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章 逐樯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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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听此言,在座的南唐众臣尽皆变色,那左首腰围鱼纹革带的将官忙道:“宋人水师来者不善,国主万金之躯当速回金陵,令贇当率水师战舰誓死断后。”坐他下首那将官也应声道:“末将当追随朱节度誓死断后。”
听闻宋军来袭,右首文臣全都惴惴不安,左首的武将则各个脸色凝重。李煜心中惊惶又不知如何应对,只得道:“不知宋军意欲何为?孤等全凭朱卿相救了。”
那水师将领朱令贇叩谢国主信任之后便出舱去指挥战斗,未几,舱中众人只觉船行骤然加快,当是南唐水师橹手在加速摆脱宋军,忽而船身倾侧摇晃,似有滚石击中座船,众人不知所以,只听船舱之外官兵大声呼喝。
胡则首先按捺不住,上前向李煜禀道:“末将在清淮军中也曾习得水战,愿出外与宋兵一战!”李煜强笑嘉勉道:“胡卿果然豪勇,然则军中贵在号令专一,卿在此为客将,无兵无勇,不如稍待朱节度破敌。”胡则只得退后。
众人面面相觑,过了好一会儿,镇南节度使朱令贇才跌跌撞撞奔入船舱,跪地禀道:“国主,末将已派遣护航的三艘舰船断后拖延宋国战船,孰料宋人仍然紧追不舍。末将斗胆,请国主换乘水师快船先走,末将等当率楼船断后。”
李煜闻听此言脸色大变,看看陈乔,见陈乔亦面无表情,只得答道:“如此有劳朱卿家。”说完便欲率众臣移驾快船,江州指挥使胡则站出来道:“国主安危事关国祚,还请朱节度护送陛下乘快船回返金陵,末将愿率楼船拼死断后。”
李煜见此刻竟有人愿意站出来,不由得心中感动,道:“既然如此,便由胡指挥使断后,朱卿家保护孤与众位臣公回转金陵。”说完便欲率领众大臣前去换成快船逃往金陵。
监察御史张佖却道:“万一宋军料定我快船中有重要人物,不顾大舰,追逐快船,我等岂不陷陛下于险地。”此话一出,准备簇拥着李煜登上快船逃命的文臣们又都踌躇了起来。众人正纷乱间,又有一名将领进来禀报宋军留下四艘战船与南唐断后的战船缠斗,另有两艘战船竟然紧追了过来。
讼江巡检卢绛又越众而出道:“敌船远比我船小,臣愿等与宋军一战,保护陛下。”众武将都一起躬身道:“愿与宋军一战。”气势颇为慷慨。陈德身为汉国使臣,本不愿上阵和宋军拼杀,更何况来自后世的他深受宋室乃华夏正统的观念熏陶,虽然答应了卫倜作北汉的使者,下意识的却想避免与宋军冲突。可是当站在身边众武将一起躬身下去的时候,陈德站在船舱中间的身形太过突出,李煜也是病急乱投医,心想陈德也算是一员虎将,多一个能打的下去作战就多一份安全,于是问道:“宋军来势汹汹,陈将军可愿勉力为孤退之。”
众人的眼光都集中在陈德身上,几名武将的目光中似乎还带有一丝鄙夷,陈德只得躬身道:“末将愿登船与宋军一战。”于是李煜不再犹豫,吩咐武将一律听镇南节度使朱令贇指挥,登上船板与追上来的宋军水师一战,同时派快船向洪州水师大营求援。
朱令贇率领众将登上船楼,此时江面东风正劲,吹得旌旗猎猎作响,前后三只船都飞快的在水面划过,李煜这艘坐船船体硕大,建有五重船楼,相应的就比宋军的战船慢了许多,宋军的两艘战船都和普通的商船一般大小,只建有两层船楼,但船首上几乎战满了手持短刀圆盾的士兵,准备一旦贴上之后便跳上南唐大舰的船板作战。
陈德暗道一声南唐水师将领糊涂,若是让刚才那几艘较小的战舰与宋水师打接舷战,利用本舰的五重船楼居高临下发石放箭,恐怕宋军讨不到什么便宜。现下已无其它舰船阻止宋军登舰,只要宋军有付出一定伤亡的决心,那么一旦双方打成接舷战,南唐方面这艘大舰在抛射武器方面的优势就将被抵消。
此刻船楼上已经战满水师的弓箭手,抛石机的旁边堆满圆石、油桶等物,还有一些士卒拿着长枪和刀盾在船舷上戒备,辛古等三人和原先被带上船板的商人们一起不知被押到哪里去了。
朱令贇紧皱着眉头看着宋军一点一点逼近,先向官阶比他大的神卫统军都指挥使皇甫继勋拱手行礼,然后才开口道:“宋军虽然不习水战,但胜在悍不畏死,待会儿本将预备尽量避免与其近战,一旦敌船接近,便以弓箭和火油驱赶,不知众将军有何疑义?”
见众人都没有质疑,朱令贇又接道:“本来我舰船楼高于对方,相应的弓箭也比宋人射得远,只是现下刮着东风,宋人顺风发箭,射程就和我们差不多了,猛火油又难以及远,所以待会儿需要两名将军分别守在前船尾,挡住企图登船的宋军,以免惊扰了陛下。”他环顾周围众将,问道:“不知哪位将军愿意领军一战?”
显然南唐诸将对宋军的悍勇都深有忌惮,除了江州指挥使胡则主动要求去船尾外,其它将领都沉默不语。皇甫继勋见陈德恍若无事的望着远方,笑道:“陈虞候是土浑悍将,想必不惧宋军,不如前去镇守船尾如何?”
朱令贇闻言正要出生阻止,却被皇甫继勋一道凌厉的目光生生憋了回去。陈德回过头来,见皇甫继勋正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其它南唐将领也都不作声,不知自己为何得罪了这位位高权重的南唐军方重将,不禁怒从心起,冷笑道:“末将下去便是,只是请朱节度颁下将令,第一,令船尾上百名军士一律听我号令,如有不服军令,临阵脱逃者我当立斩之。第二,我的三名随从都是勇士,请即刻将他们释放,配发兵甲,我要和他们并肩退敌。”
在朱令贇看来,去甲板与宋军悍卒拼命乃是九死一生之举,今番虽然和陈德初次见面,但刚才此人一番谈吐甚是不凡,他也起了接纳之心,可转眼间不能阻止皇甫继勋将此人送入险地,心中不免有些愧疚。陈德的要求在他听来乃是自然之事,没有一个将领愿意指挥不服号令的军队,也没有一个将领愿意不带一个亲兵上战场,毕竟这时代除了亲兵以来,普通士卒完全没有保护自己将领的觉悟。如果这两个要求都不答应,只怕傻子都看得出这是故意让他去送死。于是朱令贇不顾皇甫继勋阻止的眼色,爽快的答应了陈德的要求。
陈德刚在下面的船舱中穿上革质前胸和背板,就见辛古、萧九和李舜被南唐士兵从底舱中带了上来。陈德一边示意三人穿上盔甲,一边道:“待会我等将在船尾与宋军厮杀,我会将船尾上的水兵分为三队,我统带第一队在船舷上于宋人接兵,士兵们力乏时,辛古统带第二队士兵将第一队替换下来,一二队士卒如此轮番和宋军交战,萧九率领第三队保护船舱,但是若一二队支撑不住之时也要支援上来杀敌。小李跟着萧九。”他打个手势,示意辛古和萧九靠近,低声又道:“倘若仍无法抵御宋军,随我见机行事,不可死打硬拼。”
萧九和辛古都会意的点点头,此刻传令兵近来报告船尾的百余名士兵已经按照陈德的吩咐分队站好,四人随即套上头盔走出了船舱。陈德径自走入第一队的三十余名士卒当中,感觉南唐的士卒虽然个子偏矮小,而且大多没有卫倜统带的北汉精兵那般彪悍好战的神情,但面临大敌倒还没有惊慌的,因为长年生活在水上的原因,大部分士兵皮肤因为风吹日晒而黝黑粗糙,四肢都很健壮,丝毫没受船只晃动的影响而牢牢的站在船板上。
陈德心想毕竟李煜的安危事大,为了阻止宋军登船,恐怕朱令贇已经挑选精兵守卫船尾,环顾左右大喝一声:“不听将令者立斩,你等听明白了吗?”周围的士卒早已得了朱令贇的将令,齐声应道:“明白了。”
陈德接道:“大家一起喊‘杀!’”。众士卒一起喝道:“杀!。”
陈德皱眉骂道:“都没长卵蛋?这般小声。再来,杀!”
众士卒不敢惜力,一起又放声大喝:“杀。”
陈德又道:“再来,出声整齐一点,杀!”……如此这般连续几次,船尾百余士卒喊杀逐渐又响又齐。陈德方道:“很好,待会儿你等听我号令,杀人也要这般大力方才够爽快!”
上层船舱中的文臣们倒是被这阵阵喊杀声吓了一跳,李煜连忙命人前去打探情形,回报道是北汉陈将军在带领士卒威慑敌军,李煜方才长出了一口气,对身边的张佖笑道:“这陈德倒有些门道,我听着军卒门的喊号近于宫商之音,似‘破阵乐’般杀气凛冽,想必宋军听了也会胆寒。”
张佖心道北国那些杀人如麻的大兵才不会被这样的喊声吓倒呢,武人还是要在刀剑上面见真章,口中却道:“陛下说的甚是。”
外间宋军舰船已然越来越近,双方船上弩箭已经能够射到对方的船楼,南唐水师的弓箭手开始遥遥的向宋军发箭,可惜江风很大,不少箭支都被吹得失了准头,少部分射到宋军船上的,不是扎入船板,就落在了宋军举起的盾牌上。只射出几轮箭羽,宋军水师的船又追近了不少。
箭战一开始,陈德就命令手下士卒们举起大盾紧紧靠在一起,布成一个密不透风的阵势,几个因为手酸而想把盾牌放下一会儿的刀盾手都被陈德用刀鞘狠抽了几下,还恐吓他们说一旦再犯就按不遵将令立即处斩。
正当南唐的弓箭手骂骂咧咧的继续弯弓搭箭之时,甲板上的宋军忽然一起放下盾牌,和船楼上的专职弓弩手一起放出一轮箭羽,此刻船距已然不远,这轮箭雨来的又快又密,当即将南唐的弓弩手和船板上的刀盾手都射倒一片,唯有船尾部分一人未伤。耳听得各处传来的阵阵哀号,船尾几个灵醒的军卒不禁向刚才凶得跟杀神似的陈德投去感激的目光,而陈德却只管敛神紧盯着越来越近的宋军战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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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章 接舷战
随着船身一阵巨震,船尾的士卒几乎站立不稳,当前追来的宋船终于发射了带着粗大倒钩的弩箭,可以想象精铁铸成的箭头深深扎进了厚木板制成的船身,后面的缆索随即收紧,宋军数十名底舱缆手的奋力推动巨大的转盘,粗大缆索将两船越拉越近。另一艘宋军战船见友船得手,更加快摇橹,眼看要赶到前方去堵住南唐战船的船首。
船尾的士卒们随着陈德只管凝神待敌,船楼上的朱令贇倒急得大叫:“砍断缆索,快派人砍断缆索!”陈德却恍若未闻,朱令贇只得令战棹都虞侯王浑率几名勇士前去被宋军弩箭射中的底舱,务必将缆索斩断。
又是一声巨响伴随着巨大的震动,宋军的船首终于靠上了南唐楼船的船尾,一轮密集有力的箭雨之后,数十名宋军勇士开始举盾沿着伸出的船板往上冲。陈德察觉到身边的南唐士卒在宋军的凌厉气势前有些胆怯,大声喝道:“大家保持队形,注意听我号令。杀!”最后这个杀字是暴喝而出,带动船尾的士卒们条件反射般的齐声大喝一声,着实让面前的宋军心头突了一下,陈德趁机率领第一队三十余名南唐士卒上前一步,恰好卡在了宋军登船的一步之地,用盾牌将前方宋军士卒的刀格开,挥刀刺入他的咽喉,侧脸躲过了喷出的血箭。
将为军之胆,陈德亲自率领的三十多个士卒见主将如此勇猛,军心大振,一起挥舞着刀剑齐上,顿时将当先抢上船板的几个宋军刺死,在陈德的严令之下,没有人敢离开一字队形去围攻落单的宋军或者更加接近船舷。倒是众士卒见如此容易便将首先登船的几个宋军杀死,都有些不知所措,陈德又暴喝一声:“都愣着干什么,退半步。”
众人一起退后半步,正好又有几名宋军跳上船板,南唐众士卒便如砍瓜切菜般如法炮制,几轮下来,船尾留给登船宋军踏脚之处已经堆满尸身,满地鲜血令船板异常湿滑,尽管陈德不住提醒士卒们注意脚下,还是有一名士卒在上步刺敌时不小心滑倒,以至于被一名垂死的宋军士卒钉死当场。在宋军看来,除了一开始整齐的杀声外,船尾的战斗异乎寻常地安静,跳上船板的宋军仿佛被海绵吸收的水一般消失在楼船高大的船板上。
不断的格挡和精准的劈砍刺杀是极其消耗体力的运动,虽然战况到目前为止极其顺利,陈德也感到有些气喘吁吁,于是打个手势让辛古带着他那一队人上来接替,自己率领第一队在后面休息。
第二队的南唐士卒也都是见过战阵的精锐,只是从未打过如此顺手的仗罢了,刚才看陈德率领的第一队厮杀一番,不少人已经有了心得,在辛古的率领下依样画葫芦的牢牢占据着船尾战斗的优势,正在这时,船身又是一阵巨震,陈德心中一动,看来宋军另一艘战船已经堵住了船首,此番将是个不死不休的了局。
船尾的南唐士卒都是常年在水上作战的,陈德想得到他们自然也想得到,眼看本船被前后堵截,军心便开始浮动,辛古虽然悍勇异常,却无法约束身边士卒,好几次差点让宋军的悍卒冲破刀盾阵。
陈德叹了口气,回头对身边的士兵说道:“我知道你们对宋兵心怀畏惧,单是今天我们已经杀了他们那么多人,难道还指望投降之后保全性命吗?现下的形势,奋力杀敌,大家才有生路,稍有贪生怕死,便是死路一条!”挥手带领自己这队恢复了体力的士卒接下了辛古率领的那队士兵。
由于不断的有宋军冒死跳上船尾,南唐士卒竟然没有时间来打扫战场,船尾堆积的尸体越来越高,后冲上来的宋军就站在同袍的尸首上和南唐士卒鏖战,船上的宋军将领显然也发觉了奥妙,居然不顾误射己方士卒,几乎集中了所有的弩箭朝船尾陈德率领的刀盾阵攒射。虽然有大盾的遮挡,还是有十几个士卒被射死射伤,无奈之下,陈德只能从萧九率领的第三队中抽出士卒填补因为伤亡而产生的空缺,此时船尾的战斗已然成为双方填充人命的绞肉机。
如此血战让两世从军的陈德也杀发了性,一直杀得微微有些力乏才挥手让辛古率领第二队上来接替,退到第二线后,环顾四周,剩下的士卒只有二十多人了,每个人身上都是或多或少带着伤,不知是自己还是敌人的血将盔甲本来的颜色都染污了。不过今此一番狠杀,众军卒都已绝了逃生之念,只是抓紧时间恢复体力,陈德满意的点点头,沉声说道:“若此番杀退宋军,众位就是生死兄弟,若有封赏,德当与大家同进退,共富贵。”
这句话却比什么诺言都有效,时值五代末年,这些南唐的士卒既是精兵,又是老兵油子,一方面,每次激战,伤亡的是小兵的性命,当官的却将好处拿了大头,另一方面兵骄逐帅之事各地都有发生。是以主将要谋办大事,往往就和士卒相约共富贵,像陈德这般和普通士卒约为兄弟也不是罕见之事,这种不拿架子的将帅尤为精兵悍卒所喜,跟着这种人打仗往往好处也是最大。众军先是见了他是个有本事的将领,又见他似乎说出了这般好似表白心迹的话,当场已有好几个人暗暗生了报效之心,生逢乱世,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不见北国赵氏连同其麾下的义社十兄弟,哪个不是刀头舔血的出身,最后称王称霸位极人臣,至于成王败寇,那也在五五之数。
陈德等人抓紧歇足力气,正待上前厮杀时,忽然船身又是巨震不止,船楼上的士卒都欢呼了起来,原来战棹都虞侯王浑竟然将底舱的外壁凿开两个大洞,原本将三艘船拉得紧紧的铁索瞬时便缩了回去,连带粗大的弩箭将一名闪避不及的南唐士卒钩出船体,惨叫着落入水中,王浑趁机命底舱士卒一边用钩拒将宋船撑开,五层船楼上的士卒抓住时机将擂石和猛火油罐猛下去。趁宋军忙着用灰土救火,南唐战船的橹手加紧摇橹,将船体横了过来,竟生生的从两艘宋军战船的中间挤了出去,顺风向东驶去。
其实这艘南唐楼船所载的士卒远较那两艘宋军战船士卒之和还要多,宋军战船经过刚才那番接战,心知即便追上也讨不到什么便宜,只是奇怪为什么有这般能战之军,这南唐的庞大楼船还要摆出一副逃之夭夭的架势,于是也不追赶,只一边命士卒加紧救火,一边准备回头去堵截那三艘被留下断后的南唐战船。
见宋军不再追赶,南唐士卒全都震天般的欢呼起来,陈德环顾身边的士卒,也全都是一副死里逃生的欣慰表情,受身边情景所染,也哈哈大笑起来。
等了一会儿,确信宋军确实是打消了追上来的念头,陈德才彻底松懈下来,还未来得及解甲,便有一名军卒上来禀报国主有请汉国陈将军舱内叙话。陈德向左右士卒拱拱手之后,便随着军卒去参见李煜。
在船舱门口陈德解下腰刀交与李煜的护卫保管时碰上了从船首赶来的胡则,看样子船首的战斗也不轻松,胡则满身鲜血不说,身上所穿的明光凯也被砍出几道深深的刀痕,陈德心想这几刀若是看在自己这身士卒的铠甲身上,自己就铁定挂了。
胡则见到陈德除了满身血迹外,居然穿戴得盔甲还算整齐,一点没有杀得仓皇失措的样子,不禁有些意外,还来不及向陈德询问船尾的战抗,便被李煜叫了进去。
一进门,便看见兴奋得满脸通红的李煜,未等陈德和胡则行叩拜之礼,李煜忙道:“免礼,免礼,二位将军击退敌军,功劳甚大,救驾之功,应该重赏!”
胡则当即躬身道:“微末之功,末将不敢邀赏。”陈德也随他一起躬身谢上。
李煜却笑道:“要得,要得。”他看了一眼陈乔,见陈乔没有反对的意思,便朗声道:“赏江州指挥使胡则,北汉国使陈德金器各两床,另赏陈德金陵大宅一处,庄园一处。”
又回头来看着陈德,笑道:“陈将军勇力过人,孤欲留你在江南为臣,未知陈将军可否愿意?”陈德见李煜确是动了留人之心,恐怕自己就算不愿意,也不是那么好离开的了,便躬身道:“既入江南,末将唯陛下之命是从,恳请陛下派使臣通知我家卫将军一声。”
五代时臣子改换朝廷之事甚为普遍,是以陈德这番表态在南唐君臣看来也极为自然,李煜当场答应。心花怒放之下,李煜突发雅兴笑道:“众位臣工,今番打退宋军袭扰,乃是一大喜事,由此可见,南北勇悍不同乃是虚言,不知众卿可否作些诗文,抒此豪情。”
众武将忙了半天,眼下便不是自己的事便乐得看热闹,只苦了那些文臣,未曾想李煜的头脑转换来得如此之快,这些人平日里迎风弄乐赏可,此时大都惊魂未定,哪里作得出好的诗词来,全都皱眉思索。
那张佖自己苦思不得,见对面陈德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甚是讨厌,出言道:“陈将军既为国使,想必是文武双全之人,刚才又亲历战阵,不知有甚好词?”他算准陈德这般勇将必然只是粗通文墨,存心想要他难堪。
几个文臣闻言都看向他俩人,在这个时代有良好的诗文素养是一种身份的标志,也是一种特权的体现,众人大都体会到了张佖的不善之意是存心想要陈德在文采风流的李煜面前出丑,看向陈德的大都是怜悯的眼光。
李煜对张佖如此明显的为难陈德不禁有些吃惊,责备的看了张佖一眼道:“陈将军适才征战劳顿,急切之间如何有我等这般闲情弄文。”
也是李煜平日驭下甚宽,这张佖正待回口,陈德却接道:“末将谢过陛*恤,刚才偶得了一首词,不敢有污各位大人清听。”
一听陈德居然真能做出词来,李煜不禁兴趣大增,笑道:“不妨不妨,你且念来,必是好的。”
陈德感激的向不断回护他的李煜拱手行礼后,沉声将后世苏东坡的赤壁怀古念了出来,心中暗想老苏啊老苏,打打杀杀才是我的本行,这可不是有意要抢你的饭碗。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
记忆力惊人的李煜带着沉浸的表情将这首词再念了一遍,看向陈德的目光比刚才有了很大的不同,意味深长的说道:“张卿,你倒是言中了,陈将军果然文武双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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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章 半日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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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旁的长案上摆放着糕点和果子,一棵槐树的树荫慷慨的遮住了炎炎烈日,只洒下满地摇漾的光斑,陈德惬意的躺在一张矮榻上,舒服的简直要呻吟出来,心想那此间乐不思蜀的感觉大约也不过如此吧。
自从李煜将陈德带回金陵之后,似乎决心要收服陈德,于是效足了明君礼贤下士之举,陈德不但立马得到了赏赐给他的房宅庄园,而且还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的请陈德入宫议事。李煜本来想授予陈德一军指挥使的实缺,可军方重臣皇甫继勋以诸军都有宿将统御,没有多余的实职安置陈德为由阻止,李煜只好授了陈德散骑常侍的官职,又加上将军的虚衔,让他招募民间义兵白甲自行成军。这样一来正中陈德的下怀,他首先请求李煜将上次随他参加江面战斗幸存的七十余名士卒都调过来给他作新兵。其时李煜已经意识到了宋军南下不可避免,北宋攻打南唐以来,南唐几乎竭力扩充军队,几乎征发了南唐境内所有男丁参加军事训练,加上江南经过数十年生聚,百姓远比久经战乱的北方更为殷实,所以对北方的军队都有很强的排斥心理,甚至在朝廷未曾征发以前,民间就以保境安民为口号,自行组织“以纸为甲、以农为兵”的义军抵抗宋军南侵,李煜就是要陈德在这些人当中挑选精壮训练成军。
在上一场战事中见识过宋军的勇悍之后,陈德不禁暗暗骂那些将宋军描绘的有如病猫一般地历史学家,他认为如果要在生活条件较好的南方如果要在短时间训练出一支能够上战场的军队,特别是想要一只训练出类似于近现代水准的军队,从水手当中招募成员应该是一条捷径。俗话说能上山莫下海,在航行技术不发达的古代,发生海难的概率高的吓人,这时代水手就是勇敢者的职业。而且和缺乏纪律性的农夫相比,水手们的船上生活更有利于培养一种服从权威和协作的精神。南唐的水运业极为发达,李煜仓促招募的民军当中就有大量的水手,于是陈德就在南唐的杂牌民军中专门选拔精悍的水手大约有3000人,因袭当年江东悍将甘宁麾下精兵的名号,向李煜求得了锦帆军的番号。
考虑到弓箭手的训练不是一两天可以完成的,作为新成立的军队也不可能得到充足的强弩,陈德让辛古重点对这些水手进行了短剑大盾的格斗训练,预备采取快速突击贴近敌军,然后靠肉搏取胜的战法。当一切交待下去之后,陈德就陷入了除了向兵部要装备就无事可做的状态,在这个时代的水上讨生活,水手们其实大都会一些短兵刃格斗的技巧,和陈德相比,辛古、萧九的格斗技巧更加简单实用,很适合担任教官的角色,除了要求辛古每天要对选拔的士卒进行两个时辰的队列训练外,陈德还放心的让辛古按照他的认知安排其它训练内容。萧九和李舜也理所当然的成了辛古的助手,三个人完全将新兵的训练承担了下来,陈德所作的不过是根据训练的效果适时地指导干预一下而已。
“刘承勋和皇甫继勋这两个龟儿子,硬是不把甲胄配发给我们。”萧九操着粗俗的川音大剌剌的坐在锦帆军指挥使乘凉的竹榻上,顿时把干净的榻席坐出一片汗乎乎的的污渍。
辛古也跟着坐下,狠狠道:“这两个喝兵血的豺狗子,哪天战事起来,定要死在乱刃之下。”
陈德见他二人为给新军配发甲胄的事情又在刘承勋和皇甫继勋那儿碰壁,不禁也有些着恼。上次他跟李煜提给新军配发甲胄的事情,德昌宫使刘承勋,也就是南唐的仓库总管推搪说新造的甲胄大都配发给了神卫、黑云等精锐军队,神卫统军都指挥使皇甫继勋满口答应将换下的旧甲转给锦帆军,但事后却以各种理由加以推托。不要说盔甲了,就连军饷,都是陈德亲自带了100多个人到刘承勋府上讨要出来的,为此还被监察御史张佖以“跋扈不臣”的罪名在李煜面前参了一本。
“这笔账且先按下,一旦战事打起,用人之际还怕他们不将我军的甲胄补充完全。”陈德拍拍辛古和萧九的肩膀笑道:“训练士卒的事情还顺利吧,绑上沙袋训练体力以后是否有怨言?”
“哪里会没有?”一提起训练辛古就来劲,大声说道:“不过老辛一顿刀鞘劈下去,又都老实了。”他一边说,一边摩拳擦掌的跃跃欲试,让陈德怀疑他有某种虐待狂的倾向。
“指挥使上次训话时已经明言,每队的队长都要从这些训练的科目中比武产生,这些家伙中但凡有点向上之心的,即便有些怨言,也都拼命训练,倒不完全是畏惧我等责罚。”萧九解释道。
“这就好,要教他们知道,在这乱世之中,练好武艺才是立身之本。”陈德微笑着接过侍女递上来的香茶,闭上眼睛,带着陶醉的表情抿了抿。旁边辛古和萧九自行拿过茶水就着桌上的糕点大吃大嚼,陈德也不以为忤。
“待兵练熟了,可裁汰骄横跋扈或体力跟不上的五百人,在新兵中选拔五百性情坚韧之人作为精锐,勤加练习结阵刺击和阻拦之术。”听陈德叮嘱,辛古和萧九嘴里塞满食物齐声答是。陈德在练兵方面的想法层出不穷,例如格外重视队列和口令训练,按照实际兵刃和盔甲重量的两倍在士兵训练时加挂沙袋等等,要求士兵按照十人一队每天自行总结和讨论训练的效果,请读书人教士兵认识书写军令所需的文字等等,并且一开始就告诉他们理解要执行,不理解也要执行。他二人也是在实际训练士兵之后才慢慢体会到这些方法的妙处。
萧九这人看似二郎教中一个无足轻重的随从,但经过这段日子相处,陈德发现他其实很有统御士卒的经验,甚至在陈德按照自己知道的现代方法训练士卒的时候,萧九除了有些惊讶之外,未尝没有看热闹的意思,只是随着训练效果的日渐达成,这萧九才对自己心悦诚服,只不过这人的忠心却一直在蜀中二郎教那边,现下愿意帮着自己,不过是为他所着紧的李小祈伯寻个依靠罢了。萧九倒还罢了,辛古呢,一门心思要报答卫倜对他的救命之恩,不过实在是缺乏统御下属的经验,陈德每次面授机宜都要对他多番提点,好在随着当锦帆军都虞侯日子渐长,这家伙才也开始慢慢上道了,不过士兵们倒是喜欢直肠子的辛校尉胜过八面光的萧校尉。
陈德满意的点点头,正待再提点这二人几句,一声大喝从院落前面的回廊里传来:“好你个陈大郎,昨夜在陛下在北妆苑夜宴上还说训练新军繁忙。原来日子过得如此逍遥,我要参上一本。”
来人却是那天随同李煜巡视江防的另一位词臣柳宜,和刻意为难过陈德的张佖不同,这位柳御史倒颇有些钦慕李白弹剑赋诗的格调,所以对既能横刀杀敌,又能提笔做诗的陈德刻意的折节下交。
“柳御史言重了,每次陛下的夜宴赋诗,陈某都要绞尽脑汁,搜肠刮肚的凑出文章来,第二天必定浑身虚脱,惟有在这庭院中静养浩然之气恢复一番,方能视事啊!”陈德嬉笑着答道。
柳宜哈哈大笑,道:“既然如此,今日柳某恰好邀集了几个文友聚会,为陈将军解解乏如何?”
“对了,这是我属下校尉辛大郎、萧九郎,都是军中豪杰,你们快见过柳御史。”见柳宜饶有兴致的打量着嘴里还在咀嚼着茶点的两位属下,陈德不免有些脸红,上下之别在这个时代还是很重要的,不过来自现代的陈德先天就不太认可除了正常工作之外的尊卑之分,认为这不过是统治者愚弄民智的低劣手腕而已,因此就刻意纵容了手下的“不拘小节”,只不过在旁人看来未免有些惊诧。
辛萧两人虽然在在陈德面前有些随性,可不是不明世事,知道读书人,尤其是柳宜这样得宠的读书人最重些个虚文,更轻易得罪不得,于是都正式的向柳宜见礼,神态比对陈德还要恭敬。
陈德乘机说道:“这两人到我这儿还是为军中应领甲胄迟迟未发之事而来,眼看战事临近,若是衣甲不全,士卒们不免有些怨言。”
柳宜惊道:“竟有此事?我当奏明陛下,速给将士们配齐衣甲。”风闻奏事乃是御史的权职,见他如此仗义,陈德、辛古和萧九又一起谢过。
柳宜含笑谦让,便又催促陈德随他一起去参加文会。陈德便让辛古和萧九先陪着柳宜在院中聊着,自己去里屋将短衫换上了一身月白的长衣,木屐换作黑面白地的方履,此时他的头发尚短裹不得逍遥巾,就戴上一顶浅黄的帽子遮掩,对镜一照,还真像那么回事,方才施施然走出,与柳宜同赴文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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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章 楚楼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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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少马,仅有的战马大都集中在军队中,因此即便柳宜以御史之尊也只能乘牛车前往文会,不过牛车走的甚是稳当,很是符合文人静好的性子。陈德透过竹编的窗帘看着街市两旁依然熙熙攘攘的人群,奇道:“这些商人难道不知宋人指日将要南下,也不收拾细软到乡间避上一避?”
柳宜正自己琢磨着准备在文会上拿出手的诗句,听到陈德的问题不满的答道:“陈将军莫不是考较柳某,且不说北军顿兵城下,必然会四下劫掠搜集所需,就是我方也要预先坚壁清野,这些富户豪民,迟早是要躲到城里来的。”
“难道他们不能躲远一些,等战火平息再回来么?”陈德继续“无耻”下问道。
柳宜奇怪的看了他一眼,叹道:“这些小民不像我等士人,若是离乡逃亡,非但舍弃了家业,还会成为无依无靠的流民,这乱世之中,又有哪一处是安全的地方了。金陵不是很好么?中原哪还有这般繁盛的大城。”
陈德这才醒悟道:“原来如此,陈德生于北地,长于军中,对这些世俗人情多有不通,柳兄莫怪。”
柳宜哭笑不得的摆摆手,有些被乱世离合的言语挑了思绪,又沉浸在诗歌的创作中去了。
陈德的宅院在城东清溪坊,牛车缓缓地向穿城而过,出西门行至江边,停在一所颇为别致的酒楼门前,一幅白底黑字的酒贩从四楼上垂下来,上书“孙楚酒楼”四个遒劲的大字。显然柳宜是这里的常客,刚一下车,店小二便殷勤的招呼道:“柳大官人里面请,四楼临江景的阁儿一早就给您留好了。”
柳宜含笑打赏他几个通宝大钱,便拉着陈德迈步上楼,果然是这里的常客,二人一落座,不待吩咐,就先上了香圆、真柑、石榴、橙子、金桔、杨梅、鸭梨、木瓜八色蜜饯盘,又端上八盘陈德叫不上名字的八色糕点,顿时将不大的桌面摆满了。
这般美食当前,柳宜也只是稍看看而已,这间雅阁视野开阔,还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香料气息,左右无事,拉着陈德一起负手来窗前观看秦淮河与长江交汇处白鹭洲的景致。正值午后日渐西斜,船夫渔人正准备靠岸归航,白帆点点映着金色的阳光,如一幅天然的山水画。
“如此醉人美景,难怪李太白当年时常留连于此。”柳宜叹道,长吁一口气,似乎要将刚才和陈德讨论的乱离之事从脑中尽量排去,回头刚好看见陈德随手拿起一颗蜜饯丢进嘴里,不禁笑道:“陈将军,这几色蜜饯都是看盘,不能吃的。”
“不能吃么?”陈德奇道:“味道挺好的。”却不再拿那盘子里的东西来吃,虽然有点暗暗可惜食物就这么被糟蹋了,可还是不能被故作风*的这帮江南土财主看扁。
柳宜陪笑道:“将军无怪柳某直言,这看盘是旧制,只以食色钩人食欲,却不是正菜,数十年来北地离乱,看盘之设恐不多见,江南升平日久,所以大户人家宴饮之时还是必备的。”
陈德尴尬的笑笑,道:“吾只是觉得有些可惜而已。”转换话题到:“听柳兄言,谪仙当年也曾在这酒家饮酒,可曾有佳话流传?”
柳宜的笑着道:“当然,李太白为奸人所害,寓居金陵时,常在此畅饮,常常歌吹从早至晚,带几分醉意棹歌秦淮,有诗为证∶‘昨玩西城月,青天垂玉钩。朝沽金陵酒,歌吹孙楚楼。忽忆绣衣人,乘船往石头。草裹乌纱巾,倒披紫绮裘。两岸拍手笑,疑是王子猷。酒客十数公,崩腾醉中流。’”
陈德正待说话,四个人在店小二的指引下走入房里,当前一人的正是书生打扮的李煜,身后跟着另一位监察御史张佖和腰插铁笛的近侍卢郢,另有一位容颜娇俏喜人,虽然一身天水碧的儒衫,却遮不住身段婀娜,一望而知便是女子改扮的。
陈德正待向李煜行君臣之礼,却被柳宜一把拉住,对他使个眼色。
李煜笑道:“呵呵呵,陈兄,今日文会,我等都兄弟相称,不必拘泥那尊卑俗礼。”陈德原来在电视上是见惯皇帝出宫找乐子的做派的,一下子恍然大悟,当即按照现代的惯例,以手指在桌上轻扣三下,算是代替了三记响头。同屋的几人都是心思机灵之辈,哪能不明白他这手势是什么意思。
张佖有些不情愿的与陈德相互拱拱手,卢郢却善意的对陈德挤了挤眼睛,陈德连忙回礼,此人是乾德五年的状元,不但文才无双,更深通武艺,曾经当街单挑鱼肉百姓的金陵烽火使(相当于城管大队长)韩德霸及其随从十数人,将其尽数打倒在地后扬长而去。第一次在长江舟中时卢郢便站在李煜身后,显是深得后主信任的心腹。
待李煜在主位落座之后,众人才依次坐下,店小二上来将看盘一一撤下,殷勤地对柳宜道:“不知大官人今日点些什么主菜?”
柳宜忙向李煜望去,李煜好似对这里也颇为熟悉,侧身对身边男装丽人笑道:“其它倒还罢了,孙楚楼的冰鲙河豚不可错过,吾看比御厨做的都比不上。”
张佖也凑趣道:“臣每次乘车经过这孙楚楼,只要一想起曾经在这里吃过的河豚美味,就仍不住要流口水。”众人尽皆大笑,随后柳宜将配菜点起,便命小二催促店家快快的送上来。
柳宜解释道:“这孙楚楼的河豚鱼,乃是客人点才过后,即刻从江里的渔夫现买来做的,其它地方虽有百般手段,在这鲜之一字上,始终是落了下方。”
见那男装丽人流露出不信的神色,李煜就专门带她到窗前眺望,只见刚才负责点菜的小二飞快的跑到酒楼旁边的码头上召唤刚刚收蓬的渔夫,也不多还价,飞快地将刚从江上捞起的河豚飞快地抱回店内,不一会儿便有一大盘铺满白生生的生河豚片,连同白果虾仁、白玉荷梗、青丝荇菜、梅溪木瓜等配菜一同端了上来。
李煜即可夹起一块其薄如纸的鱼片,蘸了酱,送到那男装丽人的碗中,一边笑道:“曹子建诗云:‘脍鲤臇胎虾,炮鳖炙熊蹯。’可见这生鱼片蘸着虾酱是极好的佳肴,你身子弱不可多吃,但也不可不尝这般美味。”那美女见李煜在臣子们面前也不避讳,红着脸夹起鱼片抿嘴吃了。
看陈德有些吃惊的样子,卢郢在他耳边轻身道:“这位便是小周后。”陈德方才恍然大悟,试问李煜的后宫当中,怎么会有第二个女子有此等的宠幸。他感激地向卢郢点点头,却有禁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又偷偷的看了这小周后几眼。
碰上这美色流传千古的皇后也在打量在座的臣子,看到陈德时大方的对他点点头,微微一笑令陈德的心跳慢了两拍。陈德忙举起酒杯掩饰自己的脸红,感觉左边肋下被人捅了一记,转头看去,却是卢郢在对他坏笑。再看李煜,似乎他的精神全都贯注在小周后的身上,丝毫没有注意到臣子们在自己美丽的小妻子面前的些许失态。
这时江面烟雨开始微微下起来,酒酣耳热之后自然是做诗的正题,李煜把酒临风,眺望白鹭洲畔点点白帆,心中高兴,便填了一首《渔父》:“一棹春风一叶舟,一纶茧缕一轻钩。花满渚,酒满瓯,万顷波中得自由。”
这词填毕,众人皆服,那小周后望向李煜的眼神不由得有些痴了。众侍臣也都纷纷作词相和,张佖得了首《春晚谣》:“雨微微,烟霏霏,小庭半坼红蔷薇。钿筝斜倚画屏曲,零落几行金雁飞。萧关梦断无寻处,万叠春波起南浦。凌乱杨花扑绣帘,晚窗时有流鸾语。”
卢郢得了首《残丝曲》:“春风骀荡吹人衣,残丝罥花曳空飞。间愁十丈断不得,雄蜂雌蝶相因依。高楼夹路凌云起,琐窗鸾柱弹流水。鸾声啼老杨柳烟,香梦蒙蒙隔千里。”
柳宜接着也填词一首,陈德无法,当然又盗取了辛弃疾的一首《菩萨蛮》:“青山欲共高人语,联翩万马来无数。烟雨却低回,望来终不来。人言头上发,总向愁中白。拍手笑沙鸥,一身都是愁。”
众人都有词作之后,后主笑道:“难怪李太白流连此处,看来这孙楚楼乃是个风流荟萃的所在,今日一席之间,恐怕不下三四首佳作要流传千古。”众人尽皆大笑,于是又开怀畅饮,其间李煜怕小周后吃多生食坏了身子,又让柳宜多点了些烤鹅、肉羹等熟食,又加了些清淡的素菜。
红日落霞之后,天色渐暗,陈德本以为要就此各自打道回府,谁知张佖提出陛下难得出宫游玩一回,不如大家乘画舫夜游一番,李煜当即允了,于是众人又移师一座画舫之上,唤来两个唱曲的小姐儿,命她们将刚才众人所填的词牌一一唱来,卢郢吹奏铁笛相和。大伙儿一边听曲儿,一边夜游秦淮。
陈德在从前读过朱自清的名作《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神往已久,却没料到在这种情形下得偿所愿,硕大的画舫晃晃悠悠的驶入河心航道,轻轻拍着千年前雕镂栏杆,耳畔听的是历史名人在觥筹交错,躺在藤床上望着窗外,正恍惚间,忽然一双大手重重拍在自己肩上,卢郢喷着酒气在耳边吼道:“陈大郎又神游万里了,快快与我共饮一杯”。
陈德只得和他再干了一杯,再回头看,船舱中的气氛已经极其活跃,就连开始时有些害羞的小周后也开始主动给李煜频频斟酒,李煜也时不时拉着她的皓腕流连痴缠一番,浑然没有一国君主的风度。陈德笑笑,自己给自己又斟满一杯,找柳宜干了。 ,!
十六章 女史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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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陈德首先从宿醉当中醒来,摇头笑笑自己,别人穿越到了古代都说喝酒如喝水,怎么自己就这般废柴?环视船舱,不知何时李煜与小周后早被扶到另一雅间就寝,柳宜等三人正叠腿压臂的睡作一堆,姿势全无斯文可言。
陈德伸了伸酸痛的腰脚,踱步走出船舱,只见船已静静的停泊在水边,不远处拴在树上的黄牛正悠闲的啃食清晨新发的树芽嫩叶,团团洁白的雾气不断从河面上升腾飘荡过来,树林里也弥漫着晨雾,四周寂静无声,仿佛置身仙境。
刚做完几个深呼吸,就听一行人迈着急促的碎步向这边赶来,当前一人正是脸熟的一个柳府仆人,见着陈德宛如见到救星一般的问:“前面莫不是陈将军?”陈德还未答是他自己就欢天喜地叫道:“可算把几位大官人找着了。”
却听后面一女子道:“你可曾看得仔细,当真找着了?”陈德定睛一看,却是一位女官越众而出,急匆匆地奔到船头,见到陈德不待见礼,劈头问便道:“你是何人?陛下和皇后可曾在舟中歇息。”
陈德虽然不悦她态度有些蛮横,仍然和颜悦色地答道:“吾乃散骑常侍,兼领锦帆军指挥使陈德,陛下与皇后都在舟中。”
那女官听了陈德自报家门后略微有些吃惊,不过脸色瞬间转为平和,检衽道:“陈将军万福,奴婢是宫中女史,现在陈国老正在光政殿等待觐见,是以奴婢特来寻陛下和娘娘回宫。”
“哦”,陈德盯着女官漆黑的眼眸看了一会儿,确信她说的是实话,和气的回答道:“陛下和周后都在舟中雅阁歇息,我现在陪你进去。”一边伸出手要将她拉上画舫。
那女官感谢的对陈德笑笑,吩咐柳宜的仆人和手下的太监立刻去备好车马,跟着陈德到了李煜和周后的雅间之外,止步屏息,轻声将后主与周后叫醒。
过了一会儿,李煜和小周后便穿戴整体的出现在门口,听完女史的报告后,李煜原本舒展的眉头又紧皱了起来,对陈德道:“陈国老一大早入宫觐见,难道是北军南下了不成?”说话间四人已走入昨日喝酒的船舱,乍见其它几名侍臣东倒西歪的睡在船舱里,小周后惊得娇呼一声,随即以手掩口,意识到和几个大男人隔着船板过了一夜,脸羞得红扑扑的。李煜不禁莞尔,轻轻拍着她的背说道:“不着紧的,孤这几个臣子都是率真之人,咱们且不要惊醒他们,陈卿陪孤回宫便可。”
出门之后,李煜和周后当先上了一辆马车,陈德只得和那名女史上了第二辆马车,还未坐稳,车便启动,直奔皇宫而去。
大概很少与男人同乘一车,那女史却有些紧张。二人也不说话,陈德也未作他想,刚才来不及细看,现在饶有兴致的打量起坐在对身边的女官来,觉得这女子眉目如画,别有一种秀丽脱俗的气质,比之周后也各擅胜场,不禁感叹做皇帝果真是艳福不浅,可以将天下绝色都收入宫中。
马车行得飞快,一路颠簸,好几个急转弯时那女史都紧紧地抓住座椅,生怕掉下去似,陈德只觉得好笑。终于在一个大弯的时候,女史惊呼一声,和陈德一起倒向一侧车厢,陈德伸手扶助她的双肩,温言问道:“你还好吧?”
那女史感激地看了陈德一眼,答道:“还好,谢谢陈将军。”
陈德哈哈笑道:“不谢不谢,呆会儿如果再有颠簸,你可以抓住我的胳膊。”
女子没有说话,似乎颇为害羞,陈德觉得颇有意思,故意问道:“佛说同车而行也是缘份,女史在宫中担任何职司,芳名可否告知?”这句话把女子似乎吓了一大跳,她抬起头,仔细地打量了陈德一番,确定他没有别的意图,方才低声道:“奴婢乃建业文房司宝,先父姓黄,奴婢名雯,月云素雯的雯。”音如蚊蚋,若不是陈德尖着耳朵几乎听不见,和寻找李煜和周后时那般干练的模样真是大相径庭。
“哦,黄雯。”陈德低声的重复道,黄雯的脸似乎已经垂到了胸脯上,忽然听到陈德叫她的名字又抬了起来,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勇敢的和陈德对视。
蓦然间,陈德只感到心中一动,二人就这般四目相对,却都没有再说话,忽然之间车已停住,陈德方才遗憾的叹了一口气,礼貌的为女史拉开车门,目送她娉婷的背影隐入幽深的宫门,用力摇摇头,随即迈步紧跟在李煜的后面,直入光政殿。
右内史侍郎兼光政院使辅政陈乔、中书舍人张洎、神卫统军都指挥使皇甫继勋、镇海军节度使郑彦华、黑云都指挥使呙彦已在光政殿内已经坐了个多时辰,见李煜带着陈德进来连忙起身,陈乔先狠狠的蹬了陈德一眼,似乎是在责怪他们这班近臣引诱国主在外游玩之罪,然后向李煜行礼道:“陛下,江北细作回报,宋国已决定以国主拒绝赴开封觐见为名兴兵南侵,兵分三路,中路为主力,升州西南面行营马步军战棹都部署曹彬和监军潘美已率领马步禁军五万人抵达江陵,与原来宋国江陵大营水军正日夜加紧操练,西路王明为池、岳江路巡检、战棹都部署不日将誓师东进,东路以吴越王钱俶做为升州东南面行营招抚制置使,率数万兵自杭州(今属浙江)北上策应。”
陈乔禀报的时候,每说一句,李煜的眉头就拧紧一分,最后道:“吾已上表称臣,贡赋不绝,为何还要苦苦相逼!众爱卿都是国之栋梁,这该如何是好?”
这些年来南唐与北方军队交战几乎场场败绩,是以面对宋人大兵压境都有些不知所措,惟有陈乔躬身奏道:“赵匡胤确实欺人太甚,国主不必惊慌,咱们也不必和他客气,长江天险可恃,江南民心可用,只需应对得宜,必定能保住这半壁江山。”
李煜看了他一眼,缓缓道:“依陈相所言,当如何是好?”
陈乔早知李煜会这般发问,沉声奏道:“臣以为可用以战迫和之策,一方面各州县严守本处,坚壁清野。另一方面选派大臣以甘词厚币向宋廷求和,待宋军粮草耗尽,士卒疲惫,自当退去。”
“哦,只是如此这般,当真可以保全江南半壁么?”李煜又有些疑惑的看了看众臣。
皇甫继勋越众而出,躬身禀道:“陈相此言差矣,宋军欲吞并江南久矣,士卒朝夕操练,积蓄粮草已有数年之久,岂会因一时钝兵城下而退去,必然四下抄掠乡野,万一城池不守,宋人久攻之下必然伤损甚多,楚州之屠恐又将重现啊,到时必然生灵涂炭,我江南百姓苦矣。以臣之见,要么早日奉表称臣,要么以大军从速决战,可保江南百姓免受兵戈之祸。”
李煜不由心中焦虑,目光转向其它几位臣子。
张洎禀道:“陈相之策可行,臣附议。”镇海军节度使郑彦华禀道:“陈相与皇甫将军之言都有道理。所谓南舟北马,若要出城决战,需得水师为主力,多用弓弩与火攻,决战大江之上,如当年赤壁之战一般,必定能催破敌军。”镇海军乃是唐国水师精锐,负责镇守在金陵南面门户秣陵关,所以郑彦华提出了水上决战之策。
黑云都乃是唐国皇帝亲军,指挥使呙彦是员猛将,但战略策划却非其所长,于是李煜直接跳过他,问陈德道:“宋人大军压境,未知陈将军有什么计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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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章 君臣际
陈德本来还没有资格讨论整个对北方防御作战的问题,见李煜发问,拱手奏道:“臣也以为坚壁以老宋师乃稳妥之策,只是……”他看了看陈乔,见这朝中首屈一指的重臣脸上并无异色,接着说道:“若调遣精兵一支不时侵扰宋军粮道,以耗其气,当可收速成之效。”
“嗯,”李煜点点头,对陈乔和皇甫继勋道:“如此便请陈相主持议和,皇甫将军安排各地坚壁固守之事。”又道:“曹彬等素称名将,对粮道的保护必然谨慎,不知哪位将军愿意领军侵扰之?”
见众将都不答话,黑云都指挥使呙彦却越众抱拳道:“臣愿去劫宋军粮道。”
皇甫继勋却笑道:“黑云都虽精悍,但总以正面攻杀为擅,既然陈将军提议侵扰宋军粮道,不以由陈将军领锦帆军前往如何?”
他话音刚落,陈德忙道:“臣虽日夜操练士卒,怎奈新军甲胄不全,再者锦帆军兵不满三千,若要担此重任,恐怕力有不逮。”
李煜奇道:“皇甫将军,上次你明明说已经将甲胄给了锦帆军,怎么陈将军的说法与你不同?”
皇甫继勋心中暗骂,禀道:“臣确实已命属下向锦帆军移交甲胄,想是移交军械手续繁杂,以致陈将军所部还未收到。”
李煜点点头,接受了他的解释。
陈乔见众人不再说话,禀道:“以老臣之见,莫如以呙将军为统军大将,陈将军副之,黑云锦帆两军合力担当侵袭宋军粮道之任。”
李煜道:“陈相之言甚合孤意,不知两位将军意下如何?”
呙彦躬身道:“奉王命,臣肝脑涂地亦在所不辞。”陈德道:“末将领旨。”
皇甫继勋却出言阻止道:“黑云都乃陛下亲军,国之精锐,怎可轻出?届时金陵防务空虚,谁能负责?”
陈德心道你让老子去劫粮道,还不我傍着黑云都这棵大树乘个凉,老子哪儿得罪你了?
不知和这皇甫继勋有什么旧怨,呙彦傲然道:“黑云虽为主上亲军,每战却必为先锋,黑云长剑的威风不是躲在城墙后面自吹自擂,乃是将士们一刀一枪打出来的。”
陈乔不禁摇摇头,皇甫继勋统领的神卫军拥兵十余万,捍卫金陵城防,呙彦率领的黑云都虽然仅有五千余人,却是江南仅有的一支可与北方强兵争锋的精锐,两员大将都在金陵城内,总是互相争执。
陈德见此心念一动,忙禀道:“末将愿追随呙将军切断宋人粮道。至于金陵城防空虚之事,可调江州指挥使胡将军率部入卫。”以他的品阶资历,本来轮不到议论胡则这种高级将领的调动,只是此时应对宋人南侵事关重大,所以可以随意发言。
李煜上次巡查江防时对帅兵力战的那疤脸将军胡则也印象颇深,便道:“胡将军乃是勇将,可以命其率师乘舟东进拱卫金陵,令镇南节度使朱令贇遣军协防江州。”
皇甫继勋无法,只得领旨。
抵御宋军南侵之事安排妥当后,李煜又问:“还有什么事吗?”
陈乔犹豫了一下,躬身奏道:“国史潘佑昨夜在大理狱自缢身亡。”
陈乔已经刻意将自己的声音控制得很平静,但在李煜耳中仍然像晴天霹雳一般。“什么?”李煜几乎站立不住,陈德连忙上前扶他站稳,李煜叹道:“潘卿何苦,如此天下将如何看待孤啊!”
陈德虽未见过潘佑此人,却知道他是李煜曾经极其信重的一个大臣,相貌奇丑,学问极大,在士人中名声也极大,但是性格孤僻脾气暴躁,因为连续七次上表说“国家阴阴,如日将暮”,后主“取则奸回,败乱国家,不及桀纣”而下狱,谁知竟这般自缢而死。
陈乔似乎料定后主会如此这般,沉声道:“陛下,既然潘佑已死,那他的案子?”李煜摆摆手,低声道:“就此作罢,让刘承勋私下给他家眷一些钱帛,好生安葬。除了陈德,你们都退下吧。”
陈乔等这才躬身奉旨退去。李煜却仍呆呆立在殿中,过了好一会儿,转过头才发现陈德还在一旁侍卫,开口道:“陈卿,你看孤象那桀纣之君么?”
陈德见他脸上依稀竟有泪痕,不敢怠慢,忙道:“陛下以仁政治国,宽仁爱民,乃是圣明天子。”
李煜苦笑道:“那为何宋人苦苦相逼,我却无能为力,为何我一向亲信敬重之人要弃我而去?”
陈德小心翼翼秉道:“江南殷富,就如同富人之子,难与穷途末路之人拼命,此非陛下之过也;潘国史虽然学富五车,却昧于常情,虽为可怜之人,确有可鄙之处,此事陛下并无大错。”
李煜听他开解,苦笑道:“你的话听着有理,偏偏不见诸书籍,还做得一首好词,若非书法实在是不堪入目,吾几乎要当你是个饱学的儒士了。”
陈德道:“末将不敢。”
见陈德低头不言,李煜又道:“陈卿,许多人说江北新来之人不可重用,你可知孤为何力排众议,不但让你担任朝官,还独领一军吗?”
陈德只得低头道:“臣不知。”
李煜笑道:“无所不知的陈将军也有不知的时候。孤之所以敢新重你这新来之臣,是因为你的眼神让我想起了潘国史。你的待人行事虽然与他大不相同,但眼神却和他一样傲慢,不似他人那般小心翼翼。”
听李煜如此,陈德大惊,自己是现代人,因此天生缺少对君主的敬畏,本来以为自己已经足够注意了,谁知道还是被心思细致的李煜看出了不同,只不知是福是祸。
李煜见陈德脸色突变也不以为意,继续道:“是否孤说中了?不必担心,孤不是那喜好阿谀奉承的昏君,也不是动则取人性命的暴君。起初孤也不甚明了,为何潘卿一介儒士竟敢笑傲王侯,后来孤慢慢想明白了,所谓无欲则刚,大概就是指的你们这种人吧。”
陈德听了这话才放松下来,笑道:“陛下言重了,臣乃一介凡夫俗子,有很多欲望的。”
李煜见他刚才似乎被吓着,现在又恢复了一副惫赖样子,不禁莞尔,随即又想起自缢身亡道潘佑,叹道:“若是潘卿有你一半的圆通,孤与他君臣相交,便不会如此了局。”
见陈德低头不言,李煜又道:“吾自幼以读书为乐,不喜政事,父皇尚在时,兄长弘翼担心叔父与他争位,不惜毒死了叔父,却从不担心吾,谁知他也随后暴病身亡,这君位才传到吾的身上。国势如此,若是吾兄长弘翼为君,当远胜于吾吧。”语音中颇有萧索之意。
陈德听他讲诉这些皇家之事,不敢答话,李煜便接道:“为一国之君虽非吾之宿愿,但即位之后,吾以仁政治国,宽刑减赋,对大臣们都待之以礼,遇到荒年一定会打开府库赈济百姓,从来不主动挑起战事。孤到底做错了什么?上天厌弃,要让孤做这亡国之君?吴越的钱俶说中原乃是正朔所在,所以不管是谁做了中原皇帝,他都称臣纳贡,可是吾不甘心呐!”
他并非昏庸之人,面临新兴的北方政权宋国的压力,他虽然寄情风花雪月,心中的郁结早积,平日里在大臣和妃子们面前又要维持帝王的尊严而不得发泄,今日凑巧被陈乔禀报的两件事激起了情绪,一时竟难以自已,这番话似是说与陈德,又似自言自语。
李煜挥挥手,又道:“富户之子难于囚徒搏命,若真如你所言,江南岂非难以与宋师相抗?宋人虽然势大难敌,但祖宗基业不能不守啊。”
陈德道:“江南胜在钱粮充盈,中原连年征战之下府库空虚,若是劳师远征必然不能持久。正如陈相所言,吾国只需坚壁清野,待宋军粮草耗尽退去之时,遣一上将衔尾追击便可击破之,然后乘势收复江淮之地,则中兴可待也。”
李煜闻言笑道:“吾只愿宋师退去,保一方太平便可,北兵凶悍,吾即便进取江淮,又有谁人能为吾守之。”
陈德语塞,心想李后主果然不是好糊弄的,事实上以南唐军的战斗力,要对北方强悍的宋军采取攻势几乎是不可能的。
见陈德脸现悻悻之色,李煜心中也不免有些黯然,安慰道:“陈卿不必气沮,中原离乱已有百年,而且东有契丹,西有回鹘之患,眼下虽然强盛一时,却是难以持久,吾国只需度过眼下的难关,定能找到机会收复江淮,北定中原,大唐正朔重归长安也未可知。”
陈德心道,这便是南唐先主李昪定下的保土息民,伺机进取中原的国策了,于是拱手道:“末将谢陛下勉励”。
李煜便拍拍他的肩膀道:“孤写了副字,就是你在江中填的念奴娇词,待会让宫人交于你带回去,愿你为吾江南士民奋力杀敌,教南犯的宋军尽都灰飞烟灭。”说完这些话,李煜的心情终于转好,便挥挥手让陈德随一名宦官退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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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章 痴人语
陈德此前虽然多次入宫宴饮,却从未进入过内廷,此刻跟着一名宦官穿厅而过,随处可见琉璃屏风以及黄金、珠宝做成的雕塑,经过一条小桥时,发现涓涓溪流中耸立的假山居然全部是用海市得来的香料雕砌而成,难怪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氤氲的香气。
大概宫中少见男人,衣着碧绿绸衣的宫女脚步匆匆的走过时都要打量他两眼,有大胆的居然还抛个媚眼给他,让前世受了不少女人白眼的陈德大呼过瘾,可惜不久便到了在一栋四面临水的楼阁。
太监通禀道:“黄司宝,陛下将昨日写好的念奴娇赐予命散骑常侍陈德,特令我带他来取。”陈德闻言心中一动,想起了早晨那个特别害羞的女史。
过了一会儿,方才听里面一个女子的声音道:“请陈将军进来吧。”那太监一愣,退到一旁,给陈德让开路。
陈德迈步入内,见小周后竟然的站在屋内,身后就陪着那名唤黄雯的女史,立刻躬身行礼道:“外臣不知皇后在此,还请恕罪。”
周后知道陈德是李煜新近看重的臣子,笑道:“陈将军不必拘礼,本宫也是为宫中新制的乐舞到此翻阅一些先代曲谱。”转头对黄雯道:“不如你先将陛下手书的‘念奴娇’拿出来交予陈将军,再为我整理这《霓裳羽衣曲》的残卷。”黄雯低声应是。
陈德这才注意到她们身后的一张丈许的檀香木案上堆满了各种的纸张残卷,上面画着许多自己看不懂的符号,虽然都已小心的裱糊好,但字迹还是很难辨认。一排排巨大的书柜占满整个房间,发黄的故纸堆散发着一股奇异的香气,衬托两个女孩子娇小的身形,令人不免有些肃然起敬。
这就是建业文房了,陈德在心里默默地对自己说,历史上,它毁于宋灭南唐之后的一场大火,但现在,它藏书达十数万卷,包括大量钟王墨迹,贵重名画《江乡春夏景山水》、《山行摘瓜图》、《蕃王放簇帐》、《卢思道朔方行》、《月令风俗图》、《杨妃使雪衣女乱双陆图》、《猫》等等,号称收藏之富、笔砚之精,冠绝一时,远远超过了所谓中原正朔的宋国藏书。
见陈德只顾发愣,黄雯转身打开身旁一个书柜取出显是新近书写好的手卷,并未直接将手绢交予陈德,而是小心地展开铺放在另一张紫檀书案上,一边取出一方碧绿的玺印盖上了“建业文房之印”六个大字,一边柔声向陈德解释道:“陈将军见谅,这副字是陛下昨日所作,还未来得及用印。”她做这些事的时候,周后也很有耐心地站在一旁观看,笑道:“陈将军做得好词,陛下写得好字。”
因为印迹未干,须得晾晒一阵,周后又打趣黄雯道:“妹妹平日里说不知道做此好词的陈将军到底是何等人物,今日见着真身,还不快请教一二?”
黄雯闻言,脸上浮现一抹羞红,嗔怪道:“哪有此事,皇后休要取笑奴婢。”
周后却不依不饶道:“可不兴抵赖,唉呀,难得宫中的女学士也有害羞的时候。”
黄雯不禁又羞又恼,却无法和周后急,只得逃避似的走开,俯身将玺宝印迹上轻轻吹干,原本脸红扑扑的,似乎比雪白的澄心堂纸上的印痕还要红。
周后见她当真害羞了,便不再说话,只饶有兴味的在旁看着。
陈德本以为后宫中的女性必然是极为拘谨的,谁知周后和这黄雯二人似乎都不太见外,而且周后还极其八卦,想是此时离盛唐不远,理学未兴,对女子的约束还没有宋代那么大,于是笑道:“臣闻宫中藏书不下十万卷,黄司宝能够管理这些浩如烟海的文籍,这份才具须眉男子也难以做到,在下也佩服不已。”
时值唐朝经历武后太平之乱,世人对女子的才华往往加以防范和轻视,并开始生发出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观念。这黄雯固然才华绝代,李煜也仅仅是欣赏而已,就像他欣赏能够在五彩的金莲上跳舞的舞伎窅娘,精于音律的嫔御流珠一样。
陈德这番话说得极为诚挚,令周后生出些许惊讶和赞赏之意,于是继续问道:“世人往往称男尊女卑,似陈将军这等豪杰,难道竟会佩服一介女子吗?”
陈德笑着答道:“这个当然,在下儿时有一好友曾道‘凡山川日月之精秀,只钟于女子,须眉男子不过是些渣滓浊沫而已。’”
他一时口快,竟将红楼梦里贾宝玉的名言搬了出来,惹得周后不禁掩口笑道:“真有此事,你那好友当真是个痴人。”心中不免又高看了陈德一眼。
陈德笑道:“这痴人说出话来往往有些道理。”|黄雯闻言也不禁心中一动,仔细将印痕已干的后主墨宝卷好,装入一个精美的木盒之内交与陈德,轻声叮嘱道:“江南潮湿,易遭虫蛀,若时常以灵草香薰之,当可保存良久。”
陈德答应着接过盒子,便告辞离去,周后却拉着黄雯低声道:“世上真有这等人,他那好友风言风语竟和陛下有七分相似,也不知是真是假?”黄雯道:“陈将军乃是至诚君子,想来不会说谎话的。”周后笑道:“果真如此,也难怪陛下如此信重于他。”
陈德是乘坐宫中的马车进宫的,出来时他谢绝了宫内宦官派马车相送,径自不远的东虹桥集市。许多小贩叫卖茶点的声音此起彼伏,各种饮食的香气四溢头勾人食欲,还未吃早点的陈德肚子早有些咕咕直叫,于是在路边随便付钱买了些炊饼、就着汤药水热乎乎的吃下去后,不再回府,直接往南门外聚宝山下的锦帆军营地而去。
远远的便看到营地高达一丈的护墙,陈德嘴角不禁露出了一丝微笑,来到南唐后他发现如果不是朝廷征发民夫修筑的话,这个时代的军人及其不愿意为自己修筑一个像样的军营,于是成立锦帆军之后他的第一道命令就是让三千丁壮一起动手修建营房,而且从中观察和挑选了负责执勤的第一队军士。
护墙前面是一条宽达两丈的壕沟,里面已经灌满了水,陈德走到军营北门的吊桥前面,由于没有穿官服或者铠甲,护墙上的木塔上负责瞭望的军士没有认出他来,左右两边的木塔上弓弩都立刻向他瞄准,哨兵还高声命令他不得前进,陈德满意的点点头,按照士兵的命令退后三十步,等待哨兵前来询问。
哨兵走到陈德面前,才看清楚陈德的脸,忙道:“请指挥使恕罪。”
陈德笑道:“你行的是军令,何罪之有?”那士卒转身向木塔上的同袍作了个手势,吊桥才又放下,带陈德走入军营。
萧九和辛古二人都在军营中监督士卒对练,闻听陈德亲自前来视察军营,全都赶来参见。此刻才还未至中午,陈德见他二人已是汗流浃背,不由心中感动,道:“二位兄弟辛苦。”二人忙道:“指挥使言重。”陈德又道:“江北宋军不日南侵,我锦帆军将配合黑云都出击敌后,从今日开始士卒要加紧操练,我亦搬来营中居住。”
萧九和辛古互相看了一眼,虽然一语未发,陈德却从他们眼中看到了一丝兴奋之色,知道这两人都是不甘寂寞之辈,不由笑笑,又问道:“小舜子在哪儿?”
萧九忙躬身禀道:“他还在营地中与士卒对练。”
为避免别人猜疑,陈德要求萧九不得再称呼李舜为小祈伯。陈德奇道:“我军中皆是挑选的精壮汉子,他小小年纪如何能与军汉们对练,莫不是军士们有意想让?”说完便让辛萧二人带他去营中训练场观战。
一路上,所有士卒都以百人为一个单位规规矩矩的搭好了营帐,外面还砌了高约五尺的矮墙互相隔开,除了执勤的,所有士卒都在临时任命的百夫长率领下在自己的营地里训练,五个百人队集中在中军营张左侧的开阔地上演练阵型。行走在营地的中间,除了乒乒乓乓的刀盾相击的声音就是那些临时任命的百夫长的口令声,各营地中间的道路笔直通向中军帐,陈德后来曾经骄傲的对人说道:“我的军营,比世界上任何城市都整齐。”
进入同样有矮墙遮护的中军营帐,便看到精选的军汉们正手持刀盾在激烈的捉对练习,李舜矮小的身形分外突出,他身体刚刚比陈德自制的大木盾高一点点,整个人正躲在木盾的后面承受着对手暴风骤雨般的劈砍。
萧九解释道:“奉指挥使令,我二人已将平日训练中有勇力且服从命令的百余士卒挑选出来,安排在此训练。”陈德满意的点点头,道:“出征在即,你们可从速挑足五百之数,其它人也按勇力重新编成百人队。”
萧、辛二人点头答是,陈德才又看李舜在那场中的表现,只见他利用自己身形较小的优势,始终躲在大盾之后,苦苦支撑,对手一时拿他没有办法,结果稍有懈怠,居然被这小子刺出一剑正中腰肋,按照规矩便是输了。看到那名士卒怏怏的行礼后退下,李舜才以肩头的布衣抹抹头上的汗水,持盾的左手因为长时间用力已经开始微微发抖。
萧九看李舜得胜,眼中不禁流露出骄傲的神色。陈德也拍拍他的肩道:“小舜这段时间很努力,假以时日必成大器。”萧九一愣,见陈德的样子不像有什么其他的意思,连忙点点头。
陈德又道:“二位兄弟近日多有辛苦,我看士卒们已经有了一些军人的样子,出征在即,早先答应士卒们的比武夺官不妨就定在明日举行,今天不如让士卒们都好好休息一日,膳食加肉。二位兄弟随我来中军帐,有些计较再与你们商议商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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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章 共富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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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李二人答应后立时便派军士往各处宣布陈德的军令,闻听得今日可以休息一天,士卒们不禁都欢呼起来,纷纷各自回营蓄养精力。
进入中军营帐,陈德坐下后便道:“裁汰怯弱之徒后,便得二千五百精锐之师,我欲以精拣的五百人为牙军营,其余二千人按照勇怯不同,稍弱者千人为前军营,剩下千人为后军营。你二人意下如何?”
五代时将领选拔精锐作为牙军已成惯例,所以辛萧二人都无异议,于是陈德又道:“明*武夺官,仅限什长和百夫长之职,然后前后营的百夫长各自推举校尉。新军既立,诸事繁杂,萧九可担任都虞候之职,负责襄助我参赞军务,辛古仍为校尉,为吾统领牙军营,不知你二人可愿意?还有什么疑虑也可以说话。”他认为这时代百人以下的军队作战中,军官的个人勇力所发挥的作用远远超过他的智谋,再说现下既没有时间来训练出一支真正依靠集体作战的军队,也没有机会去发掘出这些下属是否真有战场临机决断的能力,所以只能靠相对公平比武来选拔基层军官了。同时,这种明明白白的实力最能使士卒心服,以此为基础建立指挥体系起码具有军队所需要的执行力。
这时代的军中上下尊卑之分极严,虽然士卒哗变时可以将长官大卸八块,平日里却往往惟命是从。上下级军人之间的矛盾往往积累的不可收拾,严重影响了军队的战斗力。陈德希望在自己的军队中建立起一种和衷共济的袍泽之谊,所以遇事都会争求下属的意见,尤其是辛古和萧九二人的意见。
但事实证明要改变习惯有时候难得让人无法想象,辛古和萧九互相看了看,齐声道:“属下遵命。”
见陈德满意的点点头,萧九又道:“出征在即,不知我军的甲胄何时可以下发?”
陈德笑道:“这个不用担心,皇甫继勋今天当着陛下的面说已经将甲胄准备好移交我军,待会儿你可带人去神卫军办理交接。”
见萧九欣慰的“哦”了一声,陈德又问道:“现在军中器械情况如何?是否需要补充?”
萧九一一对答,除了刀剑枪盾外,前几日武库署居然送来了五百张强弩和五千支弩箭,让原本对军队的远程攻击力不抱希望的陈德有了一丝惊喜的感觉,陈德笑道:“待明日大比过后,将这些强弩全部配发给后军营,让士卒们加紧练习叠射法。”
辛古和萧九虽不知道何为叠射法,不过他们在陈德这里听到的新鲜名词太多,往往当时虽不明白,嗣后练习时陈德就会有详细的讲解,所以习惯以后也就不再多问。三人商议一阵后,萧九找了数十军士赶着牛车去神卫军营署交接铠甲,而陈德则带着辛古在营地中挨个儿慰问士卒。南唐庙堂之上,江北与江南士人之争甚是激烈,陈德身为江北新来之人,前段时间为避免别人说他意图不轨,刻意做出对军旅之事不太上心的样子。日前李煜对他信任有佳,加上陈德早已视锦帆为起家的部队,不久便要率领着新成之军逐鹿沙场,所以现在便加倍努力的收取士卒之心。
指挥使的房间和被褥是军中早就备好的,当夜陈德便睡在军营之内,一夜无梦到天明。
第二日上午,士卒先各自以比武的方式在十人小队内决出什长,然后全军在校场内围成一个大圈,二百五十名胜出者抽签分为十组,每组各自以挑战比武方式决出一名武艺最高者。中午饱餐一顿后,上午的胜出者作为擂主在校场内接受所有不服的士卒的挑战,打倒擂主的士卒将代替他接受其他人的挑战,最终留在场上的人被晚膳时分被陈德任命为百夫长,完成了他们军人生涯的第一个跨越。
比武夺官完毕后,士卒们结成二十五个方阵,新任命的百夫长笔直的挺立在百人阵前,这些人虽然不少人已经鼻青脸肿,但已经显出南唐军队少有的锐气。一开始他们都不相信会完全以比武的方式选拔军官,人人都以为新将军至少会安排几个信得过的亲兵,或者那些曾经与陈德并肩作战的特别调入的老兵当百夫长,结果陈德除了直接任命萧九当都虞侯之外,连辛古的百夫长也是打倒了好几个挑战者得来的。
十几个临时任命的百夫长没能在比武中胜出,陈德便把他们安排进了牙军营,当作亲兵使用。
军中最看重的便是各凭本领,绝大部分士卒都没有怨言,士卒们自觉地服从新任军官们的命令,整整齐齐的排成方阵听陈德的训话。
陈德看了看站在身前的辛古、萧九和军官们,每个人都流露出期待的目光,不由得暗自咕哝:“这时代的将领还真需要一些特别的才能啊。”努力做出一个亲切的样子,拍了拍站在辛古身边的一个百夫长,微笑着问道:“你叫什么名字?”这是一名特地从湖口大营调入的老兵,他大声答道:“末将柏盛,愿为将军效死。”陈德又问道:“柏盛,你籍贯何处?”柏盛又大声答道:“楚州。”陈德心中一动,点点头又道:“楚州柏盛,今年多大年纪了?”柏盛大声道:“末将今年二十四。”“嗯,不错,二十四已是百夫长,好好干,万户侯也不在话下。”陈德伸手拍拍他的肩膀,走向下一个方阵,向着挺立在前的百夫长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除了与二十五名百夫长叙话外,陈德还与几名士兵聊了聊,每次都是这三个问题,他不怀好意的想:如果有天军中招募进许多外族人,“陈将军的三个问题”是不是将代替那位皇帝成为一个经典笑话,不行,一定要所有加入的外族人都学会使用基本的国语对话。走完一圈后,陈德又回到主席台上,心中不免有些微微的遗憾,貌似从前在电视上看到领导检阅的时候下面的人都要喊个口号什么的,看来古代民风就是比较淳朴啊,他清了清嗓子,开始了对军队的第一次演讲。
“士兵们、军官们,你们即将奔赴战场,和来自北方的敌人战斗,许多人可能再也不能回到家乡。”话音刚落,方阵中的士卒便爆发出一阵“嗡”的声音,毕竟他们大部分都是刚刚从民间征召的普通百姓,上战场对这个时代的民众来说无异于地域一般的恐怖。
军纪啊,陈德皱了皱眉毛,新上任的军官们立即发挥了作用,随着他们的喝斥,刚刚有些骚动的军阵又安静下来。
虽然感觉有些没有面子,陈德接着说道:“我知道你们大部分人都是迫不得已的被卷入到这场该死的战争中的,但是,这就是我们的命运。做为你们的将军,我保证,我会尽最大的努力将你们平安的从战场上带回来,让你们和妻儿团聚。”
这话不论真假,都顺应了大部分士卒的心声,更何况陈德的语气别有一种让人信服的魄力,见到大部分士卒都开始平静了下来认真听他说话,陈德冷冷的看着脚下黑压压的人头,又继续道:“但前提有一个,你们都要绝对服从我的军令,对服从军令的兄弟,即便战死,我也必定厚加抚恤,让你的家人衣食无忧。违反军令的人,连累军团的人,在他被敌人杀死之前,会首先受到我的惩罚。”
“当然,如果有人愿意凭借自己的勇力,再杀场上挣出一份富贵荣华,我也绝不亏待。你们都听说过义社十兄弟吧?”
这话一出,场下的士卒顿时又有些失控,不少什长、百夫长级别的军官都在互相交换眼神。虽然和北国互相敌对,义社十兄弟起家于卒伍,最终位高者黄袍加身富有天下,位低者至少也是一方州郡之长,着实让这些五代军人的憧憬羡慕。
有想法就好,陈德心中暗想,按捺住自己也悠然而生的一股子情绪,继续用平静的语气说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赵匡胤、石守信、王审琦、韩重赞诸辈,当初不过和你我一样。富贵功名皆由沙场上拼来,汝等若有此心,吾当与众位兄弟共取之。”
这席话几近叛逆,辛古倒不以为异,听得萧九脸色发白,却令不少有心闯个名堂的军汉对他另眼相看,心底都要赞上一声,好肥的胆子。
陈德顿了一顿,又道:“我们即将和宋人作战,你等或以为,赵匡胤乃是盖世英雄,吾却不以为然。”此话一出众人又安静下来,以陈德一介新军指挥使的身份,贬低此时南唐尚且奉为正朔的宋朝开国皇帝,未免显得有些狂妄,紧紧站在他身边的萧九的脸色显得越发苍白,身子也有些发抖,仿佛随时都会被处以诛九族的谋反大罪一样。
但陈德却要继续下去,今天的演说要为军中的风气定下一个调子,他必须将所有的话都讲到通透,让所有人为他出死力,打消哪怕一丁点可能的顾虑。
“赵匡胤杯酒释兵权,令众位老兄弟安享富贵,世人往往传为佳话,吾却不以为然。今日之天下,唯兵强马壮者得之,赵氏此举,不过以猜忌之心,令诸将自剪羽翼而已。此番做作,当真令人齿冷。宋人君臣相忌,军无宿将,日渐衰弱乃必然之事。”
他这番话越扯越远,而且出言悖逆,几乎每一句都可以套得上谋反的罪名,底下的士卒中浑浑噩噩之辈且不去提,若干心思通透之辈都有些云山雾罩,不知道陈德想要说什么。众人正疑惑间,陈德伸手从身旁的箭筒里取出支箭,一手握住箭头,一手握住箭羽,大声道:“吾今日立誓,不论将来身居何位,当与众兄弟同甘苦、共富贵,今后若有离心离德,背信弃义之事,天人共厌。”说完将手中的硬箭用力折断。
随着“啪”一声脆响,整个校场鸦雀无声,半晌过后方有士卒在军官的带领下大声呼喊:“同甘苦、共富贵!”声音开始三三两两稀稀拉拉,随着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呼喊的人群,最后所有的士卒都一起呼喊起来,声音地动山摇。
人群中柏盛忽然觉得心中有些激动,起先随口说说的愿为将军效死的话,竟在心头有些种了下去,他忍住泪水和众人一起用力高呼:“同甘苦,共富贵!”
见鼓舞士气的目的达到,陈德也随即安排了今后一段时间的训练内容,除了精选的五百士卒练习枪阵外,其余两千士卒都加紧习练剑盾攻守,后军校尉还要训练士卒叠射之术,除了必要的力量联系外,全体人员每天下午再加负重十里越野跑。
新上任的军官们分别领着自己的士卒依次离开,陈德这才长吁一口气,忍住要揉揉发麻的双腿的想法,吩咐身边的萧九道:“自今日起,任何人不得出营,有胆敢向外间胡言乱语者,立斩。”萧九心中一凌,赶忙躬身答是,转身便找百夫长们布置去了。
陈德回到将军帐里还没歇够一盏茶的功夫,萧九便禀报入内,道:“启禀将军,黑云都指挥使呙彦派人请你过去共商出兵大计。”陈德点点头道:“好,请辛校尉选拔五十精悍的牙军随我前往,你为我严行军令,看顾大营。”
黑云都与长期负责守卫皇宫的羽林军不同,每逢战事必当先锋。因此黑云都虽然号称国主亲军,也在城里设有衙署,但为了让士卒习于野战,还在城北的鸡笼山下、玄武湖畔圈占了一大片营地,并将大部分军士屯驻在此。自呙彦统带黑云以后,更常年驻于军营之中,将城中的衙署几乎空置。此番请陈德去的,便是这设在城北的大营。
来到进入营地,便见,一副热火朝天的备战景象,沙尘遮天蔽日,队队骑兵来回奔驰练习骑射和突击,声势煞是骇人,没有骑马的士卒也在军官的带领下骑在木马上练习大枪,几乎没有步卒的身影,让跟随陈德的五十牙军显得格外弱小。
黑云都指挥使呙彦率领几名校尉早已等候在大帐中,他看着被校场上的沙尘弄得灰头土脸的陈德和辛古,笑道:“听说陈将军那日从皇宫出来后便直奔军营,当真勤于王事,辛苦辛苦。”
陈德心中一凛,黑云都号称江南第一强兵,在南唐能够与十万神卫军相抗衡,看来确实自成系统,不是一支单纯的军队而已,于是连忙谦让。
呙彦见陈德并未以李煜的信任自恃,暗中赞许,大军不日即将出征,钦命陈德为副,若是个自命不凡之辈,以黑云都的实力固然不怕,但也会造成不少麻烦,于是又道:“陈将军,大军不日出征,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可否由贵部先行押送粮草辎重进驻池州陕口寨并加以固守,黑云都随后进驻,我部以骑兵为主,可以陕口为中心,四出拦截敌军辎重。”
陈德闻言不禁有些愕然,心想,如此锦帆军岂不成了黑云都的辎重营,立功的机会没有,而且守卫要塞极易引起宋国大军攻击,到时候黑云都见利便上,若是战事不利,抛弃友军溜之大吉都有可能,参加战斗越多的军队在友军问题上就越滑头,这是陈德熟读许多战例之后的经验。
于是陈德立刻拱手道:“呙将军,锦帆军虽是步军,但江南水乡纵横,借助水路往来,一样可以出击袭扰宋军的。押送辎重,守卫陕口之责,还需再加计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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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章 争短长
黑云都与长期负责守卫皇宫的羽林军不同,每逢战事必当先锋。因此黑云都虽然号称国主亲军,也在城里设有衙署,但为了让士卒习于野战,还在城北的鸡笼山下、玄武湖畔圈占了一大片营地,并将大部分军士屯驻在此。自呙彦统带黑云以后,更常年驻于军营之中,将城中的衙署几乎空置。此番请陈德去的,便是这设在城北的大营。
来到进入营地,便见,一副热火朝天的备战景象,队队骑兵来回奔驰练习骑射和突击,声势煞是骇人,没有骑马的士卒也在军官的带领下骑在木马上练习大枪,仅有的步卒的都是在为骑兵搬运辎重物品,在遮天蔽日的沙尘中显得格外弱小。
黑云都指挥使呙彦率领几名校尉早已等候在大帐中,他看着被校场上的沙尘弄得灰头土脸的陈德和辛古,笑道:“听说陈将军那日从皇宫出来后便直奔军营,当真勤于王事,辛苦辛苦。”
陈德心中一凛,自己领命之后的行踪从未向谁报备过,竟被这看似粗心的呙彦了解的一清二楚。呙彦依仗着黑云都,在南唐能够与十万神卫军指挥使皇甫继勋相抗衡,看来确实有他不凡的本事,于是连忙脸上堆笑,谦让道:“将受命之日则不顾起家乃是古训,王命既下,末将也只得朝奉命,夕就职,无贰话可说。”
呙彦闻言轻轻哼了一声,心道这陈德虽然听闻有几分本事,但能得到国主的重视信任,会说话显然是是个重要因素。既然认定陈德不过是个新晋的宠臣,呙彦便傲然道:“陈指挥使,大军不日出征,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可否由贵部先行押送粮草辎重进驻池州陕口寨并加以固守,黑云都随后进驻,我部以骑兵为主,可以陕口为中心,四出拦截敌军辎重。”
陈德闻言不禁有些愕然,他本想利用江南水网的优势,让锦帆军以船只机动,专门袭扰宋军的小部队,一如后来的敌后游击队那样。若是按照呙彦的建议,锦帆军便成了黑云都的辎重营,不但立功的机会没有,而且守卫要塞极易和宋国的南征大军硬耗实力,到时候黑云都见利便上,若是战事不利,抛弃友军溜之大吉都有可能。黑云都每逢大战必然参加而能保存实力至今,关键时刻牺牲友军的事那绝对没少干。
虽然很想和呙彦合作愉快,但陈德还是拱手推托道:“呙将军,锦帆军虽是步军,但军中有大量水手,可以借助江南水乡纵横往来,袭扰宋军身后辎重是用其长,若仅仅担当运输辎重和守卫陕口寨之责,无异于舍长用短。还请呙将军三思。”他这话说得极其诚挚,说完眼睛便一眨不眨的盯着呙彦,希望他能接受自己的意见。
哪知呙彦既然认定陈德只是一个幸进之臣,见他竟敢推托自己的安排,不禁脸色变黑,嘿嘿干笑两声道:“宋军数十万大军来袭,前后遮护必定极为严密,更有大量骑兵对遇袭的辎重队进行增援,陈指挥使愿意独立袭扰敌军当然好,只是吾恐怕一旦遭遇敌人骑兵,袭扰不成,损兵折将,陈将军与吾在陛下那里都不好交待啊。”
他说到后来,语气极其轻蔑,看着陈德,仿佛锦帆军已经在宋国铁骑下惨败了一般,陈德还未答话,坐他下首的辛古便怒道:“骑兵有甚了不起,老子杀过的马,恐怕比你骑过的还要多。”
此言一出,黑云都陪坐的将领纷纷喝道:“放肆,呙大将军面前哪有你说话的份儿。”呙彦更是手按腰带,拿眼睛冷冷的看着陈德和辛古,辛古则毫不退让的和他对视着,现场的气氛一下子便凝固了起来。
陈德忙举起茶杯笑道:“辛校尉是个粗人,心直口快,言语也粗俗了些,末将代他陪不是了,还望呙将军大人大量,不要与他计较。”
呙彦见他服软,也端起自己面前的茶碗喝了,算是不再与辛古计较,沉声道:“陈指挥那日在陛下面前所陈以步破骑之策我也有听闻,只是过于书生气了些,沙场之上,只要过百的马队奔跑起来,那气势可是遮天蔽日,冲开上千步卒的阵势不在话下。”
他下首一名校尉服饰的将领凑趣道:“步卒不成阵,便只有给人看瓜切菜般杀了。”呙彦横了他一眼,笑着摆摆手道:“马校尉,不得无礼。”像是说他这话虽然不错,但未免对陈德太不恭敬。
辛古还待反唇相讥,陈德连忙止住他说话,拱手道:“以步制骑,历代皆有,前朝李卫公以偏厢车为骨,六花阵为形便纵横大漠也是不远之事。”
呙彦本来以为自己这般说已经很给陈德面子了,没想到陈德还是强项,脸色便不好看起来,那复姓上官的校尉会意,出言道:“李卫公乃是军神,以步制骑那是自然之事,以陈将军之能,御锦帆新立之军,未必有这番能耐。”
陈德还为答话,呙彦便喝道:“承彦,你可越来越没规矩了,还不向陈将军道歉退下!”
那上官校尉闻言便站起身来,一声不吭的向上坐的呙彦和陈德各行了一礼,便大咧咧的走出营帐去。
呙彦向陈德笑道:“这马承彦也是心直口快之人,若不是看他尚有勇力可以报效陛下,吾早将他乱棍打出军营。不过我黑云都以骑兵为主,颇有不服陈将军高谈步制骑的人。这法子是不是行得通,某倒有个办法。”
“有何办法。”陈德看着呙彦的眼睛问道。
呙彦道笑:“听闻陈将军今番带来五十名步卒牙兵,按照一骑当五步的比例,就用我黑云都十名骑兵对锦帆五十牙军,看看是不是能够以步制骑,如何?”
听这呙彦句句都扣着以步制骑的话头,陈德心中转念,黑云都乃是南唐仅有以骑兵为主的精锐,自己在李煜面前大讲以步制骑,当然是冒犯了他,不过居然要以十名骑兵挑战自己五十牙军,这也太不把自己放在眼里,何况这些牙军都已经过了初步的枪阵训练。
见陈德沉默不语,呙彦又道“若是贵军五十步卒能挡我十名骑兵,那么便由黑云都负责防卫陕口寨,贵军愿意怎样袭扰宋军都行。不过,若是这五十步卒不能抵御十名骑兵,便请锦帆为我黑云承担运输辎重及守卫陕口寨之责。陈将军意下如何?”
陈德无可拒绝,加之对牙军的战斗力有一定信心,便沉声道:“好。”
辛古更立刻接道:“某这便去整顿士卒,杀他个落花流水。
呙彦转眼一看辛古脸上跃跃欲试的表情,想道,将为军之胆,此人刚才若是杀过许多马的话不虚,倒是个麻烦,于是又道:“辛校尉,吾与陈将军所打的赌乃是士卒对士卒,你身为校尉亲身上阵,若是有所损伤,陛下那里我怕不好交待。”他一面说,一面心中打定主意,若是辛古不顾自己劝阻执意要上阵,便命骑兵先远远的将他射成刺猬再说。
辛古怒道:“他奶奶的,战场之上还分官大官小不成。”他一出言不逊,立刻便招来黑云都的将领的骂声一片,几个人还涌上来将他围住,挽起袖子要揍他。辛古更大喝一声,手按腰刀,怒视着气势汹汹的围上来的黑云都众人,他身材高大又长的凶神恶煞的,再加上毕竟这是两方友军在谈合作方案,黑云都的将领导也没有当真对他动手。
陈德忙分开众人道:“辛校尉住手,呙将军所言有理,你是牙军校尉,此番不上阵便是。”
辛古这才听命,向陈德告了个罪,先下去安排带来的五十牙军列阵去了。
呙彦倒也大方,耐心的与陈德在大帐内喝茶等候,直到辛古派人禀报说步卒已经列阵完毕,方才与众将一起来到校场之上,他一看锦帆军所列的阵势,“咦”了一声,心道这陈德果然有些门道,不过随即释然,一支新军,再怎么的阵势又有何惧哉,想到这里胸中豪气顿生,转头对陈德一笑,问道:“陈将军,这便开始吧。”
陈德一看辛古按照自己的交待,让五十牙军列了一个防守为主的方阵,每一边的士卒都持矛面向阵外,整个阵型看上去便如一只刺猬一般让敌人无从下嘴,不禁心中微微点头,心道这辛古虽然耿直,但训练士卒阵型倒是一丝不苟。不过这个据说对付骑兵的经典空心方阵究竟效果如何,陈德也仅仅有书本上的认知,眼见呙彦居然满不在乎似的,不禁有些惴惴,随即把心一横,点头道:“开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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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章 藤甲兵
掌旗官见两位指挥使都已同意开始,便发下号令,不久,便有一队黑盔黑甲骑兵缓缓出现在校场对面,几乎在他们出现的同时,立刻便引起了步卒阵型的一阵骚动,站在点将台上的辛古更是大声嚷嚷:“欺负吾等不识数么?这许多马匹,说三十也有了。”
呙彦笑而不答,他手下那名叫马承彦的校尉此刻又现身在点将台上,立刻答道:“听闻辛校尉是北国之人,怎的不知骑军一人三马之制,我黑云都人数虽少,但每名骑兵都有一匹战马,一匹驮马和一匹日常乘用之马。十名骑兵,正合三十匹马之数。”
辛古是个实心的人,他心知契丹、女直骑兵大都有三匹马,有的精锐骑军每人拥有的马匹还可达五六匹之多,闻言不再反驳,只是愤愤地哼了一声。陈德却是心中一沉,眼见校场对面的骑兵远远的站在步军的弓箭射程之外,有条不紊的整理好了冲锋的队形,看来是想直接踹枪阵了。三十匹马当中虽然只有十匹是真正的战马,但列成阵势也有黑压压一大群,为数不多的骑兵隐身在马群中间,口中唿哨,手中挥鞭,驾驭着左右的马儿缓缓向前。快要接近步卒弓箭有杀伤力的射程范围时,骑兵开始催促马匹加速,同时挨下身子躲在马匹的后面。
即便是站在点将台上观看,马群一旦冲刺起来的气势也颇为惊人,沙尘伴着如同打雷一般的蹄点,似一阵黑色风暴滚滚卷来,要冲毁挡在它面前的一切事物。陈德心道要遭,马群面前的枪阵已然有些松动,稀稀拉拉发出的数十支箭丝毫也不能延缓马群冲击的速度,反而让阵内持弓的士卒有些手忙脚乱。
眼看马群离枪阵越来越近,陈德心中仅剩下一丝希望,希望自己从前在网络上读到的关于马匹会主动避让尖锐物体的知识是真理,但是,当他看到奔跑的马群居然直直的就朝五十名渺小的士兵列成的枪阵撞过去的时候,他彻底绝望了。
没有预想中的风暴将血肉礁石拍得粉碎那般惨烈,五十锦帆牙军组成的枪阵在马匹还有五步远的时候便崩溃了,前排的几名士卒本能的向后避让引起了连锁反应,训练有素的第一排三名黑云都骑兵乘机突出马群,几乎没有付出伤亡便从枪阵的空隙冲了进去,居高临下的用铁棍朝步兵头上乱打,锦帆军几乎在瞬时就溃散了,大部分士卒几乎没有任何反抗,在周遭的马匹中间惊慌失措,最后要么被打倒,要么放下刀枪抱着头坐在了地上。最后,只剩一名还站着的锦帆军士兵被五六个骑兵团团围住,此人甚是悍勇,拿着枪杆下扫马腿上捅人,一众骑兵居然近身不得,将其它锦帆军打趴下之后,正待群起围殴这胆敢反抗的家伙,这人居然一幅好汉不吃眼前亏的样子,直愣愣的将大枪往地上一放,抱头老老实实地蹲在地上。
败了,而且如此之惨。陈德脸色铁青,许久也说不出一个字。
呙彦毫不掩饰的哈哈大笑,拍拍陈德的肩膀道:“陈散骑,你的学识是不错的,不过用兵打仗嘛,我多说一句,未免书生气太浓了一些。”
陈德无奈的拱拱手道:“呙将军赢了。”
“够爽快!”呙彦一拍双手,笑道:“那就烦劳陈将军率锦帆军运送辎重,镇守陕口寨了。”他语音一顿,又道:“不过么,吾也不白占便宜,听闻锦帆军缺少衣甲弓箭,为便于你们守御陕口寨,黑云都可以移交给你们铁甲二百套,步弩三百张,箭矢三万支,另送战马十匹。”
陈德心道这便是典型的打个巴掌再塞个甜枣了,古人也很聪明啊,无奈只好苦笑着谢过,命辛古去整顿那些被打趴在地的士卒前去接受军械战马。一行人灰溜溜的在黑云都上下嘲讽的眼光中离开了。
从黑云都回来的路上,见陈德的脸一直黑沉沉的,被黑云都军威所慑的士卒们也全然没有了来时的精气神,辛古嘟囔着:“若是让某出手,必定打他个劈头盖脸。”
陈德闻言怒道:“你道自己是普通士卒么?你要做大将,要做百战百胜的万人敌,不是只知与人家角力的匹夫!”辛古虽然有所不满,但知道这厮心气不顺,也不再说话。陈德自己也觉得冲这个直性子人发火有些莫名,只是心中难受,伸手拍拍辛古的肩膀道:“万丈高楼平地起,我们新军刚成,还需善加训练,假以时日未必不能与黑云都一争长短。”
他转头又对那最后才放下大枪的士兵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抬起头道:“某家姓李,名斯。”说完也不低下头,而是挑衅似的盯着陈德。
而此时陈德方才认真看清楚这和大秦宰相同名的士兵不但名字取得斯文,长得也十分斯文,身材颀长白面无须,气质也很沉静,难怪他会在最后被黑云骑兵围住的时候颇识时务的选择放下大枪,而不是拼着一股子勇力顽抗,最后被人打个头破血流才罢。
此人是个人才,不过难以收服,陈德心道,也不在意李斯有些无礼的目光,笑道:“有勇力,识时务,李斯,今后你就是我的随身亲卫。”说罢用力一拍他的肩膀,轻夹马腹向前驰去。
李斯一点没有受宠若惊的样子,在陈德拍他肩膀的时候轻轻闪了一下,最后还是抱拳道:“谢指挥使赏识。”随即主动跟在陈德的马后,仿佛已经当了他的亲兵很久的样子。
到达营地后,萧九看着满载盔甲弩箭的十辆大车和十匹战马,眉花眼笑的迎了出来,不住地说:“黑云都不愧是江左第一强兵,出手也是这般大方。”对于本军承担为黑云都转运辎重和守卫陕口寨大营的累活儿脏活儿,他倒不以为意,这般外系军队为精锐禁军抗活儿的事情乃是当然之事。
这次失败的以步制骑对陈德触动很大,他意识到自己指挥的不是游戏中炮灰,而是有血有肉有牵挂有恐惧的真实的人,幸亏这次仅仅是和黑云都进行了一次赌气似的对抗演练,如果真的是对上千儿八百的宋军精锐骑兵的话,自己这两千多步卒就算交待了。
于是陈德加大了对士兵的训练力度,让两千五百步卒都具备反骑兵的能力显然已经不太可能,陈德只能用仅有的十匹战马对五百人的牙军营加大反骑兵冲击的战场模拟训练,并且让人将粗大的木桩横着吊起来,拉高后呼呼的砸向十名排成一队的长矛兵,若是他们一起出枪无人退缩的话,可以堪堪止住木桩的横扫之势,一旦有人临阵犹豫或是动作不齐,队形被木桩砸乱的话,那么全队都要受罚,惩罚就是一起推举木桩两百下,或是每人领二十军棍。一个月下来,牙军营的长枪因为折断而更换了无数,士卒的四肢也练得粗壮了不少,那些在黑云都丢丑落败的士卒也渐渐觉得迎面冲击而来的奔马完全没有体罚和军棍可怕。
在牙军营达到了几乎前面就是呼啸的火车头开过来也能动作一致的弓步出枪的状态之后,陈德又对他们进行了以方阵队形通过各种障碍的推进训练。
与此同时前军营和后军营的士卒也加紧训练三段弩射之术、剑盾对抗,以及和牙军营相配配合的队列训练。
开宝六年九月,大宋升州西南面行营马步军战棹都部署曹彬率十万大军誓师东进。而经过三个月的训练,锦帆军已经熟悉了军令和战术,勉强看起来算是一支军队了。这天清晨,德昌宫使刘承勋送来一批犒赏军士的物资,也带来了国主李煜要求呙彦与陈德立刻发兵迎敌的圣旨,按照之前的约定,陈德的锦帆军作为的大军前卫,将先期乘船出发,企图在宋军攻下池州之前先期到达陕口寨,并配合黑云都以此为基地,袭扰宋军后路。
“陈将军,军情紧急,陛下请将军速速择日出兵。眼看天气渐凉,这是娘娘和宫女们们缝制的一批冬衣,祝将军马到成功。”刘承勋笑眯眯的说道,仿佛陈德不是一个在李煜面前多次打他小报告的仇敌,而是自己的好朋友一般。
陈德也不得不忍住恶心,笑道:“大军在外,后方粮草辎重等事全托刘兄,待得胜回师之日,陛下哪里吾定当为刘兄请功。”
刘承勋立刻拉着陈德的手慷慨激昂的答道:“只要长江水道通畅,陈将军要人给人,要物给物,哪怕搬空府库,也决不让前方将士缺衣少食。”接着又环顾左右,凑近陈德耳边低声道:“此次陈将军与黑云军一起出征可要小心,黑云都虽然善战,可是战场至上不顾友军的名声也不小,陈将军可千万不要作了别人加官进爵的垫脚石啊。”
陈德不知他此言何意,十分惊讶的问道:“竟有此事?如果黑云都不顾我军安危,如何是好?”
刘承勋微微一笑,再次附耳道:“与陈将军一见便是投缘,我也不顾交浅言深,陈将军需的审时度势,若是事不可为,抢先退军便是,以陛下对陈将军的信重,最多不过小惩薄罚罢了。”
陈德心道,南唐便是毁在这帮人手里,却不得不做出感动的样子道:“谢过刘大人指点,若是真有那一日,还望刘大人在陛下面前为我多多美言。”
刘承勋笑道:“这个自然。”见陈德似乎有所心动,他也不在多言,又絮絮叨叨的说了一些宫中之事,言道后宫娘娘亲自为出征军士缝衣乃是不多见之事,可见陛下对锦帆军寄予厚望之类。
陈德微笑着与他拜别,回来与辛古萧九等分发冬衣辎重等物。
虽然让其它士卒先挑,但等级观念仍然让大家自觉地将一件刺绣得最为精美的衣袍留给了陈德,这是一件大红的锦袍,胸前背后都绣着猛虎下山的纹饰,腰带却是古朴的鱼龙纹样,穿上之后显得格外威武。
相比萧九对细密针脚的欣赏,辛古一边捡拾着锦缎面料的冬衣,一边皱眉道:“这些衣服不耐磨损,在野外很快就会烂掉,远不如北地的皮袄。”陈德笑道:“这可不是大草原,少有驼马牛羊,你就有什么就穿什么吧。”又转头对萧九道:“出征在即,我军的兵器战甲辎重等物可曾配备齐全?”
萧九皱眉道:“宫中赏赐加上神卫、黑云两军移交的兵甲,我军现下只有铁甲二百副,皮甲五百三十一副,大部分士卒都没有甲胄,宋人弓弩强劲,只要放两三轮箭,没着甲的士卒恐怕都要带伤。”
陈德摸着下巴道:“你说的甚有道理,可是我看江南诸军,除了黑云都和神卫军精兵,几乎都没有全部着甲的,似我军这般新立之军,能发给七百多副上好战甲已经是异数了。”
辛古道:“若是无甲,有马也好,骑兵一股脑儿杀过去,宋人还没放出三轮箭就被冲散了,可惜马匹更少。”
陈德有些恼怒的看着这个哪壶不开提哪壶的契丹人,又问萧九道:“你说宋人弓弩如此厉害,除了添置战甲,还有其它的防御之法吗?或者我军可以一直运动在宋军弓弩的射程之外,然后趁夜色肉搏取胜?”
萧九道:“若是这般容易肉搏取胜,宋军又有何惧哉?只是宋军除了弓弩厉害之外,还有专事肉搏的步卒和突袭的骑兵,若是我军一味想要贴近肉搏,只怕难以突破敌军的前阵,不但要饱受敌人后阵的箭雨杀伤,而且两翼和后军都容易受到宋人骑兵的突袭。”说完脸色一黯。
陈德心想,他奶奶的,宋人已经有了这么先进的多兵种配合作战的套路,我穿越来干什么?闷闷的说道:“宋军战法如此厉害,难不成我军一点取胜之机也没有?”
李舜不知何时走入帐内,在旁边静静地听陈德三人讨论,此时禁不住插口道:“我们蜀中的蛮兵都用藤甲,不但刀枪难入,而且很是轻便,厉害得紧呢!”
陈德身后的亲兵李斯看了他一眼,道:“你是蜀人,难道不知道诸葛亮火烧藤甲兵么,只要用火箭,藤甲兵立刻就要全军覆没。”他说完之后,陈德突然觉得一个念头在脑中闪过,这时萧九对陈德歉然道:“他年纪小见识短,大人……”陈德一挥手止住他继续说下去,心中仔仔细细的将刚才那念头又反复想了两遍,一股狂喜涌上心头,大叫道:“对,藤甲,藤甲可用!”
萧九的脸色有些尴尬,他本来什么都要维护李舜的,可战阵之事容不得马虎,只能抱拳道:“大人,藤甲确实怕火,只要宋军使用火箭,所有穿着藤甲的士兵都必无幸理。”
陈德看着他,过了一会儿才道:“你可知道,西域有种东西叫做火浣布的么,此物不怕火烧,而且隔热,若是拿来罩在藤甲外面,岂不是相得益彰?”
萧九此时已经完全不知道陈德在说什么东西,李斯和李舜都盯着陈德,显然从来没听过世上竟有不怕火烧的布,契丹人辛古却一拍大脑袋叫道:“我见过这东西,用来当桌布再好不过,不管沾染了什么污秽,拿到火上去烧,抖落灰烬之后便又像雪一样的白。”
“你居然见过此物?”陈德没想到看似最没有见识的辛古居然是知道火烷布,也就是现代的石棉,见辛古肯定的点点头后,陈德便道:“那你就到海市上去找找看,是否有西域的商人在出售此物,如果有,我们全部都要,抢也要抢过来。”
辛古大声答是,当即点齐一对士卒拉着大车出去,金陵的海市乃是西域等外国商人出售各种异域的奇珍异宝的地方,也是辛古等将领日常闲逛之处,他早已在一个商人那里见过有不少这种东西在卖。
陈德和萧九则继续商量出征的各种兵器辎重的准备,大约到了晚间时分,方才看见辛古垂头丧气的回来,西域的宝物在金陵大多是稀罕之物,所以虽然有数量却是不多,搜遍整个海市,只找到几匹花纹精美的火烷布,只够几十名士卒的藤甲遮蔽之用。
见陈德恍然若失,萧九却道:“大人不必过虑,若论防火之法,我中土也有,只是刚才我等都没有想到可以和藤甲互为补充而已。”
陈德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冲着萧九叫道:“这个当真?”
萧九笑道:“这个当然,只需将麦粉或者米粉制成糊糊,添加树脂后涂在纸甲之上,一般的火箭便再难引燃。蜀中和江南都常用纸甲,纸甲易燃,所以通行此术,大人随便问一个军中老卒,恐怕都知道这个防御火箭的办法。”
陈德一听大为兴奋,接道:“那以藤甲为里,纸甲为表,不但轻便坚固,而且防火,可是如此?”
萧九笑道:“正是。”
二人一齐大笑,虽然这种世上从未有过的复合甲还未试制出来,却一下子感到不但有解决锦帆军缺乏盔甲问题的希望,而且这种轻便坚固的盔甲很可能成为克敌制胜的利器。
由于缺乏铁甲和皮甲,藤甲和绵纸甲都是江南军中的常用之物,因为藤甲怕火,一般的绵纸甲不够坚固,所以正规的军队都不屑穿用,府库中大量堆积,陈德一纸文函到兵部,同时修书给向自己示好的昌德宫史,从府库中挑来能够套穿的藤甲和绵纸甲两千套。
一切准备停当之后,陈德便率两千五百锦帆军士潜出江宁,前往池州陕口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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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章 弩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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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脚下的士卒象蚂蚁运沙一样不停的加高城墙,深挖壕沟,陈德仍然感到一丝不耐,陕口寨战略地位极为重要,此地水流平缓,正是大队人马登陆的好地方。而且只要陕口寨不失,东进宋军就要担心其后路的安全。陕口寨原有守军一千,带兵的将领叫王仁震,副将王宴、钱兴,是战殁的南唐名将刘仁赡的旧部,三人都是粗豪的军汉,却不喜欢料理军务。陈德刚到陕口寨时,这里不但未设斥候,就连寨墙也修得甚是简陋。
陈德记得史载宋军开宝七年十月底攻陷陕口寨,此时已近初秋,因此一来就严令王仁震率领原有守军加高原有寨墙,挖深壕沟,萧九带本部两营前军在江边布设木桩,辛古率本部两营后军在外围加筑工事,而自己则领着牙军营四处巡视修筑的进度和质量。
虽然在陈德严令之下,工事的修筑进展很快,但宋军来得更快,锦帆军到达十天之后的一天傍晚,宋国大军的前锋也到达了陕口寨。
由于宋军战船上的弓弩射程极远,为避免损失,陈德撤回了大部分在江边布防的士卒。
“湖口大营到底是怎么回事?竟然放任宋军大军东下而不加拦截?”望着江面连绵不绝的宋军战船和对岸数不清的营帐,王仁震不禁有些心底发憷,他曾跟随名将刘仁赡在楚州经历过后周十数万大军的经年围攻,楚州陷落之后,皇帝顾念刘仁蟾独抗后周大军的忠勇,对楚州生还的将士也大加封赏,是以这个王仁震虽然没什么能力,也封了果毅校尉,把守着长江上的咽喉要地。
“怕了么?”陈德淡淡的说,辛古跟着闷闷的“哼”了一声。
王仁震却将脸色一沉道:“末将这条命早已该跟随刘爷丢在楚州城了,白活了这许多年,已是赚了。”他看了看远方的宋人大军,怆然道:“眼下这番情形到和当年的楚州仿佛相似。”
“不,”陈德深深的看了身旁的宿将一眼,沉声道:“这次来的不是周世宗,碰上的却是我锦帆军。”说完也不管王仁震是否接受这个说法,下令道:“待会儿宋军必然在我寨前登岸,且看我锦帆军去杀杀他们的威风。王将军率陕口军严守营盘便是。”说完便带辛古去布置埋伏宋军之事。
王仁震身边亲军愤愤道:“这白面书生一般的将军,如何能这般傲气逼人。”王仁震淡淡笑道:“看他布置各种防御事宜也有法度,虽然大寨未必能守,但宋人落到这位手上决计要丢下不少人命,那我等也够本了。”他也不去布置守御事宜,只顾自己擦拭腰刀,调试弓弦,预备一会儿要多手刃几个宋军。
回到营中,陈德的脸上立刻阴云密布,跟随在身旁的萧九也愁容满面道:“宋人大军来攻,黑云都却没有任何消息,难道真的将我等当作了弃子?”
李斯也接道:“将军,宋军势大,我军不如让城别走。”陈德将他拔擢到身边,原本不是只当他是个随身护卫,而是让他有机会参赞军机,对一个普通士卒来说,这无疑是个一步登天的机会,而李斯也因为这种优待而有所触动,只是此人城府甚深,心中虽然颇为感念,但脸上仍是淡淡的。
陈德道:“如果不战而走,只怕我军再难在江南立足。”否决了这个提议,但也提出了他的底线,那就是至少要和宋军打上一战,然后可以保全实力的撤退。
在座的三个人都听出了陈德的话外之音,那就是并不愿意在这里和宋军死拼到底,只不过要体面的撤退也并非易事。
萧九皱眉道:“宋军前锋没有上万也至少有五千,大军十万尾随在后,若是我军稍微恋战,宋人必然会分兵抄袭我军后路,到时候想退也退不成了。”
“是啊,”陈德望着窗外宋军战船高高的桅杆上的将旗,喃喃念道:“兵法曰十则围之,宋军只需到来的兵力足够,分出一只大军作出抄袭我军后路的态势,我军如无必死之心,那就只好撤退了。”
被风吹动的凛凛旌旗之下,宋人也同样在凝望着敌方的营垒,一名白面长须,锦袍玉带的将领,回头对他身后一名身着儒衫的官员道:“秘权,这陕口寨的守将不但加高了城寨,还在沿江打下了不少木桩,显然是个负隅顽抗之徒,看样子要一番恶战了。”
那官员笑道:“叁千乌合之众也敢负隅顽抗,下官只等潘将军谈笑破敌了。”原来这两人竟然是宋军此次南征的兵马都监潘美和右军护军王侁,两人都哈哈大笑。由于南军事先打下的木桩使宋军的大船无法靠近江岸,潘美便吩咐手下副将分派各队士卒搭乘小船登岸。
在陕口寨守军看来,宋军显得非常的不怕死,他们在跳下战船的时候大声的互相用开封口音的官话开着玩笑,在夕阳下明晃晃的刀剑反光和黑色的铁甲反光交织在一起非常的扎眼。不过玩笑归玩笑,这些原本生长在中原的北方士兵显然久经水战的训练,他们开始熟练的划动着小船,船头的士兵张着强弩,后面的士卒顶着盾牌,小心翼翼的穿越着木桩向江岸靠近。
登岸的船只往往成为敌人重武器的目标,为了保护士兵的生命,现代的登陆战往往要士兵提前跳入水中,分散涉水登岸,显然现在的宋军还没有这个觉悟,虽然他们已经熟悉了南方的水,但还是不想弄湿自己的裤子和鞋子,反正就那么短短的一段航程,怕死的南方兵杀得多了,人人都希望快点结束这场没有悬念的战斗。
这给了锦帆军机会,射程可以达到江面的床弩早已将牛筋绞得紧紧的,陈德到这里以后第一时间就测试了所有床弩的射程和准确性,并且在江岸浅水中的木桩上打了记号,用床弩的进行了反复的矫正射击。
眼看宋军小船大部分进入了床弩的射程,少数已经快要靠岸,萧九一声令下,粗大的铸铁弩箭立刻发射了出去,十之七八都狠狠地扎在了宋军的战船上,巨大的惯性令所有的小船要么立刻倾覆,要么剧烈的晃动起来,和江岸近在眼前的宋军便七七八八的落入水中。
宋军大都是北方人,虽然经过训练,能够乘船,但此刻全力挣扎之下只能浮在水面上,或者拖着沉重的铠甲缓缓地向江岸跋涉。
在这登陆的士卒最脆弱的时刻,大约千人的南唐军队立刻跑步冲近江岸射杀在水中挣扎的宋军,片刻之间血水将一片江面都染红了。
而宋军大船此时离江岸还有一段距离,无法放箭将这些南唐军队驱赶开,待到反应过来的宋军派小船载着弓箭手还击时,南唐军队早已将落水的宋军几乎悉数射死,而少数几只企图追击的小船刚刚靠近江岸,又被陕口寨中的床弩射翻,船中乘坐的士卒落水,其它的船只却都不敢靠近搭救,竟然眼睁睁的看着去而复返的南唐弓弩手将这些士卒射死,然后从容的退回寨中。
眼看精选的五百多前锋敢死就这样窝囊的丢掉,潘美脸色铁青,王侁也颇感意外,他虽然出身高贵,但对于沙场之事早已见惯,因此也不怕那潘美介意,随口道:“这般不动声色便挫了我军的锋锐,这陕口守将倒是个知兵之人。”
恰在时,后面的校尉献计道:“潘将军,陕口寨小,可以容纳的敌军不过四千,不如分出一只大军在别处登岸抄袭它的后路,敌军必败,或者让军士们将江岸边敌军埋下的木桩一一拔除,我军大船可以靠近江岸,以船上的重弩与敌军对射,将士们倚船而战,敌军也讨不着便宜。”
潘美正皱眉思忖,还未置可否,身旁的王侁到抢先道:“温校尉此计看似稳妥,实则却又大大的不妥。”他见身旁的将官都转过来听他下文,微微一笑,继续道:“诸位将军有所不知,今番我国倾全国之力南征,单单粮草一项,便积蓄了三年之久,可一旦大军在外,那三年积聚的粮草钱帛便似流水一般流了出去。江南正是看准这一点,才制定了坚壁以老王师的战略,用心不可谓不毒。正因如此,我军便更当速战速决。”
他顿了一顿,指着看不远的陕口寨,又道:“若以温校尉之计,只怕还要十数日才能击破此寨。长江上下关隘众多,若老是在这样小小的城寨拖延时日,只怕未能攻下金陵,朝中的粮草便耗尽了,到那时,众位将军与下官,岂不有负陛下的信赖。”说完他还不忘向着北方一拱手,仿佛在向远方的皇帝表着忠心一般。
他这番话,让心里有些犹豫的潘美再不能拖延进军,当下拔出令箭队交与那姓温的将领道:“镇保,你再选一千精锐,明日带上床弩抢滩,到达滩头后不可擅自深入,只管架起床弩与寨中敌军对射,若是敌军前来破坏床弩,那就与他们近身厮杀。”
又对另一将领道:“曲伟,你领一千射术精良的军士,想办法将弩架在小船上和敌军对射,掩护温校尉率军登岸。”
这两名校尉刚才都看到抢滩的军士们是如何被南唐军射杀的,如此情势下还要强行登陆,无异于拿血肉去填,可军令如山不容分辩,只得接令下去遴选军士去了。
次日清晨,大队的宋军小船又被放出,密密麻麻的朝江岸驶来,这次他们分外小心,在陕口寨床弩不易射中的地方就停下一些小船,架好床弩对准滩头,然后又派出一批小船靠近布满木桩的江岸,将小船牢牢的绑在木桩上构成相对较为稳固的射击平台,然后架上床弩对准陕口寨。
当这些小船靠近的时候,寨中射程较远的床弩就在不停的发射弩箭,几乎每箭都射中宋军的小船,但此番宋军显是军中精锐,无视嗖嗖射来的粗大弩箭,只管固定小船架设床弩,然后用盾牌将床弩遮护起来,慢慢的,竟然也一点点地靠近了江岸,渐渐的也有架设在小船上的宋军床弩能够射上城寨了,只是江中被射死射伤的宋军军士,鲜血又染红了一大片江面。
这般层层叠叠的交替掩护之下,宋军开始派出快船穿过木桩抢上江岸,看着布满江边的浮尸和有条不紊的架设着床弩和唐军对射的宋军,城寨上的南唐军队都不禁有些惧怕起来,陈德叹道:“不想宋军如此勇悍,全无传说中的文弱之气。”
萧九奇怪的看着陈德道:“自大周柴天子整顿禁军以来,天下精兵尽归于开封,若是这些尸山血海里磨练出来的禁军尚且文弱,那蜀国和江南的军卒简直就是手无提刀之力的童子了。”
陈德也不做解释,回头道:“不可让敌军在滩头架好床弩,牙军营将他们赶到江里去,前军营列弩阵攒射在江中小船上的宋军。”
辛古点头答是,过不多时,穿好铠甲,手持长矛的牙军营便列队出了寨门,前军营在校尉的带领下跟随在牙军营身后。
正在架设床弩的宋军本来怕的是寨中居高临下的弓弩厉害,对贴身肉搏却有足够的心理优势,是以手持长矛刀盾的军卒立时列成一个半月阵,两翼后面还布置不少弓弩手,箭拨弩张,只等南唐军士上来送死。
辛古走在牙军营方阵第一排士卒的最右侧,在离宋军军阵还有一箭之地停下,他作了一个手势,整队方阵同时立住脚步,第一排士卒,也是各队的队长右手持方盾,左手持短矛挺身站好,后排的各队副队长将5米长矛架在第一排士卒的肩上,矛尖朝下,第三排士卒将6米的长矛架在第二排士卒的肩上,第四排到第十排的士卒也6米的长矛架在身前军卒的肩头,后军营的一千士卒跟在牙军营身后,也列好了两个弩阵。
所有的宋军士卒都好奇的看着南唐军队刚好在己方弓弩射程之外做着冲锋的准备,小船上架设好的床弩本来能够射到南唐军阵,但仍然只将全部的弩箭射向陕口寨寨墙方向。
敌前整队比平日的训练还要快一点,辛古满意的咧了咧嘴,脸上的伤疤显得格外狰狞,左手举起短矛,指向宋军缺月阵的方向,开始轻轻的跑起来,最开始跑得很慢,几乎还没有走得快,整个牙军营方阵的第一排队长都用跟随着辛古的步伐跑步前进,所有将长枪架在前排肩头的士卒都跟随着队长的步伐跑步前进,整个军阵汇成一股洪流的向前冲去,前进的步伐就越来越快,直到辛古发现他自己也无法停下越来越快的脚步,所有人都被巨大的惯性所裹挟,仿佛要将前面的一切障碍派个粉碎,冲入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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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章 背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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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是临时列成的军阵,而且上面的军令也是要力争和南唐军队贴身肉搏,所以宋军军阵前面并没有摆放拒马一类的障碍,领军校尉温镇保目瞪口呆看着南唐军阵仿佛一只巨大的撞城锤一般,不顾一切笔直的冲过来。与此同时,萧九率领的后军列成的弩阵也开始持续的向宋军发射着弩箭,使宋军的弓箭手无法专心瞄准。
温镇保曾经在跟随周世宗参加过与契丹人的战争,在他看来,对面这五百步卒一起冲锋的气势,已经和契丹骑兵正面冲击的气势不相上下,他有些懊悔的吐了一口唾沫,然后就带着自己的旌旗,走到队伍的第一线,握紧刀盾等着敌军的雷霆一击。曾经跟随温镇保身经百战的几个都头和亲兵相互看了一眼,也纷纷跟随温镇保站到了第一线上。
辛古浑身的血都仿佛在燃烧,五百个部属跟随着自己的脚步整齐的奔跑,这种感觉的确是非常特殊。如果是身着重甲以这个速度奔跑,牙军营的士卒就算是铁打的也该气喘吁吁了,可改良后的藤甲的重量比铁甲轻太多,所以他们推进的速度很快,几乎在宋军还没有来得及放出第二轮箭羽的时候已经冲到了敌人的鼻子底下。
“来吧!”辛古心中暗叫一声,双手一起顶住巨大的方盾,被身后巨大的惯性所裹挟着,一头撞入了宋军阵中。转瞬之间,严阵以待的宋军阵型就被冲开了一个巨大的口子,当在南唐军阵面前的宋军士卒要么被挤到两侧,要么被五六米长的大枪刺了个通透,巨大的冲击力使一些大枪上甚至扎着两具以上的尸体。
感觉到冲击的速度似乎被挤在前面的宋军减缓了下来,侧面掩护自己的大盾也被旁边宋军的刀枪敲得乒乓乱响,辛古大叫一声:“牙军营,有进无退。”一边顶住大盾发力向前冲去,所有的牙军军卒都一起跟随他高呼:“有进无退!”继续发力朝前冲去。
还没等宋军反应过来,辛古率领的牙军营已经穿过了敌阵,冲到了床弩之前,也不去破坏床弩,队伍一分为二,绕开床弩,到达敌阵之后转身,然后再次向这敌人最集中之处冲击过去。这样反复的冲击,最终将在滩头建立阵地的宋军搅成一锅稀粥一般,兵败如山倒,校尉温镇保早已失去了对手下军卒的控制,被两个都头护送着推上了江中的小舟。见敌人已不能重整旗鼓,辛古便率领牙军营退出满是宋军溃兵的区域,萧九带领的后军营也逼近宋军,用弩箭收割着四散跑出来的军卒。不到一炷香的功夫,江岸上只剩下一片狼藉,好不容易架好的床弩也被萧九派出的军卒给烧了。
陕口寨守将王仁震目瞪口呆的看着辛古率领的牙军营几乎在片刻之间就催破了宋军的滩头阵地,许久都无法说话,直到满头大汗的辛古登上寨楼向陈德复命,才大叫道:“辛大郎真乃神勇。”
辛古满不在乎,这时负责善后的萧九也上了寨楼,笑道:“陈指挥使大人平素**有方,儿郎们用命罢了。”
王仁震心道,这个萧九看来无甚本事,能够在锦帆营中担当都虞候,看来主要靠的是马屁功夫,脸上却堆笑道:“正是如此。”
陈德微微一笑,说道:“前后两仗,敌军不过折损千人而已,主力未伤,大战还在后面,届时还需王将军鼎力相助。”
王仁震本来存了殉国报主之心,眼下看来这锦帆军似乎颇有战力,此仗还有打胜的希望,当下没口子的答应。
宋军战船之上,安排败阵回来的温镇保退下休息之后,潘美的脸色当即便阴沉了下来,南征大军以雷霆之势,居然在小小的陕口寨前连挫两阵,这时他完全没有想到的,特别是第二次,已经是拣选精锐,两军列阵接战,结果还是毫无悬念的败了,这说明陕口寨守军的战力惊人。难道,细作传递过来的消息有误,陕口寨中驻扎的,不是新立的锦帆军,而是赫赫有名的南军第一精锐黑云都不成?
见潘美闷着思忖一声不吭,王侁着急了,大军萎顿不前,他也是有责任的,于是开口道:“潘将军,敌军如此悍勇,依下官看来,宜继续选派精兵登陆,从速击破敌军。”
潘美闻言,有些恼怒抬起头,随即按捺下心中的不满,温言道:“秘权此言有理,待我和众将计议一番。”
当天晚上,宋军开始打着灯笼,用大船上的绞盘逐一拔除铺设在江中的木桩,第二天也不进攻,而是继续拔木桩,陈德见敌军稳扎稳打,心知无甚便宜可占,便偷偷叫萧九做好撤退的准备。
宋军清除江中障碍的工作做了五日,不管王诜如何催促,潘美总是温言以对。直到这日清理出一道足够宽阔的通路,几艘大船一字排开,楼船上巨大的重弩射得陕口寨上的人几乎抬不起头来,乘着小船的宋军才开始有条不紊的登陆。
陈德在盾牌的遮护下察看敌军登陆,心知宋军的统帅已经将锦帆军视为劲敌,步步为营,稳扎稳打,己方再无占便宜的机会,便叫校尉以上的军官到自己大营开会,正待向众将交待撤退计划之时,陕口寨守将王仁震却跌跌撞撞的跑了进来。
“王仁震,我家指挥使正在聚将商议御敌之策,你擅闯军营该当何罪?”萧九怕王仁震发现了锦帆军企图撤退前来兴师问罪,抢先开口斥道。
王仁震也不和他计较,只管气喘吁吁的说:“陈将军无怪,刚才我寨后方发现了宋军旗号,大约五千余人,大概从别处上岸登陆的。”
陈德闻言心中咯噔一下,后路被抄意味着自己已经无法撤退,只能困守陕口,要么拼死一战,要么投降,在这片刻之间,陈德在心里骂了自己壹千遍,这几天宋军在江中拔出木桩打算正面登陆是迷惑自己的,真正的用意是要两面夹击,包围和歼灭自己这支军队。
困守陕口显然是没有出路的,陈德清楚的知道金陵现在的政策是希望所有孤立的城寨都抵抗最后一刻,但是却不会派出有实质意义的任何支援。
“敌军两面夹击,陕口不可守,指挥使,我们突出去吧!”萧九抢先道,锦帆军众将也纷纷附和,这个年代,当兵吃粮是要搏一个马上封侯,死战到底的觉悟,在五代末年军人那里并没有太大的市场。
陈德却问王仁震道:“敌军前后夹击,加起来超过四万大军对陕口已成包围之势,王将军,你觉得应该如何?”
王仁震看着陈德,黯然道:“我身为陕口寨守将,自然要与此城共存亡,锦帆军是去是留,我都决无异议,只是,”他稍微犹豫了一下,又道:“我军驻扎陕口日久,许多军士都有家眷在寨中安生,这次我军杀伤宋人甚多,恐怕一旦城破,屠城不可避免,若是陈将军打算突围,可否将我军将士的子女一同带走,将来他们可以为将军做牛做马的。”
五代时屠城甚为常见,所以王仁震这番考虑也极为自然,陈德忙道:“王将军所托我一定办到。”又提高声音到:“在场众将见证,我定当把他们当作锦帆军子弟一般看待!”
王仁震道谢之后便匆匆离去布置防务去了。
过不多时,从南北两面汇聚过来的宋军已经在陕口寨前扎下营盘,将陕口寨包围起来之后并不停歇,而是立刻架起床弩和云梯开始攻城。
陕口寨城小而兵多,而且经过连日的加固,寨墙比一般的城堡要坚固不少,原本的守军大部分是跟随王仁震在楚州抵御过周世宗大军的老兵,所以一天鏖战下来,虽然死伤枕籍,宋军也没能突破城墙。到了夜里,宋军的攻势仍不停止,在城外烧起了高高的篝火连续攻城。
王仁震身为主将却一点也没有主将的觉悟,只管带领亲兵在战斗最为激烈的北门杀敌,直弄得满身是血,幸好手下几个校尉和都头都是楚州城里出来的,对这般围城守城的战斗熟悉之极,所以四面城墙都守得井井有条。更有不少军卒的子女都由锦帆军带同突围,这些人知道将越多的宋军吸引到城墙这边,自己亲人生还的可能性就越大,所以都拼命的在城墙上搏杀,就连不少伤兵也都依靠在墙壁上运石张弩,抵抗的激烈程度为宋军此次南征以来所仅见。
城墙上杀声连天,锦帆军全军却静静的整军在陕口寨南门之外,陈德站在一个木头搭成的高台上,命李斯牵过自己的战马,抽出匕首一下捅入马的心脏,那马痛苦的嘶鸣一声,抽搐了几下便死了。这一下他跟辛古学习了许久才学会。
所有的军卒都吃惊得看着自己的主帅,不知道陈德这是什么意思?
陈德满意的看着虽然吃惊,但仍严整列队等待训话的军队,开口道:“军士们,在两天前的战斗中,你们杀死了许多敌人,因为敌众我寡,现在我们需要突围。没有人可以掉队,掉队和擅自离开的人一定会被复仇的敌人杀死。但是,作为你们的指挥使,我一定会和你们在一起,绝不独自逃生。我希望你们记住,锦帆军是一个整体,所有的军官都不会抛弃你们独自逃生,我们一起击破敌军的营垒,就像牙军营在几天前做到的那样。前进是生,后退是死。现在,各营,各队,作最后的准备,听我号令,有进无退!”
他话一说完,辛古、萧九和校尉们也牵过自己的座马,毫不留情的用匕首杀了,自己背上行囊,默默地走入士卒的方阵中,全军上下,连同掩护在阵中的陕口军子女都怀了必死之心,只等城门大开的那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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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章 溃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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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话一说完,辛古、萧九和校尉们也牵过自己的座马,毫不留情的用匕首杀了,自己背上行囊,默默地走入士卒的方阵中,全军上下,连同掩护在阵中的陕口军子女都怀了必死之心,只等城门大开的那一刻。
见城头把守的都头探出身来张望,陈德便跟他打了一个开门的手势,随着哑哑的声音,铁索将城门一缓缓打开,正在攻城的宋军不虞有它,全都朝着城门涌了过来,却被一阵密集的弩箭攒射倒地,然后锦帆军便如笼中的猛兽一般扑了出去。
攻城姿态的宋军几乎毫无抵抗之力,纷纷四下溃散,连抢攻城门的机会都放弃了。待锦帆军全军杀出之后,城门又在身后缓缓关闭。
辛古右手持盾左手持矛,率领牙军营冲在全军的最前面,拦路的宋军几乎没有一合之将,一口气冲到了宋军的南面大营之前,按照白天观察好的一个薄弱之处打了进去,后队的锦帆军士卒一边紧紧跟随,一边将火把四处丢出,烧得尚且留在营中的宋军哀嚎连连。
潘美本来在陕口寨北门外指挥精锐连夜攻城,刚刚听闻城中军队从南门杀出时,初始只以为守军冲出来破坏攻城器具,片刻过后,负责南门攻城的副将来报,唐军已经攻破营垒,潘美这才急带一千铁骑军前往堵截,这支铁骑乃是他北疆调过来的精锐,这几日早在船舱中憋得不耐烦,骑兵们立刻翻身上马,用马鞭刀鞘将拦在面前乱哄哄的步卒赶开,催马便跑。
宋军被锦帆军杀了一个措手不及,但此时的宋军不似后世那般容易炸营,虽然营盘片刻间便被攻破,但原本在营内休整的军卒都在全力攻击杀进来的敌军,让突围的锦帆军承受了极大的压力。
冲在最前面的辛古满脸都溅满了不知是他自己的还是别人的血,肩头胸口还扎着好几只箭,萧九带领的后军负责断后,好几次差点被中间冲杀过来的宋军截断掉队,前军营校尉柏胜在反身接应后军的时候被一个宋军几乎射成了刺猬,然后就不见了,就连陈德也手拿一柄陌刀,一旦哪里被宋军军卒纠缠厮杀,就带领一队牙军精锐过去将敌人杀散。唯一没有参加战斗的就是被前军紧紧保护在阵中的陕口军子弟,这些年龄不满十四的少年子女虽然生于乱世长于军中,却也从来没有见过这般惨烈的突围厮杀,知道一个不好就是全部殉难的下场,所以一个个脸色煞白,全都紧紧靠在一起,跟着周围军汉的脚步艰难的向前移动。虽然周围聚拢的宋军从来就不曾被杀散过,但是突围的锦帆军还是一点点坚定的朝着南方冲杀。
突然,辛古发现拼命堵住去路的敌军开始变得稀稀拉拉。就要冲出宋军大营了,辛古心中涌出一阵狂喜,大声叫道:“牙军营,有进无退!”他身边的几个紧紧跟随的牙军营队长也发现了这一点,一起同声大叫:“有进无退!”本来早已疲惫的身躯似乎瞬间恢复了精力,纷纷加快了脚步。而宋军似乎也丧失了阻拦他们的信心,有气无力的抵抗几下之后纷纷让开了去路。
终于冲出宋军大营的辛古还来不及高兴,大队骑兵早已在前面一字排开,长矛全都指着刚刚突出重围的锦帆军,敌军的统领在辛古错愕的同时发出了号令,一千铁骑开始有条不紊的跑动加速,直到满天遍野都回响着马儿奔跑的声音。
“发现敌军骑兵,结空心方阵!结阵!”辛古声嘶力竭的大喊,一边伸手拉过几个几乎失去斗志的队长,让他们紧握长矛在自己身边站好,平素严格的训练发挥了成效,绕是在极度的疲劳和沮丧下,牙军营还是迅速的形成两个空心方阵,而陆续冲出的前军营士卒则要么进入这些方阵,要么结成弩兵的小三列阵靠在长矛兵方阵的周围,后军营则在萧九的指挥下,依靠宋军大营南面的栅栏,勉强建立起一条脆弱的防线,抵御着从大营中不断涌过来的宋军对己方后背的突袭。
就当南唐军的阵型未稳之际,千余骑兵已经冲到眼前,前三排骑兵提动马缰,重达数百斤的战马驮着骑兵腾空而起,然后重重的摔在前三排长矛兵的身上,几乎在一瞬间就让南唐军的方阵崩裂出了无数个缺口。
在第二波宋军骑兵还未攻到之际,分别在两个军阵中坐镇的陈德和辛古立即带领牙军堵住了那些被悍不畏死宋军骑兵冲出来的缺口。军阵中的弩兵也开始缓过神来,也不间断的往外射箭。后续宋军骑兵在冲近之前遭受到了比第一排骑兵密集得多的持续箭雨,当他们发现前三排骑兵的决死冲锋似乎并没有让敌军的阵型崩溃之后,爱惜战马的骑军统领命令手下开始远远的围着锦帆军的方阵转圈,同时不住地往方阵中射箭。而这时从陕口寨外围各处赶来的宋军步军也越来越多,由于仓促调防的缘故,他们并没有严整的阵型,各个指挥都在一边整理自己的卒伍,一边寻找本营的旗帜。骑兵是珍贵的兵种,既然阻截敌军的任务已经完成,潘美打算靠步军完成最后的攻击。
“晋大哥,怎么办?”前军百夫长晋咎的头盔已经不知在哪里掉了,散乱的发髻披散在脸上,血液和汗水凝结在一起,却丝毫不影响他在兄弟们心中的地位。二十岁出头已是两淮一带创出名号的水贼,数年前楚州之屠,两淮一带百姓流离失所,连山贼做不下去,索性受了招安。以他的武艺,比武夺官拿下校尉本非难事,他却安于做一个百夫长,将大部分一同受招安的兄弟都拢在手下。
“先顶住,”见身旁的几个都是跟随自己许久的老兄弟,晋咎仍然十分谨慎的左右看看才低声道:“待会儿如果宋军破阵,他们一定会去抢指挥使的人头,到那时宋军的包围一定会出现空隙,我等紧紧靠在一起便有机会突出去。”又看了看外面密密麻麻的宋军,晋咎叹了口气,又道:“若是实在没有机会走脱,你等跪地投降便是。”
“那大哥你呢?”一个诨号肥胆子的兄弟问道。
晋咎斜着眼睛看了看远处正亲指挥亲兵奋力拚杀的陈德,笑了笑道:“某家自从十七岁杀官造反,就没想过再下跪讨饶。”他轻轻叹了口气,用力握紧了刀柄。
陈德浑然不知有多少手下打着或脚底抹油,或拿他的人头邀功请赏的主意,他只觉得时运不济,非常的不济。宋军有一支非常强的骑兵,就是说在平地上,自己无论如何是逃不掉了,要么投降,要么一直打到死。他倒是愿意投降,可是别人未必给他谈条件的机会。
事已至此,又何必婆婆妈妈,瞻前顾后,既然来到了混战的五代,战死大概是一个男人概率最大的一种死法吧。陈德笑了笑,将一绺散落下来的头发咬在嘴里,用力拨开两个挡在自己身前的亲兵,当头朝一个宋军藤牌手劈过去,沉重的陌刀将对方的藤牌一劈两半,那宋军一楞神功夫便被由下往上撩起的刀刃砍断了脖子,鲜血喷得周围的人满身都是,几个旁边的宋军也被这威势所摄,闪开几步。
“喝!”陈德得势不让人的大吼一声,疾步往前,双手陌刀横扫,沾着的宋军非死即伤,见指挥使如此勇猛,他身边的士兵士气大振,一起聚在他周围并力厮杀,居然将宋军杀的连连后退,但围在外面的宋军也越来越多。
“辛某纵横草原,今日把命送在此处,也算是报了卫大人的救命之恩,陈大郎,你怎么打算?”辛古领着十个亲兵也一阵冲杀过来和陈德会合,牙军营五百精锐如今仅存一百多人环绕在他们二人身后,更远处还有一些前后军的士卒还在校尉、百夫长的率领下拚死抵抗,但显然已经无法突围。
陈德不满的看了看这个满脸溅满鲜血的契丹人,高声喝道:“如今还有什么打算,多杀一个便赚了一个,这几日杀死这么多宋兵,难道他们还会给我们养老送终?”声音穿得远远的,不少周围的锦帆军士卒全都听得清清楚楚,一些有心弃刀投降的人也不禁心中惴惴,不得不拼死抵抗。
辛古闻言,哈哈大笑道:“痛快!”挥舞着一柄不知从哪个宋军那儿夺过来的利斧朝宋军最密集之处冲杀了过去。
宋军此刻将锦帆军已经团团围住,却也不愿再付出更多的伤亡,而锦帆军士卒在绝望之下拼命抵抗,俗话说一夫拼命万夫莫当,一时间战场上的态势居然僵持起来。
高踞战马上观战的潘美见敌阵中的将领居然如此勇猛,直有溃围之势,不紧皱眉道:“王都监,敌将悍勇,久战下去恐怕我军士卒折损太多,我带骑兵且去先斩此人,其余自当投降。你且在此为我压阵。”
王侁冷笑道:“此人虽然悍勇,我看他已是强弩之末,我就在为潘将军助威。”
潘美也不跟他再客气,命令前面的步军让开道路,一催马,带领骑兵又向阵中冲去。
陈德虽然一直在和宋军步卒浴血酣战,眼睛却留意到宋军骑兵再次整队杀来,而身边几乎所有的士卒都投入和宋军的肉搏中,再也不能组成抵御骑兵的阵势,心中一阵大恨,下手更是不留情,陌刀过处,杀得当面的宋军步卒到处血肉横飞,吓得宋军步卒更远远的避开了他,隐隐约约留出一条通道,只等骑兵冲过来将这些杀神踏为肉泥。
正在陈德心中也微微生出一丝绝望的时候,地面突然起了微微的颤动,前面的宋军都以为是己方的骑兵开始冲锋,无不停止了对包围之内南唐军的攻杀,但这时正在小跑着的宋军骑兵也停下马来,原地打转。地面的震动还在继续,如同翻滚的雷声从远方一直打到近前。忽然之间四下杀声震天,数支黑甲的骑兵从各个方向冲杀过来,黑暗中不清楚有多少人马。
此刻战场上的宋军无论是步兵还是骑兵,经历了一天的战斗无不疲惫已极,更由于当面的宋军完全没有时间和空间列成抵御骑兵突袭的阵势,因此宋军步卒被这支骑兵一冲,当即便溃散了下来,许多低层的校尉和都头声嘶力竭的大喊着:“敌袭!敌袭!”却完全无法组织起有效的抵抗,就算有一两个出色的低层军官组织起数百人的步兵集团,就会被袭来的精锐骑兵作为重点冲击的目标,最后,大部分的宋军步卒都像没头的苍蝇一样开始逃命,他们甚至不知道该往哪里逃。四面八方杀出来的骑兵就像驱赶羊群一般驱赶着溃兵,甚至让身处在战场中心的锦帆军感受到了比刚才更大的压力。
“我方援军来了,是黑云都。”陈德实在无法保持上位者那处变不惊的风度,几乎是狂喜朝着辛古大喊,而辛古则是愤愤地推了一口带血的唾沫,恨声道:“现在才来,这帮孙子。”,锦帆军士卒本来大部分都做了最坏的打算,此刻士气大振,一边大声喊:“援军,援军来了!”一边在校尉和百夫长的统领下四下截杀只顾溃逃的宋军。
因为害怕被黑云都的骑兵当作宋军给一锅端了,陈德大声地提醒他所能看到的所有锦帆军军官:“打出大旗,保持阵型,阵型!”虽然他的声音未必被大多数军官听到,但特别着力强调的反骑兵训练发挥了作用,虽然目前是己方骑兵主导着战场,但大部分成建制的锦帆军士卒自觉的保持着完整的圆形或方形的空心阵型,弓弩和长矛冲外不断的杀伤从军阵旁边逃过的宋军步骑,而黑云都骑兵也会避开这些像刺猬一样挤作一团的己方步军,从他们留出的空隙中通过,然后继续追杀溃逃的宋军。
潘美所率领的一千多宋军骑兵精锐周围都是大量混乱的宋军,完全没有发起反冲锋的空间,看到不远处王侁的旗号已经放倒,保护王侁的士兵已经开始砍杀己方的步军,拼命向外突围,他手下的两名心腹校尉温镇保和曲伟也不顾潘美的反对,开始拥着他向外突围。
“混账,敌我胜负未分,我身为大将怎可先行撤退。你二人快去督促士卒列阵抵御。”潘美对温镇保大骂道,温镇保低头不语,只管往潘美座马的屁股上抽鞭子,和亲信的骑兵拥着他往外冲,而旁边的曲伟则哭道:“大帅,敌方步军与我方混战在一起,实在无法列阵啊。”他见潘美不再说话,又道:“王侁那小人已经先逃了,大帅若不回去陈说厉害,此次兵败的责任,那小人也定会全部推倒大帅的头上。”
潘美闻言双眉紧锁,不再说话,任由这二人将他拥着往外奔逃。他这一支上千的骑兵并力往外冲,南唐骑兵也不刻意阻止,只分出数百骑尾随在后追杀掉队的骑兵。
主帅既然逃走,战场上的宋军军心更加涣散,在南唐军“降者免死”的号令声中,无法逃出战场的溃军纷纷放下兵刃,跪得满地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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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章 王侁
陈德扶住陌刀的铜护手用力地喘息,勉力使自己不要像四周的军卒一样疲惫的倒在地上。经过将近两个时辰的剧斗,锦帆军死伤达一千余人,剩下的部卒也东倒西歪的散在战场各处。就连收拾战场和押送俘虏的活儿也要靠陕口守军出城来完成,黑云都的骑兵在四处巡行威慑刚刚投降的敌军。
忽然,一彪人马直愣愣的朝着陈德本来,一直冲到近前骑兵才用力拉紧缰绳,马儿长啸一声人立起来,铁蹄将带着血腥气的泥土扬起,溅得面前的几个锦帆军士卒满身都是,领头的骑士不顾底下的士卒对他怒目而视,径自催马走到陈德的面前,待马儿呼出的热气几乎都要喷到陈德的脸上时,方才一跃身跳下马来,掀开面罩,竟是黑云都指挥使呙彦,马诚信、马承俊等心腹将领跟随在他身后,呙彦笑道:“陈将军率部与敌鏖战,我军方能得此大胜啊。”
陈德浑身乏力,拱拱手道:“多谢黑云都及时来援,锦帆军将来必有回报!”
呙彦挥挥手大度的笑道:“此话休提,我等皆是勤于王事,守望相助又何足道哉!”他看了看身后,马诚信立刻上前道:“启禀二位指挥使大人,此役我军阵斩宋军两千零四十二人,俘虏三千九百八十三人,缴获的军械辎重等物正在查点造册。下官已经拟好了报捷的奏章,请陈将军看后用印上奏。”
呙彦一挥手,马诚信便将奏章递给陈德,陈德粗粗翻看,奏章内写的是呙彦与陈德谋定而后动,待宋军攻城疲弊之时突然骑兵突袭,大败宋军,同时建议从附近征发民夫加固陕口寨,集重兵守之,使此地成为南唐江防的一枚钉子,也使西部的湖口大营与东部的金陵不至于被宋军切断联系。在奏章的后面已经署好了呙彦的名字和黑云都指挥的大印。
虽然奏章大大强调了黑云都的功劳,但陈德此时无力相争,只得笑道:“此奏章写得甚好,有劳呙将军费心了。”说罢便接过马诚信递来的毛笔,在奏章上署好自己的名字,又交与李斯用印。
见陈德对自己的奏章丝毫不持异议,呙彦哈哈大笑,拍着陈德的肩头道:“老弟果然是个痛快人。”说着又指着陈德手扶的那柄陌刀道:“不想陈将军竟然是使陌刀的高手,敢问是何人所授?此刀可否借老将一看?”
陈德将陌刀了递过去,慨然道:“下官蒙土浑军指挥使卫倜大人抬爱,教授陌刀之法,又将随身的陌刀相赠。”
呙彦接过刀,轻轻地用手指在雪亮的刀锋上抹过,叹道:“真乃好刀!当年我大唐军队威震南北,纵横大漠便是靠的此物,至今不过百年,这等神兵利器却见也难得一见了。”说罢将刀还给陈德。
这时从后面出来一人却笑道:“世易时移,一时之精华岂是可以常见的,就如柴窑瓷器,虽距今不过十数年,却已是稀罕之物了。”
陈德朝那人看去,此人身着一身青色儒杉,面如冠玉,气宇轩昂,被两个军卒押着,却丝毫不似寻常阶下囚一般落魄,反倒衬得押解他的两个军卒倒像是他的护卫一般。
陈德和呙彦正疑惑此人是谁,押送他的军卒上前拱手道:“启禀将军,此人自称宋国右军都监王侁,我等已查验过他的印信。”
呙彦“哦”了一声,见那人仍是一副气定神闲得样子,手按刀柄,喝道:“王侁,你既是我军的俘虏,却如此嚣张,难道欺我黑云的刀锋不利么?”
王侁脸色如常,笑道:“在下久居北方,不过是闻听江南风和日丽,草长莺飞,因此欲在呙将军这里留住几日而已,俘虏之说,岂不有辱斯文,更有辱君子相交的风雅。”
呙彦“呸”了一声,道:“你我各为其主,有何交情可言,信不信我这便将你砍了,将人头送到金陵请功。”
王侁见他一再恫吓,也收住笑意,冷言道:“在下不才,四方英主庙堂之上也薄有微名,若是将军一意孤行,只怕在江南国主那里,授功还是受罚,难说得很。”说罢双手背后,抬头向天,眼珠朝上一翻,竟然只拿一双白眼仁对着呙彦和陈德。
呙彦怒道:“此子欺我太甚,给我押下去,关在马棚旁边。”
见军卒将王侁押了下去,呙彦才苦着脸对陈德道:“什么人不好抓,竟然将这个烫手的山芋抓来了,不知如何处置?”
陈德奇道:“这有何难?此人是我军阶下之囚,或杀或留,皆在将军一念之间啊。”
呙彦苦道:“你有所不知,这王侁乃是已过逝的名相王朴之子,本人也颇有才具,陛下听闻此子南下监军,曾口谕我只可生擒,不可杀伤。”
陈德道:“这王侁虽然是高官之后,但他父亲做的是周朝的丞相,况且其人已逝,北方连皇帝都换了,又何必忌惮如此?”
呙彦看了他一眼,挥手对手下的军校道:“我与陈将军有要事相商,你等且在一旁哨卫,等闲人等不可放入。”
陈德见状,也命自己手下的将领回避,呙彦方道:“王朴是何等样人,兄弟啊,你可曾听闻,当今的北朝皇帝赵匡胤见了这位大人的画像,也要毕恭毕敬地向鞠躬的。”
陈德道:“竟有此事?赵匡胤敢行篡逆之事,奈何甘居一文臣之下?”
呙彦拍拍他的肩膀,道:“这位过逝的王相爷当真有本事,周世宗一代枭雄,一扫末世颓气,纵横南北,大半是他的功劳。”叹了口气,又道:“国中上下无不对他钦佩有加,满朝文武,多是他的子弟门生,就连与之敌对的契丹和我朝,也都膺服他的人品才具,谣传赵匡胤曾说‘若是王朴在,吾安能做皇帝。’事实也确实如此。”
见陈德听得目瞪口呆,呙彦道:“你说,如此一个人物的血脉,若是被我杀戮,天下人岂肯和我干休。不说北朝上下,只怕陛下也要将我问罪。”
陈德道:“不想这个狂生来头如此之大,依呙将军之意,该如何是好?”
呙彦苦笑道:“事到如今,只好将他恭恭敬敬送到金陵觐见陛下,若是他肯改换门庭,那肯定是要大用的,若是强项不肯,最多也就是软禁起来。不过……”他犹豫了一下,又道:“吾怕此人铁口利舌,在陛下面前搬弄吾二人的是非,万一陛下听信与他,你我两军将士的血汗便算是白流了。”
陈德无论如何无法想象一个降臣居然能在己方君主的面前搬弄是非,但显然这方面他和呙彦的差距比锦帆军和黑云都的战斗力相差还大,只得点头道:“杀也不是,送也不是,倒是着实让人头痛。”
呙彦他赞同,便接道:“我有一计,不过要烦劳兄弟一趟。”
陈德心想,有什么计策你自己搞定,为何要烦劳老子?口中却道:“呙将军哪里话来,这是你我两军共同的麻烦,需要我做什么只管讲。”
呙彦立刻道:“吾手下军校都是粗鲁军汉,若是由他们护送王侁回金陵,就算曲意逢迎,恐怕一路之上还是可能拂逆了这位爷的意思。陈兄文武双全,不如趁此机会回金陵一趟,也可以亲自向陛下献表奏捷。”
陈德有些惊异的看着呙彦,心知他若不是真的忌惮王侁,是绝对不会让自己,而不是黑云都将校去献表报捷的,迟疑道:“呙将军勿要戏言,陛下派我二人防务池州,共扼宋军之背,我怎可擅离职守?”
呙彦大手一挥,道:“我刚刚歼敌近万,又征集民夫加固城壕,没有十足把握,宋军不会立时来攻,就算来攻,我黑云都也会力保陕口。”他见陈德仍有迟疑之色,又道:“锦帆军此战居功甚伟,却也损耗过大,不妨移驻池州,精选壮丁补充缺损员额。”
陈德知道陕口是池州门户,敌军若要侵掠池州,必然要先拿下陕口,所以移驻池州等于是到了第二线战场,而原本游弋在后方休整的黑云都反而到了第一线战场上掩护锦帆军休整,这样安排足见呙彦的诚意,便也拱手慨然道:“谢过呙将军照顾,我这便回去收拾行装。”
呙彦见他答应,咧嘴笑道:“事不宜迟,这个祸害在军中多留一日,不知道会生出什么麻烦来,你明日便起程前往金陵吧。”
陈德笑道:“好的。”忽又想起一事问道:“将军既然要优容于他,那今晚还用把那王侁关押在马棚之旁吗?”
呙彦沉思半晌,一拍桌子,恨声道:“先关一晚,不然我黑云都颜面何存?”两人一起大笑,临别时呙彦又格外嘱咐陈德在路上替他向王侁致歉,万不可使此人对黑云都心存怨恨。陈德本来觉得呙彦颇为刚愎自用,而且目无他人,排斥旁系,此刻倒也觉得此人颇有可爱之处。
当晚,陈德连夜升帐安排移防池州休整事宜,命辛古代为执掌全军,萧九副之,校尉柏盛、朱勇、陈光大,连同新任校尉晋咎分别拣选壮丁补足本营员额,借此机会将各营扩充至一千,全军扩充为五千之数,勤加演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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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章 词祭
陈德所带的一百亲兵和三十名水军所乘的是一艘三层的楼船,最高一层的楼阁只住了陈德、王侁两人和亲卫,数日来这两人虽然每天都有碰面,却并不寒暄。
这天傍晚,陈德凭栏远眺,夕阳西下,映得宽阔的江面一片鲜红,天地雄浑,波涛壮阔,胸中一股热气上涌,不禁放声长啸,脱口吟道:“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话音未落,耳边突然爆起一声“好!”来,陈德回头看时,确是王侁推开舱门,正对着他鼓掌叫好。
见陈德只是看着自己,也不打招呼,王侁心知日前自己举动傲慢有所失礼,干笑两声后拱手道:“陈兄好词,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二句,真乃豪情盖天。还请无怪吾言行失状之罪。”
王侁生于中原,长于军中。自唐末以来,中原地区曾先后遭到土孛、回鹘、契丹等胡人的劫掠,百姓骨肉分离,流离失所者甚众,唐末即失陇西,数十年前又失却燕云十六州,汉人在胡人治下当真是苦不堪言。因此中原汉人无时不念想着驱逐鞑虏,恢复汉唐国威,生长在将相之门的王侁更是如此,所以才一听这壮怀激烈的满江红便再也端不住架子,脱口叫出好来。
陈德见他主动道歉,也客气的拱拱手,脸上仍是淡淡的,他并非是计较王侁那日对自己言语无礼,而是想起历史上记载,杨业便是被这个王侁所害而死,心中对此人满怀厌恶之情,甚至想担点干系将此人除去。
这王侁却甚是古怪,他出生名门,不管走到哪里,人家对他都是客客气气的,今天遇到一个对他不咸不淡的,他却上了心。日前陕口接战,他暗赞陕口守将有名将之风,现下听陈德随口吟出千古名篇,更肯定此人文武兼资。
如此国士,自诩当今名士的王侁自然不能不交。当即微笑着度过步来,说道:“今日王右军所谓‘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四美齐臻,陈将军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
陈德冷然道:“可惜,尚缺‘人和’。”
王侁一愣,随即笑道:“陈将军言下之意,可是说江南虽有地利,无奈天时不予,更缺人和么?真是英雄所见略同,愚兄与开封府晋王殿下相交甚厚,不妨为你引荐一番。”
陈德怒道:“你休要信口雌黄,现在左右军士都是我的心腹,信不信我现在将你推下江去。”
王侁警惕的往后退了一步,随即哈哈大笑道:“陈将军说笑了,真乃趣人。”随即又走到陈德身边附耳道:“莫怪我交浅言深,前日陈将军部属结队相送,固然声势惊人,落在有心人眼里,帝心莫测,将军恐遭不测之祸啊。”
陈德“哼”了一声,不置可否,心中却暗暗警惕,这王侁在宋朝久做监军,对帝王防范武将结党的心思摸得极准,他这声提醒,不知是威胁还是另有他意。
见陈德脸现警然之色,王侁点头道:“我知你已经想透此节,明哲保身之道莫如寄情山水声色,可保善终。”
陈德见他出言指点,只得抱拳道:“谢秘权兄提醒,只是大丈夫以身许国,甘居林下,酒色余生,我做不到。”
王侁看着他道:“你做得出那样的豪迈词,自不耐那藏头露尾的作派,不过为人臣者,当知英主之忌,当年周世宗见身边有方面大耳者皆斩之,唯有当今皇上隐忍非常,始终不使世宗疑心,最后方能一飞冲天。”眼下颇有谆谆教诲之意,即便陈德对他心存恶感,也不能不点头道谢。
王侁又道:“吾观江南气运将尽,陈将军当早作打算。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侍。若是有心投效宋室,愚兄可将你引荐至开封府晋王麾下,以你才具,必当重用。”
陈德心知晋王赵匡义没过几年就会接掌他哥哥的江山,所以此时投效晋王绝对是一个大好时机,更何况碰巧又遇到王侁这么个引荐人,心中稍有踌躇,随即答道:“谢过秘权兄好意,只是江南国主对我有知遇之恩,不能不报。”
王侁一拂衣袖,笑道:“人各有志,愚兄自然不能勉强。来,今天你我相交,只谈风月,不谈国是。”叫了军士端上酒水,与陈德谈笑对酌。
由于南征主力陕口遭受重挫,各路宋军延缓了进军,因此陈德这艘楼船可谓一帆风顺的到达了金陵城外的方山码头。
陕口大捷是江南对北军难得的胜仗,驿使早将陈德将携王侁赴阙奏捷的消息传回,这两三日里宫中的宦官一直带着车马守在码头,楼船刚刚停靠码头,便一边飞报宫中,一边将陈德与王侁请上马车一路驶入宫门。
恰逢这日是先昭惠后周氏的忌日,李煜在宫中焚香致祭,一般的宫女宦官都只能远远的站着,宦官不敢通报,只请二人在旁边候着。
隔着层层叠叠的花树,看不清里面的情形,只听内里一名男子凄婉的长吟道:“珠碎眼前珍,花凋世外春。未销心里恨,又失掌中身。玉笥犹残药,香奁已染尘。前哀将后感,无泪可沾巾。”
吟到后来,声音里竟带了些许呜咽之音,还夹杂着女子和幼童低声的哭泣。
陈德听了那首挽词,只觉情意绵绵,加上李煜与其它致祭者的哀婉音调,令人忍不住要大哭一场,王侁则在一旁轻轻摇头。
那带他们入宫的宦官等到哭声渐止,李煜与随从准备回转之时,方才上前秉道:“陛下,散骑常侍陈德与宋国西南面行营右军都监王侁前来觐见。”
只听李煜怒道:“休要打扰,没见孤正在祭祀先皇后吗?”旋即又大声道:“你说谁要觐见?陈卿和王秘权,为何不早来通报?快快带上来。”
陈德和王侁哭笑不得,随着宦官移步转入桂花树从之中,只见一片不大的空地上站着五个人。
身着一袭雪白的素服李煜完全不似一国之君,双目红肿,小周后手拉着一个素服孩童陪同在旁,神情凄婉,建业文房司宝黄雯低着头捧着笔墨随伺左右。香案上摆放着各式精巧祭品,银盘中尚未烧尽的白纸上墨迹尤在,想是李煜将他的相思之苦写成挽词,烧与先后香魂知晓。旁边还站着一个身着青色袈裟的青年僧侣,面貌清秀,眼睛微闭,双手合时,口中念念有词。
见二人上前行礼,李煜忙道:“免了,免了,娥皇最不喜这些俗礼。”又以衣袖拭干泪痕道:“鳏夫李煜缅怀故人,倒叫两位卿家见笑了。”
陈德忙施礼道:“陛下乃重情之人,下官深感钦佩。”王侁也随他施礼,却不置可否。
李煜又道:“娥皇在时最喜新词,二位卿家皆有才情,既然来了,何不赋词相赠,立时烧与她知,她在天之灵恐怕也会欢喜得紧。”
这番话令陈德和王侁皆大皱眉头,但见李煜此刻沉浸在思念亡妻的哀痛之中,倒不忍拂了他的意,二人凝神思索片刻后,王侁先道:“国主,下官仓促之间难赋新词,昔年所作的一首旧词不知可否?”李煜点点头,他才吟道:“千里故乡,十年华屋,乱魂飞过屏山簇。眼重眉褪不胜春,菱花知我销香玉。双双燕子归来,应解笑人幽独。断歌零舞,遗恨清江曲。万树绿低迷,一庭红扑簌。”
他吟诵之时,黄雯便铺开纸墨在一旁静静的书写,待他吟完,李煜命黄雯将书卷交与王侁审阅,问道:“王卿家,若有文字错误,可叫宫人再写来。”
王侁轻声读完一遍,有些吃惊的看了黄雯一眼,对李煜道:“这位女史真有璇玑之才,所书文字与下官词赋一字不差。”
李煜满意的点点头,柔声对黄雯道:“好,这便将王卿家的好词报与娥皇知晓吧。”
黄雯应声走到香案之前,点火将刚刚写好的书卷烧了。李煜见雪白的书卷一点点被火苗烧得焦黄蜷曲,直到化为飞烟,方才略微舒展眉宇,看向陈德。
陈德无法,只得吟了一首陆游祭奠亡妻唐婉的词:“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邑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这首词情真意切,乃千古绝唱,李煜听罢,忍不住悲从中来,喉头哽咽不能出声,只能挥手让黄雯将写好的书卷递给陈德校阅。
黄雯将手卷拿过来,只顾低着头,不敢多看陈德一眼,陈德鼻息间直觉一股淡淡的香草味道,展开书卷,娟秀的字体映入眼帘,浏览过后,心中暗赞此女果然兰心蕙质,沉声对李煜道:“一字无误。”李煜方挥手令黄雯将书卷烧与昭惠后。
事毕,李煜方才招呼小周后牵着的那名小孩上前,怜爱的摸着他的头,说道:“这是吾八弟的孩子,娥皇在世时很喜欢他,收为义子。天和,快向两位先生行礼。”
那小孩大约十三四岁年纪,乌黑的双眼显得颇有灵气,神情却颇为沉静,走过来先对陈德深施一礼,再对王侁行礼,口中道:“小子代昭惠母后谢过两位先生。”
陈德见他举止有度,不似一般王侯子弟那般傲慢,心中喜欢,扶他起来道:“昭惠皇后秀外慧中,端庄贤淑,我等只恨无缘相见,今日有幸随陛下祭奠芳魂,是我等臣子的福分。”
李天和感激的看了陈德一眼,退到李煜身后,仍由小周后将他牵着。
李煜又指着那僧人道:“此乃清凉寺住持法师,佛法修为甚是高深的。”那僧人过来双手合十行礼,陈德和王侁也还了一礼,王侁深深的看了那僧人一眼,笑道:“小长老,还记得江北故人否?”
那僧人吃惊的看着王侁,道:“小僧从未到过江北,这位施主说笑了。”
王侁笑道:“难道年前你不曾向我化缘要在江南某处建一座七级浮屠?我可是五千贯银钱都布施给你了。”
那僧人急道:“出家人不大诳语,施主请勿信口开河?”
李煜见王侁不依不饶,打圆场道:“王卿家大概认错人,小长老世居江南,这两年一直都在金陵说法,也常来王宫中,未曾听说曾到江北的。”
王侁不信似的盯着那僧人看了许久,最后才“哦”的一声,道:“国主所言甚是,我确实是认错了人。长老无怪。”那僧人连忙双手合十说阿弥陀佛。
眼见这二人说开误会,李煜便让小长老留在香案前继续为昭惠后诵经祈福,自己带着陈德和王侁来到御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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