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零三章 财神的口袋(下)
大宋宣和五年四月,童贯、蔡攸领兵进入燕山府。这时候燕京的金帛、子女、职官、民户,都已经被席卷一空,留在燕京城内的只剩下一些躲在断壁残垣中的贫民羸卒。大宋折损岁币数百万,赵官人锦囊安天下,童太师妙计七八作,到头来却只换了这样一座空城。
入城之初童贯蔡攸也忍不住感到郁闷,但想起自己毕竟是建立了不世奇功,对自己安慰着安慰着又得意起来。不久宗望押了燕京一路的地图来交接,两拨人马在城外相见。宗望此时已极看不起宋人,也不管童贯在大宋权倾朝野,更不管两人的地位约略对等,见面便要童贯对自己行叩拜之礼。童贯从翻译口中知道宗望的意思后一张脸憋得通红,但看看宗望背后那些如狼似虎的兵将又不敢作,和赵良嗣耳语片刻,让他无论如何想办法让自己避免出丑。
赵良嗣靠近宗望,委婉请二太子给童太师留点面子,并答应事后必有重谢。宗望听得哈哈大笑,心道:“这便是大宋的统领三军的将帅!”
就这样,举世闻名的童太师以贿赂的先进手段,在这个重要的外交场合中保住了自己的面子。金兵退出燕京以后,童贯马上向汴梁告捷,而朝臣在王黼的带领下也纷纷上表称贺。不久童贯、蔡攸班师,大宋道君皇帝大摆宴席为他们洗尘,又以收复燕、云(大同府其实还没接收),赐王黼宝带进太傅,总治三省事,赐童贯节钺,进封徐豫国公,以蔡攸为少师,以赵良嗣为延康殿学士。所有主战臣工,也不管之前有何败绩失误,纷纷加官进爵,一时间中外交誉,朝野同庆。
不过童贯在这件事情上毕竟拖延得太久,许多事情都很不称道君皇帝的心。王黼见状,便荐另外一个大臣谭稹为宣抚。当天道君皇帝便掷下旨意,以谭稹为河东、燕山府路兼河北路宣抚使,令驻河东,负责与宗翰交涉还没归还的西京道。不久,又诏童贯依前太师、神霄宫使,致仕。
童贯虽罢,但大宋朝廷对北国的方略其实并没有大改变。赵良嗣、马扩等其实都是明白人,他们见金人如此横恶,而朝廷又如此示弱,均知海上之盟危如累卵,但在这种形势下又有谁敢说?便是说了,又有谁会听?
因此大宋在燕京一带的边防建设就这样搁下了,既没有练兵进取之志,也没有从一开始就准备好防御的方略。
幸好这时金国没有多余的精神力量来收拾大宋,阿骨打命宗翰为都统,闇母、斡鲁为副,驻兵云中以备边,又召吴乞买赴行在相见。
杨应麒虽然在软禁中,对周围生的变化却洞若观火。那次没来得及对话的会面以后阿骨打便再没有召见他,杨应麒也乐得不去撞阿骨打的刀口。大军北行,有一些部队慢慢离开队伍,而另外一些部队则加入进来,杨应麒通过一些蛛丝马迹,判断新来的可能大多数是完颜部的嫡系或者关系较近的部族,而那些关系较为疏远的部族则被逐步支开——这是一个很重要的变化,杨应麒知道阿骨打是在挑选能够对付汉部的精锐军队!由于折彦冲在金国内部威望很高,而杨应麒的外交手腕又十分了得,加上汉部的能用来收买的钱实在太多了,所以那些不能保证忠心的部队这次是不能用的!比如像耶律余睹等人,谁知道他们会不会在汉部的收买下临阵倒戈?
“这是一种利害各半的双刃剑部署!”杨应麒心想:“把女真最忠诚、最精锐的部族集结起来,确实可以造就一支战斗力极为可怕的部队!”
北国素来有“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的说法。一万女真精兵集结起来,那种战斗力简直会令整个东北平原都颤抖!而阿骨打即将召集的女真兵马,也许还不止一万!
“也许会达到三万!甚至五万!”
这两年室韦和女真接壤的部族都显得很老实,阿骨打就算将女真精锐倾巢调到东京道想来一时间也不至于动摇国本,因为东北平原地势开阔,而道路这几年在商人的努力下也已经延伸到混同江的各个主要地区,一旦会宁有警,女真的主力仍有能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回师粉碎任何叛乱或者入侵。
“可是,这种部署也是很危险的!”杨应麒想到了淝水之战,在那场著名的战役中,苻秦就是因为作为国家维系力量的根本——氐族的军队——受到重创,从而导致了前秦在战败以后便迅地分崩离析。“国主现在也是在冒险!按照眼下的部署,一旦完颜部战败——不!不需要完全战败,只要是打不下辽南,或者这支军队丧失三分之一以上的兵力,金国的根基就会松垮!如果丧失一半以上的兵力,整个金国就会崩溃!”
西边的蒙古、东边的东海女真、北边的山地室韦还有南边暂时降附的契丹可都不是省油的灯!才取得统治地位的女真只有持续地保持胜利,维持不败的战绩,其它部族才会慑于其威望而继续接受其统治,但一旦女真打了败仗,它马上就会受到觊觎、受到攻击!如果女真不能保持压倒其它部族的绝对军事优势,那么之前那些老老实实跟在它后面打仗的少数部族就会趁机反噬!北国几千年来的各个部族就是在这种形势下此起彼灭!从来就没有一棵像汉人那样的常青树!因为这些野蛮民族的根是破坏性的而不是建设性的,他们可以用几十万的人口数量就爆出威胁甚至打败汉民族的军事力量,但在杨应麒心中,这种破坏性的力量虽然强大,但仅有破坏性力量的民族并不值得尊敬!
“建设比破坏难上百倍!”杨应麒觉得,文明的展常常会走入软弱的歧途,但那并不能作为一个民族回归野蛮的理由。“必须坚持下去,虽然这样的威胁很可怕,但我们必须坚持下去!从春秋至今已经坚持了一千多年了,只要再迈过这道坎,之前的苦难也会成为我汉部变得更加坚强的新因子!”
这一瞬间杨应麒仿佛完全融入了这段历史,仿佛完全忘记了他有一个千年之后的梦。在他的这个时空里,世界上除了汴梁之外还有另外一个令人沉醉的地方,那就是嫁接了大宋文明基因的津门。那个地方是杨应麒梦醒后的心血结晶,他希望津门只是这个梦幻文明的起点,而不是终结。
“能守住吧……”杨应麒望着东南方喃喃自语。虽然汉部的兵甲比女真更加精良,器械也更加先进,但眼下双方的技术水平差距还不足以成为影响战争胜负的决定性力量。一想到阿骨打可能会出动三到五万女真精锐,杨应麒心里就害怕得颤。
就在杨应麒为汉部的未来既憧憬又担忧的时候,折彦冲正拿着一卷书漫步于大将军府的后花园;曹广弼则刚刚接到阿骨打“严密监视张觉”的命令被限制在来州;杨开远正在回辽口的路上;欧阳适的舰队已经扬帆;阿鲁蛮又被派去安抚东海女真;而几兄弟里面最令人感到意外的,是近几年来和阿骨打关系显得最为密切的萧铁奴——他竟然也学折彦冲称病,把阿骨打的使者拒之门外!这种大逆不道的举动,竟似有意要激怒阿骨打一般!
这个大胆的马贼,难道他不知道害怕为何物么?还是说他根本就渴望着这场战争?哪怕辽南会因此而变成一片焦土?
辽南对杨应麒来说很重要,杨应麒对折彦冲来说很重要,但这两者对萧铁奴来说又算得了什么呢?
“吃!”
正在教萧铁奴下象棋的杨朴呆住了,一开战就换子,这是什么战法?杨朴看不懂,因为他不知道,这就是萧铁奴的战法。
“听说了么?国主要南巡了!”
“什么?南巡?是到东京道来吗?”
“什么东京道!是要到津门来。”
“什么!要到津门来?那我们该怎么迎接?要举办天底下最盛大的宴会吗?”
“还宴会?你这个蠢蛋!难道你就完全嗅不出这里面可怕的味道么?赶紧准备刀枪吧!”
“可怕?为什么可怕?为什么要准备刀枪?”
“不跟你说了!和傻冒没法交流!”
阿骨打要到津门“巡视”——这是一个轰动汉部的消息!一开始是惊讶,接着有人兴奋,认为会是另外一个盛大的庆典,但一些大商人特异的举动慢慢地就引起了周围人的注意,联想起最近会宁和津门的关系越来越糟糕,很多人开始往坏处想。
“难道……国主这次来是不怀好意?”
这一点让大多数人感到害怕!
阿骨打这次南下,还没到达汉部就已经启用了他相对于汉部最具优势的武器——名份!
名份!这是汉部目前所不具备却又相当重要的东西!作为一个附庸,汉部几乎没有理由拒绝阿骨打的大军开进辽南最脆弱的地方!由于没有名份,汉部也无法主动出击——在阿骨打还没有显露敌意之前,汉部如果有异动,马上会为阿骨打提供惩罚汉部的口实!一旦戴上背叛的大帽子,汉部的一切军事行动都会变成理亏的行动,军民士气也将大受打击!
所以,汉部只能等。就算领们明知道阿骨打要动他们,也只能等着阿骨打把刀抽出来架在自己脖子上,然后才能奋起反抗!只有这样,汉部才能在道义上占据上风,才能博得其他部族的同情。
当然,这也是万分危险的!如果阿骨打那一刀砍中了要害,那么汉部还没来得及出招就已经倒下了。
这个道理,几乎连一些聪明点的小市民都有些明白。正是受到名份的牵绊,现在汉部的官员和兵将甚至连公开的防范都不能进行!可是越是这样,市民们的担忧就越是加重。他们现,一些悄悄的戒备其实已经展开了,可是辽南的城镇都是没有城墙的,那点戒备能挡得住天下无敌的女真骑兵?
辽南唯一有完整城墙的地方就是辽口,可是辽口的城墙也无法让汉部的人感到安全——尽管地基打得很不错,但实在太矮了。此外,如果国主不在辽口动手那怎么办?如果他把队伍直接开到津门再动手,那怎么办?津门根本就没有抵御骑兵的防御措施!
于是,恐慌开始了,市井也前所未有地出现了萧条。偏偏在这个时候,精通经济的七将军又不在!
“听说了么?七将军被国主软禁了!”
“天!你说什么!”
“嘘——小声点!”
随着许多对汉部没有信心的商人从海上撤离,随着越来越多的战船和运输船开进津门和辽口,这种恐慌变得越来越厉害!
津门在展起来以后从来就没有遭受过大的威胁,这是这个港城的经济迅猛展的原因之一,但如今却暴露了它的脆弱性!如果阿骨打真的是来收拾汉部的,那这座没有城墙的城市抵挡住他麾下铁军的机会有多大?想想黄龙府,想想上京,想想燕京——一切的战例似乎都表明,没有任何坚城能够扛得住国主的攻击,何况这座没有城墙的港城。
“当初真该修筑城墙才对!越厚越好,越结实越好!”
“是啊,现在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要是来得及,要我捐多少钱都没问题!”
可是津门的官衙却没有这个意思。这时津门的民间组织已经颇为达,许多组织的领袖通过各种渠道向津门的政府官员打听消息,但回复永远是那句话:“一切如常!”
“如常!怎么会如常!”
各种小道消息在大街小巷乱窜,东海擂台培养出来的武斗士阶层成为津门最受欢迎的阶层,许多市民把希望寄托在他们身上,期盼着他们能在最糟糕的时刻成为保卫津门的力量。但偏偏武术界的领袖人物如悟明和尚等,传达出来的竟也是和官府一模一样的话:“一切如常!”
一切如常!这四个字一开始让市民们感到很不满意,但慢慢地这种不满减轻了,取而代之的是安心——不管怎么样,他们还有最后也是最可靠的希望——大将军!
“不错!大将军!我们还有大将军!”
汉部的领袖折彦冲眼下就在津门!在汉部部民的心里,折彦冲的力量绝不在阿骨打之下,津门众多说书人不自觉流露出来的话语甚至认为:阿骨打之所以能够那么强大就是因为有折彦冲!
“是啊!大将军还在!只要大将军还在津门,我们又怕什么呢?”
“可是,听说大将军病了。”
“胡说!大将军的身体好得很呢!那天明明有人看见他和悟明和尚过招。”
“真的么?”
“当然是真的!还有人看见他在管宁学舍和山长下棋——很多学生都看见的,哪里有假。”
消息其实也不知是真的还是假的,但想想大将军年纪这么轻,武功又那么高,就算有个什么小病也早好了吧。
既然大将军在津门,而且身体康健(能够和悟明和尚过招),精神旺盛(能够和管宁学舍的山长下棋),那还有什么可怕的呢?就算国主真的是来找汉部麻烦,也会有大将军顶着吧!
“是啊!就算天塌下来,也有大将军顶着啊!”
汉部政府并没有主动地将折彦冲塑造成一个神,但民间却自地这样做了!虽然折彦冲仍然身为人臣,但在汉部部民心中,他的品德和武功都完全是一种开国君主的气象!对汉部认同感甚强的汉部部民,很难接受世界上有比他们的领袖更加强大的英雄!而折彦冲传奇的身世、强大的武功和英武的形象完全具备让津门市民进行再创作、再拔高的基础!更何况大将军还有六个那么优秀甚至神奇的兄弟!想当年刘关张桃源三结义都能打下三分天下,而我们的大将军有六位兄弟在辅佐着呢!
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阿骨打的大军越来越近了,但津门还是没有乱。虽然城市的气氛显得有些沉郁,但这座不脱尚武风气的港城终于展现了它的勇气,在有一位英雄坐镇的情况下,“一切如常”!
第三零四章 制衡与制肘(上)
战争打的是后勤,但现在阿骨打的三万五千精兵几乎不需要后勤,因为这数万大军正行走在大金的境内——而且还是大金最重要的产粮区。东京道经过数年开,中型粮仓几乎每个州都有,大型的粮仓也有三个——这里是供应金军远征最重要的粮草押运起点,如果将来辽西走廊能完全打通,那大金对燕云地区的补给线将会缩短一半。当然,更加便捷的补给是通过海运,但对于汉部强大的海上力量,阿骨打的估计远远落后于现实。
“曹广弼怎么样?有动静没有?”阿骨打问。
“没有。”负责监视辽西走廊的官员说:“他仍然驻扎在来州附近,并没有违抗皇上严命的迹象。”
“嗯。算他识相!”目前阿骨打还没有公开宣称要讨伐汉部,只是以视察辽南为名拥军南下。他以这个名义南下,汉部受命在外的兵将都不能妄动!如果曹广弼敢违抗军令从来州赶回来,那阿骨打大可当着汉部其他兵将的面,在辽口城下以平叛的名义把曹广弼所部围歼——如果城内的军马敢出来援救,那背叛的就不只是曹广弼,而是整个汉部!阿鲁蛮那边也一样!
眼下,不服从命令的似乎只有萧铁奴一个人!但是萧铁奴是无法完全代表汉部的,他只是折彦冲手底下的一个部将,甚至是一个在几年来与汉部中枢显得有些疏远的部将!而且萧铁奴不服从命令的形式也只是回避,并没有更为过激的行为。
如果是折彦冲和杨应麒敢不留情面地反抗阿骨打,那阿骨打可以马上宣布汉部背叛大金。但现在由萧铁奴站在这个风头浪尖上,会宁和津门之间便存在着几分转圜的余地。
“汉部如果公开背叛的话,那会怎么样呢?”完颜希尹忍不住说道。
“那我们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讨伐他们!整个北国也将没有他们立足之地!他们除了跑到海上去,没有其它出路了!”宗望也是一个非凡的将才,但就算是他也不大清楚汉部此时在海外的地盘足够作为他们的后路了。折彦冲极力要保住辽南,为的已不仅仅是生存!
兵马已经越过了辽阳府,萧铁奴还是没有动静。难道他在安排什么陷阱?
阿骨打忽然现自己好像有些太谨慎了,如果换了自己还年轻的时候,也许早就领着千来个骑兵冲进去了。如今手下有三万五千骄兵悍将,为何反而会担心?是因为自己老了,还是因为自己病了?还是因为汉部已经强大到足以让他这样谨慎了?
“父皇,明日我们的前锋就能抵达辽口城下,是否从那里就开始进攻?”问的是宗弼。
“不!”阿骨打道:“我们的刀,要到津门再开始舔血。”
“津门?那辽口怎么办?”
“喝令辽口主帅出城,就地解除武装!”
“如果他们拒绝呢?”
“如果拒绝,那就是叛乱!”阿骨打并不只是一个莽撞的武夫,他懂得如何把名份用到极致:“如果他们敢反抗,那就从辽口开始拔刀,一步步推过去,我倒要看看这个半岛有多大,挡得住我三万五千女真精兵的冲击!”
宗望道:“我军虽然无敌,但还是谨慎些好。反正我们的意图汉部早已知道,行军便不用着急,前军中军后军步步为营,步步推进,定要让他们找不到半点破绽才好!”
阿骨打颔道:“小四的话,总是最称我心。”说到这里忽道:“应麒呢?没逃走吧?”
“没,他这一路倒是老实得很。”离开燕岭之后,杨应麒便从宗翰的军营中被提了出来,转归宗望看管。小麒麟在宗望军中竟然半点没有被软禁的自觉,每天吃的都是山珍海味,极尽奢华,宗望也不在这些事情上太过限制他。但宗望却不知道,杨应麒每天所点的菜式,其实都是在向外界传递一些消息!只是除了汉部特派的密子谁也无法解开杨应麒的暗号罢了。
“把他提出来!”阿骨打道:“明天就要到达辽口了……如果汉部敢动手,那明天就是他的死期。”说到这里阿骨打不禁有些唏嘘,他其实也有些舍不得杀小麒麟的,毕竟这小子是这样乖巧,这样聪明!如果他是女真人,或者说他就是自己的儿子,那该多好。
日已将沉,杨应麒踩着夕照入帐。虎座上,阿骨打的精神状态竟比在燕京时好得多。杨应麒看得出那不是装的,可他也不因此而对阿骨打的建康状态抱怀乐观,因为他怀疑这只是阿骨打的回光返照。
“国主。”杨应麒依礼磕头,然后恭恭敬敬地站在一边等阿骨打开口,和往日没什么两样。
阿骨打命人掀开大帐帷门,指着落日道:“看见没有,就快沉了!这烈日虽然高照,但还是要遵循天命!天要它沉下去,它就得沉下去!”
杨应麒知道阿骨打的意思,天比喻的正是阿骨打自己,而落日比喻的则是汉部。但杨应麒却并不顺着阿骨打的思路去想,而是叹道:“日出日落,日落日出,没有今天的日落,哪有明天的日出?眼下我虽然还年轻,但想想小虎他们一天比一天高就觉得光阴荏苒,韶华难留。总有一天我也会老去,到时候天下将是他们的天下!”
他仿佛只是在感慨,但感慨的绝不是自己即将老去——其实那离他还远呢!他真正的意思是:那落日不是我们汉部,而是你阿骨打!等你落下去以后,天下便将是年轻人的天下!只是杨应麒终究不敢说得太白去触怒阿骨打,所以才换了个说法,用小虎崽们来替代自己,而用自己去替代阿骨打!但帐内都是绝顶聪明的人,谁会听不懂他话里的意思!
阿骨打的脸色沉了下去:“你到现在还不肯认输!”
“认输?”杨应麒眨了眨眼道:“我不知道国主指的是什么,但我们从来就没有和国主争锋的意思——连争锋都没有,何来输赢?”
阿骨打冷笑道:“杨小七,你知道你最惹人讨厌的是什么么?”
杨应麒见阿骨打这样叫自己,知道他心情不好,也不敢刺激他,躬身问道:“请国主点拨。”
但他越是这样,阿骨打就越是不悦:“你最令人厌烦的,就是口不对心!所以你不管怎么算尽机关,到头来也只能是彦冲的影子!”
“我不是大哥的影子。”杨应麒道:“大哥是大哥,我是我。汉部是一个需要一群人的地方,而不是一个只需要一个人的地方!大哥是领袖,但他不是一切!他有他的光芒,但我也有我的神采!”说到这里顿了一顿,才继续说道:“国主,我们追求的,其实和你完全不同。不过我相信将来大多数女真人也都会认同我们的。”
阿骨打怒道:“住口!女真就是女真!谁会认同你们!”
杨应麒问道:“国主是怕女真变成汉人么?”
阿骨打闻言大笑道:“变成汉人?哈哈,哈哈!过不了多久,汉部就得全变成女真!不变成女真,就得变成死人!”
杨应麒却摇了摇头道:“十日之内,我们或许会败。但十年之内……”
阿骨打喝道:“十年之内又如何?”
杨应麒道:“十年之内,就不会再有胜败了。”
“哦?”
杨应麒道:“到时候大家都变成一家人了,又何须什么胜败?”
“一家人?”
“嗯。”杨应麒道:“其实现在很多年轻的女真兄弟也都很适应汉部的语言、生活和习俗了,难道国主你没现么?”
阿骨打的脸忍不住一阵扭曲,然而他终究没有说话,只是哼了一声道:“明天这个时候,等我们踏上辽口的城墙,再一起看日落吧!”
千里之外的太行山。
开进这个地区以后,种彦崧按照军事会议议出来的策略,先在靠近灵丘山麓地区安营,派遣探子和侯骑把周围的地形、环境和盗贼形势摸了个清楚,然后步步为营,先吞掉最靠近他驻地的一部盗贼,占据了河北、河东、燕京、大同四路交界点的一处谷地,将从汉部带来的钱粮器械都搬了进去,站稳脚跟之后,才继续有步骤地对付流窜在四路边境上的盗贼。
种彦崧推进的度其实显得有些缓慢,就算是以谨慎著称的曹广弼如果和他易地而处,进军也不至于如此迟钝。但对杨应麒来说只要他能站稳脚跟就好,慢点也没关系,所以种彦崧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做法倒也十分适应当前杨应麒的期望。再说眼下天下各大势力都忙着自己的事情,谁也不来管他,这便让种彦崧拥有了最大的自由来处理这片山地的事情。
这段期间种彦崧也曾尝试着向童贯索要粮食军资,而如林翼所料,童贯及其下属果然一再推诿,如果不是林翼早有准备,忠武军就算不被盗贼打败,也非活活饿死不可!童贯致士以后,新来的宣抚对忠武军的态度也没什么两样。
“幸好听从了林兄的忠告!”
眼下燕云晋冀边界的建设已经开始进行,忠武军的正规军虽然只有一千人,但随军而来的农夫、工匠、和尚等却多达两千人,倚靠着有战略意义的山谷屯田放牧。贼窝盗窟被击破以后的降附人口也被打散了安排到各个据点进行生产——这些人逃入山林大多也是迫不得已,现在能重新被纳入一个有吃有住又有名份的旗帜下,正是他们最好的选择,所以对身份的转变接受得很快。
忠武军这种且安抚且打击的策略很适合这片边界山地的政治形势,不但许多汉儿盗贼闻风归降,就连一些契丹和奚人也愿意接受他的统治。只几个月间,种彦崧所控制的地方便成为一片拥有六千人口的小军区。由于准备工作做得充足,所以短期之内工具农具都不缺,而太行山锻造屋开炉以后,可以预见将来忠武军的铁器不但不会匮乏,甚至可能因为盈余而成为商品。
忠武军就这样慢慢地成长着,这数百里山地的盗贼总体人数虽多,但没有形成一个巩固的联盟,因此轻易地便被种彦崧各个击破。直到自立为帝的萧干出现,才让种彦崧感受到压力。
原来当初萧干前往漠北去与辽主耶律延禧会合,耶律延禧怒他拥立耶律淳,就想杀了他。萧干得到消息后先一步逃走,沿途收罗奚族人马,竟然在流亡中就自立为神圣皇帝,国号大奚,改元天嗣。
“这些人,想做皇帝想疯了么?”如果杨应麒这时听说,多半会如此想。
但对北方胡人深怀恐惧的宋人却不这样认为。萧干的数千兵马从漠北南窜,竟然越过了混乱的燕云北界,企图进入河北地区,进犯汴梁!
消息传到汴梁,满座文臣都有些坐不住了,几天前还沉浸在“开边圣主、文武成德”幻梦中的赵佶竟然被这几千胡马吓得有些坐不住!甚至有文官上书干脆不要燕云了,赶紧把大军都退回白沟以南防守吧!
幸好大宋的边兵虽然疲弱,总算比朝中文臣要坚强些。这时已致士的童贯出于东山再起的目的,果断得移书责备燕京守臣王安中、常胜军领郭药师等人,大义凛然地训斥他们不为朝廷出力!在这种内外交逼的情况下,王安中命郭药师出战,又忽然想到边地尚有种师道的孙子或者可用,也宣令种彦崧进兵。当下忠武军为左,常胜军为右,击破萧干这群乌合之众,常胜军得其财,忠武军抚其众,萧干率十数骑从战场逃脱,不久被部下所杀,献到燕京领赏。
这场其实甚小却被边臣夸为大捷的胜利为几方面都带来了好处:常胜军因为这次胜利而更为朝廷所重;童贯因为这次胜利而再次取得道君皇帝的欢心;忠武军则因为这次胜利而稍稍缓解了它在大宋军队体系中尴尬的地位。赵佶下令嘉奖,升了他的官,还写下“忠武之师”四个大字赐给他(他真的很喜欢写字)。又命他整饬军务,等宗翰交出大同府以后就准备进入西京路。
老实说,这次嘉奖对种彦崧来说虽然荣耀,但升了一级以后他仍然是大宋军事体系里面一个芝麻绿豆的小将。不过林翼看到赵佶那笔极为漂亮的字以后却高兴得跳了起来,命巧匠把原来就很典雅的这幅嘉奖短幅装裱得富丽堂皇,又专门弄了一个厅堂供了起来,此后但凡有晋冀两路的大商人来,林翼便会引他们来这里叩拜,以表示忠武军乃是大有来历的军队!而这四个字在以后的日子里也长期成为忠武军支持下的商人进行平输转运的护身符。
林翼的这些举动种彦崧并不是很赞成,他觉得林翼把自己捧得有些太高了——现在晋北、冀西的人在林翼的宣传下几乎都要认为种彦崧是个名将了!但林翼现在是掌控忠武军经济的要员,两人也已积累了相当的互相信任,既然林翼认为这样做对忠武军有利,种彦崧便不十分反对。何况能蒙皇上亲笔赐与“忠武之师”四字,传到家里爷爷听了应该也会高兴吧。
想到这里种彦崧忽然省起一个很严重的问题:自己已经好久没给爷爷写信了!为什么会这样呢?难道只是因为军务繁忙么?还是说他内心深处其实有些担心爷爷不赞成他接掌这支由汉部过继给他的军队?
种彦崧没有继续想下去,似乎不想面对这个问题,但现在既然想起,给爷爷的信还是要写的。当晚他就提起笔来,写了一封很长的家书,诉说别来的种种事由。种家在西北军中人脉极广,在种福的料理下这封信很快就到了种师道手上,不久种师道便回信了。
种彦崧担心的事情——比如爷爷责备他太久没来信等事情——种师道在信中无一提及,反而自称如今已经致士,按规矩不当与闻军中要务,教育种彦崧:除非自己复职,否则此后不得私自将军情写入家书之中!
信的最后才是几句老人家的关怀话:“崧儿病愈,我心甚慰,而此番能为国家出力,蒙圣上亲笔嘉奖,亦为种氏添一殊荣。惟北国贼我难辨,行事之际,需得小心。”
之后便是一句祖父对孙儿的祝福以及种师道的落款。信写到这里本该结束了,但后面竟然还有一张纸,想必是种师道写完此信后又临时加上去的,上面只有聊聊几句话,是叮嘱种彦崧注意北国时事,若探得金国消息要即时报告朝廷。再下面则罗列了若干需要着重注意的问题,似乎是怕孙儿无法理解自己的意思,其中列在第一项的便是:“金主与汉部,是否有隙?”
种彦崧看到这里已经吃了一惊,接下去再看:“云中金兵,兵力几何?是否有东调西调之事?”
“闻金人已入阴山之南,与西夏接壤,其对夏人,是攻是守?是战是和?”
“闻金主已病,须密切关心,若其丧,赶紧报知朝廷。”
“将继金主者,是其子耶?其弟耶?其将耶?性情如何?才能如何?德望如何?”等等。
竟然整整罗列了二十八个问题,没一个是种彦崧能回答的。这二十八个问题读完,种彦崧但觉汗水涔涔而下,心中暗叫惭愧:“这些事情,我之前竟然全没去想过!我究竟是在干什么啊!”
种彦崧因为少不更事而未留意到金国内部的种种变数,而醉生梦死的大宋朝廷竟然也对完颜部和汉部之间一触即的生死之战毫不知情!反而是刚刚亡国的那些燕人士子、大辽旧将,在金主不同寻常的动态中看到了一些蛛丝马迹!
“汉部和完颜部,只怕是要火拼了吧!”萧庆说。
耶律余睹没有答话,韩福奴抢着道:“那我们是否就此起事?”
“不行!”萧庆说:“经过上次的事情,女真人对我们的防范已经严密了很多。而且这里有宗翰这个煞星坐镇,只怕我们未必能够成功!再说,现在完颜部和汉部之间毕竟还没完全撕破面皮,如果我们现在就揭竿而起,只怕阿骨打会先稳住汉部,转过头来全力解决我们——那时便大势去矣!”
“那你的意思是……”
“等!”萧庆道:“汉部的实力非同小可,这次阿骨打就算能平定辽南,只怕女真人也要元气大伤,到时候我们再起事,把握便大多了。”
“但万一女真吞并了汉部之后反而变得更加强大呢?”
“如果这样,那我们便没办法了。”萧庆叹了一口气道:“其实我现在怕的却不是这个——我最怕的,是他们打不起来。”
“打不起来?那怎么会!女真人在中京搞出那么大的动静,大得连我们都瞒不住,总不会真是到辽南‘巡视’一番便回来了吧?”
“事情到了这份上,按理是非打不可的了。可是……可是别忘了汉部还有那头把我们逼上绝路的小麒麟!我总觉得,他也许会做出一些让我们也吃惊的事情来。”
第三零四章 制衡与制肘(下)
关心北**政的人并不止种师道一个,察觉到金汉起了争端的势力也并不止耶律余睹一方。比如平州城内,就存在着密切留意辽南动态的有心人!
出于集中兵力的考虑,阿骨打并没有分出女真骨干人马去督促东迁的燕民,而是采用以燕治燕的办法,让燕人官员部勒燕民东迁。阿骨打没有料错左企弓等汉儿官员的胆量——这些人在无刀无马的情况下确实不敢造反;但他高估了这些人忍受艰辛的耐力——只走了不到一百里路,平素养尊处优的燕人公卿们就受不了了!而这个时候,他们刚好到达平州。
左企弓与虞仲文、康公弼等商量道:“若过了这榆关我们可就回不了头了!关外苦寒,各位不是不知道!而且我们以后至之客民,去到那里必遭本地人排挤歧视,何时是个了期!”
虞仲文苦笑道:“我们也不是不知道离开燕土于我们大是不利,但大宋已把我们卖了,大金皇帝又勒令东迁,我们又哪里能够反抗?”
左企弓指着平州方向道:“不如我们便不过去了。”
虞仲文等惊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左企弓道:“如今燕京诸州,除了平州以外都已经并入大宋。而这平州之重要,想来我不说各位也都知道——大宋朝廷更是望之如甘霖宝货!若我们能策得张觉也归宋,使平州成为大宋边镇、燕京东藩,那我们于大宋便是功臣,届时请旨回燕,料来大宋皇帝不会不允,再以计谋笼络燕京守臣,制约常胜军,则燕京又是我等之天下!”
虞仲文康公弼等均喜道:“不错!左公之言有理!”
只有韩昉拂袖道:“此谋万万不可!”
左企弓愕道:“为何不可?”
韩昉道:“燕云之战各位又不是没看明白!大宋绝非可以托付的朝廷!若大宋朝廷有胆量庇护我们,韩昉此时早在汴梁逍遥了,还哪里会南北播迁,受这无妄之苦?再说张觉之才也不足为大宋捍边!诸位此谋,以得罪恩仇必报之大金,托身软弱可欺之大宋,投靠志大才疏之张觉,将来怕没什么好下场。”
左企弓虞仲文等闻言无不变色。其实他们也觉得韩昉的话未必没有道理,只是这段路程走下来实在是受不了了。正如人口渴难受,虽然知眼前甘泉有毒也要喝下去——何况这甘泉还未必有毒呢!因此大部分人都倾向于左企弓的建议。
韩昉见众议不可扭转,只好叹道:“事已至此,昉也只有和诸公同进退了。”
当下由左企弓亲自起草,要韩昉去下:“张觉究竟作何打算我等都不得而知,此次入城,韩昉的生死成败都难以预料,若诸公怜我,请驻足一夜,待我先去和妻儿相守一宵,以作永诀。”
众人都道应该。谁知道第二日左企弓派人去催韩昉时,才现韩昉竟然携家逃了!原来韩昉从一开始就没有附议左企弓等的意思,只是怕反对得太过激烈会被他们谋害,这才虚与委蛇,表面上说回家诀别,其实是连夜离开大队逃跑!
左企弓等闻讯无不破口咒骂,却又无可奈何,只好另外推选人进城下书。
那边韩昉携带妻小连夜逃窜,心道:“眼下局势,宋人已把我卖了一次,汴梁去不得了。否则大金皇帝一瞪眼,赵家官人还是会把我乖乖献上。但若回大金,道路又走不通!莫如去投汉部……”转念又想:“久闻汉部已是礼仪之邦,而且武力也甚是可观,只是它毕竟是大金的附庸。若我逃去汉部被金人知晓,下旨来拿,只怕他们也庇护不得我。但现在东、西、北三条路都被塞死,除了去塘沽也没其它办法了。”思来想去,终于决定南下:“先到了塘沽,再想办法。”
他曾奔南走北做使者,所以知道渤海沿岸常有走私商船出没,既然决定了先去塘沽,便望南而来,不久来到海边,循海岸线而向西南,一路走得十分艰辛。走到第三日上粮绝水断,举家哀嚎,甚至连韩昉也有些后悔了。忽然他儿子大叫道:“船!船!”
全家人闻言大喜,都跳了起来,忘记了饥饿疲累,向船帆所在的地方跑去。那果然是一艘走私商船,一些来自平州的走私商人正搬运货物上甲板,韩昉一家走近,打听得这船是去塘沽,便拿出些金银饰来,希望能搭船跟去。
那船老大见他来得蹊跷,还在犹豫,船舱中有人探头出来,望见韩昉,跑了出来叫道:“韩大人!怎么是你!”
韩昉一怔,见眼前这人有些眼熟,只是一时想不起来,那人笑道:“在下赵观,韩大人便忘了么?”
韩昉啊了一声道:“赵……赵大人!你怎么在这里!”
赵观笑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来,咱们先进舱里谈。”瞥眼看见他一家饥肠辘辘,吩咐下人拿些面食款待。
韩昉为何认得赵观?原来韩昉在北辽时主要负责对外事务,两次使宋都是他做主使,当初赵观被俘虏,因为其身份涉及外部势力,所以韩昉也成为主审官之一。后来曹广弼下书要求赎回赵观,北辽朝廷对这件事的意见分为两派,韩昉是极力赞成的人之一。
这时两人进了舱,赵观拿了糕点茶水让韩昉先填填肚子,一边道:“当初在燕京时,若无韩大人力争,我这条小命就算保住,只怕也得落得个残废。”
韩昉忙道:“那是萧妃他们不敢不卖折大将军的面子,与昉却无多大关系。”他是受过儒学训练的人,虽在落难期间,吃相仍十分斯文。
赵观道:“无论如何,韩大人总是为我说了话,免去了我许多皮肉之苦。这份情谊,赵某人永铭于心。只是韩大人不是随燕民东迁么?怎么一个人携家带口跑这里来了?”
韩昉知道赵观身份非比寻常,从他被俘后汉部拼着暴露意图也要把他赎回便可知道,心想:“这人的官品或不甚高,但多半是能直通汉部高层的人物!左企弓那件事情若是要卖,他正是一个最好的买家!”犹豫片刻后,便把左企弓等人要策反张觉、自己不肯附议的事情一一说了。
赵观大惊道:“竟然有这等事情!此事非同小可!若那左企弓干成了这事,北国又要大起事端了!”
韩昉道:“这个自然。”又问:“却不知赵大人来到这里,为的却又是什么事情?”
赵观笑道:“韩大人既然连左企弓谋反这等机密要事也跟在下说了,那我也就不隐瞒了。韩大人,其实我这次来,就是准备去找你的。只是你混在东迁燕民中我一时难以联络上,没想到却在这里遇上。巧了,巧了。”
韩昉奇道:“赵大人要找我?这是为何?”
赵观笑道:“赵观不是个能作主的人,要找韩大人的,自然是赵观背后的东家!”
韩昉一震道:“汉部?”
“自然是汉部。”赵观道:“不过更确切点说,是七将军。韩大人,在燕京的时候,你和七将军有过私谈的,对吧?”
韩昉听了赵观的话心中惊骇:“那杨应麒身为阶下囚,竟然还能传出消息来!看来他的能耐比我料想的还要大得多!”
赵观仿佛看出韩昉在想什么,说道:“其实在燕京时,宗翰将军把七将军看管得并不严,所以那时候七将军的指示常能出来。现在就难多了。”
韩昉道:“昉也看得出宗翰将军和七将军交情非比一般。”
赵观哈哈笑道:“什么非比一般,其实也没韩大人想的那么好。不过宗翰将军不愿我们大将军被无故降罪罢了,所以连带着对七将军也就宽容几分了。”
韩昉心头剧震,心想:“原来完颜氏内部,也不是铁板一块!”
赵观道:“这等机密,在下本来是不敢胡乱泄漏的,不过七将军有意要和韩大人交个朋友,所以在下才要和韩大人交一交底。”
韩昉听杨应麒要和他“交个朋友”,心头惊疑不已,一时却不敢接口,便听赵观道:“韩大人,你可知道国主眼下正在中京调兵遣将,准备对我汉部不利么?”
韩昉惊道:“有这种事?”
赵观愤然道:“我汉部多年来忠勇无双,不知为大金立下多少汗马功劳!国主现在也不知是不是老糊涂了,竟然听信了什么人的谗言,要来对汉部不利!”
韩昉心道:“要对汉部不利想必不假,至于说是因为听信谗言,只怕没那么简单!”口中却道:“是,是。”
赵观又道:“大将军与国主有君臣之份,汉部与大金有宗属之情。但国主若无故降罪,我们却也不能逆来顺受!”
韩昉道:“那汉部是要……”
赵观道:“我们自然是要尽量容忍,同时希望都中有人能对国主晓以大义,早日回头!”
韩昉听到这里已有些明白了,试探着问道:“那国主身边,可有这样的义臣在?”
赵观叹道:“没有。一些女真贵族艳羡我们辽南的财富,都恨不得纵马下辽南烧杀抢掠!而国主身边的那些汉臣更一个两个都是孬种!一见国主瞪眼就吓得跪下大叫奴才该死的孬种!我们如何能指望他们!”
韩昉问:“那眼前的事情,却该如何了?”
赵观道:“眼前这件大事何去何从,非赵观这等身份所能与闻,但大将军乃天下英雄,七将军智计无双。有他们两个在,汉部定能安然度过这个难关!”说到这里见韩昉都忘了吃糕喝茶,忙道:“看我,光顾着说我们汉部的事情,却把七将军的嘱托给忘了。”
韩昉便问:“七将军有什么嘱托?”
赵观说道:“七将军说,韩大人志趣与我汉部甚近,是个有大志的人物,可惜大宋竟把韩大人给出卖了,甚是令人惋惜。眼下韩大人看来是归不了宋了,却不知您是否准备去会宁,还是准备去西京?”
韩昉沉吟道:“会宁如何?西京又如何?”
赵观道:“去会宁,那便是到国主手下做事。之前国主尚未如何看重韩大人,但韩大人若不推却,七将军却能安排安排,网让国主知道韩大人的才能。若是去西京,便是到宗翰将军手下做事。宗翰将军虽不是国主亲子,但身为大金国相,位高权重,韩大人到了宗翰将军那里,想来也可做一番事业。”
韩昉听到这里已经完全明白过来,知道汉部是要“栽培”自己在金国内部做大官。只是这事十分危险,一个不小心就得抄家灭门!当下摇头道:“韩昉只是一介书生,惟望耕读传家足矣。七将军的美意,韩昉心领了。”
赵观竟然也不相强,也不失望,只是道:“既然如此,那便算了。只是可惜了韩大人的大才。”
韩昉听了这话大感不安,心想自己听了这么多秘闻,汉部能这样轻易放过自己?小心翼翼试探着问:“赵大人,您打算怎么处置下官?”
赵观奇道:“处置?”
韩昉沉吟片刻,心想事已至此,与其打哑谜,不如挑明了:“韩昉刚才听了许多不该听的话,如今却又谢绝了七将军的盛情,所以……”
赵观哈哈笑道:“韩大人,你把我们汉部看作什么了?拿着刀逼韩大人就范的蛮人?还是售恩图报的小人?好,既然韩大人挑明了,那我们也就挑明了说吧。七将军的意思,并不是要韩大人去干卧底之类的危险事宜,只是希望大金朝廷内部,多一个亲汉部的要员而已。若韩大人愿意与我们交个朋友,那么在适当的时候,说两句对汉部有利些的话便可——却不是要韩大人为我们刺探军情机密。除此之外,韩大人便与大金其他汉儿官员没有两样。如果哪天韩大人不乐与我汉部为友,那我们便好合好散,汉部绝不相强,更不会胁迫。”顿了顿又道:“会宁上下和我们汉部没有牵连的官员几乎一个也没有,所以韩大人不用担心与我们交往会有危险。再说韩大人又没什么把柄落在别人手里,只要奉公守法,也不用怕被人要挟。七将军的意思,就是这么简单,所以赵观一开始才会说是要和韩大人做朋友,而非其他。当然,韩大人若是有意避嫌,那我们也很理解。”
韩昉左思右想,觉得自己的确没有把柄落在汉部手里,心中舒坦了许多,说道:“然则眼前之事……”
赵观问:“韩大人是说左企弓的事情么?”
韩昉道:“是。”
赵观道:“这事只怕瞒不住,我回塘沽后便书告知津门,让津门诸公筹谋处理。”
韩昉道:“左企弓此际想必已经入城,但我料张觉无论反与不反,都要犹豫数日。再加上筹谋准备,又要迁延些许时候。由津门辗转传出消息,想来是来得及的。不过若由韩某人把消息直接传到大金皇帝处,或许作用更大。”
赵观问道:“作用?”
韩昉道:“张觉若反,国主必然会密切留意,汉部目前所受的压力就小了许多。张觉控制的平州是榆关所在,大宋得燕京而不得榆关,燕京有等于无——若得榆关,形势便大大不同。我想国主非重视不可。”
赵观听了韩昉这句话,不奇怪他的见解,而关注他的立场,过了一会问道:“韩大人,听你说这几句话,却是为我汉部着想。”
韩昉笑了笑道:“我与七将军本来就是朋友,也希望完颜部与汉部能和平相处,这样北国便少了许多杀戮,天下便多了几分安宁。”
赵观大喜道:“韩大人说得好!七将军也常说:但望我辈有令天下太平之能耐!却不是和韩大人刚才的话有异曲同工之妙么?”
韩昉听了这句“但望我辈有令天下太平之能耐”心中大震,忖道:“汉部之志,果然不小。只是不知器量究竟如何?待我且观望观望。”便道:“平州之事,宜不宜迟,我想便去国主处告知,只是我孤身一人,只怕去不了中京。”
赵观道:“这个不难,赵观可令人暗中护送。”顿了顿道:“不过七将军曾说,韩大人与国主关系较疏,与宗翰将军关系较近,若有事情,与其直接奔国主,不如先行奔国相。不知这事是否也能如此行?”
韩昉沉吟半晌道:“七将军所言甚是!只是从这里到宗翰将军驻军所在隔着一个燕京城,只怕绕不过去。”
赵观笑道:“这个不难!从这里到居庸关本来就有一条走私商路在,这条路大队人马虽没法走,但几个人过去还是没问题的。韩大人休息休息,便可上路。至于韩大人的家属,待时势缓下来,赵观再安排去与韩大人团聚。若宗翰将军问起,便说途中失散。韩大人以为如何?”
韩昉点头称善。
当下韩昉扮成商人,在两个扮作商旅护卫的汉部精兵的护送下,穿过新仓、香河、怀柔、昌平,从小路偷过关隘,来到宗翰驻军所在的归化州,一路竟顺利得出奇。
宗翰听说韩昉来,心知有异,亲自召见,韩昉将左企弓等意图谋反的事情说了,宗翰惊道:“这些反复无常的小人!竟在这节骨眼上闹事!”
韩昉道:“左企弓作如此打算,只是不知张觉如何反应。这一路来韩昉还未听说张觉已反,不知国相可曾得到消息。”
宗翰道:“没有。”顿了顿道:“你马上持我信物前往中京,把事情原委禀告皇上,让皇上有个准备。张觉他不反最好,张觉若反,哼!那我们便再打一次硬仗!”
便派一队亲卫护送他走关外道路前往中京。临走前韩昉向宗翰乞求道:“此次昉为怕被左企弓等人谋害,仓惶逃离东迁大队,途中妻儿老小都失散了。若他们找到国相这里,还请国相收留安置。”
宗翰挥手道:“我会派人去寻访他们。你放心去吧。”
韩昉持了宗翰的文北安州,到大定府时阿骨打的大军已经南下。他又连夜驰入东京道,见到阿骨打的时候,辽口已成为一片火海。
第三零五章 西夏的将相(上)
鞍坡,有宗雄的坟墓在。
阿骨打并未去祭奠凭吊,他现在没有这份心思和时间。大军经过鞍坡,很快就抵达辽口城下。
辽口,是汉部最重要的军镇。汉部的行政中心和经济中心自然是在津门,但折彦冲却经常驻在辽口。这座城市人口不到十万,远不及津门,但对汉部来说,这座城市的地位绝不在津门之下!就连阿骨打等也都认为,只要攻陷了辽口,辽南便再没有能够阻挡女真铁骑的屏藩了。
“仗,一定会在辽口打起!”
几乎所有人都这么认为,包括杨应麒。如果把战火蔓延到津门的话,那汉部还没打就已经输了一半——因为在津门开战会对汉部造成难以估量的损失!
可是,杨应麒又很怕开打!汉部与完颜部之间一动了兵器,北国的烽烟从此就再没有停息的可能——直到其中一方被另一方打得趴下,或者双方两败俱伤由第三方渔翁得利!
然而,女真的大军已经开到城下,这仗,还怎么可能不打?
“辽口的城墙到底筑成什么样子了?”杨应麒暗暗着急。他准备了许多的石料和水泥,辽口的地基也很好。由于辽口的定位与津门不同:津门自由而宽松,辽口却全城上下都很具备组织性,这座城市的市民色彩不如津门重,整座城市采用的是半军事化的管理,城内居民在秋冬两季都会被组织起来,配合辽口驻军进行一些军备活动。如果在津门起同样的动员市民一定会怨声载道,但辽口人却都已经习以为常。所以只要萧铁奴动全城人手,快的话几天之内就能把辽口的变成一座不是很大却硬得令人不敢小视的坚城!杨应麒希望,萧铁奴能展现出辽南的易守难攻以及汉部上下的抗战决心,来令阿骨打知难而退。
可是杨应麒也知道,辽口毕竟太小。要想震慑住阿骨打这样的人物,除非是辽口军民这样的精神面貌加上汴梁那样的城市规模:“但那是不可能的!”
汴梁的人口过百万,在这个时代这是一个极为恐怖的数字!女真全族的人口加起来也没这么多人!更何况,如果有汴梁这样的人口基数加上辽口这样的人口素质,以汉部的组织能力,完全可以在短时间内组织起一支十万人以上的纯战斗军队和三十万人以上的后勤队伍以应付短期战争!
那样的话,萧铁奴还会不打么?
“唉!想这些干什么!”杨应麒知道空想是没有意义的,眼下汉部没有汴梁,能依赖的只有这座几万人口的小城。
“如果是二哥的话,应该可以守得住。但六哥……”
萧铁奴从来就没有展现过防守方面的天赋,这让杨应麒有些担心,甚至对自己当初没有反对折彦冲起用萧铁奴产生了些许怀疑与懊悔。但现在他已经没法回到过去去改变这个既成的事实,只能选择相信萧铁奴。
“七将军!皇上召见。”
杨应麒忍不住有些黯然,阿骨打召见他能是什么好事!还不是要自己坐在他旁边看他怎么攻城!不过他此刻却不能不去。
如果说在中京道的时候杨还有一定的自由空间,那到东京道后,他的人身自由便被限制到极其低下的地步,连种去病都被隔离起来不大见得到他——可以说他现在被看管得比普通囚犯还要严密。
又是夕阳。
残余的日光下,阿骨打脸上带着些渴望。这是一个战场上厮杀出来的枭雄所特有的神采——当面临一场他认为有价值的战争时!当然,如果此刻呆在辽口城内的是折彦冲,或许阿骨打还会更加兴奋,毕竟萧铁奴对他来说级别似乎还不够。
“一只小狼,敢来挡老虎的路!”
阿骨打嘴边带着一丝冷笑,杨应麒看见了也有些害怕,走近了叫道:“国主。”
阿骨打瞥了他一眼:“你在害怕?”
没想到这么容易就被看破!杨应麒心中不禁一阵紧张,但很快就平复下来,坦然回答说:“是。”
阿骨打指着远处的城池说:“是不是怕我把这座城给屠了?”
听到屠字杨应麒心跳忍不住猛撞,他忽然想起从帐中出来后不知出于什么样的原因,竟然一直没有望过辽口一眼,这时顺着阿骨打的手望去,赫然现辽口城一点变化都没有:依旧那么低矮、依旧那么单薄!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如果不是在阿骨打跟前,杨应麒几乎就要跳了起来:“六哥!六哥!你到底在干什么!为什么不快些增筑城防?为什么我留给你的东西都没用?就算辽口的军民再悍勇,但靠着这样的城池,怎么挡得住完颜部的大军?”
不但如此,城墙上也看不见攻城器械和卫兵,城内也未曾传来任何声音,似乎在夕阳下与女真大军对峙的,就是一座空城!
大军集结完毕以后,宗望领着一部精兵已经冲了上去,没有战斗,没有抵抗,女真的兵马轻而易举地就撞开了城门!看到城门被撞破时杨应麒呆住了,而周围的一些完颜部年轻兵将则欢呼起来!
“难道……”杨应麒喃喃自语:“难道城内没人?”
在年轻小将们的欢呼声中,阿骨打的脸色却转归凝重。
宗望攻破城门后并没有马上进城,而是派了一队骑兵进取探视,过了好一会才派宗弼快马来报说:“空城!空城!里面一个人都没有!”
杨应麒完全怔住了,而阿骨打的脸色则更加阴沉。一个汉臣上前贺道:“皇上天威所及,乱臣贼子闻风丧胆,弃城而逃,真是……”还没说完,便给阿骨打一脚踢了个跟头,跌得头破血流,其他人看见,哪里还敢说话?
弃城而逃,那怎么可能?虽然这几年来面对女真骑兵“闻风丧胆、弃城而逃”的战例至少有十几次,但阿骨打却绝不信汉部也会如此软弱——无论统兵的是萧铁奴,还是折彦冲!
“一定有什么诡计!”宗弼大声道:“以往那些弃城而逃的契丹人,逃走时常常把全城搞得一团糟,但现在辽口城内,除了军马器械搬运一空外,民居什么的都整整齐齐的!就像那些人忽然消失了一般。诡计!这一定是什么诡计!”
杨应麒听到这里心反而放了下来,他并不是很清楚萧铁奴到底要干什么,但已经知道六哥一定另有打算——也许是一个连他杨应麒也想不通的计谋!
听完宗弼的话,阿骨打闭上了眼睛!从中京起兵以来他一直都成竹在胸,汉部无论是从辽口就开始抵抗还是到津门才开始抵抗他都有应对之策,但现在,他原先想好的算盘全落空了!他积蓄了多少能量、多少决心才砍出的这一刀,本以为要么砍中对方的脖子,要么砍中对方的兵器,谁知道却一刀劈了个空!这种让人捉摸不透的虚幻感让阿骨打忽然感到疲倦——没错,是疲倦!他的身体其实已经很虚弱了,只是靠着最后一股冲劲,鼓起生命的余力要把大金往前推,希望就此把汉部的祸患消灭在自己死去之前!可是现在,一切都变得难以预测!
“你们究竟在打什么主意!”阿骨打目视杨应麒,冷冷问道。
“我也不知道。”杨应麒恭恭敬敬地说。其实他已经看出阿骨打平静底下的烦躁了,这让他万分高兴!无论萧铁奴的计策是什么,光是能一出手就令阿骨打的信心出现破绽就已经非常了不起了!
六哥,大哥果然没看错你!
杨应麒心中这么想,口中却说道:“国主你也知道,我从来只管钱,不管兵。不过……我是这么想的。其实汉部从来不敢违抗您的意思,只是这次国主您带了这么多兵马来,六哥他吓了一跳,既不敢留在这里,怕给国主你骂;当然更不敢大逆不道地把国主拒之门外。所以就选择了这样一个很无奈的做法。”
胡扯!阿骨打差点就骂了出来。你们不敢大逆不道?说出来鬼才信!但他这次竟然没有出口厉责。
看到阿骨打神色不善,杨应麒又小心翼翼地说:“国主南巡,这对辽南来说乃是百年难逢的盛事!六哥得大哥委任暂领辽口军政,本该亲自出城来迎接才是,现在这样做实在是荒唐!实在是胡闹!国主!等咱们见了大哥,一定要大哥重重罚他!要让他萧铁奴知道:他只是汉部一介偏将,不应该背着大哥胡作非为!”
阿骨打的眼睛就像刀一样直逼杨应麒:“你的意思是说辽口的事情,彦冲一点都不知情了?”
“当然不知情!大哥对国主忠心耿耿,哪里会在国主南巡之际做出这样煞风景的事情!”杨应麒的脸上很诚恳,诚恳得太过份,过份得不介意阿骨打看出他在演戏!
周围的汉官看到阿骨打越来越阴冷的眼神无不为杨应麒暗中捏了一把汗!这个七将军怎么这样大胆!在这种时候还敢这样跟皇上扯皮条!
他们却不知道杨应麒忽然大起胆子来,是因为汉部已在第一个回合中占了上风!
就在这时,又有两个骑士走近——他们来得很慢,先前一个人手上还托着一个木盘一样的东西,似乎是怕晃动了手中的东西所以不敢疾急驰。他们走近前来,杨应麒才看清那是一盘象棋,似乎还是未曾下完的一个棋局!
“启禀皇上,城楼上现了这样一个东西,二太子说可能与此次战事有些关系,命我等呈上来给皇上过目。”
阿骨打喝道:“拿上来!”
棋盘近前,杨应麒才看清那是一个才走了几步的棋局,局势有些怪异:红子失了双车,黑子失了双马,而其它棋子却多未动!
“难道……”杨应麒心中掠过一丝惊骇:“六哥打算……”
“这是什么东西!”阿骨打问那些汉官。
“启禀皇上,这是象棋。”
象棋?阿骨打隐约记得会宁也有人在弄这个东西,也是汉人传进来的无聊东西!不过他自己却从来不碰。他此刻也没心思来心情理会这象棋的规矩,只是问:“这棋局可有什么古怪没有?”
几个汉官看了一下,其中一个小心地说:“这棋局,显然刚刚开始。只是有些奇怪。”
“奇怪?”阿骨打问:“有什么奇怪?”
那汉官说:“看这棋局,是红方直接移动了车吃了黑方的马,然后马上被黑方的车给扑杀了。红方这人显然不会下棋。”
阿骨打问:“为什么?”
那汉官说道:“车比马好用,就算是一上来就换子,这样做也太吃亏了。”
阿骨打皱了皱眉头问:“换子?”
杨应麒知道阿骨打不会下棋,但能这样在一句话里迅捕捉到最关键的词眼,心中不禁暗暗佩服。
那汉官又道:“这种走法,简直就是拿车去换马嘛。所以就叫换子。本来……”
他还没说完就被阿骨打打断:“换子,是不是就是让敌我双方的棋子同归于尽?”
“是。”那汉官说:“本来换子这种走法也经常有的,不过一般都是棋子多的一方主动和棋子少的一方换,很少像现在这样……”
阿骨打忽然吼道:“你说什么!”
那汉官吓得两腿颤:“奴才该死,奴才该死!”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哪里错了,但主子既然怒,那肯定是有什么不对劲!既然事情有不对劲,那错的肯定是奴才!
阿骨打喝道:“把你刚才最后一句话重复一遍!”
那汉官颤声道:“一般都是……棋子多……的一方……主动去和棋子少的……一方……换……”忽然看见阿骨打眼中精光暴闪,吓得伏在地上磕头:“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阿骨打目视杨应麒道:“是这样么?”
“我不知道。”杨应麒见阿骨打神色不善,怕他狂,连忙道:“这次我是真的不知道。国主你知道,我见不得死人的,就算是见到和我没关系的人死了也要伤感半天。但六哥……他是个疯子!疯子!我实在不知道他会干什么……”
“换子……换子……”阿骨打冷笑道:“你汉部的棋子比我多么?”
杨应麒垂头道:“汉部的棋子,也都是国主的棋子啊。不过……”
阿骨打厉声道:“不过什么!”
“不过说到汉部的人,确实不少。”杨应麒道:“眼下汉部兵民比例远比女真为低,所以辽南的人口其实是不少的。不过,那也未必就多过大金其它地方多少。但是,汉部的人,大多来自大宋。”
阿骨打哼了一声道:“那又如何?”
杨应麒道:“汉部的人来自大宋,而大宋的人口,估计有五千万到一万万,所以……”说到这里他鼓起了勇气:“所以只要天底下的宋人能认同汉部,那么可以说,汉部的人,是死不绝的!”
阿骨打的眼神忽然黯淡了下去,这局棋的含意他已经完全明白,可是一万万这个数字实在太也吓人。如果是第一次听说,那他也许会怀疑这个数字的真假,但这个数字他其实以前听过不少人说过。只是当时没将之和汉部的事情联系起来而已!
忽然之间,他有些明白折彦冲和杨应麒为什么要坚持汉统了!因为他们知道汉民族人口的可怕力量!他们要依靠这股力量!
“一万万……换子……”
他心里低语着。如果汉部真的能狠下决心,用同归于尽的打法拼一个算一个,那大金有多少人马可以跟汉部“换子”呢?眼下这三万精兵冲进辽南,将这个半岛烧成一片焦土应该没问题。可问题是,毁了汉部以后,这三万精兵还能剩下多少呢?
汉部死了一百万人,背后还有九千九百万大宋的人口等着他们去吸纳;女真死了一百万人,世上还有女真么?
换子……这真是只有疯子才能想出来的办法!
而萧铁奴,连阿骨打也不怀疑他是一个疯子!
第三零五章 西夏的将相(下)
阿骨打始终没有把大军开进辽口去,因为怕里面有陷阱。
斜也建议留兵三千驻守,但阿骨打想了想却否定了这个建议,而是放了一把火把要把辽口烧为平地!
望着那冲天烟火,杨应麒的心在滴血!数年之功,百万之费,就这样一把火完了!而那些消失了的辽口兵民却还是没有出现,萧铁奴到底躲到哪里去了呢?他的心真的是铁打的么?这样一座辽口城他也说丢就丢,那天下还有什么他是不忍心舍弃的?
忽然杨应麒想到了津门,想到了如果津门也落得辽口这般下场……“不!”杨应麒的心颤了两颤,害怕起来:“他一定干得出来的,为了达到目的,他一定干得出来的!”
他原本也以为萧铁奴的所作所为只是一种威吓,但现在这种看法已经动摇了!“六哥,难道你真想用我们这些年来积下的老本和女真拼个两败俱伤么?”
连杨应麒都这样担心,阿骨打就更不用说了!
女真大军第二日继续启程,一路仍然没有遇到任何阻碍。原来为了开通商路,从辽口到津门之间修有一条宽阔的大道,这条商道是从沿海的平陆上向南延伸,东边不远就是大海,西边则是辽东半岛的腹地。大道的两旁种满了树木——有一些是这几年才补种的,而更多的是开路时就有意保留了的参天古树!
从辽口到津门之间表面上看没有任何能阻拦金兵马蹄的关隘,但女真人离开辽口后却走得心里毛:大道两旁看似宁静的树林里处处暗藏杀机!路很顺,但大军却走得并不快!阿骨打甚至动了这样的心思:停下来,把两旁的树木一把火烧个干净,然后再步步为营向津门逼去。但如果真的这样做,行军的度会变得更慢!牵绊着他们脚步的不是看得见的偷袭与埋伏,而是看不见的心理阴影——辽口的那场大火,金军其实没占多少便宜,因为萧铁奴眉头也不皱一下就任他们烧辽口的那种绝决给他们留下的震慑比十万大军万箭齐还要利害!
“看!船!大海船!”
这条商道的一些地方是可以望见大海的,阿骨打登高远眺,果然看见海面上游弋着几艘大船!他从来就没有到过海边,以前见过杨应麒在会宁督造的楼船以为已经够大了,此刻看见海面上那庞然大物才知道自己错了!天底下竟然还有这么大的船!
那船似乎故意开近了些,一些眼尖的金兵惊呼道:“马!船上居然有马在跑!”
阿骨打心中一凛,那船却已经开得远了些,但仍然在金人的视线内徘徊不去!
“这船就像一座能动的寨子!”士兵中不知谁说。
阿骨打的脸色更难看了。这时全军已经停下了前进的步伐,而阿骨打的信心也沉到了有生以来的最低点。这海船是一种弓马无法对付的武器,一到海边,就是再强劲的骑兵也无用武之地!
忽然,他有些明白萧铁奴是怎么把辽口搬空的了——他一定也是用了这种船!跟着阿骨打想到了津门!既然萧铁奴能把辽口搬空,那也一定能把津门搬空!原来津门并不像他想象中那样没有退路啊!
如果到了津门才现眼前是一座空城,那他的第二刀也将落了个空,而这个时候如果萧铁奴的人马从辽口那边登陆……阿骨打还没出口,宗望已经低声说了出来:“我们把辽口烧了以后没有留重兵把守,万一折彦冲在我们走了以后从辽口登陆,扼守半岛出路,那便是关门打……打虎之势!”他本来要说打狗,但话到嘴边却换了一个虎字。
阿骨打点了点头,斜也道:“既然如此,待我分兵把守辽口。”
宗望道:“兵力分散,也不是上策。我估计汉部兵马至少有一万到两万人!他们既然有这等海上来回的大船,便多了一条我们走不了也看不见的快路!如果我们留在辽口的兵力太少,却怕折彦冲会集中兵力攻打辽口;如果我们留在辽口的兵力太多,又怕折彦冲会在津门与我们决战!”
斜也道:“进也不行,退也不行,总不能就在这路上呆着吧!”
宗望道:“现在最大的问题不是进或者退,而是我们不知道折彦冲下一步要干什么!”他从看到海船开始就不再把萧铁奴作为假想对手,而是直接定为折彦冲——显然他已经认定要实施这么大的策略非是折彦冲在背后主持不可!
辽口到津门之间不过短短二百里,但在这种情况下却让金国脑感到可望不可及。阿骨打纵横北国三千里,但在这三百里不到的辽东半岛上却觉得举步维艰!
“难道我真的老了么?”这个念头才在心中闪过,随即被迅压下!他不肯承认,却又不得不承认!实际上,阿骨打最大的敌人也许并不是折彦冲,不是杨应麒,不是萧铁奴,而是任何人也无法避免的衰老与死亡!
进行过高强度脑力活动的人都知道,决策其实也是一件很需要体力的事情!一个人体力不济的时候,大脑通常便没法保持最大限度的清明,而一个人一旦现自己的大脑处于非清明状态,便会对自己所决定的事情产生犹豫!
“难道……平灭汉部的时机还没到么?”阿骨打动摇了。其实他也知道在当前的形势下进攻汉部并不是最好的时机,也不是最好的选择。宗翰曾提过更为牢靠的建议,阿骨打自己也认为那个建议可以把汉部逼上进退两难的境地——可是要执行那个计策需要时间!而他知道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他忽然想起了国相撒改临终前的咛咛叮嘱:“汉部之事,一定要小心,小心。皇上,我是看不见了,但在你有生之年,一定要解决,不要将这么难办的事情留给子孙……”
有生之年!有生之年!如果自己的健康状况可以维持多三年——不!只需要一年,就一定可以把汉部的问题彻底解决!可是现在,现在没选择了!
“干吧!”他几乎就想下令,可就在这时,韩昉来了。与韩昉同时到达的,是平州张觉谋反附宋的消息!
大金的兵马终于完全停住了脚步。
“终于来了。”杨应麒舒了一口气。一直不受他左右的事情,终于有了转机。
“什么!张觉!”阿骨打几乎是咆哮了起来!这个张觉,怎么就在这节骨眼上造反呢!如果是在两个月前,或者是在半年之后,便是十个张觉造反阿骨打也不放在心上!可是现在……忽然,阿骨打想起了另一个人:耶律余睹!那个掌握着契丹遗民部分人心的名将!见到张觉造反,他会不会响应呢?除了耶律余睹之外,还有其它许许多多被阿骨打征服了膝盖却还没有被征服了心灵的部族!谁知道他们会有什么反应!
此时会宁颇为空虚,而宗翰手底下的女真直系兵将也不多。如果东方各部相继造反,一旦宗翰弹压不住,那辛辛苦苦打下的中京、西京就是在一夕之间丢得干干净净也不奇怪!而北国民族一旦在战场上大败过一次,之后的失败经常就会源源而至——不管它之前有过多么煊赫的战绩!草原上、山林里,有多少部族在窥伺着大辽遗留下来的这块肥肉呢!
“父皇!这件事情,只怕要慎重些了!”说话的是宗望,他对汉部一直持强硬立场,惟有在这次上显得稳重,但他也知道病重中的阿骨打的心意,所以一直没有强烈反对。而且他之前也认为集结女真精锐,顺利铲平汉部的机会至少有八成以上。但辽口的事情生以后他的这种信心动摇了,现在在他心里已经认为双方在半岛决战,胜负只有五五之数!如果是这样,那这场仗就不值得打了!
阿骨打还是不肯就此罢手。现在几乎集结了女真绝大部分的骄兵悍将,连汉部的辽口城也烧了,难道他们还能后退么?不!没有退路了!
就在他要拒绝的时候,又一个惊人的消息传来:草原上的蒙古部,在一个叫合不勒的领的带领下打败了从斡难到土兀喇河一带的各个部族,建立起一个相对统一的草原联盟,如今连临潢府一带竟也出现了蒙古人的兵马!
“什么!”
如果说张觉的造反只是让阿骨打感到愤怒,那蒙古东侵这个消息就是令他感到忧惧了!作为大鲜卑山东西两边的两大蛮族,阿骨打深知他这些草原邻居的可怕!张觉造反,那是一个巴掌就能摆平的事情!但如果让蒙古统一了草原各部,代辽而兴,那就难以压制了!想到这里阿骨打终于忍耐不住,哇的一声,似乎要吐出什么东西,但吐了几次没吐出来,他的人却晃了几晃,摔倒在地。
“好酒,好酒……”萧铁奴叫了两声,忽然哇的吐个干净!他晕船。
欧阳适笑道:“你还是上岸吧。”他的船队停在辽河入海口不远处的几个小岛间,辽口的几万军民都藏在岛上,但萧铁奴明明晕船,却偏偏要呆在欧阳适的座船上喝酒!
“我就是怕这船,所以才要呆着!”萧铁奴说着又往嘴里灌酒:“我就不信我赢不了我自己!”
欧阳适笑道:“你要怎么样,随你便!咦,你看,老三!”
不远处的小岛上,杨开远望着辽口的冲天烈焰呆呆出神。部署所有军民撤出辽口是由他亲自组织的,这次完美的人员转移行动本身就是一件杰作!但身为总指挥的杨开远这时却一定高兴的样子都没有。
“看老三的样子,似乎想哭。”欧阳适说:“当初你下令撤离的时候,他大概没想到国主会把辽口给烧了吧。”
“他没想到,我却想到了!”萧铁奴冷笑。
“你想到了?那你还能决定得这样毫不犹豫?”
“别说辽口,就算是津门——”萧铁奴往南边一指:“我也不会犹豫!”
欧阳适听了笑道:“这话可别让老七他们听见,要不小心他找你拼命!”
萧铁奴嘻嘻笑道:“我要的就是胜利!只要能赢得了阿骨打,其它事情都可以放在一边!”
“包括津门?”
“包括整个辽南!”萧铁奴说,他心中还有一句没有说出来的:“甚至整个汉部!”
欧阳适心头一震道:“要是国主不理会蒙古东侵的谣言、不理会张觉造反的消息,也不理会我们展现的随时会切断他后路的威胁,还是把军队开到津门去,那怎么办?”
萧铁奴冷笑道:“那就让他把津门也付之一炬!然后我们把大本营转移到塘沽去!当然,在此之前要让完颜部至少多五千个寡妇!让女真死上一万个男人!到那时,就算蒙古东侵的消息是假的,室韦、渤海、奚族、契丹也非起来造反不可!甚至那些胆小的高丽人也会来占占便宜!咱们再怂恿大宋攻击西京,到时候看他怎么顶!”
欧阳适听到这里点头道:“这样的解决倒也不错,不过辽南百里沃野就此成为焦炭,未免可惜。唉,流求现在也算开得不错了,但要和辽南一比仍然远远不如!辽口一开始就有准备用来打仗的,所以我们留在辽口搬不动的家当其实不多。但津门就不同了。如果津门被毁,我们汉部至少得倒退十年!”
萧铁奴奇道:“怎么是十年?我们汉部从开始营建辽南到现在也没十年!重新起步,需要的时间反而更长么?”
“只怕要。这主要是时势不同所致。”欧阳适叹道:“别忘了我们当初营建辽南的时候,北面是作为我们靠山的大金,白山黑水的资源任我们取。东面是臣服了大金的高丽,西面是正要巴结大金的大宋,所以我们才能进行得这么顺利。但要是这次津门毁了,那时我们和完颜部的关系就非破裂不可!从津门到黄龙府只怕时时都会成为战场,而大宋、高丽的态度也难说得很。可以说这次这仗要是真打起来,汉部和完颜部只能是两败俱伤!”
萧铁奴道:“这番话我怎么听着这么像老七的口气!”
欧阳适笑道:“当然是老七的口气!这话本来就是他说的。”
“怪不得!”萧铁奴笑道:“所以这次的这件事情不能由他来主持——他对辽南爱惜得太过份,这也不舍得放手,那也不舍得放手,简直把辽南当成他儿子了!就算他再通晓‘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的道理,也万万下不了决心冒险的!而面对阿骨打这样的人,你只要有一丝的犹豫,马上就会被他看出破绽!”
欧阳适道:“所以老大才会选择了你来干这件事!”
萧铁奴听得洋洋得意,笑道:“老大知道选我,那是他的眼光!”
第三零六章 南宋的君臣(上)
大宋宣和五年,金天辅七年,秋。
张觉在这个时候造反,对大金来说不啻是一支来得太过不巧的暗箭!比张觉造反还严重的,是蒙古人的东侵——虽然仅仅是通过临潢府官员传来的信息加上大鲜卑山一带出现了可疑的人马,但这仍令女真的头脑人物感到不安。不过眼下又出现了另一件比蒙古东侵更严重的变故——阿骨打的身体垮了!
这个绝世枭雄本来就是在苦苦支撑,但现在终于倒下了!他倒下后军中高层分为两派,一派主张盖住消息,继续攻打津门,另一派则主张暂时北归,安抚汉部,等完颜部的事情稳定下来再做打算!
宗望心里好生矛盾!他知道这次攻伐汉部是女真人下来壮士断臂的决心才起的,一旦中途而废,女真未必有再来一次的勇气!但是眼前变幻莫测的局势又令包括他在内的所有人都感到迷惘甚至忧惧!对汉部一战,全胜只怕已经不可能了,从目前的形势看两败俱伤几乎是不可避免的结局,他宗望能争取的也仅仅是让完颜部的损失降到最小,将对汉部的打击提到最大而已。但即使是这样,打败汉部之后女真人仍然要面对更为严峻的考验!外部的蒙古,残余的契丹,还有内部不稳的人心!甚至那软脚的大宋在得了张觉之后也可能会来分一杯羹!在一片混乱的情况下,大金还能四面出击保持不败么?
进,还是退——这是一个两难的选择。特别考虑到完颜部刚刚把辽口焚毁,让双方结下了难以解开的深仇。
“我们还能回头么?”当宗望这么想的时候,他其实已经有了班师的打算,只是怕没法善后。毕竟这次“南巡”的最终目的不是为了打压汉部而打压汉部,而是为了女真有更好的未来。如果打下了辽南反而让女真陷入更加恶化的局势当中,那继续冒险向南推进便丧失了战略意义!
“等等!”宗望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杨应麒还留在我们军中!他本来不需要来的!为什么却来了?”
如果汉部从一开始就打算完全决裂,那杨应麒根本就不用来!甚是说不能来!既然杨应麒来了,那就表示汉部希望这件事情能善了!
接着宗望又想到了这次汉部的布置:出面和金军对抗的,不是能完全代表汉部的折彦冲,而是作为偏将的萧铁奴!直到现在为止,折彦冲都没有出面公开号召汉部对抗女真,杨应麒在与阿骨打对答的时候也仍然恭敬地抱怀臣子的礼节,甚至萧铁奴也一直在回避女真大军,双方到现在还没有生一起直接冲突,那就是说双方还留下了一点和好的余地。
“难道,这一切都是他们从一开始就安排好了的?”
宗望忽然感到有些恐怖:张觉谋反,据说是有汉人官员在捣鬼,而汉部就是汉人!蒙古东侵又让宗望想起汉部和蒙古是有交情的,折彦冲大婚的时候蒙古还曾派人来贺呢!还有大金境内的契丹人,那个耶律余睹,和汉部之间的关系只怕也有些扯不清楚!宗望忽然现汉部的力量也许比自己想象中要大得多,他甚至就想不顾一切挥军南下,和汉部拼完算了!
但他毕竟还是没有到达丧心病狂的地步,和阿骨打体力支持不了大脑的高运转不同,宗望却正处于盛年,他还能压制住内心不理智的一面!
“这次‘南巡’,从一开始就不是一个好选择!”宗望想。确实,如果从准备上来讲,这次确实动得太过仓促了!尽管平汉之心阿骨打早就有了,但真正全力准备也是在吞并大辽西京以后。而宗望一开始之所以赞成这次行动,主要也是考虑到阿骨打的病情!宗望忽地又想起了当初宗翰的另一个建议,心道:“如果现在再回头,粘罕的那条计谋还行得通么?”
想到了宗翰,宗望心中又浮现出另外一个问题:阿骨打死后金国的权力分配!虽然“南巡”之前阿骨打在中京已经作了交代,但如果他的嫡系在辽南打得损兵折将,那战后形势也将对他这一房大大不利。
“如果父皇能撑到打完胜仗回去,那情况或许还好些,但现在……”
阿骨打有统合女真各部各房的绝对权威与能力,所以他才能站在全女真的立场上决断问题,但这并不意味着他的继承人也可以这样。宗望可以听从阿骨打的嘱咐拥护吴乞买上位(形势所拘他也必须如此),但那也不妨碍他要为自己这一房作私下的考虑。
宗望估量了很久,觉得女真与汉部之间还有转圜的余地。汉部至今还不敢公开和完颜部决裂,因为汉部的军事力量毕竟还有所不如!
“五叔。”宗望说:“先回去吧。”
“回去?”
“对,班师,回黄龙府。”
“那汉部这边怎么办?”
宗望淡淡道:“父皇身体忽然不适,这次南巡,便先取消了。”
“南巡?”斜也瞪着眼睛,他也是一员大将,但此刻脑筋却转得不如宗望快,过一会才反应过来:“你是说要安抚折彦冲么?”
“不错!”宗望道:“如今父皇忽然病倒,我们的士气大受打击!现在就下津门恐怕没有胜算。不如先班师,另做打算!”
斜也道:“我怕的是班师之后,二哥他……他挨不到下次南征啊!”
“万一父皇不在了,还有四叔在!”宗望断然道:“虽然父皇是女真最重要的顶梁柱,但女真不会因为一个人的倒下便倒下的!”
大金的军马终于往回走了,他们这一动,不知有多少暗中窥伺着的人都松了一口气。大军才抵鞍坡,杨朴就到了!他是奉了“病榻中的大将军”的令旨,来问“国主南巡车驾为何迟迟不到”?因为“津门军民早已准备了迎接的盛典,翘以望国主天威”呢!
宗望不喜欢废话,冷冷道:“彦冲的病还没好么?”
杨朴答道:“已有起色,汉部的医官说国主到津门时大将军应该可以起身迎候,谁知道却出了这事!”
宗望脸颊的肌肉抽了两抽!虽然阿骨打病根早萌,但这次忽然倒下从直接原因来讲可以说是被汉部逼出来的!但他终究也是器量甚宏之人,话到口边就成了淡淡的一句话:“那也是大家都想不到的事情!”
杨朴道:“无论如何,大皇后、大将军、虎公主都会在津门遥祝国主早日安康。”
“好了!”宗望摆了摆手道:“这次车驾到了辽口,城中居民竟无一人出迎,我问你,是怎么回事!”
杨朴大感惶恐道:“竟有此事!”听宗望哼了一声,杨朴道:“朴之回津门后定然如实禀告大将军,若六将军说不出个理由来,大将军定会重重处罚他!”
宗望道:“父皇因见辽口无人出迎,一时怒起,把辽口一把火给烧了。这件事情,说来可有些对不起你们汉部了。”
杨朴听他提起此事眼中几乎冒出火来,勉强克制了笑道:“小小一座城池,烧了便烧了,等火熄了重建便是。”
宗望点了点头道:“很好,很好。回去告诉彦冲,这次我父皇到津门去本来是要给他加官进爵,可惜南巡中途而断,这事看来要押后一些了。”
杨朴满脸大喜状道:“国主隆恩,天高海深!朴之位卑,不敢代大将军辞让,惟有代大将军谢恩了。”
宗望点了点头道:“很好。告诉彦冲,好好整治兵马,等他病好了,我大金有一番大事业要交给他做。”
杨朴愕然问:“什么大事业?”
宗望哈哈大笑道:“挥军南下,平定大宋!这件大事业,除了折驸马还有谁担得起!哈哈哈哈哈……”
杨朴只听到一半便脸色大变,宗望却已挥手道:“行了!回去吧!伐宋之事,别忘了告诉彦冲!”
杨朴几乎是无意识地行礼告退,等到出得帐来,才蓦然省起:“糟糕!我怎么把接回七将军的事情给忘了?”但这时已经出来,再要进去,已是不妥。
东京道,辽阳府。
到达辽阳府时,虽然金军的总体秩序还能保持完好,但内部的一些脉络其实有些忙乱。阿骨打的病吸引了金军高层大部分的注意力,而吴乞买等要人的来临也让辽阳凭添了许多疑忌——在这种易代的重要时刻,纵然之前已有安排,但新老领导人的交替终究可能会产生难言的变数。
所以,在阿骨打病逝的那个晚上,宁静的夜光下其实暗藏着种种骚动的情绪,还被拘押着的杨应麒似乎也感应到了这种情绪!宗望已经整整两天没来视察他了,门外的士兵情绪也有些不对路,大家似乎都在观望一些比看管杨应麒更重要的事情。
“看来,国主快了。”月光透过窗棂间的缝隙投射进来,让杨应麒忽然起了某种幽思。不知怎么的,他居然张开了口,唱起了他不曾学过的歌来。
而就在杨应麒开口之前的不久,身子沉重的阿骨打终于等到了吴乞买的到来。病榻前,只有吴乞买、斜也、宗干、宗望等寥寥数人。
月光从窗口透了进来,像照拂杨应麒一样照拂着阿骨打。刚刚醒转的阿骨打,只有眼神还算清澈,其它的身体机能却都已恶化到无以复加的地步了!榻前众人都知道:他的大限快到了。
“四弟,我死以后,你便是都勃极烈。”
在这片刻,他用的不是皇帝这个从汉人那里学来的衔头,而是遵从了女真的政治传统。
吴乞买知道在这关头,推辞已属无聊,在榻前磕头道:“定不负皇兄重托!”
“斡本,小四。”阿骨打对宗干宗望说:“好好辅佐你们四叔,女真人自己要一条心,才能对付外人。”
宗干和宗望一起跪下道:“是!”
“五弟……”接下来的话,却是要对斜也等兄弟说了:“粘罕、小四他们小一辈的虽然出息,但女真的天下,还要靠你们帮忙撑着!”
斜也等均誓道:“不敢有负皇兄重托!”
阿骨打常常叹了口气道:“张觉,蒙古,这些都交给你们自己解决吧。但折彦冲……”
吴乞买道:“皇兄放心,有我在一日,绝不容他猖狂!”
“有你在,我还是放心的。”阿骨打眼皮垂了垂说:“只是国相逝世时曾千万叮咛于我,要我莫把这件大难事留给子孙!所以这次,我才这么着急。但到最后,还是撑不到看见津门的灰烬!如今汉部还不敢公开背叛我们,甚至辽口被我烧了也不敢出头,这说明他们怕我们!只要他们对我们还心存畏惧,粘罕的计策便大有可为!这件事情,四弟你要记在心头!”
吴乞买道:“是!”
阿骨打一口气交代了这么话,大感疲倦,但他却不肯闭上眼睛——他现在的状态,一旦闭上眼睛也许就再也睁不开了!
忽然,窗外有歌声传来,歌是胡调,唱的却是汉词,阿骨打等人都不知他在唱什么。歌声并不悦耳,但在静静的夜色中顺风传播,飘得甚远。
“是杨应麒。”宗望听出了音调,低声说。
阿骨打呆呆听了一会,问道:“他在唱什么?”
宗望想了想,出门把等候在外边的完颜希尹叫了进来,让他解歌。完颜希尹仔细聆听,听那歌声唱道:“……溪水连天霜草平,野驰寻水矶中鸣,陇头风急雁不下,沙场苦战多流星,可怜万国关山道,年年战骨多秋草。”词尚未了,但接下去的完颜希尹便听不大懂了,当下把听懂了的歌词大意跟阿骨打说了,阿骨打听完冷笑一声,并不说话。
又听那歌声唱道:“八月木阴薄,十叶三堕枝,人生过五十,亦已同此时,朝出东郭门,嘉树鬰参差,暮出西郭门,原草已离皮,南邻好台榭,北邻好歌吹,荣华忽消歇,四顾令人悲,生死荣辱乃常期,但耻没世无人知!”
阿骨打听了完颜希尹的翻译,哈哈笑道:“但耻没世无人知,这句还算不错。”
忽听歌声一转,转为宋调,唱的却是胡语,那词又是唐词。此唱回环三转,听得阿骨打竟支起身来。因是胡语,所以也不需要完颜希尹翻译。那词却也甚短,道的是:“前不见古人兮,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歌声歇,阿骨打尤在梦幻之中。
过了好久,阿骨打忽然道:“去!把应麒给我唤来!”
宗望就要出门,忽有呼喝厮杀之声,宗望大惊,忙吩咐严加守卫,这才提刀朝乱处奔去。过了一会回来道:“不好!应麒被人劫走了!”
吴乞买怒道:“什么人这么大胆!”
宗望道:“是护送应麒来的那群人!他们一直老实,没想到竟然如此大胆!”
斜也道:“我去把他捉回来!”
榻上阿骨打忽道:“算了,由他去吧。”
斜也道:“可是……”
阿骨打摇头道:“这人素来是谋定而动,辽阳府他比我们还熟,既已脱身而去,多半已有接应。这一带处处都有重兵把守,若他能逃出去,你现在再去追,也未必追得上。”挥手道:“都下去吧,我想静一静。”
众人将退,忽然门外喧嚣,宗望出去一下回来道:“应麒回来了。”
众将均感愕然,只有阿骨打甚是平静,说道:“让他进来。”
杨应麒一身便装,进门后也不磕头,只是到阿骨打床边跪下道:“国主。”
阿骨打凝视他半晌,问道:“为何要逃?”
杨应麒道:“是下面的人自作主张,趁着夜色,杀了看守,要劫我出去。”
阿骨打又问:“那又为何回来?”
杨应麒道:“我知国主不至于杀我,所以回来。”
阿骨打哼了一声道:“那可未必!”
杨应麒道:“我这次到燕京见国主,是自己来的,不是给国主哄来掳来,国主如此杀我,死后如何去见往昔英雄!”
“往昔英雄……”阿骨打仰天道:“我十岁擅射,二十建功,三十辅政,四十立国,十年间横扫天下,所向无敌!在我之前,有可以与我比肩的英雄么?”
杨应麒道:“国主,若说你的愿望是建功立业,那你生对了年代,因为辽疲宋弱,你生平大小百战,也不见曾遇到过一个震古烁金的好对手!所以你才能天下无敌!但要说国主是想要和古今豪雄决一胜负,那你生错了年代!古往今来,大有胜过国主的英雄在。”
此言一出,自吴乞买等无不变色。
但阿骨打未开口,他们也不敢出声。阿骨打听了杨应麒的话却只是沉默,过了好久才长叹道:“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拍了杨应麒一掌道:“小麒麟!你真的不怕我杀你么?”
“自然是怕的。”杨应麒道:“不过国主要了我这条命,也没法因此而收服大哥啊!更无法用小麒麟的这条性命,让国主压过古往今来的英雄!”
阿骨打哈哈大笑道:“好!好!我放你回去!不过不是为了你刚才的这番话,而是为了你的勇气!”
“勇气?”
“不错!”阿骨打道:“我知道你聪明,但武勇向来缺乏。今夜你敢去而复归,便是勇气。这很不容易。去吧!别等我改变了主意。”
杨应麒沉默半晌,终于磕头告辞,临出门忽然泣道:“叔叔,应麒走了。”这句话,算是永诀!说完便掉头而去。
阿骨打见了他落在门边的眼泪,笑道:“这小麒麟,从第一次见我就跟我装孙子。他这两滴眼泪,算是真的了吧。”
吴乞买忍不住道:“大哥!你为何要放他走?”
阿骨打有些黯然道:“我死之后,恐怕你会有一阵苦日子。今夜放他回去,也是让你与折彦冲之间留点余地!再说,小四既已露了口风逼汉部伐宋,不放小麒麟回去,他们内部怕也吵不起来。”
众人听得心头一震,忽又听阿骨打喃喃叹道:“他说的也没错……这些年我有如此战功,靠的也不全是武力……”
感叹良久,忽然支住上半身的手一软,大金的开国栋梁终于轰然倒塌,瞑目之际,口中尤念叨着那汉意胡歌。
第三零六章 南宋的君臣(下)
杨应麒在阿骨打面前扯了个大谎!当时所有人包括阿骨打在内竟然都没看破!
那天晚上,杨应麒因一种忽然到来的悸动而歌,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这种时候唱这种歌曲,只是忽然张口就唱,仿佛冥冥中有股力量在指引他一般。歌唱完坐在月光照不到的墙角边上,看着床前的“地上霜”默然。但这种宁静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便听门外几声很不对头的闷哼,似乎是人被割断喉咙后出的低促声响。杨应麒警觉地站了起来,来到门边窃听动静。
门外一个低低的声音问:“七将军在么?”
杨应麒惊喜道:“去病!是你么?”
门外种去病道:“七将军,快开门!”
宗望总算是保留了对杨应麒一种起码的礼貌,这道门是从内闩的。当然,门外有女真亲兵在给杨应麒“站岗”,所以门虽然由他控制,但却没有走出去的权力。这时他听出是种去病,慌忙把门打开,只见地上果然匍匐着几具尸体。
种去病道:“幸亏有七将军的歌声,否则我们都找不到这里!快走吧。”
种去病一行约有百人,是萧铁奴军中的精锐。他们护送杨应麒到燕京后便被宗翰和宗望前后没收了兵器马匹隔离开来,只让种去病每三五天来见杨应麒一次。进了辽阳府以后,汉部的一些密子用尽各种手段暗中给他们送了一些兵器。这天他凭着一种近乎天才的直觉意识到入夜后可能是动手的良机,设下计谋,在赔上几条性命的情况下格杀了几个看守他们的护卫,夺了兵器,花了极大的功夫才找到杨应麒!此刻能跟种去病活着站在杨应麒面前的只剩下五个人,他们至今的行动尚未被金人现,除了计划周密和有夜色掩护之外,运气也是一个很重要的因素。这些事情说来话长,但此刻却不是废话的时候!种去病一句“快走吧”才落地,杨应麒便抓起床头一件外衣披了就跨出门槛。
软禁杨应麒的这个屋子离阿骨打所在的房间不是很远,而阿骨打此刻住的则是大辽留下的一座行宫。种去病等人原本被金人安置在西北方废弃的马厩附近,那是这次阿骨打行在的边缘,所以这次杨应麒一出门也是翻墙向西北方向而来。
一翻过墙,他们的好运就终结了。一队巡逻的卫兵现了他们的踪迹,高声喝问,种去病见瞒不住,欺近前去就动手,杀声骤起,种去病手下一动手就都是拼命的招数,片刻间尸体横了一地,其中三人都是种去病的手下!剩下几个金人被种去病这种气势压制住,稍稍退却,种去病推着杨应麒踏着预备好的石头又翻过一道墙,墙外已有数十个部下在接应,燕青也在其中。
种去病低喝道:“冲!”大部分人便朝着东北方冲去,小部分人却拥簇着杨应麒闪入另一条小道。不久杀伐之声大起,杨应麒躲在暗处,心中大感不安!他知道,刚才冲向东北方向的人是抱着必死的意志来为他换取逃跑的机会!如果站在伦理道德的立场上,杨应麒是不应该独自躲在这里的,任何人也没有特权让别人为自己死,因为生命的价值在伦理上是无法衡量的,杨应麒的命并不比其他任何一个人更重要。但是,生命在道德面前不能衡量,但在政治面前却可以衡量!对汉部来说,甚至对汉部的敌人——金人来说,杨应麒的性命显然都比那些“炮灰”要重要得多!
躲在黑暗中的杨应麒又忽然想到,自己此刻不该考虑这些问题。在这个战争的夜晚里,他就应该想着怎么逃出去——必须是这么简单!否则就无法因应眼前随时会生的变故!在动乱四起的年代,一切必须以残酷而有效的功利法则去处理才能生存下来,那些伦理与人性的思考有时候会给人带来哲思,但有时候也会给人带来软弱。
“走吧!”金兵为了对付那群死士而进行的调动,让西北这一块的兵力布置出现了一个小小的破绽,种去病就带着杨应麒要从一个兵力布置的破绽中逃出去!
这时有些恍惚的杨应麒几乎是本能地跟着种去病走,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走的是什么路,只知道这段短短的路程里自己有时候像老鼠,有时候像猫,有时候像蛇!忽然,杨应麒现种去病抓住自己的手在颤抖,这颤抖透露着一种恐惧,一种下了极大的决心与努力后却现功亏一篑的恐惧!
宗望的布置果然严密!这个行宫的外围忽然多了一个本来没有的包围圈,想必这是宗望为了因应突然变化而布置的棋子!这时候金兵还没有现他们,但那只是迟早的事情罢了!
“七将军!”种去病歉然道:“我害了你。”
“为什么这么说?”杨应麒这时候已经完全回过神来了。
“留在那里,你未必会出事,但现在……”
“不!如果我事前知道了你的计划,也会赞成的。”杨应麒说:“虽然国主按理不会杀我,但那只是按理,而且也只是暂时的。有逃跑的机会,我还是会逃的。”
作为人质的这段期间,其实杨应麒也曾怀疑过自己是否该来。不过他最后还是认为当初的决定没错。他知道,自己来与不来对金汉关系的影响还是很大的。他的来到,是汉部依旧臣服于阿骨打的象征,是完颜部和汉部公开破裂的一个脆弱的缓冲。如果折彦冲装病,杨应麒也不来,那完颜部和汉部之间那种主从关系就会彻底破裂,除了一方完全压倒另一方之外再也没有转圜的余地。这一点无论是折彦冲还是阿骨打都很清楚,所以阿骨打才会打算在捉到折彦冲之后再一起解决杨应麒,而折彦冲也清楚只要自己不死、汉部不灭,活着的杨应麒价值会比死了的杨应麒大得多——这也是杨应麒能在阿骨打跟前保住性命的原因。
但现在,形势已经和杨应麒主动来见阿骨打的时候完全不同了。金人一旦班师北归,在短时间内便难以组织起足够的信心和力量二次南下,如果阿骨打病死,那完颜部更会因为换代而出现一段疲弱期!完颜部和汉部之间的缓冲已然形成,杨应麒就算此刻逃回了汉部,完颜部的脑人物考虑到种种因素也不会马上让事态升级,种去病正是察觉到这一点,这才在这个月夜起变乱。
但这时,种去病忽然很后悔——因为他现自己失败了!用了几十条勇士的性命!不但只让七将军跨过两道围墙!甚至还把他陷入更加危险的境地!在那一瞬间,他甚至就想自刎谢罪!
“是宗望的声音!”杨应麒忽然站了起来。
“七将军!”种去病低呼着,不知杨应麒要干什么。
过了一会,宗望的声音消失了,但杨应麒却从宗望声音出现和消失的位置中猜测到了阿骨打所在的方向!
“既然往外没法走,那便往内吧。”
种去病闻言骇然道:“往内?”
“置之死地而后生!没办法了。你们在这里等我……罢了,和我一起去吧。如果我死了,估计你们也活不成。”
就这样,本来已经“消失了”的小麒麟忽然又“自己回来”了!他大大方方地出现在金兵的包围圈中,要求求见阿骨打。
杨应麒在赌博,赌阿骨打还没死,赌他不会杀自己。
他赌对了。
当杨应麒在宗弼的护送下从阿骨打所在的院落里走出来时,汉部残存的兵将,简直是用一种崇拜的眼光在仰望他——有些人比杨应麒还高,但那一瞬间他们看杨应麒的方式就是仰望!
杨应麒对宗弼道:“能给我们一些马么?”他的话显得很从容,似乎心里一点也不着急。
宗弼点了点头,命人牵了十五匹马来——除了杨应麒以外,种去病带来的部下连同他自己算上只剩下十四个人了。
杨应麒又道:“兀术,今晚丧生的人,希望你能帮我个忙。”
宗弼道:“我知道你的意思,放心吧,这些人虽然干的是叛逆之事,但总算都是勇士!他们的尸体我会让人搁放起来,等你派人来接。”
“多谢。”说完这句话后,杨应麒便领着种去病等人策马离去了。
在马蹄声即将消失的时候,宗弼忽然有一种追上去的冲动!父皇临终前的决定,会不会错了呢?多年以后,他很后悔这个晚上没有追上去。
而杨应麒此刻却没有想那么多,虽然是阿骨打亲口答应放杨应麒的,但在这种变化莫测的夜晚,只要还没逃离金人的控制范围,自己的性命便不算完全保住!所以出城以后,十五人的马越跑越快,其中一个士兵因为受伤无法忍受急奔驰跌下马鞍,种去病只让两个自愿照顾同袍的部下留下,便领着其他人继续南行。又走了十数里,这才遇上汉部来接应的密子。
他们下马化了装,辗转向南,到了辽口附近,部下来到一个偏僻的地方放出信号,便有一个山丘侧面的植皮忽然掀开,走出一小队人马来向杨应麒行礼!
萧铁奴闻讯赶来,见到杨应麒高兴得从马背上翻了下来抱住他,叫道:“应麒!你回来了!太好了!这次我们是大获全胜!大获全胜啊!哈哈!”
见到了萧铁奴,那就意味着他已经安全了!
“大获全胜?”杨应麒苦笑道:“我们到底付出了多少代价,六哥你应该很清楚!”他望了望辽阳府的方向,那里有几十个为了救他而死的勇士;又望了望已经消失了的辽口城,那里还有残烟在飘荡。
“哈哈,不要紧的!只要你回来,一座小小的辽口城还怕没法重建么?”萧铁奴也很重视勇士的价值,但几十条已经失去了的性命萧铁奴是不会放在心上的,甚至失去了整座辽口城也不能让他感到懊丧。“你知道不?折老大在南边后悔得要死!他口里虽然没说什么,但那怎么也掩盖不住的担心别说老四这种鬼机灵,就是傻瓜也看得出来!”提到欧阳适,萧铁奴才想起这个地方并不十分安全:“快走吧,等上了船再说!”
他们在辽河一个偏僻的河段上了江船,顺流入海,再转海船,还没到达这次暂时驻扎着辽口军民的那几个小岛,便见一艘大船迎面而来!船头立着一个男人,曙光中看出正是折彦冲!
“应麒!”两船才接舷折彦冲便跳了过来,呆呆看了他半晌,这才松了口气道:“好,好!”
他没说什么,杨应麒眼睛却有些湿了,说道:“大哥,我没事。咱们成功了。”
“成功?”折彦冲摇头道:“你还没去见国主之前,我们都觉得事情很有把握,但越到后来就越没有信心!总怕国主一个暴躁就……总之我们以后再不能干这种事情了。”
杨应麒能活着,取决于两个条件:一是汉部不败,二是阿骨打还有理性。前者是汉部诸将能争取的,但后者却是一个变数!折彦冲等人在局势紧张的时候后悔让杨应麒去冒险,怕的就是阿骨打失去了理性!
杨应麒事后想想也觉得危险,但毕竟他已经活着回来了,所以又感到欣慰,叹道:“其实大家都知道是在冒险,但没办法,我们现在的军力还比他们弱。如果能冒一冒险来换取一点时间,也是值得的。”
折彦冲沉吟道:“扩军的事情,得赶紧了!刀不握在自己手上,性命就是别人的!”
杨应麒想了想道:“国主大行想必就在这几日了。他一死我们就扩军,似乎不太好吧。”
萧铁奴冷笑道:“老七!去了一趟龙潭虎穴你居然还没改掉你的迂腐脾气!这都什么时候了,还顾忌这个!”
杨应麒道:“我不是守什么礼法啦,只是觉得这个时候匆匆行动,一来贻人借口,二来也会刺激新国主,对我们刚刚争取到的缓冲很不利。再说,扩军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总得一步步来。眼前最重要的,是辽口的重建和津门经济的恢复!还有,现在辽南的常规兵力其实已接近极限了。”
阿骨打“南巡”的这段期间,津门对北方的商路联系几乎完全被切断,对津门的经济造成了极大的损害!幸好这次“南巡”维系的时间不长,如果再持续几个月的话,津门的一些产业非伤筋动骨不可。
萧铁奴听了杨应麒的话皱眉道:“我在草原上,如果旗下有三十万人丁,便能有十万战士!如今辽南人口不止三十万,而常规兵力却还不到三万,你居然说已经接近极限!”
杨应麒苦笑道:“六哥啊,这账不能这么算!草原和津门的社会经济结构不同,士兵占人口的比例也大大不同。唉,这事我一时也不知怎么跟你说。但总之我们的常规兵力以及附属于军务的人口其实已经不少了,并不完全是因为忌惮着名份才不扩军。”
萧铁奴道:“你说的那些我不完全懂,但我只知道一件事:在现在的局势下,只有扩充兵力才能生存!如果你的那种什么结构限制了我们扩军,那就是你那种什么结构不对!”
杨应麒默然半晌,说道:“六哥说的对,现在辽南确实得改变了。不过那也需要时间。社会结构改变得太过剧烈的话,会动摇民本的。”
萧铁奴冷笑道:“时间!时间!不是我不给你时间,是他们——”他手向北一指:“不给我们时间!”
杨应麒凛然道:“又出什么新状况了么?”
萧铁奴冷笑连连,折彦冲则叹道:“宗望对杨朴露了口风,要我们汉部做大金的先锋……”他说到这里停顿了片刻,这才说完最后两个字:“伐宋!”
杨应麒呆了半晌,忽然整个人跳了起来,叫道:“伐宋!”
“没错,伐宋!”
“这……这……这……”杨应麒惊叫道:“这是谁的主意!谁的主意!他们既然懂得用这一招,为什么还要南巡呢?那是比南巡毒辣百倍的招数啊!”
折彦冲道:“逼我们伐宋,自然是很好的主意,不过这一招施展开来会很费时间,我估计是国主等不得了,想要在生前解决我们,所以才会在没有完全准备好的情况下匆匆‘南巡’。”
杨应麒坐倒在甲板上,喃喃道:“对,应该是这样。可是……可是大哥!如果他们真的逼我们伐宋,那我们该怎么办啊?现在就起兵反了么?”
“反?”萧铁奴瞪眼道:“为什么要反?”
杨应麒道:“不反?难道六哥你真要做伐宋的先锋不成?”
萧铁奴笑道:“只要能确保我们的部队入宋境后女真人不会抄我们的老家,伐宋又有什么不好的?反正大宋这块肥肉,我是想了很久了。”他望了折彦冲一眼道:“大哥,你说呢?”
杨应麒也想折彦冲望来,极怕折彦冲说一个“是”字!
海风海浪,拍了海船数十回,折彦冲才挥了挥手道:“这事,等回津门之后再说吧!”
听了这句话,杨应麒忍不住向萧铁奴看去,而萧铁奴也向杨应麒这边望来,两人目光一接,杨应麒便低下了头,而萧铁奴也随即把目光投向大海。
一个部族内部的局势,有时候比它所处的外部环境更加复杂!外部的局势就算说不出对错,至少能理清楚利害。但内部的事情,有时候真不知怎么处理才对这个团体更加有利。
在外人眼里,汉部的事业是越做越大,但在杨应麒这里,却觉得路越走越难。
第三零七章 理想与现实(上)
大宋宣和五年秋末,一代袅雄阿骨打终于死了。
尽管金国内外对此事都有准备,但他的死仍然造成很大的震荡1北国上下,或者如张觉般干脆行动,或者如耶律余赌般仍在观望!张觉等刚刚造反的人觉得自己反对了时机,而耶律余赌则很奇怪的没有任何不稳的迹象一一是阿骨打对萧庆的那几十杖把他们打怕了吗?不!不是!他们是在等待。
相对于张觉,耶律余赌由于投降女真较早,因此更加了解汉部的实力!辽口城一烧,所有明眼人便都知道完颜部与汉部之间的裂缝再也难以缝合了。所以耶律余赌知道对他来说,最大的契机不是阿骨打的死,而是汉部的反!他就在那里等着!等着看汉部什么时候反!
怀着这样心思的人,怀着这样心思的部落,在大金境内不知有多少!所以吴乞买即位后,第一件事就是册封诸将列候,而其中最引人注目的莫过于金国多了一个新的勃极烈:折彦冲!
折彦冲会不会接受册封呢?
诏书到达辽南后,几乎就在当天,杨应麒马上安排张玄素率领一个隆重的文官队伍前往会宁,一来是吊丧,二来是婉拒大金新主的美意。
一些直心肠的人见折彦冲竟然拒绝不禁有些紧张,认为汉部是决意要反了!但宗翰在会宁的文官代表韩防见了心中好笑,赶紧上书金主,告诉吴乞买:折彦冲的这种举措不是有意拒绝,而仅仅是在履行汉人“应有”的受封程序而己。于是吴乞买便第二次下诏,不许折彦冲拒绝。折彦冲再次上书请辞,吴乞买第三次下诏册封,折彦冲才在津门“扶病望北而拜”,接受了“汉部勃极烈”的封号,位在己有诸勃极烈之末。
总之,向来不迁腐的折彦冲和向来直接野蛮的会宁王侯都假惺惺地将这场政治秀表演完。接到折彦冲谢恩表的吴乞买知道汉部暂时会老实了,他可以安心地去料理那些公开反叛的部族、安抚那些蠢蠢欲动的兵将了。而拿到册封诏书的折彦冲也知道汉部又赢得了宝贵的时间,趁着这个空隙,杨应麒赶紧动手要把辽口城重建起来,他知道下一次如果是由吴乞买来动攻势,只怕就不能再像这次这样有惊无险了!
这一场持续数月的政治作秀让北国的百姓都松了一口气一一不但汉部的民众放下了一块心头石,连女真的兵将也都暂时安心。汉部不比他们己经征服过的其它国族,折骑马摩下的那帮人硬得让女真人也没有必胜的把握!而折彦冲的威望在金国又如此之高,以至于中层以下将领其实都不赞成讨伐汉部一一他们通过交换也能从汉部商人手中得到财富,为何要动刀动枪去抢呢?就算要动刀动枪,去动其它国族显然也比去动汉部划算得多!比如大宋!由于通婚的缘故,许多女真人其实都与汉部的民众沾亲带故,阿骨打和折彦冲的矛盾他们未必看不出来,但在他们心中那只是勃极烈们的权力斗争而己,与女真的对辽战争在性质完全不一
样!
正是在这种民情底下,女真大军一旦班师,辽南的商路马上又活跃了起来。甚至有这样的情况:“南巡”的会宁兵将还没解甲,他们的家人己经开始和汉部的商人做生意了。吴乞买要册封折彦冲为汉部勃极烈的消息传开以后,原先还在踯躅的部分人也都放下了心,人手与物产源源不断地向正在重建的辽口涌去,这种自的流动人口比阿骨打憋得半死憋出来的三万精兵在数量上至少要多出好几倍!
热火朝天的辽口工地上,堆满了杨应麒留下给萧铁奴却没用上的石料,挤满了从辽河流域、燕云地区、海外诸岛涌来的大量人员。材料足,人手够,加上原先的地基还在,所以工程的进度出乎意料的快。折彦冲上表接受汉部勃极烈封号的时候,辽口的新城墙己经基本成型。这是一座依河傍海的新城,城池规模比旧城更显野心,而城市的风格也更加倾向军事化。当然,此时城内的设施都还只是胚子,由于贯彻军事优先的原则,民用的房屋暂时没有多少,即便是辽口原来的居民也大多还住在帐篷之中。
这一次辽口重建,在政治意义上是完颜部对汉部第一次准军事攻势宣告失败,而在商业意义上则是大量宋籍商家的逐步北侵!其中最明显的莫过于浙东商人的介入。
由于和汉部接触较早,所以福建籍商人在汉部内部势力极为强大。初期尚有赵、刘等燕云家族与之抗衡,但生意做大以后,燕云商人便显得后劲不足,反而是两浙的商人渐有迎头赶上的趋势,但由于他们进入较晚,许多领域早己被其它家族瓜分一空,尽管杨应麒有意平衡各方面的商业力量避免垄断,但各个主要的商业领域却己经不可避免地为先来者所占领,所以这时辽口重建,有远见的商家大族无不出钱出力,其中尤以浙江陈、王、张等九大家族最为热心。原来在辽口势力雄大的赵、刘、张等世族由于害怕女真人再次南下又把辽口烧了,反而把资金都投往他们认为更加安全的津门、琉球和塘沽去——哪怕这些个地方远没有辽
口那么多的空白领域。
宣和五年的最后三个月是浙江商人登陆辽东的重要岁月,在这三个月中他们几乎是承担了半座辽口城的重建资金,而得到的报酬就是这个军港一半的商业经营。赵履民等见这些温州人和明州人竟然“毫无远见”地把钱投进这个兵家所争之绝,认为他们是想钱想疯了!而6e接下来的几年里,这批浙东人也确实经营得举步维艰,可是在更远的将来,历史将证明谁更有远见!
宣和六年春,为了报答浙东商人的慷慨,汉部元部民会议通过破格提案,缩短了对浙东九大家族的考核期,允许他们的子弟成为汉部元部民会议的一员。这个时候,浙东商人在汉部元部民会议中的势力还很弱,弱得只能依附于福建商人,不过,这毕竟是一个不错的开始。
宣和六年的东北平原很平静,但貌似无风无浪的水面下其实隐藏着大危机!
阿骨打的南巡,对辽南的经济造成了很大的负面影响。在“南巡”前后的一个多月里,津门的北部通路几乎完全隔断!直接的经济损失就占了津门当年一半的税收!虽然辽口城的重建让整个东海的经济都活跃了起来,但汉部的财政却又再一次付出了沉重的代价!这一年的财政结算让杨应麒很头疼:一向宽裕的汉部竟然出现了亏空!幸好有历年存下的积蓄在顶但看着点滴积累起来的国库存资每夭像黄河决口般倾泻出去杨应麒的心啊,就像被人捏起来锯一般疼痛!而就在这个时候,萧铁奴还在叫嚣着要扩军!
“扩军扩军,扩个鸟军!”
从某个角度来讲,以民生为导向的社会结构,在战争面前是比较脆弱的。辽南还算不上是完全以商为本,农业人口依然是汉部人口的基石,所以它的抗打击能力也还十分强劲,但毕竟没有女真社会那样适应战争!
如果真的把军队扩展到萧铁奴希望的那种水平,那对杨应麒这个守财奴来说简直就是一场恶梦!萧铁奴的意思,是让汉部全体勒紧裤袋,将生活维持在最低的水平线上,全力以赴把外敌平了再说!但杨应麒却知道汉部展到现在这个程度,己经没法走回头路了。
“没好处的战争,打来干什么!”杨应麒想。其实如果可以选择的话,杨应麒干脆就不想扩张了。现在汉部的民众其实都过得很不错了,大家有饭吃有钱赚,为什么还要打打杀杀呢?
可惜他这个想法在部内几乎找不到知音人!现在不但萧铁奴整天想着“打打杀杀”,连那些商人也都很希望汉部的军队能带着他们把商路扩张到任何他们还没法进入的地方去!商人也就算了,甚至连管宁学舍也开始有儒生暗中做文章要来证明折彦冲应该积极进取的种种“合法性”了!
儒家是一个极为复杂的流派,原始儒家本是文武兼备、阴阳并蓄。当时局不利的时候,儒生们或许会被迫偏安于内圣,以学术上的传承来保护这个民族不至于在恶劣的政治环境中论为夷狄。而一旦这个民族的展呈现上升趋势,儒生们的外王理念爆出来也是极为可怕的思想力量。
而我们的杨小七,这时却很不讨人喜欢地扮演着一个拖后腿的角色。在汉部的总人口一过一百万人以后,杨应麒就常常居于保守派的阵营!这时汉部的经济、政治、社会结构己经建立起来,就算没有杨应麒也会不可避免地走上扩张的道路,但由于刚刚兴起,所以它在某方面强大的同时在另外一些方面也显得十分脆弱,而杨应麒最怕的就是汉部因为行差踏错而走入覆灭的歧途。在杨应麒看来,现在对汉部最怕的不是走得不够快,而是因走得太快留下致命的隐患!
“现在部内要扩张的声音,真是挡也挡不住啊!”杨应麒说。
“既然挡不住,又何必挡?”陈正汇正变得越来越积极:“拔苗助长固然不好,但压住不让它生长也不行啊!”
“我知道。”杨应麒说:“但问题是,我们没法扩张啊!”
向北,是军事力量胜过汉部的金国;向东,是己经臣服于金国的高丽;而向西南则是大宋!金国汉部暂时不想动,高丽出于战略考虑暂时不能动,所以这些年来汉部扩张的方向一直是向南一一沿着大海在南洋扩张!可是由于汉部的中枢设在津门,在眼前的技术条件下,汉部的直辖力在囊括麻逸之后便达到极限了!如果想要取得更大的海洋幅图,除非汉部能得到福建和岭南!否则眼前这种头重脚轻的海岛统治迟早要出现分裂的危机。
“七将军!我们不能继续呆在辽南了!陈正汇说道:“这里对汉部来说,己经太过狭隘了。”
“嗯,我知道。可是你希望怎么样呢?真的听从吴乞买的意思作为他们女真人的前锋么?”
“那当然也不行!”陈正汇道:现在还不到时候!而且我们进入中原也万万不能以这种形式进入!”
陈正汇在“想通了”以后,对赵宋政权抛弃得比杨应麒还彻底,但他也知道,中原的士子绝大部分都不可能有他这么“高”的思想觉悟,当然,
思想觉悟这个东西可以慢慢教育,但他更怕的是这场侵宋打仗打下来,得到中原的不是汉部而是尾随汉部而来的女真!那样汉部除了在外部白白得一个汉奸的恶名之外,只怕内部也要因此而分崩离析!
可是,宗望己经透露了消息,要汉部准备南下。他选择在那种情况下透露的消息,绝不会是空穴来风!眼下金国的局势还不稳,所以吴乞买还没有明诏,可等会宁安定下来,吴乞买把宗望、宗翰两派势力统合起来后,那时折彦冲就难以抗命了!
“七将军,不如我们就出击吧!”
“出击?击哪里?”
“北”北,那就是会宁了:“现在金国新主之所以不敢动我们而要用册封的手段来安抚大将军,就是因为女真内部正不稳,如果我们主动出击,未必没有胜算!”
杨应麒却摇了摇头说:“不错,女真内部不稳!因为他们猪肉还没分完!可是他们现在的虚弱却仅仅是进攻力量不足,却不是连自保都不成!如果我们现在反戈,结果只有一个,那就是促使宗望、宗翰和吴乞买团结起来对付我们!那是我最不想看到的事情!难道你还没有现宗翰这次在对付我们这件事情上并不积极?那是女真内部分裂的隐病!但如果现在我们进攻会宁,只怕反而会把女真这分裂的隐患给医好了。”
陈正汇听得暗暗点。
杨应麒又叹了一口气,说道:“正汇兄,还有一件事你想过没有?驱我汉部南侵的策略,本来是该秘藏到会宁有足够的力量迫使我们不得不服从时才抛出来的,可宗望却偏偏先泄露了——这是为什么?”
陈正汇眉头皱了一下:“难道……难道这根本就是一个幌子?”
“不!”杨应麒道:“这绝不是一个幌子!我觉得这是会宁深思熟虑后的步骤!他们根本就不怕我们有时间来应对这件事情!因为我们根本就想不出两全其美的办法!这件事情讨论得越久,事情只怕就会越糟糕!”
“七将军的意思是……”
“会宁要分化我们!”杨应麒道:“而最要命的就是,我们明知道他们要干什么,却一点办法都没有!”
陈正汇沉默了。就在这时,下属来报:“启享七将军!二将军回来了。”
“啊!二哥回来了!这么快!”
和曹广弼同时到达津门的,还有一个很重要的消息:平州陷落了。
第三零八章 华表的污点(下)
当初张觉在燕京士人的引诱下叛金附宋,赵良嗣怕金国以此为借口生事南侵,上表反对。但道君皇帝建功立业之心大炽,名利熏心,在王黼的劝诱下决意纳款,劝谏的赵良嗣则坐削五阶。
大宋朝迁正式接纳张觉的消息传到津门时,阿骨打的南巡事件刚刚结束,金汉关系极为紧张,部分文官、商人向杨应麒私献密谋,希望汉部附宋,他们本来以为七将军多半会很赞同,谁知道一向亲宋的杨应麒对这件事情竟毫无兴趣!于是又有人铤而走险,绕开杨应麒直接向折彦冲进言。
折彦冲听完他们的计策后召陈正汇问利害关系,陈正汇道:“大宋胜于女真者,财多人广;大宋不如女真者,兵将不能战;我汉部胜于女真者,亦是财多人广;不如女真者,兵力不足。若我汉部与女真龌龊,急切所需者乃兵将之援,非财货之通。我所需者大宋无之,大宋所有者非我所求。如此,叛金通宋又何益?且当今大宋天子沉迷逸乐,既无人君之范,信义又不及常人!我为他将心腹暴露于女真刃下,而他又未必能以心腹待我。一旦有事,若他如弃燕京士民般将我等弃若敝履,届时我们当何去何从!七将军所以无意附宋,正在于此。
折彦冲道:“又有人劝我以广弼军截断辽西走廊,与张觉左右为特角共同抗金,你觉得如何?”
陈正汇反问:“我汉部尽集津门闲散壮丁,当可得劲者三千人。以此三千人归二将军统领与张觉一战,大将军以为胜负如何?”
折彦冲笑道:“自然是二弟会赢。”
陈正汇道:“既然如此,若我等有意抗金,只须直接给二将军增益兵马,令他突入平州据地为特角便可,何须去依靠一个未必可以信赖的外人!张觉之援,于我等可有可无。结一可有可无之援得罪无法战胜之女真,二我何益!”
折彦冲一笑道:“好!我知道了。”
不久张觉派使者来通问,折彦冲将之拒之门外,毫不理睬。张觉内不能得到大宋有效的兵力相助,外不能结折彦冲特角为援,不久就被宗望以精兵千人袭破平州。张觉孤身逃往燕京,得郭药师怀狐兔之念收留。宗望在平州搜得大宋所颁御笔诏书,心头大怒,命使者前往燕京索取张觉。大宋既不敢义正词严地拒绝宗望,又不愿将张觉明白交出,竟然搞出拿替身冒充的下作手段!结果那假冒级又被宗望认出,惹得他火起,便扬言要兴兵来伐。
守臣王安中这些日子呆在燕京都是白吃米的,竟看不出大金内患正紧张,急急忙忙奏秉朝廷说:若不将张觉交出,恐怕会惹起兵祸。道君皇帝不得以,只好命王安中将张觉经杀,割了级去求宗望不要入侵。但宗望见大宋如此软弱,侵宋之心反而更炽!
曹广弼和张觉本无交情,但在来州听到这个消息后却抱头痛哭,汉部士人听说了亦自黯然。燕京降将与常胜军听说张觉如此死法更是人人自危,郭药师叹道:“若金人要郭药师级,天子也是这般给了他么?”从此中外离心,不但常胜军有不稳之迹象,连同两河旧边的军士也多不肯为大宋卖命了。
宗望在平州筑城积粮,折彦冲见平州之事己无可为,便令曹广弼班师回辽南,商议今后之事。
曹广弼到辽口时这座新城己颇具规模,正在监督重建工程的杨开远听说他回来,抛下杂务来见他,见面就说:“女真人有意要我们作伐宋前锋,这事你知道了不?”
曹广弼点头道:“老大和老七都有给我来信说知。如今辽南民众对此事如何反应?”
杨开远顿足道:“这件事情尚未公开!在没拿出个主意之前,我们如何敢泄漏出去!”
曹广弼又问:“有没有跟大宋通过声气?”
杨开远道:“不知道,但应麒说,就算我们去跟汴梁说了也未必有用!”
曹广弼叹了一口气道:“不错。大宋君昏相庸,满朝都是饭桶!如何能指望他们!这事可难办得紧!应麒可有什么主意没有?”
“他好像也还没什么好主意。”杨开远问:“你说,我们到头来是不是得被迫作为金人的前锋南侵?”
曹广弼断然道:“当然不能!”
杨开远道:“但如今的局势,我们要么奉命南侵,要么就得在辽南独抗金兵!眼下大金内部尚未统一,所以一时无力来伐,但等新主统合了女真各部,只怕便由不得我们不答应了。”
曹广弼道:“汉部绝不能作为女真前锋南侵!这是根本的底线所在!至于如何做,那只是手段上的变化。等我到津门与应麒商量过后再说吧。”
他的鞍马才到永宁,便有人迎头将他拦住,却是邓肃。原来他回津门述职,从杨应麒处得知女真“驱汉部伐宋”之议,着实吓了一跳,去见过杨应麒后觉得他立场也很不坚定,便请了个假,北上来见曹广弼,谁知却在路上遇见。
两人见面,邓肃还没开口,曹广弼一见他的神色便知他来意,牵了马来到一处高岗,说道:“伐宋之事,你听说了?”
“是!”邓肃道:“二将军!如今汉部上下,知道此事的人里面,六将军天天都在叫嚷着南下,而七将军的言语也甚是模棱。大将军之意非我所能回,如今只能看二将军你的了!”
曹广弼沉默半晌,忽而问道:“代宋不好么?”
邓肃听他这样说吃了一惊,叫道:“二将军!别说你也是赞成伐宋的!”
曹广弼摇头道:“我不赞成。不过你得先告诉我,伐宋于我汉部有何坏处?”
邓肃一时语塞,许久才道:“这件事情,断断做不得!”
曹广弼叹道:“志宏你也是聪明人,在这件事情上怎么如此糊涂!你这样子说话,如何能令部民心服?如何能让老大回心转意?”
邓肃心中又喜又愧,喜的是曹广弼看来终究是不赞成伐宋的,愧的却是自己骤遇变故便乱了手脚,忙道:“二将军,你可有什么好主意没有?”
曹广弼摇头道:“还没有。不过伐宋的好处和坏处一样明显,所以这件事情还有得一争。老六那边你别太担心,应麒不会被他左右的。”
邓肃问道:“为什么?”
曹广弼道:“应麒是主张文官治国的,我们对此也不反对,所以从长远来说,我们才是应麒最坚实的同盟。而汉部里面,最有可能以武乱政的就是老六,所以应麒最防的也是他。这次解决‘南巡’一事己让老六威望大增,如果从金伐宋之事一成,部内最有可能因此事而坐大的就是老六!这是应麒不愿意看到的局面。因此就算老六的主意没有错,应麒考虑到部内的政治平衡也会想办法牵制他,所以老六的意见,所以老六的意见,你不用太过担心。”
这几句话把邓肃听得怔了,自闻伐宋之意以来,他时刻想的都是外部的局势,却一时没想到这件事情会牵涉到汉部内部的立场纠纷!这时听曹广弼点破,许多一开始不明白的事情也都豁然开朗,当下道:“这么说来,七将军应该会支持我们了?”
“如果我能想出办法的话,应该没问题。可是我怕……”
“二将军怕什么?”
曹广弼口中说没什么,但他的眼睛却仿佛是在叹息。有些话,即使是对邓肃也还不能出口,因为他刚才想说的,是他在担心折彦冲的态度。
大宋宣和五年,金国东京道普遍歉收。这场歉收无论对津门来说还是对会宁来说都十分“及时”。因为让双方都多了一个暂时停火的理由。吴乞买在汉官的建议下宣布了他上位后的第一项德政:“减免东京道田租、市租一半的税赋。
而辽南这边杨应麒也有相应的赈济措施,尽管如此,津门的经济仍然显得有些疲软,汉部境内,反而是塘沽显现出较为强劲的展力度,之所以出现这种形势,一方面是由于外城的逐步开拓为这座港城提供了更为广阔的展空间,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辽口的部分产业由于战争而迁入塘沽,两下里一凑和,便让汉部的这个新据点呈现出非凡的生命力。
“七将军,二将军到了。”
杨应麒赶紧放下塘沽方面的奏报,出门迎接。曹广弼己经三十岁了,依然未婚。这如果放在大宋是不可想象的事情,但现在他人在北国,地位又有些特殊,汉部的人不好去管他,女真人里面他也没几个朋友,有资格来管他这闲事又愿意来管他这闲事的人竟然一个也没有!虽然大皇后对这件事也问过几次,还给他介绍了几个好人家的女儿,但终究都不了了之。
“二哥!”
“七弟。”
非常没有意义的开场白,然后是应麒亲自泡茶,请曹广弼品茗。茶是老君眉,水是管宁学舍的学生去冬收集的峰顶雪,曹广弼喝了三盏,便不再动,杨应麒命人撤了茶具,说道:“二哥到过辽口吧?”见曹广弼点头,又问:“不知城防进展如何?”
曹广弼道:“城墙己经围起来了,码头也成型。唉,数载经营,毁于一旦!这战火真是害人!”
杨应麒道:“战争能花钱,有时也能赚钱。”
曹广弼道:“这样的钱不赚也罢。”
杨应麒点了点头道:“二哥的意思我懂,不过除非万国一统,否则也难以杜绝战争。”
曹广弼摆了摆手,说道:“闲话少提,我待会就要去见大哥,商量女真逼我们侵宋之事。但我想先问问你的想法。”
杨应麒道:“华夏宗统,可禅可替,可灭可立,唯独不能亡于夷狄之手。”
曹广弼道:“眼下还有可能不让大宋卷入北国的战乱么?”
杨应麒想了想道:“那要看是什么样的情况!”
“比如?”
杨应麒道:“比如我们从了会宁的伐宋之议,作为先锋南侵,那大宋自然非卷入不可。”
曹广弼点头道:“不错。”
杨应麒又道:“再比如,我们拒绝伐宋,结果女真人以此为名义倾尽全力攻击辽南,而我们又敌不过女真、被迫割舍辽南扬帆入海,那么金人在北国再无敌手,只要他还有扩张之力,也势必南侵。”
曹广弼叹了一口气道:“这么说来,无论我们怎么选择大宋都非卷入不可了。”
“那也未必。”杨应麒道:“如果我们现在就动攻势,又侥幸赢了的话,大宋也许就能暂时保有旧疆。”
曹广弼摇头道:“不可能!我们现在的状况,只怕打不赢。再说,真要打起来,汉部的代价太大!我们不能冒这个险。”
杨应麒道:“我们在燕云的作为实际上已是完全失败。如果这第三条路行不通的话,那我实在想不出大宋如何在这场大乱中能置身事外。”
曹广弼道:“如果大宋卷入,你觉得会卷入得多深?”
杨应麒想起了梦中的场景,叹道:“大河两岸,只怕会体无完肤。”
曹广弼似乎也料到了这个可能,脸上竟无震惊,说道:“你的意思,是说女真吃不下大宋了?”从这句话可以看出在曹广弼的预料中情况会更加严重。
“应该吃不下。”杨应麒道:“大宋君昏相庸,但大宋的百姓却不见得很弱。若得一二良才凭江河而守,当能把金兵限制在江淮以北。”
“江淮……”曹广弼喃喃念叨了一会,说道:“大宋百姓与我们血脉相连,但现在对他们负责的毕竟是赵家朝廷,不得己时,汉部只能全身远害了。”
“全身远害?”杨应麒苦笑道:“现在我们就想袖手旁观也不能了啊!”
曹广弼道:“无论如何,我的底线就在这里了。当初我反出雄州,与你们同行,是因为我认为你们不应无辜受害。之后我加入汉部,在大家走出大鲜卑山的那个晚上,大哥站在高处说的那一番话我至今铭记!我希望他也没有忘记他说过的话!我现在要去告诉他:我是为了他那一番话而成为汉部一员的,是为了那一番话而追随他的。我更希望汉部是一个有所为有所不为的汉部,一个能保国安民的汉部,而不是一个为了征服而征服的汉部!”
杨应麒有些黯然道:“如今我们己走到这一步了,只怕得向现实低头。”
曹广弼道:“低头?怎么低头领着金人去打大宋?应麒!如果是那样,我没法接受!”他顿了顿,又道:“如果战争的主导权控制在汉部手中,那我可以对自己说:你领兵南下,是为了推翻那个腐朽的赵家皇朝,为了让受其茶毒的百姓过上好日子。可是我却没法找到一个理由来说服自己去做女真人的走狗!铁奴也许会说:我们可以在侵宋的过程中建立自己的地盘!可是我知道那走不通!一旦作为女真人的先锋侵宋,在中原士子心目中我们就和女真人没有区别了,所有有骨气的宋人都会唾弃我们,到时候我们能招揽到的便只有一群惟利是图的小人!这样的人当然会向我们投诚,可同样的他们也会向女真投诚!而且我不相信这帮人的加入对于我们汉部来说会有什么好处!也许我们会更强大,但我们当初从大鲜卑山走出来的时候,追求的难道就仅仅是强大么?如果在强大的同时却背着我们当初誓要建立的国度越走越远,那这种强大还有意义吗?我的力量与你的才智只能是作为仁义的辅佐,而不能成为强权的俘虏!”
杨应麒道:“二哥,你的意思我知道,可是那走不通啊!我们的力量,还没法去到那一步,至少在过程上不可能那么理想化。”
曹广弼道:“如果不能完全得到,那么就部分放弃!”
“放弃?”
“放弃!放弃一些让我们左右为难的利益!”
杨应麒低下头道:“可是,那不是我们几个人的利益,那是汉部的的利益,是所有组成了汉部的人的利益。二哥你不能为了你的理想而让别人放弃他们的利益!”
“我的理想?”曹广弼道:“难道那不是我们汉部的理想么?”
杨应麒道:“汉部大了以后,部民们理想也就变了。如今仍然像二哥你这么想的人,其实己经不多了——实际上我一直以为,二哥你也早就不这么想了。我以为这些年的战争会让你有所改变。”
“嘿!改变?”曹广弼道:“我确实是有所改变,可那不代表我可以接受没有底线的退让。无论如何,我会坚持我的看法,至于大哥怎么处理,那就看他的了。”
曹广弼走了以后,陈正汇从隔壁走了过来。说道:“正汇简直不能想象二将军竟然会这来不需要避他,只不过他觉得自己不在场的情况下他们两人会相处得更加从容而己。
杨应麒听了陈正汇的这两句话却连连冷笑。
陈正汇奇道:“七将军笑什么?”
杨应麒道:“我笑你根本就还不理解二哥!”
陈正汇道:“正汇哪里错了么?”
“你也没错,只是没弄明白一件事情而己。”杨应麒道:“二哥并不是不知利害,他刚才那样说话,只因为对象是我!其实他也知道大哥的难处,知道我的难处,知道汉部的难处。”
陈正汇道:“既然如此,他为何却还说得如此……如此不留余地?”
因为汉部现在己经有人站在**裸的利害立场上了,所以他要站在另外一个立场上来说话。”杨应麒道:“而且,有些话,他己不必说,至少不必对我说!”
第三零九章 秉公与顾全(上)
杨应麒喜欢钓鱼,折彦冲喜欢打猎。
可惜津门附近己经没有打猎的地方了所以折彦冲自己明了一项新的玩意儿:猎鱼。用穿着金丝的弓箭在海上射杀浮近水面的大鱼。这种方法收获不可能很多,但折彦冲要的并不是鱼,而是猎——他只不过是把鱼当成野兽罢了。这天他意外地射杀了一头靠近海边的鲸鱼,这头鲸鱼的块头在鲸类中算不得大,但已足以令麾下兵将惊叹不己,而随从的文人也纷纷献诗庆贺。
为了这条鲸鱼,这一天折彦冲累得够呛,但心头却充满惬意。萧铁奴在旁边道:“大哥,这头鲸鱼只怕比龙还大,你怎么射得死它!”
折彦冲哈哈笑道:“那也是凑巧!”
“不然。”萧铁奴道:“要是换了别人,就是有那样的机会也不见得能得手!”
折彦冲笑道:“六奴儿,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会拍马屁了?”
萧铁奴嘻嘻笑道:“我说的是实话,哪里是马屁来着?”
折彦冲笑骂道:“马屁就是马屁!就算是用实话来拍,那也是马屁!”说着挽了萧铁奴的手正要回府,忽然望见前面立着一骑,折彦冲呆了呆,随即大喜道:“二弟!你来了!”
萧铁奴招呼曹广弼道:“二哥!今天大哥猎到了一条比龙还大的鱼!你要不要和我们到海边看看?”
曹广弼咳嗽了一声,说道:“我有点正事,要和大哥谈谈。”
萧铁奴道:“什么正事那么要紧!先看看那鱼再说。我敢说这么大的鱼你也从来没见过!”
折彦冲见曹广弼脸色阴郁,止住萧铁奴道;“老六,猎鱼只是调剂身心,可不能玩物丧志,广弼有正事,你不要捣乱。”
箫铁奴笑了笑,便不再提。折彦冲向曹广弼招了招手道:“走吧。”
三人一齐回府,折彦冲和萧铁奴换下一身满是鱼腥的衣服,再出来时己是黄昏。兄弟三人坐定,曹广弼开门见山道:“大哥,你在信中说女真新主有意要我们作为侵宋的前锋!这事确切么?”
折彦冲也早己猜出他的来意,点头道:“不错。”
曹广弼道:“不知大哥如何打算。”
折彦冲道:“这等大事,我自然要等你回来商议。”
萧铁奴插口道:“二哥,你怎么看呢?”
曹广弼道:“从金侵宋,断不可行!”
萧铁奴道:“为何?”
曹广弼道:“大宋可伐,但战争的主导权不能操控在金人手里。为何?若由我汉部伐宋,则是一个朝廷替代另一个朝廷,对民众的伤害可以尽我辈所能控制到最低。但若女真尾随而来,我们可限制不了他们的作为!届时山河破碎,黎民涂炭,我们兄弟七人都得背上千古骂名。所以从金伐宋,乃是不义之战,断断不可行,此其一!”
折彦冲听得暗暗点头。曹广弼这几句话已点出了两个要点:一是把大宋政权和大宋百姓区别开来,汉部可以不理大宋政权的存灭,却不能完全不顾及中原同胞的生死!二是点明战争主导权的问题——这一点,却是许多急功近利者所未看到的战略之眼”!
曹广弼又道:“如今宗翰驻在云中,对两河、陕西窥伺已久,宗望天纵英才,随我入中原,则攻坚之战在我,而征服后之好处却未必归我!如此为他人做嫁衣,于我汉部何益?此其二。”
折彦冲叹了一口气,作为金人先锋伐宋,汉部未必能保有战争的成果,这也正是他一直踌躇的原因之一。
萧铁奴见折彦冲被曹广弼说得心动,暗想对策,却听曹广弼继续道:“无故伐宋,己招大宋士民嫉恨,而我部以汉人自居,却去作胡人的先锋引狼入室,则不但招人痛恨,而且招人鄙视!自古以来,叛国内奸最让人看不起!一旦从金侵宋,非但遗于古骂名,还会结宋人之怨!此其三。”
说到这里,曹广弼站了起来,挥手道:“我汉部自立部以来,行事向来堂堂正正,从金伐辽,乃是扶弱锄强,但从金侵宋,则是济恶杀亲!干了这样一件事情,我们如何向部民交代?就算能通过宣传让部民觉得这是局势所限、诚不得己,但这终究是自欺欺人!我们的部民以后走出去,面对宋人,面对楼人,面对高丽,面对还没有纳入汉部的渤海、契丹,又如何抬起头来说我们是堂堂正正的国族?我们又再凭什么去吸引新的英雄好汉归附我们汉部?此其四。因此从金侵宋,不但伤害我汉部立部之精神,而且于我汉部长远之展有害无利!所以我说,从金侵宋,断不可行!”
折彦冲尚未表态,萧铁奴抢着道:“但眼下他们女真人可是逼上门来了!上次国主‘南巡’时,他还找不到一个堂而皇之的借口。这次若我们为了保住那个与我们没什么关系的大宋而自己陷身水火,嘿!只怕到时候我们帮了宋人的大忙,他们却不见得会来感激我们!”
曹广弼道:我刚才说过,我们考虑的是大宋同胞的生死,不是大宋朝廷的存灭!而且从金侵宋于我汉部本身便函有大害,宋人感激不感激我们不必考虑!至于女真,只要我们的意志够坚定,总能挺过去的。”
“挺?怎么挺?靠什么挺!”萧铁奴道:“上次国主南巡,如果他动手,那便是无故加罪!汉部上下,只要还想活命便都得使劲上!但这次不同了!他们女真人己经给我们指明了一条道路:要么叛金,要么伐宋!你认为部民会为了一个邻居而冒这天大的危险么?”
曹广弼道:“部民中目光短浅的人,总是有的。但我们既然知道此事于汉部大有妨害,便不能放任不管!”
萧铁奴道:“打住!从金伐宋对我汉部有无妨害,这事还没说清楚呢。”
“哦?”
萧铁奴道:“刚才二哥你说伐宋有大害,我却不这么看。我觉得伐宋于我汉部实有大利!好,我就学你的口气其一其二地跟你辩个明白!我们汉部人多财广,但一直以来却总觉得施展不开,特别是遇到女真便束手束脚,为什么?还不是因为我们在大陆的腹地太浅!如果伐宋,我们便能取下一片能攻能守、可进可退的地盘来!无论是山东也好,江南也好,随便打下一片州县来都比坐困辽南好多了!二哥你别告诉我你连打大宋这种软脚虾也没把握!这就是其一!”
曹广弼哼了一声,并不打断他。
萧铁奴又道:“虽然女真人会跟随我们入关,但他们毕竟是胡人!统治汉人的手段,老七可比他们精通百倍!一旦入关,我敢说我们一定会比他们更早站稳脚跟!所以我敢说到最后得到大宋的将不是他们女真,而是我们汉部!这就是其二!”
曹广弼也知道萧铁奴所说也有可能,,然而那也只是可能而己!至少这个理由并不能说服他曹广弼。
曹广弼和萧铁奴在折彦冲面前一场激辩,结果还是谁也说服不了谁。时间在一点一点地过去,眼见吴乞买的江山是越坐越稳,随时都有可能公开命汉部南侵!而汉部内部因为“伐宋”之议而产生的矛盾,却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日益加深。
杨应麒在北国的地图上,用红笔将大金的区域分成四块。第一块,是以会宁为核心的女真固有领土,向外延伸到东京道和中京道的一部分,这里是吴乞买一系直接控制的区域,是大金国的心脏。去年冬天,在即位之后不久,吴乞买便依照女真兄终地及的传统,册封他的五弟斜也为谙班勃极烈,这也是确立了斜也下任继承人的地位。同时晋升宗干为国论勃极烈,接替了斜也空出来的位置。在会宁直接控制的地区,吴乞买逐步地加强中央集权,并力图抵制汉俗的潜移默化,虽然这种抵制的实际效果不大,但由于汉部和高丽在近期内都显得很老实,所以东京道和混同江流域的民众便得以安享这短暂的太平。
接着,杨应麒在西京云中府一带画了一个圆圈,把西京道、中京道一部分和较勒川都圈了进去,写了一个翰字。被杨应麒进去的这片广阔的土地,现在是宗翰在当家作主。本来按照《海上之盟》的约定,西京道是要归还大宋的。但宗翰此时也己有了据地为王之心,得了这么一块好地方哪里肯吐出来?因此上书吴乞买,要求他拒绝大宋对西京的要求。这时吴乞买正需要宗翰的大力支持,不得不卖他面子,再说不割西京道对金国来说也是一件好事,便派遣使者前往汁梁,只答应归还最南端的武、朔二州。于是东南起太行山、西北达阴山的大片地盘便成了宗翰的势力范围,吴乞买又给了他一百个名额的空名宣头,那意思就是说允许在这里自主任命官僚了。
再接着,杨应麒又将笔重重点在刚刚失陷的平州上面一一这里是宗望所统帅的女真嫡系大军的所在。吴乞买刚刚给了宗望五十个名额的空名宣头和十面银牌,权力与宗翰相类,所以宗望可以说是中京道南部、东京道西部和平州这片地方的实际统治者。
宗翰所带领的部队,被称为女真西路军。相应的宗望的军队便被称为东路军。而宗望、宗翰的所在,由于自治色彩极浓,所以也被国人私下称为“东朝廷”和“西朝廷”。这两个“朝廷”不仅仅空有军事力量而己,由于在征辽期间各自吸纳了大量的汉官,宗翰和宗望都形成了各自的文官参谋和智囊团队,都有完整的赋税征收体系和军事枢密体系,这两个集团面对于会宁的吴乞买,着实有些“听调不听宣”的味道。
而除了东朝廷和西朝廷之外,在辽南的南端还存在着一个与会宁关系更为疏远的“汉部朝廷”!
单就军事力量而言,东路军和西路军都与汉部不相上下。但如果加上经济、政治、文化等综合起来考量,汉部的国力自然更为突出。不过吴乞买要是能成功统合东路军和西路军的力量,加上会宁本部的兵马,那汉部眼前的陆上军事力量便绝难抵敌!
“幸好,宗翰似乎还不希望我们现在就被灭了。”杨应麒想。
宗翰和折蘑冲交情不错,虽然在他父亲撒改死后对汉部的态度便显得冷漠了许多。但即便如此,出于利害关系的考虑,宗翰并不希望会宁的集公完全压倒地地方上的势力。尽管他也忌惮汉部的展后劲,但仍然以不甚积极的态度来对待会宁方面削弱汉部的行动。和宗望希望彻底解诀汉部不同,宗翰只希望汉部受到削弱而不是被彻底消灭,所以他的态度实际上是在削弱汉部和支持汉部之间游移。在他看来,辽口城的焚毁已足以警戒折彦冲让他不敢轻举妄动了,所以在阿骨打死后,宗翰便立即上表,希望吴乞买以大局为重安抚折彦冲。
“我们还有时间。”杨应旗心想:“至少在一年之内,我们应该可以避免冲突。”
金国如今的割据已经相当明显T:西路以宗翰为,团结在他身边的是完颜希尹、娄室等与阿骨打关系较硫的完颜氏宗室:东路以宗望为实际领导人,拥翼有宗辅(阿骨打第五、嫡三子)、宗粥(阿骨打第六子,嫡四子)等嫡系兄弟,而在会宁还有庶长兄宗干在中枢遥为呼应:至干吴乞买自己,其实也在积极扩张他自己的控制力,在中框扶植自己的儿子宗磐上位,在地方上则让与自己关系最亲密的弟弟挞懒驻军中京:加上割据辽南的折彦冲,阿骨打死后的金国在政治势力上完全是四分五裂的局面。着到这种局面,那些真心为金国打算的人大拇都会T解阿骨打临死之前在条件尚未充分的情况下也要“南巡”的苦心了。
在眼前这种微妙的局势下,金国内部的几大势力谁也不敢妄动,以避免被其它三方联手起来削弱自己。
“我们得等,可又不能等!”
杨应棋知道,如果金国四大势力都有合纵连横的意愿,那先会遭到其它三方联手攻击的一定是汉部从这个角度来看,汉部不能等。但眼前汉部如果妄动,又一定会刺激得其它三方提早联合起来对付自己,所以汉部又不得不等!
“真是两难啊…”
想到这里,杨应旗忽然想起了萧铁奴的提议,尽管他仍然认为从长远来讲从金伐宋是极不明智的,但从三五年内的短期局面考虑,将北方几大势力的祸水南引,实在是个不错的选择。
“北国四头老虎互相瞪着对方,又饿又不敢动,这时候旁边刚好有一头白白胖胖的赢象……”
杨应麒赶紧晃了晃脑袋,告诉自己要冷静,不要被这种诱惑所误导。杨应麒对大宋同胞的良心没有曹广弼那么多,可也不像萧铁奴那样半点没有。而比良心交战更重要的是功利上的考虑杨应麒需要曹广弼的支持。
曹广弼是汉部内部理性与实力兼各的力量,而萧铁奴则相反,他对杨应麒来说就是一把双刃剑,能拿来伤人也会伤到自己1在杨应麒心中,汉部的军事布局,必须是曹内萧外的格局。如果曹广弼沉沦了,那汉部军方就有可能向萧铁奴那边倾斜。萧铁奴是杨应麒的哥哥,可如果局势失控,那他便可能会变成一个比所有女真人联合起来更加可怕的心腹大患!
就在杨应麒感到左右为难之时,家仆来报:“七将军,大将军请你过去议事。”
“哦,知道了。”
杨应麒望了望窗外,月亮己经挂在天上了,大哥居然还来召唤自己。
“看来大哥和二哥己经谈出一点眉目了……”他忽然有些希望折彦冲己经决定接下来的事情该怎么办,虽然他知道无论折彦冲如何决定,接下来自己将遇到的事情都会越来越棘手。
第三零九章 秉公与顾全(下)
夜,欧阳适刚好登岸。
本来他在津门停泊时也经常住在船上,但这次却连夜入城,为的是来见萧铁奴。他的人到了六将军府一打听,才知道这段时间萧铁奴一直住在大将军府中。
欧阳适心道:“看来老六最近很得宠啊!老大本来就喜欢他,再加上他刚刚干了拖死阿骨打这件大事,现在在老大身边只怕是如鱼得水!”
正要回去,忽然见一行人踏夜色而来,原来杨应麒的七将军府建在管宁学舍边上,要去大将军府却得从萧铁奴的府第前经过。欧阳适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遇到他,笑道:“老七,可真巧了。”
杨应麒也没想到会遇到欧阳适,叫道:“四哥,你什么时候到的?”
欧阳适道:“刚到,正想来城里喝两杯,不想却撞上了你。大半夜的,你赶往哪里去?”
杨应麒道:“上大哥府上议事。四哥既然来了,便一起走吧。”
两人并骑而行,从人落后两个马位,以示不敢偷听两位将定说话。
欧阳适问:“是有什么急事么?”
“不是急事,却是要紧事,麻烦事!”杨应麒:“现在二哥和六哥都在那里。在加上我们俩,就是五兄弟了。咱们可好久没这么热闹了。”
欧阳适一听曹广弼和萧奴也在,便猜到杨应麒为什么事情去见折彦冲了,问道:“是为了宗望的那个口风么?”
杨应麒点了点头:“是。”
欧阳适问:“那你的意思是……”
杨应麒道:“我现在还矛盾得很,不知该如何取舍。但总之这件事能不干,最好别干!
欧阳适道:“我却不这么认为!如今摆明了是南边那败家子挂着满身的珠宝诱人去抢,不动手实在太对不起自己。”
杨应麒嘿了一声说:“四哥,别忘了那败家子和我们有亲!”
欧阳适冷笑道:“利字当头,有亲也不放过!何况他不止和我们有亲,还与我们有怨呢!雄州边上的事情你就忘了?”
杨应麒叹道:“这么久的事情了,还提它作什么!”
欧阳适道:“好,就不说往事,但论时局!如今不但是那败家子在前面引人去抢他,而且我们背后还有人逼着我们上呢!如果我们不上,得不到好处不说,还要落个抗命不从的罪名!那时候姓完颜的可就有理由联手起来打我们了!应pit!如今我们和会宁的缓冲是六奴儿好不容易用一座辽口城换来的,你可不能白白浪费掉!”
杨应麒沉吟道:“但问题是,如果我们从了会宁的意思,内部恐怕便会有大动荡!”
欧阳适冷笑道:“难道经过燕云一事,那些酸溜溜的文官们还看不懂天下大势?”
杨应麒摇头道:“燕云一事确实让很多人对大宋极为失望,也因此加深了对汉部的向心力。但那最多也只是让他们放弃赵宋独善其身而已,并不意味着他们乐意看到我们去做女真人的走狗反咬故国的亲人!还有,一旦我们听从了会宁的意思,我们和福建、江南的贸易恐怕就不得不中断旦那会造成什么样的影响,四哥你久在流求,应该知道!”
欧阳适听到这里不禁皱起了眉头,如今流求与麻逸的产粮不但自给自足有余,还能给辽南提供给养。但丝绸、陶瓷等大宗的交易仍然严重依赖着大宋,而香料、砂糖、布匹等汉部的产品更是直接面对大宋市场。如果汉部与大宋起了争端,东南的海上通道一闭,东海的产业链条非断裂不可!如今汉部能如此从容地应付北国的局面,靠的就是流求与麻逸的稳定。如果流求与麻逸也出现问题,那等于是断了汉部的后路!在听到这番话之前,欧阳适本来是赞成萧铁奴的主张的,但这时想起自己根基最深的流求、麻逸会出现问题,对萧铁奴的支持马上产生了动摇。
他主意尚未打定,路却己经走完。兄弟俩下马入府,远远的便听见萧铁奴与曹广弼争辩的声音。完颜虎就呆在院子里的亭子里,她也不是有意要旁听他们兄弟几个的谈话,只是关心他们兄弟几个的身体而己。这时见杨应麒来了,屋内争论稍息,连忙趁机命侍女送甜汤进去给几个男人消火。
侍女出来后,完颜虎见五碗甜汤还剩下半碗,问道:“是谁没喝完?”
侍女答道:“是大将军。”
完颜虎心道:“他们议的事情,我也没听得很清楚,但看来最操心的却是彦冲。”心中疼惜,但知道男子汉在这种事情上必会如此,却也只能空担优了。
忽见角落里几个小孩子在探头探脑,却正是自己的两个儿子、杨应麒萧铁奴的私生子,忙扬手道:“你们几个小家伙!怎么还不去不睡觉!”
年纪最大的折允武道:“听说二叔四叔六叔七叔都来了,咱们家好久没这么热闹了。还有,阿骏很久没见他爹了。”
完颜虎看了看萧骏,心道:“他们这些男人,顾起国事来连家都不顾了。”但转念又想:“如今这局势也怪不得他们。若没有他们在前面拼命,我们这些女人孩子在后方也没法安生。他们男人顾着国事,我们女人便当顾好家事!”
又想眼前这几个孩子,就以萧骏与父亲团聚的时日最少,心中怜悯,叫他过来抱在怀里道:“你爹爹现在忙着,现在还不能去打扰他们。”
萧骏才几岁大的年纪,却宏声道:“我懂得!我爹爹是英雄!伯伯他们也是英雄。他们在干大事,所以才没空来看我!英雄都是这样的!我长大了也要像他们一样!”
完颜虎听见笑了笑说:“希望你们长大时天下己经太平,那便不用像他们现在这样熬得与妻儿也没几天好相聚的。罢了罢了,不说这些了。你们还小,不能熬夜,快回去睡吧。”
众小孩走后,屋内萧铁奴忽然提高了声音叫道:“老四,怎么你也糊涂起来了!居然帮着老二说话!”
完颜虎听了一怔,心道:“怎么忽然又激烈起来,可别动火才好。”
屋内欧阳适听萧铁奴骂他糊涂,怫然道:“老六你胡说什么!我只是就事论事,哪里有偏祖老二!”
杨应麒道:“六哥,四哥说的其实在理!我们若是从金伐宋,流求便有动乱之优!”
萧铁奴冷笑道:“动乱?不是说流求处得挺好的么?”
欧阳适道:“现在生意有得做自然没事,但要是生意没得做了,只怕便人心思危了。我之前也赞同伐宋,那是因为一时没想到这点上去。现在想想,眼下还不是我们伐宋的好时机!”
萧铁奴冷笑道:“你说的什么货源,什么市场,其实也容易!把长江隔断,直接把江南变成汉部的不就得了?”
杨应麒道:“占据江南?那得费多少兵力?汉部的兵马精而不多,攻坚可以,但说到占据却还不行!再说我们也不可能将全部兵力都调到大宋去,还得留下一大部分人守住老窝,以防会宁给我们背后捅刀子呢!算来算去,如果真的伐宋,辽南能调走的兵力不会过一万!这点人手别说占据江南,就是在两河与女真抢夺战果也嫌不足啊!”
欧阳适也道:“不错,若是打下了大宋我们没足够的兵力占据,到头来还不是便宜了女真!所以这件事情还得慎重。”
萧铁奴冷笑道:“慎重!慎重!现在会宁还没正式知会我们,你们自然可以在这里轻轻松松地说什么慎重!如今我只问你们一句:等会宁的新主缓过气来正式下命,那时你们要如何应付?举兵抗命么?哼!上次国主‘南巡’名义不正,准备不足,所以只能动三四万女真的嫡系人马。但我们要是在这件事情上抗命,那女真人便有借口来打我们了!到时候来的只怕就不是三万人,四万人,而是纠集了渤海、契丹、奚族、室韦的十几二十万大军!到时候你们打算怎么抵挡?就凭现在这点家底,还是马上扩军?”
听到扩军两字,杨应麒的眼神便,淡下来。汉部的扩军一直都在进行,但却是有序地、渐进的一步步进行,军力随着总体经济实力和人口的增长而增长,因此军队虽然一日多似一日,但汉部的社会经济却没有因此而被拖疲。但萧铁奴所说的十万二十万大军的威胁,那是一两年内就会生的事情,这么短的时间内要征集到能与之相抗的人马,以汉部现在的力量来说未必做不到,但如此疯狂征敛却势必会对汉部的经济和民生产生极大的破坏!那也是杨应麒所不愿意看到的。
萧铁奴道:“其实大家都知道,这件事情无论怎么选择都是利害参半!但我们就得做一个选择!要么就伐宋!把大宋卷进来大家轰轰烈烈闹它一场!要么就是替大宋扛着!把辽南给打烂了!甚至是打丢了了事!”转向折彦冲道:“大哥!该怎么着,你拿主意吧!铁奴听你的!”
刚才弟弟们争论的时候,折彦冲却一直沉默。他不是没有主意,而是因为他的地位决定了他不当轻易开口一一一旦他开了口,那几乎便是定论了。
欧阳适见折彦冲久久沉默,说道:“老大,你也没主意么?”
杨应麒道:“这件事情,本来就难以抉择!我看我们还是再商量商量吧,看看有什么办法没有。”
萧铁奴冷笑道:“办法?若有第三条路,我们早就选了!哼!按现在的形势看,不如这样算了:老二你领着愿意帮大宋的人去帮大宋,我领着愿意保辽南的人去帮大金!这样子各打二十大板,便两边都不得罪了!”
曹广弼和欧阳适三人面面相觑,都知他在说气话。杨应麒却忽然道:“六哥,或许真能这么办也未可知。”
萧铁奴等一听都怔了,折彦冲目光闪烁,欧阳适道:“应麒,你疯了没?怎么可能一边去帮大宋,一边去帮大金!除非……除非我们汉部分裂了。但那样的话,还不如直接舍弃辽南!”
杨应麒叹道:“我也只是忽然间异想天开而己。毕竟我们是大金的部属,而大宋对我们又不信任。若汉部的兵马上了侵宋的战场,那我们即使真的有意暗中帮助大宋,对方也不会信任我们。唉,这件事情,真的是好难好难。要不,我们请狄叔叔过来问问?”
折彦冲摇头道:“这件事我早问过他了,他也没主意。”
杨应麒道:“狄叔叔没主意,那只怕三哥、五哥来了也辩不出个所以然来!要不这样吧,我们就以表决来决定去向!”
萧铁奴皱眉问:“怎么表决?”
杨应麒道:“赞成伐宋者站左边,赞成抗金者站右边,听从人多的一方。”
萧铁奴不悦道:“那还表决什么!你们自然赢了!”
杨应麒道:“若六哥觉得不公平,便请三哥五哥都来再表决,如何?”
萧铁奴心道:“老三和老二性近,和老七有亲,多半会偏向他们那边。就算老五在这种情况下不愿和女真开打,但只有他一个人支持我也难以济事一一再说他还未必会支持我呢!叫了他们俩来,万一闹成五个对我一个,事情只怕更糟!”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来:“那个东西!或许能利用利用!不错!人大多贪生怕死,若交给那个东西来决定,多半能赢1”便说:“便是叫了老三老五来,也未必妥当!这可是汉部的大事,只我们几个随随便便就定下了,只怕将来战火烧到,辽口、津门的部众都不服旦”
杨应麒愕道:“那六哥的意思是?”
萧铁奴道:“今年年中不是要召开元部民会议吗?便将此事由元部民会议来表决!怎么样?”
杨应麒没想到萧铁奴竟会提出这样的主张,一时呆在当场。曹广弼沉默不语,欧阳适喃喃道:“大事不谋于众,只怕不妥。”
萧铁奴道:“反正我们几个怎么也吵不完,不如便把这难题扔给大家!这样无论他们如何选择,也不管结局如何,将来底下的人都没有埋怨我们的理由!”对折彦冲道:“老大!这个难题要么你来选择,要么就交给元部民会议来选择!请你一言而决!”
折彦冲沉思半晌,说道:“老六说要交给大家来表决,这话也有道理,应麒,你没意见吧?”
杨应麒听出折彦冲也有赞同的意思,他此刻也没主意,便道:“如果大哥赞成,那我也没意见。”
折彦冲又问曹广弼,曹广弼道:“这也未始不是一个办法。”
欧阳适叹道:“既然你们都这么说了,那就这样吧。不过这事情在元部民会议上一讨论,只怕就瞒不过天下人的耳目了。”
“瞒不过最好。”曹广弼道:“希望大宋能够因此而警觉,若他们防范严密,也许这仗便不用打了。”
萧铁奴冷笑道:“老二!你就想着大宋!”
曹广弼道:“我希望大宋能够维持住,其实仍然是在为汉部打算一一这我早就说过了,难道你还没听清楚?”
“我听得很清楚。”萧铁奴冷笑道:“不过我不认为有那个必要!”
第三一零章 火急密奏(上)
元部民这个组织与所谓的民主形式无关,只是汉部脑用来控制汉部的工具。事实证明,这个组织的控制力不但有效,甚至出了折彦冲杨应麒的期望。由于这个组织凝聚的是部内著华人物(或因忠诚而被吸纳,或因为能力而被吸入,或因贡献而被吸纳,或几个原因兼备),特别是后期进入的人几乎个个都有相当的才能与文化,所以他们不但能较为有效地贯彻汉部高层既对他们自己有利又对汉部总体有利的施政方针,而且还常常能主动地、积极地在各个领域挥建设性作用。元部民们相对于非元部民在法律上没有特权,也不能世袭,但在具体事务上却因为能够互为奥援而成为汉部境内各个领域的实际控制者!
不过,在重大决策上面,元部民会议一直以来都只是汉部的脑用以笼络部内精英的仪式,其对重要决策的表决象征意义远大过现实意义。不过即使这样,大多数的元部民也己经很满足了一一因为在别的政权底下他们连这种“荣耀”都没有呢!
而这次汉部高层在意见产生分歧之后,把这个元部民会议作为解决矛盾的手段上还是第一次。
汉部取士,遵循的是杂其途而取的原则:有考试的,有提拔的,有征辟的,有选举的。被纳入元部民的人才也是各个领域都有。就地域上来说,津门当然是最重要的区域,其次辽口,其次岱舆,其次才是永宁、东津、塘沽、岱南和麻逸。
就组成上来说,兵将、文士与商人则是最重要的三支力量,武人的实力前几年一直处于惟我独尊的地位,宋籍士人加入后文士团体才迎头赶上。由于眼下文官团体的效率还算比较高,而且对于武人集团的军事行动通常也能全力配合,所以武人们对文官们的表现还算满意;而文士集团里面,由于几个领袖人物都具备开拓进取的尚武精神,且武人的权限有较为完善的体制加以约束,所以文士们对武人便不存过份的恶感。此外,汉部高层里一批允文允武的领袖一一如曹广弼、杨开远一一的存在,也是文武两大集团没有显露出明显矛盾的重要原因。可以说,现在正是汉部文人与武人的蜜月期。
在文武之外,商人团体的实力也不可小觑,但直到目前他们都还只是小心翼翼地跟在文武两大集团后面奉承着、推动着、渗透着,却还没有勇气直接rp出水面过问军政大局。但出于追逐权力与财富的天性,他们还是显得十分活跃!
这次的元部民代表会议,参加的人数达三百人之多,而纯粹的商人就占了三十九个。一些重要家族的领袖如林翎、赵履民、刘介都来了,此外福建的陈奉山、流求的欧阳济、高丽的李相隆、东津的阿依木思等也纷纷露面,温州派新加入的家族更是趁机四处奔走结识朋友。这些商人领袖在征得杨应麒同意后,在津门商会会馆举行了一次峰会,能进入这个房间的三十几个人,个个都是一方巨富,津门商会的会长赵履民亲自主持,欧阳济坐了席,但全场最引人注目的却是林翎。
林当家依然身着男装,但颜面眉目却再没有化妆掩饰,在场的老狐狸个个都看得出她是女的,但谁也不敢说破。
这次商家峰会讨论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关于新钱的铸造和流通!这个时代大宋所铸造的宋钱不但可以通行日本、高丽、大辽、女真、西夏和南洋,甚至是被作为商品来买卖!但是由于境内缺铜,加上宋廷货币政策存在缺陷,所以宋钱一直处在十分紧缺的状态下。杨应麒关于汉部自己造钱的规划从很久以前就在打算着了,但一直被两个问题困扰着:一是铜源的问题,二是怕会被会宁指责潜越。但是,货币流通顺畅乃是商品经济大展的重要前提,而环东海经济圈的贸易规模,既不是以物易物所能解决,更不是流入东海的宋钱数量所能满足。因此之前一些大宗货物的流通,除了贵金属外,主要还依靠一种“信用交子”来作为补充。
这信用交子是什么东西?原来当初鞍坡的矿产下辽口再运到津门,一产一销需要很大的货币流量,没几个月下来就导致辽南的通货供不应求。于是杨应麒想出了一个办法,与几家商家合作,签一些有额度的信用交子作为他们交易的凭证,接手承运的商家可以随时拿着这些信用交子到汉部的一个特设部门兑现等值的财货。一开始每月都有商家跑来把信用交子兑现成货物带走,特别是一些小商人,拿着一张什么也不是的白条谁能放心?但慢慢地这种交子的信用确立了起来,许多人拿到手里之后便不着急了,由于使用方便,最后从鞍坡到津门的这条贸易线竟全部直接使用这种信用交子进行交易。在汉部立法同意部民用这种信用交子纳税之后,信用交子的使用便日益广泛起来,如今津门甚至流求的商贸里,以信用交子作为通货的己占据相当的份额。
不过对于信用交子的使用,许多商家还是抱怀疑的态度——纸币这东西大宋又不是没用过,但最后大多因为信用崩溃而变得一文不值,有这个前车之鉴在,他们便不敢不谨慎。幸好汉部有元部民会议这样的机制在,他们便通过这个机制出他们的声音,希望汉部赶紧铸造新钱。“谮越”的政治问题他们解决不了,但铜源却己帮汉部想好了两处:一在日本,一在麻逸。
在麻逸势力最为雄厚的陈奉山对这件事情最为热心!南洋各处的铜矿早在他的监控之下,只要汉部决心铸钱,他陈家便有可能在这件事情上大放异彩!
林翎对铸钱的事情却不是很热心。眼下信用交子的经营半公半私,在私人股份里就有她林家的份!她直觉地认为这门生意大有可为,甚至曾冒出以此作为林家主业的想法。所以在其他人对陈奉山的提议一片赞扬时,林翎却不致与否。
陈奉山虽然是林翎的老乡,但他打骨子里看不起女人,在知道林翎的性别之后更是恶意地揣摩林家之所以能做到今日这般地步完全是靠林翎出卖色相,实际上东海各国的商人暗藏这种想法的大有人在!不过尽管如此,他却还是不敢低估林翎的影响力,这时见她如此反应,便问:“林当家认为陈某人这些想法不妥么?”
林翎笑道:“不敢!陈伯伯的想法,自然是很好的。不过……”
“不过什么!”
林翎道:“不过看这次元部民会议的规模和时机,只怕与往届不同。所以议论的重点,怕也会有所倾斜。”
这句话说得在场三十几个男人都提起了心胆,赵履民小心翼翼问道:“林当家可是听到了什么风声?他这话当真是问出了现场所有人的心声!尤其“风声”二字极妙,他们在意的其实不是林翎的“相法”,而是杨应麒放出来的“风声”!
林翎笑了笑说:“独特的风声,我没听到什么。不过看当前的局势,一点联想自然是有的。”她的这句话说的其实是事实,但现场谁也不信!
赵履民忙道:“林当家所谓的局势是指……”
林翎道:“去年金国国主‘南巡,半途而废,辽南商路断绝逾月,而辽口城又被烧了一一这三件事情,各位不会不知道吧?还是说各位认为这件事情己经过去,不用再放在心上了?”
此言一出,满座无不凛然。
去年阿骨打南巡的事情,津门的赵履民、登州的刘介和东津的阿依木思等都出了大力,但辽口被烧以后,他们多方打听汉部脑的态度,杨应麒却三缄其口,反而让他们放心做生意,不要管太多乎商业之外的事情。赵履民等当然不能真的完全放心,但从此以后也假装着不关心这件事情了。甚至就是那几户浙东的商家,也是埋头只管辽口的重建,闭口不言涉及军政之事。这时听林翎提起这个敏感问题,众人都感到紧张——他们对这件事情哪里会不关心?只是不敢提而己。
赵履民道:“这件事情自然重要,只是我们只是生意人,似乎不宜议论国家政事。”其实汉部从来就没有禁止议政的规条,但这些商人小心惯了,绝无管宁学舍那帮师生整日价指点激扬的豪情。
林翎道:“这件事情关系重大,我们在别的场合自然不能胡乱出口,扰乱民心,但现在这里坐着的都是进了元部籍的自己人,自己人关起门来说话,只要不是信口雌黄,想必无妨。”
赵履民见林翎既然说破,心想莫非杨应麒又有什么暗示下来了?便大着胆子问:“那林大当家的意思是……”
林翎道:“我看北国的局势凶险得很,也许接下来几年会有大变也未可知。”
在座众人听得面面相觑,无不担心。
林翎又道:“本来,我们做生意的人也不管谁来当家作主,只管赚钱纳税便是。只是林某大胆说一句,自古至今,能像汉部这样称我们商人心思的官府,好像一个也没有。大宋幅员广阔、财货众多,大金兵强马壮、国势雄浑,但大家为什么都跑到汉部这个边鄙之国安家?还不是因为它能保证我们赚到的钱不会化为乌有?”
众人听了这几句话无不点头,赵履民叹道:“我在北国住了几十年,但从来没像这几年在津门住的这般安心。有钱赚也就算了,最要紧的是不会担心睡到半夜门被一群拿着刀枪的人踢开!在胡人堆里,钱当真不算钱!”
陈奉山也道:“大宋倒没这么蛮野,只是这十几年来盘剥得太利害。而且做起生意来也没东海这么顺畅,每次货没出门都得准备好碰十几个钉子!可惜辽南和流求都太小,麻逸又太远,要不可真是我们这些生意人的天堂了。”
阿依木思忽然呵呵笑道:“汉部太小,那也简单啊。我们鼓捣着让几位将军把大金大宋都打下来不就成了?”
他是畏兀儿人,说话没个忌惮,其他人听了却无不吐舌惊骇,觉得这个胡商太也大胆。李相隆听了这话却动起了心思:“如果汉部真把大宋大辽都打下来,那高丽只怕也难以避免,嘿!那时可就爽了!”
林翎道:“阿依木思兄的话,现在说还太早了。汉部的军力如何我们也不知道底细,但比起女真人来,只怕是有所不如的。要不然辽口城也不会被烧了。看眼下的局势,我是怕辽南会丢。”
这话让众人都大吃一惊,赵履民喝道:“林当家!这话是七将军要你说的么?如果不是,言语间可得小心些。”
林翎道:“难道我说错了么?还是说各位心里都明白却不敢开口?其实我这样说,为的不是别的,而是想问各位一句:如果汉部在辽南遇到为难事,各位将何去何从?”
陈奉山等在辽南产业无多,在这件事情上干脆闭口免惹是非。但赵履民、刘介等却忧形于色,阿依木思道:“林当家的意思,,却不知是什么。”
林翎站了起来说道:“我们林家,在泉州时原也不过是几十个较为富裕的家族之一,但来汉部之后不过短短数年,家业便十倍百倍于此前。在座各位,想必也与我相类。因此我便存了这样一个心思:有汉部在,就算我们今日赔了买卖,日后也有翻本的机会!眼前汉部在辽南的局势确实是变幻莫测,但汉部几位将军的本事各位想必都知道一些的,有他们在,我便不信这个汉部会一撅不振!所以我林翎愿意把林家的未来在这上面赌一把!赌的是汉部不会输,赌的是就算它一时输了也有东山再起的机会!我相信,我这样选择,五年之内我林家也许会亏本,但十年之内我林家一定会更胜今日十倍!”
众人或被她气势所慑,或被她豪情所撼,一时间竟是一片沉默。过了好久,赵履民才道:“不错!林当家当真是把我们最担心的问题给捅破了!”
温州张严笑道:“对于汉部我们向来有信心,听说女真上一个皇帝就是给六将军活活拖死的!开国皇帝还这样,何况他的继承人!”
阿依木思也嘻嘻笑道:“不错,我从西域走来,一路的国族兴灭见得多了。据我看来,汉部的武运还远着呢。眼前这点事情只能算是小事一件,我还指望几位将军打到甘凉道去,打到回鹘去,打到河中去一一最好把天底下的国族都打下来,把那些关卡都撤了,我们才好做生意哩。”
这几个人一挑了头,一时间众人议论纷纷,其中大多都觉得眼前的局面对汉部来说只是一个小波折,以后赚钱的机会还多着呢。
忽然外面负责看守的赵家子弟来报:元部民会议的一个书记来了。众商人连忙结束话题,起立以待,赵履民、刘介和欧阳济出去把那个书记迎了进来。
那书记进门后吩咐关上大门,不留一个侍从,问道:“元部民会议商字三十九家代表,都在这里了吧?”
赵履民道:“不错,四岳殿可是有什么吩咐?”
那书记点了点人数,又问:“在场的有无非元部民的?”
欧阳济忙道:“没有,没有。”
那书记这才取出一个封了火泥的信封来,请赵履民、欧阳济、林翎等领验明,然后才道:“这次会议除了往届所讨论的话题之外,尚有一件大事要议。此事就写在这里面了,待会请越会长开封,各位传阅。此事极为重要,因各位都是我汉部心腹,所以才坦诚相告。各位传阅之后,相互间可以讨论,却万万不可外泄,还请谨记。”
赵履民等都道:“元部民会议所议之事不得外传,这是规矩,大家都知道。谁敢犯此大律?”
那:“因这次三十九家代表中有几位新人,且这事关系又重大,所以晚生才要特别叮嘱一句。现在便请赵会长开封泥吧。”
赵履民打开信封,与欧阳济一起默读,都感惊讶。跟着三十九人轮流传阅,期间一点声音都没有。最后信到了那书记手上,他把信仔细看了一遍,确认没有弄错,这才道:“这次要讨论的大事,信中己说的很明白了。若没有字面上的问题,晚生便告辞了。”
赵履民等送了他出去,复又关上门,众人坐定,都不说话。最后却是那个浙商张严开口问道:“元部民会议,小弟是次参加,原也没想会与闻如此大事,更没想到我等一介商人还有表决之权。其中的规矩、禁忌,不知越会长能否为我们几个后进说一说?
赵履民苦笑道:“表决之事,以前也是有的,但从没有像这次这样的大事!”
刘介道:“这次不但是一件大事,而且是一件难事!据信中所言,好像几位将军都拿不定主意。连他们也拿不定主意,叫我们如何表块?”
其实这事要是早己定夺,何必还要他们来表决?但许多商主听了刘介的话却都附和说“是啊!难!难!”
欧阳济举起手来道:“好了!这件事情关系重大,我看也不宜在此讨论,免得泄漏了机密!至于如何决断,等到了四岳殿,再听几位将军吩咐吧。”
众人都称是。
欧阳济又道:“还有,大家回去以后,万不可泄漏此事只言片语,就算是妻儿也不能告知——否则便是犯了保密之律,这个大家想必都清楚。”
众人都说清楚。
赵履民便道:“既然这样,那今天便散了吧。回去都好好想想办法,三天之后在四岳殿上决议此事,若在座诸公有哪位能献上良策,那可就是我汉部的大功臣了!”
众人口中无不含笑称是,心中却都想:“这等大事,哪有我们这些生意人说话的份!别说我们没主意,便是有个想法也烂在肚子里,傻子才会跑上去说!”
第三一零章 火急密奏(下)
这一年,安塔海虚岁十八。本来,以他的资历年龄是没资格参加元部民会议的,但他毕竟身份特殊,是汉部内部一派势力代表。为安抚宗雄系入汉部的原女真人马,必须在元部民代表上给他留一个席位。所以,安塔海虽然身在军中,但现在坐的却不是武将席,而是宗亲席,这种安排让这个少年心中略有不满,他是很希望自己能在武将席上与那些劲卒宿将并列的。不过转念一想,自己其实没有相应的战功来支持自己的这个想法,折彦冲的教诲让他知道,要让别人不以宗亲来看待自己而以宿将来尊重自己,得看自己今后的努力,于是心气也就平了。
前两天的元部民会议,表决了许多事情,比如通过让李阶出任最高法官团的次席法官等等。这些决议就长远而言当然也是极为重要的,但在当前局势的胁迫下,大部分人都把眼光放在今天将要商讨的问题上:是否作为金国的先锋伐宋!
站在安塔海的立场上,他是不希望汉部与完颜部起龌龊的。虽然宗干抢了他后母一事让他引以为耻,但那并不足以完全撕裂他对会宁的亲切感,也不足以让他完全告别完颜这个姓氏!他安塔海,毕竟也是完颜氏的子孙!那个有些遥远的大宋,虽然是姑父他们的故国,但与完颜部相比终究显得太过疏远,而且从各种情报看来,大宋皇朝的君主既昏庸又无能,境内民不聊生,边疆士不能战,这样一个国家,维护它做什么!
他无法想象自己会为了维护大宋而去对抗会宁!这和上次二叔公阿骨打的“南巡”不同!二叔公的南巡,为的是覆灭汉部。既然当初宗雄一脉的人马己经选择投靠折彦冲,那在这种族内斗争中被迫举刀自防也不为过完颜氏历史上的族内残杀也不是第一砍了,所以安塔海在阿骨打南巡期间,对自己担任津门的部分防务也没有太多的顾虑与抵触。但抵制伐宋之议就完全不一样了!为了和自己不相干的宋朝而去惹怒四叔公(吴乞买),那算个什么事儿?
安塔海觉得很荒谬!他得到消息后直接跑去见折彦冲,中途却被完颜虎拦住了,完颜虎对他说:“这事你姑父现在也不能决断呢,所以才要召集众人商议。现在他正烦恼着呢,你别在这节骨眼上去给他添烦恼了。”又道:“听说二叔他们是主张抵制伐宋的,他们既然这样说,想必有他的道理在。你若有什么疑问,到时候一并在会议上和他们辩去。”
安塔海并不觉得这件事有争辩的必要!汉部作为大金的前锋伐宋,那根本就是名正言顺的事情!何必考虑?何必争辩?他倒要看看曹广弼在元部民会议上怎么说话,他不信曹广弼能说服他!更不信汉部有多少人会听从这样荒谬的动议!他甚至还准备了一篇辩词,准备在曹广弼说完以后拿来与他辩论!
不过今天见了四岳殿内的气势,他不禁吓了一跳。要知道汉部此时人口己经过百万,而眼下殿内这三百多人,除了个别像安塔海这样因特殊缘故而得以入内的人外,大部分都是独当一面的雄才,可以说这三百人乃是汉部强者中的强者,精英中的精英。
比如商圈中林翎他是见过的,这个与七叔关系颇为亲密的商人不过比他大几岁,但那种洞察人心世情的精明却每每让安塔海觉得自己什么话也不说也会被对方看得遁透。又比如暂时还列位于学者席上的李阶,这个管宁学舍的山长脑袋里装着安塔海无法想象的广博知识,尽管只听过他的几次课,但己经足以在安塔海心中造成这样的印象:这个李阶,简直就是一个无所不知的神人。还有就是军人席上的众多战将,那里面安塔海熟悉的人就更多了,和女真人纯靠天生的武勇与战争才华相比,汉部军中的许多战将往往兼具备理论素养,女真将领对打仗多半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而汉部的战将中则大半能说会打当然,在战场上这两种人究竟谁更强得打过了才知道,但在平时训练的时候,既有战功又具备理论素养的人却更容易令军中晚辈折服。
场中三百人,安塔海泰半不认识,但这些商人既然能与林翎并列,这些学人既然能与李阶同席,而他们所显露出来的精神与气势也大抵相当,则想必这些人都同样是聪明而博学的人。安塔海并不是没见过大场面、大人物的小毛孩,可一面对这么多明显胜过自己的高人还是不禁有些怯场。他忽然现自己准备的那篇辩词根本就不可能用上:“我能想到的道理,难道这些人会想不透?难道我还能想到比他们更加高明的主意不成?”忽然间他开始对自己的想法产生怀疑,并进而认为曹广弼的坚持或许是有道理的。但是二将军的道理究竟是什么呢?他能够说服自己么?
安塔海很想知道。
就在这个时候,曹广弼登上了四岳典的言台,整个大殿的环形设计,让所有列席的人只要倾斜一下身子便能直接面对言台上的曹广弼。
曹广弼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声线,他对这种场合并不是很习惯,但很快的他就适应了过来。毕竟他是带领过千军万马的人,由于自身所达到的境界远非安塔海所能比,所以面对汉部的三百精英他也毫无怯退——眼前这些人,不过是他的属下、他的战友,或者他的同僚、他的兄弟而己。
他开口了,设计这座四岳殿的建筑师深得中国传统建筑学的精髓,只要会场足够安静,哪怕说话的人只用寻常的音调也能让所有人都听得清楚。
曹广弼的声音很宏亮,虽然绝没有曲艺优伶那样的悦耳,却充满了另一种独特的魅力。就算省略掉言语的内容,光是这个声音,便己让安塔海感到曹广弼似乎不是在对自己讲道理,而是在对自己下命令尽管二将军的语气其实十分谦和,但旁人还是不知不觉中被他牵着走,就像在战场上士兵听从将军的指挥一样。
“今天我要说的,是关于会宁可能会要求我们作为伐宋前锋的事情。”
这就是曹广弼的开场白,一句废话都没有就进入了正题。他不需要文采,任何人听到这个话题都会竖起耳朵继续听下去!安塔海亦然。
“去年秋季的事情,大家想必都知道。国主对外号称南巡,但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我就不重复了。幸而我们有大将军在津门坐镇,也幸而我们有一位了不起的六将军组织了整个行动,让一次可能把辽南打烂的‘误会,得以避免!可是,在那之后女真一位位高权重的将军放出话来,要我们准备南下,作为伐宋的前锋一一这就是我们得知伐宋事件的始末,七将军要求我在这里向大家简要说明。
“一直以来,我们汉部都十分希望大宋与大金能和睦相处,因为我们汉部的部民有的来自大宋,有的来自女真,可以说双方都是我们的亲人!两个亲人交恶,最后难做的其实还是夹在中间的我们!”
无论是李阶、陈正汇,还是完颜虎、安塔海,听见这两句话都暗暗点头。大家确实不希望宋、金交恶。汉部不惧怕战争、不讨厌战争甚至不排斥战争,比如对辽的战争便进行得一点心理抵触都没有,但战争的对象一旦转变,比如变成大宋或者金国,部民的心态就变得完全不一样!
“可如今,宋金间的和睦看来己经很难维持下去了!大宋边防不力,外交乏谋,而女真的豪强显然并不肯放过这块肥肉!现在就连大宋境内的高士也都知道:大金对大宋,就算今年不打,明年也会打,明年不打,后年也会打!对这件事情唯一还在梦中的,可能就只剩下汴梁的皇帝和宰相了。
“对汉部来说,现在最大的问题是,如果宋、金交恶,我们汉部该如何自处!如果有可能,我们当然是希望能够通过斡旋让双方言归于好一一这件事情七将军做了很大的努力,但很可惜,没有效果。退而求其次,我们希望至少能两不相助。因为打架的双方都是我们的亲人,所以我们无论帮谁都没有道理,既然如此,独善其身便是最后也是最无奈的选择。
“可是眼下,更令人难做的事情又逼到我们头上来了:会宁竟然要求我们作为前锋伐宋!如今这个命令还没有正式下达,可是我们都知道,一旦命令下达,那便是难以更改的严令。汉部是大金的附属,而且是关系十分紧密的附属,按北国的规矩,这样的命令我们是难以抗拒的——虽然可以劝谏会宁息兵,但最终是否征伐,决定权还是控制在国主手中。除非我们汉部下定宁可造反也不侵宋的决心,否则谁也不敢拍胸口说能阻止国主侵宋!”
说到这里,许多人己开始紧张起来。
“当然,我们汉部一直都是大金最忠诚的部属,造反的事情是不会生的。但这件事情,却让我们陷入两难!”曹广弼道:得知伐宋这件事情之后,狄将军、大将军、三将军、四将军、五将军、六将军、七将军和我多次商议,希望能想出一个办法来解决这件事情。但是,从辽口还是一片废墟到如今辽口城墙已基本立起,这件事还是没商量出个所以然来。
“几位将军的幕僚,以有津门的文官高层也参加了讨论,但结果却只是让事情变得越来越乱!最后,我们决定趁着元部民会议把这件事情跟大家说知。这次决策是整个汉部的事情,一个不慎,就会把整个汉部拖入战乱的深渊。所以几位将军觉得大家应该与闻此事。我们希望这次的会议能有人提出高明的见地来。至少,我们希望通过这次的表决,能够减少一些部内的纠纷。大将军和我们都希望:无论最后的决定是怎么样的,那些对决定不满的人也应当体谅这个决定一一因为这尽管不是我们所有人的共同选择,至少也是汉部大多数人的选择。
“坐在这里的人,如果从出身来讲,有汉籍,有辽籍,有渤海,有女真,有高丽,还有西域。所以现在站在宋籍部民的私人感情上讲什么故国之情根本一点意义都没有。因为汉部固然有亲大宋而远女真的人,比如李阶先生,但同样有亲女真而远大宋的人,比如安塔海将军。”
安塔海没想到曹广弼会提到自己,而且称自己为将军。他感到很多人在一瞬间都向自己看来,因此脸上不禁一热。
曹广弼的话却没有停滞,而是行云流水般继续说下去:“但现在,我要说的不是从金伐宋这件事情对大宋或大金有利有害。而是要说这件事情对汉部的妨害!
“战争乃是凶器,至不得己时方用之1但是,伐宋这件事情无论对大金来说还是对汉部来说,实在都很难说得上不得己。大宋没有对不起大金的地方,而且根据海上之盟,双方还是盟国!举兵伐宋,不但会令大金失信,而且会让汉部背义!这是我认为不能伐宋的第一个原因!
“辽南与流求的农夫、工匠,有八成来自大宋;在我们军中服役的士兵,有一半以上来自大宋。我们的文官与重臣,来自大宋的也接近一半。一旦伐宋,故国故国亲人流离失所,甚至身陷水火,我们能安心吗?‘如果我们能面对这场灾难毫不动心而继续作为侵宋的帮凶,那我们岂不变成了一个失去了良心的部族?如果我们面对这场灾难而忧心却仍然作为帮凶,那我们这个部族迟早要面临一场内乱!因为我们失去了我们赖以团结的信义!失去了我们赖以团结的良心!这是我认为不能伐宋的第二个原因!
“最后,伐宋还会让我们的利益受到损害。在座的人想必都应该知道,我们在东海的贸易线几乎都是靠大宋的财富撑起来的。几乎每个港口的繁荣都与此有关!如果我们从金侵宋,汁梁朝廷极有可能会将所有市舶司关闭,那我们的商人是否受得了?依靠着商税支撑的津门是否受得了?商税不够用了,是否要靠加征农税来补足?那样的话辽南和流求的农人是否受得了?如果我们的商农都受到重大打击,那还靠什么来养活我们的战士?战士如果吃不饱,还靠什么来保护辽南,保护东海,保护流求?这是我反对侵宋的第三个原因!”
听到这里,安塔海己经颇为心动了,他从来没想过从金伐宋会牵涉到这么多的问题。曹广弼说的没错,这场仗打下来,汉部受损的不仅仅是局部的利益,甚至是有可能损害汉部立部的根基!
但杨应麒却不这么看。他觉得曹广弼没有把他反对随金侵宋的另外一个具有强大说服力的原因讲出来——那就是从金侵宋与主动伐宋的区别。
“如果时机合适的话,二哥未必会反对主动伐宋。”杨应麒心想:“但从金伐宋,对于汉部长远的征服计划来说其实是有害处的。”
如果汉部举起的是类似于“武王伐封”的鼎革大旗,那在内部,即便是邓肃这样的亲宋派也不会反对一一因为经过这么多事,这批人亲的实际上己不是大宋而是中原;甚至在大宋境内,如果宣传得力的话也可以得到许多士大夫的呼应,至少在占领宋地以后遇到的抵触不会很大。
这一条虽然能够帮曹广弼争取到部分有野心的人——特别是军人,但它实在有些遥远,遥远得似乎还不适合在这个场合公开来说!
就在曹广弼说完准备下来的时候,萧铁奴忽然站了起来,他的嘴角在冷笑,但没有笑出声来——这种克制表示他对曹广弼保持着尊重。不过,他的言词却锋利得像刀:“二将军,我能问你几个问题吗?”
曹广弼暂时打消了离开的念头,在台上站定,说道:“请讲。”
萧铁奴道:“二将军,请问如果我们坚决地违抗会宁的命令,会宁会派遣大军来攻打我们么?”
曹广弼略一沉吟,道:“很可能会。”
萧铁奴又问:“如果那样,战火会烧到汉部境内么?还是说你有把握把战事控制在汉部辖地以外?”
曹广弼想了想,说道:“如果女真与汉部真的起握靛,我汉部并无全胜的把握。战事若起,辽南必成战场。”
萧铁奴又问:“那如果我们从金伐宋,战争会打到境内么?”
他一问出这个问题,杨应麒就知道曹广弼要糟,果见二哥眼神稍微黯然了一下,终于道:“暂时不会。”
第三一一章 主动被动(上)
第一六三章表决(上)
可是今年的这次会议却实在“古怪”,领导层居然出现了分歧!作为风向标的折彦冲与杨应麒都没有作出表态,争议的代表竟是另外的两个重量缓人物:二将军曹广弼和六将军萧铁奴!两位将军的话当然各有道理,虽然听到最后许多人心里其实己经有了打算,不过还是频频关注折彦冲与杨应麒的神色,希望他们能透露出一些言语或者意见来好让自己跟风。但令他们失望的是折彦冲和杨应麒一个端坐不动,一个低头沉思,竟然半点倾向也不表露,这让那些想跟风的代表们好生为难。
曹广弼和萧铁奴的对话结束以后,主持者让代表们排队言声明排队是怕要说话的人太多,谁知道到头来整个会场一只出头鸟都没有。眼见情景尴尬,主持会议的张玄征动了急智,让各个代表区的代表都推举一个出来言。一时间各个区都哄闹了一会,这才匆匆各自推出一个人说话,除了管宁学舍的李郁较为激昂、明显支持曹广弼以外,其他的人个个说得四平八稳,而其中又以赵履民那两句结束词最具代表性:“这件大事,我们认为,从金伐宋也难,扶宋弭兵也难,既两难,又两可。但无论如何,只要是大将军和几位将军最后决定了的,我们都支持1?说得许多人轰然鼓掌。
看到这场景杨应麒心里忍不住有些失望,心想场面怎么会搞得这样形式化?但想想,元部民会议本来就是一个很形式化的东西,现在忽然要大伙儿来表“真知灼见”,自然很难扭过弯来。来自辽、金的部民都没有经历过类似的场面,反倒是宋籍知识分子在有类似的传统中国自古有廷推、廷议之类的制度,至元、清两代方废,所以耳濡目染之下,宋籍知识分子倒也都有当廷抗辩的勇气与习惯。可惜一个B掌拍不响,没有人站出来和他们对抗议论,这一箭便如落到了空处,难以持续下去。再说李郁的话也有些虚高了,落不到实处。其实在场大部分人都有自己的意见和想法,但大多数人都烂在肚子里不肯开口!
“或许把事情拿到这里来讨论,根本就是一个错误”杨应麒想:“还是说我们的这个议事程序有问题?”
杨应麒深知会议讨论中风气与程序都是相当重要的。风气是与会者积极参与议论的前提,而程序则是在方法上保证会议结果能达到预期目。杨应麒经历过少数几个人或十几个人进行的论议表决,却还没经历过这样几百个人一起议论一件大事的场面,因此对这种情况下什么样的程序才是最有效的心里没底。
终于,会议到了最后的表决阶段。表决的内容是:如果女真果然要求汉部作为伐宋先锋,在用尽其它方法都无法让会宁回心转意的情况下,是不顾一切抵制,还是退让屈从、从金伐宋。
本来杨应麒还希望会有聪明才智之士在会上提出第三个、第四个办法以供选择,谁知到头来一个也没有!
“请支持不顾一切抵制伐宋的代表举手”
聊聊十数人,其中一半举起来以后赶紧放下。
曹广弼看得呆了,萧铁奴则暗暗得意。
“那请支持退让屈从、从金伐宋的举手”
一个也没有!
正用喝水来掩饰自己不安的杨应麒一口呛了出来一十几个人支持曹,一个支持萧的也没有,那其他人又是什么意思?
杨应麒的脑袋一时还没转过弯来,但那边萧铁奴却己经明白过来了:十几个对零这个表决的对比并不是说曹广弼得到的支持比自己高,而是说大多数人看到第一次举手的那十几个人的尴尬场景都心虚不愿举手了!杨应麒脑筋一转也明白了过来,略一沉吟,便命人去找津门商会借他们的投票机来。津门商会议事的场所就在附近,所以投票机很快就找来了,但票筹却不够,杨应麒又命人火去找来几盒围棋,用棋子来做票筹。
那投票机其实就是一个用黑布盖住的架子,架子上有左中右三个盒子,将手伸进黑布中可以很清楚地摸到三个盒子的投口,既保证投票者不会弄错,又保证其他人看不见他如何投票这种不记名投票的方法,乃是登州清阳港商会的明,后来又逐步传到津门、流求的商会,用以对付一些商议不出结果的事情。
投票规则说明白以后,三百汉部元部民代表便列队投票,支持伐宋的投左,不支持伐宋的投右,弃权的投中间,半个多时辰过去票才投完,曹广弼和萧铁奴这时都己经不抱什么希望了,心想棋子多半都会集中在中间那个箱子。
然而他们错了。检票员当众掀下黑幕,打开盒子之后,大家现,中间那个箱子里的棋子是最少的,只有寥寥十几颗。右边那个箱子棋子也不多,只有几十颗大部分的棋子,都集中在左边那个箱子里!棋子的数量是如此悬殊,以至于不用数就知道胜负了。
不过,出于程序上的需要,检票员还是老老实实地在那里数,但曹广弼的一颗心却己沉了下去。
在萧铁奴方才的那几句质问之后,他其实己经预感到结局可能不妙,但仍然没想到会输得这么惨。
“二哥输了,不仅仅因为他的立场。”杨应麒因眼前的事情若有所悟:面对一大群人的时候,说理性的长篇大论效果其实不明显,他们需要的其实是一听就明白的话。那话要简单、简单、简单一
这时一直没有说话的折彦冲终于站了起来,说道:“大家的意思我明白了,这件事情该怎么办我心里己经有底,大家不用担心。汉部不会有事的。”
数百人听见这句话忍不住齐声欢呼。折彦冲没说他有什么计划,但那不重要。大家需要的,就是这位不败领袖的保证他们愿意相信他的保证!
第一六三章表决(下)
懂战术的人,未必懂战略,懂战略的人,未必精通战术。既有全局战略眼光又有具体战术思维的人,可称为奇才,这种人任何时代都少之又少。不过,奇才有办好事情的能力,却未必有将这种才华付诸实践的理想与野心。
杨应麒梦醒以后,对于将来要在这个世界做什么根本就毫无头绪。和杨应麒相比,那些一到古代就决定称霸天下、拯救万民、振兴中华的穿越者真是既飘悍又幸福一至少他们一开始就知道自己要干什么。
而我们的小麒麟却是如此的慵懒,如果命运真像他自己希望的那样把他扔到岭南的一个偏僻小镇,做个土财主的儿子,那他估计根本就不会有走出家门的想法,而是守着一点家产,搞点明赚点钱,然后娶个老婆,生堆孩予,且看门前花开花落,管它天下打打杀杀——人生数十年,何必活得那么累啊!反正穿越者那么多,拯救世界、振兴民族的事情我不做也有别的人去做。庸庸碌碌乃是生活真谛,浪费才华更是世间常情。
不过很不幸,万恶的造化竟然把他丢到那个不拼命就得完蛋的死谷当中,逼得他不得不收摄精神、动心忍性,加上折彦冲给了他一个努力的目标,终于让他在北国干出了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可是这事业越干越大,大得到最后连他自己也收不住手脚了。而更麻烦的是:时局的展竟把他逼入眼前的两难境地!
天啊!这算什么事情啊!
杨应麒知道从金侵宋是很麻烦的,那很可能会害死万千同胞。他可做不到像萧铁奴般冷酷如铁,也不像曹广弼那样有坚定的价值观,当然,同情之心、侧隐之念他是有的,但他更多的是不想负起来与他的能力、地位相当的责任。加上伐宋不伐宋都有好处也都有坏处,纯粹从利益角度来讲也是进退两难。如果折彦冲在这件事情上立场坚定那也好办,杨应麒大可遵命而行就好一以前他们俩就是这样分工的:折彦冲定下大目标大方向,然后杨应麒策划着怎么来做一但眼前这件事情,折彦冲也犹豫了,连折彦冲也拿不定主意,小麒麟自然就更不知该如何是好了。虽然在内部争议中他有些偏向于支持曹广弼,但在具体事务上,他早就做好了从金伐宋的种种准备。
汉部元部民会议的这次表决,让杨应麒松了口气:“既然这是大家的决定,那就这么干吧。”他终于为自己找到了一个理由(或者借口),接下来的,就是怎么把这件事情办好了。虽然事情依旧很难,但方向既己定下,至少便不必再仿徨了。
“目标之一:利用大宋来转移女真的注意力,让汉部得到三到五年的展时间。”现在汉部的经济实力和人口都己经过完颜部,接下来要做的就是用钱和人砸出一支胜过完颜部的军队来!那样汉部才能反守为攻!
“目标之二:让女真在伐宋的泥潭中不能自拔。”中原再怎么软弱的王朝,只要还是一个统一的政府便具有各种乱七八糟的韧力——韧得足以把任何强大的国放拖得进退两难。
“目标之三:让女真在伐宋战争中消耗本族人口,让金**队的民族成分变得越来越驳杂。”伐宋战争一打响,金国的军队规模便非扩大不可,但由于战争女真本族的人口又势必会降低,要解决这个矛盾唯一的办法就是扩大非女真人的军队中的比例。女真的军队变得越驳杂,对汉部就越有利!
“目标之四:尽量减少大宋士人对汉部的恶感,至少要给他们一个归附汉部的道义上的理由(哪怕借口也行)。”写了这一条以后杨应麒叹了一口气,这一条是他最没法控制的事情,在眼前的情况下他甚至觉得根本不可能做到。但这一条又相当重要一汉部没有大志便罢,如有大志,一定得想办法在中原取得舆论上的支持!
这是四个外部的目标。内部呢?
“一,扭转六哥功勋压过二哥的现状。”杨应麒一直很不信赖萧铁奴的军队,萧字旗越强大他就越担心,但是由于局势的缘故,这几年来萧铁奴的功绩明显压过了曹广弼,这是杨应麒不愿意看到的一可按眼下的局势展下去,这种萧强曹弱的态势只怕会越来越明显。
“二,提高汉部主力军事系统在汉部军备中的比例。”
“三,继续维系部内各方势力的平衡,确保大哥的领导地位。”
杨应麒提笔在纸上随手涂鸦,随即把这些话都涂抹掉!这七件事情是机要中的机要,除了折彦冲,决不能让第三个人看见。
“可是,这外部目标和内部目标很矛盾啊!甚至几个外部目标本身也很矛盾……”杨应麒喃喃自语,他知道,除了这些矛盾以外,还有一个很大的变数,那就是:“如果大宋不堪一击怎么办?”
这一点让杨应麒很为难。根据梦中那模模糊糊的印象,大宋是打不过大金的,现在再加上汉部,这场仗的胜负只怕会更加向北军倾斜。
“如果汉部不全力以赴,就没法和女真抢夺战争成果,可是如果汉部全力以赴,万一真把大宋给完全征服了,那时候……”
那时候如果汉部抢到的战果与女真相当或者更多,当然也好,但万一像二哥说的那样,“攻坚在汉部,成果归女真”——那可就麻烦了!
“就算汉部能抢到够多的果实,但如果这些果实落在六哥手里,那对汉部来说也不见得会是一件好事!”而这个可能性是非常大的、甚至是必然的一因为萧铁奴是主伐宋的,如果事情成行,他一定就是伐宋的急先锋一甚至是主力军!而汉部内部能与萧铁奴相抗衡的曹广弼,在这件事情上却不可能太过积极。
杨应麒脑中晃过这样的局面:宗翰出兵太原河东,宗望出兵燕京河北,萧铁奴出兵山东,欧阳适出兵江南一如果大宋被这四路军马瓜分,那天下的格局会怎么样呢?很可能是汉部、女真对峙的局面。这一点倒也没什么。但汉部内部的格局又会如何呢?显然,萧铁奴和欧阳适将会成为这场大战争最大的得益者,他们的势力会空前膨胀。而相应的,曹广弼在军中的势力却会急剧萎缩,汉部内部的平衡必然失衡,汉部的走势也将变得不受杨应麒控制——甚至不受折彦冲控制!
“这一点,必须得和大哥说清楚!”杨应麒想:“这场战争的规模,还是得尽量控制!可是该怎么控制呢?”
杨应麒感到头皮都麻了起来}杨应麒一开始的想法,是尽量把蛋糕做大,把兄弟们喂饱了,以避免内部的自相残杀!要做到这一点,就必须让大家努力的方向尽量是朝着一个目标走,而不是背道而驰。但现在,实际的情况根本就是事与愿违!
麻烦啊麻烦啊!既要让哥哥们有挥的空间,又要尽量限制个别人过份坐大的隐患——没有好剑鞘套住的剑,太锋利了反而伤手!这才是汉部真正两难的地方!相形之下,女真的逼迫反而只是一个外因。
“怎么限制战争规模呢?怎么让二哥立功呢?”
要限制战争的规模,就得不让大宋太弱,要让曹广弼立功,就得让他有努力的积极性。
忽然,杨应麒脑中闪过萧铁奴无意中说过的那句话:让二哥去帮大宋打?让六哥去帮女真打?
荒谬!荒唐!荒诞!这完全是不可能出现的事情!
可杨应麒却忍不住这样想:要真能这样,那多好啊!由六哥代表汉部去敷衍女真,再由二哥代表汉部去大宋收取人心……“天啊!我在想什么!疯了!我一定是疯了!这是不可能出现的事情!”
别说杨应麒无法控制曹广弼和萧铁奴的思想和行动,就算他能控制这两个人,也没法控制金、宋两国英雄好汉的决定!
天下的英雄好汉又不是死人,哪里会这样任他杨应麒摆布?
再说,如果真的要把祸水南引,汉部就必须倾尽全力,否则重兵留在辽南,会宁是不会放心的。可是如果汉部全力帮助女真侵宋,那大宋士民便绝不可能再相信汉部!
“这是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就在这个时候,仆人来报:“七将军,二将军有请。”
第三一一章 主动被动(下)
第一六四章请辞(上)
津门有很好的海景,但眼下曹广弼与杨应麒却都无心欣赏。这段时间生了太多事情,虽然都是公事,却仍压得两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应麒,对不起了。”
曹广弼这句话让杨应麒有些诧异:“二哥为什么忽然跟我说对不起?”
曹广弼道:“从金侵宋一事,我也知道你其实是帮着我的,可惜我没能把事情做好。”
杨应麒忙道:“二哥快别这么说。其实大家都是为汉部着想,只不过各人的想法不同罢了。六哥心目中的汉部与我们心目中的汉部大不相同,但终究都是为了汉部。”
“我知道。所以我并没有私下怨怼他的意思。但是……”曹广弼道:“但是他的做法,我仍然不能赞同!”
“但现在元部民会议己经决定了……”
“听你这么说,是打算遵从元部民会议的决定了?”
杨应麒道:“既然是大家的决定,自然应该遵从。”
“我不认为那是一个明智的决定。也许大家当时……”
“没有也许!二哥!那己经决定了!”杨应麒道:“我们不能用自己的臆测作为判断这个决定的标准。”
曹广弼沉吟片刻,点头道:“你说的对。”
杨应麒又道:“反正我们之前也争论不出个结果来,现在好容易有个结果,不如便照此遵行吧。决定了的事情不能改变,但方法可以变通啊。也许我们还可以想出更好的方法来避免大宋百姓惨遭荼毒。”
“方法?比如说呢?”
“这……我还没想好。”
曹广弼笑了:“如果真有办法,大概我们早就想到了吧。不过算了,反正事情己经无法改变,而我在这件事情上又出不了什么力气……应麒,我这两天反复考虑,决定辞去在军中的职务。”
杨应麒听到这句话吓了一大跳:“二哥!那怎么可以!”
曹广弼道:“如果现在汉部危难当头,那无论我怎么不情愿也会坚持下去的。不过现在汉部暂时没什么事情,我一个人请辞,应该不会造成多大的害处。”
杨应麒大声叫道:“怎么不会!当然会!当然会!”
曹广弼问:“有什么害处?”
杨应麒道:“总之,很有害处的!”
曹广弼沉吟道:“你是怕老六不受制约?”
杨应麒踌躇了一会,终于点了点头。“放心吧。”曹广弼道:“大哥武勇非常,有他在一日,老六不会乱来的。再说,还有老五他们呢!”
“那不同的,不同的。”杨应麒道:“总之你不能请辞,万万不能请辞。”
曹广弼道:“所谓士有道则行,无道则隐。这件事情我己经决定,今天来只是先跟你说一声,免得你到时慌了手脚,并不是寻你来商量,所以你不用劝我了!”
杨应麒忍不住道:“二哥,你这样做,会不会有好名过甚之嫌!”
“好名过甚?什么意思?”
刚才脱口说出“好名过甚”四字,杨应麒己有些后悔。但既然己经说了,便干脆说个彻底:“你爱惜自己的名声,以至于致汉部利益于不顾,这不是好名过甚是什么!”
“好名过甚……嘿!”曹广弼道:“你为什么不直接说我沽名钓誉!”
杨应麒忙道:“二哥,我没那意思。”
“就有那意思,也无妨。”曹广弼道:“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沽名钓誉!何况别人!不过就算是沽名钓誉,我也认了。因为我不这样做的话,怕将来良心会不安。引胡入塞,引胡入塞啊!应麒,你看看中唐,看看西晋!哪一次胡人入关不是千里肆虐、万民荼毒的?死的那些可不是蝼蚁,而是人啊!而且还是一个个活生生的汉人一是我们的同胞!要我眼睁睁看着他们罹祸己是不忍,何况亲自带胡人去杀害他们。”
杨应麒道:“可是我们不这样做,女真就有借口杀入辽南……”
“这我知道!”曹广弼说:“所以我不打算争了。”
“但是你要辞去在汉部的职务?”
“是。”
“可是二哥,”杨应麒说:“这次如果真的从金伐宋,将领也一定不会派你去的。我们可以让六哥去,而你则继续坐镇辽口,保护汉部。”
曹广弼摇头道:“那我也不能在这件大事上什么也不做啊!而且你说的事情,有老三、老五在就可以办到。”
“那二哥你想做什么?”
曹广弼沉吟半晌,说道:“我想回大宋。”
“什么!”杨应麒惊得嘴巴合不拢:“回大宋!二哥回大宋做什么?”
“帮大宋守燕山,守黄河。”曹广弼道:“我知道我一个人的力量不算什么,不过尽点心,尽点力,夜里睡觉时也好过些。”
杨应麒高声道:“战事若起,双方就是敌国!我怕二哥你一入宋境就得被人提起来!”
曹广弼道:“那自然也有可能。不过如果处理得好的话,兴许也不会。”
杨应麒道:“好,要保住二哥的性命,谅来还办得到,可是二哥,你认为你去了真的有用么?赵家官人和汴粱朝廷上那帮昏鸟,会听的你话?会放心让你带兵抗敌?”
“应该不会,可也不是完全没有机会。”曹广弼道:“有些事情,总要试过了才知道的。不是么?”“二哥……”
“好了应麒。”曹广弼说:“我走以后,你可以通报会宁,就说我背叛了汉部。这样就算到时我有幸上战场杀敌,吴乞买也没理由来降罪汉部。当然,如果大哥要限制我出境,那我也不会怪他。”
“如果你最后真的这么决定,我们也不会拦你。”杨应麒黯然道:“可是二哥,你这一走,我怕汉部就要分崩离析了。”
“不会的。”曹广弼道:“这次的元部民会议让我知道:什么叫做人心趋利一只要汉部还能让大家安居乐业,不到万不得己,会主动回大宋的人不会有很多的。就算有些许人与我一般回去,那也不足以动摇汉部的根基。”
曹广弼的这些话,让杨应麒感到他确实是经过深思熟虑以后才决定的,但他仍然问道:“二哥,难道这件事情就再不能挽回了么?”
曹广弼:“除非事情朝另外一个方向变化,否则,只要汉部从金侵宋,我一定要离开。”他叹了一口气道:“你知道,我己经做惯英雄了,不可能回头,也不能让那些信任我的人失望。”
曹广弼最后一句话让杨应麒听得怔住了。他望着二哥远去的背影,喃喃道:“原来二哥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知道的。”
人生在世,如果仅仅为自己而活,这个人生便会显得狭隘;但如果反过来只为他人而活,又常常会让人感到疲累。
“二哥会不会活得很累?”杨应麒不知道,因为他不是曹广弼。“唉,事情怎么变得越来越糟糕啊!”
曹广弼不但是杨应麒预料中的消极,他甚至想离开!最能帮助自己稳定军中局面的人都走了,这个烂摊子还怎么收拾啊!
“大哥……”杨应麒呼唤着这个他唯一还能依赖的男人的名字,朝着大将军府的方向而来。他要赶紧和折彦冲商量一下曹广弼的事情,希望大哥会有好办法。
忽然,他的脑中划过一道闪电,照亮了一个叫做种彦崧的名字!他忽然看到棋局或许可以呈现另外一个前景!
“可是,要做到那样太微妙了,那简直就是在走钢丝!简直就是儿戏!而且,我们还缺少一个理由,缺少一个人!等等!人的话,也许那个人可以!但……啊!我到底在想什么啊!”
行走在全胜或完败的钢丝上,有时候真是一种刺激得人身心颤的感觉。也唯有在这种时候,杨应麒的脑细胞才会被刺激得忘记慵懒为何物。
第一六四章请辞(下)
不知是不是错觉,杨应麒感到折彦冲竟然变得有些憔悴。
“大哥这段时间一定很难受。”和杨应麒不同,折彦冲肩头上的责任是无法推卸的——元部民会议虽然表决了,但最后还是由他来承担整件事情,才能让部民放心。他那句“这件事情该怎么办我心里己经有底,汉部不会有事的”也许比数百人的共同决定更有力量。
可他真的知道该怎么办么?
“大哥。”杨应麒叫了一声,又叫一声,折彦冲才反应过来:“嗯,应麒,是你。”
“在想伐宋的事情?”
“嗯。”
杨应麒犹豫了好久,才有勇气把曹广弼的事情说出来:“刚才二哥来找我,他说……”还是没能一口气说完整。
“他说什么?”
“二哥说……二哥说他想辞去军中的职务。”
“你说什么?”折彦冲眼中闪过一丝不满,甚至是怒色!
“大哥,”杨应麒担心地说:“你生气了?”
“哼!”折彦冲道:“这个汉部,难道就是我一个人的么!”
这句话似乎有点没头没尾,但杨应麒却听得懂,大哥是认为二哥在逃避。不过他现在却不这么看一在很多情况下,他总是尽量把人心往好的方面想一何况事实本来就可能是这样:“大哥,我不觉得二哥是在逃避。”
“不是在逃避是什么!”
“我觉得……”杨应麒想了好久,终于定下了说辞:“二哥不是在逃避!不是!我觉得二哥是在承担起汉部正义的、理想的那一部分!”
“正义的?理想的?”
“嗯!”杨应麒说:“六哥的选择、大部分部民的选择,都是趋利的。但二哥的选择,却主要是归依于道义。所以我们可以把他的决定看作汉部的良心。”
“良心?”折彦冲冷笑道:“这么说来,除了他,我们便都是没有良心的了?”
“当然不是这样的,”杨应麒说:“只有我们被局势限制住了,没法去做而已。”
“那他又做了什么?辞了职务,便是良心?”
杨应麒道:“其实……其实二哥想去大宋。”
“什么!”曹广弼想回大宋的事情给折彦冲的震感比他想辞去职务更大更强烈:“回大宋?”他呆了一会,终于不怒反笑道:“好!好!完颜部的目的终于达到了。不费一兵一卒,只是宗望一句话漏出来,我们汉部便四分五裂了!好!好!好!”
杨应麒也知道折彦冲此刻很痛心,从结义以来,折彦冲便承受着别人无法想象的巨大压力一他不但要对自己的作为负责,还要对他领导下的弟弟们负责!杨应麒“调皮”,有他顶着;萧铁奴“胡闹”,也是他在承担大部分后果!几年来他好像没做过什么特别惊人的事情,但实际上杨应麒等人的每一个行动都有他的影子在。如果说杨应麒是靠聪明才智在运转着汉部,那折彦冲便是靠坚强的意志在支撑着汉部。即使以“从金伐宋”这件事而言,作为汉部最高领袖的他不是完全没有自己的主意,但他却克制着不表任何有倾向性的意见,他希望到最后能找到一个最好的办法让兄弟们继续团结下去,可是到最后,结果却依旧是兄弟们各奔前程!
“大哥……”杨应麒想安慰,却不知如何安慰。
然而折彦冲眼中黯淡的色彩只持续了一小会便平复了,他的腰依然笔直,鬓边几丝白和眼角的几条皱纹决不能给他添加半分衰颓的味道,反而让他显得更加坚强:“他己经决定了么?”
这钢铁般的声音表明折彦冲不是一个容易倒下的人,这让杨应麒感到欣慰,他点了点头,便听折彦冲道:“好吧,既然他这样决定了我也不拦他。”
折彦冲抚摸了一下刚刚还想安慰自己的杨应麒的额头,反过来安慰他道:“应麒,你别太担心,眼前的难关再怎么难,我们也一定能走下去的。很多时候靠智谋无法解决的事情,却能靠勇气支撑下去!”
“大哥……”杨应麒突然感到自己的声音有些硬咽:“无论怎么样,我都会陪在你身边的。”
折彦冲笑了笑说:“我也会陪在你们身边。”他指着北方说:“其实你不用太过担心,现在我们不好受,但是他们也不好受!接下来的事情,不但要看谁做得更好,还要看谁撑得更久!我们连阿骨打都拖死了,便不能再拖死一个吴乞买么!”
“不错!”不知怎的,杨应麒心中的阴a忽然一扫而空:“大哥!我们一定能成功的!
杨应麒明朗了的笑容对折彦冲来说也是一种鼓励,眼前这个弟弟己经长得和自己一样高了,但在他心里,仍然保有杨应麒十二三岁时的影子一好像他永远也长不大似的。其他五个弟弟也和杨应麒一样,与折彦冲都没什么血缘关系。但对折彦冲来说,杨应麒还是与其他弟弟不同的。杨应麒不知道,他从折彦冲那里获得力量的时候,折彦冲也从他身上获得勇气。
在这个喧扰的世界上,孤独的人会走得特别痛苦。而人与人之间一旦建立起相互扶持的关系,那他们的合力将不是两个人的叠加,而是如精金遇到烈火、层云遇到咫风——对他们自身而言是锻出锋锐不屈的宝剑,对受他们影响的外界而言是洒下席卷一切的暴风雨。
“大哥!”折彦冲的变化并没有给杨应麒带来任何具体策略上的灵感,却让他更有勇气去展开本无把握的战略想象力:“二哥要回大宋,也许并非坏事!”
哦?折彦冲的眼睛也亮了起来,他也察觉到了杨应麒的变化。
杨应麒此刻已经不再犹豫彷徨,而是充满了自信——那种把天下人都当棋子来下的自信!
“完颜部的想法,应该是要我们闹得四分五裂。但!”杨应麒用力地顿了顿:“但我们也许能够变害为利也说不定!”
“说下去。”
杨应麒道:“没错,我们是存在着纠纷,二哥和六哥的想法,看起来也是难以调和的。但是在他们心目中其实还有一个共同的东西在一那就是他们对汉部还有向心力!二哥就不用说了,就算是六哥,他再怎么肆无忌惮,但对兄弟们还是有感情的,对大哥你还是敬畏的一以此为基础,我们便有可能做到让汉部分而不裂!”
“分而不裂?”折彦冲听得连容光也焕起来:“怎么个分而不裂法?”
“一南一北,一真一假,一攻一守——两只手同时进行!”
“你的意思是……”
“我的想法就是……”杨应麒在那一瞬间进入了一种自我催眠的状态,仿佛他己经完全掌控了局势:“阳从女真,阴助大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