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不甚在意的淡淡一笑,远黛随意道:“云裳的性子不比旁人,我也管不得她。倒是初炜,三日之后,他可能赶到平京吗?”远黛为岳尧二人挑好吉日之时,也曾以飞鸽传书,送了喜帖过去姑苏,只是这一来一去,时间终究仓促,初炜仍是不克前来。
至于蒋琓,百里肇却只命人送了一封喜帖、一坛美酒去。一来是距离太远,蒋琓无论如何也赶之不及,二人却因平京不比姑苏,蒋琓若真来了,一旦被人发现,这罪名可着实不小。
百里肇颔首:“差也差不多吧!说起来,姑苏时候,却让蒋琓与云裳白赶了那么些路。闹到最后,也还是没赶上喝一杯喜酒!”说起这个时,他便不由的记得那一瓶花精油引出的许多事由,墨眉也随之拧了起来。
轻笑了一下,远黛悠然道:“有些事情,本是迟早会发生的,如今也不过是早了些,王爷又太过放在心上!”事情才出之时,她心中也是甚为气恼的,但到了如今,她也懒得再去多想什么了。早早迟迟之事,实在不必懊恼不休,徒然伤神。
何尝不知她所说有理,但百里肇对此仍觉烦躁,沉默片刻,他才苦笑的道:“若不是……”若不是这几年他双足不良于行,他压根儿就不必担心此事。而如今,他已不再是大周太子,虽说他手中掌控的力量仍足以影响朝政,但今日的百里肇。毕竟已不是四年前的大周太子了。
只是以他的性子,若做不到,自然更说不出口。因此这话只说了一半,便没再说下去。
他虽不说,远黛也能明白他的意思。笑了一笑后,却自岔开话题,略带娇嗔的道:“快起来,陪我走几步!”一面说着,已自伸手用力推了他一把。
失笑的摇了摇头。暂且抛下心思,百里肇长身而起:“好!”已顺势的牵住了远黛小手。远黛从来怕冷,一年四季手都是冷的。百里肇才一牵了她手,便不由的皱了皱眉。
反手与他十指交扣,远黛仰头看一看天上月色:“不过眨眼工夫,眼看居然又要入冬了!”
听她这么一说。百里肇也不觉一笑。细算起来。他与远黛相识居然还不满一年,这个事实,让他不由的摇了摇头:“等过些日子,我陪你过去观音山走走!”
答应一声之后,远黛却忽然一叹:“原来才不过一年呀,我总觉得已经很久了呢!”
不意她也有此感慨,百里肇失笑道:“于我心有戚戚焉!”
口中说着这略带戏谑的话语,他却忍不住伸臂。环住了远黛略显单薄的肩,同时伸手将远黛另一只冰冷的纤手。握在了掌心之中:“这才八月底而已!”言下微带无奈。
顺势倚在他的怀里,远黛也不由的微微失神。虽只是秋日,但平京的夜风却已带了几丝凉意。窝在百里肇温暖的怀抱之中,感受着丝丝暖意与他平稳有力的心跳,没什么来由的,远黛竟冲口而出的问道:“我若回去南越,王爷会如何?”一直以来,她都尽力回避、不愿说起这些,但今晚,她却主动的说起了这,怎由得百里肇不心生诧异。
“等我!”良久,他只简单的吐出了这两个字。
月色下,两条人影紧紧相依,远远看去,竟浑若一人。
…… ……
次日回府,远黛便命人分别送了请柬往凌府与宫中。她自是不会做出那种只请凌远清一人的蠢事来,这一张柬贴,便请了凌远清与凌远萱二人同来。
初炜来的,却比二人初时想的,更要早些,归宁日的前一日,他便匆匆赶到了平京。到得归宁那日,巳正时分,沅真与岳尧已相偕而来。堂上,百里肇与远黛仍旧坐在上首,沅真便含笑的亲手捧了茶给二人。远黛伸手接了茶,目光落在沅真面上,已不由的泛起一丝欣然。
新婚三日,沅真比之从前,少了一份沉静却更多了一份属于女子的妩媚柔美。取过早已备好的匣子,亲手递与沅真。匣子里头,装着的,却是一套极之精致的点翠首饰头面。
沅真虽不在意这些物事,但因是远黛给的,仍是打开看了,又谢过了远黛。这边敬过了茶,那边初炜早上前一步,一把拉住岳尧,笑道:“我虽来迟一步,喜酒可还是要喝的!”
岳尧一听这话,倒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当下抬手一指他的鼻子,笑骂道:“你哪里是来恭贺我的,明摆着便是来喝我家好酒的!”初炜好酒的毛病,他自是知道的清清楚楚。
初炜也不否认,只哈哈笑着,却向沅真一揖到底:“少不得还请弟妹放一放血才是!”
这么一说,便连沅真也忍不住笑了出来。她自不会在乎这个,当下唤过自己身边伏侍的丫鬟,命她这就回去,从酒窖中取几坛好酒来。初炜见她如此爽快,自是心满意足。
远黛在旁看的失笑不已,她也懒得多去管这几人,当下站起身来,朝着沅真招了招手:“这里便由得他们说话吧!沅真,你且陪我到后头花园里头走走!”
沅真自无异议,当下笑应着,便跟了她同去。二人在澄怀居内坐定,才刚说笑了几句,外头却有人来,禀说临昌公主百里清月已到了王府门口。远黛闻声,少不得站起身来,匆匆迎了出去。却是才刚行到垂花门前,便见百里清月迎头走了过来。
她与百里肇虽非同母所生,但因丽贵嫔与董后有些亲戚关系,二下里一贯往来甚密,百里清月一入王府,听说百里肇正与岳尧、初炜二人说笑饮酒,便也没有过去,而是径往后院来了。这会儿见了远黛,少不得上前行礼,叫了一声:“二嫂!”
含笑朝她点一点头,远黛温言的道:“清月来了!快,到后面坐!”一面引了百里清月入内,一面却指了沅真笑道:“这是岳尧的新婚夫人,你可唤她作沅真!”
这话于她,原只是泛泛一语,却不曾料到百里清月听得这话,已大大的吃了一惊:“呀!前些日子我听人说岳尧哥哥要娶亲,我还道是谣传!想不到竟是真的!”
说着这话的时候,百里清月杏眼圆睁,小嘴微张,神情倒是十足稚气可人。
沅真闻声,少不得低眉含羞一笑,因与百里清月远算不得熟悉的缘故,却并没接口。仔细抬眼打量了沅真一回,百里清月认真道:“沅真嫂子生的真是好看!”口中说着,已自然而然的抬起手来,想也不想的从鬓上拔下一对蝴蝶步摇来,塞了过去:“我出来的匆忙,二哥、二嫂也不曾告诉我这事,这对钗嫂子可先收着,等回头,我与母妃商量着再补一份礼物来!”
不意她会有此举动,沅真倒不免怔了一下,旋摇头失笑,出言婉拒道:“公主好意,我心领了,不过若论起来,我年纪可比你大些,便是要给,也该是我给你才是!”
百里清月听得连连摇头,正要再说什么之时,远黛已笑道:“罢了!沅真,清月这也是一片心意,你便收下吧!至于那见面礼,等回头,你可记得须补她一份才好!”
沅真本不爱太过客套,听了这话,不觉一笑,当下点了头,接过了那一对步摇来。那对步摇显是宫中之物,以金为质,其上点翠嵌宝,看着极是雅致,倒也颇合她的心意。
见她收了那对步摇,百里清月这才转嗔回喜,说出的言语,却仍不由的带了几分气愤:“这个岳尧,等回头,我定要好好骂他一顿,成亲这么大的事,他竟敢不告诉我!”
远黛在旁,见她小嘴微翘,神色愤愤,看着不似作伪,倒不由的微笑起来。她与百里清月,素有嫌隙,上次宫中一唔,她所以刻意化解,为的也只是凌远清,今日再见百里清月这等模样,心中倒不由好感倍增。拍一拍百里清月的手,远黛道:“今儿除你之外,我还请了我家十妹妹来,你们二人脾性颇有些相近之处,一会子可要好好亲近亲近!”
百里清月与凌远萱早在绿萼岭时,便曾见过面,这会儿得了远黛的话,自然点头称是。
二人都有刻意交好之心,加之沅真在旁,又颇解了几分尴尬,此刻说起话来,不多片刻,便愈觉亲密。远黛既邀了她们,自然早早的便做好了准备。这会儿便引了二人直往花园。
秋日里头,凡赏景,总少不了菊花、金桂、红枫。睿亲王府的花园里头,自也少不了这样的地方。三人在亭子里头坐下,亭内石桌之上,却早备好了点心茶水。
远黛亲手提壶,为二人斟了茶,并笑道:“清月来尝一尝我这八宝茶!秋日最燥,喝了这茶,却能清火败毒!”
因早前与远黛颇不对付的缘故,百里清月也曾颇下了工夫在远黛身上,对于远黛的茶自也是有所耳闻,闻言忙笑道:“久闻二嫂惯会制茶,今儿终于喝到,可不得多喝几杯!”
远黛乍一听到多喝几杯这几字,倒不由失笑起来:“我这八宝茶与寻常的八宝茶虽略有不同,但也算不得如何金贵,不过是宜于秋日饮用罢了!清月若是喜欢,不妨带些回去!”(未完待续。。)
第十九章 南越
因地处南方的缘故,节气虽已入秋,南越郢仍是一片花繁叶茂的景象。双手交叠脑后,身着月白长袍、面白如玉、眉长入鬓的少年正懒洋洋的躺在一片葱茂的草地之上,双目微阖,一副似睡非睡的模样。仍带暖意的秋风拂过他微乱的鬓发,却更为他增了一份慵懒之气。
窸窣的脚步之上渐行渐近,他却仿佛全无所觉,仍是那么轻松自得的躺着,动也不动。
“七哥……”娇柔甜糯的女声忽而响起,语声更带几分微颤,为那本已足够引人的嗓音增添了一份柔弱感,听在耳中,几可融化得铁石心肠。
少年静静躺着,似乎睡着了,却是既不睁眼,也不言语,更无分毫搭理的意思。
停顿片刻后,女子终究等不及,甜糯的嗓音里头也不由得带了几分怨恨:“七哥,你当真不肯帮我?”话到最后,却于七分怨恨之中又添了三分哽咽,令人闻之几欲泪流。
鸦羽般垂落的长睫微微一动,少年终究还是没有睁眼,只冷冷的道:“皇命难违!”
他不说这话也还罢了,一说了这话,那女子却不由的轻嗤了一声:“皇命难违?原来七哥心中竟还有‘皇命’这两个字?”言下满满的都是毫不客气的讥嘲,竟是一扫才刚的娇柔。
略薄却尽显弧度的双唇陡然一勾,扬起一个冰冷的笑,少年淡漠道:“对了,这才是你该有的态度。在我面前。作出那般矫揉造作的姿态,只会让我连看也懒得多看你一眼!”口中说着这话,他却终于生生一挺腰。倨傲优雅的坐起身来。长睫也随之一颤,终于睁开眼来。
他本已生得极之俊美,此刻陡然睁眼,更令人莫名的便有一种眼前一亮之感,那双略显狭长的凤眸黑白分明,虽只半开半阖,却自精光冷然。让人移不开眼去。
与他说话的女子看着只在十六七岁间,生得乌发如云、肤白胜雪,一袭粉色高腰襦裙愈衬得她身材窈窕纤细。立于草地之上,恰似一束纤袅的兰草,娇柔得几不胜衣。只是此刻,满面怒色。杏眸之中更是寒光闪闪。却与她的娇柔姿态截然相反。
“石传珏……”她咬牙骂道:“你这个混账东西,枉为人兄!”
少年石传珏撇嘴扬眉,面上满满的都是不屑:“这话,你不妨前去紫宸殿同皇兄面谈!”
“你……”少女似已气极,竟不由的一手叉腰,一手伸出,直直的指向了石传珏的鼻梁。
抬手不耐的拨开她险险便要戳到自己鼻尖的纤纤玉手,石传珏冷声道:“你若有事与我商量。便坐下好好说!再要如此,可莫怪我端茶送客!”
少女虽已气极。但听了他这话,却仍不由的顿了一顿,半晌方恨恨的缩回手来,冷声道:“也罢!我便好好与你说说话!”言毕竟全然不顾自己这一身华贵的宫装,便席地坐了下来。
面无表情的看她一眼,石传珏道:“你来,该是为了与北周联姻之事吧?”
少女轻哼一声,没有作答,看那神情,却算是默认了。
石传珏淡淡道:“若你果是为了这个来的,那我可以告诉你,关于此事,我也不知究里!”答的干脆利索,竟是全没打算多说一个字。
少女也不言语,只凝眸仔仔细细的打量他,良久,她才冷笑一声:“你是否知情,我也不想多问,不过有件事儿,我想,你应该很想知道!”
懒洋洋的抬了抬眸,石传珏似漫不经心的迸出了一个字:“说!”
“据我所知,皇兄昨儿命人从内帑拨银十万两,打算重修那处宅子!”少女悠悠然的道,才刚的愤怒与不快在这一刻,似乎早已烟消云散,言语里头,更似带了几分幸灾乐祸一般。
石传珏似惊了一下,一双始终半开半阖的凤眸也陡然的睁得大了,但很快的,他便又恢复了一径的懒散:“这么说来,她……应该是在北周了?”这话说的声音极低,听着倒像是自言自语一般。只是他虽面上看着满不在乎,藏于宽大长袖内的双手却早握得紧了。
“在又如何,不在又如何?”少女冷嗤:“强扭的瓜不甜,何况以她的性子,谁能强她?”
眼角仿佛抽搐了一下,水色红唇也陡然的抿出了一条略显刚强的曲线,半晌,石传珏才淡漠道:“你来我这里,总不会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个消息的吧?”
柳眉一挑,扬起一个倔强的弧度,少女冷笑道:“七哥,你问这话,不觉得可笑吗?”
石传珏默然,半晌方点头道:“你不想嫁去北周?”懒得推脱什么,他干脆的切入重点。
如水澄透的杏眸稍稍一黯,少女很快冷笑道:“嫁去北周与留在大越其实也无甚分别,我只是不想出了虎穴又入狼窝而已!”
神色古怪的看她一眼,石传珏忽然一笑:“你心倒大!不过这些事儿,与我这个闲散之人也无干系,便由得你也无妨!”这一笑,直若冰川乍融,百花初绽,灿灿秋阳也仿佛失了颜色一般:“你可以回去了!”他懒懒的开口,仿佛不曾看见少女听得这话后陡然僵硬的面色,只继续的说了下去:“青妍,你是大越的公主,当洁身自好才是!”
少女微黯的明眸陡然闪过一抹亮色,下一刻,她已站起身来,嘴角重又扬起,抿出一个不曾露齿的含蓄微笑:“七哥教训的是!”言毕悄然行礼,转身无语离去。
没有起身,也懒得言语,石传珏只垂了眼,若有所思的看向足边的一株小草。他看的很是出神,仿佛在他眼中,这世间的一切,都不及这株草一般。
秋风乍起,吹落片片柳叶,恰恰落于他的身侧。出神片刻,石传珏忽然抬手,拈起飘落在衣袂处的一片尚算青翠的柳叶,送到唇边。
一缕算不上如何悦耳的声音缓缓自他唇间而起,旋幽幽荡荡的传了出去。
…… ……
送走了一应人等,远黛再回澄怀居时,却早日落西山。见她面有疲色,文屏忙上前搀了她,在软榻上头靠了,又示意惠儿出去沏茶:“小姐这是何苦来由?”她不无抱怨的道。
悠闲的舒展一下四肢,偏头想了一想后,远黛忽然笑道:“文屏,你知道我最爱什么?”
不意她会问起这个,怔了一怔后,文屏才道:“可是爱清静吗?”她在远黛身边已有数年,虽不能完全摸清了远黛的性子,但也大略能猜出远黛的意思,因此才有这话。
摇一摇头,远黛懒懒散散的道:“我这人,性子其实最是别扭,有时好清静,有时却又好热闹!像是最近这阵子,我倒觉得热闹些的好!”
这话她说的含含糊糊的,却让文屏颇有些有听没有懂的意思,她正思忖着该如何应答的当儿,外头,却已传来惠儿的声音:“奴婢见过王爷!”
听得百里肇来了,远黛也仍是懒得动弹,只朝文屏使了个眼色。文屏会意,忙匆匆往外屋行去。才刚揭起竹帘,外头百里肇却已迈步的走了进来,身后,他的轮椅静静停着。
百里肇双腿已然康复之事,王府之中的多数人自然是不知情的,但文屏等在内屋伏侍的,却都清楚明白的很。见他过来,忙自行礼,且偏身让了百里肇入屋。
百里肇迈步入内,第一眼便见远黛闲闲的斜靠在软榻上,正自注目看他,那意思,竟是全没有起身相迎的打算。他本也并不在乎这个,见她如此,也只一笑,便走了上前,也在榻上坐了。远黛见他过来,便很是自然的曲起线条完美的双腿,让了一个位置给他。
“累了?”百里肇随意的问着,素来淡漠的面上也自然而然的泛起了一丝浅笑。
远黛摇头:“也还好!只是有些不想动罢了!”
抬手一拂她鬓边的碎发,百里肇笑道:“今儿这事,可不正是你一手闹出来的!”他早知远黛所以非要请了百里清月与凌远清来,便是想让他们见上一见,至于凌远萱等人,不过只是顺带罢了。这般一想,他却又不禁想起百里清月离去时后,面上那一抹微赧的笑。
只从那一抹笑意,他便能够猜出,至少目前,百里清月对凌远清还是比较满意的。
听他这么一说,远黛也只略一扬唇:“左右闲着无事,热闹些也好!”
注目看她,百里肇不觉又是一笑:“你如今倒是愈发的惫懒了!”从前,自己若是来了,她便是再懒得动,也是会起身作个样子的,断不会像今日这样歪着动也懒得动。
抿嘴莞尔,远黛似漫不经心的道:“王爷若不想我如此惫懒,直说便是了!”
忍不住抬手,点了点她饱满莹润的额头,百里肇道:“你想怎样便怎样吧!”竟是一副全然听任自由的口气。
远黛一笑,也不言语,只支起身子,懒洋洋的靠在了他的身上。(未完待续。。)
第二十章 义女
既知南越石传珏等人将会过来,思忖之后,远黛索性传书给云裳,命她仍旧留在北疆,帮忙处理“驭记”的一应事宜。“缘记”之事,因沅真早说了要将之交予江南秦家经营,倒也并不费力。沅真所要做的,只是每年交予秦家一定数量的炼制“养颜丸”的药引而已。
有了沅真提供的药引,秦家便能配出“养颜丸”来,这也算是一种不错的手段。
初炜并没在平京多待,住过数日之后,复又返回了姑苏。百里肇与岳尧也并不留他。
时至九月,大周与南越将要互结秦晋之好一事再非秘密,甚至连人选也都定了下来,正如百里肇所料,大周二人正是景元公主与永郡王百里律。延德帝甚至因为此事,特意加封百里律为永亲王,以示他对这桩婚事的看重。
扶拐步入澄怀居,才一入内,百里肇便将手中拐杖递与迎了上来的文屏。中秋宫宴之后,他虽依旧深居浅出,但在府内之时,却已开始不避他人的目光,开始使用拐杖。睿亲王府内,原就不乏宫中及各皇子身边的耳目,远黛嫁过来后,虽曾敲打过一些做的比较明显之人,但仍放过了一些人。只因下手若太重,却不免引起别人的戒心,于自己也并无十分好处。
说到底,这些耳目若用的好,还是颇能起到一些敲山震虎的作用的。
九月初的平京,天气已渐渐转冷。远黛原就极为怕冷,加之前数日一场大雨过后,气温骤降的缘故。澄怀居内屋里头,已燃上了火炉取暖。百里肇稳步而入,才一进屋,便觉身上一暖,不自觉的微微一笑,他道:“今儿已转晴了,外头阳光甚好。你怎么也不出去走走!”
仰头冲他一笑,远黛也不起身,只道了一句:“王爷来了!请坐!”说着话的同时。已抬手指了一指自己对面的位置,示意他坐。
这些日子以来,百里肇也早惯了她的惫懒态度,不在意的一笑。便在她身边坐了。目光同时落在隔在二人中间的黄花梨木矮几上。小小的矮几之上,这会儿正搁着一只巴掌大小的羊脂白玉瓶。只是一眼,百里肇便知道,那是远黛用来盛放丸药的药瓶。
“这药终于制好了吗?”他问。许是因为这些日子早能行走自如的缘故,这一刻,他看着这一瓶能够完全解开自己体内菟丝的药丸时,心中竟没有什么激动的感觉。
低敛的眉目遮去了眼底的种种复杂情绪,若无其事的点头。远黛伸手拈起那只羊脂小瓶,递了给百里肇:“这里头。共有二十一粒冰消丸!每三日一次,以黄酒送服,三七二十一日之后,便可彻底消去王爷体内残余的‘菟丝’!”
百里肇接过药瓶,轻晃了一下,瓶内便可隐约传来药丸滚动的声音:“这么说来,只需七粒,便可完全消去我体内的隐患了?”他问,心中没来由的竟有些不悦。
知他之意,远黛点头道:“确是如此!除此之外,此药还有解毒之效,无论是毒是蛊,只消一粒便可!”犹豫片刻,她才又补充道:“若是连服七次,便可百毒不侵!”
百里肇听得一怔,不由注目看向远黛。
初初为他把脉之时,远黛便曾说过,他体内之毒并不易解,纵然是她,也只能为他暂且压制数年,数年之后,若要完全解开,也仍需冒天大的干系,然而如今,她却忽然调配出这样的一副丸药来,又轻描淡写的说出这一番话,怎由得他心中不觉诧异。他正思忖着是否该直言相询的当儿,外头却已传来文屏的声音:“王爷,王妃,侯府有人送信来!”
远黛闻声,不免抬眼看向百里肇。百里肇虽有心追问,但又想着此事并不急于一时,毕竟还是冲她点了点头。远黛这才应声道:“请她进来吧!”凌府遣人前来的缘故,她心中自是清楚明白。不过心中虽则明白,面上功夫却仍是要做的。
外头文屏答应了一声,不多一会的工夫,却已引了一名年在五旬左右,衣着素净、妆扮体面的嬷嬷来。远黛乍一眼见了那嬷嬷,便觉有些眼熟,细思片刻,这才想到,眼前这嬷嬷可不正是萧老太君身边颇为得用的李嬷嬷。因李嬷嬷乃是春晖园的主管嬷嬷,并不是时时都在萧老太君身边伏侍,因此远黛对她虽略有些印象,但却并不如何相熟。
才一进了屋,李嬷嬷便忙不迭的趴下给二人磕头请安。远黛见状,忙命文屏扶了她起来,又赏了杌子与她坐。李嬷嬷推辞了一回,谢了恩后,才斜签了身子,略坐了半个屁股。
不出远黛所料,李嬷嬷此来,为的确是杜若之事。这事本来正合远黛的心意,她自也不会反对什么,当下一口答允,又命文屏取了几样物事赏了李嬷嬷,这才将她打发了走。
李嬷嬷在时,百里肇从头至尾也没说过一个字,等她去了,他才忽然一笑,淡淡道:“这位老太君不愧是萧家的人!”语声平淡,似讽非讽的,眼底却隐有讥嘲。
抬眸看一眼百里肇,远黛眉心微蹙,有心开口说些什么,但最终却还是没有言语。说到底,这事乃是百里肇与萧家的恩怨,即便她与萧呈娴情谊深厚,也无必要插手此事。更何况,萧老太君今儿遣李嬷嬷过来的这事,本就是她意料之中的事。
这般想着,她的眸光却仍不由的落在了桌上的那封书函上。这信并非是萧老太君所书,而是凌府三太太罗氏亲笔。信中约略提及前数日,罗氏携凌远萱往大德寺进香一事。
原来罗氏母女往大德寺祈福,在大德寺观音像前求了一签。事后求人解签之时,才发现此签竟是下下之签。罗氏闻之大惊,忙求大德寺高僧重算一卦,以求解厄。
高僧推衍之后,到底给了她解厄之法——子鼠年出生,今年恰值花信,还不曾婚娶的女子。若能收此女为义女,并善待之,便可逢凶化吉,渡过此厄。
恰值花信,便是廿四岁。这个年纪,若生在一般人家,早已是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了。因此这个人选,倒颇费了罗氏的一番心思。好在回府之后,罗氏将此事告知萧老太君后,却意外自萧老太君口中得知,杜若恰是子鼠年出生的,今年也正值花信之龄。
罗氏细细忖度了一回,顿觉杜若实在是一个再好不过的人选。一则,杜若自幼在凌府长大,算得是知根知底;二则,杜若家中并无三亲六眷,却省了日后的呱噪攀附。
因杜若陪嫁至王府之时,萧老太君便将她的卖身契交予了远黛。故此想定之后,罗氏便写了信来,问远黛讨要杜若的卖身契,同时提出,愿意赔偿远黛四名丫鬟。
凌家的做法,并不出乎远黛的意料,甚至就是她所希望的,因此上,她毫不留难的便答应了这事,给李嬷嬷的回答也是杜若的卖身契早已销去,不必担心。
“三婶既要收杜若为义女,我少不得是要备一份礼,并回去一次的!”她道。
百里肇颔首:“去一趟也好!等这事了了,我便命蒋琓正式往凌府下聘!”远黛的心思,他自然不会不明白,好在蒋琓本也没打算亏待杜若,而杜若被凌家收为义女,不管是对杜若还是对蒋琓,都是有益无害,他自也懒得去管。但有些话,他却仍觉有必要问一问。
看一眼远黛,百里肇拧眉道:“你对你身边的人,有些过分的好了!”他直率的道。说出这话的时候,百里肇心中没来由的竟觉得有些微微的发酸。印象中,远黛便是对他,也不会像对沅真、杜若等人这般照顾周到。沅真倒还罢了,毕竟是与她自幼一道长大的,情同姊妹的丫鬟,但杜若不过是萧老太君遣到她身边的一个普通丫鬟而已,又何至于此。
更不要说,杜若本就是心怀鬼胎而来。
淡淡一笑,远黛答道:“我义父曾对我说过一句话——远亲不及近邻!”不意她会回他这么一句,百里肇一怔,不觉沉吟起来。那边远黛却又继续的说了下去:“人心都是肉长的,我一直觉得,这世上,没有捂不热的心,只看你用什么手段!”
所以她从不吝于对身边的人好,即使那人其实并不值得。况且,她身边的人,从来也不会只有一个两个。这种种的好处放了出去,莫说是接受之人,便是旁观之人,心中也不无嫉妒。嫉妒之余,她们自也会更加的尽心尽力。当然了,要想真正收拢住她们的心,还需要恩威并用,有时甚至是杀鸡儆猴。不过在她看来,就她目前的状况,实在无需如此。
能不沾染血腥的时候,她也不愿去碰那些东西。她的要求其实一直也不高,只要能过上如妙峰山上那等清闲自得的日子,于她而言,也就足够了。只是可惜,麻烦却一直跟随着她。
见百里肇静坐一旁,半晌不语的样子,她忍不住一笑,闲闲道:“此言若有不妥之处,还望王爷有以教我!”
轻轻摇头,百里肇似乎笑了笑:“听了你这话,我却忽然想起我母后来!”(未完待续。。)
第二十一章 解厄之说
见百里肇静坐一旁,半晌不语的样子,她忍不住一笑,闲闲道:“此言若有不妥之处,还望王爷有以教我!”
轻轻摇头,百里肇似乎笑了笑:“听了你这话,我却忽然想起我母后来!”记忆中,他的母后董氏也曾对他说过类似的言语。而这么些年来,他也是一直按照董后的意思做的。
人心总是肉长的,你须牢记,以诚相待,以心相待,否则,即使有先前那番相救之恩,也难留下他们。记住,他们……从此就是你的兄弟,比你任何一个亲兄弟都更亲……
他默默想着,心神一时飘忽难定。
远黛自不会看不出他如今的情状,她原也不是个多话的,见百里肇出神,自也不会开口多问什么,只顾自的凝眸看向了桌上的那只羊脂白玉小瓶,眸光微黯,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李嬷嬷去了之后,只隔了一日,便又来了睿亲王府求见。这一次来,却带了一张烫金请柬来。远黛打开看了一眼,不觉微笑了一下。收义女这种事,原是可大可小的事儿,但凌府所以会收杜若为义女,为的就是要攀上蒋琓,这事自然也就不能办的太过寒酸。
非但不能太过寒酸,甚至还要隆重操办一回。
这张请柬,便正是为了这事。
看过请柬,远黛笑了笑后,便唤了文屏过来,令她将自己的那套赤金碧玺头面取了来,交予李嬷嬷带去凌府给杜若。于钱财上。她素来看的便淡,加之这事,也是她一手促成的。她自然更不会小气了。打发走了李嬷嬷后,远黛再细想一回,不由的摇了摇头。
文屏恰捧了新沏的茶来,见远黛摇头,不免问了一句:“王妃在想什么?”
回头看她一眼,远黛平淡道:“我只是在想,眼下的这一切。对杜若来说,也不知是福是祸?”毕竟这一切,并不合乎杜若原本的想法。
文屏与杜若一起。也颇有些时日,平日杜若有些什么心思,对她也并不如何隐瞒,因此她一听了这话。顿时便明白了远黛的意思。一面将茶盘内的那盏新茶轻轻搁在远黛手边。文屏一面低声道:“我想,杜若姐姐也许是不愿意的!”因为这事毕竟也算得上是一份从天而降的荣华富贵,她也并不敢肯定杜若到了如今是不是仍旧不愿,终究委婉的加上了也许二字。
淡淡一笑,远黛道:“文屏,你要知道,这世上的人,即使权势滔天。也未必就真能一切如愿。对每一个人而言,前头的路总是黑的。你永远不会知道将来会是什么样子,只能一步一步的走下去。好在,只要你前面走的足够稳,倒也并不需要害怕什么!”
细细咀嚼着远黛的这一番言辞,良久之后,文屏才叹气的道:“我想,这世上,能说出这话又敢说出这话的人,其实也并不多吧!似我们这种身份的人,就更难了!”
轻轻摇头,远黛淡漠道:“何止如此,事实上,能够明白这一点的人,也并不多呢!”这世上,毕竟还是浑浑噩噩的人多。似文屏这等家生子,能在凌府这等对下宽厚的人家就已算是好的。有些奴婢、百姓甚至连自己的性命也都不能担保,又遑论这些。
站起身来,远黛朝文屏一笑,吩咐道:“这阵子,你也准备准备!”
乍一从远黛口中听得这一句话,文屏不觉一惊,更脱口叫了一声:“小姐……”她从前一直称呼远黛为小姐,嫁来王府之后,虽因百里肇明令的缘故而改了口,但一旦事急,却仍会脱口唤出小姐二字。而此刻,文屏双眸更瞬也不瞬的盯着远黛,面上满是紧张之色。
远黛也不去安抚她,径自的又加一句:“这是我的意思,还有惠儿与翠衣,你也替我说一声去!”这几个丫鬟,都是在妙峰山时,就伏侍在她身边了,她若真要回去南越,自然得将她们安置妥了再走。她从不亏待身边人,对她们,自然也是如此。
文屏心中大急,有心想说什么,一时却又不知该如何说起,憋了一刻,竟憋的满脸通红。
远黛却再没看她,只道:“正是菊香蟹肥时,若是错过,不免又要等下一年。等杜若这事了了,可命他们捡那个头大的螃蟹买些回来,我教你们做几道好菜尝尝!”一面说着,她却已站起身来,展颜笑道:“今儿这天气,倒是正宜赏菊,走,陪我出去看看!”
这当儿,安平侯府内院春晖园内,罗氏正带了大丫鬟夏蝶从延晖斋一路出来,心中却还想着才刚萧老太君的嘱咐。事实上,由她来收杜若为义女,也颇费了萧老太君的一番思量。
萧老太君膝下共有三子,长子凌昭世袭侯爷,加之陆夫人如今在凌府地位尴尬,正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况与蒋琓结亲一事,对于有着世袭爵位的长房而言,本就是锦上添花,可有可无。但这事若然传到二房耳中,却不免要横生枝节。罗氏很是明白,自家这位婆婆所以选中自己,并不完全因为偏着幼子。实在是二房委实人丁兴茂,加之二房赵夫人也着实有些上不了台面,将后来倘或掌握不好分寸,得罪了蒋琓,却不免将好事作成了坏事。
想到杜若,罗氏心中却又不由想起远黛来。若说这一阵子,整个平京最为人关注之事,便是不良于行已四年有余的睿亲王忽然之间竟用起拐杖来了。而睿亲王府之内,更有传言流出,说是睿亲王一直不断求医,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得遇神医,怕是再用不了多久,便能重新站起来了。这一消息一出,群臣百官,虽是面上平淡,但私底下,却早风起云涌。
便是凌府,这些日子也因这些私下流传的小道消息而颇得了些好处。毕竟京中谁人不知,如今的睿亲王妃正是安平侯爷之女,虽然只是庶女而已。甚至还有那精乖的,如今才得了些风声,却已在私底下为萧府喟叹起来。人的记性总是好的,这才几年工夫,还远远不至于让京中的这些闲人就此忘记了几年前萧家大小姐曾与睿亲王有过婚约一事。
一想到这里,罗氏便不由自主的在心中暗叹了一声。想不到,自家的这位九小姐,还真是个有福的,自己的眼光与运气也还真是不错,在这事上头,也总算没有站错队。
这么一想,罗氏面上便不由的泛起了一丝淡淡的笑容。夏蝶在旁见自己夫人面上含笑,便忙低声提醒道:“太太,前面便是沁芳斋了,太太可要过去看一看十小姐?”
罗氏闻声,少不得抬眼看去。果然正如夏蝶所言,凌远萱所住的沁芳斋确已近在眼前。想了一想后,罗氏笑道:“左右回去也是无事,便过去看看萱儿也好!”
赶忙答应了一声,夏蝶便扶了罗氏,一路往沁芳斋行去。沁芳斋内,凌远萱正自闷闷的坐在溪边,没精打采的看着湖中或沉或浮,自在摆尾的各色锦鲤。她的身侧,摆放着一只小小的玉碗,碗内,满满当当的装着深褐色的鱼食,她却看也没去看一眼。
“萱儿……”罗氏才刚进了沁芳斋,便见她这样,不由的皱了皱眉。
听得罗氏的声音,凌远萱不由的惊了一下,立时起身叫了一声:“娘!您怎么来了?”
缓步的走了过来,罗氏上下打量了一回凌远萱,这才开口道:“陪为娘的进屋坐坐吧!”
她既说了这话,凌远萱又哪敢说个不字,少不得答应一声,低头跟在了她的身后。二人进屋坐下,那边烟柳早沏了茶来。罗氏没去接那茶盏,只抬手冲着屋内的一众丫鬟稍稍一摆,众丫鬟会意,便忙退了下去。最后出去的夏蝶,更不忘为屋内说话的二人轻轻阖了门。
凌远萱也不言语,只闷闷的端了茶喝,脸上仍旧写着郁闷与不快。
“因为杜若?”耳边忽然传来罗氏的声音,虽只四个字,却是正中主题。
从鼻中发出一声轻哼,过得一刻,凌远萱终于压抑不住自己的恼怒,愤愤的开口道:“我知道娘收她为义女,是为解厄!可是……有必要这么操办吗?”在她想来,罗氏就不该收杜若为义女。杜若再好,也只是凌家的奴婢,这等身份,如何配得上自己的一声姐姐。
本来这事,若大家闷在心里,不吵吵出去,也还罢了,但如今凌府如此举动,却无疑是打算将这事公诸于众,她实是想不明白,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罗氏才一进了沁芳斋,见着女儿的面色,便隐约猜知了凌远萱的心意,此刻听她说出这么一番话来,却不由得摇了摇头,深深看了女儿一眼,她道:“萱儿,你可知道,女子不同于男子。男子一生投胎一次,错投了,便难有一步登天的机会。而女子,却可有两次机会!”
凌远萱听得一怔,不由放下心中恼恨,只疑惑的抬了眼去看罗氏。
微微一叹之后,罗氏继续的说下去:“经了你九姐姐一事,难道你还全无所感吗?”凌远萱本非愚钝之人,再听了这话,面上诧色不觉更浓。罗氏的声音仍是一如既往的平缓:“难道你还真以为,娘所以收杜若为义女,是要为自己解厄不成?”(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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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归真
展开手中信函,淡淡扫了一眼后,神色不动的将之搁在面前的矮几上,远黛微微蹙了下眉。文屏在旁看着,不免有些担心的叫了一声:“王妃!”她虽不知这封信函的内容,但这封信却是她亲手奉与远黛的,信皮之上,那一个龙飞凤舞、铁画银钩的“蒋”字更是赫然在目。
“没什么?不过是蒋琓催娶的书函而已!”远黛答道,语声淡漠,隐带不快。
听出她的不悦,文屏不觉抿了唇,有心想问,却又怕远黛觉她多嘴,心下不觉犹豫难决。
没有抬眼去看文屏,远黛顾自道:“来日等我腾出手来,必要好好教训他!”这一句话从她口中说出,虽是语调平淡,也听不出什么怒意来,但却没来由的让文屏心中有些发寒。虽然远黛并没点明她所要教训的这人是谁,但文屏却知道,远黛所指的必是蒋琓。
生生咽下已到嘴边的话语,文屏垂眸,到底没有再说什么。正在她只觉浑身不自在的当儿,外头惠儿禀报的声音已恰到好处的响起:“王妃,沅真姐姐来了!”
纹丝不动的坐着,远黛只扬声道:“请她进来!”这一声话音尚未落定,外屋锦帘一动,沅真却已笑吟吟的走了进来。因新婚不久的缘故,沅真一改往日的素净雅淡,上着一件妃色凤穿牡丹妆花小袄,下拖一条翡翠马面裙,却将原就十分的颜色生生衬出了十二分来。
沅真才一走了进来,便见远黛端坐不动。一怔之下,倒不由笑了出来:“这是怎么了?”
文屏见她进来,忙朝她躬身一礼。旋匆匆退了下去。
抬手一指几上搁着的那封信函,远黛淡淡道:“才刚王爷命人送了这封书信来给我!”
沅真与远黛原是自幼一道长大的,对她的脾性,如何不知道。听了这话,她便自然的走上前去,取过几上信函,简单的扫了一眼。眉头旋即蹙了起来,面上神色也自浮现几分不悦。
之所以不悦,倒并不是因为蒋琓的信上有什么难听的话语。而是因为蒋琓那一种理所当然、甚至略带高高在上的口气。虽然这口气并非针对远黛,但打狗也要看主人,他打的虽只是杜若的脸,却也足以让本就甚为护短的远黛不悦。
“这个蒋琓……有些欠管教!”沅真眉眼微敛、言语之中更满是寒意。事实上。姑苏时候。蒋琓便颇有些不入她的眼,不过是干着百里肇与岳尧的面子,没人与他计较而已。
点一点头,远黛淡淡道:“在山高皇帝远的地方待得久了,难免有些自高自大!日后你若得了机会,不妨也帮我敲打敲打他!”
抿嘴一笑,沅真自若的道:“只是我最近这阵子怕都没有这个机会?”
不甚在意的一挑蛾眉,远黛无谓的道:“那就让云裳动手!必要叫他有苦说不出来!”这话说的语调轻松。仿佛这事于云裳,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
听得这话。沅真倒不由的“噗哧”一笑,当下答道:“明儿我便命人飞鸽传书给云裳!”口中说着,她已忍不住的深深看了远黛一眼:“小姐这阵子心情似乎不错!”
偏头看向沅真,半晌,远黛一笑:“是啊!这一阵子,我的心情确是比从前要轻松许多!”
深深看她一眼,沅真到底没有说什么。若论对远黛的了解,这个天下,怕是没有谁能胜得过她。而这种了解,不单单只是对如今的远黛,还包括了南越时期的石青螺。
在她看来,明珠郡主石青螺的性情与凌府庶女、如今的睿亲王府凌远黛几乎便是截然相反的。石青螺虽然并非广逸王亲生,但膝下并无亲生子女的石广逸对她,却向来是如珠如宝,只从她的封号“明珠”二字,便可得窥一二。明珠者,掌上明珠是也!
在这样的宠爱下长大的石青螺,又怎会是省油的灯。
那样高高在上,任意妄为的日子,她过了十几年,然后某一天,她却忽然从高处摔了下来,几乎失去了她从前所拥有的一切。这其中既有权势,更有那几乎无尽的宠爱。
几乎一夜之间,那个随心所欲、目无下尘的少女就这么突如其来的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却是一个淡漠到似乎什么事也不在她心上的女子。她虽找到了她真正的亲人,但却没能找到从前的那种家的感觉。也正因此,她连虚以委蛇的心思都没有,便匆匆离开侯府,去了别院。
别院二年,从前的那个少女几乎蜕变成了另一个人,更仔仔细细的将她的峥嵘头角与目无下尘隐藏了起来。有些时候,她甚至也会神色从容的含笑说起从前的事,语调平淡而略带怀念,甚至会给人一种错觉,仿佛那段时间是真的已经过去了,她也早不在乎了。
可是沅真知道,她仍然记得,从前种种,仍旧历历在目,她……没有忘记……
不由自主的叹了口气,沅真轻声的道:“小姐……打算回南越?”她虽是在问远黛,但语气却是极为肯定的,以她对远黛的了解,她知道,这事远黛已做了决定了。
点一点头,远黛道:“有些事,也该是到了了结的时候了!”说出这话的时候,她却忽然有种感觉,仿佛整个人都清爽了许多,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先前她所以会对沅真说她最近轻松了许多,也正是因为这个。
“小姐……难道就不担心……”迟疑片刻,沅真才轻声的问道。
“担心?”远黛笑了出来:“我自然是担心的!毕竟,我与他,已有三年不曾见面了!如今的他,到底成了什么样子,我也臆测不来!”红唇微微翕动,沅真正要说些什么,却又被远黛打断:“不过我既决定了要回去一趟,不管他变成什么样子,我也还是要回去的!”
这话于她,说的是那么的理所当然的,但却一下子堵住了沅真即将出口的言语。默默了片刻,沅真才苦笑的道:“你既已决定了,我自也不好再说什么了!”顿了一顿后,她又解释道:“我今儿所以过来,只是想告诉你,今日辰时,南越使团已从郢都出发!”
略一点头,远黛道:“这几日,我正想着,这事怕也快了,如今看来,果真如此!你且说说,来的都是些什么人!”
沅真此来,本就为了这事,听得她问,便很快答道:“此次使团正使乃是如今南越的礼部侍郎邱恒,副使乃是紫宸殿太监总管李安福,说起来,倒都是小姐从前见过的!”
若有所思的微微眯眼,远黛道:“邱恒这几年爬的倒快!我记得他今年也还没到三十吧!”
沅真应道:“我依稀记得,他今年该是廿九!不过他爬得快倒也并不稀奇,他原就是四爷最信任的人之一,四爷如今登基,自然会大力提拔栽培于他!”
静静出神片刻,远黛才自莞尔一笑,笑容之中,却又隐隐然的带了几分怅然:“沅真,你看,我本来觉得,我已想定了,纵是前途莫测,也不后悔,可是这会儿不过听你说了两个名字,我却又忽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很有些不是滋味!”
说过了这一句话后,她也不等沅真再多说什么,便朝沅真摆了摆手:“你如今新婚燕尔,我也就不留你喝茶了!你回去吧!明儿便是安肃侯府为杜若正名的日子,我也是要去的!”
形容之中,却已带了几分的意兴索然。
听出她话中的逐客之意,沅真便也不再多留,站起身来,又行一礼,这才退了出去。沅真缓步行出正屋,耳中却听身后脚步声声,仿佛有人追着自己过来了。她便自然的停住脚步,回头看了一眼,那个追着过来的人,赫然竟是文屏:“你怎么来了?”她问,倒也并不意外。
因紧赶了几步的缘故,文屏急喘了几声后,这才开口道:“我……我有些不放心小姐!”
她虽说的含混,但沅真又怎会不知她的意思,摇一摇头后,她道:“这件事儿,你就莫要管了!小姐做事自有她的考量,她不告诉你,便是与你无干,你只做好自己的事便是了!”
苦笑了一下,文屏低声道:“姐姐的意思,我都明白,只是……”
没有与她多说的打算,沅真伸手轻拍了一下文屏的肩,缓声的道:“她的性子虽称不上执拗二字,但却也不是轻易能听人言的!她决定了的事,除了她自己,无人可令她更改!”
这话一出,文屏心中却忽然便想起了远黛当日决定嫁给百里肇一事来,一时为之默然。
“回去吧!”沅真和声道:“得空的时候,不妨收拾收拾,说起来,你年纪也不小了!”
轻咬下唇,文屏终于没再多说什么,只轻轻点头,回头默默往回走去。
见她去了,沅真也不稍停,便自继续往前走去。才刚走出不多步,前头却早有一个丫鬟迎了上来,朝她躬身行礼道:“岳家太太,王爷请您过去书房一趟!”
微诧的一挑眉,沅真脚下为之一顿:“岳爷呢?他在哪儿?”她干脆问道。
那丫鬟忙答道:“岳爷如今正在王爷书房内喝茶!”(未完待续。。)
第二十三章 市恩
既得了这话,沅真也便不再迟疑,示意那丫鬟前头引路后,自己便跟了上去,一路径往百里肇的书房行去。一时到了书房所在的那处院子门口,守在外头的徐青已迎了上来。挥退那名丫鬟后,亲自引沅真进了书房,自己却退在一边,并没走进去。
迈步进了书房,沅真抬眼看时,便见百里肇正端坐于书案后,见她进来,百里肇已摆手道:“免礼,坐吧!”他虽如此说了,沅真却仍行了一礼,这才回身,在岳尧身边坐下了。
她这里才刚坐下,那边岳尧却早递了一张纸笺过来:“你看看!”神色却隐见忐忑之意。很显然的,对于此事,他心中颇有些不安,生恐沅真会因此生了他的气。
没有看他,只径自的接过那张笺纸,沅真很快的扫了一眼。只是一眼,她便知道了百里肇请她过来的缘由。这张笺纸上头,写着的,正与才刚澄怀居内,她交予远黛的东西相类似。抿嘴一笑,沅真放下笺纸,抬眼看向百里肇:“王爷唤我过来,是想知道些什么?”
见她如此爽快,百里肇心中也不由一松。这之前,他可是答应过岳尧,若是沅真不愿说,他便不能追问,而如今沅真的这个态度,无疑让他二人都放了心。略略斟酌,百里肇道:“我想知道,此次南越遣来平京的这些人中,有多少与她相熟的?”
压根不用去看那张笺纸,沅真便答道:“使团正使邱恒。十年前流落郢都,靠卖字画、替人写信为生。一次小姐出门,偶然在市集上见到他。便命他绘了一幅行乐图。因见他书画不错,便荐了他去斐亲王府上做了西席先生。副使李安福,本是雨花阁的洒扫太监,因得罪了明珑公主,几乎被打死。那日小姐恰在宫中,看他可怜,便替他求了情……”
她语气平缓。说起话来,更是俐落分明,只片刻工夫。却已分说了四五人从前的遭遇,无一不是当年远黛曾救过的人,而这些人在使团之中,也大都有些地位。
不意沅真只看了一眼那张笺纸。便能说出这么些话来。百里肇看向沅真的目光不觉愈发古怪,及至沅真住口不再多说时,他却忽然的又问了一句:“可还有其他人没有?”
摇一摇头,沅真道:“也许还有,只是我却不记得了!”
百里肇听得微微眯眼,若有所思的靠在太师椅的椅背上,没再言语什么。一边的岳尧已不可置信的道:“看起来,王妃当年在南越时。还真是帮了不少人!”
沅真闻言,只是点了点头。却显然没有详细解释的打算。
神色淡然的斜靠在椅背上,这一刻,百里肇却忽然想起罗起东等三人来。如今想来,远黛当日所以会帮他们,倒并不完全是一时兴起,而是性情使然。沉默片刻后,百里肇道:“说起来,你们回平京也有好些时日了,这样的事儿,你们在平京做的应该也不少了吧?”
岳尧听得心中微微一惊,看向沅真的目光便也带了几分担忧。
自若的淡淡一笑,沅真道:“我们来平京虽也有数年了,但这几年,小姐几乎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又哪里说得顾得上这个!先前所以会帮罗起东他们,不过是小姐想要为自己寻一条退路而已,倒也并没有旁的意思!至于文宣阁,那本是老王爷留给小姐的产业!”
她既不隐瞒,更不辩驳,只是简单的陈述着事实,却让人无法对她生出丝毫的怀疑之念。
沉吟许久,百里肇才又问道:“邱恒与李安福若认出她来,又会如何?”
干脆的摇头,沅真道:“帮过他们的人,是小姐,我又怎好对此妄下论断!”
闻弦歌而知雅意,一听沅真这话,百里肇便知道,该说的、能说的,沅真都已说了,剩下的,她不会说,也或许……她的确并不知道,总之不管为何,他都没法再问出什么了。
这般想着,百里肇便抬了眸,看了一看岳尧。会意的起身,岳尧朝着百里肇一礼,开口道:“我们已打扰了王爷许久,也该是告辞的时候了!”他既这么说了,沅真自然也跟着起了身,冲着百里肇行礼告退。百里肇也并不留人,只唤了徐青来送了二人出去。
及至离了王府,岳尧才莫名的叹了口气,脸上神色也颇有些古怪。
不用他多说,沅真也知他的意思,淡淡一笑后,她道:“你可是觉得我刚才说的太多了?”
无奈的回看她一眼,岳尧皱眉道:“你既知道,怎么还说那么多?”二人如今已是夫妇,夫妻本为一体,岳尧说起话来,自也不像从前那般仔细谨慎了。
淡淡凝眸看向远处,沅真平静道:“我之所以会说这么多,是因为已到了该说的时候了!”
“该说的时候?”诧异的扬起双眉,岳尧毫不掩饰心中的惊愕。
“小姐已经决定要回南越一趟!”轻叹一声,沅真道:“这一趟回去,也许还会回来,也许不会回来,更或者……”她没将最后的那一句话说完,只因这种结局,是谁也不乐见的。
岳尧又怎会听不明白她的意思,剑眉一皱,他道:“难道你们都以为,以王爷之力,仍不能护她周全?”言语之中,却带了几分不以为然。
抬眼看他,半晌,沅真才一笑:“我想,应该是能的!只是,你们只能保护不想离开的小姐,却挡不住想要回去南越的她!”
岳尧一怔,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靠在椅背上,百里肇微微失神的静坐着,直到下头传来徐青低低的叫唤声,他这才醒过神来。长身而起,百里肇径自走了下来。徐青则会意的行到一边,将他素日所用的那张轮椅推了出来。百里肇的双腿已然康复一事,如今虽仍没有太多的人知道,但徐青自然不会不知。
墨眉一拧,眸中微现嫌恶的扫了一眼那张轮椅,百里肇终究还是坐了上去:“澄怀居!”他简单的吩咐道。虽然沅真已告诉了他不少事情,但有些事儿,他却仍要去问一问远黛。即使并不一定能知道的更多一些,但他至少也该让远黛知道,他问了沅真什么。
二人才刚进了澄怀居,早有眼尖的丫鬟迎了上来。得知远黛这会儿正在后院给她的那些花儿浇水,百里肇便点了头,命徐青推了他往后院去。
后院里头,远黛正手提水壶,仔细的为面前的一盆墨菊浇水。她虽听见了身后传来的禀告之声,却仍没有回头,浇完了水,又取过银剪稍稍修剪了一回墨菊的败叶后,这才回头看向百里肇。这一会的工夫,百里肇早挥退了后院的一应人等,见她转头,他便淡淡一笑。
“这会儿王爷怎么得空来了?”简单一礼后,远黛有些随意的问了一句。
没有答她的话,百里肇径自的道:“才刚我命人请了沅真过去问了几句话!”
百里肇请沅真过去说话一事,远黛自然是不知道的,但却并不妨碍她得知此事后的推断。沉默片刻,她道:“沅真都告诉你了?”却是很肯定的语气。
百里肇点头,深邃如子夜星辰的黑眸定定的看向远黛:“我来,是想问你,你可有什么想要补充的没有?”
蛾眉微蹙了一下,远黛毕竟答道:“他们未必会帮我!”百里肇想知道的,无非便是此点。
她既这么说了,百里肇倒也并不追问,若有所思的看她一眼后,他道:“你既然知道他们未必会在你需要的时候帮你,当年又为什么要帮他们呢?”一直以来,他都并不以为远黛是一个善心泛滥之人,所以在得知了她从前所做的那些事后,心中却难免不觉诧异。
听他问起这个,远黛却不由的笑了出来:“我帮他们,只是顺势而为!我喜欢邱恒的字画,而我知道,斐亲王叔也好这个,而且正在为他的儿子延请西席。至于李安福,我只是讨厌见血,也不爱听人惨叫,所以就向明珑姐姐求了情……”
说到这里,她却忽然顿了顿,而后莞尔笑道:“总归都是一些小事,做起来其实也费不了多少工夫。我想,王爷该听过一个词——市恩。不错,我做的,就是市恩之事!”
所谓市,便是做买卖的所在。市恩,便是买卖恩情。
不自觉的摇了摇头,百里肇道:“若他们最终并没有帮你,那你岂非白帮了他们!”
坦然一笑,远黛道:“这天底下,固然多有薄情寡义之人,但也不乏性情中人。我不过是做些伸手可及的事,于我,并无损伤,但对这些人而言,却是天大的恩情。这些人里,十个、甚至百个里头,能有一个至情至性之人,于我,也已足够了!”
“那你义父呢?他遇到了几个?”沉默良久,百里肇突如其来的问道。
“这世上,毕竟还是奸猾之人更多一些……”摊一摊手,远黛叹气的道:“不过,若是运用妥当,这些恩情,在很多的时候,都是极为有用的!”(未完待续。。)
第二十四章 簪菊
她虽口中轻叹,面色却自从容如昔,眸底深处更隐隐现出几分自信与明黠,很显然的,她自信自己有足够的手段能够驾驭得住这些奸猾之人,使他们为她所用。而这样的她,看在百里肇的眼中其实是有些陌生的,只因她几乎不曾在他的面前展露过这一面。
煦和的秋阳,照见她的骄傲,她的自信风发,却让正注目看她的百里肇无由的心中一疼。这样的她,才是当年南越那个被捧为掌上明珠的明珠郡主吧。心中如是想着,百里肇的目光不觉愈加幽深难测,一直笃定的心也陡然的揪了一下,那是一种细细的抽痛,却痛入心扉。
“你已想定了吗?”良久,他才缓声的问道。
微微仰头,看向蔚蓝高天之上的朵朵白云,远黛简单而斩钉截铁的吐出一个字:“是!”
整个后院的空气在这瞬间都仿佛被这掷地有声的一个字给凝固住了,自在吹拂的秋风似也被这一个字所惊住。后院之中,陡然静默一片,不闻鸟语,不见花香,剩下的只是窒息一般的死寂。许久许久,却还是百里肇自若的移开眼去,定定看向身侧的那株墨菊,他忽而扬唇一笑:“这株墨菊的颜色倒别致得很!”好似先前他没问过什么,她也没答什么。
而事实上,远黛面前的这株墨菊,也确是与寻常墨菊颇为不同。寻常所谓墨菊,其色不过是深紫近黑。而远黛所侍弄的这一株墨菊,却是花径如掌,花蕊纯黑一如子夜。花瓣末端偏又在深黑之中透出一种说不出、道不明、却又绚烂夺目的异彩深蓝,深魅之中又透妩媚,令人一见,几乎移不开眼去。若说起来,倒也足可当得百里肇这“别致”二字。
这样的颜色,倒无由的让百里肇想起另一种花来。那花,他虽不曾亲见它开。但却久闻大名,也曾亲眼看过它那犹似刚被采摘下来的魅人之色。这般一想,他的目光不觉在这后院内扫视了一番。似乎没察觉到他的异样。远黛抬手,纤长的玉手已温柔的抚上那株墨菊,唇角笑意虽则温淡,却雅淡如江南吹面不寒的春风一般:“它叫子夜菊!”
“子夜菊?”不期然的重复着这个名字。百里肇若有所思的点头道:“它的颜色。倒正合子夜二字!”说着这话的时候,他已很自然的转开了话题:“你的冰蓝幽昙呢?”
精致秀雅的眉眼似乎轻轻抽动了一下,但很快的,远黛已淡淡答道:“这阵子天气有些冷了,冰蓝幽昙受不得寒,我已命人将它送入沅真处的暖棚内养着了!”
百里肇所以问起冰蓝幽昙,也不过是一时兴起,听得这话。心下虽隐约觉得有些古怪,但也不至于因这一盆花便追问不休。当下微微颔首,也便不再说话。
远黛似乎也不想多说与冰蓝幽昙有关的话题,见他不语,顿了一顿才道:“明儿就是安肃侯府三太太收义女的大好日子了,王爷可要与我同去吗?”
“不了!”百里肇语声依旧平淡:“我若真去,怕她们当不起!”收婢为义女这等事,本来算不上什么大事,甚至可以说,若不是这事里头夹杂着蒋琓,凌府便是要收杜若为义女,也断然不会广洒柬贴,公诸天下。更何况,这个义女,只是凌府三房所收,并非嫡支长房。
听他这么一说,远黛倒不由沉吟了。她原先倒是打算要过去一趟的,然这会儿听了百里肇这话,却忽然觉得,自己似乎也没有什么必要去:“王爷既不去,我便也不去了!”
百里肇颔首:“命人送份厚礼过去吧!这事暂时就莫要张扬了!”
只是这一句话,却让远黛隐隐的抓住了些许脉络,若有所思的看百里肇一眼,她道:“蒋琓那边,王爷可曾打算好了?”看百里肇这意思,这门婚事一时半会的他还不打算公诸于众。
果不其然的,百里肇点头道:“这事不急,且缓一缓吧!”见远黛微蹙眉头的样子,他终究又补了一句:“庚贴不妨早些合,但须吩咐凌府那边,做的隐秘些!”
直到如今,清楚知道蒋琓仍如从前一般忠心于他、并无丝毫背叛之心的人依然不多。纵是凌府,也只是从杜若这事里头看出了一些端倪而已。凌家能站在大周豪门的巅峰这么多年,自然有其过人之处,对他们,百里肇还是放心的,他深信,凌家不会做出傻事来。
毕竟,他若登基,远黛便是皇后,凌府从此便是国戚。这一层关系,可比百里聿登基所能给予凌府的更要荣耀的多。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萧老太君又怎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远黛闻言,便也不再多说什么。目光不自觉的重又落在了那株墨菊上,百里肇忽而抬眸,朝着远黛一笑:“这菊长在这盆内,虽也极好,但我总觉得,还有个地方更要合适它!”
听他忽然说出这八竿子也打不着的话来,远黛不由的一怔,还未回神时候,却见百里肇已伸出手来,轻巧的掐下了那一枝开的正好的墨菊,而后却抬手,仔仔细细的为她簪在鬓边。
墨色花朵与发色甚为相近的缘故,墨花其实并不宜于簪在发上。幸而远黛肤色原就莹白更胜冰雪,加之这子夜菊的花瓣末梢又略带异蓝,这一簪在发上,绽开于乌云发间,素净面侧,那一抹异蓝却愈加的凸显出来,直衬得远黛肤光胜雪,颜容明艳,生生增了几分颜色。
不意他会为自己簪花,微诧的凝眸看向百里肇,心中因之陡升千百滋味,良久,远黛才移眸别开视线,略有些慌乱的重又落回到面前的那盆墨菊上。开的最盛的那一枝墨菊如今已被折下,插在了她的鬓边,空空花茎旁徒留数朵犹自闭合、色呈深黑、儿拳大小的花蕊,在这一刻看来,便有些孤苦伶仃的,却让素来珍爱此花的她不由的叹了口气。
“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眉儿觉得,我说的可有道理?”百里肇笑容依旧。
抬手抚了一抚斜插鬓边的那朵墨菊,远黛淡淡笑道:“我只是在想,这还是我第一次簪这种墨色的花朵,也不知道好不好看?”
静静凝眸看她,许久,百里肇才又一笑:“这菊你戴着极好,等明儿我便觅个细心妥当的人来,命她仔细照顾着。令它年年久开,不使匮乏!”这话听着虽是言菊,却又话中有话。
他的意思,远黛又岂会不知,微微一笑之后,她道:“好!”仍然只是一个字。说过了这一个“好”字后,远黛便不再言语什么,只弯了腰,提起脚边竹篮,取出银剪,先为那盆墨菊旁的一株将开未开的兰花修剪了一回枝叶,而后又提壶细细浇水。
做着这一切的时候,她的神色安然恬静,动作更是优雅娴熟,足步翩然。早已起身的百里肇倒也并不扰她,只亦步亦趋的跟在她的身后,欣赏着她的每一个动作。
远黛也不在意,一面为这些花花草草修剪枝叶,审视长势,一面却随手指点,为百里肇一一介绍着这些花儿。后院里头,花草虽可称得上繁多二字,但因远黛每日打理的缘故,倒也并未花费多少时间,顿饭工夫后,远黛已然走了一遭下来。
站在一处向阴的墙角之下,百里肇的目光忽然落在离着远黛身侧不远处的那一只紫砂花盆上。那只花盆制的很是精美,盆内却并没长有花草。无由的注目看了一眼那只空空如也的花盆,百里肇忽然问道:“那只花盆里头,原先种的是什么?”
淡淡扫了一眼那只花盆,远黛行若无事的道:“那只花盆吗?那里头,原先种了一味药材,因那味药材乃是炼制冰销丸所必须的药引子,我也只得将它连根掘了!”
秋风瑟瑟,带着些许的凉意,轻轻拂过远黛的衣衫,裙角翻动飞扬间,压在其上的环佩便因之轻轻碰击,声声清脆,听在耳中,却莫名的似带惋惜。
…… ……
第二日,远黛终究没有过去凌府,只命人以睿亲王府的名义送了一份厚重的礼物去。随着这份厚重礼物过去的,还有一封交予萧老太君的信函。次日,便有凌府之人前来叩谢,却是只字不曾提起那封信函之事。这事,似乎就这么了解了。
九月初八日清早,凌府十小姐凌远萱却忽然命人过来,约远黛次日一同登高远眺。原来次日便已是重阳了。九九重阳,秋高气爽,正是登高远眺之日。
凌远萱既然来约,远黛自也不会推辞。倒是百里肇,在沉吟片刻后,竟也打算同去,倒真让远黛颇有些意外。虽说如今京中,一直都有传言,说是百里肇的双腿已将痊愈,但已将痊愈,却并不代表已痊愈了。百里肇这突来的游兴,却委实让人颇觉诧异。
但她到底也没有多说什么,只命文屏过去了回春药铺,让请沅真同去。(未完待续。。)
第二十五章 天凉好个秋
日将暮,西天红霞如火翻涌,那绚烂的火光照耀在红墙碧瓦的宫城之上,却愈发映照得那宫墙深而逶迤,那影被夕阳拉的长长的,竟无由的给人以一种诡谲而压抑的感觉。
凤仪宫,乃是大周内廷后三宫之一,也是历代大周皇后的住处。其宫坐北朝南,面阔连廊九间,进深三间,明黄琉璃瓦、重檐庑殿顶。这处宫殿,代表着的,便是后宫至上。大周建国以来,不知有多少娇花软玉仰望着这处宫阙,期望着能够最终入住。百五十年,围绕着这一座凤仪宫,不知发生了多少的倾轧与交战,脂粉与血腥在此交织,铸造了无数的辉煌,也掩去了无数掩于辉煌明灿、母仪天下背后的泪与痛、清冷与繁华。
凤仪宫正殿,高高的凤椅上这会儿正端端正正的坐着一个人。一个头戴九龙四凤冠,身着明黄凤袍的女子。她的坐姿无疑是极美的,纤细的柳腰挺得笔直,双手交错平放膝上,这个坐姿,她似乎已保持了一辈子,她几乎记不起,除了这个姿势外,自己还曾用其他的什么姿势坐过。是了,她早就不再是她,她是大周的皇后,这个位置上,她已坐了很久很久了。
以后呢,她是不是还能继续这么坐着?一直……坐到她再也坐不动……
无言的疲惫忽而自心底升起,让她不由自主的轻轻叹了口气,心中泛起丝丝的惘然。
慢慢的抬起手来,她轻轻抚上自己的脸。触手处,肌肤依旧光洁,仍然细腻如脂。然而她却知道,这肌肤已是大不如前了。她已是过了四旬的人了,一生中,属于她的、最美最好的那一段年华早已流逝殆尽,再仔细的调理、保养,也终于逆不过无情的岁月。
轻细的女声低低的响起:“娘娘……”无须去看,她也知道。那是去年才刚选进她宫中的宫女韶音。一个到今年十月底才刚刚及笄的小小宫女。在这个从来不乏绝色容颜的宫中,韶音的容色算不得出众,但不知怎么的。每每看到她的时候,她却会无由的觉得羡慕。
也许……是我老了,所以每每见到青春颜容,便总会生出嫉妒之心吧。她不无暗嘲的想。
徐徐站起身来。萧后缓缓抬手。韶音见状。却是想也不想的上前一步,轻轻扶住了她伸了过来的纤细的、如凝脂一般的玉手。她就这么一步一步的扶着萧后,慢慢的走下高高的台阶,因青春而显得分外鲜妍的面容上,迅捷的闪过一丝欣羡之色。
这一丝表情,在她面上虽只停留了瞬间,却并没有逃过萧后那双锐利的眼。这个小宫女,在羡慕自己呢?她羡慕自己什么。这一身凤袍,还是这凤袍掩饰下。早已冰冷的心?
她也许万万想不到,其实自己正在羡慕她吧?
这个宫廷,多么可笑!她羡慕我所拥有的地位、权势,却不知道,我也在羡慕她。羡慕她的青春,她的鲜妍,以及她未来可能有的种种人生。
“皇后起驾”的呼喝声,惊动了这一整个的凤仪宫。她就在这种前呼后拥之中,慢慢的、雍容华贵而仪态万方的走进了她的寝宫。宫女们纷纷迎了出来,乖觉的行礼,搀着她坐下。
这一切,都与平日并无二致,所不同的,却是她那颗如坠冰窟的心。
良久,她才抬起手来,轻轻的摆了一摆手:“退下!本宫要静一静!”一连串的告退声中,整个寝宫终于恢复了宁静。只是可惜,这种寒入骨髓的宁静,却是她更为憎恶的。
也曾盛宠一时、也曾烈火烹油、也曾鲜花著锦,步步登顶,然而如今,剩下的,也只是这一室冰寒入骨的宁静与寂寞罢了。她就那么静静坐着,不曾出声唤过任何一个人。
火一般翻涌、跳跃的金红色斜晖逐渐的褪去,天色慢慢深黯、深黯,寝宫内,日夜燃着的几盏长明灯已不足以保持保持这座寝宫的敞亮与光明,她却依然那么坐着,静静的,一动不动的。不知什么时候,她的面容已沉浸在黑暗之中,隐隐绰绰的,再看不清楚。
她等候已久的声音也终于响了起来:“娘娘!”却是一个清冽明澈的女音。
许是这座寝宫已安静了太久的缘故,这一声虽并不大,也足以让她微惊了一下。然而很快的,她便又恢复了平静:“你终于来了!本宫已等了你许久!”
暗中的那名女子似乎沉默了片刻,而后,她才又开口道:“娘娘所想知道的东西,我们已命人查了!此事……确非捕风捉影!”说到最后,女子的声音不免透出了些许的疑惑。
萧后似乎并不在意,甚至也没有表现出任何惊惶之色来:“这么说,他的双腿确已有了起色了?”她的语调虽极沉静,吐字却是过分明晰,明晰的让人无由的只觉悚然。
“是!”许久,暗中女子才给了她这么一个回答,但很快的,她便又补充道:“不过娘娘不必担心,菟丝所以为菟丝,其要便在于缠缠绵绵,不死不休,间中或有些反复,也不为怪!”
冷笑一声,萧后的语声在这一刻,显得格外的平静而冰冷:“当年本宫便说了,既欲下手,必要做得干净,你们却只是百般为难,又寻出种种借口来推脱。如今可不正应了本宫当年所下谶语!菟丝?哼哼!”说到最后,言语之中却已带了毫不掩饰的不屑。
暗中女子显是不曾料到她会说出这话来,怔了一怔后,言语之中便也带了几分尖刻:“娘娘好大忘性!我记得,当年主上与娘娘商讨这事的时候,娘娘尚颇多悲天悯人之辞。如今想来,敢情那些悲天悯人都是做来给人看的。不过也难怪,娘娘能有今日地位,岂是一颗悲天悯人的宽阔的胸怀,所能达成的?”言下却是连讥带讽,尖刻鄙夷交相有之。
“你……”陡然立起身来,萧后的声音也在这一瞬间拔高了不少:“大胆!”
暗中女子却轻笑起来:“承蒙娘娘夸赞,我这人,最爱的便是别人夸我大胆呢!”
这话一出,更将原就气恼交集的萧后气得娇躯乱颤。她在宫中多年,性情早已内敛,本来并不会将喜怒形诸于色,但自打得了那个消息后,她的心中便一直不甚安定,种种担忧、焦虑更是尽数涌上心头,如今被这暗中女子稍一挑动,更再忍不住。
暗中女子显然也并不愿意与她闹的太僵,见她气恼至此,便也换了口气:“娘娘的心情,我亦不是不能体会,只是容我奉劝娘娘一句,这个时候,可不是秋后算账的时候!”
她既说了软化,正要用到她身后势力的萧后自也不会再咄咄逼人下去。一连深吸了两口气,她勉力的压下心中勃发的怒火,缓缓的道:“本宫要一个确切的消息!”
这一次,暗中女子却不再为难她,而是干脆道:“明日重阳!据说,他将往西山登高!”
眼帘低低垂落,遮住了眸中隐然的寒意,良久,她才应道:“如此,本宫就静候佳音了!”
这一句话后,却是久久未有回音。良久,寝宫外头,却忽然的传来了风起的声音——那是已隐现凛冽之气的秋风。深秋已至,寒冬将来,这一年的冬天,又不知会有什么事儿发生。
独坐寝宫,萧后忽然慢慢的、长长的吐出今年迟来了的一句话:“又是一年秋天了呵!”
…… ……
九九重阳,其源头甚至可追溯至先秦之前。重阳,最早脱胎于古时九月丰收时举行的一系列祭飨天帝、祭祖,以谢天帝、祖先恩德的活动。及后,逐渐又加上了求寿之说。
《西京杂记》有云:九月九日,佩茱萸,食蓬饵,饮菊花酒,云令人长寿。
这一日,不但平京左近百姓会佩戴茱萸,登高远眺,便连宫中的帝皇,也会登上宫内最高的那座万岁山,一者与民同乐,二者也可畅其秋志。而随帝登高的,自然不会少了近臣、嫔妃、乃至得宠的皇子、公主们。从前的时候,延德帝每岁登高,身边总少不了二皇子百里肇的身影。如此的景况一直延续到四年前。因不良于行的缘故,百里肇已有多年不曾上过万岁山了。延德帝仿佛也怕触动爱子的伤疤,这几年,每到重阳,无一不是厚厚赏赐一番,而赏赐的物事里头,也总少不了名酒、名菊,但却再没下诏命他伴驾万岁山。
因是凌远萱相约,自己又约了沅真的缘故,远黛便索性约了在西山相见,却并没有请二人先来睿亲王府再往西山。辰时刚过,睿亲王府的车马却早准备妥当,一路迤迡的直往西山而去。斜倚在车壁上,远黛偏头看一眼百里肇:“王爷今儿倒好雅兴!”
她闲闲的道,明眸之中却有笑意隐隐。
有些无奈的看她一眼,百里肇叹气的道:“你呀!这心眼儿也不知怎么的,就生生的比旁人要多出一窍来,我什么也没说,你竟也能猜出个七八来!”说着这话的时候,他竟忍不住的伸出手来,在远黛俏挺的鼻尖上轻轻弹了一下。
微怒的白了他一眼,却也懒得去计较他的举动,远黛只问道:“王爷有几成把握?”
百里肇摇头,却坦然的道:“不好说!这次若不能引蛇出洞,那也只得烦劳眉儿陪我多出门几次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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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今秋去秋
许是因为百里肇存了这个心的缘故,西山登高的睿王府一行自是轻车从简。远黛身边只带了一个文屏,而百里肇却是一如既往的带了徐青,除贴身伏侍的二人外,另还有一名车夫,四名侍卫,实在不可谓不寒素,但因百里肇行事素来如此,倒也不会引人疑窦。
马车一路缓缓而行,到得西山脚下,文屏早从后头过来,搀着远黛下了马车。才一下车,远黛目光一动,便见有人匆匆的迎了上来,身后,跟着的,却是两顶扎制精美的肩舆。
乍一见了这两顶肩舆,远黛不由的微微一怔,旋失笑的摇了摇头。抬手轻拂一下帷帽之上垂下的轻纱,斜睨了一眼身侧的百里肇,她道:“敢情王爷是早有准备了?”
一般大户人家的女眷因身份贵重的缘故,出远门一般坐车,路程若不甚远,则以小轿代步,然今日她与百里肇往西山登高,下车之时,百里肇却忽然便递了一顶帷帽给她。其时她倒也并没在意,却是直到这会儿才知道,原来他本就没打算让她乘轿上山。
凝眸看她,笑意温淡却熙和一若秋爽天气,百里肇道:“小轿闷热,怎及肩舆!”
只是这平平淡淡的八个字,却让远黛没来由的心中一酸。这几个月,这个男人已愈发的了解她了。他知道她其实并不喜欢过分的束缚,也并不如她一直以来所表现的那么淡然。
他对她,确是用了心的。这个念头。让她无由的感到温暖,那是一种微带酸涩的温暖。
不再多说什么,她举步。走上肩舆。肩舆,确是比小轿更令人倍感舒适。已是深秋,山风透过帷纱吹在面上已略带了几分凛冽之气,当这种微微的寒意,被秋日金阳的熙和灿烂所中和时,却让人只觉得浑身通泰。山道两侧,灿灿的金色雏菊非止其色喜人。幽香更是阵阵袭来,间中掺杂着桂花的幽幽甜香,便融合成了一种奇异的味道。清新而爽洁。
不由自主的深吸一口气,远黛偏头看向与自己身侧的那顶肩舆:“明年此时,并肩而行如何?”于她而言,其实倒是更愿一步一步的自行上山。只是如今。似乎还不到那个时候。不过等到明年,一切……应该就都能步上正轨了吧。她想,忽然只觉天高气爽,疏朗无比。
移眸看她,眸中光华灿灿,熙和秋阳亦为之黯然失色,百里肇微笑:“好!”只是一个字,这时候从他口中吐出。却无由的便似带了万种缠绵、千般旖旎。
面上陡地一热,远黛不由的垂了眸。许多言语便再说不出来。
肩舆一路缓缓上山,行至山腰时候,举目看去,满目皆枫。深秋时节,正是枫红如火之时,放眼所至,真有一种重回春日,又见花红似火之感。
“久闻西山丹枫之名,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秋风乍起,卷起片片红枫,轻盈飞舞,间或有一两片恰恰的朝着远黛飞了过来。含笑的拈住其中一片,远黛随口赞了一句。
听她这么一说,百里肇却不由诧异起来:“说起来,你回平京也有不少日子了,从前竟没来过西山吗?”西山霜叶本就是平京最为著名的十八景之一,百里肇很难想象,远黛在平京待了二三年,竟从不曾来过西山。
帷纱之后,远黛浅淡一笑,却如雾中花、水中月一般的飘渺难定:“我哪有那个兴致!”如今想来,从前每值秋日,沅真总会出言邀她往西山赏枫,她却总是懒懒的拒绝。妙峰山别院内,也颇种了几株秋枫,每每沅真相邀之时,她便以之推脱之,也因此一直没有来过西山。
了然颔首,百里肇便也不再多说。远黛曾不止一次的表示,她对南越早无眷恋之心,但百里肇知道,人非草木,岂能无情。所以不肯眷恋、不愿回头,其源不外是伤心二字而已。
“难得今日有了兴致,不妨好好赏玩赏玩!”他温言的道。
他不说这话,倒也罢了一说了这话,远黛却不由的斜瞥了他一眼。这个人,满口说着让她好好赏玩赏玩这份秋日美景,却没想到,以如今这个局势,她便是有这份心,只怕也未必就能如愿呢。毕竟,若论这阵子,平京朝廷最为关注之事,那怕是非百里肇的双腿莫属了。
这种情况下,萧后还能坐得住,那才叫怪了。
西山之上,并无寺庙,却多有酒肆饭庄。正值赏枫季节,西山人潮涌动,连带着山道两侧各样小摊也是星罗棋布,这一路行来,种种热闹,倒让远黛看得频频微笑。
凌远萱与她所约的地方乃是西山枫晚阁,乃是位于西山山腰处的一处三层小楼。枫晚阁并非酒肆也非饭庄,却是饮茶的所在。枫晚阁所以闻名西山,乃因枫晚阁有种名茶,名曰枫露茶。传枫露茶以枫叶炒制,用西山第一泉茗泉之水冲泡,其茶初饮味淡,再饮则有真味,其味愈饮愈浓,却又层次分明、千变万化,足可当得名茶之列。
只是可惜,枫晚阁每日只卖五十壶枫晚茶,稍迟一些,便饮不到这种奇茶。而枫晚阁每年也只开三个月,枫叶转红时开,当红枫落尽,便是枫晚阁闭门之时。或是因为这个的缘故,枫晚阁的生意总是好得出奇,即便喝不到枫晚茶,也仍有无数人抢着进来坐上一坐,似乎只需闻一闻那茶味,沾一沾那茶香,便出了门,身上也总带了几分雅趣一般。
迈步走进枫晚阁,眸光微动之下,远黛不觉的微微一笑。枫晚阁内,可称得上是高朋满座,然而即使在这样的情况下,这座茶肆也显得格外静谧。茶肆内的桌子,准确来说,其实是棋桌。棋桌不大,一枰而外只余分寸之地,恰可放得一壶茶,两只茶盅。
在多数人都在执棋对弈的情况下,剩下的那些想要沾染一些脱俗雅气的人,自也不敢破坏这种气氛以招致讥嘲,这座茶肆之中,又怎会嘈杂?
只是在门口稍稍站立了片刻,却早有一名青衣小厮匆匆的迎了上来,低声招呼道:“贵客留步!本店已然客满,不知贵客可有亲朋在内?”口中说着,双眼却已忍不住的落在了百里肇身上。一则是因百里肇乃是男子,二却是因为他此刻正端坐于轮椅之上。
无论何时,端坐于轮椅之上、风神俊朗、雍雅不凡的男子,无疑都是招人注目的。更何况,大周昔日太子,如今的睿亲王正是不良于行之人。
百里肇身后的徐青很是自然的上前一步,沉声道:“安肃侯府之人可在你们茶肆?”这一句话,他说的声音虽不大,却也并没刻意的放低声音,一言既出,顿时引来了许多注目。
太监的声气,较之常人,原就更显尖细、女气,身边带一个太监、不良于行,问的又是睿亲王妃的母家安肃侯府,几乎可以说,只是这一句话,便足可昭示出百里肇的身份了。
所有的目光齐刷刷的扫视过来,却依然不能令百里肇有丝毫动容之意。而那名青衣小厮这会儿已回过神来,冲着二人微微躬身以示尊敬,待得起身时候,他已简单的做了个手势:“请随我来!”口中说着,却已引了众人直往后头行去。
枫晚阁共分前后两部分,前面,乃是一座飞檐高翘的三层小楼,后身,却是一片枫林。彼时枫红似火,秋风起处,似有异香盈然,极轻极淡,似有若无,嗅之直令人心旷神怡。
那小厮将二人引至一处雅室,便不再前行,只笑道:“二位请!”这话话音才落,雅室内,凌远清等人却早迎了出来,正欲行礼的当儿,却被百里肇抬手止住。
含笑的上前一步,远黛牵起凌远萱的手,温声的道:“此来一为应景,二为怡心,这些个礼数,就莫要计较了!”触手处,远黛顿觉凌远萱似清减了些,心中微动,已自了然。
一时进屋,见过礼后,外头却已送了枫露茶来。除此之外,便只是一些时令鲜果,林林总总的摆了下来,倒也颇有了些林泉之风。淡淡一笑,远黛倒也无心饮茶,便伸手取过一只柑橘,慢慢的剥着。耳中却听百里肇含笑的声音:“今儿原是要唤清月同来的,不意宫中万岁山登高,却点了她去伴驾!”这话显然是对凌远清说的。
不意百里肇竟会同他说起这个,下意识的抬眸看了远黛一眼,好半晌,凌远清也只是干干的道了一句:“多谢王爷记挂!”除此之外,他也真是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了。
至少目前而言,百里清月于他,仍只是个有些陌生的女子而已。他并不排斥娶她为妻,但若硬要说到其他,却也不至于。见到她,不会如何喜悦,见不到,也未见得就会失望。至于了解,这一生,还很漫长,他们还有几十年的光阴,可以去了解彼此,他并不急于一时。
只因,无论他愿与不愿,她都一定会嫁给他。
提起茶壶,凌远清微笑:“既来枫晚阁,怎可不尝枫露茶?”说着这话的时候,他却忽然想起,去年,也是秋日,他与萧氏兄妹及百里聿四人同往妙峰山之事来。
如今想来,光阴倏忽年许,于他,竟是恍如隔世一般了。(未完待续。。)
第二十七章 受惊
远山寒山石径斜,白云深处有人家。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
漫步于满目枫红赛火的西山之上,远黛抬手摘下一片五裂枫叶,平托在掌中。枫色赤红,掌心肌肤则莹莹如玉,两厢一衬,却是红者愈红,白者愈白,明丽柔美得至不可思议。
凌远萱见状,却也忍不住伸手攀了一叶来,默默托在掌心看着。
四人这会儿已出了枫晚阁,行到西山山巅下。从此处看去,恰能看到西山山巅之上,有一座八角小亭,那亭亭角高翘,八只亭角之上各悬一串铜铃,山顶风大,长年不绝,叮叮当当的铃声便也因之不绝于耳。这座小亭,正是西山峰顶唯一的一座建筑物——九九亭。
因正值重阳的缘故,非止九九亭内,便是亭外那一片空地上,此刻也挤挤挨挨的站满了人。隔着有一段距离,却仍可嗅到山巅之上传来的菊花酒的清香。
这样人挤人的局面,自然不能引起四人的兴趣。因此他们索性便在山巅下的这一片枫林内驻足了下来。凌远萱也理所当然的上前一步,拉了远黛到一边说话。她们姊妹说着话儿,百里肇自也不好靠过去,只得命人在一旁设了矮几,与凌远清对坐饮酒。
静静凝视手中红枫,好半日,凌远萱才低声的道:“也不知萧姐姐如今怎样?可也会同我们一般登临高山,远眺思人!”言下甚是怅怅。
偏头看她一眼。远黛淡淡道:“萧姐姐远离父母、家乡,岂无思乡之念!”一面说着,她又不免蹙眉道:“你心情不好。可是因为杜若之事?”从第一眼见着凌远萱,她便知道,凌远萱的心情甚是郁郁,而这一点,在她看来,倒也并不奇怪,因为凌远萱的性子。她实在太了解不过了。若然罗氏收杜若为义女,凌远萱会欣欣然接受,她才会觉得奇怪。
不意远黛会问的这么直接。呆愣一刻,凌远萱才闷闷的承认:“有那么一点吧!”虽说罗氏先前已向她解释了为何会收杜若做义女,但却依然不能让她完全不萦于怀。
“三婶什么也没同你说吗?”闻言之后,远黛也只能如是问道。
沉默片刻。凌远萱方轻声道:“我只是不懂。我们凌家……有必要这么做吗?”为了与蒋琓结亲,娘亲甚至不惜编出理由、收杜若为义女,她们家乃是安肃侯府——大周开国十八侯之一的安肃侯府。什么时候,堂堂侯府,竟至沦落到这个地步了?
她的失落与惘然不解看在远黛眼中,竟令远黛也有那么一瞬间的心疼,轻轻拍一拍凌远萱的手,远黛宁然的道:“十妹妹。这个世上,不会有永远的煊赫!先朝一统天下。广有大周及南越之地,如今却又如何?你须知道,大周太祖,当年也不过一介匹夫而已!”
见凌远萱抿嘴,只是不说话,她便又笑了笑,毕竟安慰道:“不过是个身份而已,杜若也是个可怜人,你又何必与她计较这些?别人你不知道,三婶是你娘,又一贯最疼你,难道你还怕杜若会抢了三婶去?”言语之中却已带了几分戏谑。
听出她的调侃,凌远萱不由撇了撇嘴:“九姐姐又胡说!我哪会担心这些个,我只是觉得,这门亲事来的诡异……若不能成……”她想说岂不是白白便宜了杜若,但又想着,杜若毕竟在远黛身边待了一段时日,而此事如此又似有远黛的意思,便终于没说下去。
“这门亲事是一定能成的!”远黛沉静、肯定的回答:“只是……将来究竟如何,我也说不好!”说到这最后的一句话时,她的语声不觉低了下去,心中有丝淡淡的不豫。
这桩婚事,她本是不看好的,但却知道,她拦不住。所以,她只能在自己能力所及的范围内,尽量为杜若安排好一切,让她日后不至于全无倚仗。不想再多说下去,她开口打断凌远萱的追问:“你呢?今日已是重阳,月底,便是你成亲的日子了?”
听她问起自己的婚事,却由不得凌远萱不晕生双靥,同时更将杜若之事丢在了脑后:“九姐姐,你不知道,最近这阵子,我心里总觉得忐忐忑忑的!”她迟疑的低声道。
择定婚期的那一阵子,她是欣喜的。远黛出嫁之时,她心中甚至会有些嫉妒,嫉妒远黛这么快便能出嫁,而她,却还要再等上几个月。然而婚期愈近,这种急迫与欣喜便愈淡,取而代之的却是忐忑与兢兢不安——她要离开疼宠她的爹娘和乖巧的弟弟,嫁去陆府,从此再不是凌家的女儿,而是陆府的媳妇,是陆维杰的妻、陆母的媳妇。
这一切,对她而言,都无比的陌生,也让她不由自主的心生惧意。
凌远萱的心思,远黛自然无法全盘知晓,但将人心比自己心,对凌远萱惧嫁之意,她倒也不是全无体会。不管如何,她也曾有过那样的经历。与百里肇的婚事,虽然由她一手主导,但新婚之夜,她又何尝不是心生忐忑,甚至因百里肇不曾碰她而暗暗欣喜过。
“这世上男女多是盲婚哑嫁,比较起他们来,你我总还是幸运的!不是吗?”说着这话的时候,远黛竟忍不住别过头去,看了一眼离着二人足有二十余步远的百里肇二人。
似乎察觉到她投来的视线,百里肇也自抬眼看了过来。秋阳熙熙,透过层层繁密的枫叶隙缝,洒落点点金辉,斑驳的落在他的发上、衣间,清俊雍容的面上,双眸沉邃一似大海。四目相交之下,他的眸中便自泛起点点笑意,薄唇也随之勾起一个轻缓温存的弧度,这一刻的他,融去了浑身的疏离淡漠之气,温雅熙和的令人移不开眼去。
莫说是远黛,便是在旁看着的凌远萱也有片刻的失神。好半日,她才叹了一声,低声的对移开视线的远黛道:“原来……睿亲王竟这么好看!”言下不无诧异。
没料到她会忽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来,诧然回头看她一眼,远黛笑道:“你才发现?”
赧然一笑,凌远萱自己,也都有些不知该如何解释了。一直以来,对这位淡漠疏离,少言寡语的九姐夫,她都只敢偷空觑上一眼,又哪敢评头论足之。吭吭哧哧了半晌,她才无奈的为自己辩解道:“他那么凶,我哪儿敢多看!”
为之一笑,远黛才要开口时后,远远的,却忽然传来一声闷闷的嘶吼。那声音才刚传入耳中,这山林之中便忽然的起了一阵风,一阵不一般的风,风中隐隐然的,似带了一股腥味。
陡的惊了一下,也顾不得其它,远黛猛的一拉凌远萱,沉声道:“快!”口中说着,却已拉着凌远萱疾步的往百里肇的方向奔去。
那一声嘶吼来的甚为诡异,似乎能从人心底勾出一丝天然的恐惧之意来。惊了一下后,凌远萱便觉双腿一阵发软,感觉到远黛在拉她,她便也一片茫然的踉踉跄跄跑了几步。
然而前头的远黛却又忽然的停下了脚步,凌远萱本就是被她拉着跑的,她忽然停了步,她却仍是茫然不觉,顺势往前一栽,却撞在了远黛身上。当她捂着被撞得生疼的琼鼻抬头看时,双眸却一下子直了。与此同时,山巅之上九九亭畔,也传来了尖锐的惊呼之声。
“老……老虎……有老虎……”无数个声音陡地叠加在了一起,交汇成了一个巨大的呼喊声,声音里满是恐惧与颤抖:“救命……救命啊……”
若换在平日,凌远萱必会被这叫声所惊,然而此时,她却仿佛根本不曾听见这些尖叫一般,她只是定定的看着,看着前方离着自己最多不过百步远、体覆棕黑色条纹,头顶“王”字徽记、体型庞大又不失矫健的生物——那是百兽之王:虎。
“老虎……”她喃喃的说道,脑子一时竟回不过意来。目光愣愣的扫了过去,才刚与那虎一双铜铃般的凶目对上,下一刻,却觉眼前一黑、身子一软,竟是什么也不知道了。
从昏昏沉沉中醒来,几乎在清醒的第一刻,她的脑海中便自现出了那一只凶兽的面目,下一刻,凌远萱已不能自控的发出一声尖锐至极的惊叫。一双温暖柔软的手旋即紧紧握住了她的,耳边,也随之响起了罗氏急促的安慰声:“没事了……萱儿……没事了……娘在……”话说到一般,却早哽咽不止。母女连心,凌远萱固然受惊不浅,她又何尝不是。
一面反复的说着这几句简单的言语,罗氏的一手紧紧握住女儿的手,一手却早绕到凌远萱背后,将她环在怀中,更不停的抚摸着她的背,竭力的想让女儿安静下来。
如此许久,凌远萱方渐渐的停止了颤抖,失心一般的惊惧过后,幸免于难的侥幸便袭上心头,“哇”的一声,凌远萱已放声的哭了出来:“娘……娘……我好害怕……好害怕啊……”
“不怕……不怕……萱儿不怕……”罗氏怀抱女儿,感觉到她的害怕,也不由的心中发酸,一时竟也泣不成声:“那老虎……已被睿亲王打死了……没事了,没事了……”(未完待续。。)
第二十八章 惊闻
面沉似水的静坐在澄怀居内,这一刻,远黛的心情实在算不上好。她虽知道,此次西山之行,必有意外发生,但却万万没有料到不是**而是猛兽。一想到凌远萱被那三头突然出现的猛虎惊得魂飞魄散的模样,她便不由的心生歉疚,心中怒气也因之愈甚。
只是她素性沉静,心中虽怒,却也不至于便冲昏了头脑。
将身半靠在石青金钱引枕上,远黛微阖双眸,默默思忖着这事的来龙去脉。俗话说的好:一山不容二虎,也就是说,西山之上便是有虎,也绝不可能同时出现三头之多。所以说,这次的事儿,必然是有人动了手脚。想及此,远黛却又不禁想起百里肇来。
以她的眼光,自然不会看不出百里肇身有武艺,而且还是极为高深的武技。但即便是她,也没有料到,双足残疾已四年有余的百里肇,出手仍是那般的快捷如风。因身体的缘故,远黛并不能习武,但这并不妨碍她看人的眼力,西山三虎进退有序,颇见合击之妙的围攻,令她一眼便可确定,这三只猛虎都是同一个人豢养、调教长大的。
她这里正想着,外头却已传来众丫鬟见礼的声音:“王爷万安!”随着声声娇呼,内屋的彩绣夹帘已被人揭开,百里肇迈步的走了进来。经历了西山众目睽睽之下掌毙三虎一事,如今全平京消息稍稍灵通之人都已知道,他双腿痊愈之事。他也实在无需再隐瞒什么了。
抬眸淡淡朝他一笑,远黛也不起身,只温声道:“恭喜王爷!贺喜王爷!”口中虽说着恭贺的话语。远黛面上,却全不见丝毫的笑意,眸底深处更隐隐然的闪动着寒意。
微微苦笑的在桌边坐下,沉吟片刻,百里肇才道:“今日这事,眉儿怎么看?”
抬眸看他,远黛道:“不外顺势而为罢了!”
她所以会做出“顺势而为”的评价。也正是因此。若是百里肇双腿不曾痊愈,虎袭一事,可令他颜面大失。身后那人若在暗中再做些手脚的话,便是让他丧命也非不可能。
反过来说,驱虎来袭,固然有试探之意。甚至不无恶意。但因百里肇双腿已然痊愈的缘故。这一次的事情,却一下子便将百里肇的声望重又推上了一个顶点。而这,也正是远黛出言恭喜百里肇的缘故。如此算来,那人出的这一手,其实也可算作是一种补偿。
两国往来,从来没有永恒不变的敌友。一日不曾鱼死网破,便都有交好的可能。
只是这种补偿,其实也不过堂皇之辞。毕竟。双腿痊愈一事一旦传开,百里肇便会成为诸皇子眼**同的敌人。毕竟若不能联手合力。他们对上百里肇,几乎全无取胜之机。
“会是……他吗?”犹豫片刻,百里肇终究还是问了出来。
“应该是吧!”远黛既简单又不失模棱两可的答道。顿了一顿后,她又补充了一句:“我倒觉得,王爷之忧,不在南越,而在萧墙之内!”
点一点头,百里肇冷淡道:“他倒是好手段!”
远黛苦笑,过得一刻,却忽然问了一句:“沅真呢?可找到她没有?”此次西山之行,她本是约了沅真的,而且按照凌远萱信中所说,与沅真约了在枫晚阁见面,书信送去回春药铺之时,沅真不曾稍有犹豫的一口答应了下来,但直到远黛下山,也没有见着沅真的影子。
至于岳尧,百里肇若真带了他去,只怕出现在西山的便不会只是区区三只猛虎了。
下山之后,几乎第一时间,远黛便命人去寻沅真。得到的回音却是,沅真一早便带了丫鬟出门往西山去了。远黛虽深知沅真的武艺,但听闻这一消息后,心中却仍不免担忧。
“岳尧已亲自去找了!”听她问起沅真,百里肇也不由的皱了眉。此次西山之行,于他,其实是早已思虑妥当的。从平京往西山,一路尽是官道,今日正值重阳,路上行人不少,便是有人起意暗算,也断然不会在人来人往的官道之上下手。
西山乃平京近畿,天子脚下,那些人便是再大胆,也不敢就狂妄到敢于冲袭亲王座驾。甚至在他的计算之中,西山之行,对方会动手的几率几乎不存在。事实上,他之所以起意陪远黛同往西山,更多的还是想陪远黛登高远眺,过她嫁来睿亲王府的第一个重阳节。
然而对方居然就这么悍然又出人意料的动手了,其方式又是那么的剑出偏锋。
微微叹了口气,远黛道:“一切……只等沅真回来吧!”说到这里,她却又沉吟了片刻:“这会儿我正想着,明儿是不是该回凌府看看十妹妹去!今儿她可是受惊不浅!”凌远萱与她不同,自幼长于深闺,又是凌家三老爷凌昀与三太太罗氏唯一的女儿,莫说是老虎,怕是连凶猛些的狗,她也未必见识过,今次这事,源头在她,她又怎能不去看看。
百里肇皱眉道:“才刚我已命人送了些补药过去凌府,又令人进宫请了太医去为她诊脉。你与她同时在西山遇虎,她惊得心胆俱丧,倘或你明日便行若无事的过去看她,却是不好!”
远黛想着,也觉他这话有理,少不得点头道:“那便缓几日吧!”二人这里正说着话,外头文屏却已急急的走了来,禀道:“岳爷与岳大奶奶来了!”岳尧虽不是睿亲王府的正经主子,但也堪可算得半个,二人成婚之后,王府上下,便都改口唤沅真做“岳大奶奶”。
远黛一听沅真与岳尧都到了,心中不觉一喜,忙命文屏请沅真进来。百里肇听见沅真与岳尧都到了,少不得站起身来,道:“你与沅真先说着话!”言毕,举步走了出去。
他这里踏出内室,那边沅真却恰从外头进来,二人恰恰的打了一个照面。百里肇目光一动,眼见沅真虽则面色尚算如常,眉目之间却隐见愁意,显然是满怀心思,甚至面对着百里肇时,她也全没了往日的玲珑,愣了一愣后,这才匆匆施了一礼。
这个时候,百里肇自是不会去问沅真些什么,冲她一点头后,迈步走了出去。
反倒是沅真,在百里肇去后,犹且站在原地发了好一会怔,这才拖着沉重的步子往内屋行去。文屏见她过来,忙自上前打了帘子,笑着叫了一声:“请岳大奶奶安!”
这话若放在平日,沅真少不得便要嗔她几句,责她多礼,但这会儿,她却实在没有那份心情,勉强抬头笑了一笑后,一言不发的走了进去。文屏见状,心中也不免一阵诧异。才要跟了上去,却听得里头传来远黛平静的声音:“文屏,你在外头守着!”
心中微微一惊,文屏终究没有言语什么,只静静退开几步,不去听里头的言语。
“怎么了?”对沅真,远黛自是无需客套什么,见她进来,立刻出言追问。沅真的性子,她一清二楚,更知道,若非有特殊原因,沅真绝不会失约于她。
勉强扬起唇角,笑意却愈显苦涩,沅真低声的道:“小姐,我遇到七爷了!”
陡的惊了一下,下一刻,远黛已失声叫道:“七哥?他怎会来的这么快?”只在数日前,她还曾问起百里肇南越使节团之事,却不料,这几日的工夫,石传珏居然就到了平京。
一叹之后,沅真道:“因与小姐约好了的缘故,今儿辰时正,我便到了西山!”远黛命人请她同往西山的缘故,虽没有挑明了说,但沅真何等伶俐,身边又有岳尧在,对于西山之行的关节,她自是心知肚明,也更不会迟到。辰正时分,她便在西山脚下下了马车。
她虽一身武功,但却从无炫耀之心,也不爱招人注意。因此上,到了西山脚下的时候,她便命人雇了一顶小轿来。轿子来的很快,但迈步进了小轿的沅真却出奇的在轿内发现了一件信物——一块玉珏。玉珏之上,正反两面,各镌刻了两个龙飞凤舞的大字。正面为广,反面为逸。这块玉珏,正是当年广逸王石广逸所留下的信物。
玉珏下方,压了一张信笺,上头也只是简单的七个字:点翠阁天字二号。
沅真不同于远黛,远黛之前从不曾来过西山,而她却来过不止一次。对于点翠阁这个地方,她自然也是知道的。犹豫良久之后,她终于还是决定,先往点翠阁。
她知道,远黛与凌远萱约了枫晚阁相见,这个时候,时辰尚早,她们应该都还没有到。事实上,纵便是远黛到了,不见她来,她也一定会等自己一等,断然不会立即上山。因此上,若是她能快些赶去点翠阁,那应该就能赶得上远黛之约。
至于其他,她并没多加考虑。一直以来,她都并不以为,南越之人,竟会伤害远黛。不为其他,只因为……如今的南越,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是四爷。
四爷固然可以算得上心狠手辣,但小姐对他的威胁,实在可算得少之又少。他根本没有必要对小姐下手。更遑论,他们自幼一道长大的种种情分。
沅真更知道,来人若不打算对小姐下手,自然就更不会伤害她。(未完待续。。)
第二十九章 意
沅真知道,四爷固然可以算得上心狠手辣,但小姐对他的威胁,实在可算得少之又少。他根本没有必要对小姐下手。更遑论,他们自幼一道长大的种种情分。
沅真更知道,来人若不打算对小姐下手,自然就更不会伤害她。
所以,她几乎不曾犹豫的便命人改道直往点翠阁去了。
若说枫晚阁乃是西山最好的茶肆,那点翠阁毫无疑问的便是西山最好的酒楼,没有之一。迈步踏入点翠阁,便早有人迎了上来,一路将她引到天字二号雅座门前。没多犹豫的,沅真推门走了进去。房门才刚打开,她便陡然的呆住了。
天字二号房的上座,此刻正懒洋洋的歪坐着一个人,一个衣饰简单而随意,神情漫不经心的少年。少年看着最多不过及冠之年,眉宇之间却似沉潜着什么,令人不敢轻忽之。
听得门响的声音,少年便移眸看了过来,目光陡一落在沅真身上,他便自然的露出了一个笑容,张口似乎想说什么,但话到口边,却又顿了一顿,而后才笑着问了一句:“如今该唤你什么才好呢?”他笑的极是开心,星眸微弯,仿若月牙,颊边酒窝隐然,平添三分稚气。
他笑的开心,但这笑看在沅真眼中,却只觉心中发酸,眼圈儿也随之微微泛了红,好半日,她方语带哽咽的应道:“回七爷的话,如今我已改名做沅真了!”
那少年七爷点头,笑意微敛。眼底依稀浮现伤感:“沅真,也是个好名字呢!”但这伤感于他,却是转瞬即逝。很快的,他便又恢复了先前的那般慵懒无谓,笑吟吟的拿眼上下打量了一回沅真,言语中更不无调侃的道:“我初到平京,便听说你嫁了人?”
这会儿沅真也已镇定下来,比之与对方谈论远黛,她其实倒更愿意说一说自己的事儿。闻言之后,不免笑道:“正是!他叫岳尧,七爷该是听过这个名字的?”
沅真口中的七爷。自然便是南越的安定郡王石传珏了。
哈哈一笑,石传珏道:“这是自然!”口中说着,他已抬起手来,指着对面的位置道:“莫站着!且坐下说话吧!”微微迟疑了一刻。沅真终是开口谢了座。而后在他对面坐下。似甚满意的点了点头,石传珏抬手,将桌上一只玉匣推到沅真跟前:“区区薄礼,不许推辞!”
抿唇一笑,沅真便也当真不去谦让,反安然笑道:“多谢七爷!”
言毕取过那玉匣,打开看了一看。玉匣之内,装着的。却是一套精巧玲珑、堪称巧夺天工的赤金点翠头面,一眼望去。便知其价不俗。但看在沅真眼中,也不过如是而已,只是她心中虽不在意,面上却仍应景的露出了惊喜之色:“七爷破费了!”
大笑摆手,石传珏道:“不过是件小玩意儿,我知你未必在意,只是这一时半会的,我也实在寻不出更好的物事来了!你且收着,日后得了好的,我再补一份贺礼来!”
听他这么一说,沅真少不得笑道:“七爷能看得起我,补我一份贺礼,已是我与岳尧之幸。常言说的好,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更莫说七爷这份礼,放在哪儿都算厚重了!”
摆一摆手,石传珏道:“东西之好不在价钱,送到心坎上才是真的!罢了,这话如今休提,你且同我仔细说说,这几年你们过的可还好吗?”
淡淡一笑,沅真却并没回他的话,只道:“今儿我来西山的目的,七爷想必知道的。”安定郡王石传珏未得册封,仍是七皇子时,也会时常过来广逸王府坐坐,因此沅真对他也可算得熟悉。因其熟悉,所以她很清楚,这位七爷可并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若说他不知道她们这几年的经历,她是绝不相信的。既如此,她可实在是没有什么兴致,一一喋喋叙来。
更何况,她今日来西山,乃与远黛约好,而今耽误了这么会子,远黛怕也到了。
果不其然,她不想说,石传珏也并不追问。耸一耸肩后,他自若的道:“你来西山,是因青螺之请,这一点,我自然知道!不过……”轻笑一声后,他才又继续的说下去:“你既过来了,不妨且宽坐静候!你放心,我总不会害了青螺!”
沅真听得心中微惊,有心想说什么,那边石传珏却又悠悠的道:“怎么?你不信我?”这话虽仍说的轻描淡写的,但言语之中却已峥嵘微露。很显然的,沅真若说出什么他所不愿听的话来,他便会毫不客气的露出獠牙来。
沅真本非冲动之人,更知这位七爷当年武艺便不输于自己,如今如何,更可想而知。而况他忽然出现平京,身边又岂能全无一个随从。听得这话,纵然心中不愿,也只得强压下心中忐忑。她正暗暗忖度着该如何应对的当儿,石传珏却复又恢复了先前的言笑晏晏:“你放心!我今儿不过是要将一件事公之于天下,至于其他,仍只等我见了青螺再说!”
…… ……
说到这里,沅真便住了口,抬头看一眼远黛,言下不无惭愧道:“我想着七爷并非诳语之人,想了一想,也只得答应了下来,却不知道,原来七爷口中所说之事乃指王爷的双腿!”。
沉默片刻,远黛淡淡答道:“这事你没做错!既知不可敌,便当忍耐之,若一意逞强,亦不过徒然而已!何况王爷双腿痊愈之事,我们本也没打算瞒太久,所以一直不说,也不过是想寻一个好机会。而今想想,还有什么机会,竟能比这次更好?细论起来,我与王爷倒该好好谢一谢他呢!”直到此刻,远黛才总算明白过来,南越之人行事,何以会如此。
敢情这事并非是石传钰所为,而是石传珏插手所致。
她在南越时,与大皇子石传珉、四皇子石传钰关系最为亲善,她更知道,早年石传珏与石传珉关系最好,石传珉身亡的消息传来后,石传珏更曾愤而提剑直奔当年的昭亲王。她毫不怀疑,若不是石传钰的武功比之石传珏有过之而无不及,石传钰怕早死在他手中了。
因着这事的缘故,纵然如今石传钰已登上皇位,石传珏也未必就肯臣服于他。
远黛这带了三分安慰、七分实情的话,其实并不出乎沅真的意料,但也丝毫不能让沅真生出如释重负的感觉来,叹了口气后,沅真直言道:“七爷想见小姐!”
点一点头,远黛也不多问,只道:“等我回头同王爷商量了再与他见面吧!”口中说着,她却若有所思的看了一眼沅真,吩咐道:“岳尧若问你什么,不必瞒他,只是有一说一便是!”
不意她会说出这话来,沅真竟不由生生愣住了:“小姐……”她错愕的叫着。
抬手轻拍一下沅真的香肩,远黛的面色宁然如初:“愈是这个时候,愈该以诚相待!我与王爷已有百年之约,虽说日后如何,无人可下谶语,但至少目前,我与他……仍是夫妻!你与岳尧,亦是如此!沅真……你记着,南越之事,已与你无干!”
只觉嗓内一阵干涩,好半日,沅真也仍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无意与她再多讨论这些,远黛温和的道:“你先回去!只在这一两日,我必给你回音!”有些话,她不想同沅真说,只因愈是多说,反愈生分了去。这么平平淡淡的,其实最好。
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块垒,沅真起身,默默行礼,告退而去。
…… ……
似笑非笑的抬眸看了一眼面前容貌平平,双目却自明锐的男子:“你就是岳尧?”他问,面上笑意盈盈,颊边酒窝若隐若现,却为他原就出色的面容更增了一份亲和。
冷冷扫他一眼,岳尧淡漠道:“跟我来!”仿佛不曾听到他的问话一般,更没有答他的意思。一个掉头便往睿亲王府行去。轻扬一下眉头,面上似有不悦之意,但深知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石传珏毕竟没有言语,只举步的跟了上去。
睿王府内,花木繁盛、曲径通幽。岳尧在前大步而行,似乎身后并没跟着人一样。石传珏却是走得不紧不慢,他很清楚,自己若真是走丢了,最着急的,只怕便是岳尧了。
“走丢了”这三个字,有些时候,实在是一种极好的借口,他不以为,岳尧会那么大方的让他抓住这个借口。果不其然,岳尧虽一直不曾回头,但却仿佛脑后生了眼睛一般,每每他落的有些远了,他便会停下脚步,有意无意的等着他,但至始至终,却都一言不发。
石传珏本也没有过多指望此点,这会子自然也不会去刻意的做那些无用功。笑了一笑后,终究还是加快步伐,跟了上来。岳尧引他走的这一条路,显然不是往后院去的,这一点,石传珏并不意外,他本也没指望能够越过百里肇见到远黛。(未完待续。。)
第三十章 变了
石传珏紧随岳尧身后,一路缓步而行,双眸微微转动间,更已将自己一路行来的路径牢牢的记在了心中。睿王府占地甚为广大,二人走了足有顿饭工夫,这才行到一扇月洞门前。
月洞门上,赫然镌刻着两个质朴古拙的篆字:宁静。
足下微缓,岳尧回身看一眼石传珏,略略示意后,径自举步而入
月洞门内,是一座不大不小,却极见清幽的院落。这处院子,不似王府他处的建筑那般朱廊飞檐、或华美或精致,却显出一种简洁至质朴、乃至返璞归真的风格。院内所植的,净是一些四季常青的树木,虽已深秋,却仍林木森然,令人望之,顿有忘俗之意。
不自觉的点了点头,石传珏抬头看向正屋悠然道:“好一个宁静之地!”言下不无赞叹。
面色丝毫不动,岳尧只淡淡的道了一个字:“请!”口中说着,已抬手作势,略略示意。
既知他不愿与自己说话,石传珏自也不会拉下面子硬要同他攀交情,耸一耸肩后,他也并不言语些什么,便自举步,一路往正屋行去。他倒也老实不客气,行至门前,更是门也不敲,话也不说,一抬手,已推开房门,迈步的走了进去。
听得门响之声,正自坐于书案后头翻看文牒的百里肇自然抬眸看了过来。二人目光虚空一撞,一霎那间,整间书房内的气氛为之一凝。四目之中,瞬间流过许多情绪:试探、审察、穷究、乃至面上的不屑、暗里的警惕。一时间,千情万绪,倏忽流转。
良久。却还是百里肇淡然的开了口:“安定郡王?”语声淡漠,内中全无一丝暖意。
哈哈一笑,石传珏竟是出奇的语调热情,更对百里肇毫不掩饰的敌意视而不见:“久闻太子之名,往常总觉名不副实,不过如今细细想来,方知所谓传言。终非无本之木!”这话乍一听着,仿佛是赞誉之辞,再细细一想。却又觉绵里藏针,实在难辨褒贬。
双瞳陡然一缩,眼底寒光更是隐然一闪,顷之。百里肇才平淡道:“安定郡王常年僻居郢都。不知本王如今身份,所谓不知者不罪,看在王妃面上,本王也不与你计较。只是王爷身为南越使节,日后说话,却须留意才好!”早在四年多前,百里肇便因腿疾之故,辞却了太子之位。如今石传珏称他为太子。却大有揭他疮疤之嫌。对于此等口舌之利,百里肇心中自是明镜一般。因此顺势而为,又于话尾处暗嘲石传珏僻居荒野,消息不通,不配为使。
这话虽说的极不客气,听着却是中正平和,真真让人挑不出刺来,更发作不得。
话才入耳,石传珏便不由的面色一冷,面上更有青气一闪而过,但很快的,他便压下了心中的怒意,冷淡应道:“多谢睿亲王爷指教!”他既知自己在口舌上占不得百里肇的便宜,便索性闭口不再言语。说到底,他此来的目的,并不为百里肇,也实在无需与之争执不休。
徐青无声的从偏房之内行了出来,轻步上前,奉了茶来。
石传珏正觉闲坐无趣,眼见送上茶来,少不得在一边坐了,伸手取过茶盏,揭盖浅啜了一口。茶水才一入喉,他却忽然便怔住了。面上神色更是乍惊乍喜,竟是恍在梦中一般。
那茶入口极之清淡,仿若白水一般。甫一入喉,便有一股清香自舌底、喉下缓缓漾起,顷刻之间,只觉舌咽生津、幽香满口,更有一种直沁入骨之感,仿佛浑身上下,均被这股奇香浸染得透了,浑身上下,也随之是遍体舒泰、两腋亦是风生习习,畅快至极。
怔然许久,石传珏竟自陡然起身,脱口的叫了一声:“青螺……”这一声青螺叫的极之大声,声音乍一传了出来,整间书房都仿佛微颤了一下,依稀之间,竟有回声声声传来。
青螺……青螺……
石传珏的目光迅速的游走在这间书房内的每一个角落,甚至连根本藏不下一个人的角落,他也没有放过。他也并没注意到,端坐于上首的百里肇那微微拧起的墨眉。
没有制止他的意思,百里肇端然不动,直到石传珏颓然的垂下眼眸,重新跌坐回太师椅内,他才缓声的道:“这茶,是她的意思!”言下之意,这茶,的确是远黛命人送来,但她的人,却并不在。而事实上,百里肇这话,也的确是事实。
沉默良久,石传珏才撇了撇嘴:“你想要什么?”他直截了当的开口问道。
凝眸看他,百里肇的语气是一如既往的平静:“她是我的王妃!”
这话乍一听来,似乎全然的风马牛不相及,但石传珏却能明白他的意思。她是他的王妃,不是任何东西可以取代,他甚至从来就没有想过,要从他的手中得到什么。
“我要见她!”没有虚以委蛇下去的心情,石传珏的要求却是斩钉截铁,毫无转圜余地。
“告诉我,你此来大周的目的?”他既如此爽快,百里肇自也不会再去算计些什么。
嘴角仿佛扬了一扬,石传珏竟就洋洋洒洒的答道:“迎娶北周公主!”这的确是他来北周的目的所在,只不过,是别人对他的要求,而不是他心中所想。
墨眉不期然的因着这一回答而微微一拧,但因石传珏说的确是实话,百里肇也无法发作什么,沉默片刻,他才又吐出两个字来:“还有?”
再一次的耸了耸肩,潇洒至极的一摊手,石传珏道:“以王爷之能,难道还看不出我如今在大越的真实地位吗?”对他,他那位四哥,怕是提防还来不及,又怎会告诉他所有?
没再多说什么,百里肇缓缓起身,抬手作势,自己却当先走了出去。石传珏会意,忙起身跟了上去。这一次,行走的路径却与上次有所不同。石传珏可以明显感到,自己所去的方向,该是后院的所在。只因路上景致,已渐渐脱去了外院建筑的雍容大气,而渐渐转变为清雅秀逸。满目所见,亭台楼阁,更是处处显出婉约精致来。
而到了这个时候,他的心,却忽然的便生出许多的不安来。心跳,也随之加快了许多,然而在这样的情况下,他的脚步,却渐有迟缓之势。
缓步在前的百里肇似乎也察觉到了他的变化,脚步也因之稍稍缓了一缓。
迟疑一刻之后,石传珏终究还是开了口:“青螺,她……如今可还好吗?”有些话,他本是不想问百里肇的,但愈是往前走,他的心中便愈是不安定,忍不住便想找个人说一说。
即使那个人,是……她的丈夫,只要能在见她之前多知道一些,总也是好的。
“她很好!”百里肇语声舒缓,落在石传珏身上的目光却全无熙和之意:“若是你们能不出现,我想,她会更好!”对石传珏,远黛几乎少有提及,但石传珏对她,却显然不是如此。
这一点,让百里肇的心里,实在算不上舒服。
为之苦笑,过了一刻,石传珏却忽然道:“我想,你错了!”
“我错了?”微诧的回头看他一眼,百里肇眸中明显带了几分疑惑与不解。
“百里肇……”石传珏唇角微勾,靥边笑涡隐然,眼底却是一片冰寒:“本王的皇兄,才是你真正的敌人!至于本王……暂时……我还不想死……”
不曾料到他会说出这话来,百里肇一怔,眉心亦为之一攒,他正忖度着石传珏这话的用意时,那边石传珏却忽然加快了步伐:“走吧!”口中说着,一举步间,他竟快步的超过了百里肇。好在二人如今走的乃是一条位于林中的鹅卵石小道,前头并无岔路,倒也不虞走岔。
百里肇闻声,少不得暂且搁下心事,快走几步,仍在前头带路。二人一路默默而行,因各怀心思,也便一直没再说些什么。穿过这一片林子,折过一道曲廊,眼前豁然开朗。
一泓曲流,一座小亭,满目菊花遍地。亭内,红泥小火炉旁,正有人盘膝坐于蒲团之上,家常衣衫堕马髻,却愈显素雅宁静之气。此刻却正目视炉中火苗,静静出神。炉上,却搁了一只紫砂茶壶,壶内,水已半沸,有香自壶嘴而出,香远而清,幽幽馥郁,沁人心脾。
目光乍一瞧见那女子,石传珏已忍不住的上前一步,张一张口,却又欲言又止。
他虽没发出一丝声音来,那女子却似已听见了什么一般的抬眸看了过来。目光落在石传珏身上时,她便一笑,笑容沉静宁然,如晨间青莲徐徐绽放,无声却绚烂。
“七哥……”她平静的唤了一声,没有太多的激动,也不见丝毫的欣喜,仿佛昨日才别,今日又见,一切平淡自如,水到渠成。
石传珏反惊住了,怔怔立在原地许久,他才涩然的笑了一笑,纯然的苦涩,发之于心底,没有丝毫的掩饰,一似街头稚子赤心:“青螺,你变了!”无遮无饰,恍惚怅然的一句话。
淡淡一笑,远黛不急不躁的答道:“七哥你又何尝不是!”(未完待续。。)
第三十一章 往事不再
凝眸怔怔看她,这一刻,石传珏心中只余恍惚,往事历历,仿佛徐徐展开的泛黄画轴,一一重现了在了眼前,让他一时心神飘忽,似重回幼年。
先帝景轩子嗣甚茂,最多时,曾有十一子十三女。而他石传珏,却是这十一名皇子中,生母最为低贱的一个。他的母亲王美人,只是昔日颐华宫偏殿刘嫔身边的一名宫女。
一次奉茶之时,当时身为宫女的王美人竟得景轩帝青眼,得以侍寝。可惜王美人却是个无福的,春风一度之后,固然珠胎暗结,十月小心,却终究敌不过天命无情。她产下一名男婴,自己却也因之香消玉殒。南越宫中惯例,嫔位以上方能抚育皇子公主。王美人难产而亡后,石传珏便也理所当然的被托于刘嫔名下抚育。
刘嫔膝下并无子女,得他为子,自是欣喜如狂,待他也是如珠如宝一般。刘嫔虽算不得有宠,但毕竟也是一名正正经经的妃嫔,他本可以在刘嫔膝下安然成长,可惜这样的日子只维持了五年。五年后,越宫忽现巫蛊,颐华宫诸妃皆涉身其中,圣命白绫了结残生。
非止宫中遭到清洗,便是朝中,有涉巫蛊的朝臣也是满门抄斩,这其中,自然也包括了刘嫔的父亲,当时身居四品的鸿胪寺卿刘文正一家上下人等。
没了依托的石传珏从此孤零零的住在颐华宫的偏殿内,所有与他熟悉的宫人太监都因巫蛊案被清洗一空。他的身边,也只剩下了巫蛊案后,被重新差来伏侍他的宫人、太监。
这些于他而言完全陌生的宫人太监又怎会对他这个身后全无依侍的皇子尽心尽力。他就那么默默无闻的活在宫中。他的父皇仿佛全不记得他,他身边的人,也早不当他是主子。
落毛的凤凰不如鸡,像他这样的皇子,谁又会去注意。也许正是这种不在意,让他淡出了所有人的视线,反令他安安然然的活了下来。与他年纪相仿的五皇子、九皇子却都早早夭折了。那时候,他甚至以为,自己只能这么活下去。直到被别人想起。
可是没有!
他是有运道的!他遇到了她。那一年,他八岁,与她恰是同年。那一天,正是三月三。桃李盛开、杏花如雪。他在颐华宫内的那株老杏树下午憩。花落如雨,洒了他一身。
许是梦见养母刘嫔的缘故,那一天,他睡的很熟。至今,他都还清楚的记得那个梦。梦里,刘嫔命人做了许许多多他爱吃的菜肴点心来,她甚至还亲手掰下一只油汪汪的鸡腿递给他。然而就在他接过那只色泽金黄、香气扑鼻的鸡腿时,忽然有人推了他一把。
他于是醒了。而他的肚子正在咕噜咕噜的叫着。他很饿,伏侍他的那个太监刚领了本月的用度。也不知跑去哪儿赌钱去了,却是足有一整日没有出现在他眼前了。
于是他愤恨的抬起眼来,冲着她就吼了一声:“赔我鸡腿来!”然后猛地扑了上去。
她仿佛很诧异,似乎想躲,却没躲过去。他就那么重重的压在了她的身上,直愣愣的看进她的双眼。那是一双明净剔透眸,甚至比最为纯净的黑水晶还要纯净透亮。她的身子很软,身上的味道也极好闻。最重要的是,她看着他时,眼中有诧异、吃惊,更多的却还是笑意。
她在笑,不是寻常宫人看到他时的嘲笑眼神,而是纯然的好笑,笑他的莽撞,笑他的狼狈,却没有丝毫嘲笑他的身份的意思。他就那么愣愣的看着她,脑子里全是空白。
他看到她皱了皱俏挺的小鼻子,然后伸出手来,将他推到一边:“我抢你鸡腿了吗?”她反问,声音清凌凌、脆生生的,像是颐华宫檐角上悬挂着的那几只铜铃被风吹动一样。
愣了一愣后,他才嗫嚅的道:“我正要吃鸡腿,你却把我推醒了!”若是眼前换了别人,这话他一定会说的理直气壮,然而没来由的,在那双明澈双眸的注视下,他的声音却陡然的低了下来,以至于这话说的全无气势,反显得畏畏缩缩、有气无力。
她于是“噗哧”一声笑了,春阳温熙,透过疏密有间的杏花疏影落在她的面上,她的发间尤且沾着几片洁白如雪的杏花瓣,她说:“好,我赔你鸡腿!”笑容俏皮一似春风。
他又愣住了,只管呆呆的看她。直到五脏庙再次传来抗议声,他才陡然惊醒,脸上也莫名的有些发红。那个声音传进她的耳朵里,她就又“格格”的笑起来。
“你是不是饿了?”她问,似水明眸扑闪扑闪的,长而卷翘的睫毛好看极了。
他想点头,可又觉得,在她面前说自己饿,似乎很傻,但他又真的很饿。于是他摇头之后又再点头,便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表达些什么意思。
她也不在意,只是笑,笑容纯粹而明净。然后,她伸出手,取下挂在身上的一只小小荷包:“这是我自己做的点心,本来是要带给大哥的,不过现在,就先给你吃吧!”
小小的荷包,本也装不了几块点心。刚才偏又被他扑了一下,包在油纸包里的点心更早压得扁了,然而即使如此,他却仍然觉得好吃,甚至到了今日,他都觉得,自己再没吃过那样好吃的点心。看他狼吞虎咽的样子,她便又笑起来,轻轻脆脆的笑声。
“慢点吃!可别噎着!你若是爱吃,日后我做了,也让大哥带些给你!”她笑嘻嘻的说着,然后才忽然想起什么一样的问道:“对了,你叫什么呀?”
他抬头,很想回她一句:“我才不会被这几块点心噎到……”
可是才刚说了一个“我”字出来,他却忽然发现,他居然真的被噎到了。
她于是笑的更开心,可是一面笑着,她却又很体贴的伸出手来替他拍着背部。没有料到她会这么做,他反而愣住了,呆呆看她,就连噎在嗓子眼里的那口点心也给忘记了。
他早都不记得,什么时候,曾有人对他这么好过——这是一种让他心酸眼涩的感觉。
他那么愣愣的看她,甚至都没听到她关切的问话。然而这个时候,一个略有些尖嘶、沙哑的声音却已响了起来:“青螺,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声音里头带着隐隐的焦灼。
这个声音,将他从自己的幻梦中惊醒,他吃惊的抬起眼来,看向那个正急急忙忙跑了过来的十三四岁的、身着大红团龙袍子的少年。只是一眼,他便又呆住了。
这个少年,他认得。他知道,他是他的大哥,也是最得他父皇宠爱的一个儿子。他是先皇后所出,先后薨逝后,便被养在如今宫中位分最高的德妃宫中。
他呆呆的坐在那里,看着她站起身来,迎上去,笑容剔透如水晶,阳光下愈显璀璨:“大哥,你又忘了我父王的交待了,他让你最近不要大声说话!”言语中略带埋怨。
后来他才知道,那个时候,正值石传珉的变声期,所以他的声音才会那么尖嘶而沙哑,甚至不能大声说话。不过当时,他却只能站在旁边看着他们说话。
听她埋怨,石传珉便笑起来,笑容温和如春风:“我这不是担心你吗?”一面说着,他已自然的转过头来,目光微带不悦的看向了他:“你是谁?”他问,其时他的年纪还并不大,但却已有了一份独属于皇室的雍贵与颐指气使的气度。纵不疾言厉色,也自摄人。
这种气度甚至让他都觉不敢仰望,下意识的垂下头,他低声的道:“我叫石传珏!”
后来他才忽然发现,那个下午,改变了他的一生。她赔给他的鸡腿,足够他吃上十辈子。因为她,他得到了他该有地位,甚至远超于他应有的地位。
因石传珉乃先后所出,更是嫡出,故而虽被养于德妃宫中,却并没被记在德妃名下。
所以,曾有一子却因故夭折的德妃最终收了他为养子,他从此成了名副其实的大越皇朝七皇子,身后,更有了德妃家族的倾力支持。越宫,从此再无人敢小觑于他。
他一直以为,若是没有她,或许他早就死了。毕竟,在宫中,一个被遗忘的皇子的地位,甚至不如那些有几分颜面的太监、宫女。而等他被人想起的那一刻,也许就是他的死期。
所以,对石传珉,他一直心存感激,对她,这份感情也许更要复杂得多。
无声的立在原地,这一刻,石传珏心绪恍惚。从前三月杏花天下的那个澄清如水、通透如水晶的小小少女与眼前这个安静宁然、静泊如莲的女子形象在此刻缓缓交融,再不分彼此。
原来,我们都已长大了。
你已不是从前的你,我也不再是从前的我。他……更是早已不在……
痴痴而立,许久许久,石传珏才轻轻的叹了口气:“青螺,你还记得当年宫中初见时的情景吗?”他慢慢的,一字一句的问着,心中似存希冀,却又隐隐只觉失落。
然后,他看到她淡淡一笑,言语却是平淡如风:“大哥已死了,该忘的,就忘了吧!”(未完待续。。)
第三十二章 合作
“大哥已死了,该忘的,就忘了吧!”远黛的语声极之平静,恍若清风微拂,不染尘埃。
不错的,从前的事,于她而言,确已是过去的事了。身在皇室,便当有明悟,便当明白,若争,便是胜者为王,败者亡。她不该、也没法去责怪胜者,只因为,她心中其实也明白,当日胜的若是大哥,只怕四哥也逃不过一死。他们二人,终究只能有一个活下来。
既如此,她又凭什么去责怪最后活下来的那个人?
冷冷望她,这一刻,石传珏的眸中满是冰寒,几可冻彻人心的冰寒:“这就是你的选择?”
“是!”极是干脆的回了他这一个字,远黛便闭了口,不想再多说什么。
石传珏闻言,却反而狂笑起来,笑声恣肆又不失讥嘲:“你以为,你想忘,他就肯?”
略略抬眸看向他,远黛的双眸依然宁澈安然,全无一丝起伏:“这是我的事,就不劳七哥费心了!我如今只劝七哥一句,得放手时且放手!”从她离开南越的那一天,她就没想过要再插手南越的任何事情,但却并不代表,她就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本来,她是连这些话也不想说的,但念及当年种种,她终于还是忍不住的想劝上一句。至于别人听不听,听得进听不进,那就不是她所能过问的了。这事于她,不过聊尽人事罢了。
石传珏倒真是没料到远黛虽离开多年,却还能知道这个。一怔之后,竟不由的悚然一惊,目光旋之扫了一眼周遭。曲流。小亭、菊花,亭中女子烹茶,除此之外,再无他人。
不知何时,亲自引他前来的百里肇竟自无声的离去了。
怔然良久,石传珏方淡淡道:“睿亲王对青螺你倒是信任有加!”百里肇的离去,无疑让他大吃了一惊。只因此举。代表的是百里肇对远黛全心全意的信任。这一做法,也表达了百里肇的立场,他……似乎并没打算借着这件事情插手南越。
淡淡一笑。却显然并没有同他细谈百里肇的打算,抬手虚虚一引之后,远黛恬然言道:“故人自远方来,心中欣然。无以表述。惟亲烹清茶一盏,聊以待客,七哥请!”
她既说了这话,石传珏便也明白过来,对于南越的那些事,远黛如今并不想说,他若还不想走的话,便入亭饮茶一盏。若再不依不饶,她也只有送客一途。
恍然一叹。石传珏究竟举步上前,缓缓入亭,在远黛对面的小几上坐下,凝眸看向远黛。远黛也并不言语什么,轻抬玉手,半露皓腕,以优雅得不带丝毫烟火气息的手法徐徐沏茶,她的动作极慢,却莫名的给人以一种行云流水的感觉,种种动作,又足称得不差毫厘、妙至巅峰。及至茶香飘溢之时,便是石传珏也不由深深吸了口气:“好茶!”他失声赞道。
他啜茶的当儿,远黛却仍不言语,只静静而坐,取过另一盏茶,慢慢啜饮着。
石传珏口中虽赞好茶,但他此来所为的,本不是茶,心既不静,自然也无法细品这茶中滋味,浅啜一口清茶后,他便放下了茶盏:“青螺……作何打算?”
这一句话,才是他今日过来的真正目的。
略略抬眸看他,远黛淡淡答道:“我已同王爷说了,欲回郢都一趟以了却当年旧事!”
万没料到她会说出这么一句话来,石传珏陡地一惊,下一刻,已失声问道:“他答应了?”
眸中寒意骤然一凝,远黛怫然道:“七哥逾越了!”告诉他自己要回郢都,只是因为,她应该会与他同行,至于其他,本不是他份内该问,她自也不会答他一个字。
石传珏一梗,脸色便有些难看,似想说些什么,到底也没有说出话来。
那边远黛却已长身而起,冷淡道:“少陪了!七哥只管自便!”说过这一句话后,她也不等石传珏开口,便自转身,飘然欲去。就在将离未去的当儿,她却又忽然的缓了一缓,下一刻,两个字却已从她口中飘出:“自重!”
这无根无由的“自重”二字,却震得石传珏陡然一惊,将要出口的挽留之辞也被生生的咽了下去,眸色阴晴难定的看着远黛离去的背影,石传珏久久不曾言语。
及至他再想起面前香茗,举盏欲饮之时,却忽然发现,盏中茶冷,色黯,味苦,早不复先前滋味。下意识的捏紧了手中的青瓷茶盏,良久良久,石传珏才低低的叹了一声。
不再言语些什么,站起身来,石传珏步下小亭,向着来路行去。才刚走出这一片所在,早有一名小厮快步的迎了上来:“公子请!”这人显然便是百里肇所留的、为他引路之人。
足下微微一缓,石传珏平静问道:“你们王爷何在?”
那小厮似乎早料到他会有此问,当下迅速应声答道:“请公子随小人来!”
见他如此举动,石传珏反觉诧异,当下若无其事的笑道:“这是你们王爷的吩咐吗?”
小厮笑道:“王爷去时,曾命小人在此等候公子。更留下话来,道公子出来时,若想见我们王爷,便可引公子仍往书房一唔,若公子不提此事,便命小人送公子出府!”
石传珏观此人眉目精灵、言辞伶俐,说起话来,更是全无迟疑之意,心中哪还不明白,这小厮所以有问必答,必然也是得了百里肇交待的。了然一点头,石传珏道:“前头带路!”
一时再回百里肇的书房,百里肇却早等在那里,见他入内,也只点了点头,请他坐了。石传珏此来,原没有打算与他兜什么圈子,稍稍寒暄几句后,便干脆的直入正题。
“残腿之仇,虽远称不上不共戴天,但王爷只怕也难不萦于心吧?”
微微挑眉,百里肇不动声色的道了一句:“不知郡王爷何以教我?”他今日所以亲自引了石传珏往内院去见远黛,一则是因石传珏毕竟乃是南越郡王,二则却是因为他是远黛之兄,与远黛又颇有些纠葛。原先他是没打算要离开的,及后听得二人说话,便知有些话,只怕远黛是不想他听的。她既不愿他在旁,他自也做不来那种死皮赖脸之事,因此才会离去。
远黛的性子,他如今也早摸透了几分,知她一贯吃软不吃硬,你若肯退一步,她也不介意让二步,你若不识抬举,不知进退,她虽不至令你当场难堪,但日后你在她面前,再想进得一步,便是千难万难。二人一路走来,百里肇也不知费了多少水磨工夫,如今自是不愿因着这些小事惹怒了她。更何况,这些事情,远黛迟早也会同他说的。这一点,他深信不疑。
然而即使如此,他也仍然不介意,见一见石传珏,看看他的真实来意。
“王爷若是有意相报此仇,小王愿助一臂之力!”石传珏答的干脆。
…… ……
微微失神的歪在临窗的炕上,远黛只觉心绪烦乱,渺无头绪。身后,有帘响之声,她却懒得回头看上一眼。直到一直温暖的大手放在了她的肩上,她才悚然一惊,回头看去。来的人是百里肇。事实上,在整个睿亲王府内,敢于如此轻抚她肩的人,也只有百里肇了。
长长的吐出一口气,远黛略略往后一靠,倚在了百里肇肩上:“他都对你说什么了?”她淡淡问道,并不意外,更没有气恼的意思。
无谓一笑,百里肇道:“他自请帮我复仇!”
“你怎么想?”远黛的问话依然简洁明了,神色间更是无喜无怒,若强要说她面上神情有些什么,只怕便是伤感,一种充满无奈、却又无力的伤感。
“他肯帮我,我又为何要拒绝?”轻扬唇角,百里肇平静答道。
不由自主的叹了口气,远黛道:“七哥……他这是疯了……”言语之中,更满是怅然。
百里肇自不会去评论此点,笑了一笑后,他道:“他都同你说什么了?”
“只是问我作何打算而已!”远黛答道:“我已告诉了他,我打算于近期回去南越一趟,了却从前的一应旧事!我想他该明白我的意思,我绝不会再涉入皇位之争!”
对于此点,百里肇自是不意外的,事实上,莫说南越,便是大周的一应明争暗斗,远黛也从没多问过他一句:“说说你这位七哥吧?”他忽然道。
“七哥?”远黛蹙眉,半晌方摇头道:“倒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七哥与我同年,只比我大了数月,他的生母,乃是宫女出身,并不得宠,也说不上家世……”
“我幼年时候,虽不常入宫,但偶尔迫于规矩,也会去个一次两次。七岁那年,我与大哥、四哥在宫内捉迷藏,偶尔行到颐华宫,遇见了他。他那时甚为落魄,我心中很是可怜他,就拜托大哥多多照顾他。大哥待我,素来是极好的,因着我的一句话,他便求了德妃娘娘,将七哥一并养在了毓秀宫中。德妃无子,见他聪明乖巧,便索性求了皇伯父,将他记在了自己的名下!”(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