘妈的眼睛红了,哽咽地哭了。
方婳侧身躺下去,将手中的药膏悄悄塞入枕头下,试着伸了伸腿,好痛!
方西辞一定比她痛千倍万倍吧?她冷冷地一笑。
明天就能离开这个地方了。方婳再忍不住,呵呵地笑出声来。
第3章 赶出方家
翌日方婳从方府离开时,方西辞还未醒来,方同和二夫人都没出来送她。她便听下人们都在议论,说昨儿夜里听得大小姐的房里传出阵阵笑声,说她一定是被方同赶出方家所以疯了。
任由丫环们将她丢进马车,方婳倒头就睡。昨夜因伤痛难忍,又因心中痛快,便整宿都没睡着,此去白马寺便要大半天的光景,不如用来美美地补一个觉。恍惚中,她似乎听见刘妈嘀咕着说:“都被家里赶出来了居然还睡得着,莫不是真疯了?”
她忍不住咧了咧嘴角,她才不是疯了,她是自由了。
原本白马寺是不接受女眷长住的,但因方同每年供奉灯油钱无数,住持觉远大师才答应。还说给方婳住的厢房早已让人备好,可刘妈却说老爷的意思是送大小姐来这里历练的,让住持不必照顾方婳的生活起居,打水砍柴洗衣煮饭全要方婳自己动手。
住持看了看方婳,才道:“既然是方施主的要求,那好吧。”
刘妈又道:“我家老爷还说了,让大小姐历练之外还要跟着清修。”
住持有些为难,但终抵不住刘妈的拜托妥协了:“那让我的师弟觉明收她为徒。”
于是,方婳就这样稀里糊涂地得了个师父。
其实她早知方同并没有说过那样的话,他根本没打算接我回去,还说什么历练!方同是要丢了她弃了她,从此当没有她这个女儿,这一切不过是二夫人的主意。看起来出了方府,二夫人还是不打算放过她,想要借此机会好好地整我折磨她,反正现在山高皇帝远,她就算哭天抢地也没人会来救她。
方婳原以为出了方府从此就是自由身了,没想到姜还是老的辣!
白天她需要打水砍柴,洗衣做饭,刘妈什么都不做,来这里完全是为了叫她伺候她。晚上她便去觉明师父的房内打禅念经,不过觉明师父算个好人,他通常会允许她开会小差,打个小盹儿,所以方婳很喜欢他。
这日方婳打完水,便同往常一样去砍柴。木刺却不慎刺入了掌心里,她吃痛地将沉重的斧头丢下,伸手去拔,可是怎么也拔不出来。小小的她急坏了,插柳能成荫,不知道木刺完全刺进去以后会怎么样,它会在她的掌心长大吗?
越想越怕,再没有心思砍柴了。虽然知道若是砍得不多,刘妈便会动用“家法”来罚她,可是她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要是她的手变成了木头怎么办!
惊慌失措地往回跑,她要去找觉明师父,让师父救她!
她气喘吁吁跑到寺门口就看见了刘妈,她一惊,本能地停下了步子。这才想起她的斧头和柴都没带回来,要是刘妈知道了,一定会打她。这段日子刘妈总是寻些小借口就会打她,她很胖,很有力气,方婳不是对手,所以她怕她。
方婳正犹豫着要不要回去把斧头和柴拿回来就被刘妈发现了,她看她的目光却没有带怒,方婳心下狐疑,见刘妈与边上的几个小和尚说起话来。接着,住持大师带着一大群的大师小师们都出来了。
刘妈这才叫她:“大小姐,你还不快过来!”
方婳忙跑过去,趁势扯开话题道:“发生了什么事?”
刘妈的眼神一亮,忙拉她过去道:“嘘,别说话!”
她顺着刘妈的目光瞧去,只见一辆马车缓缓在寺前停下,虽不见过多的随从,可单看那价格不菲的的车帘便知来人身份特殊。住持带着众人已快步迎上前去,她也想去瞧瞧,却被刘妈用力拽着。
第4章 与他初见
帘子被人掀起,率先下来的是一个少年,蓝布衣衫,挽髻,模样像个书童。接着又下来一名约莫五十多的老人,花白的头发与胡须,他见了住持友好一笑。
方婳有些失望,敢情这么多人瞅着,竟是为了看一个老头吗?
正打算去拿回她的斧头,却见车帘再次被掀起,少年修长的手指扣住了车沿,蓝衣书童忙上前去扶他,他缓步走出马车。
她永远会记得那一日,残阳已收尽最后一点余晖,一袭锦衣华服的少年却宛若金光塑身,耀眼得让人睁不开眼。
隔得有些远,住持等人与他们说什么她完全听不见,只知道他们进门时,她已让刘妈拉得远远的。后来刘妈也没功夫管她,光顾着和寺里的小和尚八卦去了。方婳便偷偷躲在他们身后听,那小师父说得绘声绘色:“你们都不知道吧?我前几日就听我师父说了,那位是当今九皇子,他的生母可是皇上最宠爱的柳贵妃!可惜柳贵妃太过贪心,有了圣宠还妄想要自己的儿子做上太子之位!她便联合其兄长镇国将军欲谋杀皇太孙,却不慎杀死了皇太孙殿下的胞妹莹玉公主!要知道太子英年早逝,皇太孙和莹玉公主一直是皇上最宠爱的人,尤其是莹玉公主,听闻那长得倾国倾城呢!所以皇上龙颜大怒,处死了柳贵妃和柳将军,柳家其余人等,处死的处死,流放的流放,还连累九皇子被贬来了这里!可怜他才十五岁,本该有些锦绣前程啊。”
刘妈笑着道:“什么连累不连累的,依我看,那九皇子也清白不到哪里去!有其母必有其子!”
小师父脸上的笑容收了些,压低了声音道:“这话可不能乱说,虽说是个待罪被贬的皇子,可也不是你我能随意诋毁的。我还听闻皇上因此得了重病,连床也下不了了!”
刘妈惊道:“是吗?你的意思是……”
小师父忙制止刘妈把后面的说出来,忙道:“有些话心知肚明就是,没必要说出来。皇上年纪也大了,九皇子是老来得子,况且柳贵妃正是风华年纪,可惜了!”小师父惋惜地摇摇头,称还有事要做便走了。
方婳忙转身就跑,不知怎的,她听了觉得心里难受。原来也是个被爹赶出来的人啊,和她那么像!
匆匆将斧头和柴找回来,刘妈大约还想着傍晚时的八卦破天荒地没有罚她,方婳便又去了觉明师父的禅房。可是打扫卫生的小师父却告诉她说觉明师父被住持叫去了,说还交代了今晚她不必来坐禅。方婳一听心里就急了,那她的手怎么办呢?她还惦记着她手心里的木刺呢!
走出小院,她就忍不住哭了。出了方府没得到自由也算了,如今连手也要废了,那她以后怎么办呢?
越想越害怕,她干脆坐在地上就大哭起来。
身后何时来了人她竟一点未知,直到那道清弱的声音响起:“你哭什么?”
方婳忙止了哭声回头,月色下,少年身姿颀长,她怔怔地抬了目光,他的五官俊秀,尤其是那双黑如曜石的瞳眸,那般深,深得能叫人一眼跌入其内。她从未见过这般好看的人,他一来,把洛阳城所有的公子都比了下去。
“你哭什么?”他又问一句,不是九皇子的高高在上,只有少年的清柔。
第5章 绝不骗你
她也顾不得许多,伸出手掌道:“我拔不出木刺,木刺会长在我的掌心里,它会长大,我的手会变硬,以后怎么办!呜呜……”她又哭了。
他似是未料到是这样,先是一愣,随即笑了笑,抚袍坐下来。他伸手握住了她的手,细细地看一眼。他修长的手指如玉般光滑,而她的手指因为干了粗活早就粗糙了,她下意识地缩了缩,有些不好意思。他轻轻捉住她的手,指尖上分明有他的温度,她吃惊地看向他。这么近的距离,她才发现他的唇染着一抹淡淡的紫,见他抬眸看自己,方婳心底一惊,居然问:“唇上是涂了胭脂吗?”
他的眸子微微一闪,随即笑道:“没有。”
她“哦”了一声,讪讪地将手缩回来。他掏出帕子递给她,一面道:“不是什么要紧的,隔几天它自己就会出来了。”
她撑大了眼睛看着他:“会吗?它真的会自己出来吗?”
他笑了,轻盈似春风:“当然。”
“它不会在我掌心里生根发芽吗?”
“不会。”
“那……要是它不出来怎么办?”
“不出来你就来找我。”
“真的?”
“真的,我绝不骗你。”
方婳破涕为笑了,有什么比保住了自己的手更值得高兴的呢?然后一高兴就忘了形,握着手里的帕子就狠狠地把鼻涕给擦了上去。擦完她才意识到这帕子不是她的,她忙窘迫地站了起来,低下头道:“对不起,您的帕子……”目光瞟了瞟,忍不住又用手指捏了捏,果然……比较恶心。
他没有起身,就这样抬头看她,话语略低:“你知我是谁?”
她点点头:“整个白马寺的人都在议论您。”从寺门口到觉明师父的禅房,一路上,有人的地方都有议论声。
他蹙了眉问:“议论我什么?”
她低下头不说话了。以往在方府,她是甚少说话的,她听刘妈教训下人的时候警告他们多说多错,小小的她便记在心里了。可纵是这样,二夫人还是会有办法叫她频频犯错,然后任由方同责罚她,二夫人再贤惠地出手相助。当然,她每次好意出手相助都拗不过方同的责罚。
方婳的思绪远了,听他突然道:“他们想知道莹玉公主的死到底与我有没有关系?”
她猛地回眸,他那双墨晶色的眸子里沉着她所看不透的复杂之色。见她不说话,他又问:“那你想知道吗?”
她摇头。
他问:“为什么?”
她想了想,反问他:“那您知道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的眸子一亮,似是来了兴致:“为何?”
方婳笑了笑,道:“您若是进洛阳城就一定会听到方家的传闻,说方家大小姐因为妒忌毒害二娘的儿子,结果被逮到,方老爷一怒之下就把大小姐赶出方家了。”
他盯住她看,却是问:“方家少爷死了吗?”
她不明所以,但还是答:“没死,不过据说去了半条命了,就是活下来也是个病秧子!”
他叹了口气:“真可怜。”
方婳突然就生气了,没想到他居然会可怜方西辞!此刻也不顾他的身份,转身就要走。
他未起身,不紧不慢地道:“我是说你真可怜,他们冤枉了你,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