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章 不行,丹尼尔
她在林间扭头,朝着他微笑,牛奶般的肤色在晨曦与雾气中闪闪发光,与众不同。
而他只能傻乎乎地望着她,在他人面前的自信、高傲、洒脱,在此刻全无用武之地。
他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竭力藏好身后的那束鲜花。
但聪明如她,早看见了他手上的鲜花,看穿他脸上的窘迫。
“不行,丹尼尔,”她脸蛋微红,“你是少爷,叫人看见了,要羞死我的。”
要羞死我的……
羞死我的……
我的……
的……
可是——他越发窘迫,手足无措——怎么办,要告诉她,这是自己辛辛苦苦,沿着镜河一路采回来的吗?
一股寒意袭来。
她的声音再度响起,却冷冽如冰霜:
【不行,丹尼尔。】
二楼的走廊上,d.d猛地惊醒过来,于千钧一发之际扬臂出剑,格开一记奔他面门而来的夺命剑锋:铛!
糟糕——金属相撞,d.d死命咬牙——怎么在这个时候走神了?
但现实不容他多想,敌人的第二剑如影随形,迫使他回忆起最基础的剑术步伐:侧步,旋身,格挡的同时,留出最适合反击的空间……
就像老骑士所教导的那样。
对,老骑士,那个讨人厌的红鼻子老头,此刻七歪八扭地躺在他那曾经门庭若市,此刻却满布扑鼻的酒酸味儿的骑士训练场上,周围全是吐出的秽物。
“你知道吗,小丹尼,”老骑士醉醺醺地仰起头,迷蒙地摸索着自己的酒瓶,嘟囔着他听不懂的疯话,“作为骑士,我们理应为弱者挥剑,但现实是,若不为强者挥剑,我们就连剑都没有——这一点,那个破塔看得比我们通透多了。”
作为门下的侍从,他只能嫌恶地捂住口鼻,寻思着今天的晨练大概又泡汤了。
“所以啊,小丹尼,我们最聪明的做法,就是在你不得不为强者挥剑的时候,一杯醉到天明!哈哈哈,干杯,我的小侍从!”
老骑士把空酒瓶移到自己的嘴边,狠狠地抖了抖,再度四仰八叉地倒了下去,倒进令人作呕的污秽里:
“所以去他妈的剑术!去他妈的骑士!去他妈的帝风!去他妈的常备军!去他妈的乱世必终!去他妈的帝国永恒!”
紧张感突兀地袭上心头。
老骑士的话在他耳边重复,却震耳欲聋:
【去他妈的帝国永恒!】
d.d轰然一震,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正在迪奥普宅邸的二楼走廊上,面对呼啸而来的剑风。
但他已经来不及闪避,只能堪堪格挡。
砰!
一声闷响,多伊尔连人带剑摔进二楼的一个房间里,他龇牙咧嘴,只觉得浑身上下无处不疼。
“专心,”老骑士无比严厉,连嘴上的唇须都像刺猬一样炸起来,他一棍子砸上多伊尔歪斜的执剑手,让后者嘶声瑟缩,“如果你实在不能专心,那就用疼痛来帮助自己——不,掐自己有屁用,想想,想想你最痛苦最不堪最难受的回忆,逃脱不掉的那种,一遍遍地在脑里经历,然后,相信我,你就会发现啥事儿不想、枯燥地挥剑练剑,是特么多幸福的事情。”
怎么回事?
d.d死命甩了甩自己的脑袋,颤抖着从地上爬起来,拾起自己的剑。
专心,专心,专心。
他退到窗边,一遍遍地跟自己确认,这是在翡翠城,在凶案现场,而不是小时候老骑士的训练场。
脚步声传来,敌人提着一柄骑士长剑,从漆黑的走廊步入房间,浑身上下带着阴冷的气息。
在充足的光线下,多伊尔看清了对方的全貌,不禁瞳孔一缩。
步入房间的这个男人,装束太特别了。
只见他全身上下,胸部,手臂,腿脚,胯部,都被不明质料的黑色布料紧紧缠裹,不露出哪怕一点皮肤和特征,就连头部也覆盖在深黑色的面巾和头巾里,唯有眼睛的部分,戴着一副暗色的行动护目镜。
他这是——d.d难以置信地望着对方的装束——怕被人认出来?
还是习惯了深夜行动,专职猎杀的杀手?
“你——”
d.d努力忍耐,不让那句“你不嫌憋得慌么”脱口而出:
“刚刚那是什么把戏?”
黑衣杀手站定在他面前。
“你比他弱多了,”暗色护目镜后的杀手轻轻转动手里的剑,声音阴冷,“那大块头可是硬得很,起码扛了八个回合,中了三剑还强撑着不倒。”
d.d一个激灵,想起他的战友。
“你把哥洛佛怎么样了?”
d.d挪动脚步,小心翼翼地看向走廊:
“僵尸,你还好吗?”
但哥洛佛没有回答。
对方说僵尸起码扛了八个回合……
可恶,都怪这该死的走廊,要是我早一点赶到,前后夹击……
但多伊尔随即反应过来,心中一慌:糟糕,现在,只剩他一个人了。
黑衣杀手冷笑一声:
“但也强得有限。”
话音落下,敌人欺身上前,长剑突袭!
再是慌乱,d.d也不得不硬着头皮举剑迎敌,堪堪格开一剑。
该死,敌人的剑很稳,凌厉而致命。
他咬着牙对自己道:怎么会摊上这倒霉事儿了呢?
但这还不算最难缠的,更要命的是……
“把头抬起来!你是我儿子!是多伊尔家族的男人!哼,屁大一点事儿,也值得你吓成这样……”老爹雄赳赳气昂昂地叉着腰,对着他一顿数落。
印象中,这是老男爵最威风的一次。
不,又来了!
d.d死命摇头,把自己从走神的状态里拉回现实,奋力挡住对手已到身前的一剑——哥洛佛就是这么着了道的吗?打着打着就走神,一头栽倒?
可是他,卫队交际花丹尼·多伊尔可是弱——咳咳,是另有长处的人啊!
论起剑术,论起格斗,论起行军打仗,论起靠谱的程度,他还不如哥洛佛呢!
怎么就让他来身陷险境,跟敌人生死搏斗了啊!
这难道不是主角该干的事儿吗?
敌人剑招狠辣,而d.d只觉得力不从心,不多时,左手就中了一剑,不得不踉跄后退。
怎么办,怎么办?
怎么办?
d.d不得不一边招架,一边死命晃着脑袋,努力想些现在的事情,避免陷入莫名其妙的走神里。
王子和恐怖利刃的后援什么时候来啊!就那个吓死人的摩根,或者那个拽拽的涅希,哪怕是那个亚伦德都好啊!
他一个人扛不住啊!
不,等等,他真的有后援吗?马略斯知道自己在这儿吗?
不行不行,专心专心,别想别的了,赶紧想着怎么保命啊——跳窗行不行?找个好看点的姿势落地?这见不得人的家伙总不能在大白天追他一条街,追到空明宫吧!
啊,不行,僵尸还在走廊上,他走了这大块头咋办——唉说来说去,都怪这傻逼大块头,去他妈的前后夹击哦!
思绪纷乱间,多伊尔的破绽终于被敌人抓住,黑衣杀手冷笑一声,一记直刺破开他的防御!
【想想,想想你最痛苦最不堪最难受的回忆,逃脱不掉的那种,一遍遍地在脑里经历,然后……】
老骑士的话再度响起,但这一次,他尤为严厉。
d.d一愣。
敌人的剑尖逼近他的头颅,眼见避无可避。
女孩儿的声音在虚空中响起:
【不行,丹尼尔……要羞死我的。】
那个瞬间,d.d只觉得心中一梗。
不。
咯噔。
他的心脏猛烈地收缩了一下。
不。
d.d颤抖着想起了什么。
刹那间,他下意识地移步,闪避,抵挡,以被对方划开肩头为代价,躲开这致命一击。
“嗯?”一击不中,黑衣杀手发出疑问。
【……要羞死我的。】
不。
他的身体在行动,但内心却在无力地哀嚎:
好疼啊。
不。
【……羞死我的。】
疼痛从心脏处传开,蔓延全身,唤醒沉睡已久的终结之力,一起发出无尽哀嚎:
好疼啊!
不。
不。
不。
【你是少爷……不行。】
“不!!!”
痛彻心扉间,d.d怒嚎着开口,仿佛要撕裂眼前的所有感知!
这一刻,他的终结之力如一只蜘蛛般覆盖上他的大脑,蛛脚扎进他的血肉,用无与伦比的痛苦攫取他的全部注意和精神,命令着他忘记那些令人走神的画面,命令他移步、沉肩、挥剑……
铛!
金属交击间,d.d恍惚地呼吸着,终结之力的蜘蛛依旧覆盖在他的脑里,无情冰冷地来回摆动腿脚,却丝毫不能解开他心中的剧痛。
格挡,进步,逼迫对手防御……
这一剑诱敌,下一剑反击……
找好位置,准备杀招……
曾经的感觉穿越了时光,重新回到他的意识和身体里,那些他曾经以为遗忘多时的剑术和战术。
但是为什么……
为什么,他还是这么痛!
“是我看走眼了,”黑衣杀手疾速挥剑,身形越来越快,却依然有余力开口,“你比那个大块头——咦?”
d.d没有心情听他的废话,无处可去的痛楚如海浪般淹没他的感知,让他窒息,而他只能靠怒吼发泄心中的愤懑:
“不!”
唰!
终于,多伊尔的剑锋突破对方的防御,在老骑士教授的一记“凯旋击”中,直扑对手的胸膛!
就像古代骑士的决斗,在最后时刻的必杀一剑。
铛!
前所未有的金属碰撞声响起,黑衣杀手稍显狼狈却依旧完满地拦下这一记杀招,连退七八步,直到退出房间。
可恶!
d.d在心中怒吼着:为什么——为什么没击中,为什么不致命!
操!
大脑里的无情蜘蛛再次开始动弹,这让他瞬间冷静下来,马上意识到:眼前的杀手,是个剑术高手。
就连自己最强的杀招……
“你的‘凯旋击’太散了,也太软了,全凭一口狠劲支撑,”黑衣杀手停在房外,静静端详着不住喘息的多伊尔,“练得不够。”
d.d怔了一瞬。
“你是华金的学生?还是他学生的学生?”黑衣杀手缓缓开口,慢慢踱进房间,“甚至,还跟着做过骑士侍从,才能学到‘军团十式’,包括凯旋击,对吧?”
华金。
这个名字一出,d.d的思绪停顿了一秒。
“是的,丹尼·多伊尔,你学的这些东西会有用的,哪怕血色之年已经过去,哪怕骑士不再是荣誉,”老骑士的棍子依旧凌厉,打人疼得要命,而他,他只是寻思着啥时候能下课,能去找她,“你会面对那一刻的,每个人都会,无论是用剑,还是用命。”
华金。
华金……
大脑里的蜘蛛再度动弹,把d.d拉回现实。
只见黑衣杀手冷笑一声,翻手间却换了另一种剑架,气势也随之一变。
严谨,大气,刚强。
威风凛凛。
但d.d看着对方的姿势,却愣住了。
这熟悉的感觉……
下一秒,不等他反应过来,黑衣杀手攻势再起,电光火石间与d.d双剑相交!
黑衣杀手进攻,旋身,闪避。
d.d则格挡,进步,反击。
一招一式间,两人一攻一守,来回应对无比流畅,就像完美镶嵌的积木。
仿佛对练过千百次。
这一回合没有持续太久,两人一触即分。
d.d震惊地看着黑衣杀手,对方也透过面罩上的护目镜,观察着多伊尔。
“这是‘行军式’,军团十式的起手式,”d.d恍惚道,“你,老华金,不……你是谁?是华金老师的什么人?也是他的学生?”
那一瞬间,老骑士的身影没有消失,反倒越发鲜明,与眼前的人重合。
但是……不,不可能啊。
据父亲说,老华金的学生们,侍从们,那些大他d.d好几轮的先辈们,难道不是都在血色之年里……
“难怪。”
黑衣杀手没有回答他,而是自顾自地笑了。
他的笑声阴冷而吓人,嘶哑又难听。
“难怪你和他一样,”黑衣杀手缓缓开口,字里行间带着深入骨髓的恨意,“是个失败者。”
话音刚落,黑衣杀手突然屈膝矮身!
d.d下意识地举剑,却发现对方不是要向他进攻,而是在闪避。
咻!
一道凛冽的剑光出现在黑衣杀手的头顶,堪堪差了几分。
下一秒,黑衣杀手毫不停顿转身出剑,与偷袭者来回对了三剑!
身形流转间,黑衣杀手剑风凌厉,将偷袭者逼退。
看清来人,d.d喜上眉梢。
“怎么,王室卫队,”黑衣杀手看着对方,“现在也有女人了吗?”
偷袭者一抖剑锋,冷冷道:“很快就会有了。”
“米兰达女士!”
d.d呼出一口气,只觉得天都亮了:
“谢天谢地你终于——小心!”
话音未落,黑衣杀手再次出剑,攻向来援的米兰达!
而女剑士不甘示弱,剑光连闪,对上敌人。
“天马乐章啊,”两个回合过去,黑衣杀手在战斗中依旧有闲暇开口,“最好认的那一种——却也是最好对付的那种。”
米兰达皱起眉头,剑势更盛。
“他有异能!”
d.d无法插手,情急之下出言提醒:
“能扰乱心神……”
但他提醒晚了。
在d.d眼中,米兰达的鹰翔有节奏地游向黑衣杀手,却在途中一顿,歪歪斜斜地垂了下去。
就像突然睡着了。
米兰达则恍惚着双眼,嘴唇不住颤动:
“好吧,但是妈妈,你不许偷看哦,要数到一百,才能出来找我……”
而黑衣杀手冷笑一声,剑锋向米兰达的颈部而去。
糟糕!
多伊尔怒吼一声,向米兰达冲去,可他来不及了。
不,不,不!
“砰!”
只听一声闷响,一个身影从门外撞进来,将黑衣杀手扑到墙上!
米兰达摔倒在地上,使劲晃了晃脑袋,努力恢复清醒。
“僵——哥洛佛!”
看见敌人被压制,d.d又惊又喜:
“啊你还没死——见鬼的前后夹击……”
但哥洛佛没有理会他。
此刻的僵尸浑身是血,状若疯狂,他扼住黑衣杀手的脖颈,将他死死压在墙上,须发贲张,痛苦地摇头:
“特托,小特托……混蛋,你在我脑子里动了什么手脚?”
但仅仅一瞬之后,哥洛佛就浑身一颤,松开了黑衣杀手。
“不,不!好的,我不哭,我不叫,我不抖,我会举好这个苹果……”
扑通一声,哥洛佛跪倒在地上,满面恐惧。
“我知道,我的能力,”在d.d难以置信的目光下,黑衣杀手整理了一下被哥洛佛扯开的衣物,啧声摇头,“我尽力在收敛了,但是……你知道,这就像本能,你再怎么掩藏,终究会露出马脚,显出原形。”
他毫不在意地伸出手,将失神的哥洛佛推倒,再跨步向前,取回自己的剑,重新看向d.d。
多伊尔震惊地看向同伴们:哥洛佛靠着墙,不断颤抖,米兰达则趴在地上,竭力起身。
他这才反应过来,心中一凉:
怎么又只剩我一个了啊?
“你很年轻,”黑衣杀手扭了扭头,关节间发出噼啪声,“华金应该是在晚年把你收入门下的?”
“真是不幸啊,不论对你,还是对他。”
看着对方步步逼近,d.d咽了咽口水。
没错,被那个老酒鬼骑士收入门下,确实不太幸运。
“你太弱了啊,小丹尼尔,还吃不得苦,没有毅力恒心,更别说什么视死如归的意志了。唉,怕是这辈子都练不出终结之力,成为不了骑士了,”老骑士喝了一口酒,在漫天星空下,对着他叹息,“不过也好,要知道,有的人,哪怕有了终结之力,也不配做骑士啊。”
该死,又来了,那家伙的异能!
d.d死命拍了拍脑袋。
【不行,丹尼尔。】
熟悉又可怕的嗓音在耳边响起。
它催出无数痛楚,让d.d驱散回忆,努力战胜眼前杀手的异能。
“王室卫队,”那只蜘蛛重新爬上他的大脑,在痛楚中进入他的意识,命令多伊尔回到宅邸里,更命令他咬着牙,举起剑,“王室卫队不会放过你的。”
嗯,指望恐怖利刃就不必了。
不知道,布里奇护卫官会帮他报仇吗?
好歹看在旧部的份上?
“王室卫队?我先后遇到过三个,确实,个个都很强,”黑衣杀手毫不在意,步步逼近d.d,“我只宰掉了其中一个。”
宰掉一个王室卫队……
d.d心中咯噔一下,下意识地摆出“行军式”。
黑衣杀手在面罩后冷笑一声:
“你会是第二个吗?”
多伊尔扫了一眼哥洛佛和米兰达,笑了。
大脑里的蜘蛛无情地拨弄他的神经,逼他开口:
“但愿是最后一个。”
黑衣杀手沉默了几秒,缓缓举起剑。
就在此时,米兰达终于清醒过来,喘息着开口:
“窗户。”
多伊尔全神贯注地盯着黑衣杀手,闻言一怔:
“什么窗户?”
啪啦!
刹那间,在一阵脆响中,窗户上的玻璃碎裂开来,把d.d吓了一跳!
咚!
一声闷响,黑衣杀手下意识地举手格挡,紧接着狠狠一顿,摔倒在地上。
摔落遍地的玻璃渣中,d.d惊讶地看见:一支长箭扎穿了黑衣杀手的手臂,箭尖直入他的胸膛,不知有多深。
多伊尔下意识地扭头:
在窗外,宅邸对面的屋顶上,保罗·博兹多夫表情沉静,执弓而立,正有条不紊地搭上第二支箭。
傻大个说得没错。
还是西荒人射得准啊!
黑衣杀手咒骂着,以剑撑地,怒嚎着冲出房间。
他受了伤,跑不远!
d.d精神一振,刚想喊上房间里的僵尸和无敌北地钢铁女战士去追击,可他们都倒在房间里,无力起身,遑论追击。
但他随即反应过来:
诶,这不是我丹尼·多伊尔单枪匹马,立下大功,吐气扬眉夺回小布偶熊的机会嘛!
心思电转,多伊尔下意识地迈开步子,向黑衣杀手追去。
哈哈,这从头到脚包黑布的鸟人,也不过如此嘛!
但就在他踏出第二步的瞬间,d.d的大脑里,终结之力的蜘蛛无情地收回了腿脚。
那一瞬间,手臂,手腕,小腿,背部,跟黑衣杀手战斗留下的伤痕突然回到d.d的感觉里,疼得他喊出声来,扑通一声栽倒。
卧槽!
怎么这么痛啊!
“放心,我们只是第一批后援,屋外还有天罗地网,”米兰达揉着自己的太阳穴,咬牙切齿,“不用追,他逃不掉——啊,这该死的幻象。”
是么。
既然如此,嗯。
d.d在浑身的痛楚中下定决心,舍己为人:
立大功的机会,还是让给其他人吧——一定有人比我更需要。
再说了……
想起刚刚黑衣杀手的身手,d.d精疲力竭地喘息着,心有余悸。
【不行,丹尼尔。】
d.d突兀一颤。
这是,这是什么?
那个黑衣杀手,不是逃走了吗?
为什么,为什么他的异能还在影响我……
【不行,丹尼尔。】
这一刻,丹尼·多伊尔呆怔地望着失去意识的哥洛佛,突觉手腕上一凉。
那是一滴水。
下雨了?
不,那不是雨。
一滴,两滴,三滴……越来越多的水滴落到他的手上。
下一秒,趴在他大脑里的蜘蛛彻底缩了回去。
d.d猛然一惊。
怎么……怎么回事?
在遍地狼藉的房间里,d.d这才颤抖着发现,不知不觉间,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第164章 人脉
日落时分,翡翠庆典的公祷日即将落幕,但整座翡翠城灯火通明,不少街道上依旧热闹非凡,锣鼓喧天,时不时还有焰火从各个方向蹿上夜空,仿佛狂欢才刚刚开始。
但泰尔斯王子可就没有这么好的心情了。
当哥洛佛、d.d和被派去支援他们的分队回到空明宫时,他们几乎人人带伤,个个挂彩:
托莱多的执刀手脱了臼,肩上开了一大道口子;摩根一声不吭,默默地给自己的伤口上着伤药;灰头土脸的罗尔夫需要更换一副义肢;涅希撞破了头,似乎有轻微的脑震荡;米兰达有多处的轻微擦伤,但她拒绝治疗,只是抱着剑坐在一旁沉默;保罗在短时内连发十箭,拉伤了肌肉,手指也需要包扎;哥洛佛浑身是血,看上去十分吓人,仅次于他回来后那副似乎看见谁都想生吞活剥的恐怖表情。
士气低落,氛围沉重。
“当我们赶到时,那个叫迪奥普的羊毛商已经被灭口了,连同他的情妇一起。”
马略斯跟在泰尔斯身后,阴沉着脸报告:
“我们救下了哥洛佛和d.d,也跟那个有异能的黑衣凶手交上了手,结果……结果如您所见,大部分人都是轻伤,伤势最重的是哥洛佛,幸好他皮糙肉厚,只是……”
“只是?”王子安慰完晕晕乎乎的涅希,转向马略斯。
马略斯停顿一秒:
“只是那杀手的异能……托莱多一直在反胃呕吐,亚伦德出现了头痛和幻听的症状,涅希有些焦躁,每过几分钟就要掐自己一下,确定不是在做梦……
“哥洛佛最严重,昏迷了一个小时才苏醒,而他苏醒的过程也比较惊心动魄,我差点就要给皮洛加的家人写‘照料伤者时意外被杀’的讣告了……
“摩根回来后什么都没说,但他这样沉默已经两个小时了……罗尔夫症状最轻,换好腿后已经能走路了,当然,他要是真有啥症状,估计也说不清楚。”
泰尔斯皱起眉头,马略斯的表情也越说越冷:
“虽然大家正在渐渐好转,但是显然,所有人,所有跟那杀手照过面的人都——”
“卧槽,你难以想象那一刻有多紧张,千钧一发啊!”
一个感**彩明显与众不同的嗓音在房间另一头响起,吸引了泰尔斯和马略斯的注意。
“我知道,我知道,多伊尔护卫官,”怀亚皱着眉头,拿着一个笔记本,“就是,你能不能再多说说那个黑衣杀手的事情?特别是他的能力?”
“当然!”
头上绑着绷带的d.d一拍大腿,唾沫横飞。
“只见他一手提着僵尸,一手提着米兰达小姐,眼看就要手起刀落,但是我大喝一声‘呔,多伊尔在此’,挺身而出,与那杀手斗在一块,刀光剑影,局势激烈……”
“等等,他两只手都提着人,要怎么手起刀落?”怀亚质疑道。
“噢,是么?那可能是我记错了,哎呀你别打岔,你看你一打岔我就记错了……”
泰尔斯和马略斯站在远处,齐齐眯眼。
“好吧,”马略斯的眉毛微不可察地一弯,“也许并不是所有人。”
泰尔斯捏了捏手上的布偶小熊,表情莫测。
“没关系,”王子淡淡道,“都没事就好。”
马略斯向形容狼狈的属下们看了一眼,许多人羞愧地扭过头。
众人之中,哥洛佛狠狠咬牙,他站起身来:“殿下,是我……”
“是我的错,”马略斯回过头,“我的布置低估了敌人,那个凶手虽然中了一箭,但是既狡猾又敏捷,选择的路线极度刁钻,要么穿窗闯户借助室内掩护,要么把自己藏在院墙或屋檐的阴影里,伊塔里亚诺和保罗的弓弩击之不中,我们拦截起来也极为吃力。”
泰尔斯紧紧抓着布偶小熊,不动声色。
“就在那时,警戒厅和翡翠军团的队伍赶到了,由塞舌尔上尉亲自率领,还有不少市民被惊动,前来围观。”
泰尔斯呼出一口气:
“来得真快啊。”
马略斯点点头:
“保险起见,我让所有人放弃追捕凶手,立刻掩藏踪迹,散入人群撤退。毕竟,如果浑身是血、形迹可疑的星湖卫队——尤其是哥洛佛和d.d——在凶案现场被逮住,那就说不清了,这给殿下您带来的麻烦和损失,远比放走那个凶手更大。”
马略斯抬起头:
“因此,放走那个凶手的责任,是我的。”
话音落下,休息室里无人敢开口,大家全都紧张地望着慢慢摩挲小熊的王子,等待他的回应。
“你的决定是对的,托尔。”
几分钟后,泰尔斯摇摇头:
“想想看,‘泰尔斯王子放纵属下入室谋杀’詹恩一定很乐意看到那一幕,而你们任何人落到他手上,非但不会好过,还会变成最好的把柄和筹码。”
众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而且不仅如此,”泰尔斯表情深沉,“想想看,你们找到了凶手的灭口现场,但他却恰好没走,这概率有多大?”
米兰达目光一厉:
“殿下,您是说,那个黑衣杀手,他是专门在那里等僵尸和多伊尔上门的?”
听到这里,哥洛佛皱起眉头,d.d也停下了滔滔不绝的话语。
“如果你们没赶到支援,”泰尔斯举起手上的小熊,目光闪烁,“我猜,他俩大概会是一死一伤,失去意识,然后被‘正好赶来’的警戒厅抓获,以谋杀的罪名送上审判席。”
哥洛佛呸了一声,d.d也瞪大了眼睛。
“但幸好,”泰尔斯抬起头,“托尔你当机立断撤退,没让人给一锅端了。”
然后,泰尔斯王子在翡翠城蹦跶的日子,就可以随着“星湖卫队入室杀人”的惊天大新闻结束了。
泰尔斯想道:
希莱说得没错,在翡翠城,一举一动都瞒不过詹恩。
从摩斯,到迪奥普,到现在……他处在绝对的劣势里。
“运气好而已,”马略斯摇了摇头,“而我们理应做得更好。”
“恕我打断一下,殿下,诸位。”
怀亚站起身来,举起他一路问下来,记得密密麻麻的本子。
“这么说,凯文迪尔家暗中养着一个身怀异能,可以制造幻象的极境剑术高手,负责灭口杀人?”
怀亚的问题让所有人都沉默下来,许多去过迪奥普宅邸的人都低下了头。
“不对。”
米兰达突然开口。
“米拉?”
“我见过真正达到极境的高手,甚至还交过手,知道那是什么样的感觉,”米兰达把怀里的“鹰翔”抱得更紧了,“但那个黑衣杀手,他给我的感觉,很奇怪。”
“亚伦德女士?”马略斯发出疑问。
“他的剑术之精妙,意识之敏锐,是我平生仅见,甚至要超过我所知的一些极境战士。”
米兰达摇摇头:“但是他的动作,他的力量,他身体的协调性都只能说是一般,远远及不上他的剑术与意识,仿佛受过什么大伤,影响了他的健康,使不出全力。”
米兰达凝望戴着黑手套的手掌,目光出神。
“谢天谢地,”涅希有气无力,“幸亏如此。”
“但他很年轻,”哥洛佛开口补充道,“他的声音,大概三十多岁,不超过四十。”
怀亚略有所思,迅速记着什么:
“这么说,是个距极境一步之遥的后起之秀,或者说,一个曾经受过伤的极境高手?”
“不是后起之秀,”伊塔里亚诺叹息道,“我不想这么说,但是我在屋顶看得很清楚:他突破你们四人包围的时候,那场面,就像猫戏耍老鼠。”
托莱多、涅希、摩根和罗尔夫的脸色变得很难看。
“我想,他绝对有远超想象的丰富战斗经验,兴许是个战场老兵。”伊塔里亚诺结论道。
“不是老兵,”摩根冷哼着开口,“上过战场,扎过人堆,懂得集群作战的老兵才不像他那样战斗呢,那家伙,更像是在训练场和决斗台上练出来的。”
“剑术高手,意识过人,没到极境,身体拖后腿,受过伤,三十多,年轻的后起之秀,经验丰富,但不是战场老兵……”
怀亚读着刚刚记下来的要点,头疼道:
“该死,怎么这些情报都是相互矛盾的?”
“还有一点,”马略斯突然开口,“异能者的局限。”
泰尔斯看向他:
“托尔?”
守望人深吸一口气,看向大家:
“世界是公平的,一个人要想把异能锻炼到足够战斗的程度,所需付出的努力、专注和时间,丝毫不亚于练就终结之力,成为一个超阶剑士。如果你贪得无厌,同时锻炼异能又训练剑术,最可能的结果就是两者皆废。”
泰尔斯问道:“也就是说,一个人,很难成为既精通异能、又身具终结之力的战士?”
可怀亚更加疑惑了:
“但是那个黑衣杀手,他剑术好,异能也……”
“我想起来了,”米兰达目光一闪,“他确实说过,控制不好自己的异能。”
“但却足够把所有接近他一尺之内的人搞趴下,比嗑药还快。”哥洛佛的眼神里闪过愤恨。
一阵风刮起,吸引大家的注意:罗尔夫在墙边比划了一下。
“他说什么?”马略斯问道
泰尔斯看着罗尔夫的手势,疑惑道:
“他说,影响别人……哦,影响精神的能力很罕见,而且往往代价沉重,后遗症不轻。即便是异能者,也很少有人能达到那样的效果。”
就在此时,一个意想不到的声音响了起来,犹犹豫豫。
“殿下,长官,我想,我可能知道那家伙是谁。”
马略斯皱起眉头:
“多伊尔?”
众人的目光齐齐投向d.d,只见他深吸一口气,表情复杂:
“那个杀手,他会‘军团十式’,华金老师的‘军团十式’。”
此言一出,绝大多数人一头雾水,只有寥寥几人面色微变。
“华金是谁?”泰尔斯问道。
“华金骑士,或者说,华金大师,”马略斯沉声道,“他曾经是先王艾迪加冕前的王子侍从官,后来成为璨星王室的剑术总教习,以及王室常备军的首席剑术教官,是王国有名的剑术大师,帝风剑术的代表人物之一,当然,他也是多伊尔护卫官的老师。”
话音落下,包括泰尔斯在内,许多人都变了脸色,看向d.d的眼神也不一样了。
先王的侍从官。
璨星王室剑术总教习。
常备军首席剑术教官。
剑术大师。
以及d.d的老师。
等等,最后一个头衔是不是放错了?
“从他的口吻看,他认识华金老师,”多伊尔淡淡道,目光出神,“关系匪浅。”
守望人皱起眉头:
“但正因华金大师的身份,蒙他指点,受他影响,从‘军团十式’中汲取养分的人,不说上万,也有数千,更别提这些人之后再将技艺传出,多伊尔,你是不是……”
但d.d摇了摇头:
“我知道你的意思,长官,但是,华金老师的其他学生或者再传弟子,出师之后多多少少都有自己的剑术风格。”
d.d的眼神慢慢聚焦起来,显出一种泰尔斯从未见过,也难以想象会在多伊尔身上见到的认真。
“但是那个黑衣人,他的‘军团十式’,绝对是最纯正的、华金老师的风格,”多伊尔出神地道,“只有长年累月待在他身边的人,经过他言传身教日夜指正,才能做得到。”
“长年累月,你是说……”马略斯说。
d.d深吸一口气,看向所有人:
“对,那些曾经跟随华金老师身侧,奉他为骑士主人,由他按照骑士古法一对一教导技艺,受他传承的骑士侍从们,只有他们能做到。”
马略斯表情微变:
“如果是真的,那……你确定?”
“我确定,”多伊尔的脸上出现了罕见的忧虑,“以床头小熊的名义。”
泰尔斯下意识地看了看手里的小熊。
众人沉默了一阵,马略斯抬起头来:
“据我所知,华金骑士去世之前,收进过九个侍从……”
“八个半。”
d.d少见地打断了马略斯。
“他去世了,在我在完成训练之前。”
多伊尔还是一副神游天外的表情,说到最后,他勾了勾嘴角,意味不明。
大家奇怪地看着d.d此刻的神情,窃窃私语起来(“我就说嘛,那异能还是有影响的……”)。
“好,那我们需要相关的情报。”
马略斯向掌旗翼的雨果·富比点了点头。
掌旗官闻言面无表情,转身离开房间。
大家沉默下来,一时只听得见怀亚记笔记的沙沙声。
“好吧,先不谈这个黑衣杀手,”泰尔斯叹出一口气,感觉到大家的消沉,“现在,达戈里·摩斯去见过这个迪奥普,然后,现在他们两个人都死了。”
“都是被灭口。”米兰达冷冷道。
“他一定有问题。”哥洛佛捏起拳头。
马略斯点点头:“迪奥普死了,但他一定留下了什么。我会让其他人再去看看,还有什么蛛丝马迹。”
但泰尔斯举起小熊,和它一起摇了摇头。
“不。首先,翡翠军团和警戒厅什么都不会给你们留下的,其次,我们差点着了詹恩的道,不能再犯同样的错误了。”
众人面面相觑。
“有人告诉我,詹恩对翡翠城的掌控力超乎想象,”泰尔斯道,“现在我懂了。”
“殿下?”马略斯问道。
泰尔斯回过神来,严肃地看向属下们:
“我想起来,摩斯提到过,如果要做一些不为官方所熟知的事情,他在新郊区和运河区都有‘人脉’……”
“人脉?”
泰尔斯点点头:“‘头狼’拉赞奇·费梭,以及‘流浪者’弗格,试试找这两个人。”
哥洛佛面色一变:“头狼,流浪者,殿下,他们是——”
“血瓶帮和兄弟会,没错,地下黑帮,”泰尔斯肯定地道,“在詹恩的视野之外。”
马略斯沉默了一会儿,看向哥洛佛和罗尔夫。
“现在,你们忘了今天的事情,好好休息,”王子沉声道,“而我要去会会詹恩,向他讨点利息回来。”
马略斯应声领命。
泰尔斯迈开步子,怀亚连忙收起笔记跟上。
但泰尔斯没走两步,就脚下一顿。
d.d正入神地想着什么,却突然感觉到怀里一重。
他手忙脚乱地站起来,却发现出现在眼前的,是他再熟悉不过的那个——
布偶小熊?
诶?
丹尼·多伊尔惊奇地抬头。
“啧啧,你都不照镜子的吗?”
在众人惊异的眼神下,泰尔斯啧声摇头,走出房间:
“眼睛都红成这样了,好好睡觉,少熬夜。”
第165章 冲突
翡翠庆典的第三天早上,泰尔斯推开拦阻的仆人们,粗暴地闯进詹恩的餐室。
“泰尔斯殿下,”坐在餐桌主位的南岸公爵放下餐具,优雅地擦拭嘴角,用眼神示意仆人们不必惊慌,只需关门离开,“我还在想,你什么时候会来找我呢……”
但泰尔斯冷冷地看着他。“解释。”
“解释什么?”詹恩笑容依旧。
泰尔斯细细观察着公爵的一举一动。
“昨夜,我的一个属下死了,”王子满面怒火,“伤重不治,连请医生都来不及。”
詹恩的笑容消失了,他举着酒杯的手微微一顿。
“而你,詹恩·凯文迪尔,你要为之付出代价,”泰尔斯双目如刀,咬牙切齿,“我发誓,以小布偶——以星湖堡的名义。”
“不可能。”
鸢尾花公爵略一思索,皱眉回答:
“你属下一行十人,包括亚伦德和博兹多夫的继承人,以及你的亲卫队长,他们昨晚分批归来空明宫,虽然面貌萎靡,遮遮掩掩,但都全须全尾,绝无重伤垂危者!就算有未曾知晓的暗伤,那也不是……”
詹恩眼神一动,话语一滞。
“等等,你在诈我?”
泰尔斯挑起眉毛,走到詹恩侧首,拉开一把椅子坐下。
“所以你果然知道,从头到尾,”王子冷哼道,“从我派出手下,到他们回到空明宫。”
詹恩冷下了脸。
“我正要说起这事儿,”南岸公爵淡淡道,“我们昨天遇到了一起突发意外,但它已经被安全、高效、恰当地处理了……”
“不,你没有,”泰尔斯冷冷打断他,“你还有一件事没处理。”
詹恩止住话语。
泰尔斯身子前倾,手臂撑上餐桌:“我。”
餐室内重新变得安静。
隔着餐桌,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仿佛两位站上决斗台,正缓缓拔剑的剑士。
气氛凝重起来。
下一秒,餐室的门被猛地推开,两人齐齐一惊!
一个肤色惨白发绿,脖颈肿胀得如葫芦般下坠的‘人’摇摇晃晃地走了进来,他的五官稀稀落落地挂在脸上,仿佛融化一般,恶心又可怖。
“咕噜咯咕噜……”他从嗓子里发出糁人的咯咯声,像是冒泡声。
泰尔斯死死扣住椅臂,僵硬着脸,好歹没有失态。
“希莱,”詹恩面色不变,淡定地啜了一口酒,“我们在谈正事。”
“噫。”
一个失望的声音从这个‘人’的背后传来。
怪物的脸干瘪下去,希莱满是汗水的脸庞从它里头“钻”了出来,还是那副率性随意的打扮:
“新做的手工,取材自运河区的水尸鬼传说,好看吗?”
水尸鬼……
泰尔斯呼出一口气,看着那张五官融化的肿胀人脸,跟餐桌后眉头紧锁的詹恩对视一眼。
“很漂亮,小姐,天才的创意,”管家阿什福德跟在她的身后,一脸笑眯眯,“我可否建议,再往上面淋点水,营造出湿漉漉的效果?”
希莱闻言眼前一亮:
“有道理诶,难怪我觉得少了点什么,如果能一边走一边从五官里渗出脓水,滴滴答答的,配上脚印和声光效果就更棒了,再取个名字……”
“阿什福德!”詹恩忍无可忍。
下一秒,水尸鬼瞬间从希莱手里转移到管家手中。
“我这就去加工,小姐,”阿什福德转身离开,顺手关门,动作连贯,一气呵成,“请勿烦忧。”
大门关上,徒留三人留在用餐室里,大眼瞪小眼。
“你为什么总喜欢扮鬼?”泰尔斯皱起眉头。
“因为人人都喜欢啊,”希莱走上前来,看看王子,再看看她兄弟,一脸无辜,“看,你们不也很喜欢吗?”
泰尔斯和詹恩对视一眼。
作为老对手和老冤家,他们早已习惯了针锋相对的关系,剑拔弩张的气氛,可当眼前突然多出第三者,无论是星湖公爵还是鸢尾花主人,都显得不太适应。
“你来做什么,希莱?”詹恩问出他们共同的问题。
顶着王子和公爵的复杂目光,凯文迪尔小姐毫无负担地在餐桌旁坐下,正好在詹恩的另一侧,泰尔斯的正对面,她兴致勃勃地围好餐巾,不客气地拾起桌上的备用刀叉。
“起早了,找点吃的。顺便来问问泰尔斯,今天什么时候去约会?”
此言一出,泰尔斯和詹恩齐齐僵住。
什么?
“他是来相看未婚妻人选的,不是么?还是我弄错了?”希莱回答得无比自然。
泰尔斯和詹恩对上眼神,一者尴尬,一者冷酷。
他们在短短的时间里交换了无数情绪和信息,最后达成难得的一致:
不是现在。
决斗台上的两位剑士重新收剑回鞘。
“希莱,注意称呼,是‘泰尔斯王子’或者‘殿下’,”詹恩的脸则冷得要滴下水来,“不要失了礼数。”
“没错,希——凯文迪尔女士,”泰尔斯不无艰难地点点头,“我们还没那么熟。”
希莱啧声摇头:
“哈,昨天,在神殿天台上的时候,你可不是这么说的呢。”
天台……
詹恩的眼神越发可怕,仿佛正在磨刀的屠夫。
狱河之罪感受到可怕的气氛,泰尔斯深吸一口气,离座起身:
“今天很晚了,女士,我想我是时候离开……”
詹恩也在另一边放下酒杯:“是的,我们刚刚谈完了……”
但希莱的下一句话带来了改变:
“对了,詹恩,我刚刚听卡奎雷警戒官说,昨天点金区发生了一起谋杀案?”
点金区的谋杀案。
此言一出,泰尔斯和詹恩双双蹙眉。
他们的目光在空中相遇。
仿佛刚刚止歇的决斗,再度敲响了战鼓。
但决斗中心的希莱只是打量着满桌的食物,浑然不觉:
“听说死的还是个商人?怎么了,出什么大事了吗?”
迪奥普。
泰尔斯想起死者的名字,深深蹙眉。
詹恩望着泰尔斯,沉稳道:“没有,只是一起普通的……”
但他没有说完,就被泰尔斯打断了。
“事实上,我也听属下说,”泰尔斯重新在椅子上坐下,目光灼灼,“昨天警戒厅和翡翠军团都出动了大批人手,惹得人心惶惶,不知道,是否跟这桩谋杀案有关?”
詹恩闻言目光一冷。
“哇哦,这么说是真的?”希莱自顾自地扒拉着甜点。
詹恩跟泰尔斯对视了很久,这才看了一眼自己的妹妹。
“听属下说?”
南岸公爵重新端起酒杯,透过玻璃观察着泰尔斯扭曲的脸:“不知殿下是听哪个属下说的?”
这一次,两位剑士不再收剑归鞘。
“我有个手下,名叫怀亚,”泰尔斯很自然地捞起一个空杯子,顺势去取装着泰伦邦清泉饮的水壶,“他说他上街闲逛的时候,远远看见了大批的警戒官和军官在封锁街区,搜捕犯人。”
“据我所知,”詹恩目光一厉,他一把按住清泉饮的壶盖,不让泰尔斯取走,“怀亚·卡索侍从官昨天中午就一直陪伴在您身边,是怎么上街闲逛的呢?”
“这您就有所不知了,”泰尔斯冷笑一声,抓着壶柄,跟詹恩角力,“我的手下,有很多人都叫怀亚。”
“那是哪个怀亚?”
“你不知道的那个……”
“嘿!”
希莱终于忍无可忍,她咬着茶匙,指了指两人中间的水壶:
“能别抢了吗——那个壶是空的。”
泰尔斯和詹恩对视一眼,在尴尬和不爽中双双放手。
希莱这才泛出笑容,
只见凯文迪尔小姐优雅地伸出手,捞走水壶,再自如地倾斜壶嘴,给自己倒上一杯满满的清泉饮。
泰尔斯和詹恩两人一怔,目光古怪。
“噢,原来还有啊,”希莱摇了摇水壶,一脸惊喜,“还挺多的呢。”
王子和公爵对望一眼,双双呼出一口气。
对话被打断,但室内的气氛好了一些。
詹恩又望了一眼希莱:
“没错,昨日,点金区有警戒官收到热心市民的举报,说是一处私人宅邸有陌生人等出入,形状可疑。”
泰尔斯讽刺一笑:“热心市民?哪个热心市民?”
詹恩动了动手指。“翡翠城市民,人人热心。”
“尤其是公爵本人?”
“不比殿下急公好义……”
“别跑题,然后呢?”希莱打断他们。
鸢尾花公爵冷笑一声:“然后,警戒厅和翡翠军团联合出动,且最终发现:一位羊毛商人与他的情妇在宅邸内双双被杀,死状可怖,令人发指。”
餐室里安静了一瞬。
希莱喝了一口清泉饮,瞪着大眼睛:
“哇哦,真是吓人呢。”
泰尔斯面色不变,一对目光钉死在詹恩的身上:
“那么,凶手抓到了吗?”
“当然,”詹恩表情平静,毫无波动,“警戒厅和翡翠军团到位迅速,效率极高,当场逮捕了凶嫌。”
泰尔斯目光一凝:
“凶嫌?”
詹恩盯着泰尔斯,露出笑容:“贝德伦勋爵被人发现醉倒在不远处的街区,手里还拿着带血的凶器,醒来后也说不清自己是怎么来的。”
泰尔斯皱起眉头。
“贝德伦勋爵?”希莱眼珠一转,“噢,就是那个祖上是男爵,结果因为欺压百姓,被罚降等的家族?”
詹恩点点头,斩钉截铁:
“正是他。”
泰尔斯沉默了一会儿:
“为什么?一个醉汉,为什么要入室行凶,杀害一个羊毛商人?”
鸢尾花公爵沉默了一瞬。
“根据警戒官的调查,贝德伦勋爵所欠的债务即将到期,而债权正属于羊毛商会。”
“这理由似乎并不充分?”
“昨天有市民看到他到处在找债主,有可能是酒醉之下恼羞成怒,铤而走险……”
这么说,迪奥普的死亡,变成了一桩债务纠纷之下,激愤杀人的案件。
泰尔斯捏紧拳头。
当然,他心底里的声音冷笑道:这就是他惯用的手法,不是么?
从摩斯,到迪奥普。
下一个是谁?
“亲爱的詹恩,”王子突然发声,语气收紧,“你确定?”
詹恩皱起眉头,希莱也抬起头来。
“你确定,行凶的人,真是那位贝德伦勋爵吗?”
星湖公爵的声音极轻,但他的话语仿佛有某种力量,令人不得不犹豫。
詹恩没有回答,他只是定定地盯着自己的酒杯。
希莱看看自己的兄弟,再看看泰尔斯。
“说到这里,泰尔斯王子。”
下一秒,鸢尾花公爵缓缓开口,他语气温和,有着跟王子截然不同的感觉:
“我想起来了,刚刚听阿什福德说,你手下的不少人,比如我所不知道的那位怀亚,昨天都在城里‘闲逛’,入夜时分方才归来,甚至还有人带伤。”
泰尔斯狠狠皱眉。
只见詹恩望向泰尔斯,目光冷酷:
“他们该不会刚好路过案发现场,有什么破案的线索吧?”
刚好路过案发现场……
王子和公爵之间的气氛再度冷了下来。
“噢?”
希莱眼前一亮:“是么?他们可有见到凶手?”
泰尔斯跟詹恩默默对视。
“不,事实上,他们入乡随俗,在城内与民同乐时得意忘形,莫名其妙跟人打了一架,受伤挂彩,”泰尔斯低下头,语气冰冷,“很滑稽,对吧?”
詹恩笑了。
“哪里,翡翠城如今鱼龙混杂,尤其是那些来历复杂的外乡人,总是没事找事,惹些不该惹的麻烦,”公爵淡淡道,“泰尔斯王子,你的人行走在外,可要多加小心呢。”
泰尔斯冷笑一声。
“他们会小心的,毕竟,不是每一个人都像那位羊毛商人一样,身份特殊,意义非凡,才能劳动詹恩公爵亲自过问案情?”
“翡翠城的每一位市民和客人,无论是什么身份,有什么意义,他们的安全、自由与权利,都在翡翠城的庇佑,也在我的保护之下,”詹恩面不改色,“不容心怀叵测的宵小,染指侵犯。”
“有您这样的统治者,真是翡翠城之福,那位被害的商人,想必可以含笑狱河了。”泰尔斯讽刺道。
“全赖凯瑟尔陛下治国有方,我们这样的偏乡僻野,才得享太平。”
“我父亲要是知道你的忠心,一定非常高兴。”
“殿下和陛下父子连心,想必一样高兴。”
希莱看看左边再看看右边,在泰尔斯和詹恩的唇枪舌剑里,露出耐人寻味的表情:
“你们说,会不会是水尸鬼?”
正在针锋相对的王子和公爵听见这句没头没尾的话,齐齐愣了一下:
“什么?”
“水尸鬼?”
希莱兴致勃勃地端起水壶,倒出两杯清泉饮,分别递给他们:
“你们知道,翡翠城的古老传说,每到翡翠庆典,运河底下的水尸鬼就会醒来,从河里钻出来,游荡在翡翠城街头,专找夜晚落单的人……所以每年王后日,都有不少人死于非命。”
对话被打断,泰尔斯和詹恩不得不收回咄咄逼人的态度。
餐室内的气氛也不再那么可怕。
“翡翠庆典期间身亡的人,有六成是在夜游狂欢那一天,自己喝高了掉进运河的酒鬼,”詹恩接过妹妹递来的杯子,呼出一口气,“剩下三成是各种各样的谋杀,仇杀,黑帮火并,或者这次的债务纠纷,借着翡翠庆典掩饰而已,大部分都是**。”
泰尔斯接过杯子:
“那还有一成呢?”
“翡翠城的警戒官们也不是神探,”詹恩轻哼道,“总会有破不了的案,比如失踪的人。”
泰尔斯发现希莱只给他倒了半杯清泉饮,而就在他凑上杯沿喝水的时候,杯子的内壁里显现出两个跟之前的“魂骨雅克”鬼脸图案一样,由荧光组成的词汇:
【别冲突。】
泰尔斯微微蹙眉。
“吃掉了。”
希莱突然道。
泰尔斯和詹恩齐齐抬头疑惑:
“什么?”
希莱搓了搓手套,眼珠一转:“如果真是水尸鬼,那被吃掉的人当然留不下尸体,他们只能是‘失踪’,对吧?”
泰尔斯眯起眼睛
“额,也对?”
下一秒,希莱眉头紧皱,她深吸一口气,艰难地起身:
“啊,抱歉,我得离开了。”
泰尔斯疑惑道:“希——凯文迪尔女士?”
而詹恩更是目光一紧,站起身来:
“希莱,你不舒服?”
但希莱只是无所谓地摆摆手,呼出一口气:
“没啥,月事罢了。”
啊?
泰尔斯和詹恩齐齐一愣,两人连忙摆过头,尴尬地移开视线。
“啊,我得去换月事布了,每一个小时都感觉自己坐在血泊里……”
詹恩骤然色变,厉声道:
“塞西莉亚!”
希莱无所谓地摆摆手:
“你该高兴好吧,每月都有流血,这意味着你妹妹没有搞大肚子……”
泰尔斯装作没听见,低下头喝着饮料,顺便把杯壁上的荧光词涂掉。
詹恩难以置信地望着塞西莉亚,又看看泰尔斯,怒道:
“塞西莉亚!别再提这事儿了!你的教养呢?”
“怎么了,这事儿每个人都有好吗?”
“男人——一半的人都没有!”
“没错!”希莱推开门,回头凶道:“那你指手画脚管那么多干屁啊!”
关门声响起,餐室内再次只剩下泰尔斯和詹恩,两人面面相觑。
“这丫头,从来不让人省心,”公爵冷哼一声,同样低头就杯,掩饰尴尬,“你看到了,她不是什么乖姑娘,更不是好妻子,只会让你的宫廷鸡飞狗跳。”
泰尔斯勾勾嘴角:“嗯,我倒觉得没那么糟……”
幸好,在詹恩的目光重新变冷之前,泰尔斯反应过来,及时住口。
但经过希莱的打断(也许还有希莱的提醒),他们之间的气氛不再那么剑拔弩张。
“我以为我们昨天说好了:我继续追查达戈里·摩斯的事儿,故作姿态与你敌对,以迷惑我们的敌人。”泰尔斯调整好心情,严肃起来,再度回到正题。
“正是,”詹恩重重地放下酒杯,“所以我配合你演戏,一如既往地阻挠你,对抗你,让所有人——无论是自己人,敌人,聪明人、蠢人,还是自以为聪明的蠢人——都以为翡翠城上演的是王子和公爵的斗争戏码,以误导王国秘科,不是么?”
泰尔斯沉默一会儿,轻笑一声。
“于是你就抢先一步,切断了调查线索,还差点把我派去调查的属下一锅端了,更试图栽赃我——‘王子亲卫入室杀人’,耸人听闻的劲爆话题,对吧?”
詹恩摇摇头,滴水不漏:
“不这么做,怎么让王国秘科和你父亲相信,我们两人确实在残酷斗争,事关生死?”
“但从羊毛商的事来看,你似乎很入戏呢。”
詹恩重新举起酒杯,通过杯子观察着泰尔斯:“记得吗,既然要追求效果,那就贯彻到底?”
泰尔斯沉默了一会儿。
“达戈里·摩斯在被灭口前,去见过那个羊毛商人。”
“我知道。”
“如果是王国秘科吩咐他这么做的,那就一定是有理由的。”
“我知道。”
泰尔斯皱起眉头:
“那你为什么——”
但詹恩抢先一步打断他,不容置疑:
“因为我早就看明白了!”
鸢尾花的主人冷冷地注视着他:
“王国秘科的计划里,他们的王牌不是别人。”
“而正是你。”
“第二王子,泰尔斯·璨星。”
那一瞬间,面对着詹恩如刀锋般的眼神,泰尔斯心中一紧。
第166章 主动后退
糟糕,他猜到了吗?
“我没听懂,这是什么意思?”
第二王子不动声色地垂下右手,碰了碰腰间的jc匕首。
詹恩盯着他,目不转睛。
“你不明白吗,泰尔斯?”
南岸公爵眯起眼睛:
“不妨再仔细想想:是真的不明白吗?”
泰尔斯面色不变,唯听见自己的心脏砰砰作响。
冷静。
如果詹恩看穿了我,知晓我只是假作姿态,与国王里应外合……
那他会怎么做?
直接翻脸?动手?昭告天下?把我赶出翡翠城?
还是……
但下一秒,詹恩就微微一笑。
他回头执起水壶,给泰尔斯的空杯子添饮。
“听着:王国秘科杀了摩斯,但那只是开始,目的是吸引你的注意、挑拨我们对抗,让你顺着这条线索一路追查。”
詹恩放下水壶,极有深意地望了泰尔斯一眼:
“就像现在。”
泰尔斯稳稳地端起杯子:“这你之前就说过了。”
詹恩没有再看他,只是给自己倒上一杯清泉饮:
“而他们杀了那个叫迪奥普的羊毛商,也是同样的目的:激你和你的人出手。”
泰尔斯眉心一动。
“真的?”
王子竭力抑制住冷哼的冲动:
“秘科杀了迪奥普,为了钓我上钩?”
詹恩点点头:“他们了解你的性格,他们知道你会出头出面,冲锋在前。”
那里一定有什么东西。
心底里的声音告诉泰尔斯:摩斯,迪奥普,这些人死亡的背后,一定有什么让詹恩迫不及待想要掩藏,以至于要拿秘科来当挡箭牌的东西。
“可惜,我的人没能把那个秘科的白衣杀手留下来,”泰尔斯很自然地叹了口气,“否则就可以问出点东西了。”
“我的人也没有,”南岸公爵平淡无波,“但那可是王国秘科,这很正常。”
白衣杀手。
泰尔斯细细观察着詹恩的表情,可惜一无所获。
不,也不能说一无所获。
毕竟——心底里的声音嘀咕着——你从一开始就知道,詹恩不可相信。
毕竟,同盟的真谛,是背叛。
詹恩略一停顿:“但毫无疑问,秘科把你当做了棋子,想让你代为出头来对付我:从摩斯到迪奥普,也许再到下一个人,以此类推,直到你挖出秘科准备好的秘密武器,一举将我,将凯文迪尔赶下台。”
“秘密武器?”
泰尔斯点点头:
“这么说,那个迪奥普的身上确实有问题?”
詹恩沉默下来。
几秒后,他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颔首道:
“没错,在做羊毛生意之外,迪奥普还有一层身份:空明宫的暗账会计。”
“暗账?”
“像达戈里·摩斯这样的代理人,会给翡翠城带来某些不便言说,也不便入账的灰色收入,”詹恩回答得很坦然,“而迪奥普,就是管理这些暗账的人之一。”
“你是说,非法收入、做账和洗钱?”
鸢尾花公爵轻哼一声:
“如果秘科挖出了他的身份,他的账目,再由你——像刚才那样义愤填膺正气凛然地——发出公开又正义的指控,那确实,会给翡翠城带来许多麻烦,让我和我的官员们好一阵手忙脚乱。”
泰尔斯皱起眉头。
如果詹恩说的是真的,那么迪奥普是管翡翠城暗账的人,这就是为什么摩斯要去见他。
但是,詹恩居然坦白得这么干脆?
那就是说他早就准备万全。
他有信心,迪奥普身后的事情已经收拾得干干净净,一点线索把柄,都不会给敌人,尤其是王国秘科留下。
泰尔斯的心情越发凝重。
“你当然不会让这事儿发生,”王子面无表情,“所以你才急匆匆地切断线索,还连替罪的凶嫌都找好了,把此案办结办死,确保它掀不起大浪?”
詹恩点点头:
“翡翠庆典期间,这件事不能成为全城的焦点,否则便正中秘科的下怀。”
“就像摩斯一样?”
詹恩肯定道:“就像摩斯一样。”
泰尔斯沉默了几秒。
“那你应该先告诉我,关于迪奥普。”
“我的确应该,”詹恩毫无负担地承认,“但也请你理解,事涉翡翠城的内部运营和财政,也许还有一些不便见光的非法收入,我不想让更多的人知道,至少在我清除威胁,确保安全之前。”
清除威胁,确保安全……
不想让更多的人知道……
不知为何,看着眼前的翡翠城主人,泰尔斯却想起了王国秘科。
“当然,我可以理解,有道理,说得通。”泰尔斯勾起嘴角。
“相信我,泰尔斯,现在的处理方法是最理想的,”詹恩举起杯子,“你和我,我们在明面上的斗争之下,巧妙地维持了翡翠城的局势均衡。”
泰尔斯表情一动:“均衡?”
詹恩呡了一口清泉饮:
“一来,王国秘科没有得逞,迪奥普一案进入正常的流程,无声无息,没有引发地震,带出乱子。”
“是啊,债务纠纷,贝德伦酒后逞凶,激愤杀人,简直再正常不过了。”泰尔斯低声道。
“二来,你也没有落入秘科的陷阱,成为他们的棋子,从而导致我们的关系破裂,局势失衡。”
“多亏了你提前掐断线索,没有让我拿到秘科对付你的‘秘密武器’。”
“三来,如果我真的想找你麻烦,泰尔斯,”詹恩放下杯子,突然提高音量,“你那些去追查迪奥普的手下们,怎么会那么容易就逃脱了翡翠军团的封锁围捕?”
泰尔斯深深蹙眉。
几秒后,王子深呼一口气。
“所以,迪奥普这条线断了,他身后无论有什么阴谋……”泰尔斯缓缓道,“你觉得,王国秘科下一步会怎么做,我们又该如何应对?”
詹恩翘起嘴角。
“无论是摩斯还是迪奥普,他们的死亡,都代表王国秘科想要变故,想要变化,想要乱局,”他细细端详着自己的酒杯,望着穿过玻璃的扭曲景象,“而我们给他们相反的东西。”
相反的东西。
“你是说,死水一潭,就像摩斯和迪奥普的案件,一件是旧怨仇杀,一件是债务纠纷?”泰尔斯幽幽道。
詹恩没有回答,只是笑了笑。
“除此之外,詹恩,你应该再不会做什么瞒着我的事儿了吧?”
泰尔斯定定地盯着他:
“如果有,现在就是坦白的时机,免得再发生昨天的意外,平白损害我们之间的信任。”
话音落下,詹恩沉默了很久。
“我不能作出保证,因为哪怕利益一致的合作者,也会有所保留,”公爵说,“但我能说,如果还有昨天那样的事情发生,你会事先得到知会。”
泰尔斯看着他的表情,缓缓地点了点头。
两位公爵各怀心事,没有再说话。
霎时间,餐室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沉寂。
直到詹恩咳嗽一声:“现在,如果我们没有别的事情……”
“但你知道,詹恩。”
泰尔斯突然开口。
“如果你的翡翠军团,如果他们真的在凶案现场把我的亲卫抓住了,”王子望向公爵,“那我惹上谋杀恶名,又无力辩驳洗雪,大概就只能灰溜溜地离开翡翠城,退出这场棋局了。”
詹恩一顿:“也许吧。”
“那为什么不呢?你为什么不干脆就这样把我赶出翡翠城?”
泰尔斯直勾勾地看着詹恩,仿佛要看穿他的内心:
“这样一来,无论秘科在我身上准备了什么后手,无论他们指望我在其中起到什么作用,都要打上折扣甚至无效了,一劳永逸,一了百了。”
詹恩沉默了许久。
餐室里的气氛变得很奇怪。
“因为我们有协议,有合作,”半晌后,詹恩缓缓开口,嗓音稍显疲惫嘶哑,“我们还在同一架战车上,对抗着这个王国里最强大的人,不是么?”
南岸公爵抬起头,恢复了笑容:
“要是你走了,我不就少了一个能共同对抗国王的盟友了吗?我想在这一点上,我们理应是一致的,泰尔斯。”
同一架战车上,对抗最强大的人……
看着对方的样子,泰尔斯不自觉地伸出手,摸向口袋里的那枚狰狞骨戒。
“不。”
泰尔斯的回答让詹恩微微变色。
“你之所以没有一劳永逸地把我赶出翡翠城,不是因为我们有协议。”
王子认真地道:“而是因为我父亲。”
“因为你忌惮他,害怕他。”
詹恩的笑容凝滞了一瞬。
泰尔斯放下杯子,叹息道:
“这次来翡翠城,无论目的是不是相看未婚妻,我都是被国王陛下派来的。”
“无论我有多讨人嫌,多让你恨,只要我还在翡翠城里一日,你都能通过我去窥探复兴宫的计划,窥探国王的行动,时刻提防着王国秘科通过我施展的阴谋:无论是我的婚事,还是我的性格,抑或是摩斯和迪奥普之死。”
他抬起头:
“可要是我这颗明棋被逼走了,被你的手段打垮了,彻底离开棋局了,谁知道王国秘科会是什么反应,谁知道我父亲会是什么反应?谁知道他们会用什么别的、你不知晓的手段?也许防不胜防,也许变本加厉,也许代价可怕?”
“而这就是我还没被你赶走,或者说,你不敢把我赶走的原因,”泰尔斯淡淡道,“看,面对他,你,也包括我,我们连掀翻棋盘转身就走,说‘我不玩了’的权力都没有。”
詹恩的眼神慢慢聚焦,钉死在酒杯上。
“王子殿下,现在就来做造反动员,”公爵不怀好意地道,“不嫌太早了吗?”
泰尔斯顿了几秒。
“你没听懂我的话,”王子轻声道,“还是你不想懂?”
泰尔斯攥紧自己的骨戒。
“在西荒的时候,我问过法肯豪兹:如果你提前知晓国王不怀好意,提前知晓对方的阴谋,那为什么不预先阻止他?”
南岸公爵没有说话。
“西荒公爵的回答圆滑而谨慎,他说那场冲突是必须的,他说有时什么都不做就是最好的选择,”王子出神道,“但我却在那一丝狡黠和睿智的背后,看到了恐惧——独属于西荒守护公爵,荒墟之主,西里尔·法肯豪兹公爵的深深恐惧。那种恐惧未必夸张明显,却潜伏极深,深到他连偷偷瞥它一眼的勇气都欠奉。”
詹恩面无表情,没有回答,但他紧紧攥着手里的餐巾。
“没错,我留在这里的意义,正如你所说,是维持均衡,”泰尔斯说到这里,有些意兴阑珊,“维持着双方的默契,维持这场不见刀光的斗争,还停留在你可以理解,可以接受,可以应对的范畴。”
“因为头顶上的那柄屠刀正威慑着你我,威慑着所有人:即便反抗,也必恭顺有礼,也必理性和平,也不敢造次越界,不敢打破这恐怖的平衡。”
詹恩依然没有回答。
但却胜过千言万语。
餐室里彻底安静下来,直到泰尔斯长叹一口气:
“所以,这有什么意义呢?”
詹恩抬起眼神:“什么?”
泰尔斯的语气有些感慨:
“我是说,所有这些——我们的,包括你和复兴宫的,也包括我和我父亲的——争斗,合作,反抗,内讧,勾心斗角,来来往往,有何意义呢?终究不过是屠刀下的龃龉,笼子里的战争。”
他盯着詹恩,情绪低落:
“为什么,詹恩,为什么我们就非得如此呢?”
詹恩沉默了一会儿,却突然笑了,笑容苍凉而悲壮:
“因为这就是我们。”
泰尔斯回过神来,和他对视一眼。
“抱歉,是我多话失态了。”王子沉声道。
但出乎意料,詹恩摇了摇头。
“我们都有这样的时候。”
公爵略略出神:“而且你说得没错,屠刀下的龃龉。”
那一瞬间,泰尔斯第一次感觉到:眼前的男人,和他在同一个房间里,坐在同一张餐桌旁。
泰尔斯收敛心神,排除多余的感慨,深吸一口气。
“话说回来,你知道,事情没有糟到那个地步,我们也不是非得走到那一步。”
“哪一步?”
泰尔斯顿了一下:“我父亲,也许,也许他并不是要赶尽杀绝。”
詹恩眯起眼。
“如果我可以……”泰尔斯深吸一口气,竭力让自己听上去显得自信,“只要你和翡翠城退一步……”
但他却被詹恩打断了。
“退一步?”
南岸公爵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面对对方的眼神,泰尔斯用力攥紧了手里的骨戒,仿佛那能给予他力量。
“我的意思是……”
“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詹恩冷冷道,“我想通了,前阵子西荒的事情,你大概也是这么解决的:退一步,呵呵。”
泰尔斯微微蹙眉。
“退一步,没错,权力归于王座,财政上纳中央,统治从属复兴宫,资源流入永星城。”
詹恩以一种少见的放松姿态靠上椅背,历数道:
“翡翠城褪去封疆自治的光环,城中王后放下她的自由与骄傲,凯文迪尔扔下主宰一方的权柄,甘于成为至高国王的奴隶、仆人、工具、武器、筹码和垫脚石,去帮扶去影响去控制其他的落后领地、远国边疆、桀骜臣属,去造就更多的同类,如此往复,直至每一寸国土皆如是,以实现他的宏图野望:星辰从此上下一体,如臂使指,一如昔时帝国。”
泰尔斯心情一重,正要开口,但詹恩不曾停顿:
“但是,凭什么?”
鸢尾花的主人转过头,目光锋利如刀:
“翡翠城的制度,是我们多年以来建立的,南岸人的财富,是我们一点一滴积累的,凯文迪尔家在此地的威望地位,是一路艰难打拼得来的。”
“凭什么要让我们付出,让我们奉献,让我们配合,让我们牺牲,让我们毁家纾难,让我们公忠体国,让我们交出所得所有所治所据,去交更多的税,去服更多的役,去背更多的债,去养王室的兵,去帮王都的官,去写璨星的史,去壮大复兴宫的权威,去成就九星冠冕的荣耀,去实现至高国王的抱负,去跟中央来的达官贵人们一起分担承受他们带来的灾难,比如血色之年?”
泰尔斯想要说点什么,却还是咬住了牙齿。
公爵冷笑着继续:“凭什么,凭什么要让星辰里生活最好、境况最佳且蒸蒸日上的南岸人主动退后,无端端地去供养整个星辰的闲人,以让崖地的山岭野人,北境的粗鄙蛮子,东海的奸商懒汉,西荒的沙地刁民,刀锋领的山贼强盗,还有中央领那群眼高于顶、藐视一切、看谁都像偏乡僻野来的王都大爷们,让他们来抢走我们的所有,分享我们的红利,拖累我们的生活?”
“就凭你们祖上不知道多少代的某一个人,某天喝多了,除外撒尿的时候晕乎乎喊了一句‘星辰若在’?”
面对这番模样的詹恩,泰尔斯深吸一口气。
“你刚刚说,‘看谁都像偏乡僻野来的’,对么?”
王子看向公爵,露出一个乏力的笑容。
“但是你,你说得好像南岸领是一个人,一个流落荒岛举目无亲的渔民,全无依靠、自力更生,说得好像凯文迪尔从来便与世隔绝,得好像过去的七百年不存在,说得好像你们以一己之力打造了今天的翡翠城似的。”
詹恩皱起眉头。
“但这个世界没有孤岛,詹恩,你们并不外于星辰,不异于王国,不孤于世界。”
“若没有南岸领水系发达的交通线背后,整个星辰王国的人口、领土、历史、文化、市场……你以为,你们引以为豪的跨洋贸易要如何实现?你们所转运的资源货物要去向何方?每逢王后日,翡翠庆典哪还会有那么多异国他乡的来客,来寻找商机和利润?”
泰尔斯抬起头,斩钉截铁:
“商业,市场,原料,供应,土地,制度,历史,政治,移民,文化,太多了……南岸领不仅仅画在王国的版图里,更深深地镶嵌在名为星辰的庞大系统里,来回互动,浑然一体,难分彼此。”
詹恩沉默了一会儿,旋即不屑冷笑。
“你长这么大,在复兴宫住了多久了,王子殿下?”
泰尔斯一怔。
“久到足够认为王国即你,而你即王国了吗?”
詹恩话语一冷:
“照你刚刚的说法,星辰和埃克斯特相争多年,打打停停,历史相通,经历共同,也早已来回互动成一个难分彼此的整体了——你怎么不去黑沙城,奉上九星冠冕和星辰之杖,双膝跪地感激涕零地喊查曼·伦巴一声爸爸?或者跨过终结海去曦望城向‘远山与大地的卡迪勒’宣誓效忠,也许他会大发慈悲,让璨星家族成为侍奉他的第八家氏族?”
泰尔斯咽了咽喉咙。
“我不做这样的诡辩,但你明白我的意思,”王子倍感疲惫,他摇摇头,“有时候,为了和平,为了稳定,为了均衡,也许我们必须付出代价。”
“谁?”
鸢尾花公爵凶狠诘问:
“当你这么说的时候,当你动不动就‘我们必须付出代价’的时候,‘我们’是谁?”
“是你?是国王?是星辰王国?是中央领?是王都?是璨星王室?还是那些能在这句话里头吃饱穿暖位高权重所以就装得大义凛然把它搬出去到处向别人说的人?”
泰尔斯没有回答。
因为他也没有答案。
他只是紧紧地攥住口袋里的“廓尔塔克萨”。
他知道,自己的回答无论如何,都显得苍白。
“而‘代价’又是谁?”
詹恩不屑道:
“是我?是南岸领?是翡翠城?是凯文迪尔家族?还是那些身在其中浑浑噩噩,只能任由这个名为星辰的庞大机制宰割摆弄的一介草民?”
泰尔斯扑哧一声:
“一介草民?”
他无力地摇摇头:
“这话该由那些辛苦度日的平民百姓来说,而不是一个高高在上,自家宫殿富丽堂皇的封疆公爵。”
“当你面对历史悠久,权威永固的璨星王室,面对登临绝顶,俯瞰星辰的帝脉后裔,”詹恩冷哼道,“谁能说自己不是一介草民,任由宰割?”
泰尔斯沉默了。
他最后叹了口气:
“说实话,这几日的所见所闻,我还挺喜欢翡翠城的……”
“有你父亲喜欢吗?”詹恩毫不客气地打断他。
泰尔斯皱起眉头:“所以,真的一点余地也没有了?”
詹恩认真地看着他,笑了。
“小时候,在一次家族聚餐上,我父亲曾经说过一句话:‘只要有人肯主动后退,就永远会有余地。’”
泰尔斯再度捏紧了骨戒“盟约”,感觉到一丝希望。
“你父亲,老公爵是个睿智的人。”
但詹恩脸上露出嘲讽的神色:
“直到我叔叔冷冷加了一句:‘这话只对强者有用。’”
话音落下,而泰尔斯听懂了。
两人沉默了很久。
“你叔叔,他也很有趣。”泰尔斯苦涩地道。
“不够有趣。”
“那你觉得,我父亲会主动后退吗?”
詹恩冷笑一声:“你说呢?”
泰尔斯看向他,目光闪烁:“如果他是被迫的呢?”
南岸公爵顿了一下,他举起杯子,却发现里面已经空了。
“这个国度里,谁能强迫他,强迫至高国王?”他幽幽道。
泰尔斯转过头。
“相信与否,詹恩,”王子认真地道,“我们所面对的那种恐惧,他也有。”
詹恩冷哼一声:
“我不参与造反——尤其是注定失败的那种。”
两人默默相对,不言不语。
几秒后,泰尔斯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
“我明白了。那么,祝我们好运吧。”
但就在泰尔斯要走出餐室的时候,詹恩突然叫住了他。
“泰尔斯,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事情真到了那一步,我能相信你吗?”
泰尔斯停下脚步,思索了一会儿。
“不,不能。”
詹恩深深蹙眉。
泰尔斯转过身:
“你自己也知道这一点。”
但下一秒,泰尔斯微微一笑。
“但是,至少你可以相信利益,”他点点头,“而现在,我们利益一致。”
詹恩看着他的样子,同样点了点头。
泰尔斯转过身,开门离去。
但就在跨出餐室的那一秒,泰尔斯的表情冷了下来。
“讨回您要的利息了吗?”
不知何时跟上来的守望人马略斯这样问他。
泰尔斯停顿了一会儿。
再度开口时,他把所有的侥幸和软弱都清理出大脑,跟詹恩刚刚的信口胡诌一起,丢进狱河之下。
因为你知道,泰尔斯——他心里的声音冷冷道:
在你的身后,詹恩也是一样的。
甚至比你更果断。
“摩斯,和迪奥普,”星湖公爵冷冷道,“一个是詹恩的代理商人,一个是替他管暗账的会计,他们一定藏着什么。”
马略斯挑起眉毛。
“挖地三尺,托尔,哪怕挖穿南岸领底下的矿脉,也要找出他们的秘密。”
马略斯沉默一会儿,带着他惯常的腔调:“但殿下您知道他们已经死了,线索也断了吧?而且根据官方记录,他们都死于再正常不过的……”
“我不管!”
泰尔斯罕见地提高音量,让远方等着他们的怀亚也不由侧目。
“找到方法,托尔,找到方法,无论是什么,哪怕是那个黑衣杀手,”王子目光灼灼,“我有种预感……”
泰尔斯松开口袋里的骨戒。
“只要我们挖得够深,挖到了东西……”
他看向空明宫外的园林,将空无一物的手掌捏成拳头。
“翡翠城,就是我们的了。”
马略斯没有再说话。
第167章 索命还
一条导引小船驶过运河码头,一个坐在船头,不晓得是船夫还是脚夫的男人一边举起酒瓶,一边扯开嗓子,用奇怪的南方调子吆喝着不晓得是民歌还是小调的玩意儿:
“小时候村里孩童霸,长大了万事没商量!老爹田地里欠领主税,老娘做织工给老爷还,老子就偏偏不信命,要来城里讨个好婆娘!”
他的声音回荡在运河上,引来两侧行船和码头两岸不少人的接腔回应:
“好婆娘嗬……”
男人的身后,五六人——同样穿着粗布衣裳,在秋天季节里单衣单裤的力工和脚夫——聚在船的另一头,同样人手一瓶酒,浑然忘我地吆喝起哄。
翡翠庆典的到来,让运河区里原本人来人往、繁忙不堪的码头和仓库都清净了不少。
平日里看船的、监工的、记账的、催货的、管饭的,一切有资格扯着嗓子吼人的家伙们,或者说,文明体面的翡翠城市民们,都早早丢下一切,穿得人模狗样参加狂欢去了,现在的运河区,除了少量赶日程的商船还在清点账目,装船卸货之外,就只有没活儿干又没有闲钱的底层劳力们无所事事地聚集一块儿,聚赌酗酒,扎堆闲逛,用尽一切方法寻找着快乐、麻醉、虚荣、疯狂——或者其他能让自己所谓的闲暇时光拥有哪怕一丁点意义的东西。
姑且也算是王后日里贴合气氛的另类狂欢。
码头的另一侧,另一群脚夫凑在火堆边打牌,其中一人丢下手里的一副烂牌,向船上的同行们作出回应,乡音难改,但嗓子响亮:
“翡翠城边哟运河塘,一把力气嘿肩上扛,日升月落啊工钱少,没吃没穿还没婆娘,年头年尾都一个样,黑心老板尼玛命不长!”
周围响起一阵稀稀落落的回应,拖出长声:
“命不长嘢……”
就在这样的环境下,哥洛佛和罗尔夫贴着路边,低调前行,路过一个又一个的停泊码头和货运仓库。
僵尸穿着码头脚夫常见的外套,因伤势未愈所以还打着不少绷带,他尽力佝偻着腰背,以期融入当地人。
随风之鬼则取下了面具,露出脸上这几年里被他慢慢挑掉的残余刺青,以及从脖颈到下巴的吓人伤疤,步子走得磕磕绊绊,一瘸一拐,机警却冷淡地瞄着四周。
“这节奏和音量,该是他们做工时呼的号子,”哥洛佛低声道,“看来他们闲暇时也喜欢唱。”
就是歌词嘛,可能有改动。
罗尔夫没有说话,只是警惕地观望四周。
“扛完海货我修城墙,腰粗膀宽嘿讨婆娘,讨来婆娘么家里放,天黑操到尼玛天亮堂!”
一个膀大腰圆却衣裳陈旧的力工,搂着一个涂脂抹粉的街巷妓女走在路上,向着运河对岸嘶吼回去:
“操出崽子嘿有屁用,明朝还他妈卖力扛!”
他身边的妓女狠狠拍了他一下,催促着他赶紧走路抓紧办事,自己今天业务还多呢。
周围再次响起应和的声音,但这一次,应和的人们发生了分歧,一部分带着邪恶的笑意,一部分吼出苦闷的辛酸:
“天亮堂呐!”
“卖力扛啊……”
一群醉醺醺的男人勾肩搭背地从哥洛佛和罗尔夫身边路过,看也不看两人一眼。
罗尔夫收回警惕的眼神,偷偷对哥洛佛做了几个手势:
【你,打扮,不行。】
哥洛佛看着那一串令人眼花缭乱的手语,狠狠皱眉。
马略斯为什么让我跟这哑巴……
“是的,血瓶帮有个小头目在附近的一个仓库里,听说要招待别的帮众集会,”僵尸装作跟对方顺畅沟通的样子,“摩根问了好几个人才问出来的,你知道,‘好声好气’问的。”
罗尔夫咬了咬牙,努力放慢手势:
【不!你,身高,打扮,引起,注意!】
在哥洛佛眼里,他只觉得对方晃了晃手心手背。
他僵着脸,全力运转起人类沟通的逻辑,推测着罗尔夫说了什么话,以作出回应:
“你是对的,血瓶帮在这里很多年,参与了码头上一半的运输和仓储生意,从脚夫、力工、车夫到仓库看守员,耳目众多,根深蒂固。”
罗尔夫深吸一口气,努力回想王子的礼节教诲,摆出手势:
【你,懂,我,说话,不?】
“是的,所以在他们的地盘,我们再小心也不为过。”
【你,是,傻逼。】
“谢谢,你也是,好运。”
【傻逼!傻逼!傻逼!】
“我知道,所以我们有预案。”
【操,你,妈。】
“对,出了意外,你找路,我殿后。”
【操——算了。】
“我们会没事的。”
【……】
罗尔夫彻底放弃,他不再做任何手势,只是面无表情,生无可恋地望着前路。
不用再玩“你画我猜”,哥洛佛好歹松了一口气,心想要是d.d在这里就好了,虽然那公子哥儿晚上睡觉离不开布偶熊,但至少他通晓手语,能跟哑巴无碍沟通。
他们走过一间杂乱无章的堆栈,两个男人面红耳赤地扭打在一块儿,周围有人竭力拉架,也有人高声起哄。
周围的闲汉越来越多,码头上前后呼应的号子也越来越多,越来越大声:
“不如啊生个小丫片,嫁给老富嘿变凤凰,老富嘛还**嫌嫁妆,俺气来一刀挖他肠!爷娘生咱啊一条命,落日她苦我哟一生长!”
“一生长哟……”
“剁完老富还剁老板,先问公爵再问国王:好日子俺咋没份享,狗娘养能不能给点偿!掀掉马甲做厮杀汉,有地有钱俺还多婆娘!”
“多婆娘嘞……”
两人路过一个岗亭,两个仓库看守坐在两把椅子上,皱眉看着这些无所事事的闲汉们。
“这些该死的脚夫,喝酒赌钱嫖娼就算了,”其中一个年轻的看守呸了一声,“还敢吆喝这些不要命的调子,要让老板听见,看不抽他们鞭子……”
“由他们去,这些苦哈哈,一年到头就这时能发泄发泄,”另一个年纪大的看守悠闲地点着烟,拆开一袋子干果,“否则叫他们憋坏了,老板和老富们嘛肯定是没事儿,咱们这些看仓库的,嘿嘿,可就真‘命不长’了。”
“咱这儿可是血瓶帮罩的,他们敢!”
“哈,你以为,水尸鬼在码头索命的传说是哪来的?”
年轻看守一怔,声音小了下去:
“水尸鬼?可那不是瞎编出来吓小孩的么?”
“我在这儿干了快二十年了,这座城啊,可是会吃人的,”年老的看守惬意地嚼着干果,“有些事儿,有些规矩,莫说血瓶帮了,就是警戒厅,乃至空明宫里的大人物来了,也只能默默走开,照样没辙。”
吃人。
年轻的看守咽了咽喉咙,悄声道:
“我前几天听说,空明宫的老公爵不是被刺客干掉,而是被水尸鬼给吃掉的?”
年纪大的看守愣了一下,瞬间变脸:
“以前没发现,你话咋这么多呢?闲的?闲着没事就去巡仓库啊!”
哥洛佛和罗尔夫对视一眼,继续往前拐进下一条路。
码头上的号子依旧清晰地传来:
“杀尽贵族哟杀奸商,当官的少不了把债还:坏事俺件件记心底,好事嘛样样百倍还!大不了狱河走一趟,渡船上也把公道尝!”
“公道尝嘿……”
运河消失在身后,而一间间锁闭的仓库和堆栈出现在眼前,不少满面凶色的男人坐在路边或靠在墙角,看见两人走来,他们慢慢站了起来,神色不怀好意。
其中当先一人,手里把玩着一根细杆,头上戴着鲜红的头巾。
哥洛佛和罗尔夫神色一凛,他们交换了个眼神,步步向前。
找到了。
“站住。”
不等他们前进,带着红色头巾的男人就晃着手上的细杆,懒洋洋地叫停了他们。
“盯你们很久了,不是码头上的吧,”红头巾眯起眼睛,“哪儿来的?干什么?”
哥洛佛皱起眉,转头看了看罗尔夫。
随风之鬼挑了挑眉毛。
好吧。
哥洛佛深吸一口气。
虽然交涉不是他的长项,但是……
还能指望谁呢?
僵尸不自然地回过头,咳嗽一声:
“听说这儿是血瓶帮的地儿,我们来找人。”
哥洛佛一开口,红头巾就眼前一亮。
“哟,外地人,”他示意周围的小弟们给他让出一条路,自己一边在手掌里敲着细杆,“知道这里是血瓶帮罩的,还敢来‘找人’,嫌命长了?”
他说话能不能直接点,能不能不拖长音?
还有——哥洛佛有些烦躁——他为什么总是敲那根细杆子?
罗尔夫推了他一把,哥洛佛这才回过神来。
“那个,”僵尸不自然地开口,下意识道,“你们认识摩斯或者迪奥普吗?”
红头巾和他的手下们齐齐一愣。
“啥?谁?”
罗尔夫心中一抽,在心中长叹一声。
操。
下一秒,仓库前突然刮起一阵冷风,灌得哥洛佛一阵激灵。
“哦,嗯,”哥洛佛看向罗尔夫,总算想起了事先的计划,“他们说,齐米卡斯老大在这儿招人,我们想入伙。”
此言一出,红头巾的男子面色一变。
他不自觉地挺了挺腰,抬起下巴。
“齐米卡斯老大?哦哟,那可是弗格大佬手下的猛将——杜罗老大的手下干将!运河区第七码头的仓库一霸!”
红头巾男子露出高深莫测的表情,语气缥缈:
“他可是很挑剔的,不是所有人都能被他看上,顺利入伙的,你们知道吗?”
周围的小弟们齐齐点头。
哥洛佛皱起眉头:该死,他真不能用拳头问话吗?
“不过,看你这块头儿也不小,那行,给你们个机会,”红头巾男子目光一变,一副很为难的样子,“最近情况特殊,我们规矩比较大,要先上交保证金……”
哥洛佛目光一变:
“为什么情况特殊?”
“不关你事。我是管这片的老大,想入伙的话,一个人交上来……”
“你不是。”
正挥舞着细杆子,滔滔不绝的红头巾男子闻言一愣:
“什么?”
哥洛佛努了努下巴:“你不是这片的老大。”
“为什么?”
“你戴了红色头巾。”
红头巾男子神情一变,他冷哼一声:
“诶,你知道这头巾是啥不?我可告诉你,在这翡翠城里,只要看到咱这颜色的头巾,甭管是谁都得给……”
另一边,罗尔夫噗嗤一声笑了。
红头巾男子感觉受到了侮辱。
“你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怎么,看不起我们血瓶帮啊?”
他提高音量,神态凶狠,周围的小弟们配合地露出狠色。
罗尔夫摆摆手,却依旧止不住笑,不得不扯下一截面巾围住脸。
“说话啊!你哑巴啦?”红头巾厉声道。
哥洛佛咳嗽一声。
“那个,在血瓶帮里待久了的人,通常都不会常戴红头巾,除非是出去干群架,”僵尸陈述道,“新丁才会这么做——你是新来的?”
红头巾男子怔住了。
同样怔住的还有他的小弟们。
哥洛佛想起另一个可能性,脱口而出:
“哦,或者是冒充的?”
仓库门前安静了一瞬。
下一秒,戴着红头巾的男子恼羞成怒,挥起细杆:
“我草你妈的小杂种——”
但细杆子挥到一半,红头巾看了看哥洛佛的块头,面露犹豫。
“齐米卡斯!”
此时,一道粗厚但温和的嗓音传来,吸引了众人注意。
“老大!”齐米卡斯——戴着红头巾的男子如闻天籁,他立刻恢复了怒色,和他的小弟们挺直腰背。
一个干练的男人从仓库里走出,乍看打扮,似乎和普通的仓库工人没什么不同,但是哥洛佛和罗尔夫却齐齐色变。
发声的男人走到哥洛佛和罗尔夫面前,他目光犀利,肌肉发达,左臂尤其粗壮。
“好个汉子,”这个粗壮的男人打量了一眼哥洛佛,为他的身形惊异不已,“看来不是其他人派来闹事的炮灰啊。”
齐米卡斯神色飞扬地躲到老大身侧:
“嘿,这是弗格大佬的手下猛将——杜罗老大!你们惨咯,居然劳动老大亲自……”
但他话没说完,杜罗就手臂轻动,一肘子看似轻飘飘,却把齐米卡斯撞得话语一顿,难受地捂胸后退。
“看样子,你们懂行啊,”杜罗眯起眼睛,打量哥洛佛和罗尔夫,“俺就草了,该不会是警戒官,听到风声,来卧底探查的吧?”
哥洛佛和罗尔夫紧皱眉头,他们不需要对话,就感觉得出来:这位老大跟他的手下不一样,实力不一般。
“在翡翠城,警戒官不需要卧底。”
哥洛佛闷声开口:
“他们可以大摇大摆地走进来,就像你们可以走进警戒厅。”
杜罗眼珠一转。
“有道理,这里毕竟是翡翠城,”他搓了搓手,“那你们就是,黑绸子那边的人?”
黑绸子。
齐米卡斯和他的小弟们齐齐紧张起来。
“不是。我以前也是帮里人,”哥洛佛沉默一会儿,“离开很久了,现在回来,找活儿干。”
杜罗眉毛一挑:
“有趣,帮里人?跟的哪个老大?”
“我以前在王都,是马戏窝的,跟着克斯扫街。”
杜罗一愣:“王都?马戏窝,克斯?扫街?你是扫地的?”
“哦,你是说小丑?小丑克斯?”
齐米卡斯神情一变,激动地挥舞了几下手臂:“传说中能凭空变出飞刀,取人性命于无形的王都老大,无比强大的八大异能战士之一?”
哥洛佛皱起眉头。
齐米卡斯一把取掉红头巾,凑到杜罗身边:
“老大是这样的,扫街只是个说法……”
杜罗显然对血瓶帮的这些掌故不甚清楚,他边听边皱眉。
齐米卡斯说到一半,突然神色一凝。
“不对啊,我听人说过,小丑都死了十年了,他的马戏窝都散了好久了,你们从哪儿蹿出来的?”
杜罗神色一动。
“七年。”
哥洛佛沉默了一会儿,艰难地开口:
“克斯七年前死的,在王都,红坊街,一夜战争。”
“我替他收的尸。”
罗尔夫忍不住看了哥洛佛一眼,发现后者的神色极其复杂。
杜罗明白过来,沉默了一会儿。
“好汉子,你叫什么名字?”
名字?
这一问,却把哥洛佛问住了,他张口欲言,犹豫了很久:
“胖,胖墩儿。”
杜罗一怔,齐米卡斯则捧腹大笑。
就连罗尔夫也一脸鄙视。
“噗——老大是问你的名字,能写在纸上的那种!”
哥洛佛咬了咬牙,只觉大脑一片空白。
“我叫……”
罗尔夫见势不妙,偷偷捅了捅他。
“我叫——怀亚!”
哥洛佛一个激灵,反应过来:
“对,人人都叫我,‘胖墩儿’怀亚。”
那一瞬,罗尔夫只想把自己闷死在面巾里。
“怀亚?”
杜罗皱了皱眉,想起来什么:
“你这体型,胖墩儿么倒也说得过去,但怀亚么……嚯,现在叫这名字的人,还真不少。”
他转向罗尔夫:
“你呢?带伤疤的?”
齐米卡斯不敢对哥洛佛说什么,但一看目标转移,立刻趾高气昂:
“你!带伤疤的!老大问你话呢!哑巴了吗!”
罗尔夫皱眉看着他。
直到哥洛佛不自然地开口:
“他确实是哑巴。”
哦……噢?
几人沉默了一会儿,气氛略显尴尬。
“他是我兄弟,名字叫,叫……”
哥洛佛本能地道:
“特托,他叫特托,我叫他小特托。”
这特么什么名字?
罗尔夫的面色更黑了。
“很好,怀亚——我还是叫你胖墩儿吧,胖墩儿,特托,”杜罗沉思了一会儿,“你们说你们是帮里人,在王都跟过那个小丑,怎么证明啊?有介绍人不?”
此言一出,哥洛佛神色一黯。
就在罗尔夫以为他无言以对,他们只能跑路的时候,哥洛佛呼出一口气。
“小丑手底下带出来的人,跟我同期的有达尔顿:一个头脑发热的疯子,在警戒厅门口抢劫,进了监狱,然后就失踪了。”
哥洛佛表情黯淡:
“‘三只手’佛恩,是个小偷,可惜没长第四只手,被人抓住之后,打死了。”
齐米卡斯飞快地回忆着什么。
杜罗则没有说话。
“还有多尔诺,从小被小丑的飞刀吓怕了,胆小阴险,只敢背后偷袭,同样死在红坊街。”
“以及斯宾,那家伙力气大,运气也好,有一次得罪了小丑,但是居然没死,就去别的老大手下收账了,后来,嗯,应该也死了。”
哥洛佛说完这些,捏紧了拳头。
罗尔夫望着他,目光闪烁。
杜罗看了看僵尸的拳头,却仍然质疑道:
“那就是说,这些人现在都死无对证,你信口胡诌,也没人知道咯?”
哥洛佛沉默一会儿:
“还有廷克,他去做了打手,以及莉莉安,她最有出息,被莱雅嬷嬷带走了,现在在做会所生意,红火得很。”
“啊,我知道莉莉安!”齐米卡斯一阵激动,“上次去王都助阵,路过会所,卧槽那一对大奶……”
杜罗轻轻挥手,齐米卡斯再度捂着肚子弯腰。
“我相信你说的是真的,”杜罗看着哥洛佛,“但是你说的这些人,他们要么死了,要么远在王都,都没法证明。”
证明。
罗尔夫咽了咽喉咙,他不自觉地把手伸向后腰的两把短刃。
哥洛佛瞥了一眼杜罗。
“小丑练飞刀时,喜欢让活人手举标靶,他说这样才有感觉。”
他上前一步,拉开袖子:
“小丑练飞刀留下的痕迹,普通人可没有。”
杜罗和罗尔夫定睛一看,果然,哥洛佛——胖墩的手掌侧面是无数的划痕。
齐米卡斯凑上前来,歪着嘴道:
“我怎么知道你不是拿刀自己划的……”
哥洛佛猛地扭头,杀气满满,把齐米卡斯吓得向后一缩。
“当你举靶子时,为了避免伤害,都会竭力侧转手臂,所以伤疤都集中在小臂的外侧,”哥洛佛低沉地道,“而飞刀擦过,扎中的痕迹,跟拿刀划出来的可不一样。”
杜罗看向哥洛佛的眼神不一样了。
罗尔夫则定定地盯着哥洛佛,不知所想。
齐米卡斯看看自己老大,又看看哥洛佛,颇有些委屈:“切,你说是就是啊……”
杜罗叹了口气:“那小丑死了之后,你怎么没去其他老大手下?”
“没人喜欢小丑的手下,因为人们都觉得他们被小丑……”
哥洛佛顿了一下,眼神里闪过不易见的光芒:
“折磨得跟他一样疯。”
“这么说,胖墩儿,你这些年在哪儿过的?”
“我去了西荒,去当兵。”
齐米卡斯眼神一亮:
“你说西荒?哈,哈哈!这你可没法狡辩了!我可告诉你,咱们杜罗老大,可就是从西荒退役的!”
哥洛佛和罗尔夫齐齐一惊。
出奇的是,杜罗却皱起了眉头。
齐米卡斯一脸“你们完蛋了”的模样:
“老大他可是战场上带兵的将军!身经百战,跟兽人和荒骨人血战!他还跟大名鼎鼎的传说之翼并肩作战,同桌喝酒,称兄道弟,恨不得把心窝子都掏给——”
第三次,他被杜罗一肘子逼停了嘴。
“你说你去过荒漠,”杜罗的语气收紧,显出沉稳和警惕,“在哪个部队服役?”
罗尔夫瞪了一眼哥洛佛。
“我替克洛玛家打仗,雷鸦,第二突击队。”僵尸沉稳地回答。
“噢,迅雷的乌鸦?”
杜罗眼珠一转:
“俺听说那里边有个很能打的大块头,叫旺达,他之前干掉了‘绞肉锤’席萨·亡铁?”
哥洛佛摇了摇头:
“不清楚,我连字都不识几个,只知道很久以前,那部队里有个能打的大块头叫科恩,是个大少爷。”
杜罗挑挑眉毛:
“噢,是么。俺记得雷鸦可是王牌部队,而且是克洛玛家的亲儿子,这些年里,你油水没少捞吧?”
“恰恰相反,”哥洛佛摇头否认,“‘头鸦’才是克洛玛家的亲儿子,我们只是后妈养的,缴获的东西要分他们大半。剩下来的,还要跟常备军那群狗娘养的疯狗抢食。”
“说得好!”
出乎意料,杜罗突然提高音量,把所有人吓了一跳:
“狗娘养的疯狗!”
“老,老大?”齐米卡斯小心翼翼地问道。
杜罗深吸一口气:
“那为什么要回来帮会?”
“常备军赢了,我们撤了,克洛玛家也不养我们,只能来做点小生意。”
哥洛佛抬起头,小心翼翼:
“但是在街头上做生意,就要有人罩。”
杜罗眯起眼睛:
“你既然以前在王都混,那为什么不回王都?”
“王都很好,机会多,出名快,”哥洛佛回答着,只觉得满头冷汗,“但是这里,翡翠城油水多。”
“而你缺钱?为什么?”
缺钱?
哥洛佛再度哑口无言,但他灵机一动。
“这是我弟弟,特托,我去西荒的时候,”僵尸一把揽住一脸惊愕的罗尔夫,逼着自己露出悲色,“他的腿被人打断了,嗓子也被……反正哑了,需要钱,很多很多钱!”
这话一出,所有人看向他们“兄弟俩”,神色古怪。
除了罗尔夫。
随风之鬼一脸嫌恶地看着哥洛佛:这煞笔演技,骗谁呢?
还是赶紧准备跑路吧!
就在此时,杜罗举起粗壮的左臂,一巴掌拍上哥洛佛的肩膀。
绕是僵尸也脸色一变。
“好汉子!”
只见杜罗颇受震动,抹了抹晶莹的眼睛:
“尊严算什么,为了家人搞钱!不丢人!”
哥洛佛和罗尔夫两人揽在一块儿,愣愣地看着他。
“很好,怀亚——还是叫你胖墩儿吧,胖墩,你也是军队出来的,还进过帮里,我就不跟你来虚的了,”杜罗抹了抹眼泪,“俺叫库萨克·杜罗,是从西荒来,新到血瓶帮的……”
一边的齐米卡斯连忙补充:
“一来就被弗格大佬亲自迎接,破格提拔——”
杜罗挥手打断他:“我刚来翡翠城,月前才在码头落脚,但你看到了,帮里的其他老大们都想看我笑话,而我,嗯,需要人手。”
哥洛佛看了一眼齐米卡斯,后者昂首挺胸。
杜罗顿了下,讪讪道:
“更好的人手。”
哥洛佛顿了一下:
“如果……我们有两个人。”
杜罗瞥了一眼罗尔夫,露出“我果然没看错人”的欣慰:“你兄弟身体不好?”
“他能打,”哥洛佛道,“只是腿脚不好。”
“还是个哑巴。”齐米卡斯酸溜溜地提醒道。
罗尔夫不爽地哼声。
杜罗沉吟了一会儿。
“这样,你们想入帮的话,等会儿先来站个场子,助个声势,”他说,“如果你们没被吓尿,俺们就来谈谈入帮的事儿?”
哥洛佛和罗尔夫对视一眼。
“放心,俺不亏待弟兄,”杜罗拍拍胸膛,“哪怕是齐米卡斯这样的。”
齐米卡斯一怔,连忙辩解:
“我可是杜罗老大第一天来翡翠城时的导游呢,老大又慷慨又讲义气……”
“站什么场子?要打架还是见血?”哥洛佛打断他。
“大场子!”齐米卡斯不忿道。
“没什么场子,”杜罗摇摇头,“弗格老大要来俺这儿开个会,怎么,你怕了?”
哥洛佛沉默了一会儿。
“为什么,如果是‘流浪者’弗格,为什么要在你这个新人这里开?”
杜罗眼前一亮。
“问得好,因为弗格不止是要开会,”杜罗咬咬牙,“他要邀请帮里另外几个老大,跟他不相上下的老大们——谈判。”
谈判。
罗尔夫皱起眉头。
“谈判?发生什么了?”
“嘿嘿,我们跟黑绸子们……嗯,这么说吧,胖墩儿:最近啊,翡翠城里出大事了,或者说,即将出大事了。”
大事。
哥洛佛跟罗尔夫对视一眼。
杜罗嘿嘿一笑:
“所以弗格老大手下,没人敢办这场子——除了俺。”
哥洛佛沉默一会儿:
“好,那我们的报酬呢?”
旁边的齐米卡斯闻言面色一变:
“诶,你个死胖墩,杜罗老大肯看上你,可是你难得的福气——”
他话没说完,再度被杜罗一巴掌打断。
“报酬,很好,我就喜欢你这么直接,”杜罗哈哈大笑,“这样,今天站完场子,我会去几个地方逛逛,到时无论收了多少,都给你们半成。”
“半成?”
“只是今天,试用期。”
哥洛佛和罗尔夫交换了个眼神:
“成交。”
几个小时后,一座哥洛佛和罗尔夫站在一座空仓库里,混在齐米卡斯等一种血瓶帮的小弟中,等待第一个到来的客人。
“喏,那就是弗格老大,还有他最信任的几个手下。”
取下红头巾的齐米卡斯挺直腰板,被哥洛佛和罗尔夫,确切地说,是胖墩怀亚和小特托夹在中间,看着一群精壮凶狠的血瓶帮众穿过小巷,来到仓库前。
“‘流浪者’弗格?”
“别这么叫他!老大不喜欢那外号!”
“流浪者”弗格身材不高,却满面笑容,在一众手下的围护下,他张开双臂,向杜罗迎来:
“杜罗老弟!”
“弗格,好朋友!”杜罗哈哈大笑,同样揽住弗格。
“哎呀我果然没看错人,你看这么短短时间,就把这儿经营得有模有样……”
“不,我当初走投无路,多亏了你收留我……”
齐米卡斯一脸激动地看着弗格,一边忍不住炫耀自己的见识:
“那是‘剃头匠’巴尔塔,对,他真是个剃头匠,还是帮里著名的情报贩子;古坟街的‘好人’托米,之所以有这外号,这么说吧,城里要买建材,你就绕不过他,所以没人敢说他不好;‘场记’佛朗戈,女神区里,哪个剧院老板要开新剧公演,没他首肯那可不行……”
“还有‘卖报的’泽卡,他垄断了三个区的印刷生意;以及‘坏鞋匠’贾加,在巧手区修鞋起家的,听说他混得人模狗样,现在进到了哪个劳什子商会里;‘粪蛋’罗杰,哇,这外号了不得,挑粪的和清理下水道的人只听他的,谁要是得罪了罗杰,就等着家里臭气熏天吧……”
“这些人,他们听上去,就像良好市民。”哥洛佛皱眉道。
齐米卡斯点点头:
“诶说对了,这就是我们血瓶帮,来钱的法子多的是,特别是在翡翠城,才不仅仅是打打杀杀呢,不像北门桥那群见不得光的黑绸子……”
就在此时,齐米卡斯双眼一瞪,呼吸急促,他摇着哥洛佛的手臂:
“看!胖墩儿!卧槽,大佬,真正的大佬!”
哥洛佛顺着他的眼神看去:码头的方向上,来了一群一看就不是本地人的狠角色,他们个个神情阴狠,仿佛野兽。
但僵尸随即感觉到不对——周围的风变大了,也变快了。
风声呼啸来回,令人不由闭眼。
而齐米卡斯的另一边,罗尔夫死死地瞪着那群新来的血瓶帮众,目光如利刃般寒冷不祥。
怎么了?
哥洛佛深深蹙眉,他伸手挡住这阵怪风,看着那群凶狠的来客,询问激动地几乎要冲出去的齐米卡斯:
“那是谁?”
“你在开玩笑吗?”
齐米卡斯指着远方的领头一人,在风中大喊道:
“那可是现在血瓶帮的中流砥柱,传奇人物!”
“传说中,在王都跟黑街兄弟会鏖战多年,力抗黑剑而不倒,支撑着血瓶帮尊严的强大战士——‘红蝮蛇’涅克拉!”
那个瞬间,哥洛佛下意识地一抖。
他隐约感觉到,身侧的罗尔夫身上,散发出一股难以言喻的阴冷。
风声越来越大,同时把远处的船工们来回呼号的调子,一并送到耳边:
“狱河摆渡人也撑船,收钱运人是半个同行,生死路上啊认老乡,杀生索魂咱也擅长!老乡从此不孤单啊,复活成尸鬼索命还!”
“——索命还啊!”
第168章 化蝶
“啊,原来是泰尔斯殿下和希莱小姐啊……”
鸢尾区著名的老牌剧院“海潮剧院”里,一位衣装华贵的剧院观众惊喜地来到二楼的包厢,却被怀亚和卡奎雷警戒官双双拦住,他只能极力拔高音量,吸引包厢里两位贵客的注意。
“方才离得太远,恕在下眼拙没看出来,但是从远处看,啊,真是一对璧人呢!”
没看出来就怪了——被打断了谈话的泰尔斯在面上礼貌回应,暗地里却无精打采地叹息——整个剧院前前后后,里三层外三层的安保人手,他是看不到吗?
很快,这位大胆的客人随即被马略斯礼貌地请出包厢,他回到一层的普通坐席,一边观赏戏剧,一边在大家佩服和艳羡的眼神中,讲述方才“王子与我谈笑风生”的不凡经历。
相比之下,希莱倒是毫不受打扰,一场戏剧看得津津有味,时不时鼓掌捧场或大笑回应,给足了剧院老板的面子。
翡翠庆典的第三天,空明宫的传统活动之一是“贵主巡游”:
据闻‘南方人’海曼和雷吉娜小姐大婚后,八指国王和科克公爵留在宫廷里招待八方来宾,但新郎新娘却双双出外巡游,视察民情,所到之处赏善罚恶,济困扶危。
所以每到这一天,鸢尾花公爵就要按照惯例再现两位古代贵主的光荣典故,巡察整座翡翠城,与民同乐,忙上一整天——这也是泰尔斯有机会跟希莱出外观看戏剧的原因。
“当然,无论是贵族领主还是官员百姓,人们会为了巡游队伍里,一个靠近南岸公爵身侧的位置抢破头的。”希莱不屑地道。
“哇哦,你知道的还真多。”泰尔斯刮目相看。
希莱全心关注着舞台上的表演,顺手举起一张纸:
“喏,阿什福德塞给我的小抄。”
“小抄?”泰尔斯愕然。
“为了对得起‘凯文迪尔贵女的才智学识’。”
噢。
“那只有詹恩去巡游,是不是不妥当?”泰尔斯皱起眉头,“我们是不是也该跟着走?”
“为什么?”
“你知道,海曼王子和雷吉娜小姐,璨星和凯文迪尔……”
“你和我?”
泰尔斯面色一变:“哦,抱歉,我,我发誓我不是,我真的没有在暗示你什么……”
希莱瞥了他一眼:
“是,本来没有。”
泰尔斯只得闭嘴。
很快,台上的女主角隐到幕后,这一节结束,戏剧转场。
“所以詹恩真是那么说的?那个羊毛商是管暗账的?”
希莱一面鼓掌,一面回到被客人打断之前的话题。
“是的,”泰尔斯点头道,“所以詹恩提前‘处理’了他,以防被王国秘科翻出他那些不正常的账目进项,损害统治根基。”
希莱皱起眉头。
“不太对,他承认得也太痛快了。”
“是不太对,”泰尔斯吐出一口气,“但我们会知道真相的。”
凯文迪尔小姐思索了一会儿,面色微变:
“等等,这么说你非但没有放弃,反而派了更多人去追查那个迪奥普的底细?”
被看穿的泰尔斯勉强笑笑:
“以更加低调、隐蔽的方式。”
想起马略斯的报告,泰尔斯心忖但愿僵尸和罗尔夫能查到点什么。
“什么方式?你确定詹恩不会知道?”
泰尔斯皱眉看着希莱。
希莱眉头一挑,举起戴着手套的双手:
“好吧,我不问。”
泰尔斯松了一口气:
“多谢理解。”
“但是你继续追查的话,就不怕跟上回一样弄巧成拙,在凶案现场被詹恩逮个正着,被他赶出翡翠城?”
泰尔斯沉寂了一瞬。
“我知道,但多亏了你,我和詹恩还没有彻底翻脸,至少还维持着一些默契。”
希莱眼神一动:“默契?”
“下次再有类似的事,他将事先知会我,避免我的手下被逮到‘入室杀人’。”
“而你相信他?”
泰尔斯叹了口气:
“至少是个姿态。”
希莱若有所思。
舞台上的幕布重新拉开,下一节开始,男主角穿着不合身的滑稽衣服,一摇一摆地走上舞台,配角们强颜欢笑,竭力夸赞,引来观众们的哄堂大笑(“你说什么?这是你情妇的衣服?”)。
希莱重新开口:
“小时候,我曾打碎过一个蓓拉王后留下的花瓶,想嫁祸一个看不起我的堂兄,但就在母亲发火的时候,詹恩一边站出来承认说是他干的,一边却偷偷耍手段,让所有人知道花瓶是我打破的。”
只见凯文迪尔家的姑娘冷笑一声:
“这件事过后,我得到了责备,詹恩得到了父母的夸奖、家族里‘有担当的好兄长’的风评、以及一个堂兄弟的感激。”
泰尔斯被吸引了注意力,回头看向希莱。
“你想说什么?”
希莱摇摇头:
“詹恩从小就懂得装腔作势,用好看的姿态,攫取最大的利益。”
她欣赏着台上的表演,目光慢慢聚焦:
“即便是他妹妹,我也从小就知道,你不能相信詹恩,至少不能全信。”
“落日在上,”一片笑声中,泰尔斯皱起眉头,“活在你们家真累。”
“来自璨星家族的人也这么说?”
泰尔斯表情一顿:
“我们还是回正题吧。”
王子叹了口气:
“我很清楚,詹恩的保证只是一个好看的姿态:就像迪奥普的命案一样,等他‘知会’我的时候,想必已经把摊子收拾妥当了,一点线索和漏洞都不会给我留下。但我至少能肯定一件事:詹恩已经跟王国秘科交上手了。现在他没有闲情专门来对付我,甚至在某些层面上,留着我在翡翠城里对他还有好处。”
“好处?”
泰尔斯点点头。
“从摩斯到迪奥普,王国秘科想方设法把他们带到我的视野里,指望着冲动的泰尔斯王子挖出秘密曝光内幕,”泰尔斯沉声道,“詹恩则根据我的行动,赶在我之前将他们抢先灭口深深埋葬,将阴谋弹压化解于无形。”
希莱扁了扁嘴。
“听上去,你是他们双方博弈的棋子,人人都能捏起来摆弄摆弄?”
泰尔斯不爽地看向她。
“噢,抱歉,我该委婉点的,”希莱面无表情地转过头,“毕竟,真话最伤人了。”
还真是委婉呢。
“不,我顶多是一副棋盘,一个战场,”泰尔斯沉默了一会儿,叹息出神道,“翡翠城里,那些被卷入其中,甚至为之丧命的人,他们才是真正随波逐流、命不由己的棋子。”
希莱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盯着他。
“现在,光是人命就没了三条,也许还有更多,而我们还蒙在鼓里不知战况,”泰尔斯幽幽道,“我不喜欢这样。”
“但如果这就是秘科想要的呢?”
希莱轻声开口:
“把你蒙在鼓里,任由你本能般浑浑噩噩地胡乱挥拳?如果这才符合他们的算计?”
泰尔斯皱起眉头。
那就让他们去吃屎吧。
他默默地道。
说话间,又有一位莫名其妙逛到二层来,惊喜‘偶遇’王子和小姐的客人,在马略斯等人的礼貌请托下讪讪离开,而泰尔斯和希莱只得再度沉默一会儿,把注意转移回舞台上。
剧院里上演的是今年极受欢迎的新剧目《化蝶惊变录》,讲述的是红王暴政时期,目不识丁却古道热肠的傻小子奥里吉的故事:
奥里吉在一次巧合中救下了首相的外甥女,却在首相奖赏他的时候说错了话(“俺想要一份不用晒太阳/见不得光的好工作”),从而被误编入了王国秘科。在秘科,这位单纯直爽的新晋干探闹出百般笑话,却也在机缘巧合间,通过盲打莽撞解决了无数难题,勇斗暗室,博弈昆塔那,智擒乱党,纵横迷海三国,拯救王国于水火,取得了君王的信任,还顺带赢得了首相外甥女的倾心。
一次任务,奥里吉在无意中发现,自己以国王的名义办下的,其实是无数的冤假错案,将害死成百上千的无辜人命。然而在秘科总管的蛊惑下,为了配得上心上人,与她长相厮守,奥里吉逃避了痛苦和内疚的折磨,选择了麻木与逃避。慢慢地,奥里吉成长成熟,学会了虚荣,懂得了虚伪,通晓了人情,一路趋利避害,扶摇高升,他早已不再是昔日的傻小子,而是如剧名般,从丑陋但单纯的毛毛虫,蜕变为麻木而挣扎的蛹,继而化成美丽却带毒的蝴蝶。
故事的最后,在贤君加冕、暴政终结的前夕,位高权重的奥里吉卷入一场构陷首相的政治阴谋,他死在心上人绝望的刀下,并最终在爱人的怀里幡然醒悟,含泪而终。
说实话,无论是剧本还是演员,论质量,确实比王都的要好上不少。
泰尔斯挠了挠头,嗯,如果在王都,这种抹黑讽刺王国秘科,宣扬“不正价值观”的剧目,想必也没法上演——也不对,这要看每一代国王对红王的历史评价和定位,是大力批判深刻反思,还是“客观理性多元看待”,是“历史定论不容歪曲”,还是“敏感话题”避而不谈?
总之,他也不知道能不能上演。
“我能给点建议吗?”
泰尔斯一惊回神,发现是希莱开口了。
“当然,洗耳恭听。”
只见希莱双目灼灼:“如果你要从街头下手,比如从血瓶帮身上追查线索的话,千万小心。”
血瓶帮?
泰尔斯面色微变:
“你——”
“我是怎么知道你要从血瓶帮下手的?”
希莱转过头,微微一笑:“跟你一样。”
在泰尔斯惊疑的注视下,希莱毫不在意地端起茶水:
“如果迪奥普真是个见不得光的暗账会计,那詹恩‘处理’他时,就绝不能动用明面上的官方资源,比如警戒厅和翡翠军团。”
泰尔斯想起d.d和哥洛佛所说的那个杀手。
“我兄弟必须利用另一套人手,走无法在书面和明面上出现的渠道。而迪奥普平素办暗账时,也少不得要用到类似的人手,恰巧,在翡翠城里,这样的渠道,干这份活儿吃这碗饭的人,七拐八绕,多多少少都能跟一个大帮派扯上关系……”
“血瓶帮。”泰尔斯叹息道。
希莱欣然点头。
“你的方向和想法没错,大部分有权有势的大家族,都有替自己干脏活的手套,”凯文迪尔小姐望着台上,男主人公奥里吉和心上人的最后对峙,“而相比起滴水不漏的空明宫,这些手套当然相对更容易突破。”
泰尔斯叹了口气。
“除了一点。”希莱话锋一转,让泰尔斯目光微动。
只见希莱勾起嘴角:
“据说很久以前,翡翠城的街头帮派和团伙,从修鞋匠到扫大街的,从掏粪的到泥瓦工,有大大小小几十个,互不统属——像世上大多数城市一样,再正常不过了。”
泰尔斯有些疑惑:“直到?”
希莱的表情渐渐认真起来:
“直到几十年前,凯文迪尔家族的某任公爵——‘羊角公’科克突发奇想,一改旧日的贵族做派,把不沾泥土的高贵双手伸出繁华的宫殿,探向底层,下沉民间,收编乃至投资‘棋盘之外’的非传统势力,带来了翡翠城街头的转折点。”
棋盘之外的非传统势力。
羊角公科克。
泰尔斯挑挑眉毛。
“转折点,你是说……”
希莱严肃地看着泰尔斯:
“一个由西荒的退伍大老粗们组成、倒腾走私禁酒起家的外地帮派,就在那时进入了翡翠城,它得到默许乃至支持,迅速打破平衡,在短短几十年里扫荡了翡翠城的街头和地下世界。”
泰尔斯明白了什么:
“凯文迪尔家族,就是在那时跟血瓶帮勾结成奸的?”
“不止如此。”
希莱说道:“军火,卖淫,毒品,人口,街头情报,乡村势力,行市垄断……从翡翠城的街头开始,得到凯文迪尔家族的支持后,血瓶帮的‘生意’不再局限在走私禁酒上,他们改变方针,转型,壮大,扩张,进入过去不熟悉的领域,把触手伸向全国的城镇和乡野,伸向军队和卫兵触之不及的角落,和许许多多的官员乃至一方领主扯上关系,达成合作,提供‘服务’,帮助‘治理’。”
“服务,”泰尔斯皱眉道,“治理?”
希莱没有理会他:
“就这样,鸢尾花的权势与金钱,血瓶帮的暴力和组织,官方和非官方的力量,它们互补合流,合二为一。”
合二为一。
泰尔斯想起了西荒的刃牙沙丘营地,想起传说之翼和雇佣兵首领们的默契——也许还带点小小的威胁——与合作。
“你是说,凯文迪尔家族是血瓶帮的后盾,上下隶属?”
希莱摇摇头:
“我不会这么说,毕竟血瓶帮不是军队也不是忠犬,鸢尾花公爵利用他们没法如臂使指,而巨大的鸿沟也不可忽视,这两者之间绝非毫无分歧。”
可她话锋一变:
“但是确实,凯文迪尔家族和血瓶帮的联系比普通的一方领主和黑帮来得紧密,互惠互利早成传统,彼此相容已是习惯,关系比你想象得还要复杂,每一代的鸢尾花公爵也惯于通过这样的非常规棋子,监视乃至掌控街头与地下世界。”
泰尔斯呼出一口气:
“难怪,难怪在翡翠城里,詹恩能如此轻易地照他的心意,散播关于我的流言。”
“所以,如果你把突破口放在这样的地方,”希莱结束自己的话,“可要多加小心了。”
泰尔斯沉默了好一会儿,他看着台上的奥里吉痛苦流泪,在月下道出心声。
他这才反应过来,随着《化蝶惊变录》的剧情进展,观众们已经很久不曾笑了。
“这些事情,街头团伙,地下世界什么的,”泰尔斯沉声道,“身为一个贵族大小姐,你是怎么知道的?”
“哈,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希莱面色一沉,语含讽刺,“恕我友善地提醒你,泰尔斯公爵,你眼前的这位大小姐,姓凯文迪尔。”
泰尔斯表情一变。
“抱歉,我没有别的意思。你说得对,你是凯文迪尔,”他叹息道,“宁因友故,不以敌亡。”
希莱沉默了一会儿。
“我小的时候,有一回被人造谣,街头议论纷纷。”
泰尔斯抬起目光。
希莱谈起往事,闷闷不乐:“父亲没有诉诸公爵之威遏制流言,他知道那只会弄巧成拙。相反,他通过血瓶帮,以流言对抗流言,最终挽回我的名誉。”
泰尔斯皱眉:“你的名誉?”
“对,我的名誉,”希莱满脸讽刺,“关乎我嫁不嫁得出去的名誉。”
第169章 安全绳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
“我能问……”
但希莱轻笑一声:
“你知道吗,那对跟你关系亲密的卡拉比扬姐妹,沃拉领的恶魔双胞胎,或者说,歌舞双姝——”
“其实,我跟她们不熟……”泰尔斯小声辩解。
但希莱毫不理会他,而是自顾自地道:
“——她们算是整个南岸领名门贵女中的翘楚,尊贵,华丽,放肆,张扬,离经叛道,引领风潮,不少小姐们想要攀上她们的关系,打进她们的圈子,但很少有人知道:恶魔姐妹的朋友,只有她们彼此。”
泰尔斯想起卡莎和琪娜,不由眉头一皱。
“而我算是唯一不买她们账的人,”希莱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闪过精光,“事实上,我让她们滚远点。”
“干得好,”泰尔斯无奈道,“我就没有这样的胆量。”
“不,你不是没有这样的胆量,”希莱望着他,目光有神,“你是没有这样的必要,王子殿下——你敢对着自己的保姆卫队长吼叫,让他滚远点吗?”
保姆卫队长?
泰尔斯抬起头,看向站在不远处的马略斯,顿时语塞。
“那么当然咯,”希莱转过头,“小时候,她们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排挤我,编关于我的坏话,背后给我起外号,而那些大脑空空,只懂得跟着她们傻笑的傻姑娘们,哈哈……”
“但你是凯文迪尔,公爵之女。”
“那又怎样?”
希莱讽刺道:
“血统,姓氏,地位,嫁妆,这些东西,都是给我的未来丈夫准备的。”
她有些出神:
“那是你们才有权玩的游戏,却不是我们的,除非我成为某人的妻子,才能在你们玩玩这个游戏之后,跟着挥手欢呼一下,假装自己也在玩——就像天底下所有未出嫁的女儿一样。”
泰尔斯想起米兰达,眉头一皱:
“也许,嗯,并不是所有。”
希莱眯起眼睛。
“对,不是所有,”她靠近他,眼神逼人,“但这重要吗?”
泰尔斯连忙摇头:
“不,不重要。”
希莱冷哼一声。
“所以,公爵、伯爵、子爵、男爵、勋爵、骑士,或者商人农民工匠之女,有什么区别呢,”希莱冷笑道,“到最后,还不是要改成别人家的姓氏,或者至少让孩子跟随别人家的姓氏。而这个时代,农户之女可能扶摇高升,公爵之女也可能高门低嫁。”
“一般不会,”泰尔斯只觉得浑身不自然,但他又说不清这股感觉从何而来,只能竭力引开话题,“公爵家族的联姻都要考量利益,而出身名望也是利益的一种。”
希莱瞪了他一眼:
“我不是来上政治课的。”
泰尔斯尴尬低头:
“抱歉。”
舞台上,奥里吉终于在爱人的怀抱中闭上眼睛,合唱声响起,戏剧渐渐落幕。
“嬷嬷们告诉过我,宴会上,贵妇们最喜欢做的事之一,就是比较一个女人出嫁前跟出嫁后的境遇。而最受欢迎的谈资,嗯,当然是某某人当小姐时金枝玉叶趾高气扬,最后却嫁了个没用没前途的烂男人,婚后成了贱妻子,穷太太,借首饰赊衣服参加宴会——她们会根据你丈夫的地位捧高踩低,并以此为乐。”
希莱讽刺道:
“如果一个公爵之女,像我,却嫁了个不成器的丈夫,噢,那就更惨了,她们一定会乐疯的,年年的王后日都要拿出来讲,当作传家宝讲给自己的女儿媳妇孙女孙媳妇听,直到带进坟墓,都写在墓志铭上。”
不知为何,泰尔斯突然想起米兰达给他讲过的,“精明王后”罗珊娜的故事。
“所以每个女人都想要高嫁,”希莱瞥了他一眼,“最好还嫁个王子,这样,当你成为晚宴上的谈资时,不说为人艳羡,至少能不被人嘲笑。”
泰尔斯只觉尴尬不已。
“但是告诉我,王子殿下,”希莱冷冷道,“她们是带着嘲弄还是带着艳羡,去谈论我的婚姻和丈夫,于我而言,有区别吗?”
“相较之下,我宁愿是因为扮鬼吓人而被她们谈论,至少那些道具是我自己做的。”
那一刻,泰尔斯只觉得希莱的眼神无比锋利。
“我明白。”他艰难地道。
“你明白?”
希莱笑了。
“我很怀疑,泰尔斯·璨星,当你礼数周全,前呼后拥地来翡翠城,声称要来联姻,来迎娶我的时候,”凯文迪尔小姐摇了摇头,“你真的明白我,明白我所面对的问题吗?”
泰尔斯沉默了一会儿。
“不,一点也不,也许永远不明白,”王子叹息摇头,“但我希望我能明白。”
希莱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不再说话。
戏剧告一段落,谢幕开始,《化蝶惊变录》的演员们纷纷登上舞台,接受观众们的掌声和喝彩。
但就在此时,泰尔斯从上往下看去,注意到了一位熟人:负责他的安保(或监视)事务,这几日里只要泰尔斯出宫门,便须臾不离王子身侧的卡奎雷警戒官。
此时此刻,昏暗的剧场里,卡奎雷躲在一处帘子后,跟另一位衣冠楚楚的观众交谈着什么,后者手舞足蹈,卡奎雷则时不时小心地回头张望,像是怕被人发现似的。
泰尔斯皱起眉头,他站起身来倚住栏杆,装作要看清演员谢幕,实则呼唤狱河之罪,倾听卡奎雷的动静。
“我不明白,有什么事儿非得现在,非得在这儿说?”卡奎雷警戒官的声音有些不满。
“我倒是想在别处说!”
那位观众背对泰尔斯,但他的声音却让少年很是耳熟:“可是瞧瞧你,卡奎雷警戒官,飞黄腾达今非昔比了,哪儿还有空跟老朋友喝杯酒?可不是只能来这儿找你么?”
“我们早tm不来往了!也没钱借你去赌,”卡奎雷语气冷漠,拒人千里,“我在执行公务,不管有什么事,都等我下班——不,轮班了再说。”
警戒官言毕转身就走。
就在泰尔斯以为这是哪位穷亲戚来找人借钱的戏码的时候,那位观众冷冷一句话,让王子的神经提了起来:
“迪奥普的案子。”
卡奎雷生生一顿。
地狱感官里,泰尔斯听见那位观众深吸一口气:“审判厅,包括警戒厅,他们要我做死者的辩护师。”
卡奎雷缓缓转过身来,语气谨慎:
“是么?那还是巧呢。”
辩护师……
泰尔斯想起了什么,瞬间认出那位观众的身份。
“巧个屁,他们要我……”观众呸了一声,“我看了卷宗,也查过那个欠债勋爵的法庭记录,迪奥普不是被他杀的,更不是入室抢劫死的,对吧?”
“那又如何?我们都知道你的本事,曼尼,把那勋爵的罪定死不就完了——他们找你不就是为的这个?”
被称为曼尼的人冷笑一声:
“别装了,卡奎雷,别人不清楚,我们可都知道迪奥普是做什么的!你肯定也从他那儿收过钱,对吧?”
卡奎雷一愣,紧张起来:
“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泰尔斯的眉头越发紧蹙。
但曼尼摇了摇头:
“别担心,我不是来监督廉政的。但是听着,我前几天为了个案子,去找剃头匠的人买消息,结果听说,最近黑帮们很不安分,剑拔弩张……”
“嗐,瞎操什么心,一红一黑那两帮混子哪天不是剑拔弩张,只要他们安分守己,不蠢到打上街头,再交够份子——”
“不!你听我说!”
曼尼顿了一下,压低声音:
“血瓶帮里有两个家伙‘意外’死了,跟迪奥普死的时间很近……”
卡奎雷警戒官疑惑道:
“哪两个家伙?”
曼尼深吸一口气:
“我不敢说,我怀疑我只是想多了,我希望如此,希望只是我的职业病,但是,但是……”
曼尼扣住卡奎雷的手臂,把他向角落里拉近了一寸,仿佛这样就能把他们保护得更紧一点:
“看在过去我帮你写报告避祸,还帮你那几个闯祸的手下脱罪的份上,卡奎雷,你只要告诉我一句话,一句准话:杀迪奥普的人,究竟是不是……”
被称为曼尼的人紧张地伸出手,指了指上方。
在地狱感官的探知里,卡奎雷的呼吸加重了。
几秒后,警戒官板起面孔:
“听着,曼尼,也是看在旧情的份上:不该知道的东西,你屁都别问,就屁事儿没有。”
曼尼倒抽一口凉气:
“这么说是真的?该死,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这么个案子有问题……”
“曼尼。”
“跟第二王子有关系,对么?公爵大人跟他势同水火……”
“曼尼……”
“但是他们大人物斗法,为什么要牵连我们……”
“曼尼!”卡奎雷呵斥他,声音很是严肃。
曼尼生生一抖。
“这样,你回家去,喝杯酒,躺一躺,干点开心的事儿,第二天起来照常工作,”警戒官的语气软了下来,他拍拍曼尼的肩膀,“想想你的儿子,你那还在乡下的老婆,还有父母……”
曼尼又是一抖。
他笑声勉强:“对,对,对,你说得对,卡奎雷,老伙计,我不能慌乱,我要保持镇定,我还有工作……”
曼尼颤巍巍地转身,汇入起立鼓掌的观众人潮中。
而卡奎雷警戒官面无表情,望着他的背影远去。
二层包厢上,泰尔斯握紧身前的栏杆,收回狱河之罪。
那个人——不久前在审判庭上,在泰尔斯和詹恩面前辩护的辩护师斯里曼尼——知道些什么,关于迪奥普的死。
思绪一起,少年看着人潮中魂不守舍的斯里曼尼,下意识地转向马略斯:
“托尔——”
但话说半截,泰尔斯注意到:怀亚,涅希,摩根,伊塔里亚诺,星湖卫队周围都站着翡翠城的人——从警戒厅的人手,到翡翠军团的卫兵。
更别提剧院里,四面八方站得严严实实的护卫。
比之前严密多了。
泰尔斯心有顾虑,不得不闭上嘴巴,对向他投来询问眼神的马略斯报以充满歉意的微笑,示意没有事情。
一张脸凑到他面前:
“你没在看谢幕。”
泰尔斯一惊,摔回座位:“啊!该死!希莱!”
王子吓了一大跳,不忿地质问不知不觉凑到栏杆前的塞西莉亚小姐:
“你从哪儿冒出来的?”
但是希莱眯起眼睛,晃了晃手上一张巴掌大的画板:
“你真正在意的,是刚刚那个跟卡奎雷说话的人?”
什么?
跟卡奎雷说话的人……
泰尔斯望了望一层的斯里曼尼,惊异不已。
“你——”
“我怎么知道的?”
希莱看向一层:“你刚刚虽然盯着舞台,却像极了我小时候上课的样子——而等你回神的时候,目光首先看向的,是卡奎雷和他的朋友。”
啊?
泰尔斯惊异地眨了眨眼,还没反应过来。
这家伙的观察力怎么……这么细?
但他还没想到该怎么辩解,就被希莱手上的画板吸引了:
画纸上,一个清秀的少年倚着栏杆远眺前方,却显得心不在焉,心事重重。
“这是什么?”泰尔斯傻乎乎地道。
“你的侧颜素描,”希莱晃了晃画板,上面的清秀少年随之来回震动,“在你刚刚装模作样地盯着舞台的时候——看,明白了?”
嗯,画得还挺像的?
泰尔斯下意识地伸手去接,但希莱却刷地一下收回画板,像变魔术一样:
“抱歉,不是给你的!”
泰尔斯回过神来,皱起眉头:
“你怎么会这个?”
希莱耸了耸肩。
“所以,刚刚那个跟卡奎雷说话的人?他有什么问题?”
该死。
泰尔斯头疼起来。
“他是……应该是迪奥普一案的辩护师。”
希莱眼珠子一转:
“而你刚刚先喊你的保姆,再及时住口,是因为发愁,因为你无论派谁去追那个人,都可能重蹈覆辙,瞒不过詹恩的耳目,打草惊蛇?”
该死,他讨厌聪明人。
泰尔斯叹了口气,但是随即灵机一动:
“你,希莱,你有办法引开大家的注意,让我的人绕过詹恩的耳目,去跟踪他吗?”
泰尔斯讪讪地搓搓手:
“你知道——错误引导?”
希莱环顾一圈,同样把护卫——无论是星湖堡还是翡翠城一方——尽收眼底。
“没有,不行,甭想。”
塞西莉亚小姐斩钉截铁,让泰尔斯希望落空。
可仅仅一秒后,希莱就露出了笑容:
“但是嘛,我有更好的主意。”
看着凯文迪尔小姐的笑容,泰尔斯突然有了不祥的预感。
“你喜欢我吗?”
“什么?”泰尔斯一惊。
“想跟我约会吗?”
“什么?”泰尔斯瞪大眼睛,重复了一遍。
希莱眯起眼睛:“答错了,再来一次。”
再来一次?
约会?
那一秒,泰尔斯瞬间反应过来,惊恐不已:
“哦,不。”
希莱点点头,笑容如故:
“哦,是的。”
下一刻,不等泰尔斯反应过来,希莱就站起身来,向着马略斯挥手:
“嘿,保姆!”
保姆?
众人愣了一下。
“对,说的就是你!保姆!那个最拽的!”
几秒后,马略斯深吸一口气,维持着表情的平静,在大家奇怪的目光里举步上前。
“殿下,小姐?”
泰尔斯刚想说话,却被希莱一把捂住嘴巴:
“哦,我要跟泰尔斯殿下出去约会,两个人,嗯,私密的。”
希莱眯起眼睛,提高嗓门:
“你,你们不会让人来打扰吧?”
啊?
怀亚等人齐齐扭头,表情精彩。
马略斯则面色古怪,向泰尔斯投去疑问的眼神。
泰尔斯瞪大眼睛,他尴尬地向马略斯笑笑,一把将希莱拽到一边,压低声音:
“这个,如果我们离队行动……”
“詹恩就不会怀疑你在搞小动作,因为是我把你硬拖出去的。”希莱振振有辞。
“对,他只会生气,非常生气……等等,这不是重点!”
“对,重点是我们赶在所有人之前,去找到你的目标,问出……无论你想问什么。”
“这也不是重点!”泰尔斯咬牙切齿,“我是王子,你是……凯文迪尔女士,万一我们离开大队,出了意外怎么办?”
我出了意外,王国无后。
你出了意外,詹恩大概也会让王国无后。
“每天都有‘意外’,每个人都会出‘意外’,”希莱晃晃脑袋,毫不在意,“但往往那些怕出意外的,最有可能出意外。”
“不,你不明白……”
“哦,你怕了?”
泰尔斯一怔,他冷起脸,摇摇手指:
“不,别用这么低级的激将,我不会上当的。”
“你这么害怕自己一个人上街?”
“不,不是我怕不怕的问题……”
“啧啧,可怜的小王子,没有护卫就不敢出家门一步。”
“我——我不跟你争这个,比起亲自上阵,我们一定有更好的办法……”
“但你想避开詹恩的监视,避免昨天的重蹈覆辙,对吧?”
“是,但是……”
“现在,光是人命就没了三条,也许还有更多,而我们还蒙在鼓里不知战况,”希莱叹息道,“你不喜欢这样吧?”
“没错——嘿,这是我的原话!”
“我哥哥说,你最喜欢原话奉还了?”
“我才不喜欢——别跟他学这个!”
“你到底来不来?”
“不,我,我是王国的继承人,事关重大……”
“对,太重大了,想必你出生之前,星辰不存在吧?”
“你——不,我身后还有这么多人,一旦我出了事……”
“算了,”希莱冷哼一声,放弃说服,“你就跟你的保姆们永远待在一块儿吧,泰尔斯小公主。”
泰尔斯表情一变。
希莱转身离开,不屑摇头:
“我自己去。”
泰尔斯伸出手,却没拦下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希莱走出包厢:
“不,等等……”
泰尔斯坐回座位,痛苦地搓了搓头。
该死!
几秒后,他下定决心,深吸一口气,把马略斯唤来。
“托尔,你还记得在星湖堡,从主厅到胡狼塔的五种走法吗?”
从主厅到胡狼塔……
马略斯瞥了一眼希莱离开的方向:
“是?”
“那你记得第五种走法吗?”
马略斯微微一怔。
“您是说,翻窗户走屋顶?”
泰尔斯嘿嘿赔笑,旋即小心翼翼地道:
“现在,我也许,可能,大概,或者,嗯,需要那么一小小小根……安全绳?”
“安全绳?”
马略斯明白了什么,表情瞬间冷了下来。
泰尔斯内疚而尴尬地望着他,下意识地搓着双手,只觉得眼前的亲卫队长如黑云压顶,“那个,你,你有吗?”
马略斯再度转头,望了望希莱离去的方向,再看了看泰尔斯。
“如果我有得选择,殿下,”守望人面无表情,“我会说没有。”
泰尔斯小心地笑笑,笑容难看至极:
“那你,嘿嘿,嘿嘿,有选择吗?”
马略斯冷冷地看着他,就像在星湖堡里,看着那头总跑去赶鸟追猫还乐此不疲的傻狗崽:
“没有。”
第170章 为了血瓶帮(上)
这是翡翠城运河区,第七号码头上的一间破旧仓库。
仓库中央,许多有头有脸的本地“老大”陆续地在一张大圆桌边上就座,他们外貌各异,穿搭不一,既有人满脸横肉凶神恶煞,也有人戴着眼镜文质彬彬,有人衣着华贵富态满满,也有人衣衫破旧不修边幅。
“阿布啊,听说你们从倒粮的身上赚了一笔?”
“赚个屁!那群倒粮食的吝啬鬼,雇咱干的全是没良心的活计,上周扮成男爵手下恐吓农民,这周扮成闹事农民打砸田庄,下作卑鄙透了……”
“哟你这话可别让蒙特罗听见,他可是那群倒粮的拜把子兄弟……”
在座的“老大”们显然彼此熟识:好人托米跟邻座的塔瑞米交头接耳,悄声讨论着生意,“剃头匠”巴尔塔跟自己的手下开着玩笑,时不时哈哈大笑,管赌档的加曼迪亚恶狠狠地盯着全场的老大们,“场记”佛朗戈则跟“卖报的”泽卡相互讥刺。
“嘿,泽卡,你居然还活着?我还以为水尸鬼早把你吞了呢。”
“对啊,这样吧,为了庆祝我还没死,改天带你去公海上玩玩,卖戏的?”
“公海上多无聊啊,啧啧,公海下怎么样?”
“哎呀呀你们两个都把爪子收起来,没牙的狗就少叫唤……”
作为地主, 坐在他们之中的杜罗也陪着笑,试图加入谈话, 但老大们对他态度冷淡, 打完招呼后便不闻不问, 让杜罗尴尬不已。
每位老大都带来了一到三名助手或随从,他们或靠着仓库的墙壁, 或坐在遗留的货架上,但相比老大们的轻松淡然,这些人彼此拉开距离, 眼神警惕,表情不善。
“不对,他们很紧张。”
杜罗的座位后方,哥洛佛靠着墙观察四周,感觉到一丝不对劲。
他注意到, 仓库里的人们都有意无意地注视着圆桌旁一个穿着暗红色外套, 正咧嘴而笑的男人。
其他老大们都相邻而坐, 唯有他无人靠近, 左右两边空无一人。
“那是, 第一次看到这么多老大在场,我也紧张死了……”齐米卡斯神色兴奋,来回指挥着小弟们端茶送水, 虽然大多是被客人们粗暴无礼地推拒。
“但他们不是你, 他们不该紧张。”哥洛佛紧了紧手臂上的绷带。
齐米卡斯一愣, 恼怒道:“诶你个新来的, 礼貌呢?你就这么跟前辈说话?”
就在这样的气氛里, 在哥洛佛和齐米卡斯的身后, 米迪拉·罗尔夫靠坐在角落里,深深低头。
这里是血瓶帮。
在一片嘈杂中,他默默对自己说。
他回来了。
终究还是回来了。
“噢该死, 剃头匠也来了,我跟那家伙向来不对付……”
“我也是,黑绸子扣了我手下, 我想找他问点消息,他居然说没有, 妈的,耍我呢……”
“明明是翡翠庆典, 我们该是躺着挣钱的时候,结果……操, 真倒霉。”
“既然你那边生意还不错, 啥时候照顾兄弟们一点?”
“我去找了青皮,结果那帮脑满肠肥的啥也不想管,亏我还按规矩上份子,结果关键时刻屁用没有,收钱不办事的混蛋……”
罗尔夫恍惚地呼吸着,听着老大们或嬉皮笑脸或凶神恶煞,谈论着一个个他似曾相识的话题。
他知道这里是什么样子。
也知道这里头都是些什么货色。
黑暗,残酷,虚伪,下作,无耻,游离秩序之外,见不得光的——
“哇,罗尔夫,你现在可是血瓶帮的人了,不一样了!”
“嘿,那个老板一听说罗尔夫你跟了大姐头,立刻吓得屁滚尿流啊!”
“活该,谁让他之前对咱这么糟,哼,以后咱们天天去他店里找麻烦!”
耳边响起熟悉又虚幻的声音,罗尔夫生生一颤!
怎么回事?
随风之鬼下意识地抬头,但在仓库里的都是翡翠城的本地血瓶帮众。
没人在叫他。
没人认识他。
没人在乎他。
没人。
罗尔夫反应过来,一瞬间竟有些失落,也有些悲哀。
毕竟,他已经不在这里了。
然而……
“罗尔夫,听说今夜红坊街有场大阵仗,怎么样,干不干?”
红坊街?
那个瞬间,罗尔夫觉得自己的心跳空了一拍。
“随风之鬼,你的任务很简单:袭扰,转移,再袭扰,再转移,将他们在红坊街彻底分割开来……”
随风之鬼。
罗尔夫捏着义肢的手在微微发抖。
“哟,罗尔夫,你们怎么就来了这么点人?怎么,凯萨琳大姐头怂了?”
“罗尔夫啊,听说你被帮里的大人物看上了?所以咱帮的后台是大富婆还是大地主?不会真的是魔能师吧?会变戏法那种?”
一片混乱中,罗尔夫竟有那么一刻分不清过去与现在,周围那似曾相识的嘈杂声与印象中的过去结合起来,难解难分,仿佛他一会儿是这个沉默冷酷的哑巴罗尔夫,一会儿又变回那个血瓶帮里得意轻浮的随风之鬼。
“现在风头最盛的黑绸子有两个,一个叫‘钢锥’,一个叫‘静谧杀手’,可嚣张呢,啧啧,随风之鬼,你怎么说?”
“哈哈哈哈,你们看见斯宾和多尔诺的脸色了吗?他们被分配去放哨!放哨!哈哈!”
“真的,我放风的时候听见的!凯萨琳大姐大说了,等罗尔夫你资历够了,就把南郊那一片划给你管!你可得罩着兄弟一点啊!”
“罗尔夫,你这么年轻就这么厉害,嘛时候做到血瓶帮第一啊?”
啪!
罗尔夫一惊抬头,发现是哥洛佛拍了他一下。
“你还好吗?”僵尸皱眉道,他看了看身前的齐米卡斯,很不自然地加了一句,“额,特托,小弟?”
他还好吗?
罗尔夫点点头,放开耳边那虚幻的回响,回到现实。
当然。
他当然还好。
直到下一个声音打破了仓库里的氛围。
“blah-blah-blah,blah-blah-blah,”一个阴狠而冷酷的声音从圆桌一端响起,“你们翡翠城,开个会都要拖这么久,是等着发糖吗?”
听见这个声音的瞬间,罗尔夫不自觉地束紧了呼吸。
不。
不。
仓库里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投向说话的人——正是那个穿着暗红色外套,孤零零、懒洋洋地坐在圆桌一端,表情不怀好意的男人。
几位老大交换了眼神,其中一人做了个手势,他身后的手下们心领神会,扯着袖子上前吆喝:
“喂,外乡人,你说什么?”
暗红色外套的男人只是微笑不语,但他背后几个一看就是狠角色的手下毫不畏惧地上前,与这些人对峙。
“卧槽哦,不愧是王都来的,”被挤到角落里的齐米卡斯搓了搓手,悄声道,“一看就很能打啊!”
哥洛佛暗哼了一声。
就在两方人的争端就要从口角上升为推搡的时候,一直在圆桌旁沉默的“流浪者”弗格终于发话:
“安静。”
会场马上安静下来,弗格不慌不忙地掏出烟斗,他身后的随从凑上来为他点烟:
“既然人,嗯,我是说大部分人都来齐活儿了,那就开始吧。”
杜罗挥了挥手,齐米卡斯连忙把(这几天里被他匆匆收下的)端茶送水的小弟们赶出去,但就在他准备赶罗尔夫时,哥洛佛一巴掌按住他的肩膀,疼得齐米卡斯龇牙咧嘴,只好作罢。
弗格抽了一口烟,淡定地看向对面穿着红色外套的客人:“先欢迎一下我们的客人,没错,你们都见到他了:来自王都的blah-blah-blah先生。”
啪,啪,啪——弗格带头鼓起了掌。
但除了他之外,仓库里没有人鼓掌,倒是响起一阵稀稀落落的笑声。
穿着红色外套的男人呵呵一笑,他身后的随从们则面色不善。
“没关系,我很少来翡翠城,所以你们有些人没见过我,但这不要紧,”男人说,“我从王都来,名叫涅克拉,当然,也有人叫我‘红蝮蛇’,哈,‘有人’。”
涅克拉。
红蝮蛇。
仓库里传出一阵不小的骚动。
墙边,罗尔夫感觉到自己在微微发抖。
他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不让它们影响到周围的空气流动。
“这么说,传说是真的?”
圆桌上,精瘦冷酷,管地下黑拳生意的古铁雷斯按了按拳头上的关节,冷冷道:
“涅克拉老大,听说你逃过了黑剑的追杀,他才给你起了这个外号?红蝮蛇?”
红蝮蛇耸了耸肩。
“嗐,哪那么玄乎,”涅克拉说,“十几年前,黑剑干掉洛桑和特恩布尔老大的那个晚上,我侥幸活了下来。”
此言一出,仓库里的血瓶帮众们开始窃窃私语。
涅克拉露出笑容:“至于这外号是不是他给的,嗯,我一直没机会问他。”
“相信我,你会有机会的,”弗格老大淡淡道,“小红。”
仓库里传来一片笑声,而涅克拉的笑容则慢慢僵硬。
“看来他跟弗格不对付?”哥洛佛悄声道。
“怎么会呢,”齐米卡斯硬着头皮,“血瓶帮团结一心……”
但老大们似乎不这么想。
“恕我消息不灵通,弗格老大,”圆桌上,剃头匠巴尔塔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子,看着像是刚刚从剃头铺子里过来,甚至兜里还塞着工作围裙,裙带拖在外面一截,“我们来之前可没听说,有王都的同仁们要来‘指导工作’?”
“巧了,我也没听说。”好人托米笑眯眯地道。
“至少在一周前没听说。”管赌档的加曼迪亚冷冷补充。
弗格轻哼一声。
“是啊,当他出现在家门口的时候,”弗格摇摇头,“我也很奇怪。”
老大们齐齐转过目光,望向红蝮蛇。
“哟,别见外嘛,”涅克拉哈哈大笑,“我听说你们暂时遇到了困难,就赶来帮忙了嘛!”
遇到了困难。
哥洛佛在心底里记了一笔。
“听说?听谁说?”
弗格吐出一口烟,扫视着圆桌上的各位老大:“嗯,哪个吃里扒外的小崽子把你找来的,小红?”
流浪者的语气很平常,但圆桌上的老大们无不移开目光。
“与其浪费时间在我身上,老弗格,不如顾点正事儿,”涅克拉摇头说,“你们不是为了我才开会的,对不?”
弗格盯了涅克拉很久,这才冷哼一声,看向会场里的各位老大。
老大们彼此对视一眼。
“我找到他们了。”
粪蛋罗杰首先开口。
“我手下失踪的那三个打手,昨天找到了——在河里,”他咬牙切齿,“找到的时候,人都泡肿了。”
“场记”弗朗戈皱起眉头:
“没留什么线索?”
“还要什么线索?”罗杰捏紧拳头,“那些狗娘养的黑绸子,他们摆明了要开战——”
“罗杰!”弗格严厉地打断他。
罗杰耸了耸肩,气呼呼靠上椅背。
哥洛佛皱起了眉头。
“还有吗?”弗格环顾圆桌。
“我的人,上周扫街的时候,收工时又没了三个。”
盘踞在光荣区,负责集市生意的塔瑞米叹了口气:“其中包括我的小舅子,那小子很能打的,壮得跟匹马似的,说没就没了。我老婆都快把我的耳朵哭聋了,兄弟们也都很气愤。”
“我的赌场里,有两个看场的保镖也死了,”管赌档的加曼迪亚冷冷道,“一个死在自家浴桶里,把水都染红了,另一个到现在都没找到。还有很多赌客,庆典开始后就再也没现过身。”
弗格一言不发,任凭手里的烟斗燃烧,涅克拉则抱起手臂,看好戏似地看着这一切。
后方,哥洛佛低声问齐米卡斯:“所以,你们在被袭击?”
但齐米卡斯同样一头雾水。
“再明显不过了,黑绸子们太嚣张了,”圆桌上的罗杰捶响桌子,狠声道,“而我们,我们正在遭受袭击!”
“嘿嘿嘿先别跳那么快!”
“卖报的”泽卡皱眉打断他:
“翡翠庆典本来就人流混杂,每年都会死上一些人,大多是借机寻仇或者酒后闹事……”
“或者水尸鬼干的?”旁边的好人托米嘿嘿一笑。
罗杰听得眼中冒火。
“还有我,我的狗舍被他们半夜闯入,三个看守都死了,被割了喉倒吊起来……”
另一头,靠禽畜生意过活,穿得像个农民的桑加雷眼眶通红:
“但是他们连狗都不放过……啊啊啊该死!那可是我最好的狗啊!猎狗,斗狗,宠物狗,观赏狗,肉狗,还有种狗!我的心血啊!什么样的人这么残忍,连狗都不放过啊!那帮狗娘养的黑绸子!”
桑加雷怒嚎着捶响桌子。
“桑加雷,冷静。”弗格叹了口气。
“我有个很有前途的拳手,”圆桌上,管理地下黑拳生意的古铁雷斯闷声道,“前夜还在比赛,昨天却旷工没来,我们找了一天……这是我两周里损失的第四个拳手了,还没算上那些在街上吆喝卖票然后失踪的。”
坏鞋匠贾加穿得十分阔气,他嫌恶地抹了抹圆桌上的灰,这才倚了上去:
“那个拳手,不会是你把他操得太狠了,又克扣太多,逼得他离家出走吧?”
古铁雷斯瞪了他一眼:
“他的老婆孩子都还在家里呢。”
贾加啧声摇头:“啧,那就是,你狠到他们宁愿丢下老婆孩子也要跑路?”
“前三个拳手,我们最终在河里找到了他们的尸体。”
“哇哦,你真的有这么狠,拳手们绝望到离家出走,去跳河?”
“他们是被割喉死的!”
“跳河前还要割颈自杀?落日啊古铁雷斯,你这老大当得该有多糟啊……”
古铁雷斯忍无可忍,怒而起立:
“嘿!”
但在他发作之前,弗格就一巴掌拍上桌面:
“贾加!”
“放尊重些,感同身受,如果出事的是你的人呢?”弗格沉声道。
贾加看了弗格一眼,悻悻缩回座位。
古铁雷斯也怒哼着坐下。
“感同身受?”
罗杰冷哼道:
“贾加大人现在可混出头了,是大商会的人了,皮革生意红火得很,有头有脸,跟警戒官称兄道弟,时不时还修桥补路,听说前几天还去了空明宫赴宴。啧啧,哪还记得当年跟我们一起扫街的苦日子,哪还可能跟我们这群捞偏门的下流坏蛋们‘感同身受’?”
“不劳费心,”贾加怒哼一声:“我是从血瓶帮发家的,是血瓶帮的人,这点我永远不会忘记。”
就在这里,涅克拉的声音幽幽响起。
“哎呀呀,我本来还以为翡翠城里的弟兄们过得可滋润了,”红蝮蛇把玩着一柄匕首,目光灼灼直射弗格,“但听上去,你们这情况很糟啊,被兄弟会打得抱头鼠窜,弗格?”
“我们可是血瓶帮,可不能这么窝囊啊,对吧?”
再次听见这熟悉的声音,角落里的罗尔夫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冻僵了。
【你为什么还活着呢?】
这个阴狠的声音再次在他的耳边响起,罗尔夫只觉得浑身发紧发冷。
【为什么是你活下来?而不是克斯、宋、斯宾或者多尔诺?】
那个声音还在继续。
【为什么偏偏是你,偏偏是凯萨琳的人活下来了,而不是我的人活下来?】
不。
罗尔夫深吸一口气,把注意力转回现在。
不,这是回忆。
只是回忆。
仅仅只是,回忆。
【但是,一个不能说话,没有双腿,还重伤垂死的随风之鬼,要怎么为她效劳呢?】
那些在七年间纠缠不断,从来不肯放过他的……回忆。
【所以啊,你不如战死失踪好了!】
罗尔夫闭上了眼睛。
尽管闵迪思厅为他打造的义肢做工精良,结实耐用,但他依然花了整整一年才适应下来,拼尽全力,才能勉强达到正常人的水准。
七年里,他无数次从床上醒来,都感觉自己的腿还在。
他也无数次习惯性地起身下床,想要踩上地面,却摔了个结结实实。
他更无数次做梦,梦见自己的双腿被一次次切断,烧灼,而他只能在那永世难忘的阴狠笑声中,徒劳地怒吼。
曾经,他以为自己已经慢慢麻木,逐渐淡忘。
直到现在。
现在,那种撕心裂肺的痛楚,重新回到他的腿上。
“这是翡翠城的会议,小红,”弗格瞪着涅克拉,“就不需要你的专业建议了。”
红蝮蛇笑着晃晃匕首。
“但是涅克拉老大说得没错,人没了就是没了,消息封锁不住多久,”加曼迪亚沉声道,“码头上都开始传水尸鬼的故事了,我们,我们必须做点什么,无论什么。”
仓库里传来一阵同意的应和声。
“操他们!”
罗杰举起手臂怒吼道:
“正好,今天是贵主巡游日,警戒官和翡翠军团都忙不赢!我们带上人马去北门桥,操死那帮卖药的,上天下地,把‘头狼’逼出来,把刀子顶在他屁眼上,逼他付出代价!”
整个仓库的人骚动起来,有人呼应,有人呐喊。
“开仗!”
“报仇!”
“给黑绸子们一点颜色看看!”
“证明我们的态度!”
“血债血偿!”
第171章 为了血瓶帮(下)
弗格重重地吸了一口烟,作为客人的涅克拉则笑得越发开心。
“得了,翡翠城管制致命武器,”好人托米给大家泼了一盆冷水,“别说军用弩了,你在城里连十把大砍刀都搞不到,怎么操?抡木棍还是挥菜刀?”
“打劫警戒厅吧,这样武器来得最快,”贾加讽刺道,“或者翡翠军团也行——他们武器最好。”
整个仓库为之一静。
“额,各位,我不是说丧气话啊,只是你们有没有想过,”卖报的泽卡擦了擦自己的眼镜,把眼镜布塞回名贵的大衣口袋,“真要是黑绸子干的,怎么不直接找你们这些管事儿的?嗯?比如割了喉倒吊起来?”
圆桌周围的老大们皱起眉头
“有道理,”好人托米慢条斯理地道,“听罗杰这么一说,似乎我们死的全是打手,扫街的,保镖,拳手……”
桑加雷怒道:“还有我的狗!”
塔瑞米皱眉抗议:“嘿,死的可是我小舅子!我老婆的亲弟弟!”
贾加在旁边一笑:“对,这是你第几个老婆来着?第七还是第八?”
泽卡举起双手压下杂音,继续道:
“总之,你们既没大的损失,也没伤筋动骨,影响生意,刚好只让你们完整地,振振有辞地来弗格老大面前声讨,逼他找兄弟会报仇,会不会太巧了?”
此言一出,场面的气氛为之一变。
“卖报的, 你什么意思?”古铁雷斯冷冷道。
“没什么意思。”泽卡摇摇头。
“他意思是,这都是我们几个混街头的自导自演, ”罗杰怒道, “反正他们这些坐在桌子后面数钱的又没损失, 对么?”
仓库里的氛围紧张起来。
仓库角落,哥洛佛回过头, 对罗尔夫悄声道:“我懂了,这波袭击让他们分成了两派。里头损失最大的人,都是需要自己上街讨生活, 在翡翠城混得不怎么样的,所以他们的声音也最大。”
“当然,也许兄弟会袭击只是一个由头,”僵尸低声道, “这些人,他们早就对利益分配不满了——哑巴,你在听吗?”
罗尔夫点了点头。
他用尽全力,强迫自己别再去看那个穿着暗红色外套的男人。
“啊,这也是我奇怪的地方,”坏鞋匠贾加哼声道, “粪蛋,古铁雷斯,加曼迪亚,你们这说得, 好像都快被黑绸子灭门了,可怎么我们几个的人就没事?照样吃吃喝喝?”
“也许因为你的人脑满肠肥,都去逛窑子了?连黑绸子们都看不上?”古铁雷斯咬牙道。
“也许因为他们和黑绸子们打好了招呼,不动他们的人,”加曼迪亚冷笑道,“血瓶帮里向来不乏聪明人,对么?”
“噢, 那想必你们的人都被黑绸子掳进窑子了?”贾加冷冷还击。
“说起窑子, ”泽卡转过头, “弗朗戈, 你的剧院跟他们的地盘离得近,怎样, 姑娘们有见过什么可疑的生人吗?”
“不,姑娘们都还安好, 除了有一两个不小心大了肚子, ”弗朗戈交叉起手指,“生意照常。”
泽卡摊开手:
“看?”
古铁雷斯和罗杰火冒三丈,正待还击,涅克拉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啊,我明白了!”
众人扭头看去,只见红蝮蛇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打手,扫街的,保镖,拳手,猎手……失踪、被绑、遭袭的,都是帮里能上街打架的,”涅克拉说,“这就是兄弟会的计划!从下到上,剪除我们的羽翼,看似不伤筋动骨,实则在麻痹我们,步步削弱血瓶帮的战斗力!等我们从‘生意照常’中反应过来时,就手无寸铁,任人宰割咯!”
“没错,我就知道!”罗杰眼神冒火,“黑绸子!我们不能坐以待毙,必须血债血偿!”
砰!
一声巨响。
“都给我安静!”
弗格的拳头砸在圆桌上,而他死死地瞪着涅克拉。
“罗杰,古铁雷斯,加曼迪亚,塔瑞米,桑加雷,”他一个个看过自己的手下,“我知道你们的损失,我理解你们的心情。”
圆桌边上的老大们齐齐望着弗格,表情各异。
“但是别忘了……”
弗格深吸一口气:
“我们跟黑绸子们还有停战协定,不能轻启战端。”
此言一出,仓库里响起一阵无聊的嘘声。
罗杰怒道:
“停战协定?操!他们都明目张胆上街袭击绑架我们的人了!还停战个落日的几把——如果落日有几把!”
古铁雷斯攥紧拳头,面色铁青:
“老大,我们可是血瓶帮!”
贾加冷哼一声:
“嘿,你们也就这时候想得起自己是血瓶帮。”
塔瑞米皱眉道:
“但是他们,是黑绸子率先违反了协定。”
“对,”桑加雷咬牙切齿,“他们杀了我的狗!狗!”
“但也别忘了,这儿是翡翠城,要是我们胡来,”好人托米歪着脑袋,“警戒厅和翡翠军团不会给我们好果子吃的。”
仓库里乱成一团,群情激涌下,又是红蝮蛇那阴狠的嗓音幽幽响起。
“对,停战协定,停战协定,”涅克拉慢条斯理,摇头晃脑,让仓库里的杂音渐渐消失,“由伟大的‘幻刃’凯萨琳签订,我们,血瓶帮从此乖巧安分,不敢碰黑绸子们一根毫毛。”
仓库里的帮众们呼吸加重。
涅克拉望向面色难看的弗格,眼神毒辣:“大家可要理解啊,像弗格老大这样四处流浪,四海安家,唯凯萨琳大姐头马首是瞻,她说东就不敢向西的人,怎么敢不遵守停战协定呢?”
此言一出,弗格眼神微变,而在场的帮众们开始窃窃私语。
连老大们看他的目光也不一样了。
“红蝮蛇!”
“这不只关乎凯萨琳,”弗格目光冰冷,“那是血瓶帮和兄弟会的协定,在大人物们的见证下,在整个王国都有效。”
红蝮蛇冷笑一声。
“这协定让我们得以保持默契,相安无事,”贾加提醒道,“打破它是不智之举,更别说由我们在翡翠城打破。”
“而且我们没有证据,”弗格点点头,扫视周围,“没有证据证明,是黑街兄弟会率先违反了停战协定。”
仓库里的气氛越发紧张。
“这重要吗?”
涅克拉阴仄仄地道:“是不是兄弟会干的,这重要吗?”
“小红,”弗格皱眉,“你这是什么意思?”
红蝮蛇冷冷一笑,起身离座。
“真正重要的是,现在翡翠城的帮众们人心惶惶,连水尸鬼吃人的传说都搬出来了。”
“重要的,有些人,有些事,必须把我们遭受袭击的这口锅背起来,让兄弟们把气出顺咯。”
“重要的是,挨揍的是我们,蒙受损失的也是我们,如果这口锅不能扣给外人……”
涅克拉看向仓库里的帮众们:
“我是说,面对翘首以盼的弟兄们,弗格,你总不能告诉他们,这些绑架谋杀失踪,都是凯文迪尔家族做的吧?”
弗格捏紧拳头。
“重要的是,在这个当口,弗格,你必须做点什么,无论什么,让兄弟们看到你还在掌控局面,还没有焦头烂额,”红蝮蛇望着一言不发的弗格,举起食指在虚空中轻点,“是战是和,你都得拿出翡翠城老大的魄力,可不能怂啊,对不?”
众人闻言纷纷颔首。
“红蝮蛇,你这满口毒牙的畜生。”弗格眯起了眼睛,他已经很久不曾去动烟斗了。
涅克拉微笑不语。
“但涅克拉老大说得有道理——尽管他不是本地人。”加曼迪亚叹气道。
大家转过目光。
“弗格老大,你是翡翠城里管事儿的,我们都听你的,无论做什么我们都支持,”加曼迪亚抱起手臂,“但弟兄们正在流血,而您得做点什么,无论是为了人命,为了生意,还是为血瓶帮的面子。”
弗格沉默了。
卖报的泽卡咳嗽一声:
“但是大家伙儿,如果真按你们所说,聚集兄弟们去北门桥……你们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
“我们不是要开战,只是要止血,要找黑绸子讨个说法,讨回颜面,还有我们损失的兄弟。”古萨雷斯咬牙道。
“或者损失更多兄弟?”贾加阴阳怪气地讽刺道。
“那我们的人就白死了,血就白流了吗!”罗杰抗议道。
“还有我的狗!”桑加雷附和道。
“当然不是!”
这一次,出声的人是弗格。
他敲了敲桌面,站起身来:
“相信我,各位,我已经发动了全部人脉,正在处理,很快就会有结果!无论是我们死掉的还是失踪的弟兄们,他们的血不会白流。”
“处理?老大,您前天也是这么跟我说的。”
加曼迪亚轻哼道:
“但是,弗格老大,你敢说,你真的有在‘处理’吗?”
此言一出,仓库为之一静。
弗格怔了一下,缓缓回头:
“加曼迪亚?”
所有人都看向加曼迪亚。
“据我所知,老大,”加曼迪亚冷冷道,“您从昨天到今天,都在帮人办事,对不对?你的直属手下去绑架了一个叫贝德伦的勋爵,把他灌醉,然后丢到点金区的一个凶杀现场,就是那件震惊全城的羊毛商谋杀案,对吧?”
许多人闻言一愣。
唯有哥洛佛吃了一惊。
点金区的羊毛商谋杀案,那不就是……
弗格难以置信地看着加曼迪亚。
“没错,弗格老大,就在我们的人死的死,失踪的失踪,被黑绸子们前前后后搞得损失惨重,亟需老大出来领导主持的时候,”加曼迪亚咬牙切齿,“您居然还在玩儿那套陪大人物们过家家,帮他们找替罪羊,擦屁股的老把戏!而您还跟大家说您在‘处理’?”
仓库里安静了下来。
弗格面无表情。
“加曼迪亚,”弗格缓缓开口,“把受袭的消息透给红蝮蛇,让他到翡翠城来,煽风点火,也有你一份主意,对吧?”
加曼迪亚面色一白。
“我很尊敬你,弗格老大,但是你实在太令我,令我们失望了,”加曼迪亚咽了咽喉咙,“而这是为了血瓶帮。”
弗格缓缓地抬头,目光扫过加曼迪亚、罗杰、古铁雷斯、桑加雷等人,他们都撇开眼神,不敢与他对视。
“还有你们几个,对吧,你们早就串通好了——这是一场哗变。”
贾加见状不妙,想要说点什么来缓颊:“额,大家啊,那个其实弗格老大他也很努力了……”
“闭嘴,鞋匠,在我把你的鞋子塞进你嘴里之前。”古铁雷斯冷冷打断他。
涅克拉看了看大家,嘿嘿一笑:
“原来如此,老弗格,你这几天之所以没空理会他们的抱怨,之所以没空理会帮里死了人这种小事,之所以空不出手来替他们主持公道,是因为你在给人跑腿捧臭脚,尤其那些空明宫里的?”
弗格对他怒目而视。
“你很清楚,红蝮蛇,你知道凯文迪尔和血瓶帮的渊源,那可不是跑腿这么简单,”弗格咬牙道,“而是我们想在翡翠城生存,就必须做的事情。”
“这么说,弗格老大,你真的,”罗杰失望地看着他,“哈,真没种。”
那一瞬,古铁雷斯、塔瑞米、桑加雷看向弗格的眼神都变了,就泽卡和贾加连也不敢再为他说话。
“必须做的事?你是说吸溜凯文迪尔的丑几把?”
红蝮蛇呸了一声:“那当你的帮众们被黑绸子四下袭击,死伤无数的时候,怎么不见詹恩公爵派翡翠军团来帮他们啊——当然,我知道,我经历过,因为大人物们太忙了!顾不上我们这些小虾米!”
弗格咬了咬牙。
“弗格,弟兄们跟着你是有原因的,就像封臣跟着国王,如果你不再能保护他们,保护弟兄们的利益和安全,呼呼……”
涅克拉伸出手,手掌接连掠过圆桌边上的老大们,咧嘴一笑:
“那他们只有自寻出路。”
“出路,”弗格冷哼道,“红蝮蛇,你就是为这个来的?”
“哇哦,放心,弗格,我不是来跟你抢生意或地盘的……”
“只是来抢班夺权的?”
“这就狭隘了不是?”涅克拉笑道,“我们都是血瓶帮的,自家兄弟嘛。”
弗格哼声道:
“那么,你来翡翠城夺权,凯萨琳知道吗?”
“哈哈哈哈哈,”涅克拉哈哈大笑,“你问这话的样子,就像在问‘妈妈知道吗’?”
但整个仓库只有涅克拉在大笑。
“滚,红蝮蛇,”弗格冷冷道,“这里——翡翠城不再欢迎你了。”
涅克拉摆了摆手:
“好了,弗格,别闹小孩儿脾气,我知道你也很讨厌那个婊子,不想屈居她之下。你知道,我们可以合作,自从一夜战争——”
“滚!”
弗格怒吼着打断他:
“涅克拉,带着你的人,现在就滚出翡翠城——在我忍不住杀了你之前!”
涅克拉的表情冷了下来。
“我想你没搞清状况,弗格,”红蝮蛇啧声道,“你还以为翡翠城是你的?”
他话音落下,身后的手下们齐齐上前一步,气势吓人。
“承认吧,弗格,在凯萨琳去王都之后,这些人就各自为政,除了按时上份子,大概也不怎么听你的话,”涅克拉说,“正如你所说,他们这时候才想起来你是管事儿的。”
圆桌上的众位老大们面面相觑,有人冷笑,有人迷惑,有人惶恐,有人惴惴不安。
“现在,翡翠城的帮众们陷入了困境,而他们需要一个老大,”涅克拉张开双臂,当仁不让,“一个强而有力,能带领他们走出困境的老大。”
弗格冷笑一声,抽了一口烟斗,重重呼气。
“我才是血瓶帮在翡翠城的老大,而我们和黑绸子们的停战协定还有效,”流浪者沉声道,“只要我还在这里一天。”
“那可由不得你了,弗格,”红蝮蛇毫不在意,“看看他们,个个焦头烂额,走投无路——你觉得这儿还有多少人支持你?”
弗格皱眉环视:泽卡、弗朗戈、托米……他们表情恐惧,姿态瑟缩,估计都在盘算着怎么安全逃离。
该死。
仓库里的帮众们表情各异,有人向前,有人退后,有人握住了武器。
“我猜,偶像破灭了。”哥洛佛讽刺地对被吓呆了的齐米卡斯道。
他低下头,对罗尔夫悄声道
“情况不妙,待会儿我们见机逃走。”
但罗尔夫没有回答他,哑巴只是一心一意地盯着场中的红蝮蛇。
就在此时,弗格身边,一个身影出乎意料地站了起来,
“滚。”
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弗格。
只见圆桌旁,杜罗一脸淡定地看着对面的涅克拉:
“涅克拉,哦,不,小红,弗格老大说了,让你滚。”
哥洛佛拍了拍再次被吓呆的齐米卡斯:
你老大够种。
红蝮蛇一惊,但等他看清了对面的人之后,表情一变:
“啊哟哟,这不是我们敬爱的杜罗队长吗?”
“大家听着,这是库萨克·杜罗!”
涅克拉一脸惊喜,笑着向所有人宣布:
“我还在西荒做‘怪胎’时,出生入死,并肩作战的同袍战友!相信我,你不会想跟他掰手腕的!哈哈哈哈哈!”
但发出笑声的只有他一个人,杜罗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很好,大家都是熟人,”弗格冷冷道,“打起来时就不用介绍了。”
“是啊,熟人,太熟了,”涅克拉的笑容渐渐变得阴狠,“好多年以前,就是他告发了我,把我赶出了刃牙营地。”
“你该庆幸我手下留情,小红,”杜罗毫不示弱,左臂开始绷紧,“如果男爵知道你贪的是什么钱,你就不只是被抽鞭子赶出营地那么轻松了。”
“我知道,我记着呢,”涅克拉冷笑着脱下外套,“你的鞭子,永远记着。”
可他话音一转:
“但是啊,杜罗,你怎么也落到这副田地了呢?不会也是贪钱,被男爵赶走了吧?哈哈哈哈哈哈!”
杜罗面色一变。
“不过没关系,你不是第一个进入血瓶帮的西荒大兵,也不会是最后一个,”涅克拉眯眼道,“加油奋斗,也许能出人头地?”
随着他们的动作,仓库里的众人也做出反应:
以圆桌为中心,涅克拉和弗格双方的人逐渐聚拢,两相对峙,其余的人或紧张观望,或准备逃跑。
混乱的帮众之中,哥洛佛一把扣住罗尔夫:“打起来别犹豫,瞅准时机,赶紧跑——”
但他话没说完,一脸愤怒的齐米卡斯就挤了过来:“你们——”
他表情一变,讨好道:
“能不能带我一块儿?”
仓库中央,老大们纷纷离席,或站队,或逃离,但是很明显,红蝮蛇一方人数更多。
“没商量了,对么?”弗格沉声道。
涅克拉从属下手里拿过一柄刀:
“你乖乖退出,就不用商量了。”
弗格冷哼道:
“倘我没记错,我们跟黑绸子,几年前才在王都打输了一仗。”
“对,好大一仗。”
涅克拉点头道:
“但战争不仅仅由一场战斗决定,没错,黑绸子们暂时在王都占了上风……可我们是血瓶帮,我们不止有王都,我们的人还在翡翠城,在荒墟,在辉港,在刃陵……”
“我懂了,”弗格冷笑着,“有人的货在王都卖不开,想另拓销路?”
“血瓶帮就需要这样的‘货物’,而我恰好给得出。”
“大言不惭,你能干掉黑剑?”弗格从亲信手里接过一柄短剑。
涅克拉笑着摇头:
“别那么粗暴嘛,我们是文明人。而且我们不需要一战功成,相反,我们从各个地方,从每个产业下手,像他们当初打击我们一样,让他们顾此失彼,焦头烂额——”
就在此时,一道女声突兀地传来:
“然后像当年一样失利,全军覆没,自取灭亡?”
那一瞬间,所有人都怔住了。
涅克拉微微颤抖着,转过身。
脚步声响起,一个全副武装的利落女人从暗处走出,在一群帮众的簇拥下,也在所有人惊讶的目光下,干脆地迈入会场。
哥洛佛奇怪地发现,在这一刻,原本如行尸走肉般任他拖拽的罗尔夫,眼睛里重新有了颜色。
那一刻,涅克拉望着眼前的女人,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
“凯,凯萨琳?”
相应地,弗格则露出了笑容。
帮众们一阵哗然。
“凯萨琳大姐!”
“卖报的”泽卡紧接着叫出老大的名字,又惊又喜。
“大姐头!”
“大姐!”
“太好了!”
“凯萨琳老大!”
仓库里的帮众们接二连三地叫出凯萨琳的名字,有惊亦有喜。
血瓶帮势力最大的头目,“幻刃”凯萨琳淡定地举起手,回应着各人的呼喊,不经意间露出藏在袖子下的金属袖爪。
哥洛佛皱起眉头,总觉得那袖爪下的机械形制有些眼熟。
下一秒,凯萨琳安抚住帮众们,转向涅克拉。
“告诉我,小红,如果你夺权成功了,打算怎么做?”
“拉上一批苦大仇深的人,去北门桥干掉拉赞奇,打破停战协定,然后等着琴察或罗达,甚至黑剑带着人找上翡翠城来,把你们砍成肉渣吗?”
但方才面对弗格游刃自如的涅克拉,此刻只是震惊地看着凯萨琳,哑口无言。
凯萨琳不屑地冷哼:
“不,这么大的动静,你们在那之前就会被警戒厅或翡翠军团碾成粉末——对,包括你们,被他洗脑的煞笔们。”
红蝮蛇身后的手下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涅克拉深吸一口气,终于说出话来:
“凯萨琳?不,你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来的翡翠城?哦,可早了,”凯萨琳冷笑道,“当我还只是个街头惯偷的时候,就在翡翠城进了血瓶帮,跟着博特老大混了。”
“你得知道,我是从这里发家的,小红,”凯萨琳的眼中冒着火光,“特别是你想从我的老巢下手,给我找麻烦的时候,就该知道。”
她冷冷道:
“翡翠城,是我的。”
那一瞬间,哥洛佛有种感觉:仓库里的形势再度扭转了。
不。
涅克拉恍惚地呼吸着,但他明白了什么,难以置信地望向对面:
“弗格!”
“是你提前去找的她?”
红蝮蛇环顾四周,咬牙切齿:“这是你,是你和她,你们给我下的陷阱?”
“别看我,你知道我也不喜欢她,”弗格笑了,他重新举起烟斗,“但是,向黑绸子宣战?呵呵,小红啊,这就有些过分了。”
在凯萨琳身旁,“流浪者”弗格耸了耸肩:
“你知道,这是为了血瓶帮。”
第172章 魔术大师
“怎么了?为什么这么看着我?”
人来人往的热闹街道上,泰尔斯扶了扶头上的小破帽子,悄声问身边的希莱。
凯文迪尔小姐早已换回了她那一身实用简朴的赶路装,头发也重新乱成了鸟窝,她甚至还在脸蛋上扑了点灰,在大街上看到,任谁也不会觉得这是位贵族大小姐。
“没什么,以前你总是穿着华服,可今天一看,你居然出奇地适合这副穷酸样嘛。”
泰尔斯表情一僵。
“什么意思?什么叫‘出奇地适合’?”
他摸了摸身上从剧院里顺出来的、这套连边角都破得翻起的标准“平民路人甲”戏服,面色古怪。
“就是你的皮肤,太养尊处优了,不搭调,”希莱没有理会他的质疑,“啊,有了,别动。”
大小姐熟练地拍了拍墙根,再不容反抗地捧住王子殿下的脸(“你干什——呜,别,不,放手……”),使劲抹了抹又搓了搓。
“嗯,这下好多了。”
希莱看了看眼前的作品,满意地点点头,这才收回打量的目光,扬长而去:“好了,别淘气,赶紧跟上,目标在移动了。”
独留王子殿下,确切地说,是满面尘灰烟火色的小穷酸泰尔斯, 在原地不忿地挥拳跳脚。。
作为最有名的观光娱乐地,鸢尾区的各大街道上都充满了欢庆的人群:
大白天就抱着酒桶举着酒杯的酒鬼, 正满大街醉醺醺地找人碰杯;小巷里东倒西歪的醉汉, 显然是喝高了宿醉未醒;外国豪客们随身带着通译, 指手画脚出手阔绰;卖花女们提着满篮鲜花,看见逛街的情侣就凑上去微笑不止;一群暂时停靠翡翠城的远洋水手聚在一块儿, 齐声合唱着《鲛人没有爸》和《终结海眼是你家》,歌词粗鲁低俗不堪入耳(“鲛人宝宝哭着问妈妈,为啥整片大海就我没有爸?哟嘿!因为英勇的水手每天喝完酒, 开心站上甲板面朝大海爽爽撸一发!”),路过的家长们不得不堵住孩子的耳朵,告诫他们少小不努力,长大当水手;
路上时不时经过的游行表演队就地搭建舞台,宣扬他们剧团或戏团的名声;翡翠城的地陪和导游能出现在每一个犄角旮旯里, 专找外地人热情自荐;来自酒馆旅店茶室食肆或其他小店的帮工们, 满大街地拖人找生意;以及推着车兜售小饰品的小贩, 恨不得把每个角落都占住的街头小摊, 在人来人往的路口奋力吆喝的杂耍艺人, 载着非富即贵的客人奔赴各种约会与宴会的马车,当然最少不了的,还是一路上穿得花枝招展, 穿街走巷的游人们……
“上好的沥晶粉节礼筒装焰火,翰布尔进口,焰海手艺,本地巧匠精工组装, 空明宫御用焰火同款!”
低调前行的泰尔斯和希莱经过一个小贩, 后者推着满车的焰火爆竹, 一边不厌其烦地吆喝贩卖,一边奋力驱赶周围闹腾的小孩儿们:
“一发二十铜子!五发六十, 十发一百!多买多送,集束捆多焰齐发,效果更佳!”
辩护师斯里曼尼——泰尔斯和希莱此行跟踪的目标,在剧院散场后单独走上大街, 混入人群, 这里看看表演鼓鼓掌, 那里逛逛摊贩买买花,但无论哪里他都没停留多久,一路上还时不时紧张地回头观望, 显得神思不属,心事重重。
“斯里曼尼是城里著名的辩护师,熟稔城律,能言善辩,无论警戒厅还是审判厅都人脉亨通,是以收费高昂,”希莱蹲在一个热闹的小摊前,装着在把玩一个玩偶,“但是他收费越高,就越是有达官贵人来找他上庭辩护。”
“我知道,我见识过他在审判庭上的表现,就连苛刻如布伦南审判官,也没法挑他的毛病,”泰尔斯蹲在她身边,余光却一直注意着坐在对面餐馆外,对着一杯酒发愣的斯里曼尼,“但斯里曼尼刚刚找卡奎雷说话的时候,可是一点能言善辩的风范也没有。”
“确实,他一路上愁眉苦脸的,不像一个翡翠城市民在王后日庆典时该有的样子。”
“他一定知道些什么,”泰尔斯点点头,低声道,“无论是关于死去的迪奥普,还是那背后所牵连的人和事——而那些事情吓坏了他,让他不得不去找卡奎雷打听宫里的消息。”
远处,斯里曼尼呼出一口气,似乎下定了决心,他丢下几枚钱币后离开了座位,以及桌上那杯一口都没喝过的酒。
希莱放下玩偶,和泰尔斯一道站起来,让期待他们买点什么的摊主一脸失望。
“那你准备现身去找他?”
“不能在这里,容易被詹恩的耳目发现,得先等着他走到人烟稀少的地方……”
“然后晓之以利动之以情,‘来吧,加入泰尔斯王子,我们一起打倒詹恩大魔王吧’?”
两人重新混入人群,缀在斯里曼尼的身后,看着他先赏给一伙儿卖艺的团队几个铜币,接着又叫住一个卖花女,在她的篮子里无精打采地挑着鲜花。
“实在不行的话,”泰尔斯摇摇头,没理会对方话中的讽刺,“我们也只能‘文明礼貌,好声好气’地问他了。”
“什么意思?”
“星湖卫队里的梗,跟我一个叫摩根的手下有关——咦,你哪来的花儿?”
泰尔斯惊讶地看着突然出现在希莱手里的一捧鲜花,里头起码有三种颜色或品类。
“当然是你送的啊!”凯文迪尔的大小姐理直气壮。
“什么?”
泰尔斯一怔扭头:不知何时,一个提着花篮的卖花小女孩站在他们身边,正满面笑容,充满希冀地看着泰尔斯。
希莱眉头一挑:
“哦?难道说,在约会时,你不打算给我买花?”
泰尔斯表情一僵。
几分钟后,希莱走在大街上,开心地把玩着手上的花儿,而泰尔斯摸着又瘪了一些的钱袋,心里念叨着要用什么理由找詹恩报账。
“开心点嘛,”希莱分出一枝花,插进泰尔斯帽子上的破洞里,“我们毕竟在跟踪,要融入人群,表现得自然一点,别被看出破绽了。”
说话间,斯里曼尼拿着一束鲜花,七拐八绕,在一家不起眼的剃头铺子外犹豫了好一阵,最终还是举步走了进去。
泰尔斯和希莱连忙停下脚步,装作走累了的游人,在街对面的一块破石板上坐下歇息。
“我不敢相信,他像无头苍蝇一样走了这么久,结果居然是来,额,剃头?”泰尔斯有些无奈。
“比起这个,”希莱说,“翡翠庆典的日子里,居然还有铺子开门做生意?”
泰尔斯摇了摇头,他唤醒狱河之罪,进入“地狱感官”,聚焦在视力和听力上,隔着人来人往的街道,观察铺子里的动静。
“欢迎,剃头还是修须?”
剃头铺子里的几个伙计随意地坐在地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打着牌,看见来了客人,其中一个伙计才在同伴们的催促和挤兑下懒洋洋地站起身来,拉开椅子上的盖布,当作围裙系上腰间。
斯里曼尼深吸一口气:“我……”
“很抱歉,我们的修甲师傅回乡下结婚去了。”
剃头伙计脸上写满了不情愿,他拾起一把剃刀,沾了沾水,随意地在磨刀石上刮刮:“但是王后日期间有优惠,两人同行一人免单……”
斯里曼尼很不自然地笑了笑,他走到铺子里的一个花瓶前,把里头的枯枝拿走,将新买的鲜花歪歪斜斜地插了进去。
伙计目光一变,停下了手里的磨刀活计。
“哦,不错的花,”伙计向同伴们使了个眼色,其他人纷纷扔下牌局,“老主顾了?”
“对的,我想,我想找巴尔塔,”辩护师面有难色,“我前些天来过,你们应该认得我。”
斯里曼尼说完话,从衣袋里摸出几枚铜币。
店里的伙计们彼此看了一眼,说话的伙计点点头,熟练地接过铜币。
“老板出门去了,短时内不会回来。不过嘛,要是有什么事,你可以留个言,我们会转达,保证一字不差。”
斯里曼尼一愣,有些不解:
“什么?巴尔塔出门了?在这时候?”
“对,这时候!”
剃头伙计掂了掂手里的铜币,似乎有些不满:“你有意见吗?”
斯里曼尼被对方的态度影响,脸色难看,但他还是深吸一口气,忍耐着道:
“不,当然不是,我只是……可这是翡翠庆典啊,他到底有什么事情要出门……”
“跟老朋友聚会去了!”领头的伙计不耐烦道。
“嘿,少废话!要么留言,要么剃头,要么滚,”另一个伙计不客气地道,“我们又不是警戒厅,也要放假,也要庆祝,也要回去陪老婆孩子的,好吗?”
此言一出,几位伙计们都表情不善。
斯里曼尼是备受尊敬的辩护师,平日很少受这样的闲气,他闻言面色不忿,一气之下准备拂袖而走,但他转身到一半,咬了咬牙又回过头来,不无肉痛地摸出一枚银币。
“好吧,那我,我能在这儿等老板回来吗?”
伙计们交换了个眼神,领头的人刚刚解开围裙,闻言笑了笑,指了指贴满墙上的发艺造型画。
几分钟后,斯里曼尼围上围巾和盖布,惴惴不安地坐在椅子上,任由领头的伙计手执锋利的剃刀,为他修须剪发。
“太好了,”希莱叹息道,无聊地拆开鲜花的束带,“现在我们还要守在这里,等他剃完头,真是再真实不过的密探经历了。”
“铺子里的那些人,他们是在道上混的。”泰尔斯低着头,抽出帽子里的鲜花。
希莱眼神一动:“你怎么知道?”
“你见过哪家剃头匠的态度这么拽,好像等着客人上门求他的样子?”
“那可不一定,”希莱撇撇嘴,“我就认识一个,拿着剪刀和剃刀的样子,就像拿着魔能枪。”
泰尔斯摇摇头:
“只有一种解释:这家铺子,他们不是做剃头生意的,而是贩卖别的东西。”
“比如?”
“不知道,但我觉得,他们应该是血瓶帮的人,或是血瓶帮下属的小帮会。”
希莱奇道:“你怎么知道?”
“因为他们不像兄弟会。”
“什么?”
“血瓶帮和黑街兄弟会的人员来源不一样,区别很明显,可以从神态、动作、习惯,还有他们打交道的层级上看出来,而那几个伙计显然……”泰尔斯下意识地道,但他随即注意到希莱投来的满是怀疑的目光,“哦,我,我听怀亚说的,他,嗯,见多识广。”
希莱瞥了他一眼,重新为手里的鲜花排布顺序。
“又是怀亚?”
“额,对,又是怀亚。”
“哪个怀亚?”
“就,某个怀亚。”
满脸鄙视的希莱和尴尬微笑的泰尔斯对视了一秒钟。
“好吧,不得不说,你那‘某个怀亚’还挺有见识的,”面对人来人往的街道上,希莱撇了撇嘴,“他至少蒙对了一半。”
“一半?”
“兄弟会是十几年前才进入翡翠城的,势力只在新郊区的北门桥一带。但是血瓶帮,如我所言,他们可是地头蛇了,熟知翡翠城街头的规矩,”希莱说道,“在他们那里,你很少能见到其他地方那样的治安犯罪:偷窃,勒索,绑架,抢劫,谋杀——所有一切让商人远离的坏事儿。”
“你怎么知道?”
“拜托,王子殿下,我在这儿长大。”
“不,我问的是,你怎么知道‘其他地方’是怎么样的?”
希莱瞥了他一眼。
“噢,这个啊,我听‘怀亚’说的。”
泰尔斯无奈地耸耸肩,把“哪个怀亚”咬死在嘴里。
真记仇。
泰尔斯转移话题:
“那我猜,在这里,以血瓶帮为例,他们上街讨生活的方式也不一样?”
“没错,他们很大程度上融入了再正常不过的经济和生产里,顶多有些出格。”
“比如说?”
希莱想了想:
“与其说是黑帮,他们更像行会,相同职业,相同境遇,相同地域的人聚集在一处:剃头匠、鞋匠、铁匠、印刷工、车夫、脚夫……”
“那他们怎么来钱运作?”
“保护费,抽税,运输费,中介费,跟大商会合作,行业联合垄断,运作法律夹缝里的灰色生意……他们以合法和非法之间的方式,从繁荣的翡翠城贸易中分得一杯羹,我听说,他们有的人甚至直接参与经营,几与商人无异。而只要维持在底线之内不太过分,警戒厅甚至会和他们合作。”
泰尔斯皱起眉头:“听着像是非正式的街头城管。”
“谁说不是呢?”
“而这就是凯文迪尔几代以来纵容怂恿的结果?”
“是‘收编’和‘利用’,”希莱更正道,“‘羊角公’科克公爵——我的曾祖父相信,这世上总有事情是无法完全纳入控制的,‘好面包里总有缝隙’。”
“你的曾祖父……让来月事的女仆招待血族客人的那个?”
“什么?”
“没事。”
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中,泰尔斯同时在注意剃头铺子里的动静。
“真是没想到啊,那个南岸公爵还挺懂行的,”一个打牌的伙计闲聊着,“今天来店里的时候,连我们的剃刀和膏子从哪个渠道进货,什么价格,行情涨跌都要问问,不像我乡下那些只知道摆谱的骑士老爷们。”
斯里曼尼原本心不在焉地坐在椅子上,闻言一惊。
“嗐,那有什么!”
正给斯里曼尼剃头的伙计叼着根烟,不屑回答:
“听老板说,凯文迪尔家可是投了好多生意——当然咯,他们家里有矿嘛,光是领地里的沥晶生意就够他赚的了。总之那个公爵要想装成懂行的样子,可再容易不过了!再说了,你怎么知道不是他手下人提前给他准备的稿子小抄?”
“你们说什么?”
斯里曼尼反应过来,面色煞白:
“你是说,詹恩公爵今天来过这里?”
“可不是么,”伙计没注意到斯里曼尼的表情,继续道,“贵主巡游嘛,公爵的队伍上午经过这条街,我们铺子就好死不死,被选为了公爵深入民间,必逛的模范店铺,哈哈,你们敢信?我们?模范?哈哈哈!”
“跟罗杰和古铁雷斯的生意比起来,我们当然是模范啦!手艺人呐!怎么不值得公爵深入民间来巡游?”打牌的伙计面有得色。
“深入民间?我呸!跟你乡下的那些骑士老爷一样,摆谱罢了!”
剃头的伙计换了只手弹烟灰,似乎苦大仇深:
“说是效仿几百年前的国王和王后巡游民间,但其实每年都tm一样,不过翡翠城周边的几条固定路线,一大堆仆人差役呼呼啦啦鞍前马后伺候着,那小公爵再油光满面前拥后簇地走下来,跟咱们这些小老百姓们微笑握手,嘘寒问暖,‘今年多少岁家里几口人吃得好不好穿得暖不暖保重身体’之类的……”
另一个打牌的伙计回过头,哈哈一笑:“我知道,再发表一通又臭又长的‘我和你们都很好,我和你们会更好’的废话演讲,安全得很,也虚伪得很……”
剃头的伙计啧声摇头,捏着嗓子:
“当然咯,基本上大家也都很配合地傻笑点头,激动应和‘我们过得太好了哇’。”
斯里曼尼呆呆地望着破镜子里的自己,咽了咽喉咙,加入闲聊:
“那,他们,我是说你们面对詹恩公爵,‘傻笑点头’的时候,是真心诚意的吗?”
剃头的伙计眉头一挑,晃了晃剃刀:“是啊,当然是咯!”
他讽刺一笑:
“当堂堂大公爵威风凛凛站到你面前的那一刻,你知道你是啥感觉不?尤其当你知道他动动手指就能捏死你的时候……哈,他眨眨眼皮,你心脏都要吓崩咯,他咧嘴笑笑,你两腿都打颤啊!”
听着这话,斯里曼尼晃了晃神,咬了咬牙。
“抱歉啊,刚刚一激动剃歪了,给你修修。”
剃头的伙计重新点了根烟,再换了把剪刀,不屑地摇头。
斯里曼尼呆呆地望着镜子,对发型一向苛刻的他,却没有理会这放在以往会让他抓狂的失误。
街道对面,泰尔斯也听入了神,不自觉地搓着手里的鲜花。
一个打牌的伙计输了一手,他不爽地丢下手牌,掏出几个铜子:
“我知道,尤其是当那个公爵身后站满了大小官员,他们前呼后拥,诚惶诚恐,挤出笑容,几十双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你等你回答的时候!”
打赢了这一局的伙计哈哈大笑,开心地拢着钱:
“而队伍最末尾,那个直接管着你生计,光是找由头查税就能让你吃不了兜着走的小官还正笑眯眯地看着你,满脸鼓励‘来嘛,有啥说啥,不怕,跟公爵说实话’!”
“实话他麻痹!”
“实话?比如‘嘿公爵老爷您能不能把宫里的黄金尿壶熔了,给我们加点薪’?”
“敢当面这么说?回头当官的就得找管这片的青皮,然后青皮再找老板,老板回来就先把你熔了!”
“哈哈哈哈哈……”
“没办法,他们是大人,是老爷,是命好的贵族嘛,熔了你算什么——唉兄弟你坐好,别乱动,我这剃伤了算你的啊!”
斯里曼尼勉强点了点头,抑制住发抖的身体。
“那时候,莫说是小小牢骚了,”剃头的伙计呼出一口烟,继续道,“你便是有再大的冤屈苦楚,千言万语也就敢汇成一句识时务的‘生活挺好的,谢谢老爷’了不是?嘿,谁能说,谁敢说这他妈的不是真心诚意?这比我他妈向老板讨欠薪时的卑躬屈膝低声下气‘我知道我知道,谢谢老板的努力’还要真心,还要诚意啊!”
“一个铜币,”牌局里的一个伙计嘿嘿一笑,“我就不把这话告诉巴尔塔老板。”
“草你!”
“哟,你们这瞧着还很不满意啊,知足吧,”一片嬉闹中,斯里曼尼不无紧张地开口,“堂堂公爵跟你握手,还微笑问好,还想怎么样?”
伙计们彼此交换了个眼神。
斯里曼尼恍惚地道:“身为公爵,詹恩大人他关心民生疾苦,在乎你们的生计,总比他高高在上,屁事儿不管的好吧——比如北边那群人,比如王都的老爷们?”
打着牌的伙计挠了挠头:“额,这么说也没错,但是我当时,我想……哎呀反正我就是觉着不对。”
“他在乎个锤子!”
剃头的伙计丢下剪刀,呸声抓起剃刀,开始给斯里曼尼修须:
“别看那公爵满脸带笑,看着很好相处的样子……但俺知道,俺就是知道,他关心个屁!没准一回头就悄悄跟属下嚼舌根‘草他妈的那群剃头的脏死了’!”
“哟,这你就露馅了不是!公爵老爷可是贵族,是文化人,”打牌的伙计懒洋洋地道,“他们会用的词儿多了去了,个个文绉绉的,可不会骂粗口!”
“他是个该死的公爵!翡翠城城主!”
剃头的伙计冷笑道:
“他该做的不是到我们铺子上摆个傻笑,握个没屁用的手,然后等大家鼓掌吹逼——搞这鸡毛蒜皮的事儿有屁用?他该坐在空明宫里签个文件,批点预算,好好把这条街前面的那个大坑修一修,再让青皮们少来赊账抽水蹭生意,对了,再把欠薪官司的诉讼保证金往下降降,别搞得只有当老板的能打得起官司……”
“两个铜板,我就不告诉老板!”
“滚!”
“他必须那么做,来摆出姿态,安抚人心,”一个稍有些年纪的伙计从慢悠悠地给自己倒了杯水,“就跟弗格老大时不时要逛逛街,看望各位老大是一样的,当然,各地的老大面上客气,但背地里都不怎么鸟他。”
“但老大们还是在给弗格上份子的。”打牌的伙计提醒道。
“翡翠城可跟王都不一样,咱们也跟黑绸子不一样,上份子归上份子,但只是个‘我认你当老大但你少来烦我’的意思,”剃头的伙计嘿嘿一笑,“各个地盘的老大们把各行各业生意搞得那么红火,谁愿意割肉出去?至于弗格老大,对,他是名义上的老大,但他要想像国王管公爵一样插这些生意一手?嘿嘿,难咯!”
铺子里,斯里曼尼只是呆呆地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任由伙计的剃刀来回修刮。
街道对面,泰尔斯握紧了拳头。
“你在发什么呆?想什么呢?”
泰尔斯一惊,发现是百无聊赖的希莱举着鲜花,在他眼前来回画圈。
“权力。”
泰尔斯叹了口气,想起在秘科里跟黑先知的斗智斗勇,有感而发:
“很多时候,权力根本不必行动,它只要安安静静地待在那里,维持姿态,就能发挥难以想象的影响。”
希莱盯着他,久久不曾说话。
“好了,剃完了,您看看?”
剃头铺子里,伙计掀开围巾和盖布,笑眯眯地对斯里曼尼伸出手。
斯里曼尼回过神来,也没工夫去管剃得七歪八扭的头型,连忙问道:
“巴尔塔他还没回来?”
伙计耸耸肩,平摊的手掌却并未收回:
“老板是去见朋友,也许喝多了,不回来也说不定。”
斯里曼尼眉头紧皱,走着神掏出一枚银币,塞进伙计手里,后者一惊,连忙掩进衣服里,避免被工友同伴看见。
“好了,我算看出来了,你是不是得罪大人物了?”
斯里曼尼闻言色变:
“你,你怎么知道?”
伙计狡黠一笑:
“别忘了,我们可是剃头匠,还有什么人像我们一样,能令人——比如说你——心甘情愿地放下一切戒备,把眼睛鼻子咽喉等脆弱要害,如此坦然又危险地暴露在锋利剃刀的威胁下?”
斯里曼尼震惊地看着伙计。
“唯有在这时候,在这把任由宰割的椅子上,人们才会显露出最放松、最真实的一面,”伙计摸了摸装着钱币的内兜,“这时候,你得到的消息,才往往是最可靠的——我们这些伙计的眼力都是巴尔塔老板训出来的,可毒着呢。”
斯里曼尼哑口无言。
“他们果然不是剃头的!”
街道对面,泰尔斯深吸一口气,恍然道:
“铺子只是个幌子——这些人是买卖地下消息的。”
“你怎么知道?”希莱一脸狐疑。
“我……”
泰尔斯一顿,这才反应过来,不自然地编谎道:
“额,你看见斯里曼尼给他们递银币了?但那伙计什么都没给出去,就只是动动嘴皮子,那交易的就只能是消息,对吧?”
希莱眯起眼睛,眼神里写满了不信。
泰尔斯只能干巴巴地笑笑。
铺子里的伙计拍了拍椅子上的斯里曼尼,对着镜子里的他道:
“好吧,看在你还算阔绰的份上,可别说我没提醒你:你有麻烦了。”
斯里曼尼一惊:“什么?”
伙计翻翻手指,剃刀在他手上被耍了个花:
“喏,就街对面那对小情侣,那个穷酸小子和那个卖花女,他们呆呆地待在那儿好久了,不亲嘴也不卖花,”伙计嘿嘿笑道,“总不能是吵完架来分手的吧?”
穷酸小子和卖花女,不——泰尔斯眼神剧变!
“你是说……我被跟踪了?”铺子里,斯里曼尼面色大变,连忙向街对面看去!
“糟糕!”
街对面,泰尔斯咬紧牙关,他迅速移开视线,一把扣住希莱的手:
“我们被他们看穿了!”
希莱浑身一抖!
她像被火烧一般抽出自己的手,把双手拢在怀里紧了紧手套,任由鲜花撒了一地,声音颤抖:
“你——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他们在怀疑我们了,别往那儿看!快走——”泰尔斯这就要站起来,却被面色不佳的希莱一把按住肩膀阻止。
“等等!”
希莱平复了一下呼吸,咬牙道:
“这时候再走来不及了,只会更可疑。”
“那怎么办?”
“配合我,”希莱看着满大街的行人,“我们演场戏。”
“演什么戏?”
下一秒,不等泰尔斯反应,希莱整个人就贴了上来,伸手取掉了泰尔斯的帽子。
“额,别,”看着近在咫尺,连睫毛都能看清的姑娘,泰尔斯有些不自在,“虽然我不反对,但这时候扮情侣也太……而且你哥哥会——”
“鬼才要跟你扮情侣!”
希莱冷冷一句话否认了他,让泰尔斯一阵尴尬。
下一秒,希莱长身起立,将泰尔斯的帽子抛上天际,满脸笑容地大声道:
“好,休息够了!表演继续!大家伙儿们,可千万别错过哟!”
希莱的声音娇柔好听,街道上的来往人群渐渐地被吸引了注意,驻足在希莱面前。
泰尔斯愣愣地坐在原地,反应不过来。
但他也注意到,街对面的剃头铺子里,原本满面怀疑的伙计和斯里曼尼也愣住了。
下一秒,希莱回过头,向泰尔斯投来一个充满杀机的死亡眼刀。
王子殿下一个激灵,猛地站起身来,挤出笑脸,向街上的人们张开手臂:
“看一看,看一看,错过可惜啊走过可叹,看一看,大家都来看一看了啊!”
只见希莱大喝一声,灵巧地伸手,一把接住从天上落下来的帽子,手臂往里一扣,抽出满满的一把鲜花瓣,洒向大街!
漫天花雨落下,在街头观众们的齐声惊呼中,希莱笑靥如花,摆了个感谢观赏的姿势:
“翡翠庆典欢乐无边!来自神秘之地的魔术世家,传承到今天的街头魔术大师——怀亚和怀娅娜兄妹,在此为您奉上精彩的魔术表演!”
第173章 道上规矩
漫天飘洒的花瓣中,泰尔斯望着在大街上姿态熟练的希莱,表情僵硬。
等等。
怀亚和……怀娅娜?
这什么东西?
怎么会有人起这种假名啊!
“魔术大师?”
“怀亚和怀娅娜?我咋没听过?”
“不会是上回那些骗钱的吧,那手法烂得哟,当场就被揪下来穿帮了!”
“就这俩毛都没长齐的?嗐,没准是街上的偷儿团伙,转移注意力来了……”
“妈妈妈妈,有魔术!我要看我要看!”
围上来的路人们越来越多,有恰巧路过随便瞟两眼的,也有拖家带口专程游玩的,男女老少皆在,他们一边伸出手接着花瓣,一边对希莱和泰尔斯议论纷纷。
“嗨呀魔什么术啊,全是假的,要么是道具机关要么是手法要么是异能……”
“要么是有捧场的托儿!”
“好啊好啊,我最喜欢看魔术然后拆穿他们了!”
“那可不行,魔术是要欣赏的,不是让你拆台耍聪明的……”
“不拆台那还看什么魔术……”
“嘿,魔术大师,别愣着,接着变啊!”
“我要看逃生魔术!绑绳子砍头那种!”
翡翠庆典期间,城里街头天天都能见到各式各样的表演和庆祝,何况在剧团云集的鸢尾区,这种场面于市民而言简直太正常不过了,不过一会儿,这个街角被自然而然地围成了舞台,甚至有观众开始催促希莱和泰尔斯。
“太好了,”泰尔斯揉了揉头发,好让它们变得更乱一点,免得被认出来(虽说这种可能性少之又少),“现在怎么办,魔术大师?”
希莱并不说话, 只是回头横了他一眼。
姑娘转过身去,先微笑着扬起左手, 再迅速收回, 神奇地从捏扁的帽子里抽出一枝完整的红花。
围观的观众们一阵骚动, 有人发出小小的惊叹,也有人发出不满的嘘声(“这个我上我也行啊!”)。
但希莱丝毫不受影响, 她笑容不减,先挥了挥右手,再把双手一交叉, 小红花瞬间从她的左手上消失了。
观众们的惊叹声渐渐大了,嘘声则慢慢小了下去(“再来一个!”)。
“他们想要魔术,”凯文迪尔家的大小姐笑靥如花,泰尔斯的破帽子在她的手腕手臂间不住翻飞, 红花、蓝花、黄花,紫花,几种不同颜色的花枝相继从她的手上出现或消失,神奇不已,“那我就给他们。。”
好吧——伴随着越来越多的欢呼和掌声, 泰尔斯无奈地扬起眉毛。
从希莱身后的角度,他能清楚地看见大小姐是怎么变“魔术”的:不同的花枝夹在她的手肘、腋下,掌后乃至颈后和裙后, 巧妙地藏在观众们看不见的死角里,再每每通过帽子的遮挡和声东击西,神奇地出现或消失在她手里,每一次都能引来观众们的惊呼。
值得一提的是,希莱的手法变幻熟练而灵活, 动作姿态自然又顺畅,她转移注意和一惊一乍的夸张表演更是炉火纯青(“难怪扮鬼吓人那么利害。”——暗自不爽的泰尔斯),配上来回闪现的花枝, 足以让观众们眼花缭乱。
嗯……
苛刻的泰尔斯眯起眼睛——这表演魔术的法子, 跟王都的黑金赌场里玩牌的老千以及下城区街头上的“三只手”们, 好像也没差多少。
但他没有忘记他们此行的目标:街道对面的剃头铺子里,斯里曼尼和剃头伙计一边低声交谈, 一边注意着这边越围越多的观众们, 前者懵懂, 后者疑惑, 显然都开始动摇方才的怀疑。
好吧, 虽然这主意很馊,但至少起效了。
泰尔斯撇了撇嘴。
希莱——确切地说,是“魔术大师怀娅娜”以不同的姿态重复三次之后,终于将五种不同颜色的花枝扬手抛出,投进观众们手里,她微笑着扣起帽子鞠躬,迎来不少的彩声与掌声。
一片热闹中,泰尔斯不忘关注街对面的情况:
只见斯里曼尼重新坐回了剃头椅上,像是松了一口气,他身后的伙计讪讪地挠着头,渐渐打消怀疑。
“这戏法太老了!”
“换个花样吧!”
“对啊!”
“大变活人?”
“大锯活人也行!”
“吞火喷火会吗?我去年在翰布尔见过那样的!”
人群中的呼声越来越多,要求也越来越高,但经验丰富的“怀娅娜大师”夷然不惧,旋即表演起了别的魔术:
她掏出几个细细的金属圆环,先递给第一排观众们传阅,再拿回来,以极快的手法玩起了套环拆环的把戏。
一旁的泰尔斯不知不觉沦为了配角,他灰溜溜地举着衣摆,不停地对着观众鞠躬受赏,酸酸地想:
切,完好的圆环里混着几个带微小缺口的圆环嘛,谁不会啊——好像很久以前,红坊街街头也有外乡的手艺人表演过这戏法,直到消息传到血瓶帮那里,被闻讯赶来的小丑克斯和他的“马戏窝”们砸了个干净。
但是这下,剃头铺子里的那伙人就不会再怀疑了吧?
下一刻,感觉到观众看厌了的希莱手法一变,只见好几个圆环被她套在小臂上,而姑娘兴高采烈地高举双手,踩起舞步转起圈,哼起南岸领脍炙人口的小调《海底下的花儿》。
在观众们的欢呼和合唱中,她每舞上一圈,套在手臂上的圆环就脱落一个,刚好套进另一个圆环里,直到圆环套圆环,连成一条长长的环链,被希莱挥舞着转过一个又一个大圈。
好吧——苛刻的魔术评委,泰尔斯挑挑眉毛:表演结合舞蹈,还不赖。
在小调过半,长长的环链每转一圈就少一个环,直到圆环们再度分开,整整齐齐地套回希莱的手臂上。
希莱舞完最后一圈,手臂一振,将圆环们重新抓在手里,再顺势鞠了一躬。
人群再度传出一阵彩声与掌声。
“戏法挺老,但是舞姿还不错,来,接着!”
泰尔斯神经一紧,下意识地伸出手捞住了从人群里投来的一枚铜子。
等等,这是什么?
下一秒,不少铜子——甚至还有几张店铺的兑换券,乃至一个苹果——从观众里向泰尔斯飞来,还有不少人把钱币捏在手里,向他招手示意。
泰尔斯——魔术世家传人“怀亚”手忙脚乱地接着赏钱,不一会儿就凑了满满一手,甚至还漏在地上不少,让他不得不拉出衣服的下摆兜住,还要摆出一副感激涕零的笑脸,围着观众到处收赏钱,以配合怀娅娜大师的演出。
“不,这么多环,你这是怎么穿上的?这一定是假的对不对!你用了什么道具?能卖我一点吗?”人群里有人禁不住好奇。
“抱歉,”看见捧场的观众这么多,希莱·魔术大师·怀娅娜小姐笑得更开心了,“魔术之秘,一勿深究,二莫揭露,三不外传,四嘛,请你全心欣赏!”
言罢,希莱再度从帽子里变出一枝花,引得人群中一阵欢呼。
“姑娘,再来一个!”
“姐姐姐姐,选我!我也要变魔术!”
“啥时候大锯活人啊?比如锯你兄弟?”
观众的反应让希莱越发兴奋,表演得也越发尽兴,只见她眉飞色舞地换了好几种街头魔术,从套环到猜枚,从花瓣变整花到抽出一张黑布凭空变(泰尔斯塞给她的)苹果……她甚至还邀请了一位观众大婶,将自己的手腕和她的手腕绑在一起,让貌似死结的绳子在两人的手腕上神奇地来回变幻,穿绳解结(尽管那大婶下场后就被众人怀疑是事先安排好的托儿,气得她当场在人群中破口大骂)。
负责收打赏和鞠躬的泰尔斯,衣摆又重了几分,他不得不用几个铜子找小贩换来一个袋子,将钱币一股脑装进去。
不是,翡翠城的市民们这么捧场的吗?赏钱来得这么容易的吗?
他混街头的时候,王都的市民咋就没这么慷慨呢?
泰尔斯一边注意着剃头铺里重新坐回到椅子上等待的斯里曼尼,一边观察着在喝彩声中开心扬手的希莱,不禁陷入了沉思。
看得出来,这姑娘不仅仅是手法好,她还很有表演的天赋,懂得引导观众的注意,渐次操控他们的情绪,才能达成最佳的表演效果。
如果,如果她不是凯文迪尔,如果她不是出生在公爵之家,如果她不是詹恩的妹妹……
她会是个很棒的街头表演艺术家。
就在这时,一个男人挤开人群,来到最前排,打断了希莱的魔术表演。
“你,姑娘,你们是怎么变的魔术?”
男人围着工作围裙,身上全是发油的味道,只见他眯起眼睛:“我给你钱,你告诉我秘密好不好?我也想变这个魔术。”
糟糕。
泰尔斯看清了这个男人的样子,心中咯噔一下!
他是,他是剃头铺子里的那个伙计,收了斯里曼尼一个银币的那个。
是血瓶帮的人!
泰尔斯用余光一瞥,斯里曼尼依然坐在对面的铺子里,身上还挂着剃头的围巾,并没有向这边看一眼。
但他一定在注意这边!
是起了疑心,来试探他们俩的吗?
希莱显然也认出了这个伙计,但她反应极快,摆出公式化的笑容:
“抱歉,这位先生:魔术之秘,一勿深究,二莫揭露,三不外传——”
“告诉我,从哪儿练的手法?”剃头伙计提高音量,不耐烦地打断她。
他凶神恶煞的样子,让周围几个不满他的观众不由退了几步。
希莱眉头一皱。
“这位先生!”
泰尔斯见状不妙,一脸讨好地凑上来:
“是这样的,作为魔术戏法表演的观众,我们应该有这样的素质:放心欣赏,全心享受神奇的表演……”
少年手掌一翻,巧妙从兜里抓出一把钱币,不动声色地扣进伙计的手里。
剃头伙计看着泰尔斯的动作,眉心一动。
他下意识地收起钱,往铺子的方向望了一眼。
但仅仅几秒后,伙计想通了什么,重新冷下脸来:
“说吧,你们是哪条道上的?”
泰尔斯笑容一僵:
“对不起?”
在人群的一片倒彩声中,剃头伙计冷笑一声。
“别装了,我一看你们的手法就知道,你也是干街头那一行的,”伙计说,“怎么,是觉得贵主巡游日,这里警力不足,想来捞一笔?”
街头那一行?
泰尔斯笑道:“误会了,我不是——”
“魔术大师?我呸!你这种人,我看得多了,”剃头伙计道,“说,这一路偷了多少东西了?藏在哪儿?是不是她表演,你摸羊?人群里有你的团伙吗?”
泰尔斯和希莱面色一变。
突发的意外让人群开始交头接耳,嘀嘀咕咕,但大家看泰尔斯和希莱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什么,他们是小偷?”
“原来是小偷啊!”
“小偷也会变魔术的吗?”
“别愣着,快看看钱包有没丢!”
“草啊!我的钱袋不见了,他们果然是——噢,在这边口袋,我记错了。”
“他们不太像小偷吧?”
“咦,无亲无故的,你怎么帮他们说话!你不会就是他们的团伙吧?”
“啊?我不是,我没有……好吧,额,这么一看,他们确实有点可疑……”
“这才对嘛!回归理性思考问题!”
“但我们没有证据啊……”
“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要是没干亏心事,这伙计能找上他们?”
在越来越大的嘈杂声中,希莱板起脸,收起道具走上前来:
“我们不是小偷,是堂堂正正的魔术师,是趁着王后日,来城里见识翡翠庆典,准备讨生活的。”
也许是方才的魔术表演很成功,希莱发话之下,人群里也传出不少打抱不平的声音。
“对!离他们远点!”
“翡翠庆典呢,打打杀杀的干嘛啊!”
“别闹事了!”
“够了,拉格诺,别人变个戏法卖个艺而已,哪儿那么霸道啊!”
但拉格诺——剃头伙计全然不顾,他呸了一声。
“讨生活?嘿,我告诉你,你们犯规矩了!”
伙计拉格诺的手指几乎要戳到泰尔斯的脸上:
“你们老大是谁?养狗的桑加雷?还是北门桥的?外来的异乡人?海客?不知道这里是禁偷区吗?你们跟老板打过招呼没有,上了份子没有,就敢来这儿讨生活?翡翠城可是讲规矩的!”
一听见“老大”、“桑加雷”、“北门桥”等几个词,人群里支持希莱的声音顿时变小了,不少人似乎知道些什么,三三两两地离开。
拉格诺见状更是冷笑一声,指了指身后的铺子:
“还有,你们挡着我们做生意了。”
剃头铺子里,他们此行的目标,斯里曼尼坐在椅子上,似乎正通过镜子的反射观察着这边。
泰尔斯和希莱对视一眼。
该死。
看来不是因为疑心而来试探。
而纯粹是这该死的“道上规矩”。
泰尔斯堆出笑容,搓起双手:
“这位尊敬的,拉格诺先生?一来我们确实不是小偷,二来,如果您看不惯我们在这儿表演,我们走就是了!或者,我们也可以补偿一点您店里的损失……”
“不是小偷?那好啊。”
拉格诺狞笑一声,他突然伸手,扣住了希莱的手腕!
希莱面色一变:
“放开我!”
泰尔斯同样一惊,他挺身挡在希莱身前,按住拉格诺的手臂:
“快松手!”
但拉格诺明显是练过的,他死死扣住希莱的手腕:
“来,我扣你一只手,你再变个戏法试试?魔术师?要不然,就跟我去见警戒官?”
希莱一声惊叫,她扯住自己的手套,拼命将手往回拉。
“操!放手!”泰尔斯则咬牙抵住伙计,想将希莱和拉格诺的手拉开。
“啊,是你的手套对不对?”
冲突发生,人群一片混乱,拉格诺扯着希莱的手,得意大笑道:“一定是你的手套,里头有机关?说,你们靠这个变了多少‘魔术’?骗了多少钱,又偷了多少?”
人群里发出搭腔附和的声音:
“就是!卖花女戴什么手套,跟贵族小姐似的,装啥啊,有那么娇贵呢么?”
眼尖的泰尔斯认出来,那是剃头铺子里的另一个伙计。
“手套里一定有机关!”
“没准还有赃款!”
“肯定是小偷啦!”
“我认得!上周他们还偷过我!”
人群里本来还有看不惯这场景,替希莱愤愤不平的路人,但在剃头伙计们接二连三的应和声下,即便是最富有正义感的人,也不得不犹豫一二:难道他们真是小偷?
“来来来,拉去见警戒官!”
“他们这回跑不掉了!”
几个“热心群众”应和着,巧合地从四周的人群中冒出来,撸起袖子,要帮拉格诺一起拖人,其中一人甚至已经扒住泰尔斯的手,将他往回拖!
一片混乱中,希莱不慎摔倒在地,尖叫起来。
糟糕——泰尔斯反应过来,打开尘封已久的记忆:找茬、诬陷、团伙、强抢、四散……这是很久以前,人口贩卖的团伙们在街头拐带妇孺时的惯用手法。
废屋里,不少乞儿就是这么来的。
比如曾经的,他们第六屋里最小的女孩儿科莉亚——她记得自己有父母,有奶妈,有玩具,记得自己是在一次庆典中被好几个人抢着抱走的。
她甚至还记得,那一天听见“奶妈追在后面,一边追一边哭”。
直到那哭声变得越来越远。
今生今世,再也无法听见。
“够了!”
泰尔斯回到现实,怒吼道:
“滚开!”
狱河之罪瞬间燃烧起来,关于北地军用剑术的记忆回到他的脑海里。
砰!
泰尔斯先是一个回肘,将身后的伙计撞得痛哼倒地。
下一秒,他再向前别住拉格诺的脚,发动骤然增强的力量,将拉格诺撞飞出两米开外。
泰尔斯回过头,伸手指向第三个伙计,后者本来准备挥拳,看见泰尔斯的愤怒眼神后不禁一怔,止住了前冲的脚步。
“你们,够了!”
泰尔斯喝止了剩余的几个剃头伙计。
“如果巴尔塔老板知道你们在这儿干的好事,”泰尔斯咬着牙,冷冷瞥着在地上揉着胸口的拉格诺,“相信我,他会熔掉你们的——如果他在那之前还没有被弗格老大熔掉,而弗格也没有被比他更恐怖的人熔掉的话。”
拉格诺闻言面色一变:“你,你怎么……”
泰尔斯冷哼一声,回头抓住希莱的手臂,把她从地上扶起来。
但就在那一秒,有人似乎发现了什么,率先大叫起来。
“你看见了吗?”
“是啊……”
“我的天……”
泰尔斯疑惑地抬头,发现大家都看向了自己的身后,周围的人们一片哗然!
糟糕,身份暴露了吗?
拉格诺被一个伙计搀扶着起身,但他看到了什么,很快怔住了。
顺着大家的目光,泰尔斯缓缓低头,旋即也呆住了。
“那到底是什么?”
“好恶心啊……”
“这玩意儿真的存在哦……”
希莱看着大家的反应,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她惊恐地垂下头颅,这才发现,自己的左手套被扯掉了。
而在所有人目光汇集之处,希莱的左手从小臂到整个手掌,皮肤上全是赤红发黑的烧疤,坑坑洼洼,凹凸不平。
丑陋不堪。
但这不是最惹人震惊的。
“啊!”
离得较近的一个女童看清了什么,惊呼一声,她的妈妈连忙掩住她的眼睛。
是希莱的左手掌。
那上面……在本就有着赤红色皮肤,丑陋不堪的小指外侧,突兀地多长了一根手指。
它纤细又歪斜,此刻正别扭又不规则地连着小指,垂在手掌之外,一抽一抽。
人群哗然。
“那是什么鬼东西……”
“那只手,有六根手指,还是七根?”
“好像有十几根,歪歪扭扭的,可恶心了!”
“我小时候见过!龙虾手!”
“不!龙虾手是指头少了,这个是多了好多指头,是……额,蜘蛛手!”
“真可怜,是个天生就长残了的姑娘……”
“一定是被巫婆诅咒过……”
“难怪会变魔术啊!”
就连远处,剃头铺子里的斯里曼尼也从椅子上回过头来,好奇地向这边望来。
六,六根手指?
那一瞬间,泰尔斯想通了很多事情。
第174章 太他妈的亏了
几秒之后,泰尔斯很快反应过来,下意识就要把希莱往身后护,但后者比他更快——凯文迪尔女士一把将左臂从泰尔斯的手里抽回,再把手掌死死地夹在右腋下,不让任何人看到。
就像藏住自己最丑陋的秘密。
又或者埋好自己最珍贵的财宝。
而她动作之快,力道之猛,仿佛泰尔斯的手上有烧红的烙铁似的。
但事情还没完。
“你说她右手是不是也一样?我听医生说过,这都是成对长的!”
人群中的议论声越来越大,也越发肆无忌惮:
“那脚上呢?她脚上会不会也是六个趾头?”
“说不定还有尾巴……”
“噫!”
“嘿嘿,她不会有三个**吧?就像我们当年在藤蔓城看到的那个畸形秀马戏团……”
“祭司果然说得没错,小偷有三只手,变戏法的有六根指头!”
“一定是父母做错了什么事,被落日惩罚了。”
“是祖上或者家族里犯下了大错!”
“我知道我知道!说是犯下近亲**大罪的人,才会生下这样的畸形儿!”
听着人群中越来越多的议论,希莱惶恐地看着自己埋在右腋下的左掌,又看向大家又害怕又猎奇的目光,听着大家窸窸窣窣的私语,整个人都开始止不住地发抖。
“不,不,不……”
那一瞬间,希莱像是突然陷入了呼吸困难,她惶恐地、大口大口地吸着气,仿佛正在溺水。
而手套——希莱从不离手的那双灰色手套,其中的一只,此时此刻正躺在地上。
干瘪而肮脏。。
无力且孤单。
还有着比其他四者稍大一些的, 第五个指套。
“呸,原来是个畸形人。”
拉格诺不屑地道:
“六根手指, 难怪那么灵活。”
“闭嘴!”泰尔斯愤怒地打断他, 他反手扒下外套, 围在希莱的腰间,盖住她的手臂。
但他无奈而痛苦地发现, 自己只有一件外套。
只有一件。
“这就是罪人吗?”
“我见过这种人,要被关进牢里,日夜诵经赎罪的!”
“俺在老家听老人说, 只有在娘胎里被恶魔亲吻过的人,才会有这样的手指,是恶兆……”
“这种人哪能出生啊,一出娘胎就要被捂死, 免灾避祸的!”
“听说在远东十国,这样的畸形尸胎可以当药吃!”
“卧槽,远东人这么野的吗?”
“难怪她哥哥混成这副穷酸样……”
“那姑娘太可怜了,一定过很辛苦吧……”
“得帮帮她,得让落日的祭司来给她驱邪啊!”
“活该!”
“快离她远点, 会倒霉的!”
议论声中,刚刚配合着希莱变魔术, 还忍不住为她说话的大婶一惊,她面色一白,忙里忙慌地挤开人群,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开。
扯下希莱手套的拉格诺也不由一愣, 他嫌恶地搓了搓自己的手, 好像那上面有什么污秽似的。
泰尔斯预感到自己得做点什么, 他回过头:
“希——怀娅娜?你,你还好吗?”
希莱缓缓抬起头,瞥了他一眼。
那对眼神平静无波, 呆滞而麻木。
毫无这姑娘平时的灵动、霸道与生机勃勃。
但就是这了无生趣的一眼, 却如钉子一眼,把泰尔斯本来想说的一大堆话,都硬生生地钉进了嗓子眼里。
钉进血肉之间。
“快走快走,离他们远点……”
“可我还想再看一眼……”
“看什么啊, 你不嫌恶心啊!”
“就看一眼嘛, 这可是稀罕事,不常见到的……”
“她不会给你看的……”
“她卖艺的嘛,大不了再给她点钱啊……”
在一群人嫌恶而猎奇, 甚至以讹传讹的指指点点中,希莱深深地低着头,她缓缓蹲下身子,左手紧紧裹着泰尔斯的外套,右手——牢牢戴着手套的右手——则慢慢地,艰难地,一点一点地向下探去。
拾起地上的那只手套。
就像拾起自己最后的尊严。
而泰尔斯呆呆地看着这一切
说点什么,泰尔斯。
别愣着。
说点什么啊!
随便说什么能让她好受点儿的话啊!
说啊!
操!泰尔斯,你怎么一句也说不出来!
你的口才呢?你能把狡猾的吸血鬼绕晕,把开打的埃克斯特人说停,把愤怒的国王说成盟友的口才呢!
都他妈是几把骗人的吗!
说啊,说啊!
你他妈的是白痴吗!
那一刻,泰尔斯发着抖,他发现,自己原来是如此笨口拙舌。
大家的目光仍然死死地钉在希莱的身上,仿佛那是这世间最珍稀,难得见一回的异国展览。
甚至包括远处,铺子里坐在剃头椅上的斯里曼尼。
为什么。
为什么他们都盯着她看。
为什么?
真的有那么好看吗?
真的吗!
这帮混蛋。
操!
那一瞬间,看着艰难站起的希莱,泰尔斯终究明白过来:自己没法对她开口。
但他至少还能做一件事情。
下一秒,下定决心的泰尔斯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堆出笑容。
“没错,各位!”
泰尔斯旋身进步,挡住希莱的同时张开手臂,将大家的注意力吸引过来。
“怀娅娜的手套里有机关!”
他的嘴唇维持着大大的弧度,就像马戏团里的小丑:
“那让她能变出精彩的戏法!”
散去不少后,此刻稀稀拉拉的人群里发出一片倒彩和嘘声。
希莱一颤,她恐惧而不无疑惑地抬起头,看着泰尔斯的表演。
“但是没关系!”
泰尔斯大笑道:
“我,魔术世家的真正传承者,大魔术师怀亚!比我姐妹厉害多了!”
穿着单衣的少年转过一圈,高举双手让大家看见:
“我的这双手哟,可没戴手套!可是却照样能变出好看的魔术戏法!”
剃头的伙计拉格诺一愣:
“喂,你他妈还敢在这儿——”
但泰尔斯甩手指向他:
“这位拉格诺先生!”
少年神采飞扬,仿佛他所站的地方不是街头,而是这世上最豪华的剧院舞台:
“你的钱兜,是红色的吧?上面还写着一个r?里头有一堆铜钱,二十几个银币,甚至还有两个金币以及一堆大额兑票,哇哦,你可真有钱!是帮老板管账的吗?”
“你怎么知——喂喂,你别搞什么花样啊,”拉格诺皱起眉头,伸手摸向自己的怀里,“我跟你说——”
但他随即面色大变!
“操!你偷了我的钱袋!”
泰尔斯扯着笑容,笑眯眯地看着他:“没有的事!”
拉格诺咬牙切齿,招呼同伴撸起袖子就要上前:
“就是你!在刚刚拉扯的时候,妈的我就知道你们是小偷——”
但泰尔斯适时举手:
“不!我知道你钱袋的颜色,因为我看见了!”
“看你麻痹……”
泰尔斯指向拉格诺的头顶:
“喏,就在那里!”
那一瞬间,所有人都转过头,旋即愣住了。
“少废话!你把我的钱袋还来,我就不把你打成你姐妹那样子——”
拉格诺威胁着他,却也在回头时怔住了。
只见街对面,一个红色的、沉甸甸的钱袋,正明晃晃地挂在屋顶支出的晾衣杆处,随风飘荡。
什么?
拉格诺使劲搓了搓眼睛,看了看从这儿到晾衣杆处的距离,不敢相信。
而他不是唯一一个。
“哇!”
“马麻,他好厉害!”
人群里爆发出不亚于方才希莱表演时的惊叹声。
“卧槽,是真的?这么远?”
“他什么时候挂上去的?”
“是扔过去的吧?趁着我们不注意?”
“你能扔这么准?”
“我知道,极境的高手可以!”
“这么说,这个怀亚魔术大师,是个极境?”
甚至有人开始怀疑拉格诺:
“嘿,哥们儿,你不会是托儿吧?干一次多少钱?”
“不愧是哥哥,得了真传,魔术就是比妹妹强一点……”
“你不是对面剃头的吗?兼职当托儿?”
希莱刚刚戴好手套,看到这副场景,也不由皱起了眉头。
“你,你是什么时候……你怎么做到的?”拉格诺惊疑不定。
“我说了嘛!”泰尔斯耸耸肩,“我不是小偷,我和我妹妹,我们是魔术世家!戏法技艺代代相传!”
拉格诺感觉自己被愚弄了:
“操!说!你干了什么?异能?扔过去的?还是串通好了团伙?”
“诶,魔术之秘,”泰尔斯在嘴唇前竖起一根手指,笑眯眯地道,“一勿深究,二莫揭露,三不外传……”
“四嘛,”泰尔斯眨眨眼,“嗯,它就要掉了。”
啊?
拉格诺一愣,但是下一秒,钱袋突然四分五裂,里头的钱币哗啦啦地落下,而兑票更是随风飘散。
拉格诺反应过来:“操!”
在满地乱滚的钱币中,人群霍然炸开,许多人忍不住拔腿四散去捡钱——尤其是那滴溜溜滚动的十几个金币和银币。
“不准捡!不准!不准!谁敢黑巴尔塔剃头铺的钱!不要命了吗?”
拉格诺气急败坏地怒吼着,一面警告其他人,一面指挥同伴去捡钱:“去捡回来!那是……老大的!”
泰尔斯站在一旁,平静而无辜地望着这一切。
“你!”
拉格诺回过头,咬牙指着泰尔斯,按了按自己的拳头:
“怀亚和怀娅娜对吧?好,今天你们完了,等老大回来——”
“好啊,只是,等你老大回来,”泰尔斯淡定回答,指了指天上,“他会先算我这笔账,还是那笔账呢?”
那笔账……
拉格诺一怔,他犹豫了一下,向泰尔斯怒哼一声,最终还是先指着在天上飘远的兑票,奔跑着加入找钱的队伍:
“别管钱币了!你们几个,先去把兑票找回来啊!那才是大头!”
眼见人群和剃头伙计们的注意力都被转移了,泰尔斯这才松了一口气,回过头来。
好了。
最难的来了。
面对希莱,面对那只手……他该说点什么?
该说什么,才能让她……
但他想多了,因为先开口的人不是他。
“你,还好吗?”希莱皱着眉头,尽管眼眶微红,但方才的灰暗已经一扫而空。
泰尔斯松了一口气。
“我?我当然还好了!”他露出大门牙,傻乎乎地笑道。
希莱定定地盯着他,像是第一次认识泰尔斯。
半晌之后,希莱叹息着把——从剧院后台顺来的——外套和帽子递回给泰尔斯:
“但你流鼻血了。”
泰尔斯一惊,一把捂住口鼻!
糟糕。
真的流鼻血了!
他就……就小小地变了个小小的——艾希达说的“戏法”啊!
不至于吧!
不不,现在最重要的是,不要引起怀疑!
“哦,这个啊,”泰尔斯胡乱地抹着鼻血,却把脸蛋整得越发狼藉,同时努力找寻着借口,“噢,这几天吃了点容易流鼻血的药……”
希莱眯起眼睛,满脸写着不相信。
“好吧,”泰尔斯叹息道,“你知道,刚刚看见了个漂亮的姑娘,我不小心多看了几眼,心动上火了。”
希莱沉默了一会儿:
“刚刚人群里,最年轻的姑娘是个三尺高的小女孩,第二年轻的,是拉着她的大妈。”
泰尔斯眼皮一跳。
“我,我说的是真的!”
泰尔斯只觉得自己把脸上的鼻血越抹越糟,正如他借口里的漏洞越捅越大:“你也是女孩儿,所以没注意嘛,但我真的看见了!就在我眼前,哇塞,那姑娘真的很漂亮……”
但他话没说完,希莱就抽出一张手帕,狠狠地拍在他脸上。
“啊!”
泰尔斯痛嘶一声,把手帕从脸上扒下来,不出意外看到了一个人脸形状的血印子。
“下次要说情话,拜托找句没那么土的,否则听上去就像骚扰。”
希莱冷冷转身:
“尤其是我知道:我还没那么漂亮。”
这下轮到泰尔斯一怔。
啊?
“我……”
什么意思?她还没那么漂亮?
“还有,这话私下说就行了,可别让我哥哥听见,他会抓狂的。”
下一秒,泰尔斯瞬间反应过来,大惊失色地挥舞着手帕。
“不是……”
我不是在说你啊!
我真的只是在找借口,不是说情话啊喂!
但就在泰尔斯绞尽脑汁想要解释的时候,希莱突然深吸一口气。
“嘿,”凯文迪尔家的女孩开口了,语气里带着一丝落寞,“刚才,谢谢。”
正努力擦着鼻血的泰尔斯闻言一怔。
两人沉默了好一阵。
“不客气。”
几秒后,泰尔斯呼出一口气,露出笑容:
“怀娅娜,好妹妹,一切为了魔术,对吧?”
希莱斜眼瞥着他,嘴角微翘。
泰尔斯把鼻血抹得七七八八,犹豫着要不要把脏污的手帕还给她,最后,面对希莱嫌恶的眼神,他不得不转移话题避免尴尬:
“很好,虽然动静大了一点,但至少打消了目标对我们的怀疑——”
嗯?
那一瞬间,泰尔斯感觉到不对。
他猛地扭头!
剃头铺子里,斯里曼尼还坐在原位。
泰尔斯松了一口气。
幸好,目标还在……
“不对。”
希莱皱起眉头:
“气息不对,那不是他。”
泰尔斯一顿。
气息不对?
什么意思?
但下一秒,他就知道为什么了:铺子里的“斯里曼尼”从椅子上转过来,掀掉身上的围巾,对泰尔斯耸了耸肩。
那不是他。
是剃头铺子里的另一个伙计。
泰尔斯心中一凉。
糟糕!
他左右扭头,满大街搜寻着目标的踪迹。
人呢?
斯里曼尼呢?
他去哪儿了?
“啊啊啊啊!该死,他跑了!”
前功尽弃,泰尔斯不由得痛骂一声。
“对,而且不是刚刚跑的,”希莱阴沉着脸,“多疑如他,大概在对我们产生一丁点怀疑的时候,就跑了。”
该死,斯里曼尼,这个辩护师,他怎么这么警觉?
还有他究竟是从时候跑的?
“等等,”泰尔斯想明白了什么,突然清醒过来,“那群剃头的伙计,他们刚刚不是来找茬,也不是拐人,更不是为了什么‘道上规矩’的。”
“那个拉格诺,他的钱袋,”希莱望着对面的铺子,同样面色严肃,“里头应该有他自己的铜板,有老板的兑票……”
“但不该有那么多金币和银币——交易不便,街头又用不上,”泰尔斯难以置信地想透事实,“是斯里曼尼给他的,作为帮助他逃跑的价钱。”
想到这里,王子转过头:
街道的远处,刚刚找回一张兑票的血瓶帮剃头伙计,拉格诺回过头来,远远地对他露出得逞的微笑。
那表情,好像在说:“小子,要骗我,你还嫩了点。”
操!
“他们就是冲我们来的,是声东击西,错误引导,”希莱叹了口气,得出结论,“为了给斯里曼尼创造暗中逃跑,摆脱我们跟踪的机会。”
“啊啊啊!该死!”
认清现实后,泰尔斯不忿地挥了挥拳。
斯里曼尼,得来不易的线索,他们目前最接近羊毛商之死的线索,最接近詹恩的软肋的线索,就这么,就这么从手里……
丢了。
泰尔斯不无沮丧地叹气道:
“没法子了,我们只能先回去,再慢慢想办法……”
“他跑不远的!”
希莱突然开口:
“跟我来,我们继续追。”
“怎么追?我们只有——”
“想法子追!”希莱怒喝着打断他。
言罢,鸢尾花家的大小姐一把扯上泰尔斯,马不停蹄往另一个街口走。
只见塞西莉亚·凯文迪尔此刻斩钉截铁,目光坚定,反倒让接受现实的泰尔斯一怔。
“你是说,说真的?”
“当然!管那个辩护师跑到哪里,哪怕是跑进复兴宫,出了终结海,上到神国下至狱河,都要给我追上!”
希莱咬牙切齿,她摸了摸自己的一双灰色手套,目光冰冷而犀利:
“否则,老娘今天也太他妈的亏了!”
泰尔斯不无惊疑地注视着她,这是他第一次看见这个样子的希莱。
“这群恶心的痞子。”
希莱死死地盯着对面的剃头铺子,盯着里头的伙计们:
“我诅咒他们,一个不落,全他妈的下地狱!”
第175章 不够
“不得不说,你精神可嘉,大小姐,”泰尔斯被希莱扯着往前走,转过一条大街,“但是拜托,实际点吧:我们就两个人,要怎么追?”
“我们先去高处,视野更好。”希莱神色凝重地摇摇头,显然不愿放弃。
高处?视野更好?
泰尔斯表情微妙:
好吧,他还有什么办法呢?
很快,希莱熟练地挤过一群吆喝的小贩,拐进一个石拱门,再来到一间四层大房屋的外部,噔噔蹬地踏上外梯,上到最高层,毫不客气地抬手敲响第一道房门:砰砰砰!
“等哈——谁啊?”
希莱一听房里传来的声音,就甩头往前走,敲响下一扇门。
泰尔斯面色一变,他担心地望了望被敲响的房门,忐忑地跟上姑娘:“你要干什么?”
但希莱没有理他,也丝毫没有影响他人生活的自觉,她只是自顾自地往前走,敲响一扇扇门,迎来男男女女无数住客的回应:
“别敲了,门没锁!”
“啊糟糕了肯定是我老公回来了!快藏衣柜里!”
“滚蛋!”
“如果是房东,就说我不在!说下周一定交租!”
“是爸爸回来了吗?是的话,妈妈说我不能开门,也不能告诉你她正在房间里跟艾比叔叔玩游戏!”
“呼噜~呼噜~呼噜~”
“来了来了等我一下……”
“别敲了我正拉屎呢!唉哟喂这一条老长了!别催!”
“啊~啊~啊~亲爱的快点,快点, 再快点啊——不不不,不行!你不可以!不能到!操!你个没用的软蛋!细就算了, 短就算了, 软就算了, 还他妈的这么快!你老婆我还没到呢!”
“奶奶说,她不在的时候我不能随便开门!因为水尸鬼会来抓小孩!”
“卧槽!可能是警戒官, 快快,你个逼崽子别抽了,快把货倒进马桶去……”
“别开门, 快先做完再说!老娘可是按次计费的,拔出来算两次啊!”
门后这些杂七杂八的回应让泰尔斯的表情一变再变,可希莱一概不管,听见门后有声音就走向下一间房。
泰尔斯莫名其妙:
“希——怀娅娜,你在干什么?要找谁?”
“没人。”希莱无所谓地回答, 敲响下一扇门。
这一次, 门后没有丝毫回音。
希莱眼神一亮, 退后半步,下一秒, 她提裙踢腿, 毫无负担地踹开这道仅仅用绳子拴起来的门。
泰尔斯顿时一惊。
这是——干什么?
“这是女神区的短期出租屋, 临近新郊区, 算是附近比较高的屋子了——当然是违建, 只不过房东交够了罚金。。”
希莱走进这间简陋的小房间, 示意泰尔斯关上门:
“住在这儿的基本都是各业工人和外乡人,庆典期间,他们要么没钱只能在家消遣,要么要上街找活儿,短时间不会回来——别担心,我们只待一会儿, 而且不是无偿使用, 屋主会很开心的。”
希莱摸出几个铜币,拍在凹凸不平的桌子上。
面对这一切,泰尔斯有点反应不过来, 他目瞪口呆:
“你怎么知——不是,你, 你怎么会这么熟练啊?”
“我姓凯文迪尔, ”希莱提着满是尘灰的裙子, 推开一扇小门, 发现里头是杂物间, “这座城市属于我们。”
“谢谢你理据充分、说服力十足的解答,”泰尔斯讥讽道,“让我想起了我还姓璨星。”
泰尔斯提心吊胆、小心翼翼地拉开窗户,费力地把头伸出去,看向翡翠城的大街:
“好了,我们到高处了,视野确实不错,还能隐约看见剃头铺子,但是基本上啥都看不清,要怎么找到斯里曼尼——嘿,你干什么去?”
泰尔斯回过头,看见希莱挤进杂物间,
“干血腥的事儿,”希莱对他神秘地笑笑,“去换条月事布。”
“在这时候?真的?”
回答他的是一道干脆的关门声。
泰尔斯眨了眨眼:什么?
“守好门,不许偷看!”
杂物间里传来凯文迪尔大小姐的声音:
“或者偷听!”
“我以为我们是来干正事儿的!”泰尔斯不忿地道。
“那就干你的正事儿!”
该死,我就知道她不靠谱……
泰尔斯难以置信地摊了摊手。
还不如让马略斯来负责呢,哪怕冒着让詹恩知道的风险。
但是好吧,现在只能靠我自己了。
又看了一眼杂物间,泰尔斯没有法子,只能重新把头凑到小得不能再小的窗户前,看向街道。
上到高处。
高处……
几秒后,他叹了口气。
不行,太远了,根本什么都看不清。
而希莱,那个大小姐又这么不靠谱。
泰尔斯捏紧拳头。
可是,如果在这里放弃……他就更找不到斯里曼尼了。
而如果找不到负责为案子辩护的斯里曼尼,他就依然不知道羊毛商迪奥普为什么要被灭口,也不知道酒商达戈里为何要去找前者,更不知道这些事情是如何牵扯到翡翠城的政治斗争,不知道詹恩和秘科已经在这样的棋盘上来回交手多少次,只能继续被蒙在鼓里,盲人摸象……
任由凯瑟尔王拿捏利用。
泰尔斯下意识地握住衣兜里的骨戒。
【那你就只能始终为人棋子,挣扎不脱。】——他心底里的声音悄然道。
泰尔斯越想越是烦躁。
不行,泰尔斯,你得冷静下来。
他按着窗框,摇摇头给自己鼓劲:先做好眼前的小事。
力所能及的事。
首先,这才没多久,斯里曼尼一定没走远。
他得先把周围的路况记下来,回去告诉马略斯。
他的亲卫队长一定能布置周详的计划,至少知道线索是从哪里断开的,要从哪里拾起来继续追查。
泰尔斯沉下一口气,眯眼俯视着纵横交叉的街道,呼唤起狱河之罪。
熟悉的感觉希莱,地狱感官启动,让远方的画面和声音变得清晰:
“集束焰火!庆祝必备!摊主遇事转行,最后一天,清仓亏本便宜卖啦啊!”
“妈蛋,你的焰火摊档在这儿开了十年了有没有,天天都是‘最后一天’!”
“今天真的是最后一天!”
视力与听觉加强之后,泰尔斯看清了远处的一个街口,那里一如既往,在庆典期间热闹非凡,熙熙攘攘。
“来自遥远艾伦比亚的雪人马戏团,东岸巡回演出售票啦!来自荆棘地的异域风情……”
“兄弟们,《终结海眼是你家》,预备——唱!啦啦啦,哈哈哈,终结海眼是你家,回回出航遇到它!船漏帆破罗盘坏哟,礁漩重重海盗发!海、盗、发!哈哈哈,啦啦啦,少女咒你桅杆断,浪高风急船舵塌!皇帝招手啊皇子笑,愿你一起陪伴他!陪、伴、他!”
“草他妈这群瓦里尔邦的逼崽子水手,大家伙儿,回敬一个:《抢劫一个康玛斯佬》,预备,唱!”
“人力车人力车!三个街区内两个铜板!去哪儿?说话!”
“本地通译服务!带你走遍翡翠城!旅游商务学外语,一天一个小银币!质高量大态度好,保你回回都满意!荆棘语通用语精灵语矮人话近东话草原话远东话兽人语!除了远古帝国语,全都撒撒克鲁里!”
泰尔斯沉下心来,仔细地搜索一个个人影,但翡翠庆典人流密集,光是这个街口就人来人往,这个人还没看清就来了下一个,这个人刚来了那个人又走了。
他看不了那么远,也看不了那么多,甚至辨认不出、记不住这陌生街区道路的样子。
遑论寻找斯里曼尼的踪迹。
怎么办?
【不够。】
泰尔斯皱起眉头。
【不够】
他心底的声音悄然对他说道:【不够,你不够努力,泰尔斯。】
【付出的代价不够多,不够大。】
【所以你找不到斯里曼尼。】
【也找不到自己在棋局里的出路。】
【就成为不了决定自己命运的强者。】
泰尔斯的眉头越皱越紧。
强者。
强者?
等等!
望着远方的街道,泰尔斯突然心思一动。
想一想,泰尔斯,想想在龙霄城的时候,对抗吉萨的时候……
他所见过的人类强者——黑剑,他是怎么钜细靡遗地探知周围,侦查情报的?
是振动。
泰尔斯想起来了。
黑剑,以及黑剑的狱河之罪,探知的是振动。
哪怕远在千里,哪怕微弱蚊蝇。
泰尔斯心念一起,狱河之罪就做出反应,如有知觉般汇聚一处,滚烫炙热。
一如当年的黑剑。
但他不能只是黑剑的翻版。
泰尔斯想起灾祸之剑首领的话——他不能随波逐流,他必须拥有属于自己的东西。
毕竟,他不是黑剑。
他拥有的不是振动感知,而是……
地狱感官。
泰尔斯眼神一亮。
下一秒,体内的狱河之罪开始发热发烧,而他眼前的景象越发清晰,两个,三个,四个……越来越多的街道进入他的视野。
就像地狱感官被扩大了一倍有余。
但是……
【不够。】
心里的声音依旧无情,依旧冷冷地提醒他:【只有这些,不够。】
泰尔斯咬紧了牙齿。
狱河之罪仿佛听见了他的心声,运转得越发快速。
泰尔斯努力集中精神,观察着远方的街道。
现在,他站在这个简陋房间的窗后,能听清任何一个方向的声音,看清任何一个角度的细节,探清任何一处街道的现况……
但是……
【不够。】
心底的声音越发冷漠:
【你需要付出更多。】
【更多!】
【将一切尽收眼底。】
【把一切尽掌手中。】
【让一切为你所用。】
泰尔斯呼吸加速,一如体内的终结之力,几乎让他有种烧起来的错觉。
把一切,尽收眼底?
一切。
一切……
泰尔斯的眼前出现了第二个身影。
他看着那个身影,在回忆中以一敌八,闪转腾挪,闲庭信步,将四面八方的所有细节纳入掌控,化作掌中千军。
伊曼努·萨克埃尔。
刑罚骑士。
泰尔斯呼吸一滞。
怎么,萨克埃尔,他是怎么做到的?
【不够。】
狱河之罪越发炙热,伴随着刺痛般的烧灼感,似乎从开水变成了火焰。
它火星四溅,在体内炸开,这里一点,那里一寸。
就像萨克埃尔。
【不够。】
下一秒,地狱感官又发生了变化。
泰尔斯移动眼珠,心底里泛出惊疑。
时间,时间好像又变慢了?
他转头,看见看那个贩卖烟花的小贩,能看见对方推着推车,边吆喝边向前。
按照这个速度,他大概五秒后会到达转角。
泰尔斯再度扭头:大街上一个急匆匆奔跑的信差,大概两秒后能进入下一条街道。
王子没有停下视线:一个提着两篮子蔬菜的大妈,即将转向,进入他看不见的视角盲区。
但以这个速度,十秒后,她会从屋后的另一头重新出现,回到自己的视线里。
还有运河边上的两个小孩,他们即将跑上运河桥,不,听声音,他们在减速,要三秒才能上桥。
狱河之罪继续燃烧着,且越燃越旺,烧灼感从偶尔的刺痛变成持续的阵痛。
泰尔斯发出低低的闷哼。
但是……
【不够。】
泰尔斯捏紧拳头。
没有镜子,他并不知道自己的眼球现在满布血丝,但泰尔斯感觉到,随着视线越扫越快,越来越多的人进入他的感官里,反馈给他不同的位置、速度、加速度、运动轨迹……
虽然细节还不够多,虽然路上会有很多意外——比如那个烟花小贩可能会被客人拦停下来购物,比如那个焦急的信差可能会加快脚步,比如那两个小孩可能会在途中跌倒……
但是……
【不够。】
在变慢了的时间,以及烧灼的痛楚里,泰尔斯缓缓地转向剃头铺子的方向。
从刚刚到现在,从剃头铺子出发,配上斯里曼尼的步速……不,也许要加快一点,再加上斯里曼尼可能的心态,他也许不会走大路……
那么他可能去到的方向、距离和范围就是……
泰尔斯面无表情地来回扭头,移动视线。
以剃头铺子为中心,顺着不同的街巷和道路,在视野看不到的地方,他迅速圈定了三个区域——这么短的时间里,斯里曼尼最有可能逃到了这几个地方。
三个区域。
但是……要怎么确认呢?
怎么确认?
【不够。】
泰尔斯突然想起了白骨之牢——在那里,王室卫队的前任侦骑,约拿·坎农靠着听力和记忆,在黑暗中辨认出了诡影之盾刺客的脚步声。
仅仅是脚步。
脚步。
简直神乎其技。
【不够。】
啪!
狱河之罪越燃越旺,像真正的火焰一样劈啪作响。
泰尔斯本能般闭上了眼睛。
终结之力持续燃烧,它们汇入他的大脑,再涌向耳朵。
泰尔斯一个激灵,猛地睁眼!
砰!
一声巨响在耳边炸开——泰尔斯下意识地捂住耳朵,表情痛苦,不堪重负。
不,不是耳边。
而是……
泰尔斯艰难地抬起头:
那是两条街道之外,车轮过坎的撞击声,在泰尔斯听来就像永世油爆炸般恐怖。
唰!
这是河边的妇女在浣衣。
刷子上的每一根刷毛,重重地扣上在衣物上,无情地摩擦过每一根丝线,堪比无数积雪自山峰滚滚崩落,惊心动魄。
哇——
这是两位车夫在为一次碰撞争吵。
两人的舌头在唇间击打,声带在喉间震颤,空气于齿缝中摩擦,每一个发音都在呼唤雷霆,如同巨人咆哮,惊天动地。
啪!
这是几位孩童在耍着树枝玩战争游戏。
树枝清脆相撞,枝条顺着纹理开裂,却像大地裂出深沟,延伸无数,直到陆地裂沉,世界在末日崩毁。
叮!
当啷!
噼啪!
哗啦啦!
一瞬间,从他视线处传来的声音被放大了无数倍,毫无焦点毫无遗漏,仿佛就发生在耳边,连缀一处,轰隆作响。
如无休无止的耳鸣。
泰尔斯浑身颤抖,面如土色。
天旋地转之中,他再也支撑不住,扑通一声摔倒在地上。
啊啊啊!
泰尔斯痛苦地在内心里呼喊着。
短短的几秒钟里,比过往都要刺耳得多的无数杂音如海啸般涌来,不住地刺激他的感官。
黑剑……
黑剑,他是怎么做到的?
虽然跟自己的方式不一样,但是黑剑靠着狱河之罪感知震动,探知血之魔能师的时候,想必也是这样,在一瞬间,承受来自四面八方,放大无数倍后的海量信息?
但是那家伙,那家伙是怎么忍受这一切的?
【不够。】
心底里的声音机械地提醒他。
没错,就快了。
再忍一下。
再一下就好。
泰尔斯这么想着,咬牙忍耐,颤抖着爬起身来。
他已经看见周围,听见周围了。
快了。
就快找到……斯里曼尼了!
为此,他无暇顾及其他。
【不够。】
泰尔斯呼吸急促,他催促自己集中精神,燃烧终结之力,试图把听觉感官聚焦到方才划定的三个区域里,继续搜寻他想要的声音。
这一回,狱河之罪如臂使指,似乎很乐意听从他的选择。
就像困在笼子里太久的野兽,终于挣脱牢笼自由狂奔。
它无比兴奋,无比疯狂,在体内燃烧不止,火焰劈啪作响。
【不够。】
也是在这一刻,一个念头划过泰尔斯的心底:
过去,他体内的狱河之罪就像丝丝雾气、涓涓细流或潺潺流水,单薄而脆弱。
但从什么时候开始,它变成了熊熊火焰,燃烧不尽,炽热而暴烈的呢?
什么时候?
为什么,为什么他作为终结之力的主人和使用者,却没有注意到?
但泰尔斯已经没有时间去想这件事了。
【不够。】
在来自三个区域的无数恐怖音潮的折磨中,泰尔斯像是奋力划船的桨手,努力在其中辨别出一丝清流:
模糊的聊天声、杂乱的争辩声、刺耳的车轮声、鼓噪的嬉闹声、犬只的狂吠声……
幸好,随着忍耐和习惯,也许还要感谢多年来使用地狱感官的经验,他渐渐上手。
他慢慢地在混乱里找到秩序,对信息分门别类,析出条理。
不是这个,不是那个,不是,全都不是,他要找的是,是什么……
【不够。】
随着泰尔斯的心思,狱河之罪燃烧出的火焰同时一动,如有意识般转向!
啊啊啊!
那一瞬,泰尔斯的表情因痛楚而扭曲到了极致。
这一次,它们进入更深层次的大脑,除了带来更加强烈的灼烧与痛楚之外,还唤醒、联系上了泰尔斯的记忆:
不久之前,斯里曼尼走路的节奏,脚步的快慢,足底与地面的摩擦,甚至,甚至他呼吸的轻重频率,和衣物摩擦的声音——这些记忆被拉出记忆之海的海面,褪去模糊,越发清晰,变成一块标准无误,如在眼前的声音模板。
泰尔斯紧闭双眼,紧皱眉头。
在三个区域,寻找一块模板。
仅仅一块。
脚步,呼吸,摩擦……
【不够。】
狱河之罪炽热无边,它带领着泰尔斯的听力和记忆,在他的脑海中汇聚成一只灼烧着的蝙蝠,飞过他刚刚观察完的街巷和道路,接受无数声音,观察每个角落,吸纳万千细节:
工人的脚步声,马蹄的落地声,游客的喝彩声,船桨的划水声,麻袋的拖地声,孩童的嬉闹声,卫兵的怒喝声,钱币的脆响声……
直到最后,蝙蝠双翼一振,在他的脑海里反馈出一组熟悉的声音:
“该死,让开,让开!”
泰尔斯精神一振!
【不够。】
燃烧的蝙蝠在知觉之海中盘旋,在泰尔斯眼前绘出一副动态的图画:
一个男人,一个呼吸急促,步伐散乱的男人,正慌不择路地奔跑在街道间。
他撞开几个挡路的行人,任由后者咒骂。
但男人不管不顾,只是时不时紧张地回头观望。
他华贵的靴子踩在满是脏污和尿渍的巷道里,回声奇特。
直到男人磕磕绊绊地撞进一条小巷,被脚下的一块石头绊倒,狠狠摔落:
扑通!
下一秒,泰尔斯倏然睁眼,回到简陋的小房间里!
够了!
就是这个!
泰尔斯猛地回头,体内的狱河之罪火星再溅,但王子没法管那么多,他三两步跨过满是杂物的房间,刚好看见希莱·凯文迪尔拉开杂物间的小门,在一阵异味中急匆匆地向他看来!
“铺子出门左转直走第三个路口再右转直走第二个路口左转靠左侧石墙的小巷……”泰尔斯着急道。
“雷吉娜大街上靠弥尔顿当铺的岔口边上的第三个斜巷!”希莱同样急切。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也同时一愣。
“你怎么知道?”
“那是什么地方?”
但就在那一瞬间,狱河之罪彻底熄灭。
下一秒,泰尔斯只觉得眼冒金星:累,困,痛,苦……
“呃——”泰尔斯痛哼出声。
浑身上下的酸痛如浪涛般袭来,让他没法再控制平衡,脱力倒下。
“嘿,你,你怎么了!”
希莱大惊失色,她一把扶住摇摇欲坠的泰尔斯。
“我,我……意,意外,嘿嘿。”
泰尔斯倒在她怀里,露出一个脱力虚弱的微笑。
糟糕,来了,是过度使用狱河之罪的代价。
泰尔斯喘着粗气,只觉得肺部都要烧起来了。
该死。
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
等等……刚刚他,他怎么就忘了这一点呢?
怎么就那么疯狂地催动狱河之罪呢?
希莱全力支撑着泰尔斯,把他慢慢放倒:
“你好沉啊……可别告诉我,你又看到了什么漂亮姑娘?”
“是啊,”泰尔斯渐渐习惯这种疼痛,他浑身颤抖,尽力装出一副轻松的样子,“尽管她自己不这么觉得。”
希莱讽刺一笑:
“油嘴滑舌不能帮你追上——唔!”
她浑身一颤,面色惊恐地捂住嘴巴。
“你,你又怎么了?怎么这么多汗?”泰尔斯这才注意到,希莱的情况似乎也不对。
此时此刻,希莱冷汗淋漓,面色苍白。
希莱松开手,艰难微笑:
“你知道我吃了什么早餐吗?”
“不,为什么?”泰尔斯只觉得一睁眼就天旋地转,不得不重新闭眼。
“因为我们很快就要知道了。”
下一秒,在泰尔斯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希莱就扑上他的胸膛,“哇”地一声,控制不住地呕吐起来!
泰尔斯大吃一惊,他顾不上满手的秽物和难闻的酸味,连忙抱住软倒的希莱:
“不,天啊,你这是怎么了?你还好吗?希——怀娅娜?姐妹?”
一滩秽物中,呕吐完的希莱无力地抬起头,望了他一眼。
“该死,都消化了,看不出餐点的原型。”
“现在是关心这个的时候吗?”刺鼻的酸臭味儿中,泰尔斯嫌恶地挪了挪屁股,尽力离那滩秽物远一点,“而且我一点都不想知道你早餐吃了什——”
希莱表情一变,她猛地举起手指,阻止王子继续说下去。
“又怎么了?”
鸢尾花家的姑娘对他笑了笑,笑容无比勉强。
但仅仅下一秒,希莱重新变得神情狰狞,她猛地趴上泰尔斯的胸膛!
“呕——呕——呕啊啊啊!”
在希莱的第二波呕吐中,本就脱力遭罪的泰尔斯痛苦地扭过头去。
努力不去看那一大滩——还在渐次增加的——食物残渣。
很好,尽管他一点也不想知道,但现在泰尔斯能基本确定了:
希莱小姐的早餐里,至少有三种蔬菜。
还是翠绿色的。
生机勃勃。
第176章 长期
终于,在不知道第几波大吐特吐之后,希莱总算不再反胃,凯文迪尔家的大小姐颤巍巍地靠上墙壁。
泰尔斯也强忍恶心,努力远离那一大滩污秽。
嗯,是消化了一半的肉排——该死,他干嘛去想这个!
就这样,在狼藉的污秽和刺鼻的气味儿中,泰尔斯和希莱,虚弱的两人背靠着背,一起贴着墙坐在地上,各自颤抖。
“放心,我会给屋主加点钱的,清理费。”
“这是关键吗?啊,我的衣服……”
“它们不是你的,是从剧院里顺来的。”
泰尔斯没工夫跟她拌嘴,他浑身的酸痛到达极限,难受得想就地昏死过去。
“你——呼——怎么了?”
“你,又,怎,怎么,了?”希莱狼狈地抹着嘴唇,她的声音断断续续,气若游丝,像是临终病人。
泰尔斯竭力想出理由:
“我鼻血流多了……”
“我经血流多了……”
两人同时嗤之以鼻。
他们艰难地回过头,隔着肩膀,在余光里看见彼此的侧脸。
“你觉得——呼——我会信?”
尽管各有各的艰难痛苦,但两人的眼神尽是鄙视和不屑, 显然都不相信对方的说辞。。
“我……一样。”
但两人想起什么,同时一惊!
“铺子出门左转直走第三个路口再右转直走第二个路口左转靠左侧石墙的小巷……”
“雷吉娜大街上靠弥尔顿当铺的岔口边上的第三个斜巷!”
泰尔斯痛苦道:
“斯里曼尼!他又要跑远了!”
希莱虚弱而不忿地咬牙:
“还没有!还来得及!”
泰尔斯来不及还嘴, 极度不适和脱力的虚弱感让他又一阵天旋地转。
不, 他们这一路跌跌撞撞, 好不容易才追到这里……
就这么放弃了吗?
早知道,还不如让马略斯派人……
就在这时, 希莱颤巍巍地伸出手,把一个手指大小的玻璃药瓶扣到泰尔斯手里。
“喝了这个,立刻, 快。”
泰尔斯睁开一道眼缝:玻璃瓶里的液体漆黑浑浊,还有不少沉淀物。
“这颜色是什么——操,这气味比你的早餐还重!什么鬼东西,用屎煮的吗?”泰尔斯刚刚扒开塞子,就痛苦地扭过头去。
“你——”
本就虚弱不适的希莱闻言不爽, 没好气地回怼他:“是壮阳药!”
泰尔斯一愣, 随即气结:
“你怎么不说是避孕药?”
希莱也被气笑了, 她哼声摇头, 二话不说,抓过瓶子:
“对,壮阳加避孕,你喝不喝?”
姑娘举着药瓶, 表情难看, 像是在强忍下一波呕吐的**。
少年看了不忿的希莱好几秒, 最终想通了什么,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
草。
下一秒,泰尔斯深吸一口气, 他一把抓住药瓶, 直接往嘴里灌!
“啊!不,你等会儿!”
希莱大惊失色, 在泰尔斯把药水喝完之前一把攥走瓶子:
“一半就够了!很贵的!”
泰尔斯的嘴巴一离开瓶口, 他就被刺鼻的气味儿——不知道是希莱的早餐还是药水,反正这两者有得一拼——弄得难受反胃, 连连喘气。
该死, 他该先找杯水的!
“你,你这就喝了?”希莱虚弱地咳嗽一声。
泰尔斯痛苦地喘息着,感受着嘴里难闻的味儿:
“对!壮阳或避孕或放任斯里曼尼跑掉——我还有选择吗?”
那药水本就气味难闻,到了嘴里更是缤纷多彩。
沃日哦, 这特么什么味道啊!
一阵恶心袭来,泰尔斯忍不住呸出几口空气。
希莱皱眉望着他。
几秒后, 大小姐也想通了什么,她回过身去,背靠着泰尔斯,吸着气笑出声来。
“怎么,有什么好笑的?”
但不等泰尔斯说完,面色苍白的希莱就仰起头,将剩下半瓶药水一饮而尽。
泰尔斯眯眼看着她。
“壮阳药?”
“对,”希莱收起空瓶子,空呕了几口,虚弱地讽刺道,“专治你的臭毛病。”
泰尔斯一时气结。
但他还没来得及反应,希莱就吃力地挣扎起来。
“站起来,无论有多难受,”希莱咬牙道,“这药的主效是麻木疼痛和缓解酸痛,同时大量补充能量,它需要我们动起来,才能发挥药效。”
麻木疼痛和缓解酸痛……
泰尔斯叹了口气,忍着浑身的酸痛,一手扶墙,一手扣上希莱的手。
希莱看了他一眼,但没说什么。
两人彼此搀扶着,靠墙借力,勉强站了起来。
但就在站起来的瞬间,泰尔斯似乎有种错觉:
他体内的酸痛和烧灼感减低了,呼吸也不再那么费力。
咦?
“这是……”
“壮阳药,顺便避孕。”希莱冷冷道,声音有力许多。
好吧。
泰尔斯撇撇嘴。
虽然面色红润了一些,但她依旧很记仇。
几秒之后,当他们清理完身上的污秽(至于地上的,希莱相信她给足了屋主补偿)走出房间,走下楼梯,重新踏上街道的时候,泰尔斯感觉自己又活蹦乱跳了。
毫无疑问,他们正在——泰尔斯惊奇地感受着身体的状态——以难以置信的速度,渐渐恢复。
“那瓶药哪来的,你还有吗?”
希莱冷冷回绝:“没了,特殊渠道做的,材料珍贵。”
而且恶心。
泰尔斯翘起眉毛。
“……至于你,别想了,”凯文迪尔家的姑娘摇摇头,“所有看似高效,实则违反自然规律的药物,都是有害的,代表着对身体机能的透支。”
“相信我,以它的味道,没人再想喝它。”泰尔斯反击道。
对身体机能的透支?
泰尔斯突然想起狱河之罪加速自愈的能力——用黑剑的说法,那会折寿。
但有时候……
泰尔斯摸了摸左臂那块被陨星者打断而稍稍长歪的骨头。
有时候,他没有选择。
“这边走,”泰尔斯咬牙拔步,“斯里曼尼很慌张,慌不择路,还摔了一跤,这将影响他的速度,也许还有希望追上。”
“我知道他进去的那条小巷,”希莱沉声道,“里头不好走,但这边有条捷径,运气好的话可以截住他。”
路上的行人一旦走进两人就面色一变,纷纷掩鼻而走,让泰尔斯相当郁闷,却倒也省去不少麻烦。
泰尔斯还记得在地狱感官里描绘出的路线,而希莱几乎是熟门熟路,眼看离目标地点越来越近,两人的状态越来越来健康,脚步也渐渐加快。
“你是怎么确定斯里曼尼的位置的?刚刚在杂物间里,你做了什么?”泰尔斯怀疑道。
“那你,你刚刚又在外面做了什么?”希莱横了他一眼。
两人一阵沉默。
“魔术、药瓶、闯空门,还有这找路寻人的本事,”泰尔斯闷声道,“告诉我,怀娅娜姐妹,你身上到底还有多少谜团?”
“不多,至少不比你的谜团——偷听、魔术、流鼻血,还有同样找路寻人的法子——多,怀亚兄弟。”希莱反唇相讥。
泰尔斯和希莱一边行进,一边不爽地对视。
看来,两人都有各自的秘密,不愿为他人所知。
但几秒钟后,他们似乎明白了什么,双双释然一笑。
“草你,怀娅娜。”泰尔斯摇头无奈道。
希莱懒得回应,直接还他一根中指。
“嘿,那是我的——等等,你怎么知道这个手势?”
“我见过,见过你身边那个哑巴对怀亚——‘某个’怀亚做过。”
“哈,我就知道,你模仿错了。”
“不可能,我记得很清楚:凸出中指。”
“对我们而言没错,但你可有六根手指啊!”
砰!
希莱重重给了他一肘子,疼得自作聪明的泰尔斯龇牙咧嘴。
“从没人敢拿这个开我的玩笑!”希莱咬牙切齿。
“对不起,对不起,”泰尔斯连忙道歉,“我只是以为,以为这会比……比刻意避开它或者不提它要,要更好一些。”
他的声音小了下去:
“抱歉。”
希莱深深地望了他一眼,继续前进。
两人沉默地赶着路。
“你就没啥要问的?”
泰尔斯一惊回神:
“什么?问什么?”
“问,问,”希莱顿了一下,她摸着自己的手套,艰难开口,“我的手?”
两人之间又沉默了一阵。
终于,在泰尔斯于意念中把头发抓秃之前,他绞尽脑汁想出了如何接话。
“噢,这个啊,”王子哈哈大笑,似浑不在意“那有什么,我祖上有个国王,外号还叫‘八指’呢……”
希莱白了他一眼。
“我知道八指国王,但你清楚:我的情况跟他不同!他是健全的正常人,打猎受伤失去的……”
“嘿!”
泰尔斯加快脚步赶上希莱:
“那又如何?你也就比我,比‘正常人’多了一个指头……”
“是四个,”希莱闷闷不乐,她望着自己的手,“我的双手都是,脚上也是——小时候,几乎找过的每个医生都说,它们连着骨头和神经,直接切除掉的话,可能会损害整只手……”
“很好!”
泰尔斯打断她,眉飞色舞,努力让氛围幽默起来:“我要用一整只手做到的事情,你只要用六分之五的手就能做到了,这是优势啊!”
希莱哼了一声,不屑地撇嘴:“僵硬,虚伪。”
好吧,也许是有一点。
泰尔斯感觉到自己用力过度,只得乖乖闭嘴。
他们拐上一道小巷,这令泰尔斯感到一阵熟悉:这是方才,地狱感官为他描绘出的地方之一。
“听说我出生时,曾有落日祭司说过,说这是噩兆或是恶果,是落日对整个家族的惩罚,至少是警告。”希莱出神地道。
噩兆,恶果。
泰尔斯顿了一下。
他的记忆飘回到白骨之牢,在那暗无天日的牢底,萨克埃尔对约德尔所说的话,重新回响在他耳边:
【凯瑟尔王知道吗……他们知道,多年前的恶花,已经结出恶果了吗?】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逼着自己亮出笑容,对希莱举起双手:
“你瞧,我的手是完整——额,起码看上去是正常的。”
“是的,我知道,‘正常人’,”希莱冷笑一声,“所以呢?”
泰尔斯勉强一笑。
“我是说,我出生时可是手脚完好,但似乎也没妨碍落日女神惩罚璨星王室。”
希莱目光一动。
“所以,噩兆恶花恶果什么的,你管他们去死。”泰尔斯笑眯眯地道。
希莱望了他很久,掠过一间关了门的“弥尔顿诚信典当行”,拐进一条没什么人的岔路。
“但很多人可不是这么想,”她低声道,“你刚刚看到街上那些人的反应了,对吧?”
泰尔斯的笑容小了一些。
“这就是为什么你从小到大,一直深居简出?”
“这事是家族的污点,”凯文迪尔大小姐的话带着一丝讽刺,“我父母,他们要……非常小心,从我的成年礼,到我的订婚礼,我一切抛头露面的场合,嗯,也许还有我的葬礼——你知道吗,从小开始,女士手套的采购,就是父亲交给阿什福德专门负责的重要支出,绝密。”
家族的污点。
泰尔斯沉默了一会儿。
“这不是你的错。”
希莱耸耸肩:“我知道,我很早之前就想通了,这个,这不是我的错……”
姑娘举起双手晃了晃,她的目光凝固在小指的指套上。
“但是它们带来的,带给我的,把我变成的……”
希莱的目光渐渐飘远,再慢慢聚焦。
它们带来的,带给我的,把我变成的……
泰尔斯听着她的话,不由握住自己的左手:手掌中间,那一道因多次划伤而留下的疤痕越发明显。
消除不去。
“你知道为什么,为什么我跟卡拉比扬的双胞胎关系这么差,这么合不来吗?”
第二王子回过神:“是,我听说过一点:你小时候惊吓她们了?”
希莱冷笑一声。
“小时候,她们发现了……我的手。”
泰尔斯没有说话。
“当然,她们笑话我,鄙视我,还想靠这个拿捏我,”希莱晃了下双手,眉眼一厉,“而我还击了,狠狠还击。”
还击……
“所以她们孤立我,排斥我,搞小圈子,在舞会上说我的坏话……”希莱继续道,“而我就继续还击。”
继续还击……
泰尔斯皱起眉头。
“最后,局面闹得很糟,一直闹到父辈那里,直到我父亲和卡拉比扬伯爵达成了协议,卡莎和琪娜被勒令反省,严加管教,而且她们要在落日神像前秘密发誓:终此一生,不把凯文迪尔的丑闻,不把我的……情况,嗯,泄露出去。”
泰尔斯明白过来。
所以,你们的关系就再也好不了了。
“而作为‘还击’的代价,我被送到了落日神殿。”
“名义上是礼节教化,宗教熏陶,但其实不是,”希莱满面讽刺,“是驱邪。”
泰尔斯惊讶抬头:
“驱邪?”
“对,为了驱走我身上的‘恶魔’,”希莱冷笑道,“无论是多出来的那四根手指脚趾,还是我在八岁时就能尖叫着把双胞胎姐妹揍出血的、狂躁恶劣、阴暗狭隘的性格。”
驱走恶魔。
“我……”泰尔斯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但希莱只是摇了摇头,继续冷笑道:
“而驱邪的其中一种法子嘛……你知道,祭司们相信,火焰是太阳落下的余烬,是落日女神在人世的恩典之一,所以它对恶魔和邪术,对不洁的秽物都有奇效吗?”
“知道一点,‘火中显形,神前幻灭’,”泰尔斯想到了什么,面色骤变,“等等,火焰?驱邪?你?”
希莱惨笑了一声。
“对,”她轻轻扒开直达小臂的手套,露出手腕上的皮肤,“火焰,而且是经过祝祷的银色圣火。”
泰尔斯怔怔地看着希莱手腕上的肌肤:凹凸不平,深浅不一,还有着难看的赤红色。
“经过一段时间的教养,他们,嗯,落日神殿的祭司们终于确定了,”希莱拉好手套,语气平静得可怕,“也许,也许不是恶魔作祟,当然,也有可能是恶魔藏得太深。”
圆脸的女孩儿轻哼一声,她转向泰尔斯,明眸一笑:
“深得我治不好了。”
火焰。
驱邪。
治不好了……
泰尔斯听着这一个个字眼,只觉得胸口沉默。
“当你被送去……当时多大?”
“八岁,”希莱面不改色,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刚刚学会系裙带。”
八岁。
泰尔斯觉得内心一阵抽痛。
“但是,但是你父亲是南岸公爵……”
“所以他必须要服众,”希莱表情黯淡,“为了家族,为了翡翠城。”
为了家族,为了翡翠城。
哪怕那是……自己的女儿。
泰尔斯只觉得胸口越来越重,重得他无法呼吸。
好几秒后,泰尔斯舒出一口气。
“你知道吗,我的大伯在世时,也只能坐轮椅,”他不再假装轻松,而是淡淡道,“过去有人想要治好他,但他说……”
泰尔斯眼神聚焦:
“就算没有双腿,他也能站起来,做一个完整的人。”
希莱沉默了一会儿:“你大伯,听上去像是个很厉害的人。”
“我不知道,我没见过他。”
“但是你,塞西莉亚·凯文迪尔,”泰尔斯轻声道,“就算多几个指头,你也能站起来,继续‘怀娅娜’那装神弄鬼的恶作剧?对吧?”
希莱沉默着。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
“嘿,听着,他们治不好你,是因为——”
女孩儿突然打断了他,语气冷漠而愤然:
“因为我根本没病,不用治?”
她冷笑道:“拜托,这样的安慰套话我从小开始听过几百——”
“不,他们治不好你,”泰尔斯否认道,“是因为‘他们’,‘他们’治不好你。”
“而你可以?泰尔斯大神医?”希莱讥刺道。
泰尔斯默默地看着她,轻轻地摇了摇头。
“换了平时,我也许会说些安慰的套话:无论命运给了我们什么,那都是它赐予我们的礼物。”
泰尔斯抬起头,看向翡翠城充满市井气息的街道。
“但是我后来想明白了,”他出神地道,表情木然,“也许,也许它们不全是礼物。”
希莱有些讶异。
“说得对,”她回过神来,望着自己的双手,面色凄伤,“不全是礼物。”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
“但它们属于我们,而且只属于我们,”“与‘他们’,与他人无关。”
那一刻,泰尔斯目光坚定:
“只属于我们。”
希莱幽幽地望着他,没有说话。
下一秒,泰尔斯循着记忆中的道路拐过一个拐角,停下了脚步。
他们到了。
在他们前方的小巷里,他们的目标——斯里曼尼留给他们一个笨拙的背影。
辩护师此刻正扶着墙,一瘸一拐地向前。
时间正好。
泰尔斯勾起了嘴角,跟希莱对视一眼,点了点头。
但就在泰尔斯准备开口之前,另一个声音就从另一边——斯里曼尼的前方响了起来:
“斯里曼尼,大辩护师,对吧?可让我们一顿好找。”
泰尔斯面色一变,连忙抓着希莱,躲进一旁的杂物堆里。
“你,你们……”
斯里曼尼的语气起初很惶恐,但他很快冷静下来:
“要钱对么?啊我知道,按照翡翠城律,你们不是打劫也不是勒索,你们只是,嗯,只是收点‘过路费’,我知道,这一片归桑加雷管,而我懂规矩,这就给……”
“这跟钱无关,也跟血瓶帮无关,”但拦路的人让他失望了,“只跟你有关,斯里曼尼先生。”
泰尔斯皱起眉头,瞬间进入地狱感官:
斯里曼尼前方有三个人,人人带着武器,而且……身怀终结之力。
也许是终结剑士。
“翡翠城里不允许有未经注册的军用刀剑……你,你们是谁的人?”斯里曼尼竭力维持着镇静。
军用刀剑。
泰尔斯和希莱对视一眼。
糟糕。
看来来者不善。
“我听说你找上了剃头铺,在打听一些不该打听的事儿,”拦路的剑士冷笑一声,“现在,辩护师,能请你跟我走一趟吗?”
“我,我,我……”
斯里曼尼意识到了什么,他连忙拉出护身符:“事实上,我手头还有个案子要处理,警戒厅和审判厅,额,特别是布伦南大审判官今天之内要等我的回复函件……”
“关于那个死掉的羊毛商,对么?”另一个剑士冷冷打断他。
羊毛商迪奥普。
泰尔斯皱起眉头。
看来……找对人了。
“放心好了,先生,”头一个剑士轻笑道,“无论是警戒厅,还是审判厅,他们都可以等。”
斯里曼尼一惊回神,他颤抖着指着眼前的剑士们:
“你,你们……”
“至于布伦南审判官,嗯,放心,我们可以帮您给他带话。”
领头的剑士很是自信:
“无论是您的回复函件,还是长期请假条。”
长期请假条……
斯里曼尼的脸色刷地一下白了。
“他,他不能,他不能……我没有,我没有!”
领头的剑士冷笑道:
“没有什么?”
斯里曼尼转过身想要逃跑,但他忘了自己刚刚摔伤腿,于是扑通一声倒在地上。
“我没有做过,”辩护师涕泪横流,恐惧不已,在地上不住爬行,“也不敢做对不起鸢尾花家族的事!公爵大人不能这么对我!”
剑士们相视一笑,慢慢靠近斯里曼尼。
“当然,辩护师,你没有对不起鸢尾花。”
斯里曼尼睁大了眼睛:
“不,求求你们,求求你们,我不是有意知道的,我只是无意间……”
为首的剑士目光冷漠,露出自己的剑柄:
“可惜的是,我们也没有。”
暗巷里,希莱向泰尔斯投去一个询问的眼神。
“他们要灭口,怎么办?”大小姐在他耳旁轻声道。
泰尔斯点了点头。
“那是你哥哥的人,你躲好,见机带他逃走,其余的事情……”
希莱眉毛一翘。
剑士们离斯里曼尼越来越近。
该死。
王子叹了口气。
为什么每次碰到这档子事儿的时候,星湖卫队都不在身边?
泰尔斯摸向身后的jc匕首,感受着它那冰冷硬实的质料,心里涌起一股熟悉的陌生感。
匕首出鞘,锋刃冰冷。
好久不见了,老朋友。
你想我吗?
下一刻,狱河之罪痛快地燃烧起来,带来无尽的灼热与痛楚。
第177章 刀婊子(上)
血瓶帮的会场仓库里,“幻刃”凯萨琳越众而出,坐上方才弗格所坐的位置,随意而散漫。
每个人都有随性的时候,但在大多数人都不敢随性的场合里,随性就变成了一种上位者的特权,能展现威严、特殊和权力,这一点,她从两代鸢尾花公爵的身上都见到过。
当然了,至于衣服下的护甲、武器的系带、袖爪上的机关、绑腿上的匕首、靴子里的暗刃,包括这一趟前来翡翠城所挑选的随从人手,这些真正关乎性命的东西,凯萨琳从来没有也不敢随性。
“在场的所有人,特别是站在对面的,听着,而且听好了。”
仓库里的血瓶帮众们一阵紧张。
凯萨琳靠上靠背,享受着成为众人焦点的快感,承受着仓库里向她投来的无数目光——震惊的、害怕的、谄媚的、精明的、警惕的、失望的、犹豫的、羞愧的、怯懦的——无论是从身前还是背后。
“你们有不少人都在翡翠城很久了,其中还有曾跟过我的旧部,你们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我们能在这座城市里扎根,维生,获利,乃至享受那么一点点的尊重和富裕,所靠的是什么。”
众人面面相觑, 尤其是站在红蝮蛇身后,原属翡翠城的帮众们, 他们无不目光犹疑, 呼吸加速。
“不是拳头, 不是刀剑,更不是不要命, ”凯萨琳敲了敲桌面,“而是规矩。”
许多人都曾因“凯萨琳”这个名字而对‘幻刃’本人的外貌有所期待,但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恐怕要失望了:
凯萨琳从小就不是什么美人胚子, 之后的岁月也没有给予她女大十八变的幸运,事实上,她姿色平平其貌不扬,笑起来时嘴唇还带点歪斜,同时, 二十几年的黑道生涯还留给她粗壮粗糙的臂膀大腿, 以及在许多男人眼里近乎干瘪扁平, 让人“没啥**”的屁股和胸。。
但也正因如此,早年间, 在翡翠城街头的血瓶帮团伙里, 她才能真正被当做可用的人手和部下, 曾经的老大们看上的是她的能力手艺、心性头脑, 而非脸蛋身材或者“屋里总得有个女的吧”,正因如此, 喝多了发疯的团伙兄弟们看向她的目光, 才能正常些。
嗯,相对正常。
毕竟, 混在那样的团伙里, 长得漂亮是一种不幸:在凯萨琳的记忆里,她那些稍有姿色的女同伴们,尤其是年纪增长容颜老去之后,下场都不怎么样。
但那不是凯萨琳。
不是。
不可能是。
现在,作为与兄弟会的一夜战争之后, 血瓶帮里最有势力和声望的大姐大, 她,‘幻刃’本人淡定地坐在这里,举手投足, 一呼一吸,都能令他人色变。
而她相当满意这一点。
只是总有例外。
“规矩?”
涅克拉狠狠呸声:
“你是说,那份让黑绸子们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而我们只能乖乖遵守的停战协定?”
他的插话,让不安分的帮众们再度聒噪叫嚣起来——当然,有不少都是涅克拉自己带来的人。
“这不公平!”
“去他妈的规矩!”
“我们又不是警戒官!”
“报仇!”
一片喧嚣中,凯萨琳冷冷地剜了红蝮蛇一眼。
这条毒蛇,真是越来越讨厌了。
当凯萨琳收到报告,说涅克拉正带齐人手,秘密前往翡翠城时,她一点也不觉得意外,甚至还有种“终于来了”的满足感。
可惜,目前她还需要他。
就像对家的兄弟会里有罗达和费梭这样的人一样,血瓶帮有了涅克拉,帮里那些难服难管,不好控制,铁定会闹出事情的逼崽子们,才有个去处。
方便推出去挡箭。
二十几年,她好不容易来到这个位置,从一介街头惯偷,混成血瓶帮屈指可数的老大,她必须精打细算,用尽每一个人的每一分价值。
砰!
“规矩,”一片混乱中,流浪者弗格重重砸响桌面,“规矩就是,谁他妈再敢在我们说话时开口插话,就负责去喂我的鱼。”
话音落下,仓库里顿时安静下来。
弗格这才冷哼一声,他来到凯萨琳的侧首,很自然地拉开一张椅子坐下。
凯萨琳看着弗格坐下的动作, 微不可察地蹙眉。
几秒后, 幻刃扭过头, 沉声继续:
“好啊, 那就去啊, 不服气的人,去跟着红蝮蛇,找兄弟会拼命……”
涅克拉阴狠地望着他。
“我不知道你们能不能赢,但我肯定知道一件事,”凯萨琳冷冷道,“当你们杀成一团,翡翠城街头血流遍地,秩序混乱,规矩不再,把所有以为翡翠城很安全的市民吓成缩头乌龟……”
凯萨琳一个个看向红蝮蛇身后的人。
“没错,你们也许不怕,可当商旅不再停留,货物不再经过,市场开始萧条,店铺工坊一家家破产,人们兜里的钱袋一个个变扁变瘪,你们还去哪里收保护费和辛苦费,去找谁参一份股,去哪里搞你们的走私和假货?桑加雷,你的斗狗和斗鸡,古铁雷斯,你的拳击比赛和恐吓生意,加曼迪亚的赌场,还有罗杰你那带味儿的小生意……没了这些,你们要从哪里搞钱去养你们手下那群饥肠辘辘的崽子,好让他们继续叫你们老大?是去抢空明宫还是翡翠军营?还是围条红头巾,喊声‘血瓶帮万岁’就能当饭吃?”
红蝮蛇身侧的不同面孔,特别是那些有头有脸的老大们——粪蛋罗杰,搞黑拳的古铁雷斯,管赌场的加曼迪亚,街头生意的塔瑞米,主营畜牧生意的桑加雷——闻言面面相觑。
“到时候,莫说空明宫里的大人物了,甚至根本不用翡翠军团和警戒厅出手,”凯萨琳弹了弹袖爪,响声清脆,“你们就他妈穷困饿苦到要自相残杀了。”
“饿极了的食人鱼。”弗格冷笑一声。
“我这几年都在王都,支起一夜战争留下的烂摊子,说实话,那儿的弟兄们可比你们惨多了,远没有这儿躺着数钱来得舒坦。”
凯萨琳坐在椅子上,环顾一圈,嘴角冷笑:
“所以有谁想把这里也变成那样吗?如果有,为什么不捞上武器跟我去永星城?别怕啊,在那儿可是全国瞩目,想要扬名立万可快了,也许你就是下一个八大干部也说不定?”
不少本地的帮众神色动摇,不自觉地左顾右盼,喉头耸动。
红蝮蛇带来的人手则齐齐蹙眉,越发警惕。
“当然,”凯萨琳后仰着翘起腿,冷笑加码,“在那儿丢掉小命也挺快——不过一夜的事儿。”
“但是,大姐头……”
粪蛋罗杰犹豫着开口,叫出了以前跟过凯萨琳的人才能喊的称呼,但后者举起一只手,阻止他说下去。
“你们以为我在坚持什么迂腐的骑士精神,在乎那张停战协定里的‘规矩’?哈哈,不。”
凯萨琳前倾身体,有节奏地敲打着桌面,语气渐狠:
“吃饱饭,护好食——这tm就是最大的规矩。”
仓库里鸦雀无声。
“至于你,小红,你这不是在替他们出头,也不是找黑绸子报仇,而是教他们挖自个儿的根,”幻刃呸了一声,“在自家盘子里拉屎。”
涅克拉死死瞪着凯萨琳,难以置信。
这该死的婊子。
每一次,每一次……
唰!
一道清脆的金属撞击声,凯萨琳弹出手上的袖爪。
“现在,”凯萨琳的袖爪在桌上拉出划痕,她看向每一个参与哗变的人,“显然,有些人需要被好好教教规矩了。”
此言一出,许多帮众们内心一寒,不少人下意识地寻找出口。
红蝮蛇再也忍耐不住,他举步上前:
“够了,什么tm规矩!要杀要剐一句——”
砰!
凯萨琳擂响了桌子,打断了他。
“但是,看在过去的份上……”
凯萨琳眯起眼睛。
“或者说,看在曾同戴一条红头巾的份上,不论今天在场的人,有谁是自己起了歪心思,主动联络红蝮蛇,或者谁是被他蛊惑,鬼迷心窍才进了蛇窝,抑或临了心思活泛,想要浑水摸鱼……”
刷地一声,幻刃出人意料地收起了袖爪,她锋利的眼神里泛出笑意。
“从开始现在,只要愿意放下武器,站回我身后来,不管是谁,我一律网开一面,既往不咎,”凯萨琳好整以暇,她身后的亲信下属则表情狠厉,“我们依旧是帮里的好兄弟。”
此言一出,仓库里响起交头接耳的私语声。
“好姐妹。”弗格坐在她身侧,幽幽加了一句。
凯萨琳歪了歪头,不置可否:
“怎么样?”
那一瞬,红蝮蛇明白了什么。
不。
涅克拉难以置信地回头:左右两边,越来越多的人避开他的目光,偷偷打量着凯萨琳带来的精悍人手,默默盘算。
窃窃私语中,即便是再心如死灰,觉得对方不可能放过叛徒,从而打算一条道走到黑的人,此刻也在心底里燃起一丝希望,禁不住开始犹豫,彼此交换眼神,试探态度。
不!
“早点醒悟吧,诸位,”场记弗朗戈表情愉快,“看不清形势吗?”
“这帮人呐,不知足。”坏鞋匠贾加搓了搓手套,嫌恶地道。
“快点吧,”弗格冷哼道,“我的鱼饿着呢。”
仓库里的紧张气氛化作满满压力,一时间全数压在红蝮蛇一方。
终于,一位帮众长叹一口气,他收起武器,举起双手,绕着圆桌,来到凯萨琳和弗格这边。
“大姐头,我,我不是故意……”
但凯萨琳只是微微一笑,让他不必再说下去。
很快,第二个、第三个、第四第五个……越来越多的人,特别是翡翠城本地的帮众们放下武器敌意,或紧张沮丧,或谄媚忐忑地绕过圆桌,来到凯萨琳身后。
而红蝮蛇只能愤怒地看着这一幕,目眦欲裂。
“我能,我能站在中间吗?”
剃头匠巴尔塔和他的人小心翼翼地走到圆桌边缘,他看看红蝮蛇又看看凯萨琳,举起双手无奈一笑:“你们看,我只是个……剃头的。”
此言一出,双方帮众们都发出不屑的嘘声。
凯萨琳微微蹙眉,红蝮蛇则狠狠呸声。
下一刻,红蝮蛇身侧,罗杰深吸一口气,也收起武器,带着手下走出了队列。
“大姐头,我,我不是对您不满……但是我的手下被黑绸子……”
“我明白,罗杰,”凯萨琳微笑着,浑不在意,“我全都明白。”
此言一出,罗杰不知为何心安许多。
凯萨琳向身边的座位示意:
“坐。”
罗杰深吸一口气,最后看了一眼红蝮蛇之后,毫不犹豫地转身向前,加入了凯萨琳的阵营——当然,在弗格耐人寻味的目光下,他不敢坐下。
管理街头生意的塔瑞米咳嗽一声:“额,涅克拉老大,这只是帮内的分歧,对吧?我相信我们能好好处理……”
红蝮蛇猛地扭头,目光阴冷:
“要滚就快。”
塔瑞米面色一变,急匆匆地走到凯萨琳那一边。
“塔瑞米,”跟红蝮蛇不一样,幻刃笑眯眯地寒暄道,“听说你又换老婆了?”
“是的,大姐头,”塔瑞米脸色僵硬,“噢噢,上一个我妥善安置好了,请教士写好了离婚文书,到公证厅留档,还分了她不少财产……”
凯萨琳抬了抬下巴:
“坐。”
就这样,越来越多的人离开红蝮蛇一侧,重新加入凯萨琳和弗格。
此消彼长,仓库里的形势瞬间颠倒,不多时,红蝮蛇一方就只剩下他从王都带来的直属人手,以及几位一开始挑头的本地老大们——加曼迪亚、桑加雷、古铁雷斯,但他们也表情难看,目光踌躇。
可恶。
只剩下孤零零几个人的红蝮蛇涅克拉紧咬牙关,满目不甘与愤怒。
这本该是一场意料之中的夺权。
但为什么,为什么!
凯萨琳则对他报以大度的、赢家对输家的微笑,宽容而慷慨。
且随性。
“我听闻过幻刃凯萨琳的名声,今日一见名不虚传。”角落里,哥洛佛眯眼看着场中的对峙,低声道。
无论是她先知先觉,反客为主,还是她抓住这帮人造反的软肋,一语击破他们的狂妄和幻想。
“那是,那可是帮里的元老,强大坚韧的战士,在王都力抗黑剑多年,依旧屹立不倒的……”齐米卡斯满眼崇敬,盘算起一会儿怎么凑上去搭话,“凯萨琳老大啊!”
“你之前是不是也是这么说红蝮蛇的?”
“不可能,我怎么会看上红蝮蛇这种挑拨离间的小人……一定是你记错了!”
另一边,罗尔夫呆呆地望着场中的凯萨琳。
当然。
她当然名不虚传。
那可是大姐头。
无论过了多少年,她依旧那么强大,那么有魅力,依旧是大家伙儿毋庸置疑的头儿……
只是,只是他自己……
罗尔夫下意识地伸出手扣住小腿,感受着金属的冰冷。
涅克拉死死地盯着凯萨琳,眼中怒火燃烧:
“凯萨琳,你个没逼的刀婊子。”
幻刃闻言一怔,随即一笑。
刀婊子。
真是熟悉的,十几年没听见的老外号了啊。
“我说了,只要愿意站过来,我既往不咎,”凯萨琳毫不在意,“当然包括你,涅克拉——我们依然是好兄弟?对么?”
红蝮蛇脸部抽动。
他的内心里,理智告诉他,这一趟,措手不及又强弱悬殊,是他输了。
也许该服软了,留待下一次?
但是本能又告诉他不可以:今天发生的事情势必传遍血瓶帮。
众目睽睽之下,他只要踏出那一步,走到凯萨琳身后,那下次,他再想走出去,就不是那么容易了。
红蝮蛇继续挣扎着。
但凯萨琳不再看向他,而是转向涅克拉身后,语含深意:
“或者,其他跟着你千里迢迢,从王都或者其他地方,来到这儿的弟兄们?”
话音落下,红蝮蛇身侧的一位亲信手下叹了口气,他举起双手走向凯萨琳:“好吧,我也投降。”
凯萨琳嘴角微弯。
“如果你能活得下来。”这位帮众手下淡淡道。
凯萨琳表情一变。
下一秒,这位走上前来的帮众猛地张开双臂!
只听唰地一声轻响,他的手底下飞出两把形如轮盘、盘周带利刃的罕见兵器,旋转着直扑凯萨琳!
“大姐大!”
“小心!”
“不!”
惊呼声中,凯萨琳瞳孔一缩,她迅捷起身,袖爪从她的右臂探出!
铛!铛!
手臂来回,爪刃翻飞,凯萨琳疾速又从容地击飞两把轮盘利刃。
但就在其他人以为危机过去的时候,凯萨琳又是面色一变。
下一刻,其中一把被击飞的轮盘利刃在半空中去势一滞,诡异地折返回来!
凯萨琳咬紧牙齿,袖爪再出,却发现这古怪的兵器在空中一颤。
很快,盘周的六柄利刃伸长一截,朝着不同的方向一折,犹如探出了不同的肢体,它如有生命般挥动其中一柄利刃,格开凯萨琳的袖爪,借势“蹦”向凯萨琳!
凯萨琳怒喝一声,她左手抽出一把尖刀,双臂和肩膀发出“喀拉”声响,旋即以古怪的姿势和角度挥刀甩爪,速度惊人,乃至留下残像幻影!
叮!当啷!
几道清脆的响声过后,多面夹攻之下,眼前的古怪兵器终于崩裂散架,摔向地面。
但凯萨琳心生警兆,目光一转:
只见第二把轮盘利刃在桌上一弹,同样疾速变形,伸出‘六肢’利刃,朝她电射而来!
第177章 刀婊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