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王府旧事
直到下晚时分,远黛方才回了睿亲王府。她才一进了澄怀居,惠儿却早迎了上来,低声禀道:“王妃,王爷已在屋内等了你一会了!”
远黛听得一怔,面上旋即现出几分诧异之色来。她虽从不去问百里肇之事,但却知道,百里肇一直都有他的谋算,而今几人才从姑苏回来,按说他应该较为忙碌才是。不期然的挑了挑眉,远黛并不多言,便自在文屏的搀扶下进了屋。屋内,百里肇端坐于轮椅上,双目微阖,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听得脚步之声,这才睁眼开了过来。
含笑的朝他行了一礼,远黛偏头,给了文屏二人一个眼色。二人会意,忙退了下去。
远黛这才走了上前,在百里肇对面坐下:“王爷可是有什么事儿吗?”她开口问道。
微微扬眉,百里肇面上略显不快之色,却没回答远黛的问题:“老太太可还好吗?”
“倒也不是什么大病,只是人年纪大了,身子便也比不得从前,平日好好儿的,也还不觉得怎样,一旦有个由头,便如烈火燎原一般,尽数发作了出来!”简单解释几句后,远黛又道:“那桩婚事,我已觑空同她说了,我想着,有老太太在,她会答应的!”
她之所以在萧老太君跟前同杜若说起这事,自然是早已料准了萧老太君的反应。只不过,若要马儿跑,便不能不给草,这事一入了萧老太君的耳。想来近期必有动作,而杜若连得了两层护身符,算来也足够她受用一世。也不枉了二人间主仆一场。
她虽说的简单,然百里肇是何等人物,又怎会不明白这短短一句话中的玄机。深深看她一眼,他道:“眉儿行事素来稳妥,这事交由你办,我自是放心的!”对于这事,他显然也没有太多想说的**。皱了下眉后,便道:“每年中秋,宫中都有宫宴。你该知道吧?”
远黛颔首,却问道:“今年王爷打算去?”大周宫中之事,宁夫人曾同她说过不少,这其中自也包括中秋宫宴。不过据她所知。自打百里肇双腿不良于行后。便再没参加过宫宴。
“今年不同往年,我少不得是要与你同去的!”百里肇简单的解释着。远黛闻言,便已明白过来。她与百里肇才刚成婚不久,今年宫宴更是她第一次参加,百里肇不去确是不好。
微叹了口气,远黛没来由的竟觉得有些头疼。忍不住的伸手轻按了一下自己鬓旁的太阳穴,面上也不由的现出疲惫之色来。见她如此,百里肇倒不由的笑了出来。听见他笑。远黛不免白了他一眼,嗔道:“我这里头疼。你看着倒高兴得紧!”
见她如此轻嗔薄怒,倒让百里肇不由的心中一荡,忍不住起身过去,带笑将远黛揽进怀中:“看你如此惫懒,日后可如何是好?”他若有所指的道。
而这个日后,所指的也正是日后他继承帝位以后的事儿。
听得这话,远黛心中便没来由的有些不舒服,无意与他讨论这些,顺势的倚在他怀里,远黛漫不经心的道:“日后的事儿,只等日后再说!如今又哪里顾得上它!”
听得这话,百里肇心中不由好一阵不快,墨眉也随之拧了起来:“你这话却是什么意思?”
远黛本也没打算与他争吵,闻言只是微微仰头抬眸看他:“王爷放心,我便是再惫懒,该我做的,我必会做好,决不拖了王爷后腿!我既选了这条路,自然早想过那一步了!”口中虽如此说着,但一想到日后百里肇登基,自己还须为他打理后宫的那些莺莺燕燕,她便觉得一阵烦躁,话说到最后,语气里头便也不由自主的带了几分反讽。
听得这话,百里肇不禁又是一怔,半晌才道:“你想的倒真长远!”言语之中,却已忍不住的带了几分讥刺。没什么来由的,他就是不爱远黛说起这些。
对于他的不快,远黛也懒得去理睬,挣开他的怀抱,若无其事的站起身来,她淡淡的道:“在外头跑了一天,我也累了,请王爷容我更衣沐浴!”也不等百里肇开口,便自转身径去。
面色僵硬的坐在椅上,好半日,百里肇才恨恨抬手,重重一掌拍在椅把上,脸色更是一片铁青。然而他心中虽怒,却也无法发作出来,只因远黛所言,并无错处,而这话更是从他口中先说了出来的,虽然他的本意并非如此。
远黛一出了门,便自深吸了一口气,将才刚心中的不快尽数压了下去。有些事儿,她从没奢望过,而今日这事,如今想来,甚至让她觉得有些好笑。眼前的这一关尚未过去,她居然就已经想到日后之事了。一念及此,远黛不由失笑的摇了摇头。
先过了这一关吧,她默默想着,自己那位四哥,可也不是什么容易应付之人。
见她出来,文屏忙快步上前扶住了她:“小……王妃……水已备好了!”
远黛点头,也不多说什么,便与文屏二人径往浴房去了。才刚行了不几步,却见对面,徐青正匆匆的走了来,见着远黛,忙行了一礼。远黛见是徐青,一时心血来潮,不免停了脚步,随意的问了一句:“徐总管这时候来见王爷,可是有什么事儿吗?”
徐青应道:“回王妃的话,是岳爷有事要禀告王爷!”岳尧虽是深得百里肇信任,但身为男子,出入内院却是殊为不便,相比之下,徐青身为太监,自是不用忌讳这些的。
远黛听得一挑眉,却也并不多问,便道:“原来如此!王爷这会儿正在屋内,徐总管请!”她虽知道岳尧求见,必有要紧之事,但却也懒得去管。
…… ……
百里肇坐着轮椅一路进了书房,书房里头,岳尧却早候着,见他进来,忙上前行礼。略略摆手,百里肇道:“究竟是什么重要事儿,也值得你这个时候巴巴的来禀告!”
岳尧的脾气,他最是清楚不过。事情到了他的手中,一向都分轻重缓急,若非十万火急之事,他是绝不会在晚上这个点来找他的。
耸一耸肩,岳尧道:“说起这事,倒也算不上是什么重要事儿,不过我想着王爷一定极想知道,所以想了一想,还是决定早些禀告王爷的好!”一面说着,却已自袖笼内,抽出一卷薄薄的书册,双手捧着,呈了给百里肇。
才刚听得岳尧之言,百里肇便已隐约猜出岳尧所说的是什么事儿。微微点头后,他接了那卷书册,翻了开来,仔细的看了起来。岳尧倒也并不打扰,只在一边随意的坐下,取过案上才刚送来的茶水、点心,悠悠闲闲的吃了起来,似乎全不将那本册子放在心上。
册子并不厚,百里肇一目十行,很快便已看完。书册里头,从头到尾,都只详细的说了一个人的情况——远黛。或者应该说,书册中的那个人,乃是南越的明珠郡主石青螺。
明珠郡主石青螺,并不是个爱出风头的人,但也没有人会去刻意的遮掩她从前所做的事。这位郡主,也正如所有的宗室郡主一般,自幼娇生惯养,性情也不无刁蛮。而唯一令人吃惊的是,明珠郡主石青螺自十岁起,便开始执掌广逸王府一应内外事宜。
这一点,王府上下,知道的人并不少。而她也一直做的很好。
沉默了片刻,百里肇才徐徐道:“听说广逸王府如今早已被封了?”宗室王府,几乎都是皇子封王之时,由皇室指配赐予的。若无空置王府,皇室便会新建一座。广逸王府,便属于第二种。而在王爷过世之后,若无嫡亲子孙承继王位,这座府邸便会被皇室收回,日后再酌情赐予其他皇室众人。因此王府的所有权,其实并不在众王爷的手中。
岳尧点头:“是!不过广逸王去世已有三年,而广逸王府之雅致又是郢都人人皆知,据说已有三位王爷想要求赐广逸王府,但都被昭平帝所拒!当年广逸王府内的下人,大多在广逸王重病之时被遣散。但有一点,却很古怪……”因时间甚紧,他给百里肇的那本书册上头,只列了一些他以为百里肇会感兴趣的东西,还有一些东西却还未及整理,只是记在心中。
百里肇点头,简单的吐出一个字:“说!”
“听说那些被广逸王遣散的婢仆全都不知所踪了!”岳尧干脆的答道:“那些曾经伺候过明珠郡主的丫鬟、婆子们,更是一个也找不到!我已命他们继续找,务必要找出一个两个来!”
若有所思的看他一眼,百里肇道:“你觉得她们可能去哪儿了?”
无谓的拍一拍手,拍去手上黏着的最后一点点心屑,岳尧轻描淡写的道:“这个世上,只有死人什么也不能透露,我想着,这些人当中,不重要的怕是早死了。或有那么一两个幸而没死的,如今也只怕身在南越宫中!总之,这事,可不太好查呀!”(未完待续。。)
第六章
沉吟良久,百里肇才忽然问道:“沅真与云裳二人又如何?”岳尧给他的东西上头,虽不曾提起沅真二人,但百里肇知道,岳尧既去打探远黛之事,便断无可能全不涉及沅真二人。
果不其然的,岳尧很快点头:“她们都是明珠郡主身边最得信任之人。沅真本名岫筝,云裳则是名唤霁云……”岳尧说着,便抬手一指百里肇手边的那卷书册,又道:“关于明珠郡主的生死,那卷书册上头已写的很明白,王爷想来也已知道了!”
百里肇颔首。在大周之人看来,明珠郡主石青螺绝算不上什么值得关注的人物。她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宗室郡主,既不骄横、也算不上跋扈,南越皇室对她虽不轻忽,也算不上重视。最重要的是,她从来也没做过什么值得大周细作注意的事,这样的一位宗室女,南越虽不至于很多,但也并不少。她的身份与地位,大约便等同于大周的临昌公主百里清月。在平京,知道临昌公主、吃过百里清月苦头的人不少,但若换到郢都,却绝没多少人知道。
对于这位郡主的死,南越皇室的宗谱上也只是淡淡的四个字——暴病夭亡。至于她身边的两个丫鬟岫筝与霁云,宗谱里头自是根本不会提及一字。
岳尧打听来的消息则可令大多数大周之人瞠目结舌——殉葬。事实上,殉葬这两个字,前朝时候是并不罕见的。帝皇之崩,随葬之人往往数百、有时甚至上千,其中多为宫中的内侍、妃嫔、宫女等等。及至大周与南越分别立国。这一条规矩更早废除多年。
这个过于粗陋简单的理由,听在百里肇耳中,他的第一感觉便是荒谬、极其的荒谬。摇一摇头,百里肇苦笑的道:“这个死因,可着实有些……”他一时竟找不到话来形容。
岳尧耸肩,没有言语。事实上,他在听到这个死因后。第一感觉也是无语。
摆了摆手,百里肇道:“让越宫之人在仔细打探一回吧!”
岳尧点头,表示已明白了。见百里肇迟迟没再说什么,他便起了身,告辞出去。将将走到门前时候,他却又忍不住的停下了脚步。回身问道:“王爷如今可有什么打算没有?”
端坐不动。百里肇淡淡道:“这阵子朝政民心都有些散了!”这话乍一听,像是喟叹,但听在深知百里肇情性的岳尧耳中,却不由的悚然一惊,没再多言,岳尧深施一礼,转身离去。
朝政民心散了,那他们要做的。自然便是拨乱反正,将散乱的人心重新捏合起来。
微微失神的坐在那里。百里肇的神思一时恍惚。
…… ……
疲惫的靠坐在装满温水的浴桶内,远黛有些神思不属的拨弄着水面之上漂浮的花瓣。那花瓣片片金黄,散发出幽幽的清香,竟都是菊花:“王府的菊花已开了吗?”她忽然问。
文屏笑道:“正是呢!昨儿我还在同惠儿说,要寻个空闲日子,做几个菊花枕用呢!”
懒懒的吐出一口气,远黛道:“还得再找个日子,采些桂花才好!”
文屏听得抿嘴直笑:“说起来,我还真是很怀念从前与小姐一起在妙峰山别院的日子呢!”那段远离平京的日子,如今想来,虽是寂寞些,但却舒心惬意得紧。春采花秋摘实、夏日沉瓜浮李,冬日红炉温酒、煮茶,偶尔远黛来了兴致,也会将自己包的严严实实的去寻梅。
偏头看一眼文屏,远黛笑道:“等过些时日,得了闲儿,我带你们回去妙峰山住几日!”
文屏笑道:“杜若姐姐若不回来,我与惠儿两个怕是脱不开身呢!”如今睿亲王府之事,几乎都落在她与惠儿二人的身上,她说走不开,也真是实情。
睨她一眼,远黛无奈叹道:“你倒是个实心眼的,我将这王府让你二人管着,你怎么也不寻几个人来帮着,只是自己处处亲力亲为。来日你若走了,岂不又有许多麻烦!”见文屏笑笑的也不说话,她却不免又叹了一声:“杜若……很快要离开了……”她忽然的道。
文屏一惊,不觉失声叫道:“她去哪儿?”
“去北疆!”远黛答的简单,过了片刻,毕竟又补充道:“嫁给蒋琓!”
“蒋琓?”文屏诧异的睁大了眼,满脸的不可置信,但很快的,她又追问道:“做妾?”
“当然不!这桩婚事,会由王爷亲自保媒,我想着,老太太也必会有所反应!”远黛淡淡的道。萧老太君的性子,她如今早能拿捏个七八分出来。老太君无疑是睿智而理性的,所以,她断然不会放过这个攀上蒋琓的机会。毕竟在老太君眼中,百里肇虽身份贵重,但却双腿残废,几乎没有承继皇位的可能。而如今镇守北境的蒋琓,却是毫无疑问的实权派。
可以这么说,日后无论哪位皇子继承了皇位,至少十年,蒋琓的地位无可动摇。嫁一个丫鬟给蒋琓,又怎及得上嫁一个侯府义女来的关系亲近。一个义女而已,也不费什么。
文屏默默,几个陪嫁丫鬟里头,远黛对她,无疑是最信任的,她所知道的,也比其他人更要多的多。叹了口气后,她低声的道:“我真不知道是该为杜若高兴还是伤心!”
“还是高兴吧!”远黛语声清寒:“这个世上,哪有那许多生死相许、缠绵悱恻,能相守一生,到老白头,已是人生难得幸事了!”
文屏听得心中一颤,过得一刻,终于还是鼓起勇气道:“小姐近来心情似乎不大好?”
没有答她的话,沉默片刻后,远黛方长长的叹了口气。觉她心绪不佳的文屏更不敢多问,只静静的立在一边。见她如此,远黛心中反觉歉疚:“我的事儿,不是不愿对你说,只是觉得,你知道的愈多,对你愈不是什么好事儿,倒不如什么也不知道的好!”
文屏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只是低低的答应了一声。微微苦笑了一下,远黛也没了沐浴的兴致,缓缓站起身来,她淡静的道:“不说这些了,去拿衣服来,伏侍我穿衣吧!”
远黛这边堪堪收拾完,那边惠儿早已进来禀说百里肇才刚使了人来,请远黛这就回屋用饭。漫不经心的答应了一声,远黛倒也并不耽搁,便起身回屋。屋里,晚饭却早备好了,百里肇则高踞上首,慢慢的啜着茶,听见脚步声,便抬眼看了过来。没什么来由的,远黛只觉得,百里肇看了过来的双眸之中,竟隐有探究之意。
自若的上前,朝百里肇淡淡一礼后,远黛便在他的对面坐了。她饮食素常清淡,晚饭不过一碗粥,几样糕点、小菜,嫁给百里肇后,也仍是如此,因与她一道用早晚饭的缘故,倒是连带着百里肇也陪着她一道如此了。一时用过了晚饭,收拾了碗筷,打发了文屏等人去后,百里肇才抬手一指一边的炕几:“那里有样东西,你可有兴趣看看吗?”
远黛其实已有了几分倦意,但听他说了这话,却仍是站起身,走到炕边上,取过了那本书卷,随意的翻看起来。她不看则已,一看之下,面上却不由的变了颜色。甚至忘记了坐下,她就那么站在那里,一页一页、一目十行的看得完了,而后却是久久不曾言语。
她不说话,百里肇也并不催逼什么,只静静坐着,慢慢的喝着茶。
“王爷给我这个……可是有什么想问的吗?”良久,远黛终于开口问道。
抬头注目看她,百里肇道:“我只是觉得,你也许会想知道这些!”让她看这些,一来是没存隐瞒之心,二来,却正如他所说的,也许远黛会想知道从前伺候她的那些人现在如何了。
轻吐了口气,远黛苦涩的道:“王爷说的不错,我的确想知道这些!”
册子上头,几乎所有的名字,她都很熟悉。广逸王府一直也没有女主人,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广逸王身边,甚至连个侍妾都没有,因此上,从她十岁起,王府内外的一应事宜便都是她在打点。当然了,她也并不是一个人。正因如此,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头,她甚至可以如数家珍的数出广逸王府内的大多数人来,尤其是内院的众多宫女、嬷嬷。
“你觉得,她们如今可能在哪儿?”百里肇忽然的问着。
轻轻摇头,远黛平静道:“她们……大多数应该都不在了!”以那个人的性情,她们大多应该都死了。那人……从来也不是心慈手软之人。但有一些,却一定还在。因为那几个人,不单单是看着她长大,也看着他一步步的成长。他虽心狠手辣,但也不至于容不下她们。
只是,所剩下的一定只是那寥寥的几个。
慢慢的叹了口气,远黛道:“有时候我真不知道,我是该多谢王爷还是该恨你!”这么多年来,她之所以一直不曾与南越有任何的联系,也正是害怕知道这些人有可能的下场。
而如今,托了百里肇的福,她终于还是知道了。而她知道,这些不过才只是开始而已,真正的角力,马上才要开始。很快的,她所抛弃的过往,就会重现眼前了。(未完待续。。)
第七章 秘辛
他抬手,缓缓的拉开了房门。红日已然西斜,灿烂又不失宁谧的夕阳静静的映照在小院内,为这座花木繁茂的小院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光。这一个傍晚,与过去的许多个傍晚并没有什么不同,仍是那么的安静,天知道他有多憎恨这样的安静。已将四年了呵!
慢慢踱步出了房间,他一步一步的走进院子,走进那脉脉的斜晖之中。
许是刚从黑暗中走出的缘故,他竟忍不住眯了眯眼,以适应这种光明。斜阳之中,他那一身明黄色的圆领盘龙袍显得格外的刺目,龙袍上以金线刺绣而成的九龙更是活灵活现、熠熠生辉,耀人眼目,愈发衬得这座因长久不得修葺而显得陈旧的小院破败不堪。他却仿佛全然不觉,只是顺着那条青石小径一路缓行。他走的很慢,却一步一步的,走的很稳。
这条小径,显然已有很久没有人走过了,青石之上遍布青苔,小径两侧,高高低低的长满了各式各样的杂草,目光不期然的落在一株狗尾巴草上,他的嘴角旋之轻轻一翘,露出了一个略带惊喜的笑容。脚步一顿,他弯下腰来,伸手将那株毛茸茸的狗尾巴的拔了出来。
抬手轻轻拨弄了一下那根小草,指尖传来的那种茸茸微刺的感觉既熟悉又陌生。耳边似有笑声清脆:“四哥,你看,这是狗尾巴草!痒不痒?痒不痒?”下意识的抬起手来,轻轻挠了挠线条流畅又不失刚硬的下巴。仿佛从前的那种麻痒感仍然存在。
没将那根狗尾草丢掉,他就那么捏着那根草,全然不顾以他如今的身份却拿着那根狗尾巴草是多么的可笑。他只是慢慢的朝前走着。这座府邸已有数年无人打理了,当年的繁华煊赫早掩埋在疯长的野草与厚厚的尘灰之下,所余的,只是黯淡与死气沉沉。
然而这一片的黯淡与死气沉沉却仍不能完全掩去这座府邸的大气雍容,毫无疑问的,当年建造这座府邸的人,是费了极大的心力的。他慢慢行在这一座既熟悉又似陌生的府邸之中。没有丝毫的滞涩,看似随意却更显出他对这里的熟悉,熟悉到即使过了这么多年。也仍能毫不思考的找到他想要找的地方——那是一处荷花池。
因太久没有人打理的缘故,荷花池内的水早已半干,满池只剩了颓枝败叶,看着一片凄清。似乎没料到会看到这样的一番情景。他怔了一下。面上不由现出一丝怅惘与伤怀。稍稍站了片刻后,他毕竟举步,徐徐的绕了过去。荷花池中,是一座虽不高峻,却自显挺秀的假山。假山不小,几乎占了四分之一座荷花池。假山的山体之上,如今已长满了青苔,看着青翠欲滴。一蓬生长太旺的藤萝植物因太久无人修剪的缘故,随意在攀爬在山上。
但这一切。都并不是他所关心的。步出抄手游廊,他在布满青苔的湿滑山体上信步而行,也不知怎么的,居然就钻了进去。一瞬间的黑暗后,他看到那处他所熟悉的地方。
出人意料的,这座假山的山体之内,居然别有洞天。那是一座小小的、通体以汉白玉砌成的池子。他记得很清楚,当年王叔曾费了很大的气力,引了一处温泉来这里。而如今,也不知是不是被堵塞了的缘故,池中的水早已浑浊不堪,呈现出一种触目惊心的碧蓝色。
有些不忍卒睹的移开目光,他看向小池对面。那里,矗立着一座朱红色的六角小亭。小亭上头,斜吊着一块因风雨侵蚀而显得残破的黑漆牌匾,匾上却是铁画银钩的三个大字:沧浪亭。两侧的朱红亭柱上,却是一对楹联: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字体却与那块牌匾如出一辙,先是同一个人所题。
怔怔然的注视着那座小亭,一股心酸之意陡然翻涌而上,在他还不曾回过神时,眼前却早一片模糊,眼中,似乎有什么缓缓流下,滑过唇边的时候,他忍不住伸舌轻舐了一下。
有些咸、有些苦……
没有抬手将之拭去,他任由那液体缓缓滴落,洇没在明黄的龙袍之上。有风迎面而来,吹干了那所剩不多的湿意,徒留两道浅浅的痕迹。他重又举步,走了下去,也不管这里是不是肮脏至极,就那么的坐了下来。身躯微微后倾,靠在了身后的石阶上。
手指旋之落在身侧,指尖触及的,却是湿滑的青苔而非当年那轻润的玉质。终究忍不住,他长长的叹息了一声:“才不过四年……而已……”
才不过四年……而已……四年,这座府邸虽不至面目全非,但已残败如此,四年,他自己又变了多少,她呢?如今的她,又该是什么样子呢?他恍惚的想着,心中也不知是个什么滋味。手指下意识的缩回了袖内,触到的是一只小小的白瓷瓶。
一个极其普通、甚至略显粗劣的白瓷瓶。那只瓷瓶里头,装的原是民间最多妇人用的廉价的梳头油,然而此刻,这只瓷瓶里头装的却是花精油,最珍贵的花精油——月栀花精油。
“青螺……”他在心中默念着这个名字:“青螺……青螺……青螺……你……还好吗?”
他静静坐了许久,直到西头红日沉落,直到夜幕悄然垂落,直到明月无声高悬。
风起,枝梢瑟瑟,远处,有扑簌之声,惊起数只寒鸦,嘎嘎叫着,惊破了满院的寂静。
…… ……
如水的月色侵入浅碧色的窗纱,映照得屋内一片朦胧。夜已很深了,远黛却仍没有一丝睡意,静静躺在床上,她一动也不动。身侧,百里肇也自阖眼躺着,不言不动,似乎睡着了。但远黛却清楚的知道,他并没有睡,他也同她一样,全没有一丝的睡意。
这样的明悟,无疑让她愈发的睡不着,也更加的别扭。不想再装下去,她索性翻身坐起:“王爷……”她叫着,很显然的,她并不打算让百里肇安稳。
果不其然的,百里肇很快的睁开了双眸:“睡不着?”他明知故问着。
轻嗤了一声,远黛毫不客气的道:“王爷问这话,难道不觉得可笑吗?”这些日子实在发生了太多的事,以至于她再也无法淡然处之下去,性情也因之急躁了许多。
百里肇也不生气,只淡淡道:“是很可笑!那你说说,我该问什么呢?我若是问了,你又打算怎么回答我呢?是坦然相告,还是继续遮遮掩掩?”人都有难言之隐,他不是不懂。而早些时候,他更抱定了决心,不去管她从前的那些事儿。然而如今,他却愈来愈发现,他做不到。他想知道更多的她,想知道她的过去,知道一切与她有关的事。
非关时局,不因权势,只是想知道,很想很想知道,他想知道完整的她。如此而已!
索性坐直了身子,双手抱膝,将下颚搁在了膝盖上。良久,远黛忽然道:“我告诉你!”
不意她竟说出这么一句话来,百里肇诧异的抬眸看她,旋之跟着坐起身来,斜靠在床上上:“我没有逼你说的意思!”他道,话一出口,连自己都忍不住有些鄙视自己。
不错,他的确没有逼着她说,他只是命人去查探,查探那些她不愿启齿的事。他这样的行径与逼她开口自己说出来,又有什么区别呢。
压根儿就没抬眼看他,远黛的目光幽杳沉静,似无焦点:“我大哥……还有……四哥……他们二人……都是我父王的儿子……”
猛地一惊,百里肇竟忍不住的失声叫道:“你说什么?”
淡淡抬眼,看向百里肇,远黛不疾不徐的重复道:“我说……我大哥与四哥,其实都是我父王的儿子!”她的语声很是平淡,仿佛在说今儿的天气真是不错,月光很好一样。
“我不知道皇伯父知不知道这一点……”嘲讽的勾一勾嘴角,远黛淡漠道:“不过我想,他应该只以为四哥是……所以从四哥出生起,他就一直不喜欢四哥……”
深吸了一口气,百里肇压下心中的震惊:“你……父王……”
似乎知道他想问什么,远黛干脆的接过话题:“开始的时候,父王也并不知道大哥也是他的儿子,不过后来,他还是知道了!所以……”她直截了当的解围:“他死了!”
这句“他死了”来的很是突兀,然而百里肇却只觉得心中明镜一般。身为皇室一员,他知道的东西,自然远比一般的百姓、甚至官员知道的要多的多,对于南越所发生的事儿,他也完全能够明白一二。两个儿子,因为皇位之争而自相残杀,对于败于皇位之争的广逸王石广逸来说,无疑是一个天大的打击,甚至有可能,这样的结局是他一手造成的也未可知。
沉默许久,他才问道:“那你呢?”
“我……”偏头看向百里肇,远黛淡淡的道:“所以,父王不许我留在南越!虽然他知道,四哥是不会伤害我的!但他不许,好在,我本来……也并不愿意……”(未完待续。。)
第八章 有意无意
沉默许久,他才问道:“那你呢?”
“我……”偏头看向百里肇,远黛淡淡的道:“所以,父王不许我留在南越!虽然他知道,四哥是不会伤害我的!但他不许,好在,我本来……也并不愿意……”
明知不该再问下去,百里肇却还忍不住的追问道:“你为什么不愿意?”
微微一怔,显然不曾料及百里肇竟会追问至此,抿一抿唇后,远黛终究开口:“大哥走了,父王也不在了,我不想去责怪谁,但也无法置之不理!所以……我只能离开!”这一席话,她说的极慢极慢,面上虽无多少表情,一双明眸却黯沉如子夜,其中更沉淀良多。
百里肇静静听着,一时也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直到此刻,他才终于明白,为何远黛总不愿说起这些。只因她若含糊其辞,便不能解释清楚,而若要解释清楚,就必要说出这些隐情来。事实上,今儿远黛说出的这些事,无疑已是近年来南越皇室最大的丑事了。
斜倚床头,百里肇心念疾转,一应南越之事从他脑中流淌而过,很快的,便有了一个大致的脉络。南越先帝景轩帝共立过两位皇后,值得注意的是,这两位皇后乃是一母同胞的亲姊妹,他甚至隐约听说,这两位皇后的容貌也颇多相似之处。
南越之地,地势甚为复杂,随之而来的,是南越的多民族化。南越一朝,偏于西南一隅。一直以来,虽号称一统,但对于某些地方民族势力根深蒂固的山野之地。其统治力度仍是甚为有限。这其中,苗族更是其中的翘楚。事实上,南越之所以得以一统西南,与苗族的鼎力相助脱不了干系。南越太祖甚至与苗族土王有结拜之谊,当年若无苗族,便未必有今日南越。
因此上,太祖定鼎郢都之后。第一道旨意便是敕封苗族土王金氏一族为定南王。历代皇后,更有多位都是出自定南王一脉。在南越,定南王金氏更有个煊赫的称号——后族。
景轩帝前后所娶二女。非但皆出金氏,更是同胞姊妹,民间俗称之为大金后、小金后。景轩帝的长子、早亡的廉亲王石传珉正是大金后所出,如今的昭平帝石传钰则是小金后所出。
若非远黛今日的这一席话。百里肇便再怎么想。也不会料到大金后与小金后居然都与广逸王有染,甚至各自为他生下一子。这么一想,百里肇心下倒也不免生出几分佩服之情来。
“广逸王……真是了得!”百里肇徐徐道,语中倒也听不出褒贬。
微微蹙了蛾眉,远黛语带不快的道:“这世上,固有良缘天成,但也从来不乏阴差阳错之事。王爷不知内情,又怎可随意评论之!”很显然。百里肇如此评价广逸王让她甚是反感。
“阴差阳错?也许吧!”无意与她多加争辩这种于时局无关之事,百里肇干脆退让。
他这么一退。远黛倒不由沉默了下去,好半晌,她才忽然问道:“若是这事发生在王爷身上,王爷又当如何处之?”对于广逸王之事,她其实并没有太多的了解,也无意仔细打听。过去的事,毕竟早已过去,而大金后与小金后又都薨逝得早,事实上,她从没见过大金后,对于小金后的印象也淡薄的很,只依稀记得,那是一个绝美而高傲的女子。
“我?”没料到她会问起这个,微拧了墨眉思忖一刻,百里肇才道:“这种事情,绝不会发生在我的身上!”话说的很是简单,语气却是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偏头去看百里肇,远黛看的很是认真。正色的与她对视,百里肇也并不言语。二人就这么静静对视片刻,远黛才忽然“噗哧”一笑,却是迥异平日的明媚灿烂,耀得百里肇一时竟不舍得移开眼去:“王爷这话,不知却是说给谁听的?你还是我?”远黛平日多是沉静安然,此刻陡然一笑,竟是无由的显出十分的妩媚来,一双明眸更是盈盈若水,竟能勾魂摄魄一般。
没来由的心中一阵酥软,百里肇忍不住倾身上前,一把将她揽进怀里:“你说呢?”不自觉间,呼吸竟已沉重了几分。目之所及,恰是远黛莹洁胜雪的圆润的耳垂,让他不由的张口轻轻含住。怀中柔软的身子似是轻颤了一下,旋之而起的便是一声低低的娇吟。
月色愈发朦胧,纱帐之内,春光乍泄。
及至一切平息,百里肇却仍无睡意。怀中,远黛早已沉沉睡去,她的身体一直娇弱,体力也远不及他。默默注视着那张沉酣的娇颜,百里肇有片刻的失神。今夜的远黛,无疑是有些不同的,往常的她,虽并不排斥与他欢好,但也绝不会似今日这般热情到近乎热切的地步。忍不住的抬起手来,轻轻抚上她的眉眼,百里肇心中竟无由的生出一种嫉意来。
毋庸置疑的,今日的她所以那么反常,与她今夜说的这些话不无干系,也就是说,与那个身在南越的男人不无干系,这一点,实在让他无法再以平常心待之。
抚着她的眉眼,他的动作已极轻柔,却仍让敏感的她有些微微的不耐。蹙了眉头,她有些不快的抬起手来,挥舞了一下,仿佛要挥去什么一般,口中更喃喃的吐出两个字来。
这两个字,她说的很是含糊,但因只是两个字的缘故,他却仍是听明白了。面色陡地一寒,几乎在下一个瞬间,他已含怒的重重将她推了出去。许是累极了缘故,远黛只低低的嘤咛了一声,仍旧不曾睁开双眼,只在稍稍挪动一下身后,继续沉沉的睡了过去。
怒火陡地狂炽,这一刻,百里肇几乎有一种冲动,想要掐死眼前沉沉酣眠的女子。一连深吸了几口气,他才总算压下了心中的怒火,想也不想的翻身坐起,披上外衣,百里肇站起身来,几乎一刻也不想停留的快步走了出去。
外头,守夜的乃是文屏。见百里肇忽然满面怒色的大步走了出来,文屏不觉惊了一跳,下意识的轻呼了一声:“王爷……”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冷冷的扫了一眼文屏,百里肇就这么一言不发的快步走了出去。
怔愣的看着他大步离去的背影,文屏忍不住激灵灵的打了个寒颤,犹豫片刻,终于还是匆匆的走了进去。出乎她意料之外的,内屋床上,远黛正自懒懒的靠在床头上,乌发散乱的披拂在只着月白中衣的单薄身躯上,面上既有疲惫也有淡漠。见她进来,也只淡淡一扬眉:“王爷走了?”她问道,语调却平静的让文屏吃惊。
“小……王妃……我不明白……”今夜是她守夜,一直守在外头的她自然免不了听到一些屋内的动静。虽说一些私语她听不真切,但里头发生了什么,她却还是知道的。
淡淡一挑眉,远黛漠然道:“你也不必明白什么!你只记得,今夜什么也没有发生!”一面说着,她已挥了挥手:“下去休息吧!今儿不会有什么事了!”
文屏张口想问什么,但目光触及远黛冷寒如水的眸光,却终究什么也不敢问出,低低的答应了一声后,她带着满腹的疑问,悄然的退了下去。
目注文屏离去的背影,远黛无声的轻轻一叹,身体虽已累极,脑子却是出奇的清醒,清醒到近乎亢奋,让她根本无法入眠。目光不期然的轻轻一转,落到了床前一片如雪的月光上。
今夜的月光……可真是好极了……她无由的想着,随即“嗤”的一声笑了出来。
…… ……
诧异的看着面色铁青的百里肇,岳尧甚至有一种冲动,想要无声的退了出去,装作自己从来不曾进来过。可惜在他还未做出举动之前,百里肇却已看到了他:“岳尧!”他淡淡的叫着,语声却是淡漠如冰。
不自在的轻咳了一声,岳尧呵呵干笑了一声,上前行礼道:“这么早,王爷找我有事?”
冷淡的扫他一眼,百里肇径直的问道:“沅真呢?”
没想到百里肇这时候唤他过来,问的竟是沅真,怔愣片刻后,岳尧才不无疑惑的道:“沅真……她在回春药铺。怎么,王妃……不,王爷找她有事?”他几乎脱口的便要说出王妃找她有事,但转念一想,又觉远黛若要找沅真,必不会让百里肇带话,因此生生的改了口。
“你去回春药铺,命她来王府见我!”百里肇淡淡吩咐着,脸上一丝笑意也无。
岳尧在他身边多年,对他的脾气即便不是一清二楚,也能摸到个**分,听得这话,神色不免有些古怪,迟疑一刻,忍不住问道:“王爷找沅真过来,可是有什么事儿吗?”
“有!”百里肇干脆利落的答道,却并没有解释的意思。
见他如此,岳尧不由愈发忐忑:“不知王爷找她……是什么事?”他壮着胆子问道。百里肇这副模样,便是他从前也难得一见,怎由得他心中不暗暗担心。
墨眉不耐的一皱,百里肇的眼神愈发冰寒刺骨:“叫你去,你去就是了!”(未完待续。。)
第九章
沅真缓步进入澄怀居时,第一眼便见远黛神态慵懒的斜歪在软榻上,双眸微阖,似睡非睡。忍不住的暗暗叹了一声,沅真轻步上前,行礼唤道:“小姐……”
鸦睫微颤,远黛略略开眼:“沅真,你怎么来了?”她虽问着这话,语气却并不意外。
听她这么问了,沅真也只有答道:“是王爷命我来的!”百里肇命岳尧传话给她,让她过来王府一趟,但却什么也没对她说,只让她来找远黛。沅真可说是满头雾水而来,她唯一可以猜到的是,百里肇与远黛之间必然发生了一些什么事,但具体是什么,她却说不上来。
而在见到远黛之后,她更肯定了自己的想法。她与远黛自幼一道长大,对远黛的脾性可说是再了解不过。一看远黛如今的样儿,她便知道,远黛心中也并不好受。
点一点头,远黛缓缓坐直了身子,指着身侧黄花梨木雕花官帽椅道:“坐下说话吧!”
沅真一笑,依言坐下后,毕竟又追问了一句:“小姐与王爷……这是怎么了?”她来这里,为的就是这事,况她与远黛之间的关系又非常人可比,因此直截了当的有话问话了。
没有答她的话,有些出神的发了一回呆,远黛忽然道:“沅真,昨儿我做梦了!”
沅真听得一怔,不免诧异的拿眼去看远黛,有些想不明白远黛忽然说这话的用意何在。
“我梦到……梦到很多年以前,我、大哥还有四哥一道去空丘山踏青……”远黛的声音平淡而低沉。话语里头仿佛压抑了许许多多的东西一样,让人无由心颤。
“空丘山”这三个熟悉的字乍然传入沅真耳中,却让沅真没来由的嗓子发梗。空丘山位于郢都西南。空丘山又称桃花山,山上遍植桃林,山下则陵水如带,陵水畔,更是风光明媚。每值春日,空丘山左近总是人山人海,视为郢都左近最为著名的踏青之地。
从前还在南越之时。远黛每年总会带她们一道前去空丘山踏青。
对沅真的失神,远黛恍若未见,她只是静静的继续说下去:“空丘山下。有许多狗尾巴草,每次看到,我们总会忍不住拔几根互相挠痒痒……”
她身子素弱,这是胎里带出来的毛病。纵然广逸王精通医术。对她更不惜花费,也没法子彻底给她治回来。而这样的毛病,在她幼时便更显明显,那时候的她,容易累,爱睡觉,有时甚至说着说着话,便忽然睡着了。石传珉与石传钰二人几乎是看着她长大的。对她的毛病自也清楚明白得紧,每每带她出去玩时。总会带上几个人,带着帐篷。
那个时候,石传钰最爱做的事儿,便是在她熟睡将醒时候,拿了狗尾巴草轻轻挠她的眉眼。每次轻轻一挠,她便总抵不过那种痒痒的感觉而很快醒过来。及至她年纪渐长,身体也渐次调养健壮了后,她也开始以牙还牙,如法炮制他。这样的日子,在远黛而言,其实是早已过去了,而在离开南越之后,也再无人会挠她的眉眼,偏偏昨日,百里肇无意中做了。
半梦半醒中的远黛,下意识的便叫了一声:“四哥……”这一声叫出之后,她其实便已猛省过来,睡意也因之全消。但她知道,那个时候,无论怎样的解释都是苍白无力的,她也只得索性继续装睡。有些事情,既已发生了,她也无力再去更改什么,只能由得它去。
沅真静静听着,心绪早已随着远黛淡淡的语声飞的远了。南越的那段时日,无论是对远黛,还是对她们,都是一生中无法磨灭的过往,可以不去想,然一旦想起,却不由怅然若失。
屋内寂静了片刻,远黛才又淡淡道:“昨儿,我不小心在王爷面前叫了一声四哥!”她知道沅真是为何而来,而她所能给她的,也只有这个答案。
沅真默默,半晌才苦笑道:“王爷……似乎很在意这些!”她所能说的,也只有这句话。
唇角微微一扬,勾勒出的笑容却带了几分苦意,远黛淡静的道:“这种事情,没有哪个男人会不在意!即使他对我本来没有什么,怕是也免不了心中不快!”成亲这么久,百里肇对她究竟如何,她心中当然明镜也似。她相信他是真心,而她也无法不为所动。
只是她的心中,毕竟还有几分放不下,还有几分戒慎。她放不下的并不是从前,她与石传钰之间,固然有几分旧情,有几分失落的少女情怀,但这些,都还远远不到刻骨铭心、矢志不渝的地步。尤其是在大哥石传珉身死、父王石广逸心灰求死等事之后。她放不下的是她自己,她的理智与冷静,让她总是不由的想着将来,也没法子不管不顾的完全投入。
让她戒慎的,则是他的身份,他如今贵为亲王,若无意外,日后当能登基为帝。这样的身份,总让她不由的想起皇伯父景轩帝与父王石广逸之间的事。她会不由自主的想,将来有一日,他终究是会有三宫六院的,而她也总会老去,她不可能永远保持如今的容貌。
有一日,她会容华老去,而那时,却正是他威权最盛的日子。
她并不害怕与人玩弄心机,也自信有足够的能力能够拿捏得住宫中的那些女人们。但她却会不由的想,以自己的后半生,与她们去争那些虚无飘渺的东西,真的值得吗?
为了一个早已厌倦了自己的男人,与那些年少美貌的莺莺燕燕在那个压抑的后宫之中争来夺去、以此来消磨自己的下半生,她觉得不值,极其不值。那样的日子,她更不想过。
因为这份放不下,这份戒慎,她小心的,一点一点的称量着百里肇,再小心的、一点一点的称量着自己,不愿少给,也不想多给。然而,这世上有些东西,本就是称量不得的。
她愈是小心,便愈是害怕,也愈来愈发现,原来自己真是小家子气的很。
长长的叹了口气,远黛静静道:“你与岳尧的事,尽早办了吧!”
不意她忽然说起这个,沅真明显的怔了一下,诧异道:“小姐怎会忽然说起这个来了?”
疲惫的微微阖眼,远黛淡淡道:“也许……我会回去南越……”就这样其实也没什么不好的,她原本想要的,只是一场交易,而如今,这场交易已不再那么的单纯。
甚至可以说,她已没有足够的筹码去与他交易了。既如此,那就让它早些结束吧。
惊了一下后,沅真失声的道:“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冰冷尖锐的语声陡然响起,打断了沅真接下去的言语,远黛冷冷道:“我是南越明珠郡主,是他的妹妹,我若回去,谁敢不承认我的身份?”
心中还有一句话,她没有说出口,四哥,他虽然早已不是当年的四哥了,但她也有足够的手段可以压得住他。这几年,她虽一直躲着他,却并不代表她就怕了他。
她只是不想,不愿。有些东西,她看的太多,知道的也太多,有些时候,她甚至觉得自己早已老了,老的足可以看破世情,看透一切。而这一切,都让她厌烦透了。
她所想要的,只是一份清闲悠然,闲看花开花落,坐观云卷云舒,然而这些,却那么难。
“你回去吧!”她最后冷淡的吩咐道:“马上便是中秋了!中秋之后,你就与岳尧成亲!”她的语气是一如既往的平淡,但今日从她口中吐出的话,却又那么的权威而不容置疑。
…… ……
南书房,桌案之上,香烟袅袅升起,屋内是一种奇异的香味,不似寻常凡香,而是一种淡淡的草木清香,自然而清幽,让人一进了南书房,便忍不住的想要深深吸一口气。
他——自然也不例外。
深吸一口气后,他平静的上前一步,一撩衣衫下摆,对着高踞案后,身着圆领盘龙袍的男子跪了下去:“臣弟见过皇兄!”语气在沉静平缓中却透着不卑不亢。
御案后头端坐的男子倒也并不为难他,不等他跪下,他便简单的摆了摆手:“不必多礼,起身坐吧!朕有件事儿要同你商量!”
微微一怔的抬眼看他,惊诧于他口气之平和,但很快的,他便又垂下了双眸,谢过坐后,他在一侧早已备好的椅子上坐下。他坐的很平稳,甚至还往后头轻轻靠了靠,半倚在椅背上。
自打几个月前,因广逸王府一事而与他起了争执后,他便早抱了破罐子破摔的想法,对他也早没了畏惧胆寒之心。千古艰难唯一死,他连死都不怕了,还怕他作甚。
御案后头,传来那人淡漠的声音:“听说七弟最近过的很是悠哉?”
端坐没动,他满不在乎的答道:“托皇兄的福!臣弟最近很得了几个美人,皇兄若是喜欢,臣弟也愿割爱一二!当然了,臣弟想着,皇兄是不会将臣弟的那些美人看在眼中的!”
说出的话,却是字字诛心,绝不客气。
御案后头的人默然了片刻:“七弟年纪也不小了,也该娶妻了,这点却是皇兄疏忽了!”(未完待续。。)
第十章 谁无过往
眼见沅真自澄怀居内走出,岳尧也不言语,便自迎了上去。抬眼看一看他,沅真倒也并不意外,便举步跟在了岳尧后头。带了沅真一路往西,绕过一条曲折的抄手游廊,再往前行不多远,前头却已见了一片枫林。正值秋日,红枫如火,周遭黄菊灿灿,满目秋意盎然。
在一株枫树下头站定,岳尧仍不言语,只是拿眼去看沅真。自打那日沅真干脆利索的拒绝了成亲之后,二人之间也有好一阵子没有好好说过话了,对于此点,岳尧不是没想过追问,但一来因他最近着实有些事儿要办,二来也因没想好如何开口,因此却是拖延至今。
他虽不言语,沅真又怎会不明白他的意思,沉默片刻后,她才开口道:“才刚小姐与我商量过了,说是让我们中秋之后完婚!”语气中殊无喜意。
岳尧万没料到她会忽然说起这个,怔了一怔后,却不由的苦笑起来。他对沅真的心意,从来也不曾掩饰过,但沅真对他究竟如何,他却真真不敢断定。虽然他知道,沅真对他与对别人是不同的,但究竟不同到什么程度,他也说不出来。
“你愿意吗?”沉默片刻后,他缓缓问道,语气早在不自觉中带了几分颓然。
没有答他的问题,沅真忽然问道:“岳尧,你有没有想过将来?”
“将来?”疑惑的重复着这两个字,岳尧心下一片迷惘:“你究竟想说什么?”
“我是说……将来有一日。王爷夙愿得偿,你会怎样?”稍稍斟酌一下用词,沅真问道。
愕然片刻。岳尧总算明白过来,不期然的皱了皱眉,他摇头道:“我暂时还没想到那些!”他与百里肇,几乎是一同长大的。早年百里肇只是深宫的一名皇子,虽说是嫡出,又颇得延德帝欢心,但因母后早死的缘故。在宫中过的也并不如外人所想的那么好。百里肇身为皇子尤且如此,他们这些身份近乎于家奴、身上打着厚重烙印的人,过的自也算不上好。
在那个时候。他们所想的,只是拼命学习、努力挣扎,想着能尽快的摆脱困境。机会终于来了,他们也并没辜负了那机会。北境之战中。他们几人一战成名。转瞬间手握大权。然而这样的日子并没过得太久,先是初雨身亡,而后是初炜断臂,紧跟着,百里肇的双腿无由残废,这接二连三的打击,让他们一时都有些懵了,也更不会去考虑那所谓夙愿得偿后的事。
点一点头。沅真轻声的道:“那你现在就想一想吧!等想妥了,记得告诉我!”
岳尧怔愣无语。半晌苦笑道:“这事的答案,可会影响到我们二人的婚事不会?”所以问出这话,他并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单纯的想要知道答案而已。
摇一摇头,沅真安静道:“我既答应了要嫁给你,又怎会反悔?我问这个,只是想要知道你的抉择而已!”口中说着,她却忽然有些神思恍惚,及至回神时候,见岳尧嘴唇微微翕动,似欲言语,她便抬了手,掩住了岳尧的唇:“此外,还有一件事,我觉得我该告诉你!”
她的手指纤长,手掌更柔软细腻,这一忽然掩住岳尧的唇,倒让岳尧不由的心中一荡,一时竟忍不住轻轻的吻了一吻她的掌心。饶是沅真素来沉静,陡然被他吻了这么一下,也不由的羞红了脸,玉手更如触了电般急急的缩了回来。岳尧难得见她如此,甜蜜之余,更不禁伸出手去,紧紧握住了沅真柔若无骨的纤手。不意他会有此举动,微赧的别过头去,好半日,沅真才低声的道:“你……你这是干什么?”口中说着,已用力的挣了一下,想缩回手来。
岳尧哪肯就此放过了她,只是牢牢的抓住她的手,怎么也不肯松开:“你刚才说,有件事要告诉我,是什么事?”他胡乱的岔开话题问道。
怔了一下后,沅真终究放弃了挣扎,反手握住岳尧的手,她徐徐的吐出一口气来:“我想告诉你,其实……在这之前,我一直也没打算要再嫁人……”
对于沅真之事,岳尧早前便已打听清楚,更知道沅真初来平京时候曾嫁过一个平京的破落户子弟,不过据他所知,那桩婚事从头到尾也只是幌子,所以他也并没太在意过。然而刺客听得沅真这话,这事里头,竟仿佛另有玄机。这么一想,他心中竟不免有些紧张起来。
略略别开脸去,避开岳尧的眼,沅真安静的道:“从前在南越的时候,我一直喜欢大爷!这件事,老王爷知道,小姐也知道!”
她没多说其他,岳尧却已明白过来:“你一直不打算嫁人,是……因为他?”虽然觉得吃一个死人的醋实在是一件极其愚蠢的事,但他却不能否认,这事让他着实有些不舒服。许是因为心有芥蒂的缘故,他的手不自觉的松了一松。
觉出此点的沅真也不言语,只默默的将手抽了回来。默默相对片刻,沅真才淡淡道:“本来大爷已死了这么多年了,我也离开南越这么久了,这事,我本是不打算说的……”
薄唇陡地抿紧,半晌,岳尧才道:“那你……怎么又忽然想要说起这个了?”
深深看他一眼,沅真道:“与其日后等你从别人口中得知此事,倒不如这会儿由我自己与你说的清楚明白,也免得将来平生波澜!”
岳尧愕然,却是直到这个时候,心中才算明白过来:“王爷与王妃……”他语声迟疑,有心想问什么,却又不知该问些什么好,只得拿眼去看沅真。
微微失神的靠在身后的一株枫树上,良久,沅真才道:“我与云裳,自幼与郡主一道长大,大爷与四爷虽是皇子,但因自幼跟着老王爷读书习武的缘故,大半时间倒都待在王府里头。大爷年纪最大,性子也沉稳,四爷性子则更跳脱不羁些。郡主的身世,开初并没人知道,大爷与四爷都以为她是王爷亲生的,我们也是!因一道长大的缘故,他们间的情分更比寻常的兄妹更要亲密的多。我与云裳时时都在郡主身边,与大爷、四爷也甚亲密……”
沅真并没说完,岳尧却已听出了她的意思:“云裳……她喜欢石传钰?”他忽然的问着。
没有否认此语,沅真只抬眼看了一看岳尧:“大爷、四爷的眼中、心里都只有郡主一个人!尤其……是在知道了郡主并非老王爷亲生之后……”她语声淡淡,并无嫉妒,也说不出伤心,只是一径的叙述:“谁无从前?岳尧,便是你,从前也未必没有喜欢过别人吧?”
先是一怔,心中旋即便是一松,笑了一笑后,岳尧坦然道:“是!”霎时间,才刚心中的不快,已然因着沅真的这一句话而烟消云散。一把抓住沅真的手,岳尧认真道:“从前的事儿,过去就过去了,本也没什么可在意的!离着中秋还有几日,我会尽快置办聘礼!”
反手重又握住他的,沅真微红了面庞:“我才刚问你的话,你须仔细思量,早早答我!”
一愣之后,岳尧才想起沅真所指的乃是先前她所问的有关将来之事。下意识的握紧了沅真的手,岳尧正色的道:“你希望我给你一个怎样的答案?”
沅真蹙眉,本想回他什么,然犹豫了一刻,她却终于还是道:“曾记吴越争霸否?”
岳尧是何等人物,一听这话,心中哪还不明镜也似。
昔年吴越争霸尘埃将定之时,身为越国争霸功臣之一范蠡飘然隐退前,惟留一信与好友文种,信中有云: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意劝文种早下决断、辞官隐退。
结局果不出范蠡所料,最终文种还是为越王所杀。
这一段故事,岳尧自然不会不知道。一笑之后,他道:“我明白了!你放心!”他虽然并不觉得百里肇会是那种只能共患难不能同富贵之人,但却明白,沅真所言也有道理。由来权臣之所以能为权臣,自少不了帝皇的信任,而信任过了头,不能善终却也在情理之中。
沅真点头,便也不再多说什么,只道:“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去了!王爷那里,你只看着办吧!”岳尧点头,倒也并不留她,便送了她一路出去。
及至沅真的小轿一路离了睿亲王府,岳尧这才折返回去,径往书房。
…… ……
沅真去了之后,远黛便一直歪靠在软榻上,慢慢的翻看着百里肇昨儿留在这屋里的那卷书册。书册里头的东西,在她看来,大多都是确实无讹的,少部分虽有值得商榷之处,却也并非空穴来风。只是这里头有许多的东西,都让她不由自主的想起从前之事。
原来这些就是别人眼中的自己,别人眼中的父王,还有那两个人呀……她唇角微扬的想着,抬起手来,缓缓的又翻过一页去。耳中,传来轻轻的帘动之声,她也懒得抬眼去看。
然而一个声音却忽然的响了起来,惊破了一室的沉寂:“这东西可好看吗?”远黛一惊抬眸,却已直直的看入了一双沉邃如星的眸子,陡然的怔在那里,这一刻,她竟不知该说什么好。(未完待续。。)
第十一章 不该
怔愣良久,她才茫然的“呵”了一声,心中满满的都是疑惑。百里肇绝不是那种会小意奉承的男人,这一点,她心中再是清楚不过了。可是……这个时候,他却来了……
带着些许的感动的震惊过后,远黛很快恢复了冷静,也很快抓住了重点。从轮椅上站起,默不作声的走了来,在远黛身边坐下,百里肇微微抬手,似想去抚摸她的长发,却终于还是没有抬起手来:“沅真与岳尧的婚事,你可定好了日子没有?”他胡乱的岔开话题问道。
听他这么一说,倒不由得远黛不松了口气:“我原想着八月十六这日子不错,又怕太赶!”这个时候,她最怕的,便是他提起昨夜之事,他既绝口不提,她自是巴不得如此。
没多考虑的,百里肇摇头道:“中秋那晚,我们是要进宫的!十六这个日子不甚妥当。等我回头,命人取了黄历来,细细的挑一个好日子吧!”语气却是一如既往的平和淡定。
心不在焉的应了一声后,远黛稍稍挪动一下娇躯,慢慢的靠在了百里肇身上。许是在军营之中待过数年的缘故,百里肇的身上几乎嗅不到熏香与香料的味道,有的却是一种清爽的体味,而这种味道,并不会让远黛心生反感。轻轻的吁了口气,她忽然道:“你不生气了?”她知道,自己是不该问这个的,但没什么理由的,她就是想问。因为想问。所以就问了。
原来自己,从来也就没变,还是那么的随心所欲。只是隐藏的更深,她忽然失笑的想着。
随着她靠过来的这一个动作,淡淡的幽香也自传入鼻际。许是惯会莳花弄草的缘故,远黛的身上,永远带着一股淡淡的草木清香,与她的体味相混,却愈显得清幽而独特。只有靠得极近之时才能嗅到,也因此却更让人无由心醉。下意识的环住她纤弱的肩,良久。百里肇才一笑:“你让沅真带的话,岳尧已告诉我了!你说的不错,谁无从前。”
谁无从前,远黛有。他自然也是有的。这一句话。虽远不能让他完全的消去心中芥蒂,但至少,她给了他解释,而他……其实也并不应该去斤斤计较这些过去的事。所以,在思虑一番之后,他还是来了。他从来不是锱铢必较之人,但对她,他却大方不起来。
不期然的勾了勾唇角。远黛也懒得去计较沅真假托自己名义的行为,懒懒的靠在百里肇怀中。很是自然的张臂环住了他的蜂腰,半晌,她才叹息了一声:“你不该对我这么好的!”
这一句话,她说的很是小声,他却仍然听得清楚,墨眉陡地一拧,揽住她香肩的手臂也随之一紧:“你在说什么?”他沉声的道,不悦之意已昭然若揭。
肩上骤然一紧,竟仿佛有些疼痛,不由的蹙了眉,忍住没有叫出声来,远黛平静的又重复了一句:“你不该对我这么好的……”她的声音幽远虚渺,仿佛来自遥远天边,而不像是发自她自己的口中:“你现在对我这么好,日后若是不好了,我会恨你的……”
百里肇倒没料到她会说出这么一句来,手臂不自觉的松了一松,心里更不知是个什么滋味,他这里正不知道该如何回她的话,那边远黛却又忽然的抬起眼来,朝他粲然一笑:“算了,不说这些了!我们且商量一下沅真与岳尧的婚事吧!”
这一刻,她的笑靥如花一般绽放,没有清冷、没有疏离、更没有若有所思,有的只是纯净与绚烂。他还从未见过她这样的笑,不是笑在脸上,而是盛放于心底,凝聚于眸中,从里到外,一层层的绽放开来,美的眩人眼目,让人除却“美好”二字外,再想不到其他。
忍不住的抬手捧住了那张清艳明净的面容,俯下头去,深深的吻上了那水色嫣然的红唇。
…… ……
懒洋洋的半倚在木桶内,远黛浑身酸软,却是动也懒得动弹一下。文屏笑吟吟的站在她身后,为她绾起才刚洗过的长发:“还是沅真姐姐厉害,她一来,就没事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忽然听了这话的远黛却不由的蹙了眉。但最终,她也还是没有言语。沅真的心意,她自然明白,但却并不代表她就愿意沅真这么做。正如她先前对百里肇说的那话:她其实是不愿百里肇待她这么好的。她与他,开初只是交易,她为他治好双腿,他给她王妃名分,让她不必再为婚事烦恼,不必受那些无谓的闲气。
等将来有一日,他坐上了那个位置,她也不在乎费些心思去为他管理后宫中的那些女人。俗话说的好,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她在南越待了这些年,自认这些事情还能应付得来。
然而不知不觉的,他们之间的关系便逐渐的不再那么单纯。百里肇对她的好,一点一滴的渗进了她早已紧闭、从没打算再为任何人打开的心房。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对她这么好,但她却能隐约感觉到,他待她,是不同的。他是真心对她好的。
只是这份真心,能维持多久,她却不敢说。
她是个极聪明的人,见的世面也实在不算少不了。远的不说,单单是她父王当年的那些风流韵事,她虽不能知道个十足,但五六分却是有的。尤其是,她那父王与大、小金后间的关系,更在她有意无意的打探下,知道了足有七八分。
广逸王是极宠爱她的,他手中所有的隐于暗中的力量,她也几乎全都知道。她甚至知道,若是当年她的那位父王有意造反,那么即使他不能拿下整个南越,也至少可以拿下一半。
可是他却没有。他之所以没有,固然有着不愿南越就此分裂的原因,但大、小金后的存在,也是其中的关键原因之一。江山与美人,本就是男人生命中最为辉煌的两抹色彩。
然而江山可以永固,美人却终将老去。所以流传世间的故事,最多的却还是美人迟暮、色衰爱弛的伤悲与凄清。所以很多时候,对于那些才子佳人之事,远黛更多的是嗤之以鼻。
叹了口气后,她道:“文屏,沅真马上就要嫁给岳尧了!”
文屏也不在意,只笑道:“那我可真是要恭喜沅真姐姐了!”这话从她口中说出,倒是真心实意的。沅真虽不常在远黛身边,但从前妙峰山时,却也时时过来别院,对文屏等人更是不薄,但有所求,只要她有,却是从不吝啬,逢年过节,更不曾缺过文屏等人的物事。
远黛笑笑,便道:“她要嫁人了,总算也了却了我的一桩心事!”一面说着,她已回头看了一眼文屏:“剩下的,就只有你们了!”
这已不是她第一次说这话了,文屏闻声,也只一笑,面上虽略有些红意,倒也并没太过在意。反手拍一拍文屏的手,远黛干脆的道:“沅真成亲后,你就去帮她吧!”
对文屏,她一直是甚为喜欢的,但身边却并没见到什么合适文屏的男子。本来远黛倒是并不在意的,但现如今,她却不得不早些为文屏打算。
听出她的意思,文屏的手指下意识的微微一顿:“沅真姐姐那里,多一个我,少一个我,也无甚打紧,倒是小……王妃……”她想说远黛这里缺不了她,又觉自己若说出这话来,似乎也太过自信了些,因此毕竟犹豫的没有说了出口。
淡淡一笑,远黛道:“我让你去,你去就是了,哪来这许多话说!”这话她虽说的轻描淡写,但言语之中的那种不容置疑,却是毕露无疑。犹豫的看她一眼,文屏终于没再多言其他。
沐浴起身之后,远黛回屋,在房内静坐了片刻,却又忽然命文屏备了文房四宝过来。文屏心下虽则诧异,却也并没多说什么,便自转了身,打开螺钿小柜,取了文房四宝出来。
远黛亲自执墨,细细研磨了,又提起笔来,笔走龙蛇,不过片刻,便已开了一张方子来。吹干了那张方子,她反手将纸笺递与文屏:“你去库房,命刘总管将这方上有的药材取一份出来。只尽着库房里头有的,挑最好的用!剩下的,可去沅真处,问她那里可有!”
接了那方子,文屏随便的看了一眼,却觉上头皆是些药材的名字,自己却并不识得多少。犹豫片刻后,她还忍不住问道:“王妃这药,是要给谁用的?”
远黛扬眉,便道:“王爷的腿还缺了最后的一副方子,你只按照这个去抓就是了!”
文屏闻声,这才不再多问,答应一声后,便辞了远黛走了出去。目送文屏离去的背影,远黛发了好一会子怔,这才叹了口气,慢慢的站起身来,走了出去。已是秋日,澄怀居院内,金桂飘香,菊花灿烂。远黛却连看也没看一眼院内的这些花,只径自的走了过去,在背阳的一个角落里头站定了。她的眼前,是一盆看上去甚是寻常的植物。那植物约有半人高矮,因养的好的缘故,却是枝叶青碧,光泽明净,乍一眼看去不似活物,却似碧玉一般。
只是茎叶之上干干净净的,却是连花苞也没有一个,更莫要说是花了。
忍不住的抬手轻轻抚上那株植物,半晌,远黛才长长的叹了口气。(未完待续。。)
第十二章 入宫
百里肇再回澄怀居时,已是申时。惠儿恰从正屋里头出来,见他过来,少不得上前行礼。百里肇朝她略略点头,见她手中捧的那只玉匣有些眼熟,不免皱眉道:“王妃可在屋里?”
惠儿忙应声答道:“王妃这会儿正在西厢房里!王爷可要一起过去?”
不期然的一拧眉头,百里肇终究点了一点头。替他推着轮椅的徐青会意,忙转了头,一路推着百里肇往西厢去。惠儿则快步跟上,低声禀道:“王妃说,王爷的病还缺最后的一副药,因此让文屏姐姐过去库房处支取了药材来,要在西厢配药!”
百里肇微愕,半晌才淡淡“嗯”了一声,到底也没有说什么。
及至到了西厢门口,惠儿也不待他说,早上前一步,脆声叫道:“王爷来了!”里头稍稍安静了片刻,房门便已被人打开,远黛轻步的走了出来,身后跟着的却是翠衣。
“王爷回来了!”她微微欠身,朝他行了一礼,面上笑意浅浅,凤眸微弯,眼波如水。
心中没来由的一暖,嘴角也随之一勾,百里肇温声道:“听说你要配药?”
远黛颔首,步下台阶,行到轮椅后头。徐青会意,忙闪开身去,远黛便推了那轮椅一路慢慢的进了西厢。翠衣等几个见惠儿与徐青都站在外头,全无进去的意思,自然也不敢进去,只在屋外守着。百里肇一入西厢,鼻端便闻见了淡淡的药草味道。目光一动之下,却见西厢早被收拾妥当了,一应装饰等物都被撤去。只在临窗处。搁了一张长案。案上堆放着各色的匣子,里头装着的,显然都是些珍贵的药材。此外,另有药杵等物整齐摆放着。
“药材可齐备了吗?”转头看向身后的远黛,百里肇随口问道。
清浅一笑,远黛忽而张臂环住百里肇,更将面容埋进了他的肩窝里。诧异于她的举动。百里肇想也不想的站起身来,揽住远黛柔软的身躯,皱眉的道:“你这是怎么了?”
却是好半日。他才听到远黛的声音:“没什么!”许是将脸埋在他怀里的缘故,她的声音闷闷的,嗓音听着,也比平日更要低沉一些。甚至还带了些沙哑。却无由的挑动人心。
心仿佛被忽然的揪了一下,那滋味在百里肇而言有些陌生,却又古怪的揪心揪肺,手臂也随之收得紧了。然而也正因为此,他这一时半会的竟想不出该说什么好。怔愣片刻后,他才勉强的找出一句话来:“眉儿……这是打算配什么药?”
轻轻笑了一声后,远黛已从他怀中抬起脸来,面上却已恢复了往常的镇定从容:“王爷敢是忘记了。你的腿,可还没有彻底治愈呢!”
下意识的拧了下眉。百里肇莫名的有些不喜欢她此刻的神情,略略沉默,他道:“你不是说过,我这腿,须得先恢复一段时日,才能继续用药!”那一番危言耸听的话,他自然不会忘记,若说他全不担心,自是假话,但也还不至于让他因此而忧心忡忡。
稍稍一勾唇角,远黛状似无谓的道:“这几日我细细想了一想,却想到了另一个方子。这方子却比先前那个更要安全的多。我已命文屏过去沅真那里,取些药材来,希望能凑齐全了。若是不能,缺的这几味药,少不得仍得王爷想法才是!”
墨眉不觉蹙得更紧,远黛这话说的虽是轻描淡写,但百里肇却绝不认为这事真有这么简单,然忖度再三,他毕竟也还是没有追问,只简单的道了一个字:“好!”不管远黛为何忽然更改了方子,但他至少知道,她不会害他。而事实上,她若要害他,也不必用这种方式。
听他没再追问什么,远黛竟没来由的松了口气。她虽早已准备好了解释的言辞,但若能不解释,她也实在并不想去费那气力。挣开他的怀抱,她绽开一个笑容:“这西厢其实也没什么可看的,时候不早了,晚饭也该备好了!”
用过了晚饭,远黛便命惠儿沏了茶来,二人正喝着茶时,那边文屏却恰进屋来回话。
因先前已与百里肇说过了这事,远黛便搁下了手中的茶盏,问文屏道:“沅真怎么说?”
匆匆自袖内取出一封纸笺,双手递了与远黛,文屏答道:“沅真姐姐倒没说什么,只按着小姐给的方子,收拾了一些药材出来,只是其中仍缺了几味药材!”
远黛点头,也不多问,便接了那纸笺,打开看了一眼,这才转手递给百里肇,展颜笑道:“这最后的几味药材,少不得仍要着落在王爷身上了!”
百里肇点头,接了那张笺纸,低头扫了一眼。远黛的字,他自是认得的,而眼前这张笺纸上,却是秀丽的小楷,清丽宛然,恰似美女簪花一般,这字,显然便是沅真所书了。上头列的药材倒并不多,数一数也只五种,但这五种,却都是他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
没多问什么,随手将那纸笺重又递了给文屏:“你命人将这个给岳尧送去!”他既这么吩咐下来,文屏少不得答应了一声,接过那张纸笺,很快的退了下去。
等她退下后,百里肇才转眸看向远黛,有心想问,心中却又无由犹豫。他的神情,远黛自不会看不出来,但她却只一笑,岔开了话题去:“天色还早,王爷可愿与我对弈一局?”
知她这是不愿多说这张方子的事,百里肇毕竟叹了口气,没再多问,只点了点头。
身为大周最有权势的亲王,百里肇要寻几样药材,自然绝算不上艰难。岳尧更是个玲珑人物,文屏头天才将药单子给了他,第二日早间,他估摸着早朝将完,便亲自去了一趟宫中。所幸这一趟走的却值,他居然就这么轻轻巧巧的将那五种药材筹备齐全了。
这一点,却连远黛也不曾料到。不过她对此,自然是不会有什么不满的。
只是她仍旧没有足够的时间去整理这些药材,因为,中秋节到了。
除却年节之外,大周一年里头最重的三节便是上元、端午与中秋了。中秋节,宫中惯常是有一场宫宴的。但凡宗室直系子弟,若无要事,通常也不会缺席这场宫宴。
毕竟大周立国至今已有百五十年,皇族百里氏经过这许多年的繁衍生息,也早枝繁叶茂,其中有愈发兴盛的,也有渐趋没落的。而宫宴,无疑是没落子弟晋升的一条捷径。若能在宫宴之上,得了皇上、甚至是诸皇子的青眼,也说不准就因之青云直上了。
然而这样的宫宴,对于百里肇来说,却无疑是让人厌烦的,对于远黛,自也并不例外。只是心中再如何的厌烦,该去,却仍得去。中秋那日,照例,早朝之后,百里肇便该带了远黛入宫,但因着厌烦的缘故,二人却是有志一同的没有动弹,直到午后小憩了,这才起身。
舆车内,盛装的远黛带笑的看了一眼身边面色淡定的百里肇道:“委屈王爷了!”入宫之前,她早从府内丫鬟口中得知,自打不良于行后,百里肇便再没参加过中秋宫宴。而他今年所以会去,也只是因为与她成亲不久,若是不去,却不免让她落人话柄。
嘴角微微一扬,自然的握住远黛的玉手,百里肇道:“有件事先前我忘了同你商量!”
远黛听得微微一怔,若有所思的看他一眼,半晌,她忽然问道:“王爷可是打算广告众人,你的腿已好了?”除了这件事外,她实在想不到,百里肇还会有什么事情需与自己商量。
点一点头,百里肇沉稳道:“先前起身的时候,我已吩咐了岳尧,命他备了拐杖!”他并没打算一下子就健步如飞起来。他只是觉得,也该是时候,敲打敲打有些人了。
微微颔首,远黛沉静道:“王爷既已想好了,我自然不会反对!”
听她这么一说,百里肇心下不免暗自松了口气。事实上,这几日他也不是没想过要早些同远黛商量一回这事。他自然明白,远黛所以不愿他透露他的双腿已然痊愈之事,乃是因为不想南越的那个人因此轻易的找到她。毕竟“菟丝”之毒太过奇特,能解开者不过寥寥,而他的双腿所以弄成今日这样,也是因为那人,两相联系,要挖出远黛的身份,自是轻而易举。
只是到了如今,他已不认为这事有隐瞒的必要了。若是不出所料,这个时候,那个人,应该已开始将目光放在大周一带,而远黛的身份,也再隐瞒不了多久了。既如此,早或迟,其实也已不那么重要了。倒是他,中秋宫宴,正是个好机会。
在这个时候,透露自己双腿已能稍稍活动,不久之后,或许就能行动自如,这个消息,不消多久,就能传的天下皆知,更让有些人来不及反应。这,才是他想要的。
说过了这两句话后,二人一时都没言语。舆车一路缓行,很快的,便到了宫门口。
宫外守门的侍卫,自然不敢拦阻百里肇的舆车,见车来了,少不得上前行礼,旋大开宫门,舆车缓缓驶入宫门,行不多远,身后一声轰响,宫门又自缓缓阖上。
听着这一声响,远黛却忽然有些忍不住,长长的叹息了一声。(未完待续。。)
第十三章 萧后
听她忽然叹气,百里肇不觉扬眉看了过来:“怎么突然叹气气来?”他问。
有些懒散的挪动一下娇躯,远黛蹙眉的道:“没有什么,只是想起从前了!”早在南越时候,她就不爱入宫,总觉规矩太大。年纪愈长,知道的事儿愈多,便愈加的烦厌之。离开南越后,她本以为从此以后,她与这个宫廷都不会再有什么瓜葛了,却不料又嫁给了百里肇。
她虽只简单的解释了这一句,百里肇的心中却是莫名的了然,通通彻彻的:“我也不喜回宫……”他徐徐的道:“只是有些时候,不回却是不行的!”
反手握住百里肇的手,远黛抬眼看他,虽无一言,却早心意相通。
舆车一路直往后宫行去。既来了宫中,少不得是要去皇后处请安的,不管如何,萧后于百里肇总有抚育之恩,又与远黛有那么点曲曲绕绕的亲戚关系。舆车在凤仪宫前停下之时,宫中早有人迎了出来,当先那人长身玉立,头戴翼善冠,身着赤色盘领窄袖蟠龙袍,愈衬得唇红齿白,俊逸非常,远黛定睛看时,那人可不正是安亲王百里聿。
疾步抢上前来,百里肇深深一礼:“七弟给二哥二嫂请安!”
见是百里聿,远黛倒也并没多说什么,只稍稍起身,还了半礼。百里肇则温言道:“七弟多礼了!”他这里正说着话,那边徐青等人早上前,扶他下了舆车仍在轮椅上坐了。
很是自然的上前数步。百里聿行到百里肇身后,扶住了轮椅:“二哥、二嫂来迟了!母后已等了许久了!”他的声音清清冽冽的,说起话来如金玉交鸣。极是悦耳。
淡淡一笑,百里肇状若随意的道:“这阵子,我府里来了个极擅针灸的大夫!”
只是这简单的一句话,百里聿的面上已不自禁的露出了喜色:“那大夫医术如何?”
静静立在百里肇身侧,远黛的目光似不经意的掠过了百里聿的面容。那本是一张清润俊秀却又少见笑意的脸容,然而此刻,欣喜之色却在那张俊面上层层绽放开来。直渗入他的眸底深处,令得百里聿更显俊秀通透,仿若最最上好的水晶一般晶莹剔透的全无瑕疵。
说起来。远黛与百里聿的相识更在百里肇之前,虽然之前,她几乎不曾正眼看过他,更从没有认真仔细的忖度过他与百里肇之间的兄弟之情。心底没来由的有些恍惚。但很快的。远黛便收敛了这份怅然之情。最近这阵子,自己似乎开始愈来愈多的念及从前的事儿了。
她暗自蹙眉的想着,心中没来由的又是一阵沉重。她这里心神不属,百里肇那边却已四两拨千斤的稍稍一勾唇角:“这几日也还真见了些成效!”
这话一出,百里聿面上喜色更甚,口中更脱口而出:“恭喜二哥!”说过了这一句后,他才又想起远黛来,不免又补了一句:“也恭喜二嫂!”他那里固然是喜出望外。而他身后跟着的数名宫女太监面上却已微微的变了颜色,几双眼睛不约而同的落在了百里肇腿上。
远黛将之看在眼中。不由暗自冷笑了一声,面上却已适时的绽开了一个笑容算是回应。
百里聿已笑道:“二哥二嫂,我们进宫去吧!母后这会儿想来已等得急了!”
他这话说的甚为轻快,以至于远黛甚至有一种感觉,百里聿似乎松了一口气一般。凤仪宫外头,此刻仍候着不少等待觐见的女眷,才刚兄弟二人的话,虽然并不大声,却也足够那些人听得真真切切。这会儿便有不少的目光投了过来,却是种种不一。
凤仪宫,远黛这还是第二次来。第一次来时,却是她与百里肇成婚的次日。那一次,延德帝曾赏了她一枝绿玉八宝如意,更模棱两可的说了几句话,让她险些成了众人的眼中钉。然而一进凤仪宫,远黛却仍不由的想起一人来——萧呈娴。
姑苏时候,她曾细细问过云裳萧呈娴的现状。据云裳说来,萧呈娴与罗起东在萧呈烨抵达北境不多久后,便成了亲,二人甚为恩爱。在云裳来姑苏前,罗起东已升任了把总。虽说把总一职实在并不算什么,但在太平无战事的情况下,只用了数月时间,便能如此,也着实算得不错了。她这里正胡思乱想,耳边却已响起太监拉长了声音的通传之声。
“睿亲王、睿亲王妃到!”
远黛一惊回神,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神思不属。匆匆收敛了心思,远黛随在百里肇身后,缓步的进了凤仪宫正殿,朝着正端坐于凤座上的萧后深深一礼。
中秋宫宴,说到底,也只算是一家人团聚的宴会。因此萧后此刻穿的却是常服。头戴双凤翊龙冠,明黄大袖霞帔,比之上次见时略显随意,却仍显雍容典雅,令人见之不由臣服。见远黛行礼,她忙笑道:“快快起来,不必多礼!”一面说着更示意身边的宫女去搀远黛起身。
百里肇不良于行,便也乐得不言不语,只略略欠身便算完事。那宫女早笑着上前,扶了远黛行至萧后身边。萧后便笑吟吟的扶了远黛的手,上下的打量了一刻,这才笑道:“不用问,只看你如今这样儿,便知睿亲王待你是极好的!总算不枉本宫为你做的这个主!”
远黛闻声,少不得低垂了脸儿,又行礼谢过萧后。萧后忙扶住她,又示意她在自己身边坐了,这才转向百里肇道:“听闻睿亲王这阵子一直都在绿萼岭养着,不知身体可好些了没?”
神色不变的微微欠身,百里肇淡淡答道:“多谢皇后娘娘记挂,我这身子确是好了些!”
凤眸微微闪动,萧后很快行若无事的笑道:“这些日子,你七弟总念叨说要去绿萼岭住上些日子,本宫想着你二人新婚燕尔,他若去了,却不免扰了你们,便不曾应允。”
百里肇闻声,也只平平的道了一句:“多谢皇后娘娘体恤!”那态度,显然只是敷衍。
自打百里肇双腿残后,萧后对他,便无由的生出了几分惧意,此刻见他脸色淡漠,言辞敷衍,更觉不甚自在,勉强一笑,才要再说什么的时候,外头却又传来通传太监那拉得长长的尖细声音:“永郡王殿下到!”陡然听了这一声,凤仪宫中的僵硬气氛倒不觉缓解了些。
外头,百里律已笑吟吟的走了进来,一捋常服下摆,却已跪了下去。萧后心中其实并不喜欢百里律,但百里律偏在这个时候进来,却无疑是替她解了窘迫,笑了一笑后,忙命他免礼。百里律谢恩起身,忙带笑转向百里肇与百里聿道:“二哥与七弟都在呀!倒是我来晚了!”
略略点头,百里肇淡然道:“宫宴还不曾开始,又怎说得上晚!”
百里律听的哈哈一笑,便道:“今儿母后这里人多,我们就莫要多扰了!不知二哥可愿陪我与七弟一道出去喝一杯?”一面说着,却又转向萧后道:“母后可定要允了儿臣此言,说起来,儿臣与二哥还真是有好一阵子不曾见面了呢?”
这话其实正中萧后下怀,微微一笑后,她冲三人摆一摆手道:“只你多事,罢了,去吧!”
百里聿其实也早觉得了萧后的不自在,对这事自然也不反对,百里肇则是无可无不可,当下三人告退而去。三人去后,凤仪宫中诸人这才暗暗的松了口气。
因晚上乃是宗室宫宴,这会儿凤仪宫中所坐的,却都是宗室内颇有些头脸之人,但能坐在凤仪宫的,自然都是女眷,三名皇子在时,她们自不好随意插口,见他三人去了,这才各自开口,言语之中,少不得将百里聿大大的夸赞了一番。萧后面上也因之稍现霁色。
个中也有那识趣的,见远黛安静的坐于萧后身边,不免又夸了她几句。远黛却只抿唇而笑,也不言语些什么,只是一径的恬然自守。萧后又坐片刻,终究徐徐起身,向宫内陪坐的众女眷道了一声且容更衣后,却朝远黛伸出手去。远黛会意,少不得扶住萧后,一路款款的离了凤仪宫正殿。身后是一片的恭送之声。
一路之上,萧后都是默不作声,远黛搀扶着她进了寝宫之后,早有宫女沏了茶送来。萧后略略示意,温声道:“坐吧!说起来,我们娘俩还从没有机会好好的说过话呢!”
浅浅一笑,远黛垂首谢恩,安安静静的在萧后的下首坐了。慢慢捧起桌上的粉彩蝶恋花茶盏,萧后揭了盏盖,轻轻拨着浮茶,好半晌,才忽然问道:“王爷……待你可好吗?”
静静垂眸,远黛轻轻答道:“谢皇后娘娘关心,王爷待儿臣是极好的!”
徐徐“唔”了一声,萧后也并不应声,只抬眸仔仔细细、一寸一寸的打量着远黛。良久良久,她才忽然道:“上次见你,我便知道你是个伶俐的,惯会明哲保身之人……”这一席话,她说的极慢,极清晰,莫名的给人一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让人无由心悸。
这一套,若用在别人身上,也许便见了成效,但用在远黛身上,却显然是远远不够的。平静的抬起双眸,远黛安静道:“皇后娘娘如此谬赞,儿臣如何担当得起!”
不意她会说出这话来,萧后面色陡然一滞,半晌,方大笑了起来。(未完待续。。)
第十四章 太敏锐
听得萧后发笑,远黛不免抬眸看了过来。若论起来,萧后无疑是远黛这一生中见过的最美的女子之一,即使如今已年过四旬,但因保养得宜的缘故,看来不过花信之龄。只是她便是保养再好,也终是不再年轻,这一笑了起来,眼角便显出了细细的纹路,固然依旧笑靥如花,却仍让人不由的生出美人迟暮的惆怅之情来。
“皇后娘娘唤了儿臣来,不知所为何事?”突如其来的惆怅让远黛忽然之间就没了虚以委蛇的念头,也不待萧后千方百计的委婉相询,她便干脆的问了出来。
陡然听了这话,萧后面上也不由的现出几分诧异之色,但这丝诧色只是一闪而逝,相反的,远黛问的愈是直白,她反愈觉其中有诈,迟疑片刻后,才笑笑的问了一句:“这阵子绿萼岭上风光如何?说起来,我也有好些年不曾去过那里了!”说起这个,于萧后而言,原只是为了略岔一岔话题,但这话当真说了出口时,她却忽然便有片刻的失神。
见她失神,远黛先是微诧,及至明白过来时,却又不由的想起萧呈娴来。萧后,可不正是萧呈娴的亲姑母,而她此刻的失神,想来是想起了未出嫁前,住在绿萼岭萧家别院的情景来了吧。如此一想,远黛倒不由的轻轻叹了口气:“绿萼岭的风光自然是极好的!”她慢慢道。
萧后此时也已回过神来,淡淡抿唇而笑。她竟也颔首道:“是啊!我年轻的时候,每年总会过去住上些时日,如今年纪渐渐大了。世面虽也见得愈发多,但想起绿萼岭时,心中仍觉得怀念得很!只是不知道我这一辈子,可还能再回去看看不能?”
樱唇轻轻一扬,远黛沉静道:“娘娘若是想去,谁还敢拦着不成?”
这一句话,听着颇为寻常。但细细咀嚼起来,却似话中有话。若放在平日,萧后听得这话。怕不免便要凤颜震怒,然而这个时候,她却忽然只觉得心中怅怅然的,竟没有一点怒意。长长的叹息了一声。她慢慢的道:“你说的对!我若是想去。敢拦的人不会拦我,会拦我的人也拦不住我!”这个天下,敢拦她,也能拦得住她的人,如今也只剩下了一个而已——她的丈夫,大周如今的帝皇:延德帝。而她所以不去,自然也有她自己不能为人所知的缘由。
远黛正襟危坐,垂眉敛目。似乎压根儿也不曾听到萧后所说的话,更没觉得有什么古怪。深深看她一眼。萧后突然的叹了口气,眉目之间无由的闪过一丝疲惫:“远黛,你比我想的更要聪敏得多,我如今忽然竟觉得有些后悔!”
轻轻摇头,远黛语声淡静:“皇后娘娘在深宫多年,无论阅历或聪敏,又岂是儿臣所能及?皇后娘娘若是真心评价儿臣,儿臣倒宁可皇后娘娘能斥一声愚钝呢?”
叹息的伸手拉过远黛如玉的柔荑,萧后也并不接她的话,只徐徐的道:“我如今只是后悔,当日为何竟没有将你许配给聿儿!”一面说着,她却抬了手,轻轻拍了一拍远黛的。
不料想她会说出这番话来,远黛骤然一惊,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了。好在萧后也并没打算再同她说些什么,缩回手后,朝她轻轻一摆,她淡然的吩咐道:“你退下吧!”
远黛本也不愿与她多言,得了这么一句话后,心中倒是再乐意不过,当下站起身来,静静一礼,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萧后也不言语,只目送她举步袅然而去。
远黛才刚退了出去,外头却已有人轻步的走了进来,低低的唤了一声:“娘娘!”
进来的却是一名女官,年纪也在四旬左右,生得肌肤莹洁细腻,适中身材,眉目容色虽远不及萧后,但也清秀端正,算是个百里挑一的美人。瞥见是她进来,纵是心绪烦乱至极,萧后仍是微微一笑:“你来了!”说着竟抬手一指远黛先前坐的地儿:“坐吧!陪我说说话!”
那女官竟也并不拘束,谢恩之后,竟真就在那处坐下了,看那样儿,对此竟早习以为常了一般。不过这点倒也并不让人觉得奇怪,她是西晴,是这凤仪宫中的掌事姑姑,也是当年萧后入宫时的随嫁丫鬟。跟在萧后身边这么多年,谁还能比她更有资格。
“娘娘这是怎么了?”见萧后许久不语,西晴终究低声的问了一句。
不无疲惫的摇一摇头,萧后苦笑道:“我只是忽然觉得,这件事儿终究是我做错了!”西晴也并不问她,只疑惑的拿眼去看她。目光不期然的重又落到了宫门之上,萧后淡淡的道:“这个九丫头,当日我真不该将她指婚给老二的!”
西晴听得眉目微动:“奴婢在旁看着,倒并不觉得睿王妃如何出色呢?”
叹了口气后,萧后终究还是没说什么。事实上,对远黛,她也说不出什么来,只是心中莫名的觉得,这个女子太沉静安稳了,虽然她确信,她应该什么也不知道,甚至她今天说的这些话,其实也并不能代表什么。但她实在是太敏锐了,敏锐到甚至不用你开口,她也能觉察出什么来。这样的女子,便是自己当年也是多有不及的吧!她暗暗想着,忽然便意兴索然。
…… ……
远黛举步出了萧后寝宫,早有宫女迎了上来,行礼问道:“王妃这是要往哪里去?”略一思忖之后,远黛索性道:“这会子时间还早,你且带我去寻一个清静所在,略坐一坐吧!”那宫女闻声,少不得答应了一声,上前一步,引了远黛一路往西行去。
大周的中秋宫宴,通常都在听月宫举行。而远黛所要去的地方,既要离着听月宫够近,以方便她准时出现,但这个地方也不能太近,毕竟这个时候,正是听月宫最着紧的时候,周遭自然也就清静不起来。那宫女倒也伶俐,一路引着远黛去了听月宫侧边的流芳居。
流芳居与听月宫只有一水之隔,坐在流芳居外头的流芳亭内,既能看到听月宫中人来人往的景象,却又并不至于太过喧闹,唯一的不好之处便是,流芳居此刻早已有人在了。
在看清了流芳居内的那人之后,远黛终究放弃了另寻一个所在的打算,回头吩咐那名引路过来的宫女道:“烦劳你过去凤仪宫,告知睿亲王府众人,就说我在这里!”侯那宫女去后,她才举步,一路往流芳亭行去。她才刚到了流芳亭外,亭内之人其实便已看到了她,只因与她一向有隙,因此不曾理睬她而已。此刻见她过来,少不得撇了撇嘴,却仍是不曾言语。
只是那人虽不言语,她身边伏侍的宫女却是不敢,忙忙的朝远黛行礼。朝着诸人稍一摆手,远黛也不多说什么,便走了过去,在流芳亭内坐了下来。她原就不是那种喜欢拿热脸贴人冷屁股的人,对方既不说话,她自也懒得主动开口,只闲闲的抬眼看向听月宫所在。
听月宫乃是后宫之中地势较高的一处宫殿,因地势既高,左近又甚疏朗,于赏月甚为合宜,故而才被选为中秋宫宴的所在。既是中秋宫宴,又怎少得了赏月,因此这场宫宴,却并不是在宫中举行,而是在宫外。听月宫外,这会儿席位都早设好了。上首处,正搁着一张龙几,两侧分设矮几,正中处,却搭了高高的戏台,一切显得中规中矩。
远黛默默看着,心思倏忽飘的远了。但很快的,她便又收敛了情绪,只是苦笑的摇了摇头。事实上,她第一次进宫时,也不会如今日这样的心绪万千,过往的许多事,她一直以为自己已淡忘了,然而今日,那些往事却又忽然清清楚楚的出现在了眼前,竟是纤毫毕露。
她这里正心神恍惚,亭中的另一个人却终于忍不住了。重重哼了一声后,她阴阳怪气的道:“二嫂既来了,怎么却一言不发的,不会是在等着我给你行礼问安,这才肯开金口吧?”
嘴角微微一扬,远黛转眸,看向自己对面的那个少女:“清月总算是注意到我了!”笑容清淡的,语声云淡风轻,仿佛面前这人乃是自己的挚友,只是因故偶尔争吵乃至互不理睬。
早一步来到流芳亭之人,正是临昌公主百里清月。她与远黛素来有隙,先时见她过来,心中便不甚快活,但碍于百里肇,却也不敢胡闹。有心想要退走,却又觉得自己若就这么走了,却不免是煞了自己的威风,因此只是气愤愤的坐在亭内,打定了主意不理远黛。
但她怎么也没料到,远黛竟就这么独身进了流芳亭,对她,也是完全的视而不见。她的耐性又怎及得上远黛,僵持片刻后,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嘲讽了远黛一句。
本来以她的脾气,倒是巴不得远黛能与她大大的争吵一番,却不曾料到远黛这一开口,竟是这般的闲淡到不带丝毫烟火气。怔了一怔后,百里清月方重重哼了一声。
微微一笑之后,远黛轻描淡写道:“有阵子不见清月,清月出落的倒愈加标致了!”
俗话说的好,伸手不打笑脸人,即使百里清月心中再是讨厌远黛,这会儿听她夸了自己一句,倒也不好再恶言相向了。认认真真的看了一眼远黛,半晌,她才撇嘴道:“多谢二嫂夸奖,我倒是觉得二嫂如今与当日相比,竟是脱胎换骨了一番呢!”(未完待续。。)
额,今天回来晚了,头也疼,明天补更
额,今天回来晚了,头也疼,明天补更
对不起亲们了,每到月头,总会出点岔子(未完待续。。)
第十四章 中秋
第十四章 中秋
认认真真的看了一眼远黛,半晌,百里清月才撇嘴道:“多谢二嫂夸奖,我倒是觉得二嫂如今与当日相比,竟是脱胎换骨了一番呢!”说这话时,她原先倒是没想太多的,只是因着从前与远黛的些许龃龉,及至话出了口,却仍不免带了几分讥嘲之意。
远黛闻言,不觉微微挑眉。再注目看向百里清月时,唇角的笑意竟比先前更要温和了一些。也不纠缠于这个话题,她平和道:“清月似乎有些日子不曾过去王府走动了?”
百里清月才刚的话说的虽不好听,却是实话。这事若换了从前,远黛未必欢喜,但放在百里清月即将嫁给凌远清的今日,她听着这话,心中倒不由的有几分欣然。似百里清月这样的女子,或许跋扈、或许刁蛮、不知轻重,却并不是那种心机深沉的女子,娶了这样的一位公主,凌远清日后的日子或许辛苦些,但若能捏住了要害,没准竟是一桩难得的好姻缘呢。
那一番话出了口,百里清月心中其实也是有些后悔的。对远黛,她确是不甚喜欢,但心中却又很明白,自己是不该得罪她的。她的母亲丽贵嫔失宠已有多年,若是没有百里肇,她们又岂能这般安稳悠闲的生活在宫中。她虽有些跋扈刁蛮,却还不至于不知好歹。
心中正自懊恼的时候,忽然听远黛问起这话来,百里清月心中不觉一震。看向远黛的眼神便也带了些许的担忧。事实上,远黛与百里肇成婚不多久,也就是百里清月与凌远清婚约将成之时。睿亲王府内便曾传来消息,道是睿亲王妃有意邀她过府小住些时日。
其时心中不无彷徨的她甚至因此愣神了好半日,不知再见到如今已成了她嫂子的远黛该如何应对,是一如既往的态度,还是该设法缓和彼此的关系。然而到了最后,她的这一番忖度却都付诸流水,只因睿亲王府终究没有遣人入宫接她。
于是。她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忖度,这一次,却带了些许的忧心。她有些害怕。害怕睿亲王府之所以不曾遣人来接,是因远黛对她心存罅隙。这也让她很是沉寂了些日子。
似乎察觉到她的不安,含笑抬眼,远黛徐徐道:“如今正值秋日。王府的菊花开的甚好……”说到这里。她却忽然一顿,移眸看了一看流芳亭左近正自开的灿烂的各色名贵菊花,而后方笑道:“虽说及不上宫里的菊花,但也堪可一赏,若是清月有心,我便挑一个好日子,叫上我家十妹陪着赏菊品蟹,你看可好?”
陡然听了这话。百里清月先是一怔,面上旋泛起了浅浅的晕红。她自幼在宫中长大。又岂能全不知人事。远黛忽然提及要约了凌远萱一道,她又怎能明白不过来远黛的真正意思。下意识的咬了红唇,神态略显局促的看向远黛,好半晌,百里清月终究低下头来,轻声应道:“多谢二嫂!”声音虽低如蚊蚋,心中却显然是肯的。
微微一笑,远黛甚是自然的伸出手来,轻轻拍了一拍百里清月的玉手:“清月可愿陪我这个嫂子在宫中走一走吗?”
百里清月心中明镜也似,知道远黛此举是打算与她化解从前的嫌隙,远黛既给足了她面子,她又怎会不识抬举的再闹下去,当下笑道:“二嫂难得入宫一次,小妹当尽地主之谊!”
见她如此,远黛心中最后的一块大石也落了地。她心中最怕的,其实便是百里清月胡搅蛮缠,不识抬举。说到底,她也不是什么好性儿的,更做不来那种低声下气,小意委婉之事,若是百里清月不愿顺坡下驴,她也只有拂袖而去一途。莞尔一笑,远黛站起身来,笑道:“流芳亭畔菊花甚多,却少见金桂,清月可知这宫中的赏桂之处吗?”
二人既已各让一步,自是两下欢喜,百里清月忙应道:“二嫂若是喜欢,往前不远便是枫香林。二嫂也知道,金桂虽气味幽馥怡人,但若单独赏玩却仍少了些趣致,因此宫中便将金桂与丹枫并植一处,即可赏丹枫之色,又复得金桂之幽馥,也算得两全其美!”
远黛虽无轻视百里清月之意,但也没料到她竟能说出这么一番话来,怔忡片刻,倒忍不住莞尔一笑:“清月知道的倒多!”言下已带了几分欣赏之意。
百里清月所以不喜远黛,其实倒并不因为她庶女的出身,说到底,她虽身为临昌公主,但生母却只是一介贵嫔,又何尝不是庶女。她之所以不喜远黛,却是因为昔日初见时候,远黛容色平平,又兼是庶女,对百里肇可说全无好处,偏偏自己二哥对她竟是另眼相看,这在她看来,自是心中不屑,因此才会处处针对于她。现如今,一切早是木已成舟,再不能回圜,便为了自己计,她也不会再刻意与远黛为难。而一旦放下了这些念头,她却又忽然觉得,其实自己这位二嫂病愈之后,倒也算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足可配上自家二哥。
如此一想,百里清月的心气自然就平了下来。“多谢二嫂夸赞!”她接口:“清月却听说二嫂惯会莳花弄草,清月在二嫂面前说这些,其实倒真有些班门弄斧呢!”
二人之间本无多少嫌隙,加之如今亲上加亲之势已定,互相都有交好之意,一路缓缓行来,言语倒也投机起来。离开流芳亭走不多远,迎面秀雅早已急急的找了过来。
此次入宫,远黛带的仍是秀雅与秀清二人。这两个丫鬟原是宫中的宫女,对宫中一切都甚了然,带她们来,自然要比带着不熟悉宫廷的文屏等人更要好些。左右她也不会在宫中留太久,倒也并不存在什么贴心不贴心的说法。
二人原先都是宫中出去的。自然是识得百里清月的,见她与远黛并肩而行,心中虽自诧异。却也并不敢缺了礼数,忙上前行礼拜见。百里清月素知秀雅两个乃是百里肇身边得用的大丫鬟,如今又在远黛身边伏侍,自是不会怠慢,笑着摆手示意免礼。
一行人等才继续往前。枫香林离着流芳亭并不太远,再走不得多远,便已到了跟前。远黛抬眼看去。入目时,只觉眼前秋枫红艳,更胜二月之花。间中植种着几行金桂。碧枝黄花,尚未近前,阵阵甜香却已入鼻,让人闻之。只觉心旷神怡。
远黛正要开口同百里清月说话之时。眼尾处却忽然闪出一行人来。下意识的蹙了眉,还不及言语,身边百里清月却已盈盈的拜了下去:“临昌拜见大哥!”小手同时轻拉了远黛一把。
“大哥”二字才一传入远黛耳中,远黛心中便不由的一动。不及端详过来那人,远黛神色自如的蹲身行礼。那人显然也不曾料到才一出来,便见了百里清月与远黛,笑了一笑后,先自上前虚虚一扶百里清月:“许久不见清月。倒是出落的愈发标致了!”
百里清月便忙起身笑道:“多谢大哥夸奖!”她与宁亲王百里肃的关系显然算不上亲密,只说了这一句话后。便也没再多说什么。
反倒是百里肃微微一笑,温言道:“前些日子大哥去了一趟姑苏,倒是带了好些江南的土特产回来。只是回来的急,还不曾收拾,赶明儿,大哥命人送些去你宫中!”
见百里清月谢过了,他这才又转向远黛道:“这位……便是二弟新娶的王妃吧?”
安安静静的又是一礼,远黛沉静应道:“见过宁亲王殿下!”目光微动之下,却已将宁亲王看得通透。宁亲王看着已将三旬年纪,颔下微须,身材瘦削,面色微微枯黄,这等气色,看在远黛眼中,便是纵情声色的表征,论及容貌五官,比之百里肇的雍雅天成、百里聿的俊秀都是远远不及。远黛对他,原就算不上有什么好感,如今一见,更是惟寡淡而已。
因她是百里肇的王妃的缘故,百里肃见着她时,倒也不好多说什么,只点一点头,笑道:“王妃与二弟倒算得是佳偶天成!你们成婚时候,大哥不能前去恭贺,倒是失礼了!”
远黛自不会失礼于他,闻声也只淡淡的应付了几句。
百里肃身为百里肇的兄长,自是不好与弟媳言语不休,略说了几句客气话后,便辞了径去。见他去的远了,百里清月才冷嗤了一声,神色之间颇见不屑之意。
见她如此,远黛不由的微微一笑,自然的轻拍了一下她的香肩,她温声的道:“清月,且陪我进去看花吧!”百里清月并不是个心中藏的了话的人,偏偏百里肃此人也实在算不得有德之人,如今身处宫中,她并不希望百里清月在她面前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来。
百里清月抿唇,终于没再多说什么,只伴着远黛进了枫香林。二人在枫香林闲走了几步,又捡那些日常闲话不疼不痒的说了几句,远黛又抬手折了几片红叶,眼看着西头红日将落,远黛才要回头问百里清月宫宴只事时,身后却已传来了窸窣的脚步声。
二人不约而同的回头看了过去,却见徐青正推了轮椅过来,轮椅上头,百里肇端端正正的坐着,见二人回头,他便自然的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容,从容而雍雅。
宫宴的一切,都并不出乎远黛所料。可以说,这是一场中规中矩的宫宴,不会让人惊艳,却也不会让人挑出什么错处来。这场宫宴于远黛而言,唯一的用处,只怕便是让她认全了百里氏的几位皇子。虽然她并不觉得这对她来说,会有什么用处。
及至宫宴结束,却早过了子时,因此二人便也顺理成章的没有回府,而是住进了百里肇曾生活了十余年的东宫之内。此举虽然遭致了不少侧目,但因百里肇的身份特殊,如今又残了双腿,倒也无人敢在延德帝面前说什么不合礼数的谏言来。
东宫的一切,都仍旧保持着从前的模样。这一点。从百里肇步入东宫时面上的神情,远黛便可看得出来。闹了这一夜,远黛早已累了。匆匆盥洗过后,躺在床上,不多久,便已沉沉的睡去了。她素来认床,这一觉,也并没睡的太久。不过三更天左右的当儿,略事休息的远黛便重又睁开了双眼。殿外。月色清皎,透过薄薄的窗纱投映入内,朦胧而清美。
忽然之间。便已睡意全无,怔怔的睁了双眸,许久许久,远黛才不由的叹息了一声。
身侧。一个低沉的声音缓缓的响了起来:“醒了?”却是百里肇。
静静移眸。看向百里肇,却没在那双沉邃如星的眸子里寻出丝毫的睡意,远黛自然蹙眉问道:“王爷一直没睡?”
微微颔首,百里肇神色自若的坐起身来:“这还是你第一回来东宫吧?”他问。
莫名的有些失神,过了好半日,远黛才自淡淡一笑,语调平静的纠正着:“这的确是我第一次来大周东宫!”言语之中,莫名的便带了几分惆怅之意。
这句别有意味的话语。百里肇自然不会听不明白:“南越的东宫,是什么样儿?”
偏头想了一想后。远黛竟扬眉道:“比这里,可要喜气多了!”
听她以“喜气”二字来形容东宫,怎由得百里肇不心中诧异:“喜气二字何解?”
嘴角漫不经心的扬了扬,远黛淡然道:“若你是在东宫之中迎娶我做你的王妃,那东宫可不就是喜气洋洋的了!”她是不爱入宫的,不论是从前在南越,还是如今嫁给了百里肇。当年她之所以会去南越的东宫,只是因为那时候,如今的昭平帝石传钰迎娶了他的太子妃。
而她身为宗室郡主,这样的场合,到场也属应当。
眼角不自觉的抽搐了一下,百里肇的面色忽然便有些难看起来:“今儿的月色,倒是不错!”良久,他才生硬的转开了话题,语气却是冰冷的。
仿佛不曾觉出他的不悦,远黛恬然答道:“是啊!如此月色,当让人不忍辜负了呢!”口中说着,她更索性翻身坐起,回望百里肇道:“一道赏月,如何?”
见她坐起,百里肇便也跟着坐了起来。二人这一起身,自然惊动了外屋守着的秀雅:“王爷、王妃……”轻柔的声音带了些许迟疑的传入远黛耳中。
既已惊动了她,远黛便索性唤了清雅入内为自己更衣。虽则心中诧异,然见百里肇并无异议,清雅自也不敢多说什么,忙唤醒值夜之人,入内为二人更衣。
一时更衣完毕,远黛才要命她推了轮椅来,百里肇却已抢先一步开口道:“去拿我的拐杖来!”清雅闻声,却是不由的大吃一惊,看着百里肇的眼神也随之变了。
百里肇本不是那种爱向别人解释的人,虽觉出她的神色有异,却仍是看也不曾看她一眼。远黛在旁看着,却不免皱眉开口道:“王爷的话,你没有听清吗?”
清雅听得一惊,忙应了一声,急急的退了下去。不多一会,已取了百里肇的拐杖过来。百里肇也不言语,只接过拐杖,拄在腋下,慢慢的撑起身子,竟是抢在远黛之前出了寝殿。
示意清雅等人不必跟来后,远黛便疾步的跟了上去。
月色如水,笼罩着整个深宫,红墙碧瓦在这样温柔朦胧的月色下,也显得柔和了许多,不复白日的辉煌灿烂,却也少了几分逼人的气势,多了些许婉柔。
一步一步的往前走着,百里肇没有回头。远黛也并不叫他,只亦步亦趋的跟着。只是在这样的月色下,却让她不由的有些恍惚。恍惚着若是此情此景换成了广逸王府,自己会如何。
许是太过于沉浸于自己的心绪之中,她竟是不曾注意到,前面的百里肇已忽然的停住了脚步。一头撞在百里肇身上的远黛,第一反应竟是捂住了自己的鼻尖。
鼻尖——还真是有些疼,她蹙眉的想着。
没料到她竟会撞在自己身上,百里肇微诧的转头看了过去,目光所至之处,看到的却是远黛眉尖微蹙,手抚鼻尖。轻咬下唇的模样。那样子,竟是说不出的——俏皮可爱。
当“俏皮可爱”这四个字忽然出现在他的脑海中时,百里肇忍不住的笑了出来。他的王妃。他的远黛,有一天居然会露出这样的表情来,还真是让他想象不出。
随手抛掉右腋下的拐杖,他很是自然的揽住了她的肩。她的肩略有些单薄,却让人无由的生出许多爱怜之情来:“难得见你冒失一次?”他道,语气里头满满的都是怜惜。
对他的这种语气颇有些不惯,有些失神的远黛竟忘了自己这会儿该作何回应。只是茫然的伸手揉了揉有些疼痛的鼻尖,及至会过意来,她才白了他一眼。到底也没有说话。
事实上,这一刻,她也真是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陪我过去那边坐坐吧!”百里肇微笑的道了一句,笑意却清清楚楚的写在眼中。
轻轻点头。远黛半扶着百里肇一路往他所指点的所在行去。百里肇的双腿其实早已可以如常行走。但他却显然没打算现在便将之公诸天下。饭,总得一口口的吃。
不费什么气力的扶了他走到那株梧桐树下。树下,有一张石桌,两张石凳。
平京偏于北方,中秋时候,已见秋风凛冽。才刚坐在石凳上时,更有一种入骨的寒意,竟让远黛不由的颤了一下。察觉到她的瑟缩。百里肇不免皱了眉:“可觉得冷?”
淡淡一笑,远黛摇头道:“不妨事的。毕竟才只是秋天而已,我也不至于那么娇弱!”
百里肇点头,半晌也只道了一句:“若觉得冷,我们便早些回去!”
没有答他的话,远黛只抬了头去,看向已然偏西的圆月:“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今儿的月亮,可真是圆的很!”过了子时,中秋便已过了,这会子却已是八月十六了。
有心想说什么,却又觉得穷于应对,老半天,百里肇只道:“是啊!”
并没看他,远黛只继续的说下去:“郢都,是个极好的地方!四季如春,百花常在!因我父王不爱吃甜腻的月饼,所以每到中秋时分,我们会摘许许多多的新鲜花瓣,或腌、或炒,制成各种各样的馅,包成月饼的模样,以应景儿!”
听她这么说着,百里肇便也不言不语,只是静静注目看她,等着她继续往下说。然而远黛却并没继续说下去,只是含笑的看向百里肇:“王爷若有兴趣,明儿我也做些给你尝尝!”
百里肇自是只有答应的份。
顿了一顿后,远黛却忽然的问道:“王爷呢?王爷的中秋又是怎么过的?”
“我的中秋吗?”百里肇低头想了一想,不自觉的微笑起来:“早年母后还没有过世,每年中秋,总会抱了我坐在凤仪宫内。母后……其实是个活泼爱动的人,所以……父皇在凤仪宫里,特为她扎了一架秋千。只是她顾及国母的身份,也不肯时常去玩……”
“只在每年中秋的时候,带了我坐在秋千上荡一会……”说到这里,百里肇语声微微一缓,却也没继续说下去,而后却苦笑的摇头道:“好像……再没有其他了……”
远黛听得默默,心中更不由好一阵恻然。董后过世得早,那个时候,百里肇尚且年幼,中秋佳节时候,董后给他的印象怕也仅止于此了。
仰起头来,远黛将目光重又放回到空中的皎月上。二人久久没有言语。
秋风乍起,叶片随之飘零,发出窸窣之声,更让远黛不由的打了个冷战。注目看向远黛,百里肇不觉又皱了眉,抬手握住远黛纤细如玉的柔软小手,触手时,却觉那手冷得竟似冰块一般,全无丝毫的温度:“怎么竟这么冷了?”他脱口而出。
不在意的笑了笑,远黛道:“王爷不知道,每到深秋,我总是这样的!”口中这么说着,她终是慢慢起了身:“天色不早了,也该回去了呢!”
没有松开她的手,百里肇却忽然的叫了她一声:“远黛……”随意的应了一声,远黛自然的注目看向百里肇。百里肇也正静静的看着她。四目相对之下,她听到他说:“为我……生一个孩子吧!”(未完待续。。)
第十五章 风雨欲来
直到第二日辞别了延德帝及萧后等人,登上舆车出宫之时,远黛仍觉有些心意烦乱。阖目半靠在舆车之上,她作打盹状,至始至终也没同百里肇说一句话。然而即使阖目装睡,她也仍能感觉到,百里肇时不时的会扫她一眼,有几次,她甚至有种冲动,想要睁开眼来,好好与他对视一番,或者,能从他的眼中看出一些什么来也未必。
然而思忖再三之后,她仍然克制住了自己。
为他生一个孩子……她恍惚的想着,心中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样的滋味。她与他,开始只是一桩交易,她早有言在先,希望有一日,他能放她离开。而若有了一个孩子,她自然没法丢下这个孩子,而他,也断然不能应允让她带了他的孩子一道离去。
因着这个原因,新婚伊始,她便早已做了预防。所以即使姑苏时候,二人恩爱情浓,她也是不会怀了身孕的。他对她固然是极好的,她心中也不是全无感动,更不是全不心动,然而这一切,却还不至于让她完全的推翻从前的打算。
若算了起来,她的这一生,到目前为止,也不过才过了四分之一左右,后面,仍是长路漫漫。如此漫长的人生,她还不想太过急于求成的押下自己的全部。
至少,也要等她迈过面前的这一道坎。
她正默默想着,耳中却忽然传来百里肇的声音:“我们该下车了!”声音淡淡的,却是无喜无怒。下意识的抬眸看他。远黛仿佛怔了一怔,而后才笑了笑,将自己的手交了给他。百里肇也并不言语什么。便扶了她的手,状似艰难的站起身来。舆车外一步,徐青早已候着,见此情景,早上前一步,稳稳的扶住了百里肇。
沅真与岳尧的好日子,早在数日前。远黛便已为他们挑好了,却是八月廿四日。
沅真虽仍是黄花闺女,但名义上。却是已嫁过人的,因此上,她也并不想大操大办。而对岳尧而言,沅真愿意的事儿。他也无甚意见。因此两下里只简单的交换了柬贴。合了八字,互换了信物,作为聘礼,至于其他,倒都省了去。因岳尧算得是百里肇的半个家臣,一直以来,也并没置办什么产业。百里肇自己想了一想,毕竟将之拿来与远黛商量了一回。
对沅真。远黛本就是再丰厚也不觉得多的。再得了百里肇的话,便也并不客气。命文屏取了睿王府的产业名册,略加翻看,一口气划了八处庄园与岳尧,此外又亲自过去睿王府府库,足足的挑了六十四抬各色物件。及至晚间,将登记好的清单交予百里肇看时,倒让百里肇很是失笑了一回,戏称她拿了他的东西赏人,竟是毫不心疼的。
远黛听得只是笑,却也并不驳嘴。
中秋那夜的事,似乎过去没有多久,却又似乎已过去了很久,至少二人都似有默契一般的再不提起。只是心中究竟如何,却是不足为人道了。
静静坐于书案后头,百里肇漫不经心的翻看着案头上整齐摆放着的那一叠文书。这阵子,并没有发生太多的事,便是姑苏那事,也似乎全没翻起一个泡泡来,就此湮灭无闻了。然而百里肇知道,那件事,不会这么快就了结,如今只怕正是风雨欲来之前的平静。
微微一叹之后,他抬手端起右手边的青花茶盏,送至唇边,浅浅的啜了一口。心绪却早在倏忽之间飘的远了。中秋那夜的那句话,于他而言,自然不会是脱口而出的。事实上,那一句话,他早就想对她说,他想知道她的心意——她藏于沉静温淡面容下的真正心意。
一个孩子,虽然并不能表示什么,但至少说明,她是想过要永远留在他身边的。但很明显的,她还没有想到此点,也或许,是她还没有完全决定。而他,希望她是后者。
茶水是新沏上来的,因他喜喝热茶的缘故,到了此时,袅袅的热气仍自升腾,模糊了他的眼前。这茶,却是远黛亲手炒制的,据说其主料乃是白荷花蕊。茶香缓缓逸散开来,是一种清淡的荷香,闻着令人甚为舒心。她很喜欢花茶,相对的,于绿茶却只一般。
低低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打断了百里肇的思绪:“王爷,岳爷来了!”却是徐青。
迅速收敛了有些繁复的心绪,百里肇颔首道:“请!”徐青答应着,匆匆退了下去,不多一会,岳尧已然快步的走了进来。注目看他,百里肇笑道:“新郎官今儿怎么有空过来了?”言下终不免带了几分调侃。事实上,这些日子,他还真是没怎么见到岳尧。
私底下,岳尧与他并不会有太多的礼数,走了进来时,也只是简单的一揖而已。叹了口气后,岳尧无奈的开口:“若是能不来,这几日,我还真是不太愿意过来!”
沅真在平京虽有宅院,但岳尧身为男子,自然是不愿在沅真的那处宅子里完婚,因此上,完礼之处便被选在了平京西郊的一处庄园里头,那处庄园也是远黛才刚划在他名下的。因婚事本来办的匆促的缘故,庄园里头,虽然什么都有,但既是喜事,少不得也是要添加些喜庆物件的,这一二日,岳尧便一直忙着这些,以至于连睿亲王府也有几日不曾来了。
这些,百里肇自然都是知道的,不期然的一扬眉:“你且说说,是什么事儿?”
有些头疼的皱了眉,岳尧道:“今儿我得了消息,道是南越昭平帝有国书来,其意欲与我大周结秦晋之好!昨儿皇上已允了,正命礼部正式回函!”
眉峰陡然一跳,百里肇的面色一时有些难看:“这事之前怎么全无消息?”语气冷冽。
岳尧微微苦笑,到底也没有解释些什么。事实上,他也无可解释,这事,说到底,是他大意了,一心只是盯着姑苏与南越可有什么动静,竟忘记了注意两国往来的国书。谁能料到,那位昭平帝竟会忽然在国书之中提到这种事情:“是我失察了!”半晌,他也只能这么回答。
默然许久,百里肇忽然问道:“南越国书之上都说了些什么?”
岳尧也不言语,便从袖笼之中取出一封文函,双手呈了给百里肇。
百里肇也不言语,便接了那封函书,打开扫了一眼:“定安郡王石传珏、明瑜公主石青妍……”他徐徐的吐出这几个字,一时若有所思。
“是!”岳尧很快接话:“据我所知,皇上的意思,是打算将汪贤妃膝下的景元公主许配与安定郡王石传珏,至于那位明瑜公主……”他耸一耸肩,没再说下去。
景元公主乃延德帝的幼女,今年年初才刚刚及笄,而她也是如今宫中唯一不曾许人的公主,将她嫁去南越,并不出乎百里肇的意料。至于那位南越的明瑜公主,她所能有的选择空间也显然有限。如今宫中尚没有正妃的皇子,也只剩下柳贵妃所出的六皇子,现如今的永郡王百里律与萧皇后所出的七皇子安亲王百里聿。萧后,怕是不会允许百里聿娶明瑜公主的。
原因说起来,倒也简单,明瑜公主虽则身份贵重,但却是别国的公主。南越与大周如今虽则关系亲睦,但却不代表日后。大周不会更不该有一个身上流淌有一半南越血统的太子。
为着这一点,萧后也绝不会应下这门亲事。那么,就只有百里律了。
百里肇心中想着,心中不由的暗暗叹了一声。沉默片刻后,他问:“这事,你怎么想?”
想也不想的,岳尧脱口道:“南越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说到这里,他不觉微微迟疑,及见百里肇久久不语,他才开口道:“王爷,似乎该同王妃商量商量!”
点一点头,百里肇道:“你说的不错!我是该同她商量商量!”说着这话的时候,他的心中忽然便生出了几分喟叹来。岳尧说的不错,昭平帝忽然提出要与大周缔结秦晋之好,为的只怕正是远黛。毕竟南越与大周南北分立已有百五十年,这百五十年里头,两朝虽则也有往来,但却从来不曾有过缔结姻缘之事,如今昭平帝忽然来这一手,想来是该有其他缘由的。
“这事儿……”略一思忖之后,百里肇徐徐道:“你不妨回去同沅真提一提,问一问她的想法!”若是他没有记错,这位安定郡王曾向昭平帝讨要过广逸王府。而也正因此事,原该封为定亲王的石传珏触犯龙颜,亲王爵位被硬生生的降成了郡王。
百里肇可不会以为,石传珏付出这样的代价,只是因为他喜爱广逸王府的景色布局。
等了这么些日子,这场风雨终于是将要来了吗?他暗暗的想着,不由的轻轻叹息了一声,目送岳尧告退离去后,百里肇又静坐了好一刻,这才扬声叫道:“来人!”
徐青闻声,早已快步的走了过来。淡淡看他一眼,百里肇淡然吩咐道:“去澄怀居!”(未完待续。。)
第十六章 夫妻
八月下旬,正是秋色最浓之时。澄怀居又是王妃居住的所在,上下人等自是不敢稍有懈怠。院内院外,各色菊花绚烂盛放,菊的清香掺杂着金桂的甜香,令人一嗅,只觉心旷神怡。
百里肇一路缓缓而行,才刚行至澄怀居外头,便见着惠儿等几人各提竹篮,正从对面过来。见着百里肇,少不得匆匆上前行礼。若有所思的注目看了一眼几个篮内的各色菊瓣,百里肇终究没多问什么,只是略略颔首,示意免礼。
身后,替他推了轮椅一路过来的徐青已开口问道:“惠儿,王妃可在屋内吗?”
见他们这会儿过来,惠儿哪还不明白百里肇此来之意,闻声忙答道:“这几日王妃日日都在西厢炼药,我们原说要给她打打下手的,她却嫌我们粗手笨脚的,硬给撵了出来!”
百里肇本不是那种爱与女子说笑攀谈之人,闻言之后,也只微微颔首。徐青会意,便一路推了百里肇直奔澄怀居西厢而去。惠儿何等机灵,见他过去,忙自上前数步,行到西厢门口,轻轻敲了敲门,低声叫道:“王妃,王爷来了!”
里头稍稍顿了一顿,房门很快便吱呀一声被人从里头拉了开来,远黛的身影也旋之出现。安安静静的朝着百里肇一礼,她温声的道:“王爷来了!”言毕径自回头,阖上了西厢大门。看那意思,显然是不打算让百里肇入内。
百里肇也不言语,只稳稳当当的坐在轮椅上。等着她。
关好了房门,远黛便自步下西厢台阶,直直的朝百里肇走来。徐青见状。少不得闪开身去,让了位置给她。远黛也不多说什么,只推着那轮椅,一路回了起居的正屋。
二人回屋各自坐定,那边文屏也命人沏了茶送来后,百里肇这才问道:“药炼的如何了?”
远黛一笑:“只要药材齐全,炼药本也不是什么难事。王爷只管放心就是了!”
百里肇闻言,少不得深深看了她一眼。许是这几日既要忙着沅真与岳尧的婚事,又挂心着炼药之事。远黛的眉宇之间竟隐隐的带了几分疲倦,而百里肇抬眼仔细打量她的时候,不知怎么的,更在那丝疲倦之内感觉出了些许的失落与心痛。
不期然的挑了挑眉。百里肇有心想问一问缘由。然犹豫片刻之后,终究还是将到了嘴边的言语给咽了下去,略一思忖之后,他只简单问道:“眉儿从前与定安郡王石传珏、明瑜公主石青妍可有往来没有?”他早发现了,对远黛,与其遮遮掩掩的倒不如直言相询。
显是没料到他会问起这个,一怔之后,远黛才蹙眉道:“王爷怎会忽然问起这个?”
略显烦躁的拧了眉。百里肇也不答她问话,只从袖中取出一份文函递了过去。那份文函。正是才刚岳尧交予他的、南越昭平帝国书的副本。远黛何等玲珑,一见百里肇的面色,便知事出有因,当下也不言语,便忙接了那文函,低头简单的扫了一眼。
只是一眼,却不由得她不勃然变色。
沉默半晌,她才平静答道:“七哥与我同年,自幼又最崇慕四哥,早些年的时候,每每得闲,总会过来王府玩耍。青妍,比我小三岁,今年刚刚十六,算是诸公主中,与我走的较近的……”说到这里,她不由苦笑起来:“他们若来了平京,少不得是要与我们有往来的吧?”
嘴角冷冷一勾,百里肇淡漠道:“我若不想与他们有往来,那就不会有!”
远黛听得微微苦笑:“但他们若非要与我们有往来,只怕王爷藏得了一时,藏不了一世!”
早在决定为百里肇祛除菟丝之毒时,她便已想到自己的行踪多半是藏不住了。菟丝之毒,乃是天下奇毒,能有法子祛除之人,一个巴掌就能数得过来。以石传钰的性子,只要百里肇有重新站起来的一天,他只怕第一个便会想到自己身上来。
好在……该做的,她都已经做的差不多了……
远黛暗暗的想着,目光不期然的扫了一眼那封文函的日期。算算这日子,怕是姑苏的消息才刚传到南越之时,他便想到了联姻吧。倒是一如他平日雷厉风行的性子。
“王爷觉得,大周这边,与之联姻的会是谁?”自若的岔开话题,远黛问道。
“若是不出意外,该是景元与老六!”百里肇简单答道,看向远黛的目光更带了几分古怪:“你竟还有心思关心他们!”言下却终不免带了几分讥嘲。
笑容略显苦涩,远黛宁淡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只索由得它去,日子总还是要过的!”
百里肇默然,半晌才淡淡道:“若是他们见了你,可会将你的行踪透露给他?”
“也许不会!”低头仔细思忖片刻,远黛如是答道,但很快的,她便又补了一句:“不过他们若是要来,身边必然不会少了随行之人!”七哥与青妍或许不会说,但他必然会在随行之人中安插他的心腹,所以即使石传珏与石青妍不说,也自有人说。对石传钰,远黛从来不会存着侥幸心理,况她本来就是理智至极的人,自然更不会去做那种自欺欺人之事。
笑了一笑后,她又道:“王爷不必为我担心!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总会有法子的!”而事实上,她都已经想好了应对的法子,只是这法子,她却并不想同百里肇说。只因她若说了,只怕百里肇非但不会答应,更会有意无意的破坏之,既如此,也实在没有说的必要。
“什么法子?”下一刻,她听到百里肇声音,如此干脆利索、毫不迟疑的问道。
什么时候,他竟如此了解自己了?远黛目蕴奇光的看向百里肇,看到的,却是两道近乎于执拗的眸光。很显然的,他是必要得到答案了。
心念迅速的转了几转后,远黛终于还是答道:“与其等他闹出满城风雨,倒不如由我自己来揭开此事。七哥与青妍与我也算交好,我若想说服他们帮我,并不算难。”说到这里,远黛不由一笑:“他既然这么想与大周互结秦晋之好,一次多结几桩,岂不更好!”
微微颔首,百里肇道:“这法子倒也勉强可以用得!”这个顺水推舟的法子,在他看来,倒还真算得不错,只是没什么来由的,百里肇总觉得,事情不会那么轻易完结。
只是他虽有这种感觉,却也不好在这个时候就说出来。正如远黛先前所言,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事情没来之前,便做再多的思忖,也是无用,少不得还须随机应变。
各自沉默片刻,百里肇才道:“才刚我过来时,见惠儿几人采摘了不少的菊花瓣……”
见他没有追问不休,倒让远黛心中略略一松,当下笑道:“这阵子我总觉得头晕目眩,夜不成寐,便想着做个药枕来用!这时节正是菊花开放之时,菊花最能散风清热,用来做菊花枕,却是最好不过的。”
百里肇听得点头,竟回了一句:“既如此,你也替我做一个!”
抿嘴一笑,远黛自然道:“王爷放心,既有我的,便不能少了王爷的!”这话于她倒是真心话,事实上,今日命惠儿等人去采菊花瓣的时候,她早吩咐了下去。
忽然抬手,轻轻按住远黛的手,百里肇淡淡道:“眉儿,无论何时,你须牢牢记住,你是我百里肇的妻子!”语气虽则平淡,却又无端的坚毅,字字铿锵,仿若誓言。
“妻子?”默默咀嚼着这两个字的含义,远黛忽然便觉心中一阵酸涩。百里肇虽未明说什么,她却知道,妻子这两个字,与王妃这个头衔是大有不同的。
莫名的不敢抬眼去看百里肇,只直愣愣的看着那只覆盖着自己玉手的指节分明、修长的大手,许久许久,远黛方轻轻一笑:“是!”语声淡淡,却自掷地有声。
我会记得,记得你是我的夫君,而我,是你的妻子。
来日如何,我不敢说,但这一刻,我信你真心,而我,亦如是!
…… ……
一手支颐,低垂眼睫,目光却静静的落在面前的茶盅上,良久,沅真也没有说出一句话来。默默坐在她的对面,岳尧也并不催逼于她,只是等着。
“七爷……”沅真的声音终于响了起来:“你们竟不知道他吗?”
坦然一笑,岳尧道:“我们在南越人手本就有限,却哪有心思去注意他!”百里肇真正能够缓出手,也有余力的时间并不太长,他们安插的人手也大多在南越皇宫,宫外却哪里顾得上。因此在得了石传珏的消息后,一时也还不能查出什么有用的信息来。
叹了口气,沅真平淡道:“我只是想不到,七爷竟会答应联姻这么可笑的事!”抬眼看向岳尧,她简单的道:“七爷与小姐关系算是不错的,所以他是一定能够认出小姐的!“我想,四爷所以会遣他来,为的就是查清小姐的真正下落,其他的,我一时也还想不明白!”(未完待续。。)
第十七章 婚事
岳尧恍有所悟,却并没答她的话,只注目看她,眸光微微闪动,似有不虞之色。
抬头看他,沅真忽而一笑,抬起手来,握住他的,语声却是温淡柔和:“你放心!至少暂时,我是不会去南越的,即使小姐回去了,也是一样!”
二人虽早有婚约,却也少有亲密举动,至若沅真今日这般的举动,更是前所未有,一时倒弄得岳尧颇有些受宠若惊起来。迟疑片刻,他反手握紧沅真的手:“你……不担心她?”握住沅真滑如凝脂、柔若无骨的纤手时,他竟忍不住的又紧了紧,似是生恐对方挣开。
面上自然的漾起浅浅微红,沅真终于不曾挣开,过得片刻,她才淡淡摇头道:“岳尧,你们都太小看小姐了!”除此之外,却是再无任何解释。
岳尧听得一怔,事实上,这么些日子下来,对远黛,岳尧早从初始时的不屑而成了如今的略带敬畏。至少,如今的他,绝不会认为远黛远远配不上百里肇。然即使如此,他也还是想不通,以远黛那种近乎病弱的身子会有什么自保之力:“希望如此吧!”他如是道。
显然没有细加解释的意思,冲他一笑,偏头看了一看天色,沅真自然问道:“天色不早了,可要留下用饭?”二人所在的这间静室,正是回春药铺的后宅书房。
心中微微一动,岳尧最终却还是摇头笑道:“不了!”二人成婚在即,按说连见面也是不宜的。但这几日不见。他这心里,仍不免牵挂,因此得了百里肇的话后。便匆匆过来了。这会儿见也见了,话也说了,甚至还从沅真口中知道,即使远黛回去了,她暂时也不会走。这些,于他而言也尽够了。加之还要回去向百里肇复命,自是不好耽误了。
好在成亲的日子也没有几日了。岳尧心中想着,心下不觉一热,目光也随之灼热了几分。
…… ……
岳尧与沅真大喜那日的头一天。竟还飘了些绵绵细雨,第二日早间,天色也仍有些阴沉沉的。因岳尧与沅真都是无父无母之人,成婚当日。主婚之人。自然便是百里肇与远黛二人。二人一早用过了早饭,便自赶往那座位于平京西郊的庄园。
远黛在文屏的搀扶下,步下马车,抬头看时,却恰有风过,拂开层层云翳,生生的露出一抹淡金色阳光来,辉映得那处庄园门口新题的“岳宅”二字熠熠生辉。这处庄园原是睿王府的别院。与了岳尧之后,岳尧也不曾多做布置。只请百里肇重新题了牌匾也就算了。
目光落在那牌匾之上,远黛不由的微微一笑,心情也随之的轻快了些。随后下车的百里肇目光微动之下,正将那一抹如云破月来的皎然笑容收入眼底:“在想什么?”他含笑问答。
回头朝他浅浅一笑,远黛自然道:“只是觉得这个兆头不错!”她虽非迷信天命之人,但今日毕竟乃是沅真的好日子,这桩婚事又是她一力促成,能有些好的吉兆自然是好的。
了然一笑,百里肇也自注目看向那抹秋阳:“果是好兆头!”
二人并未在外头多待,略说了几句后,便迈步进了岳宅。因着婚事的缘故,岳宅之内,早已挂满了喜气洋洋的红灯笼,各处屋宇楼阁也都贴上了大红喜字,来回穿梭的丫鬟、奴仆也都穿红着绿,看着更增几分喜庆。远黛四下环视一番,心下倒也满意。
吉日之前,她原说要过来看看的,想了一回,却终于还是没有过来。沅真无父无母,唯一可算得是她亲人的,也只有远黛了,新人吉事,却哪有娘家人插手的道理。
百里肇知她意思,也顾虑着此事须得周全些才好,便索性请了宁夫人来,宁夫人原是宫中女官,做事自是极妥帖的,远黛既知有她出面,自也再无不放心的道理。
原先依远黛的心意,今日她是要过去回春药铺,等候迎亲队伍过去接沅真的。因百里肇不肯的缘故,她终于也还是没能去成,只得遣了文屏、惠儿几人过去为沅真壮一壮声势。她自己则随了百里肇一道过来岳宅,等着喝一杯喜酒。
二人才刚进了岳宅,那边宁夫人却早得了禀报,匆匆了迎了上来。两下里见过礼后,远黛才笑道:“这阵子辛苦姑姑了!等回头,必命沅真好好谢一谢姑姑才是!”
宁夫人忙应道:“王妃这话可不是折煞我了!说起来,岳尧也是我看着长大的,他娶亲,我为他做这些,可不是应该的!”
远黛细看宁夫人的神情,却觉她言语真挚,面上、眼底更是喜气洋洋,显然乃是真心为岳尧感到高兴。她既看出此点,顿觉若再说这些话,却不免是曲解了宁夫人的一片心意,当下便不多说,只笑道岔开话题道:“劳烦姑姑带我四处去看一看吧!”
酉初时分,岳宅门口,锣吹鼓打,爆竹声声,却是喜轿到了。堂上是早准备好了,百里肇与远黛二人高坐上首,受了二人一礼,远黛目光到处,见岳尧一身红衣,胸悬红花,平日少有表情的脸上今日难得的挂着笑容,举手投足间,更满是风发的意气。
不由得微微一笑,远黛注目看向站在岳尧身边,遮着盖头的沅真,心中不由既是欢喜又是酸楚。欢喜的是沅真终于嫁了人了,酸楚却也是因为沅真出嫁。她心中正自百感交集,那边二人已行礼毕,在“送入洞房”的唱词声中相偕缓缓退下。
身侧,百里肇却已觉出了她的不对,摆手挥退堂上一干人等,令其自便后,方抬手握住她的:“在想什么?”他缓声的问道,深邃眸中,隐然闪过一抹柔意。
轻轻摇头,远黛低声的道:“只是有些舍不得沅真!”
百里肇听得一笑:“沅真嫁给岳尧也不算是外嫁,你何时要见便见,却有什么舍不得的!”
岳尧与沅真成亲一事,因时间仓促,当事人也无意大办,因此一切甚为减省,行过礼后,便只摆了几桌酒,供岳宅的下人们热闹一番。至若闹洞房等事,百里肇自不会做的,远黛则更不会去折腾沅真,挥退众人之后,堂上便也没了闲杂人等,只余二人并肩坐着。
抬眸看了一眼布设得喜气洋洋,门窗四面皆贴着大红喜字的喜堂,远黛微扬唇角,慢慢的道:“嫁了人,便是别人家的人了!从此……”话到这里,她却忽然收住,没再说下去。
饶是百里肇心思缜密,一时竟也没意会到远黛究竟想说些什么,皱眉看向远黛,他道:“怎么不继续说了?”
笑着摇头,远黛很快道:“不过王爷也并没说错,沅真嫁的乃是岳尧,也不怕她飞到哪儿去!倒是我矫情了!”她虽努力笑着说出这话,但转圜之间却仍觉生硬,显非心中之语。
她的生硬,自然看在百里肇眼中,注目凝睇许久,百里肇却忽然的叹了口气:“眉儿,你可知道,这些日子,我忽然竟有些怀念起从前来了!”怀念从前,那些坦然无讳的日子。那个时候,有些话你虽不主动提及,也不肯多说,但至少不会虚词掩饰。
恍若未闻的站起身后,远黛含笑回眸,一拉百里肇:“这处庄园虽不及睿亲王府阔大、精致,但也颇可一赏,左右此刻无事,还求王爷陪我四处走走才是!”
百里肇心知她不愿多说此事,心下虽有追问之意,但犹豫片刻,却终于还是没有问出。当下长身站起,行至一边的轮椅上坐下,自若笑道:“走吧!”
远黛默默上前,推了那轮椅,一路缓缓的出了喜堂。
正是秋高气爽时候,天空一片湛蓝,一轮弯月高照,数点繁星闪闪。整座岳宅虽因今日喜事的缘故,而显得有些闹嚷,但乱中取静,倒也别是一番风味。
这处别院百里肇来的虽并不多,但大致路途却仍依稀记得,百里肇指引着远黛,沿着一条僻静小路一路而行,行了盏茶工夫,便到了一处不大的花园。
因今儿是个喜日子,花园内的树上,也都挂了大红灯笼,加之月色如水,看着虽不如白昼亮堂,倒也在喜庆之外平添了一份幽雅。推着百里肇漫行在月影扶疏的花园之内,远黛忽然笑道:“上回入宫时候,我曾约了清月,但又不知何时方便。这会儿我一想,倒不如便约在沅真归宁的那一日。顺带着也请了六哥过去坐坐!”
因沅真除却远黛外,便再无亲人的缘故,远黛早与百里肇商量了,归宁之日,索性便过去睿亲王府,百里肇对此自然也无异议。点一点头,他道:“你看着办便是了!”口中说着,他却又想起另一件事来,因问道:“云裳呢?你可打算为她说一门亲事?”
不甚在意的淡淡一笑,远黛随意道:“云裳的性子不比旁人,我也管不得她。倒是初炜,三日之后,他可能赶到平京吗?”(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