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 埃克斯特人
审判庭上,双方争辩越发激烈,特伦特男爵说得脸红耳赤。 “我要求按照传统,在特伦特家族的土地上恢复以往的公共劳役时间,让这群刁民回到土地上耕作!他们怠慢和逃避役务已经太久,这切切实实损害了我的利益,我的领地收成,这将最终损害南岸领乃至王国的……” 但相应地,他对面的辩护师斯里曼尼慢条斯理,却条理清晰: “……661年,伦斯特公爵的《休养令》为领主们及其土地上的子民们免除了许多身体役务,其中包括军事兵役、治安巡役与农务劳役,以及建筑工役等需要每户健全成年男丁和妇人定期定时参与的劳动和工作,为此带来的损失,准许他们以季度结算、缴纳现钱的方式,充入给领主的租税中补足……” “他们交上来的现钱,哪怕加上租税,都不够补足我的损失!” 特伦特男爵怒吼着打断他,老审判官布伦南不得不多次敲响法槌,就差命令空明宫的警卫上前“帮忙”了。 二层的包厢席位上,泰尔斯和詹恩的对话则越发严肃。 “我赶回了永星城,努力把握风向,尝试着缓和局势,”詹恩表情凝重,“但国王不肯见我。” “作为宫廷总管,昆廷男爵答复的理由是:陛下难得父子团聚,需享天伦之乐,不见外客。” 泰尔斯咽了咽喉咙: “事实上,他跟我的团聚……算了,不重要。” 詹恩没有理会他:“就在那时,安克·拜拉尔找上了我。” 泰尔斯皱眉: “于是你就送他一把剑,撺掇他在王室宴会上跟我决斗?” 詹恩并不否认: “我说了,我必须这么做。” “首先,一旦西荒和复兴宫的矛盾爆发,南岸领就不再是你父亲的优先事项,”他眯起眼睛,望着下方的审判,“其次,唯有他焦头烂额的时候,我的礼物才显得弥足珍贵。” 泰尔斯皱起眉头。 “你的礼物?” 詹恩点点头。 “在王室宴会前,我给国王写了一封低声下气的信,在信里支持王室常备军改革,要钱给钱,要名给名,直击他的痒处。” 詹恩给国王写的信,支持常备军改革…… 那封信? 泰尔斯眯起眼睛,突然冒出不妙的预感。 “你父亲之前不肯见我,”南岸公爵冷哼道,“可一旦西荒事变,波及王国,他计划受挫捉襟见肘,那这封信的价码和重量就不一样了。” “所以,”泰尔斯忍不住道,“结果呢?” “结果,结果?” 詹恩目光凝固,他冷笑一声。 “王室宴会后,一贯来满肚子坏水的西荒人,既没有抗议也没有闹事,在荒墟的法肯豪兹带领下,居然就那样,痛痛快快向复兴宫举手投降了。” 他不屑道:“比自由同盟向埃克斯特人投降时还痛快。” 泰尔斯听得心情复杂: “其实吧,自由同盟也没有那么痛快——” 但詹恩不想理会他对战争的看法,兀自摇头:“我猜,一定是你父亲抓住了西荒人的什么把柄,让他们无力反抗——不愧是凯瑟尔五世。” 西荒人的把柄…… 泰尔斯讪讪开口: “事实上,西荒之所以那么快妥协……算了,不重要。”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就这样,我没能成功让南岸领避祸。” 詹恩面色难看。 “非但如此,我的礼物——那封或许能改变你父亲态度的信——也一直没有得到回复,它进了复兴宫便如石沉大海,一点浪花都没有,好像从未存在过。” 那封信…… 石沉大海…… 泰尔斯表情古怪地搓动自己的双手:“是啊,为什么呢……” “只有一个解释,”这一刻的詹恩目光犀利,“复兴宫已经走出困境,所以眼界水涨船高,陛下对我开出的条件已经不再满意,他还想要更多。” 詹恩咬牙一声: “更多。” 泰尔斯憋了好久好久,终于忍不住开口: “事实上,詹恩,你的那封信,没有得到回复是,是……” 詹恩的目光向他射来。 泰尔斯话语一滞: “是挺可惜的……不过算了,不重要。” 詹恩看了他一会儿,叹息着点头。 “是啊,时移境迁,后悔无用,不重要了。” 那一瞬,泰尔斯和詹恩各有心事,双双沉默下来。 咚! 布伦南的法槌再次响起,将两人的注意力吸引回庭上。 “审判官老爷!从前我们缴完上供完钱和货,自己再另外做点手工,去收点柴火啥的,还能过活,可是今年,男爵的管家说我们该做更多的贡献……” 原告席旁,一位穿着不合身衣服的农民在辩护师的引导下开口,他显然是第一次来到空明宫,说话结结巴巴,慌张不已: “他不让我们拉着粮食去集市卖钱,说要就地收租,不愿意的话就加征钱款,或者给他干更多的活!但我有个亲戚是收粮的脚商,他说这么加税是不对的……” “那不是加税!” 特伦特男爵再次从席上起立,愤然开口。 “物价年年飞涨,连粮价都升了两成,而他们每年交租,给的现钱还是只有那么些,这等于是我被抢劫了!这群偷奸耍滑的,回头就能把粮食卖进城里,跟投机倒把的奸商们赚一顿饱的,而我,我还有一大片土地要治理!他们当然要加钱缴租,补足损失,或者改回原样,上供粮食或用役务代替,这样才公平!” 在旁听者们的一片沸腾声中,布伦南审判官简直要把法槌敲烂了。 斯里曼尼辩护师咳嗽一声,还是礼仪得体地站起身来: “尊敬的审判官大人,对于每户每人每块固定大小的田地应缴的租税,我的客户遵循的是十几年来的定规。男爵大人,你的土地没有增加,没有变肥,没有改换种类和变更位置,那这个数字就合该维持原样,不多也不少。 “至于选择以现钱结算、实物抵换还是劳作役务的方式缴纳——如我前述所言,这是伦斯特公爵在位时就规定好了的——是我客户的自由和权利。” 听到这里,詹恩轻轻哼声,对泰尔斯悄声道: “你知道,那家伙,斯里曼尼原先是警戒厅的文书,但他甚至都没有上过街。他最擅长的工作是帮人写结案报告乃至季度总结,尤其是那些责任在警戒厅一方的案子……到后来,每到年终,每个警戒厅都抢着借调他。” “这……还真不是一般人能做的,难怪后来成了辩护师。”泰尔斯耸耸肩。 “据我所知,审判官阁下,”庭上,斯里曼尼辩护师继续道,“这几年没有发生波及本地的战争,没有严重的天灾,没有瘟疫,没有大型的教会和城堡工程,最近的一次本地剿匪是翡翠军团和新郊区警戒厅联合开展的,但公爵大人没有发下征召令,剿匪成本和人员都由翡翠城独立支撑——也就是说,男爵大人没有更高一层的领主税,也没有必须响应的强制劳役。” “而王国也没有颁下涉及丰沛村的新法令以增加税捐。至于生活税目,男爵的两个儿子已经成年成婚,三个女儿也出嫁了,一年内他的城堡里没有婚礼,没有骑士册封,没有葬礼,唯一的一次宗教仪式,其税目已经由村民们自行上缴落日教会……综上所述,特伦特男爵没有理由和名目要求多余的上供,在未经协商和公爵批准的情况下,实物、现钱、劳役,惯例之外任何形式的索求都是非法加税!” “放屁!” 特伦特男爵又开始大呼小叫,这次布伦南审判官不得不派遣警卫去让他“冷静”。 而另一边,斯里曼尼越战越勇: “特伦特男爵大人,法律允许免役代役,你却强迫加役,法律鼓励现钱缴租,你却私下禁止。那我的客户不再认可你身为一地领主的权威,不再履行和特伦特家族的神圣约定,不愿再在你的土地上劳作生产,乃至带着所有物——包括这一季度的收成——搬迁到别地,也就是顺理成章的。 “而你还在没有王国法令和公爵手令的情况下,以荒谬的理由限制你的子民:扣押他们的收成,不许他们移动,不许他们交易,不许他们去追求更好的生活——审判官大人,这就是非法劫夺和无理拘禁。” 辩护师的话音落下,后方的旁观席位上掌声雷动,不少人发出了“为民请命”的欢呼声。 他身旁的村民感受到希望,面露喜色。 老审判官不得不再次维持秩序。 特伦特男爵的发型已不如之前那样工整,眼见局势不妙,他深吸一口气,似乎作出了什么决定。 “詹恩大人!公爵阁下!” 下一秒,只见男爵不顾礼仪和规矩,失态地冲着二层大叫: “免役减役,现钱缴税,老公爵的这些政策,都只是血色之年后的权宜之计!但这不是王国的传统!而现在我们已经从战争里恢复过来了,身为您的封臣,我认为我们没有理由——” 詹恩皱起眉头。 “肃静!” 咚! 法槌再次被敲响。 “恕我提醒你,男爵阁下,”布伦南审判官看上去非常生气,但他依旧维持着语气的平稳,“两位公爵的意见当然很重要,然而我才是本庭本案的主审判官。” 顶着庭上近乎所有人的目光,泰尔斯偷偷拿肘部捅捅詹恩: “问你呢,你不回应一下?” “如他所言,我们只是陪审。”詹恩不动声色,只是坐得离泰尔斯远了些。 “当然,你身份尊贵与众不同,又远来是客,若想表达意见,想来布伦南审判官也不会阻止。” 泰尔斯嘿嘿一笑: “又想坑我?” 两人对视一眼,双双扭头。 另一边,特伦特男爵开始掰扯王国传统与南岸领的法律,哭诉他是如何艰难地将三个女儿低嫁,才换来给两个儿子册封骑士的钱。 “所以,泰尔斯,你感觉到了吗?” 詹恩冷笑一声。 “从你回国以来,永星城与翡翠城之间这一系列的局势变化……就像冥冥中有什么人,每每在关键节点发力,打乱所有部署,推动着局势向不利于我的方向发展。” 冥冥中有什么人…… 泰尔斯越发正襟危坐。 “也推动着你父亲把目光移向南岸领,推动着他把你送过来——你怎么了,为什么一副便秘的表情?” “没啥,只是……” 泰尔斯憋了很久,最终还是喟然一叹: “算了,都不重要了……所以,你想好怎么对抗我父亲了吗?” 听到这里,詹恩停顿了一会儿。 “寒堡的亚伦德女孩儿,还有英魂堡的小黑狮,他们现在都在你的队伍里吧?” “是的?” “你父亲刚拿下北境和西荒,你就收留了这两处地方的诸侯继承人,给出的信号很不友善啊——难怪他不待见,乃至要流放你。” “你有意见?” 詹恩轻笑一声,向王子瞥去。 “不,我只是在想,如果我是你父亲,就干脆跟你暗中谋划好,由你故作姿态,假意收留他们,岂不是更方便将政敌与反对者们一网打尽?” 那一瞬,泰尔斯仿佛连心跳都漏了一拍。 “有道理,”但身经百战的王子面不改色,只是轻轻摩挲着口袋里的廓尔塔克萨,感受着它上面的狰狞尖刺,“我都忍不住想这么建议我父亲了。” 泰尔斯和詹恩的目光在空中相遇,仿佛要看透彼此。 几秒后,詹恩哂然一笑: “但可惜,你不是他。” 泰尔斯蹙眉:“什么?” “我说,那个能为闯宴的刺客打抱不平,举棋不定,甚至舍得亲自冒险下场,不惜代价跟我掀桌翻脸的泰尔斯·璨星,”詹恩露出神秘的笑容,一副吃定了他的样子,“是不可能跟国王那样冷酷干练的人,走到一块儿去的。” 泰尔斯没有说话,只是把“盟约”握得更紧。 “他永远不会相信你。” 詹恩看着自己坐着的椅子,言语里透出冰霜: “你也永远不会认可他。” 多么可爱的一对父子啊。 那一刻,泰尔斯没有动弹。 他只是波澜不惊地注视着下方的审判。 詹恩也没有转头。 他耐心地摩挲着名贵的椅背。 两人周围的空气仿佛被冻住了。 “小花花,咱们做个交易吧。” “交易?” 詹恩一笑,但随即脸色一变:“好——等等,小什么?” 泰尔斯突然伸手,扣住南岸公爵放在椅背上的手! “你少提安克·拜拉尔的事儿,也少提你以前坑我的那些事儿,”王子冷冷地道,“我就少提你妹妹。” 詹恩的表情瞬间冷了下来。 “而你少提小花——那个称呼?” 两人默默对视,扣在一起的手掌彼此用力,寸步不让,在审判庭越来越大的争吵声中,无声无息地交锋。 几秒钟后,两人仿佛有默契一样,齐齐松开对方的手。 “成交。”泰尔斯不爽地道。 “我不指望跟你化敌为友,”詹恩恢复了坐姿,“但你说得对,你父亲送你过来,也许就是利用我们的仇怨,让我和你深陷你死我活的斗争里,以便声东击西,从中渔利。” “而我们不能让他得逞?” 詹恩点点头: “所以,让我们现在就把仇怨理清了,确定没有能引起误会,让我们彼此开战的理由。” “然后,”他谨慎地道,“在翡翠城的日子里,我们之间必须开诚布公。” 泰尔斯跟他对视一眼。 “很好,虽然不大,但总算是第一步。” 泰尔斯挑起眉毛。 “现在,我们能结束敌对状态了吗?” 詹恩笑了笑: “不能。” 泰尔斯表情一滞。 “为什么?” 詹恩这次回答得很快: “因为我们必须敌对。” “既然你父亲预料且指望我们会敌对,”詹恩公爵冷哼道,“那最好,就让他继续这么想下去。” 泰尔斯皱起眉头。 好吧。 我懂了。 但是…… “所以,我们就一切照旧,白天继续彼此厮杀,互找麻烦,”泰尔斯表情奇特,“到了晚上,就躲进卧室里密谋商量,狼狈为奸?” “以迷惑我们的敌人,等他们自动跳出来,再一网成擒?” 听上去是不是…… 有些耳熟? 詹恩露出神秘的笑容。 “我要求更高一级的上诉!哪怕直到王都的贵族事务院!” 特伦特男爵的尖叫声直达厅顶,打断了两位公爵的谈话,泰尔斯和詹恩齐齐皱眉。 但还远远不止。 “泰尔斯殿下!您从王都来,您宽宏仁厚,您是王国的希望,您就在这里,”特伦特男爵死死地盯着泰尔斯,他不顾审判官的法槌,举起双手,“劳役,租税,领主的统治,王国的旧例,这没有道理!没有道理我的领民越来越富,我却越来越穷!” 泰尔斯轻叹一口气。 不是吧。 下一秒,男爵以近乎狂热的姿态大喝: “以星辰立国的精神,以璨星王室赐予我们的权利,我要求陪审贵族的仲裁!现在,现在!” 此言一出,审判厅上下顿时大哗! “这是星辰约法里的传统!是我的权力!审判官无权阻止!”男爵大叫道。 “肃静!肃静!” 布伦南审判官气得双手颤抖,但还在尽职尽责地维护秩序。 但这阻挡不了无数目光齐刷刷射向王子。 “你早就料到了,是吗?” 泰尔斯不爽地看着詹恩: “这也是你的计策,是演给我父亲看的一环?” 但后者只是轻轻一笑: “放心,这不是计划好的——虽然也不失为好方法。” 詹恩公爵眯起眼睛: “但是记得,今天你欠我一次。” 下一刻,还不等泰尔斯反应过来,詹恩就表情一肃,猛地站起身来! “为什么,特伦特男爵?” 南岸公爵高声开口,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詹恩向前一步,倚上二层的栏杆,把泰尔斯挡在所有人的目光之后。 特伦特男爵疑惑抬头。 “翡翠城里的土地如此紧张,可即便在城郊,大部分用地也不作耕作用途——我们并不多生产粮食,”詹恩面无表情,“那么为什么,为什么翡翠城以外的田地,乡村,以及其上的农民猎户们,包括你领地上的农户们,要向我们提供他们的作物,原料,粮产?为什么他们要养着翡翠城里逐年增加的人口,好让我们不饿死?” 如果我现在从后面推一把…… 泰尔斯盯着詹恩在栏杆前的背影,计算着二层到地上的高度。 但他随即摇摇头。 不不不,别多想。 怎么可能! “公爵大人……”面对詹恩,特伦特男爵似乎天生就气短一截,他没来得及说话就又被打断。 “是我们逼他们的吗?还是我们抢他们的?抑或是我运用特权,诉诸传统,把他们都洗脑成奴隶,乖乖为我上供?”詹恩的声音回荡在大厅里。 “因为领主保护他们!像你我一样的领主,公爵大人,”特伦特缓过来,不服气地道,“这是神圣的契约和传统,上供领主是他们的义务……” “那又为什么,特伦特男爵!” 詹恩冷冷继续: “你身上穿着的这件大衣,里面是什么料子?呢绒?不,不重要了,为什么它们会有这么好的手工和形制,既美观好看又方便保暖?你的庄园里有这样的手艺吗?” 不知道是没听懂还是反应慢,男爵愣了愣神,看向自己的大衣。 “噢,因为这不是从你的庄园和村庄生产出来的,”詹恩恍然道,“而是你从翡翠城里买来的——兴许还有你家里的一大堆物事,从你老婆身上的脂粉饰品,到给你儿子准备的葡萄美酒。” “因为翡翠城生产更多的东西,更多的商货,更多的资源,更多的工具,反过来交换给他们,”詹恩冷哼道,“他们,你领地上的农户们才会带着土地里产出的——原本只需要储藏进仓库等待过冬的——粮食,走出乡村来到城镇,参加集市,最后出售给我们。” “所以,翡翠城里的人,像我这样的‘领主’,才不至于纯靠你一个男爵上交的那一点租税过活,要么到最后活活饿死,要么就加税官逼民反。” 男爵张口欲言,却说不出话来。 “我们,翡翠城不只保护他们,”詹恩背起手,威严尽显,“也反过来供给他们,以换取他们的产出,因此双方才得以从翡翠城的发展里得利,从而让整个南岸领获益。 “我父亲免除他们的多余劳役,乃至定期兵役?这样他们才会有更多的时间,越发热忱,越发高效,在自家土地上的产出逐年增量,你的领地上的新生人丁才会增加,荒地的开垦才会越来越多,心思越来越活泛,产品的种类越来越丰富,他们才能将更多的产出卖到诸如翡翠城这样的城市,获取更高更多的利润。” “可是我们的租税——”男爵似乎还想争辩。 “至于允许以现钱缴税交租……没错,你收到的租税里,实物产出少了,钱款多了,可正是为了换取交租的现钱,你土地上的人们才会更需要集市,需要交易,需要以货换钱,凑足租税。” 在后面的泰尔斯听到这里,不由得深深蹙眉。 詹恩的一番话说得原本嘈杂的大厅鸦雀无声,只听他一人演讲: “越来越多的人们才会载着出产去往城镇,来到翡翠城里,出售粮食和其他能卖钱的货物,以形成有规模的特产,吸引更远方的商人,而他们的到来,能带给翡翠城——乃至南岸领和星辰王国——自己所无法生产的东西。 “循此,无数的粮食、农产、原料才会流动起来,流入城镇,支撑人口,从而带动商贸,连通远近。而城镇里工匠们精心打造的货物也才能反哺回你和你土地上的人民,让你能享受文明的产品和远方的商货,不至于窝在城堡庄园里,守着褴褛衣裳和破碗烂盆,不识七海,不知四方,坐井观天一辈子直到老死——你还需要我再提醒你,这件华贵的大衣都有哪些原料,而它们分别是在哪里产出和制作的吗?” 詹恩痛斥道: “男爵,你所厌恶的减役免役,你所不感兴趣的现钱缴税,它们连接着城市和乡村,维持整个南岸地区的经济运转,这才是这些法令存在的意义!” “但是……传统……”特伦特被他说得满头冷汗,但是依旧不肯放弃,“原来不是这样的……我祖父那时候……” 听到这里,詹恩没有像方才一样马上反驳。 他露出犹豫和难色,沉默了一会儿,方才长叹一口气。 (“真他妈能装。”——事后的泰尔斯) “我知道你的难处,男爵,我也清楚你的打算,但泰尔斯王子的莅临不是你借机发难的理由。” 詹恩公爵抬起目光,话语生寒: “也不是你借王室之威,施压横行的工具。” 此言一出,审判厅里人人一凛。 “但请勿忘,特伦特男爵,你四代之前的祖先,也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庄丁,在空明宫的属地里劳作耕种,”鸢尾花的主人语气渐渐温和,“是的,我记得你的家族,事实上,我知晓我麾下每一个封臣的来历和过往。” 特伦特男爵怔怔地看着他,微微颤抖, “第四次大陆战争给了你祖先上战场证明自己的机会,他把握住了,挣来了特伦特的姓氏以及勋爵的爵位,他的子孙又更进一步,赢得封地与守土之责,将爵位变成家族世袭的荣耀,最终传到你这一代。 “所以,相比起普通人,特伦特男爵,你有更多的机会:你出生在仆人和奶妈的呵护中,你有自小就接受常人无法可想的的教育,你还有一大片土地,你有家族的名望,你有祖辈留下的积蓄,你有数代人留下的关系人脉,你有依然具备军事意义的城堡。” 詹恩紧盯着他,目光复杂,似有怜悯,又似有愠怒。 “你有你的姓氏……以及它所代表的特权,收税、征召、审判……太多的特权,有些看得到,有些看不到。” “而你却落得这般田地,财政窘迫,家徒四壁,甚至要靠非法手段来盘剥子民,”他话锋一转,“还推说是我父亲的法令,是翡翠城的发展,害得你沦落至此?” “不。” 鸢尾花公爵斩钉截铁地道: “你之所以如此,特伦特男爵,是因为你不愿睁开眼睛,接受现实,以做出改变。” 他说着话,突然伸出手臂,向着整个大厅示意: “这里是我家族的空明宫,但也是翡翠城的审判厅。” “可是你,男爵,你却离不开你的城堡,离不开你的庄园,离不开你的管家,”詹恩冷冷道,把男爵说得无地自容,“你离不开地位比你低,要叫你老爷的农户——不只因为要靠他们的劳作和产出来养活自己,更是因为你需要他们的地位比你低,需要有人看着你时,目光带着顺服和畏惧。” “你离不开从小到大对周围人呼来喝去的感觉,离不开有人吹捧,有人谄媚,有人上供,有人低头,有人让你颐指气使的那份优越感。” 詹恩寒声道: “这才是真正阻碍你过活的东西。” 审判厅里无比寂静,每个人都在思考着公爵的话。 唯有泰尔斯紧皱眉头。 “但我们是星辰王国!我们是帝国血裔!”男爵难过地道,“我的祖先保护他的子民,他的子民附庸他的统治,我们从国王到百姓各司其职,从骑士到商人自有所归,这才是统治……” “我也为自己的姓氏和血统自豪,为家族的悠久历史骄傲,”詹恩很快地打断他,“但我宁愿把这种情感放在心里,而非强加到他人头上,以陶醉自我掩盖实质,却招致厌恶和自甘堕落。” “不管你是四代之家,”南岸公爵轻声道,有意无意地向旁边踱步,露出泰尔斯的身影,“还是帝室后裔。” 泰尔斯马上感到有不少目光投射而来。 真是操了。 “要论血统,这个大厅乃至这间宫殿,这个城镇,都没有人比我身旁的泰尔斯殿下更加高贵,那可是曾见证帝国辉煌的璨星王室。” 詹恩说着,从衣兜里伸出手,将一枚银币弹落楼下,被男爵一把接住。 “然而当你拿出一枚银币,就会知道,连他们也清楚明晰地知晓:王者不以血脉为尊。” 特伦特男爵看看银币,又看看泰尔斯。 王子不爽地抿起嘴。 “璨星王室谨守法理,遵从规则,他们明智而克制地统治王国,他们带着礼节和尊重来到这里,来到我们的土地,我们的城市,他们从不贸然插手下属臣民的生活,不会粗暴地干涉翡翠城的内政,无论是我们的统治方式,还是我们的实际利益,因为他们深知自己的责任——但你呢?当你声称要诉诸星辰正统,从而对布伦南审判官无礼的时候呢?” 老审判官咳嗽一声,坐得更直了。 “翡翠城是公正和法律的城市,这不仅仅是我们自夸的过誉之辞,”詹恩扬声道,“翡翠城相信公正,相信没有不劳而获,相信付出必有回报,为了确保这一点,翡翠城也相信法律,相信统治不应混乱随性,规则理应公开明确。” “你以为你在诉诸传统,利用身份赐予你的特权,管教你辖内的领地和人口,但若我支持了你的申诉,倾向于你作出仲裁,那就是允许你挑战整个翡翠城乃至南岸领的统治根基,那才是不负责任的。” 詹恩缓了缓,叹息道: “我知道,传统和法律之间的关系相当复杂,有时候甚至互为因果。但有一点,法律不能因为上位者的意愿而随意更张,因为我们相信在此城所能看见的范围内,有些规则,即便是我,姓凯文迪尔的世袭统治者,也不能打破,没有秘密,没有黑幕,没有例外!” “唯有如此,为所有人所认可和遵守的规则,才能反过来促成所有人的福祉。” 公爵回过神来,义正词严: “因此,我无法为你仲裁,特伦特男爵。” “我也奉劝你,收回当众逼王子为你仲裁的打算——他这辈子被人逼着做的事儿实在太多了,你排不上队。” 泰尔斯小脸一黑。 男爵浑身一颤,跌坐在席位上。 詹恩微微一笑,同样坐回席位,收获泰尔斯的白眼。 一声,两声,三声……无数的掌声接连不断地从旁听者中响起,詹恩谦和地挥手回应。 咚! “肃静。” 审判官面无表情地把庭上的秩序拉回来。 “抱歉,布伦南审判官,”詹恩向着老审判官歉意一笑,“我越俎代庖,把您的案子带偏了,事实上,我也许应该聚焦在案件本身。” “非但如此,小子,”布伦南不客气地道,“你还把审判厅的场合,变成了你阐述政治理念和出风头,乃至和王室博弈的地方。” 詹恩面孔一僵。 泰尔斯眉头一舒。 “因此,本庭要对你处以三百个托蒙德金币的罚金,詹恩大人,”布伦南审判官冷冷道,“你对此有异议,或者要上诉吗?” 詹恩狠狠蹙眉。 等等,多少? 泰尔斯一愣。 鸢尾花的主人长叹一口气: “没有。我尊重审判官的决定。” 布伦南审判官捋了捋自己的胡子,满意点头。 “三百……”带着这个大概会让史陀后勤官心脏病发的数字,泰尔斯压低声音,惊讶地问: “你就这么认罚了?是真的不想上诉,还是太有钱了不在乎?” 詹恩的眉头微不可察地一抽。 “因为我不想被他罚得更多。” “你怎么知道会罚更多?” “经验。”詹恩不爽地道。 泰尔斯顿时幸灾乐祸起来。 三百金币,哈哈…… “还有就是,”可惜公爵的下一句话,浇灭了泰尔斯的兴致,“我确实很有钱。” “但除此之外,我不得不说……”布伦南审判官的话把整个审判厅的注意力吸引过来。 “您虽未曾援引具体的法条,詹恩大人,也未曾给出实际的解答,但您却站在统治者特有的高度,为我们叙述了翡翠城的生存之道——为什么这样缴税,为什么可以免役,为什么城镇不必耕作,为什么商货要这么流通,所以法令和律条为什么这样安排,您阐述了统治的一整套运作方式和它背后所秉持的精神和原则,讲述了在这片土地上我们相信着什么,努力想要获得什么。” 审判官有些唏嘘: “帝国时代,有一位学者曾说:传统造就法律,法律回应传统。光这一点,您就胜过许多我在龙吻学院里,学法律却学成了法匠,只知晓照本宣科和死扣法条,却浑然无视其后的精神,无视我们立法执法的根本,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的同仁们。” 泰尔斯看着詹恩的目光变得奇怪起来。 “您过誉了,布伦南审判官。” 詹恩适时地起立鞠躬: “我父亲在时,常常对我提起您的学识和品行,赞赏您的经验和专业,您为翡翠城乃至南岸领的所有人断案定规,指明方向,相比起我这个劳什子公爵,您才是翡翠城的瑰宝。” 布伦南点了点头,显然很是受用。 “我要加罚你一百金币,”但审判官接下来的话就不那么友善了,“因为你在审判庭上,借着贵族仲裁的神圣职责,拍审判官的马屁和攀扯关系。” 詹恩的笑容一僵。 泰尔斯突然觉得那个审判官很顺眼。 “特伦特男爵,斯里曼尼辩护师,还有这位莫利纳村长,”审判官回到当前的样子,“因为男爵的特殊要求,我们已经把这过程经历了两遍了,所以我相信你们应该没有更多的证据和论述了,那么本案将择期定判。当然,男爵大人,你是贵族,因此也可以行使贵族的复审权,三度申诉——但那就是最后一次了。” 他摘下眼镜: “而在那之前,我建议你去雇一个辩护师,他们的行会就在光荣区,总比您大老远从城堡里赶来,在空明宫里当着王子殿下的面大声嚷嚷的要好。” 特伦特男爵浑身一颤: “雇佣辩护师,又要花钱?” “是的,又要花钱,”布伦南审判官叹了一口气,“但是能少些麻烦。” 他一敲法槌:“闭庭。” 审判厅里重新传出纷纷议论。 “但是官老爷,大人们,”那位村长的声音颤巍巍地响起,“我们的粮食还被扣着,如果他再申诉,再拖……错过集市,再几个月就要过冬,我们拖不下去了……” 他身边的斯里曼尼辩护师伸手扯了扯他,阻止了村长继续。 “我很同情你,这位莫利纳村长,但是既然你们接受了背后资助人的建议,把此事提起上诉,就应当料到其中的风险,”布伦南看向斯里曼尼,又看向后方的旁听席,目光不善,“而你们也许该想想:那些资助你们上庭的人,他们在意的,真的是你们的粮食,你们的利益——还是一旦拖入漫长的审判流程后,他们能从一群走投无路的贫民,以及一片上下凋敝的土地上所获得的东西?” 这话听得泰尔斯目光一动。 村长听得一片懵懂,但很快被斯里曼尼拉走。 布伦南审判官似有犹豫,他又回过头来,对整个大厅叹息道: “说实话,作为审判官,我并不乐见这场审判。” “作为审判官,我本该试着弥合公正,约束强者,保护弱者。但事实是,这场审判里真正的强者,反倒躲在暗处继续得益,而明面上的双方都损失惨重。” 泰尔斯和詹恩对视一眼。 老审判官看了看两边的男爵和村长: “可是既然规则如此……恕我再多一句嘴罢:律令规条只是死的文字,流动在文字之外的,才是真正的力量,而如果你们继续囿于前者而忽视后者……” 布伦南审判官长叹一声,闭口不言。 席位上的詹恩皱起眉头,他招来下属: “吩咐下去,从今年的应灾款里拨一部分钱,补那批农户因此损失的售粮差价。” 他目光一寒: “同时给粮商公会带个口信:我在看。” 陷入沉思的泰尔斯轻哼一声:“想不到了。” 詹恩瞥了他一眼。 咚。 “下一个案件,第680-10-0882号,”布伦南审判官重新戴上眼镜,“羊毛公会的三位商人,诉贝德伦勋爵债务违约……” 他话说到一半,向二层看去: “为什么你们还在这儿?两位公爵?” 啊? 泰尔斯和詹恩一愣。 “难道不知道大人物的到来,会严重转移人们的注意,分走我的权威,影响审判庭的工作吗?” 布伦南语气不佳: “还是觉得罚金不够多?” 下一秒,泰尔斯和詹恩咻地一声从座椅上弹起来,消失在所有人面前。 泰尔斯和詹恩双双走出审判厅。 “很好,至少我们现在知道,”詹恩冷冷一笑,“这场审判只是某个无脑贵族病急乱投医。” 他望了泰尔斯一眼: “而非某人对翡翠城伸手的工具。” 泰尔斯皱起眉头:这就开始演了? 重新来到公众面前的詹恩对泰尔斯态度冷淡,甚至连简单几句寒暄都没有就离开了,阿什福德向着泰尔斯鞠了一躬,笑眯眯地随主人离开。 而泰尔斯看着詹恩的背影,又看了看审判厅的位置,最后望向建立在祖先岩上的空明宫,陷入沉思。 “吾心繁冗。”他幽幽道。 一直等在门口的米兰达来到泰尔斯身旁,向离开的詹恩努了努下巴: “他还是不待见您?” 泰尔斯摇了摇头,表情却变得凝重。 “米拉,你知道为什么,血色之年里埃克斯特人在入侵星辰之后,没法留下来,继续占领北境吗?” 米兰达顿时一愣。 “北境人久沐王统,”要塞的无冬利剑反应极快,“也尊崇寒堡的统治,抗争不断,起义不绝。” 泰尔斯笑了。 “这当然是原因之一。” “但我以前上课的时候,有另一个说法是,埃克斯特人的统治管理能力不足,他们只会也只能顾好自己家里那一亩三分地,多了就力有未逮,远了就首尾难顾,杂了就顾此失彼。” 米兰达目光一动。 “所以一旦没有军队镇压了,就要么天怒民怨官逼民反,要么经营惨淡灰溜溜撤走,总之,埃克斯特人的统治有其界限——他们无法理解,更不适应星辰已经习以为常的统治和生活方式。” 统治的界限。 泰尔斯默默道,同时想起那位久违的龙霄城同班同学。 “殿下,您的意思是?”米兰达小心地提问。 泰尔斯呼出一口气,露出苦笑。 “我父亲青睐翡翠城很久了,所以我们才从王都来此。但是,看看周围,米拉,看看周围。” 泰尔斯转过身,目光扫过凯文迪尔家族的祖先岩,扫过仍然在传出法槌声的审判厅,米兰达疑惑地跟着他一同转身。 最后,他们面对着翡翠城区的方向,感受着空明宫外的熙熙攘攘。 他平静地开口: “现在,我们就是埃克斯特人。” 望着心事重重的王子,米兰达顿时愕然。
第150章 翡翠谜城(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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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1章 翡翠谜城(下)
当夜幕降临,泰尔斯和詹恩踏入金碧辉煌的宴会厅时,争锋宴开始才不过一个小时,但来宾们早已觥筹交错攀谈热烈,有些人甚至酒酣耳热东倒西歪,乃至有几位较为豪放的异国客人,正在鸢尾花园里**摇摆载歌载舞,鬼哭狼嚎一拼歌喉。 这倒是让泰尔斯对南岸的宴庆习惯有了新印象:美食美酒一刻不停,吟游奏乐间歇不休,不必等主人到场,客人自己就能开启一场彻夜狂欢。 "我们的...客人,他们来自七海八方,"这是脸色铁青的詹恩那苍白无力的解释,尤其在他看见两位喝高了的利古丹邦国客人正在自己的花园里摔跤助兴,引来无数人践踏草坪时,"这,嗯,彰显了翡翠城海纳百川的包容胸襟。" 泰尔斯公爵谨慎地对此表达了赞赏。 毕竟,北地人也不过就是吃喝打操嘛。 但也正因如此,当两位公爵入席时,泰尔斯既没遇上王室宴会时的山呼海啸,也没有龙霄城飨宴厅里的群狼环伺之感,一路上,认出他们的宾客自然是恭敬微笑行礼致意,没认出他们的则兀自沉浸在宴会的喜庆气氛中,这让少年感受到一股久违的轻松。 "多亏了你,"詹恩面色不佳,"今年的来宾比往年更多,级别也更高,看看这宴会,许多我不曾料想到的人物都来了——人人都以为有机可趁。" 泰尔斯眼前一亮:"而这就这意味着..." 詹恩点点头,表情凝重: "如果你父亲要动手,今晚会是不错的时机——当着这些贵宾们的面,我的掣肘太多,应变的余地很小。" 两人之间的气氛霎时冷了下来。 "那这几天,你在翡翠城里有任何发现吗?" 詹恩看了泰尔斯一眼: "当然有:点金区的商业纠纷,运河区里酒鬼闹事,女神区的剧作家彼此举报,血瓶帮和兄弟会趁着庆典掩护**,但都是每年都会发生的事情,没有一件涉及到空明宫。" 泰尔斯目光微动:"这就有趣了,他,或者王国秘科会从哪里下手呢?" 詹恩的眼神犀利起来,他看向宴会里的来宾们: "我们会知道的。" "啊,詹恩大人!哈哈哈!" 一个粗豪的声音响起,将两人打断。 "我本来想找你聊聊下季度给哪几家商会发许可的事儿,"一个满身酒气的凶恶汉子搂着一位妖艳的异国美女,狞笑着来到詹恩面前,"但如你所见,今夜不巧,我这位猴急的新女伴可等不得!" "不急,坦甘加船主,毕竟庆典还有六天。"詹恩微微一笑。 坦甘加哈哈大笑,脸上的伤疤扭曲起来: "说得好,还有六天!哈哈!咱们得赶紧去找个房间,别等你丈夫醒酒了回过神来...宴会苦短,时不我待!" 泰尔斯眯起眼睛,看着坦甘加和他的新女伴急匆匆地离开,再回头看向詹恩。 "别看我,"詹恩毫不意外,"'海狼';坦甘加是个卡塞人,这就是少女之子的风格。" "卡塞人?少女之子?可那不是..." "海盗,"詹恩肯定道,"是的,至少他外祖父和母亲都是。" 泰尔斯皱起眉头。 "他们的部族曾经在终结海上威名赫赫,横行一时,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南岸公爵冷哼道,"但几十年前光辉海湾一战,被辉港海军打得落花流水死伤无数,再传到坦甘加这一代时,他的心思就活泛了。" "活泛?" 詹恩点点头,不屑道: "现在,他们不再是海盗,而是'海狼船团';了。业务范围包括在海上合法合规地运输、护航、巡逻、侦查与维和——以及合法合规地做与此相反的业务。" 合法合规? "与此相反的业务..."泰尔斯面色古怪,"你是说抢劫、抢劫、抢劫、抢劫和...抢劫?" "不,那你就小看他们了。" 詹恩摇头否认,压低声音: "要知道,坦甘加也搞绑架和勒索。" 泰尔斯一怔: "而你和这样的人合作?" "合作?"詹恩只觉可笑,"这就是你小看我了——你以为,是谁给了他们合法再就业的动力?" 带着复杂的心情,两人齐齐入席。 "我在想,"泰尔斯打量着宾客们,"秘科会不会就从这些外来的宾客们入手?比如说刚刚的坦甘加——他会背叛你吗?" 詹恩轻蔑一笑: "他还不够格。" 作为宴会主人以及南岸公爵,詹恩在这个夜晚可谓相当忙碌,不得不时常起身应酬,或者在席间接受觐见: 除了那位卡塞人船主坦甘加之外,利古丹邦国的邦首之子为两位公爵带来大洋彼方的问候,并暗示自己可能会是下一任邦首,他满心期待地等着两人的反应,但两位公爵显然心事重重且没空理他,客人最后悻悻转身,失望离去; 从脱罗国来的几位贵女大胆地请求詹恩大人赏脸跳舞,被婉拒之后,满脸哀怨的她们转向泰尔斯,但就在泰尔斯准备微笑谢绝时,她们却在比划了一番王子身高后失望离开,并表示习俗不容许她们和比自己矮的男人跳舞; (王子怒气冲冲地吃掉下一盘食物,詹恩公爵在旁愉快又充满善意地提醒不妨再加两盘。) 东陆来的两位客人分属翰布尔王朝七大姓里的两个家族,分别代表莱尔登的狄叶巴,多罗·致诚·翰布尔,以及丛众城的塔拉尔,笃苏安·利生·果达阑,来向詹恩公爵和泰尔斯王子致以祝福。 "记得,翰布尔既是他们的王室姓氏,也是王朝国号——虽然'大卡迪勒';阿玛·米莫·翰布尔开国时,他麾下简直是民族大杂烩,聂达人,荒山人,红土人,盐地人,焰海人..."詹恩一边接受客人的问候,一边在泰尔斯耳边小声提醒,"但时至今日,我们都习惯叫他们翰布尔人,就像他们叫我们星辰人,而非路多尔人。" "我知道。"泰尔斯不动声色,小声回答。 "翰布尔宫廷里有七家大姓,分掌七权:图巴迩诵经、阿札德持剑、果达阑秉灯、乌赫剌雅执鞭、迈里耶奉盘、塔喀姆布御马、尼珐特司衡。现在七大姓也吸收新血,纳入外姓人,等于变成七大权势集团,与寓居曦望城的翰布尔王室,即卡迪勒所在的领袖之家共治王朝。" "我知道!" "除了把君主尊称为卡迪勒之外,翰布尔人还把亲王和公爵称为狄叶巴,各城长官则叫塔拉尔——你待会儿别叫混了,否则不是他倒霉就是你倒霉,或者我倒霉。" "我知——真的,你会倒霉?" "历史上发生过这样的事,史称'堂兄弟之误';,结果就是七大姓杀得血流成河,换了一位曦日神殿大牧首加一位卡迪勒。还有一次,夙夜王朝给他们的来往国书里写错了称谓,两国的战争持续了足足二十——算了,为了世界和平,你一会儿还是闭嘴吧。" 随着时间推移,争锋宴的气氛则越发热烈,心分二用的泰尔斯很快发现熟悉的身影: 多伊尔举着酒杯,跟几位本地的年轻公子哥儿勾肩搭背,肆无忌惮地大笑,合唱着一首难听至极的歌谣;哥洛佛一个人坐在角落里,跟斜对面角落的罗尔夫你望望我,我望望你;马略斯礼貌地与几位上了年纪的宾客攀谈,时不时向四周的部下们送去锋利无比的死亡一瞥;保罗站在望台边上观景,跟几位举止沉稳,光看家徽就知道大有来头的贵族们相处和谐;涅希混在一群活力四射的人群里,围着一个正在表演杂技的班子**喝彩;怀亚被孔穆托拖着,被一看就是公务官吏的宾客们围在中间,露出礼貌的微笑;后勤翼的史陀和皮洛加走过满是餐点的桌子,一面指点一面争论的是——啥,餐桌上有多少禽类? 鸡、鸭、鹅、云雀、鹌鹑、鸽子、鹧鸪、孔雀、斑鸠、鸵鸟、山鹬...餐桌上的禽类餐点,无聊的泰尔斯只数到第十二种时就被打断了,因为大厅另一端的演奏家们要开始奏乐了。 真尼玛奢侈。 泰尔斯不忿地想。 南岸贵族们对于宴会的铺张浪费可见一斑——尤其是以某种妆点了三种颜色的花朵为徽记的、伯爵以上、国王以下的,以某王国内数一数二的城镇作为主城的、当家人相当年轻且富有的高贵家族(为了避免不必要的纠纷,泰尔斯公爵在这里隐去其名)。 作为报复,泰尔斯选择继续大口大口地吃掉他们的食物。 "刚刚那个没眉毛的,是泰伦贸易邦的邦首特使哈沙,"又出去应酬了一圈的詹恩回到席位上,立刻冷下脸,不复之前的平易近人,"他居然敢跟我提关税,还暗示他跟几个王室特许商的关系...他是以为能靠这个来威胁我,还是以为璨星王室就是什么好东西?" "额...我就坐在这儿呢?"泰尔斯皱眉提醒他。 "我知道,"詹恩不快道,"不然怎么显示出我们关系冷淡,彼此敌对?" "嗯,好像也,"泰尔斯一时语塞,"有点道理?" 但詹恩却目光一动: "事实上,我在想一件事,"南岸公爵转向泰尔斯,"那个酒商,摩斯,你是怎么确定,他是被秘科收买的?" 我在秘科里亲眼看见的。 "推测的,"泰尔斯放下餐具,面色如常,"怎么了?" 詹恩盯了他好一会儿,这才点点头。 "论赚钱,摩斯很有一套,但论做间谍...王国秘科为何要找上这个浑身破绽,第一天就露出马脚的家伙?" "为了挑起我们之间的矛盾,"泰尔斯顺理成章地道,"当然,表面上,他们成功了。" 詹恩眯起眼睛: "真的只是这样?" "要不把达戈里放了?"泰尔斯耸耸肩,"看看他会去找谁,谁又会来找他?" 詹恩摇头否认: "迟了,现在把他放了,只会更加可疑——等等,我是不是看到了...站在那儿的是亚伦德?米兰达·亚伦德女士?" 泰尔斯连忙定睛看去: 对面的一处沙发边上,一群服饰各异的宾客们其乐融融,合唱着一首颇具异域风情的歌曲,米兰达被一群贵妇人围在最中间,跟随着节奏左右摇摆,开合嘴唇,满脸生无可恋。 詹恩看着米兰达,眼里闪过一瞬惊艳。 "不,"泰尔斯吐掉骨头,云淡风轻地摇头,故意拿出深不可测的语调,"站在那儿的,是我最锋利的武器。" 詹恩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他。 几秒后,南岸公爵叹了一口气。 "你确定陛下会在这里动手?意在翡翠城?" 泰尔斯闻言,心情一沉。 "他会的。" 詹恩看了他一眼。 "相信我,"泰尔斯轻叹一声,把注意力转移回自己的席位,"无论议会,宴会,听政会啊,哪怕某个小酒馆里的loser互助会什么的,一到人多的地方,众目睽睽,我身边就一定会出事,而且必定是大事..." 詹恩没有说话,唯有目光闪烁。 "那么,"泰尔斯被他盯得很不自在,连忙转移话题,"你有准备,有预案,料到国王会从何下手,如何对付你了吗?" 詹恩看了他很久,这才轻哼一声。 "这难道不是你最清楚,该由你来告诉我吗?" 泰尔斯心跳一顿。 所幸,鸢尾花公爵啧声道: "这几天,你的手下在翡翠城里老鼠挖洞般上下刺探,你本人则赖着我的招待经费全城闲逛——不就是在寻找弱点,想出如何对付凯文迪尔家的办法吗?" 泰尔斯这才放下心来。 "对,因为这就是我该做的。" 王子调整心情,让自己听上去理直气壮: "既然要按照我们的计划,让大家,尤其是让我父亲看到我们两人势成水火,彼此敌对...那我派出人手查探和侦察,想着怎么搞垮你,这不是很正常、甚至是必须的吗?" 詹恩挑挑眉毛。 "很对,太对了。" 南岸公爵的目光直射泰尔斯的双眼: "那么,你和你的人,在翡翠城找到什么了吗?" 泰尔斯表情微变,正待回答时,宴会上发生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两位公爵齐齐看去,只见一个身着帝国古风华服的远东男人,在随从的陪伴下步入灯火辉煌的宴会厅。 男人从外貌看不出年纪,却面色苍白,目光冷漠,长发垂肩,步态礼仪无可挑剔,然而认出他的人们往往表情大变,撤步后退,唯恐避之不及。 "终于。" 奇怪的是,詹恩看到这个男人,却像是松了一口气的样子,仿佛胸口一块大石头**了。 "据我所知,他们早早就到了翡翠城,但一直在蛰伏守候,轻易不出门,"南岸公爵肃起脸色,正襟危坐,"现在,他们终于来了。" 宴会依旧在进行,许多客人们依旧沉浸在欢乐的气氛中,但远处的马略斯却急急地打出手势,星湖卫队奋力挣脱灯红酒绿的氛围,向泰尔斯靠近。 远东来客面无表情地前进,每一步都踩在地上,却偏生无声无息,连肩头都不曾晃动一下。 泰尔斯看着那个男人,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却又一时说不上来: "那个远东人,是从夙夜来的?" "是,"詹恩目光奇异,"但也不是。" "什么?" 只听詹恩轻哼一声: "因为他已经死了。" 泰尔斯一怔。 顷刻间,远东来客已经到了两位公爵面前,他幽幽伸手,谢绝阿什福德奉上的酒盘。 詹恩露出微笑,正要开口,但客人却缓缓扭头,冰冷的目光掠过詹恩,落到泰尔斯的身上。 "很荣幸见到您本人,泰尔斯殿下,星湖公爵。" 他操着一口标准的西陆通用语,嗓音平静无波,仿佛机械运转。 "作为璨星后裔,您的面相不肖复兴王,却跟黑目有几分相近。"客人一动不动地打量着泰尔斯,目光诡异。 复兴王,黑目... 狱河之罪焦躁地燃烧起来,泰尔斯面色微变。 近到眼前,他终于发现哪里不对了。 地狱感官给他的回应陌生又熟悉:对方体内,全身上下的反馈出一片奇特的暗红色,寂静又不祥,连呼吸带起的震动也不曾出现。 "黎·科里昂,来自终结海对岸的夜之国度。" 远东客人恭谨地行礼,苍白的脸上却毫无表情。 嗯?科里昂,夜之... 泰尔斯皱起眉头。 "身为科特琳娜陛下的辅政官,我为您带来了血海王座的问候和礼物。" 科,科特琳... 泰尔斯睁大眼睛,他忍住脖颈上若隐若现的幻痛,反应过来: "你是说爱哭,嗯,科特,额,夜幕女王?" 远东人模样的血族——黎·科里昂抬起头来,瞳孔一片浑浊:"正是。" "陛下的原话如下:祝泰尔斯殿下您一如既往地血性十足,热血沸腾,气血方刚。" ———— 当晚,原本剑拔弩张的两方人马齐聚翡翠宫,宴饮达旦,宾主尽欢。 贺拉斯王和科克公爵不但尽释前嫌,还约为儿女亲家,为海曼王子和雷吉娜小姐定下婚事。 (本来有喝高了的宫廷画师要当场为王子和小姐作画见证,却被公爵长子赶走:"先等他的鼻子正回来再说。") 据说海曼和雷吉娜的婚礼规模盛大,隆重奢华,贺拉斯王和科克公爵双双到场,把臂同庆,不管是六境诸侯还是八方来客,璨星王室与凯文迪尔家族来者不拒,全城设宴,人人皆有席位。 翡翠城狂欢旬月,远方的宾客们来了又去,去了又来,无数吟游者争相传唱海曼王子的英勇睿智与雷吉娜王子妃的冰雪聪明,以及他们那感人肺腑的爱情,谱写九芒星和鸢尾花化敌为友的故事,昭告王国的强盛与一统。 为了纪念这场世纪罕见的盛大婚礼,以及这背后化干戈为玉帛的伟大意义,"雷吉娜节"就成了翡翠城市民一年一度的传统节日。今后的日子里,海曼夫妇彼此恩爱,相互扶持,中间还发生了不少智斗奸臣、为民请命、成人之美的美谈故事,他们的美名遍传王国,贤名永载史册,以至于亚伦德公爵阴阳怪气的一句话,无意中送给了海曼流传千古的称呼——南方人。 等到日后八指国王和科克公爵双双薨逝,而海曼登上王座,成为海曼一世,雷吉娜则成为第一位姓凯文迪尔的星辰王后,南岸人就更骄傲了,逢人必夸"咱家王后",自介必提"王后的城市"。 这就是五百五十年前,王后日和王后之城的由来。 时间飞逝,沧海桑田,海曼和雷吉娜于战火边缘拯救王国的故事渐渐淡去,化作吟游者与剧作家的文艺作品,搏听众与观众一笑;第一位凯文迪尔王后与"南方人"国王的意义也慢慢变黄变浅,沉淀进历史和书页的缝隙里,只在少数学者的眼镜和纸笔间偶然再现。 但从"雷吉娜节"到"王后日",再到后来更脍炙人口的"翡翠庆典",翡翠城在这一周里的节日习俗恒久地流传下来,甚至还在庆祝形式上和当年的王室婚礼步骤一一对应,自争锋宴始,至礼赞宴终。 至于节日背后,那些意义非凡的历史过往,就这样被时间精研成文明的沙砾,渗进今时今日每一个翡翠城市民的生活里。 《翡翠谜城录》第六章·完。
第152章 不朽常新
听见这句令旁人费解,事主本人却倍感瘆人的问候语,泰尔斯不受控制地抽了抽嘴角。 科特琳娜·科里昂... 七年前,桦树林的惊魂一夜回到他的脑海里,泰尔斯只得全力忍住去摸脖颈的**。 黎·科里昂再行一礼,恭敬得体,却散发莫名冷意:"见谅,出于众所周知的原因,我只能于合适的夜晚到访空明宫,是以迟来觐见。" 詹恩看看泰尔斯,又看看眼前的血族伯爵,若有所思。 "好,很好,非常好,"泰尔斯咳嗽一声,"那个我和科特琳娜陛下——" "彼此钦佩,友谊恒久,"黎发声果断,不容置喙,他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在此奉上她的信件。" 彼此钦佩。 友谊恒久。 泰尔斯咬了咬嘴唇,心情复杂的他挤出笑容,在詹恩的奇异目光下伸手接信。 "陛下还让我带上一句话,"黎似乎还嫌不够,"内海之约,犹记未忘。" 泰尔斯表情一僵。 "内海,什么内海?"詹恩忍不住开口。 落日啊,他能不再跟这帮喝血的扯上关系了吗? "这个啊,额..." 王子看着信上的血獠牙徽记,嘿嘿笑道: "我不用现在读吧?读完要回信吗?回给哪边?有固定的信鸦吗?或者鸦舍的定向石?" 但黎直接转向了另一边,理也没理他: "詹恩·凯文迪尔。" 南岸公爵温和地点头回应: "黎伯爵,或者,辅政官。" "好,懂了。"没人理会的泰尔斯小声嘀咕着,他摇摇手里的信,默默自觉地缩回座位。 黎盯着詹恩,他的眼神格外冰冷,渗出莫名压力: "过去三百年,翡翠城有不少公爵叫过这个名字,我见过其中两个。" 但詹恩恍若不觉,笑容如故: "而我久仰您的大名,血海王座之下的黎伯爵。家族有记载:您是最克己自制的科里昂,人血在前,却能毫不动容。" "我大概知晓此等记载从何而来,"面对赞扬,黎毫不动容,他冷冷回应,"只希望您不要像您曾祖父一样,邀我赴宴,却在席间找了八名来月事的姑娘侍酒奉餐,就为了看一个吸血鬼渴血失控的样子。" 什么? 泰尔斯皱眉看向公爵。 詹恩咳嗽了一声,对泰尔斯小声道: "那时我曾祖父才十九岁,而且事后他被严厉惩罚了。" 泰尔斯眯起眼睛。 "总之,这足见我们两家交情悠久,历史丰富,"詹恩很快地略过尴尬,直入主题,"但因为七年前的一些琐事,凯文迪尔和科里昂,已许久不曾往来,这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 "琐事?" 泰尔斯小声嘀咕道,不出意外换来詹恩的怒瞪。 "确是如此,公爵大人,"黎点点头,言语毫无波动,"女王陛下尤为遗憾——特别是她差点失去王位,乃至性命。" 一旁的泰尔斯郑重其事地点头。 詹恩有些语塞,但他很快一只手拿起酒杯,挡住身侧泰尔斯的鬼脸,同时长叹一声: "是的,我为当年的意外感到抱歉,伯爵,为此我愿意补偿,但我也知道什么样的补偿都无法偿还...可是长期的隔断对双方都有弊无利,尤其我们处于终结海上最佳信风环航带的两端..." 但詹恩还未说完,黎就再度开口: "因此陛下她认为,在两家重新来往,恢复合作之前,我们总得先把前债了结,恩怨两清。" 语毕,他直勾勾地看向南岸公爵。 前债了结,恩怨两清。 詹恩蹙起眉头。 但下一秒,他就变脸般大笑出声: "那是自然!如您所见,连当年在场的当事人,泰尔斯殿下也已与我冰释前嫌,同桌共饮——" "什么?"泰尔斯探出头,难以置信。 詹恩笑意盈盈地转了转酒杯,把泰尔斯探出来的脸重新挡在视线之外: "——那我们两家,鸢尾花和血獠牙,还有什么解不开的旧怨呢?" 啥? 泰尔斯瞪圆了眼睛: 还能这么搞的咯? 脸皮这么厚的咯? 这一次,黎沉默了很久,他的眼神静谧而死寂,在周遭人声鼎沸的宴会衬托下,反而越发令人不安。 但下一秒,泰尔斯就觉眼前一花! 搞什么——王子一惊,下意识地唤醒体内的狱河之罪! "塞舌尔!" 詹恩的声音响起,严厉而警惕。 声音落下,泰尔斯回过神来。 他这才发现:黎的手上,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杯酒。 而在詹恩身侧,管家阿什福德皱眉看着身前的酒盘:上面少了一个杯子。 "请勿紧张,殿下,公爵,"黎面无表情,"我只是口渴了,取杯酒。" 詹恩警惕地望着血族,深吸一口气。 几秒后,他向后挥了挥手。 公爵身后,不知何时出现的塞舌尔骑士怒哼一声,收剑回鞘,坐回座位。 周围的客人们宴饮如故,音乐热烈如常,似乎没人发现这一刻的惊险。 远处,马略斯放下拳头,几个熟悉的星湖卫队面孔重新渗入人群。 黎举起酒杯缓缓喝完,又慢慢地放下,似乎要特意避免方才的情况。 而詹恩只是静静地盯着他,**回应。 "那么,我愿意相信凯文迪尔的诚意,且拭目以待,"终于,有着远东人面孔的血族缓缓开口,"但愿您的补偿足够。" 话音落下,詹恩满足地松出一口气(泰尔斯则遗憾地叹出一口气): "没问题,我们什么都可以谈:沥晶、永世油,抑或别的东西,须知,终结海很大。" "很好,"黎向南岸公爵施了一礼,"有明主如您,凯文迪尔定能血脉永治。" 詹恩重新挂上笑容,仿佛忘记了方才那一幕: "也愿科里昂家族血脉永治。" "化敌为友,真感人。"泰尔斯在一边酸酸地道,又迎来詹恩的不快目光。 但就在此时,大家都以为紧张不再,威胁已消的时候,黎的头颅像木偶转动般瞬间一扭,望向左侧! "黎·科里昂,夜君座下的得力将官,真是惊喜!" 泰尔斯和詹恩双双一惊:不知何时,一个二十许岁,衣饰华贵的青年贵族出现在黎的身侧,满面惊喜。 这位青年面相英俊,笑容爽朗,眉毛、眼睛和棱角都经历过精心修饰,一双眼睛炯炯有神。 他举着一杯酒,但泰尔斯注意到,杯里的酒面波澜不惊。 "糟糕。"詹恩皱眉小声道。 "怎么了?"泰尔斯小声问他,却只能得到摇头回应。 这青年笑意十足,他随性地在泰尔斯身旁坐下,举了举酒杯: "夜翼君王最近如何?你们找到他了吗?两百年了,他究竟是闭关睡觉了还是出门散步了?可别是被曦日神殿抓了,当然了,万一要是被吸血鬼猎人们坑了——" "你不配跟我说话,小辈。" 黎沉声开口,语速不快,却恰到好处地打断了青年,话语里还令人感觉到隐隐的警告之意: "换你母亲,或者老马沃罗来还差不多。" 英俊青年的笑容一滞。 "啧啧,年龄歧视害人不浅啊。" 他看了看詹恩与泰尔斯,无奈地耸耸肩,再回望黎伯爵。 "但请放心,我一定把这话带到母亲和老议长的墓前——或墓里。" 黎没有回答,只是冷冷地注视这位不请自来的客人。 泰尔斯事不关己,但他饶有兴趣地注意事态。 詹恩显然认识那位青年,他谨慎地出声提醒: "扬尼克。" 但名唤扬尼克的青年像是没有听见,他前倾身体,毫无顾忌地盯着眼前的血族: "小心了,詹恩大人,这可是出了名**暴戾的夜之国下七支,一旦他们生气,翡翠城可是要流血呢。" 黎目光一厉! "两位!" 詹恩提高音量,笑意不减:"今天可是争锋宴,是翡翠城最值得庆祝的日子之一。" 扬尼克和黎对视一眼。 "哈,玩笑罢了,毕竟在这座城市里,"扬尼克噗嗤一笑,"谁又有那个本事能让鸢尾花流血?" 黎冷哼一声。 詹恩松了一口气。 但青年突然回过头,对着泰尔斯伸手: "我叫扬尼克,泰尔斯殿下,来自盛宴领。" 泰尔斯只得回礼,握上对方的手。 "我是泰尔斯·璨星——哦,你的手可真冷,等等,盛宴领?" 泰尔斯想起了什么,下意识地松开对方冰凉刺骨的手。 "对,没错,这就是为什么我也只能在晚上过来。"扬尼克微微一笑收回手,不以为忤。 他看向黎,意有所指: "而且一样不受欢迎。" 盛宴领。 泰尔斯的笑容消失,他想起西陆的地理,盛宴领和野茫山,这些都是黄金走廊上的地点,毗邻莱沃尔城邦,然而... 盛宴领,是终结之战后,留在西陆的血族的神秘领地,由上六支组成的暗夜议会管理统治。 他是血族。 泰尔斯皱眉看着扬尼克,但这位血族毫不在意,他笑着摊手,任由泰尔斯打量。 难怪他要化妆。 否则,他的脸色大概会像黎一样,让人一看就晓得不妥... 或者像尼寇莱那个死人脸一样。 詹恩咳嗽一声,向扬尼克示意: "泰尔斯,这位是来自盛宴领,暗夜议会的议员..." "啊,公爵大人,我们改名了,不再叫暗夜议会,"扬尼克眼前一亮,打断了詹恩,"现在,我们叫不朽议会。" 詹恩皱起眉头: "不朽议会?" 黎也同样眼神一动。 扬尼克微笑点头: "正是,您知道,温血种们总对夜晚有恐惧和不好的联想,总觉得黑暗是邪恶和恐怖的,再加上对寒血种长期以来的误解,所以我们通过决议,不再叫暗夜议会..." 黎冷笑一声,似有不屑。 詹恩从善如流,立刻改口道: "很好,不朽议会。泰尔斯,允许我重新介绍,这是扬尼克·霍利尔,不朽议会的第七议员,代表盛宴领上六支中的霍利尔家族。" 暗夜议会,不朽议会。 第七议员。 霍利尔家族。 无数的名词飞快地从泰尔斯脑海中闪过,但他注意到另一个点: "扬尼克议员,你刚刚说——温血种,寒血种?" 扬尼克欣然点头: "啊,很高兴您注意到这个,殿下。我们以前喜欢自称'长生种';,把人类叫作'短生种';,我年轻的时候也这么用过...但毫无疑问,这是历史形成的对立称呼,缺乏尊重,反映出的思维狭隘又老旧,是时候该淘汰了。" 扬尼克友善地看向公爵和王子: "所以,你们是温血种,我们是寒血种。殿下,相信这是更加客观,更加尊重,更加友善的称谓,有助于消除人类和血族多年以来的误解、隔阂与仇恨。" 温血种,寒血种。 泰尔斯明白过来。 "弃几千年的长生种骄傲于不顾,反而自甘卑鄙,自缚手脚,自轻自贱,"黎在一旁发出冷笑,"简直是自取其辱。" 詹恩皱起眉头。 但扬尼克笑容不减: "噢,是么?但在我看来,黎伯爵,也许自称'长生种';才是自取其辱:血族就算再长生不老也罢,寿命跟永生的精灵们一比,不也少了一半?" 泰尔斯疑惑道: "哪一半?" 扬尼克回头,轻松一笑: "白天。" 泰尔斯恍然。 "幼稚,天真,可笑。" 黎·科里昂继续冷笑,他不屑道: "小辈的无聊儿戏。" 詹恩重重地咳嗽一声,但显然帮助不大。 "很抱歉,但这不是幼稚,也并不可笑,更不无聊,科里昂,"扬尼克摇了摇酒杯,换了个舒服的坐姿,"这是出于现实的政治考量。" "政治考量?"泰尔斯问道。 "我们跟东陆的亲戚们不一样,泰尔斯殿下。盛宴领是血族和人类、寒血种和温血种共同栖息乃至一同统治的地方,我们需要与外界打交道——不仅仅是用剑。" 扬尼克微笑道: "所以,尊重就是必要且相互的:如果血族不想再被称为恶心的'吸血鬼';,不想再被人类当做敌人,不想再被世界孤立,不想再在仇恨的循环里,无止境地遭受憎恶和畏惧,那就要改变外人对我们的印象,改变我们处世的态度。" "就像你们的王国:终结之战后,复兴王不再以帝国皇子的面貌示人,才能抛下暴君暴政的恶名,让星辰王国立足于终结纪。" 泰尔斯眼珠一转。 詹恩轻笑一声,似有无奈: "但世人从不放过这一点,七百年了,依旧讽刺我们为'帝国人';。" 来自夜之国的黎不屑轻哼。 "尊重不是靠低声下气求得的,"这位科里昂冷冷开口,煞气逼人,"而是靠力量,死亡,恐惧,和敌人的鲜血——我们赖以维生之物,第四代的小辈。" "是啊,躲在地堡里,藏在迷雾间,收留十恶不赦的强盗匪徒,把周遭环境变得恐怖阴森闲人勿进,然后自称'夜之国度';,"扬尼克讽刺道,"跟周围的国度永久敌对,跟一**的讨伐者厮杀不止,靠着抢劫、谋杀、威逼、蛊惑、勒索、胁迫过日子。" 盛宴领的血族议员仰起头,准备喝酒: "这可真是太受人尊重了呢,第二代的老家伙。" 但下一秒,黎就突然伸手,牢牢拿捏住扬尼克的酒杯! 扬尼克紧皱眉头,和黎对视一眼。 "两位,拜托,"詹恩无奈叹息,"我很珍惜自己的宴会,也珍惜你们两方的名声。" 黎沉默了一会儿,缓缓放开对方的酒杯。 "可笑。" "若没有蓝利陛下昔日的跨海征战,没有他令人闻风丧胆的战绩,没有他证明血族在大规模战争里的作用,"黎寒声道,"盛宴领的亲戚们能在西陆活得如此舒适?能在形势复杂的黄金走廊上活到现在?" "看看野茫山的下场——狼敌之后,西陆还有狼人的群落吗?" 扬尼克抿起嘴。 "有的,我相信,"这位议员有些底气不足,他对着泰尔斯无奈一笑,"只是,比较稀少?" "若没有复兴王在沙文故地建立永星城,没有黑目在数十年间的血腥征伐,没有刀锋王西进南下的滚滚铁蹄,"黎咄咄逼人,继续道,"星辰王国是怎么获得今日的版图和地位的?靠把埃克斯特人的称呼改成'北方的好兄弟';?还是靠对外自称'帝国的无害小宝贝';?" 泰尔斯眨了眨眼睛。 扬尼克皱眉:"可星辰也不是——" "记住了,第四代的小辈,口头和形式的虚伪,改变不了本质的残酷:我们依旧是血族,依旧在与周遭各族竞争,敌人们也不会因为一个称谓的改变,就跟我们相亲相爱,和谐共处。" 黎冷冷道: "唯有战争能赢得尊重。" 扬尼克一时语塞。 "也许。" 但泰尔斯的声音却在此刻响起: "也许打赢战争的人里,有一些赢得了尊重。" "但这不意味着:战争就能赢得尊重。" 詹恩、扬尼克和黎齐齐看向他。 "是的,黑目赢得了战争,至少赢了大多数,但他没有赢得尊重:他死后,星辰一片火海,四分五裂,"泰尔斯叹息道,"赢得尊重的,是他的儿子——'太平王';凯瑟尔一世,是他呕心沥血休养生息,'宁耗财费,勿动兵戈';的国策。" 詹恩若有所思。 "刀锋王托蒙德二世也赢得了战争,但他还是没有赢得尊重:他死后,刀锋领群贼蜂拥,西荒领几如地狱,"王子想起自己的历史课,想起基尔伯特,不由一阵感伤,"赢得尊重的,是后来的'仁王';苏美和'八指';贺拉斯,乃至更后来的铁刺太后和'胡狼';苏美,是他们持续数代的支援、治理与安抚。" 黎依旧一动不动,但扬尼克看泰尔斯的眼神却不一样了。 泰尔斯长出一口气,坐正身姿,看向两位血族: "战争能赢得的,只是获取尊重的条件,而且只是条件之一。" "但那绝不是尊重。" 泰尔斯斩钉截铁,越发肯定自己的想法: "永远不是。" "如果我们止步于此,那尊重更是无从谈起。" 席间迎来一阵沉默。 "恕我眼拙了,王子殿下,"黎突然开口,他紧紧盯着泰尔斯,"您还是像复兴王多一些。" "那殿下可是要建功立业了,对吧?"扬尼克笑道。 黎转向他在西陆的同族,冷哼一声: "继续吧,小辈,抛弃长生种的骄傲,沉迷安乐,自甘堕落,卑躬屈膝,低声下气——你们会付出代价的,迟早。" "习惯高高在上的人,当然认为点头就算卑躬屈膝,"扬尼克的笑容消失,"在骨子里自卑的人,也总觉得抬头就是低声下气。" 他前倾道: "科里昂家的,你们是哪一种?" "诸位!" 詹恩终于忍不住了,他强行打断两人的对话,举起酒杯: "让我们喝一杯怎么样?为了今天的相聚——这组合,也许百年难遇。" 南岸公爵看看泰尔斯,又看看东西两位血族,眼神严厉,表情写满了"给我一个面子"。 "不必了,"黎冷哼一声,他看了泰尔斯一眼,转身就走,"反正,我在此不受欢迎。" 扬尼克却好整似暇地坐在原位,还向着黎的背景举了举举杯: "额,应该不是我的错吧?" 好不容易跟科里昂修复关系的詹恩叹了口气,站起身来。 "让我送您出去吧,黎伯爵,"公爵无奈道,"我们可以谈谈恢复往来的事情..." 詹恩随着黎·科里昂离开,还不忘了递给泰尔斯一个"别搞砸我派对"的警告眼神。 怎么了? 泰尔斯无辜地回给他一次摊手。 不是你要我跟你保持敌对关系的吗? "现在,我算是知道为何鸢尾花要邀请我了,"眼见主人和敌人离开,扬尼克的笑容慢慢消失,"为了平衡。" 泰尔斯礼貌地笑笑。 但扬尼克叹了口气,继续道: "据闻在帝国时代,夜翼君王——那时他还没有这个称呼,族人们都叫他'不屈的蓝利';——是新生代和变革者的象征。" 泰尔斯眼神一动。 不屈的蓝利? "他厌倦了血族元祖和第一代长老们越发腐朽的统治,带着年轻族人——我母亲也在其中——率先反抗强大的长老会,厮杀延绵三百年,方才获得自由与新生,奠定了今日血族十三姓的局面。" 蓝利反抗第一代长老,奠定血族十三姓。 泰尔斯点点头。 "但事到如今,"扬尼克的话充满感慨,"夜翼君王及其族人们,已经是这世上最古老,却也最保守,举世皆敌,不知变通的血族了。" 他看着泰尔斯,摇头一笑: "很讽刺对吧。" 但泰尔斯微微一笑,摇了摇头。 "常有的事,"王子想起努恩王,同样感慨,"人类更多。" 扬尼克注视着王子,重新伸出手。 "扬尼克·弗雷泽·霍利尔——或者叫我扬就好。很高兴认识您,殿下,"年轻的血族眼神犀利,"在我母亲结束沉睡之前,我是盛宴领焕新庭的代主人,欢迎您来做客。" "很高兴认识你,扬。" 泰尔斯调整好心情,握住扬尼克的手,这一次,对方的手同样冰冷,但泰尔斯没有排斥,更没有提前松开: "泰尔斯·瑟兰婕拉娜·凯瑟尔·璨星,你也可以叫我泰尔斯,暂住星湖堡,额,那里小动物比较多,又脏又乱,我就不邀请你了。" "可以理解。" "好吧,我说实话,"泰尔斯憋了一会儿,深重叹息: "主要是招待预算不够。" 扬闻言一怔,随即哈哈大笑。 "我不得不说,泰尔斯,你是我所见过的,比较特别的人类之一,嗯,温血种。" "彼此彼此,扬,你也是我见过的特殊的吸——寒血种。" "你想说吸血鬼吧?" "抱歉。" "哈哈哈哈哈!" "盛宴领的血族都像你这样吗?" 扬闻言一滞。 "我当然希望如此,泰尔斯,"血族摇摇头,"可我也得说,那就是高估我们了。" 他啧声道: "就跟人类一样,总有人满口仁义道德,却满肚子男盗女娼,有的血族,说不定表面也看似温和礼貌,背地里却野蛮嗜血。" 看似温和礼貌,实则野蛮嗜血... 泰尔斯想起什么,皱起眉头: "我...还真认识一个这样的。" 扬尼克点点头:"所以我一直认为,无论人类还是血族,当面向自我时,我们所面临的艰巨考验都是一致的:战胜自己的**。" "很有道理。"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我猜,黎这会儿应该已经离开了,"扬尼克沉声道,"我母亲说过,黎·科里昂可谓是族人里最能克制自我,谨守理智的人之一,但讽刺的是,他却对残酷暴虐的夜翼君王忠心不二。" 泰尔斯想起科里昂家的双胞胎姐妹,心有余悸地点点头。 "当然,他也许是对的,称谓的改变,意义确实有限,"扬尼克叹息道,"言语是苍白的,为我们带来平衡,予我们一席之地的,唯有力量。" "但言语恰恰是有力量的。" 泰尔斯的话让扬尼克抬起目光。 "改变称谓也许无济于事:它改变不了背后的权力体系,改变不了人类与血族的关系实质,改变不了千年的怨恨仇杀。" 泰尔斯想起了什么,他肯定道: "但至少,它能在一次次被提及、被使用的经验里,提醒每一个使用者:你们意识到旧称谓是有问题的,也意识到这是历史遗留下的困境,且你们在努力解决它。" 扬尼克目光微动:"你真是这么认为的?" 泰尔斯对他露出笑容: "再不济,它也是一种态度,一个姿态,一项行动,哪怕改变的只有形式。" "而言语的力量,就是靠着这样被许多人不以为然的发声,靠着一次次的重复、强调、解释,在历史上留下声音,刻下划痕,以告诉后来人:曾有一个时期,曾有一群人,作出了价值上的选择,他们想要从改变称谓开始,改变血族的地位,改变更多——就像你作为后辈所听到的,'不屈的蓝利';反抗长老的故事。" 扬尼克的表情慢慢变了。 "而非抱着'这改变不了根本';'反正也没用';'形式大于实质';'政治正确真虚伪';'为了正确而正确';的态度,连称谓也不愿改,连小事都做不来,醉心于'我们要着眼于根本';'从逼格屁扯看问题';的叙事逻辑,就这么摆烂下去,装聋作哑得过且过,甚至自命清高地故作反对、挖苦讽刺,好像只要把想做事的人的努力贬得一文不值,就能遮掩自己的冷血无情麻木不仁,显得自己多么高瞻远瞩聪明优越似的。" 泰尔斯呼出一口气: "或者走向极端,把暴力和恐怖当作信仰,把恐惧和厌恶当成尊重,以为这样能够赢得尊严。" 他有些出神: "恕我直言,那才是高高在上的自以为是。" 这一次,扬尼克注视着他,沉默了很久。 "谢谢你,殿下。" 他叹出一口气,放下酒杯。 "那个老家伙刚刚说,你很像复兴王?" "也许吧,我不知道,反正跟画上的不像,"泰尔斯撇撇嘴,"你觉得呢?" "不知道,我也只从画上见过复兴王。"扬尼克摇摇头。 他凝望着泰尔斯: "但我见过贤君。" 泰尔斯一怔。 好几秒后,他才反应过来: "噢,谢谢。" 扬尼克又是一笑。 "说实话,来之前,我有个熟人很讨厌你,恨得可谓牙痒痒。" 泰尔斯蹙眉: "熟人?讨厌我?" 扬尼克点点头: "但今日一见,我敢肯定她失之偏颇——应该是私人恩怨或性格作祟,让她对你作出了不理智的评价。" 泰尔斯越发疑惑: "她?" 只见扬尼克微微一笑,正襟危坐。 "瑟琳娜·科里昂女大公,血海王座的真正主人——自称的,"眼前的血族行礼鞠躬,还不忘伸出手打了个引号,"托我向您问好,'愿亲爱的泰尔斯身体健康,营养丰盛,大补如昔';。" 瑟,瑟琳... 营养丰盛,大补如昔... 泰尔斯机械地眨了眨眼睛。 瑟琳娜·科里昂!? 王子悚然一惊,不受控制地站起身来! "你说什么?" 扬尼克转了转眼珠: "她说,如果您不相信,这儿还有个暗号,额,我记得好像是..." "'死不出血';?" 扬尼克挠了挠头,疑惑道: "还是'不出血就死';?抱歉啊,我对东陆的典故不熟..." 但星湖公爵已经无暇理会他了。 那一刻,泰尔斯只觉得自己的脖颈更疼了。 搞什么? 好半晌,泰尔斯才抽搐着脸庞道: "丑,丑脸——瑟琳她在盛宴领,在你那里?" 扬尼克不置可否,他愉快地抽出一封信: "她的信件,祝您展信愉快。" 泰尔斯木然地接过信件,发现信封上留着一个鲜红的唇印,心脏不禁一梗。 王子痛苦抿嘴,把它胡乱塞进已经有一封信的内兜里,却发现连信纸的样式都一样。 果然是姐妹。 姐尼玛的妹。 扬尼克看见泰尔斯的表情,瞬间了然于心。 "我不晓得您和瑟琳娜女大公有什么恩怨,泰尔斯,但我敢肯定,那不是你的错——我也不喜欢她。" 他潇洒一笑。 "但是,希望我们能成为朋友,泰尔斯。" 血族站起身来。 "我猜,这宴会里应该没人想和我喝酒,而唯一的族人又..." 盛宴领的扬尼克·霍利尔摇摇头: "那我们下次再见了——当然,是晚上。" 无语凝噎的泰尔斯叹出一口气,无精打采,只觉胸口重若万钧:"好,再见。" 血族看了看四周。 "请小心,我能感觉到,翡翠城此刻暗流涌动,有不少脏东西都在这儿。" 脏东西。 这句话让泰尔斯面色一变,正待追问,却见扬尼克眨了眨右眼,他脚步不快,身形却在几秒间诡异地闪过人群,消失在门外——还无人发觉。 "为此,我想把盛宴领的上六支之一,霍利尔氏族的族语送予您,泰尔斯殿下。" 血族远去,只剩一道特别的轻笑传入少年的耳朵里: "周而复始,不朽常新。"
第153章 屠刀
两位血族客人的离开让不少人放下心来,也令泰尔斯松了一口气:至少王国秘科没在这些诡异族类的身上打主意,否则"吸血鬼袭击争锋宴,空明宫恐怖大屠杀",这消息光是听标题就令人皱眉。 可问题是... 泰尔斯打量起来来往往的各国宾客:国王旨在终结詹恩的公爵生涯,摧毁凯文迪尔家族的根基,可南岸领这么大,翡翠城这么复杂,搞砸一个宴会又能怎么样呢? 但这想法非但没有让他放下心来,反而令王子更加不安。 没错。 心底里的声音告诉他:他一定有别的手段。 所能造成的伤害,远不是这个宴会能给予的。 "我听闻泰尔斯殿下年少早慧,风姿俊雅,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我们商会和中央领的同好们有良好的合作,他们供材,我们加工,未知殿下您是否有意..." "听闻殿下是来寻良缘的,未知您与希莱小姐相处如何?" 作为宴会主人的詹恩离开之后,孤身一人的泰尔斯很快成为各方宾客的新焦点,向他搭话攀谈的人包括异域的来使,本地的豪族巨商,翡翠城麾下的封臣和高级官僚... 泰尔斯不得不祈祷詹恩赶紧回席——至少凯文迪尔的家主能分担走大部分的火力,有意接近王子的人们也克制谨守,不敢表现得过于明显。 不,开什么玩笑。 星湖公爵想到这里就摇摇头:小花花带给他的糟心事还不够多吗? 而来拜访泰尔斯的人里,甚至有来自王国敕封的十三望族贵宾: 艾奇森·拉西亚伯爵及其长子从泽地出发,代表以"四翼巨蜥"为家徽的拉西亚家族拜访泰尔斯王子。但他们父子俱都性格沉闷,拙于开口,除问候之外,回话时大部分句子都不超过三个词,这使得谈话难以为继,场面尴尬不已。所以当一首激昂热情的宴会曲目响起,盖过谈话的声音时,三人都不约而同松了一口气。 东海领盐壁港的诺亚·哈维亚伯爵先恭喜王子得封星湖堡,又提及自家与星湖的渊源:四个世纪之前,他的祖先是"登高王"还在星湖堡时的小小侍从,尔后进入王室卫队,在埃兰一世薨逝后的宗教战争——'祭教之争';中支持落日教会和"斩棘"托蒙德王子,据闻哈维亚于千步之外当空一箭,射杀敌阵里自称落日化身的神殿伪主祭,留下那句震撼星辰的名言"此弓射日",这才在战后被斩棘托蒙德敕封伯爵,传下"射日之弓"的赫赫威名。 从刀锋领赶来的长青岛伯爵,布鲁斯·修卡德尔邀请泰尔斯有空前往长青岛作客,虽然海路遥远,但伯爵的妹妹,已故第三王子班克罗夫特的妻子,已经孀居岛上近二十年,若夫家的晚辈亲人能前去探访,她想必会非常开心。 相比之下,星湖卫队的其他人倒是渐渐进入角色,就连米兰达都脱离了贵妇群体,开始应付一群争献殷勤的男人。 哥洛佛来了一次,向他报告说宴会一切正常,另一个角落里的罗尔夫也向他打出"没啥"的手势,D.D在这宴会里如鱼得水,据说已经聚集了一帮人,开始讲"泰尔斯王子舍己为人保家卫国二三事",而泰尔斯能想到的最可怕的事,大概是星湖堡众人在此等狂欢氛围下疲于应付,第二天起不来床, 但很可惜,唯有他,不是来享受宴会的。 废黜公爵。 毁灭詹恩。 想到这两个目标,泰尔斯就眉头紧蹙。 王国秘科还没有出手,或者说,其实已经出手了但他不知道,但无论事态如何发展,泰尔斯的目标不会改变—— "啊,姐妹,这岂非我们心心念念的殿下!" "对,姐妹,正是让我们魂牵梦绕的人儿!" 熟悉又恐怖的嗓音一前一后响起,泰尔斯下意识地一颤! 不。 一个娇媚的声音在他左后方响起: "上回分别哟太匆匆..." 另一个声音从右边传来,侵略性十足: "此番相逢,宴会中!" 不,不不不——泰尔斯痛苦地搓了搓脸。 他必须承认,此时此刻,他是真的想念离席的詹恩公爵了。 你到底干什么去了! 你快回来啊! "殿下,您为何姗姗来迟?" 一个姑娘姿容娇美,体态轻盈,她腰肢款摆地落座在泰尔斯左侧,笑意盈盈。 "空留我们姐妹,孤独一时?" 另一个姑娘妆容冷艳,发型犀利,她"咻"地出现在他右侧,目光逼人。 泰尔斯用力地搓了搓脸蛋,搓出一个万能的待客笑容: "嗨,卡莎,琪娜!" 他强颜欢笑: "你们今天太美了!我甚至无法移开目光!" 盛装打扮的卡莎和琪娜一左一右,目光齐闪。 她们攀着泰尔斯的肩膀,向后仰去,凑到王子身后交头接耳: "他说我们美?" "能说点我们不知道的吗?" "他说没法移开目光?" "因为他压根连看都没看!" "那个,"泰尔斯不得不开口,"你知道我能听见你们说话吧?" 但双胞胎姐妹不理不睬,继续在他身后说悄悄话: "噫,虚伪!" "呵,男人..." "那怎么办?" "瞪他!" 语毕,两位姑娘瞬间平移到泰尔斯面前,并排而坐,对他投来看似嗔怪无奈,实则凶狠逼迫的眼神。 "好吧,"泰尔斯不得不举手投降,"我是说,卡莎,这身裙子很棒,显得你身姿优美,琪娜,那个,发型让人印象深刻,还有这...战妆?" 两位少女呵呵一笑,分别执起两把手扇,挡住自己的下半张脸——卡莎的扇子上画着她的侧像,上书"智慧在左,卡莎凑巧也在左",琪娜的则是"长剑向右,琪娜总是不向右"。 除此之外,两把扇子底下还写着同一行小字: 【哥哥是傻瓜,傻到姥姥家】 泰尔斯看见这个,眉头狠狠一抽。 "可可爱爱的殿下在敷衍。"卡莎在扇面上的眼睛一眨一眨。 "以及心慌,不安,害怕怕!"琪娜在扇子下闷声笑道。 "其实他不用害怕。" "因为我们没想对他做什么。" "但如果真要做什么的话?" "哎,不行,姐妹,这里人太多..." "呵呵,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这个小坏坏..." "可是想想就觉得兴奋呢..." 泰尔斯回过神来,面色古怪。 但两个少女躲在扇子后面叽叽喳喳,肆无忌惮,仿佛这柄扇子能隔绝一切似的。 "啊,不可以,会玩坏的..." "是他坏了还是你坏了?" "噫,讨厌!" "你才讨厌!" 卡莎和琪娜忽然心有所感,她们齐齐放下扇子,目光犀利地射向正前方! "亲爱的殿下!" "哪里走?" 正蹑手蹑脚准备溜走的泰尔斯脚步一僵! 卡莎就笑眯眯地凑上来: "您就忍心这么转身?" 琪娜冷笑着逼近: "您就如此任性扭头?" "就这么穿着我们购置的衣服..." "头也不回地丢下我们,往前走?" "噫!没礼貌!" "没良心!" 头疼的泰尔斯连忙否认: "不,我只是...等等,你们说,什么衣服?" 王子面色大变。 "没错!"卡莎捂嘴而笑。 "他晓得了!"琪娜喜上眉梢 "你喜欢我们为您挑选的组合吗?" "整整七套!" 泰尔斯连忙低头打量自己的这套衣服: "什么?等等,可这不是孔穆托找到裁缝公会..." 卡莎扣住他的手腕,眨眼道: "正是如此!" 琪娜扒住他的肩膀,舔舔嘴唇: "多少没错!" "但翡翠城裁缝公会的背后,无论是织染匠行会,还是成衣商会..." "可是都有着卡拉比扬的股份,或者跟沃拉领大力合作呢!" 卡拉比扬的股份? 那就是说,我们... 泰尔斯想通了什么,面色煞白。 "还不止这一件呢,"卡莎兴高采烈,"还有您的卫队!" "和您的手下!" "生意兴隆!"卡莎打了个响指。 琪娜邪恶一笑:"财源广进!" "不不不,"泰尔斯惊诧不已,他徒劳地扯着自己的衣服,"这一定是误会了——" "没有误会,殿下!" "价格公道,定制成衣!" "用料十足,童叟无欺!" 卡莎和琪娜扒住他的手臂,笑靥如花,异口同声: "您统共欠我们——二百二十四个金币!" 二百二十四... 金币... 那一刻,泰尔斯只觉得有一盆冷水浇下,让他从头凉到脚。 下一秒,卡莎目光精明,琪娜则满眼贪婪: "殿下什么时候结账?" "谢谢惠顾哟!" "想怎么给钱?" "当然也可以不给!" "只要...嘻嘻嘻..." "啊,姐妹你又在想坏坏的事了——" 泰尔斯机械地左右扭头环视:马略斯、哥洛佛、D.D、孔穆托、保罗...每个人都穿得衣装笔挺,人模狗样。 我就说嘛,哪有那么好的事儿! 不对,可是... "可是这不是免费赞助的吗?"泰尔斯咬牙切齿。 "呀,我听错了吗?免费?"卡莎一脸惊讶地望着他。 "殿下,您,您就想这样,穿走我们辛辛苦苦制作的成衣?"琪娜则泫然欲泣。 "居然还要说,这是我们免费送的?" "呜呜,好伤心,可是,可是我们,卡拉比扬只是小小伯爵..." "地少民弱,势单力薄..." "领主继承人还是个傻子..." "面对王室,又有什么办法呢?" "想必大家都会这么想的吧..." 泰尔斯越听越头疼: "不,我不是强抢你们的衣服...只是试穿..." 但琪娜压根没听他说话:"但是姐妹,刚刚那个说法:殿下强抢了我们的衣服?" 卡萨眼前一亮:"咦?抢我们的衣服...啊,会引起误会的!" "没错!那他就百口莫辩了,最好改成'强扒';..." "啊,姐妹,我们真是天才,传出去传出去..." 泰尔斯只觉得眼前一黑。 不,不能这么下去。 他交叉双臂,全力一挥! "不!事实上,是我降贵纡尊,肯穿你们的产品!" 此言一出,两姐妹表情一变! 泰尔斯喘了一口气,咬牙道: "今天之后,你们的商会就会以'星湖公爵的礼服裁缝';而闻名,获利的是你们!" 泰尔斯气势汹汹地盯着两人。 卡莎和琪娜对视一眼,上身不动,诡异地向后平移两步,重新开始讲能让泰尔斯听见的悄悄话: "呀,糟糕,姐妹,他看穿了!" "不妙,姐妹,他有脑子!" "没错!" 泰尔斯总算找回一点底气:"所以,如果我说出去,王子很讨厌这身衣服,穿着很难受..." "那你们的生意..."泰尔斯冷笑道,"嘿,嘿,嘿!" 双胞胎倏然变色。 "啊,他很狡猾!" "他还很阴险!" "所以是...你们欠我钱!" 泰尔斯吐气扬眉,恶狠狠地送出手掌:"二百二十四个金币——谢谢惠顾!" 下一秒,卡莎和琪娜再度泫然欲泣,楚楚可怜。 "可是我们很穷!" "我们没钱!" 泰尔斯心中一梗。 不不不,这是恶魔双胞胎的惯用把戏,他吃过一次亏,而他绝对不会上当... "沃拉领国小民贫..." "领主继承人脑子还不灵光..." "现在却欠了您的钱!" "好大一笔!" 卡莎颤抖着道: "而您还逼我们还钱!" 琪娜捂着脸,伤心委屈: "霸道十足,不容置喙!" 泰尔斯又觉得头疼了。 "额,其实也没有那么严重,"王子搓了搓手,"这样吧,这身衣服就算了,明天我让他们送回去..." 但下一秒,卡莎就话语一变: "所以,殿下,我们还不起..." 琪娜从指缝里露出眼睛: "那只好,只能,用别的偿还方式了..." 嗯?不对? 泰尔斯眼皮一跳。 "殿下,生意债,可否拿感情偿?" "咳咳,简称——情偿?" 一秒之内,卡莎和琪娜双双变脸,眼神闪亮,满怀期待地看着他。 "爱偿?" "或者肉偿?" "实在不行,我们吃亏点...婚偿?" 泰尔斯愣愣地回望她们。 不对,不是,这个... "嘻嘻,你看他的脸色,好想咬一口啊..." "别笑,严肃点!我们要矜持!" 就在此时,一个飒爽有力的嗓音突然响起,仿佛英雄从天而降: "嘿,殿下!你在这儿!" 那一瞬间,卡莎和琪娜表情大变。 只见两只戴着黑色手套的手掌准确无误地从两姐妹后方出现,按住她们的肩膀。 "还有你们,好啊,"米兰达带着笑容的脸蛋从卡莎和琪娜上方出现,再向下硬生生挤开一道缝隙,凑进两姐妹之间,"卡拉比扬的小姐们!" 泰尔斯惊喜交加,赶忙伸手,大有复兴王在寒风战役见到耐卡茹的态势: "啊!米拉!" 他亲爱的米拉! 这一边,卡莎和琪娜浑身一抖,满面惊恐! "凶婆娘!" "铁处女!" "预备役嬷嬷!" "快跑!" 下一秒,两姐妹默契转身,甩开脚步! 但是一身盛装的米兰达不容反抗地扣住她们的肩膀,将瑟瑟发抖的两姐妹扳了回来。 "那么,殿下,两位可爱的小妹妹,你们在聊什么啊?"断龙要塞的无冬利剑猫下腰,笑眯眯地问道。 "呜呜!" "呀!" "啊!" "哇!" 卡莎和琪娜咬着嘴唇,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想要脱离米兰达的钳制而不得。 "咳咳,那个米拉啊..." 看着瑟瑟发抖的两姐妹,此刻的泰尔斯觉得自己的腰杆硬了许多: "她们说,我们欠了她们二百二十四个金币。" 米兰达"噢"了一声,饶有兴趣地下望。 卡莎和琪娜脸色一变。 "没有没有,殿下!" "那是您给我们做的宣传!" "是我们欠了你!" "是我们的荣幸!" 她们赔笑辩解,时不时惊恐地看向米兰达。 "于是她们还说,"泰尔斯咳嗽一声,意气风发,"要用别的办法偿还,比如说..." 米兰达"嗯"了一声,眼神越发有趣。 "哪里哪里,殿下!" "我们交情这么好,一笔勾销!" "卡拉比扬家小底薄,经不起动荡..." "继承人还是个白痴..." "嗯嗯,虽然我对最后一句没啥大意见,"米拉笑得无比灿烂,看在泰尔斯眼里可靠又稳重,令他安心不已,"但既然债务纠葛如此复杂,那我们不妨来谈谈?你们知道,女孩之间的谈话?" 言语间,她不容反抗地揽住两位姑娘,亲密无间。 "殿下,您介意吗?" 泰尔斯如获大赦,他立马让开一边: "当然不。" 卡莎和琪娜难以置信地望向泰尔斯: "那狠心的殿下哟!" "怎么舍得把我们..." "往火坑里推..." "往刀山上撵!" 泰尔斯脑壳又是一痛:怎么这还能唱起来? "这就是虐恋吗?" "这就是心痛吗?" "可是我们只会更加爱您!" "直到您把我们抱上——唔!" "唔唔唔!" "唔唔唔唔唔唔!" 幸好,米兰达动作利落,不容置疑地扣住两人的嘴巴,向泰尔斯眨了眨眼。 泰尔斯不敢再久待,他瞅准了空隙,溜出主宴会厅。 那一刻,奔向自由的泰尔斯感动莫名: 以后他要是当了国王,第一道命令就是给米兰达封爵! 寒堡北境全是她的! 黑沙领也是! 想娶几个男人就娶几个男人! 女人也行! 泰尔斯一路溜到客人较少的望台,看着下方万家灯火,筹备完毕,就**着庆祝王后日的翡翠城,好歹喘匀了一口气。 "你跑得太快了,脚步小一点,自然一点,否则客人们还是会发现的。" 泰尔斯一惊回头。 "小花——詹恩?" 只见月光之下,凯文迪尔家的年轻主人,南岸公爵,翡翠城城主,争锋宴会的主办者,詹恩·凯文迪尔正靠在望台上的角落里,一脸不屑地看着他。 "噢,你也在这里——偷懒?" 泰尔斯突然觉得自己也不是那么孤独,至少还有个人在——嗯? 詹恩还是那副在他面前不屑一顾的神情,但此时,这位年轻公爵的手里拿着一根软管,一端连着一个名贵的瓶子,另一端连着一个玻璃嘴。 只见詹恩咬住玻璃嘴的一端,深吸一口气,随后开始吞云吐雾。 "你在——抽烟?" "水烟,"詹恩看着望台下的翡翠城,向他晃了晃手里连着软管的玻璃烟管,"没见过吗?" 泰尔斯闻见一股发甜的烟味,连忙摇手后退: "不了,小孩子,咳咳,王子不能抽——" "别自作多情,这烟叶是从翰布尔进口的,我也没打算给你抽。" 泰尔斯一滞,小脸一黑。 如果现在把他从这儿推下去...是不是就任务完成了? 泰尔斯恶狠狠地想着,瞄了瞄望台的栏杆和防护网,又看了看下方的高度。 但是你没法收拾后续——心里的一个声音提醒他: 你为这个人,詹恩·凯文迪尔所代表的东西而来,而不是他本人。 泰尔斯只能遗憾地放弃这个想法。 詹恩突然道: "他们会打起来的。" "啊?" 泰尔斯一怔: "什么打起来了?" 詹恩指了指主宴会厅里,两个正在大声辩论的异国男子: "那两个男人,分属草原上的两个部落,一个是途达汗之子,另一个是博嘎汗之孙。他们在跟人介绍东陆的瑟里大草原,但一个说它叫基瑟里,另一个说的则是都瑟里。" 泰尔斯眯起眼睛: "有什么问题吗?" "问题?" 詹恩像是听见了什么好笑的事情: "那片草原的称呼是有历史的:古兽人叫它瑟迪亚拉,意为'无际青草';,古精灵称为杜瓦里,意为'枯萎地';,帝国征服后,它才被统称为瑟里草原。 "终结之战后,恢复古信仰的部落称它为基瑟里,意为'天父草原';。受曦日神殿影响的部落则称为都瑟里——'神之草原';。 "而不同的称呼,就代表了你的立场。" 詹恩眯起眼睛: "足以与相异者厮杀至死的立场。" 泰尔斯皱起眉头。 "可惜,"王子道,"他们没有盛宴领血族的魄力,或者至少是意图。" "跟那无关,"詹恩摇头,"草原上的部落彼此竞争,他们注定针锋相对。称谓只是一个恰好引发分歧的借口。" "至于血族,霍利尔氏族只是盛宴领上六支的其中一支,暗夜议会上的争权夺势从未平息,你以为盛宴领的每一个吸血鬼,都是和平主义者吗?" "不朽议会。"泰尔斯出言纠正道。 詹恩看了他一眼,并未反驳,也无肯认。 他只是低下头,又抽了一口水烟。 "你说,我们这段时间展现出来的敌对关系,应该没人怀疑?"云雾缭绕中,南岸公爵的语气里有些异样。 泰尔斯抬起目光。 "从那个酒商,到空明宫门禁,再到吃穿用度,城内的谣言,再到你的人打刺探翡翠城,我的人处处刁难你们——我们就像两条疯狗一样,可着一切可能的地方彼此撕咬。" "我想是的,"王子点点头,"简直以假乱真。" 或者说,以真作假。 可惜你信以为真。 "这个夜晚,我一刻也没有松懈,**着你父亲的猝然一击,"詹恩轻哼一声,放下水烟,"你猜,我发现了什么?" "额,"泰尔斯察言观色,"什么都没有?" "正是,"詹恩点点头,目光微沉,"这宴会很热闹,很正常。" 月上中天,时间又过去不少,但宴会的气氛似乎有增无减。 很热闹。 很正常。 "而很快,零点要到了,"詹恩盯着远处一座造价高昂的名贵钟表,"争锋宴将止于斯。" 泰尔斯陷入沉思。 "但是,"王子耸耸肩:"但是翡翠庆典足足有七天,不是么?" 詹恩看了他很久。 "没错,七天。" 公爵点点头。 "因此,我们就像屠宰场里的两只狗,一边靠着打斗转移注意避开威胁,一边在忐忑不安中瑟瑟发抖,"詹恩又抽了一口水烟,冷笑道,"**着头上的那柄屠刀落下。" "七天。" 泰尔斯盯着詹恩,突然明白了什么。 对方来此抽烟,不是毫无理由的。 那一刻,泰尔斯看着眼前这个在望台上默默抽水烟的年轻男子,第一次想到,他也许不仅仅是风光无限的南岸公爵。 就在此时,宴会厅里的两位草原来客终于大打出手,引发一片混乱。
第154章 此宫空明
虽然两位草原客人身份尊贵,但他们的身手却利落凶悍毫不含糊,摔技和擒拿娴熟又致命,显然经受过实战的锻炼。 一来瑟里草原的武术风格与西陆截然不同,二来到场的卫兵和仆人们又不敢下重手,是以他们尝试了好几次,都没能把打出真火的两人压制住,反倒连累几位见义勇为的热心宾客遭殃受伤。 "看着真眼熟,让我想起王室宴会。" 看着宴会厅里的混乱一角,泰尔斯警惕道:"是这个吗?如果出了人命,王国秘科就能利用..." "我不这么认为,"密切关注事态的詹恩却摇了摇头,"草原人知晓这是他们自己的仇怨,外客之间的冲突牵扯不到凯文迪尔。而翡翠庆典汇集四方宾客,每年都会有这类酒酣耳热后的争端,不足为奇。退一步说,就算真出了什么严重的后果..." 詹恩停下来,看了一眼泰尔斯。 "翡翠城自有法度,公正严明,令人信服,这在航线和商路上各方皆知,只要处理得当,不会有人把账算到我们头上。" 泰尔斯闻言想起自己的遭遇,不禁叹息。 "有道理,如果王都也有一个像布伦南那样的审判官,那安克·拜拉尔就不至于求告无门,到我的宴会上绑架胁迫了。" 而你也不至于送他那把剑来找我麻烦了。 泰尔斯忍住没说出口的腹诽。 "我知道你心里在骂我。" 詹恩神情不改,疏离淡漠: "但你其实很清楚,那根本就不是一个或两个训练有素、恪守原则的审判官所能解决的问题。" 泰尔斯抿起嘴唇,詹恩的话,让他不禁想起科恩在永星城的警戒官生涯。 正思量间,宴会厅里的冲突又有了变化,只见一个矫捷的身影挤进卫兵们的队伍,瞬间加入两位草原客人的战局! 咚!啪! 新来者并未展现什么高人一等的力量或技巧,但他非常幸运,恰恰卡在两方攻势将消,新回合尚未开启之时进入战局,只见他矮身接拳,转身扫腿,两位客人就一前一后狠狠摔倒在地上! 围观的众人们发出惊呼。 两位肇事者火气未消正要起身,但新来者一扬手,一柄带鞘的剑正好从旁飞来,落入他手里。 下一秒,新来者毫不客气地咚咚两下,兜头敲晕了两个草原人。 卫兵们瞅见缝隙,急忙上前把两人架开,再扶起来治疗敷伤。 兴许是气氛使然,周围的客人们纷纷送出喝彩和掌声,近旁的演奏者也适时地奏起一首《征服曲》。 冲突解决,而新来者也潇洒地旋身收剑,只听撕拉一声——米兰达赤脚站在地上,皱眉看着自己被撕裂的裙子,有些尴尬。 "身手不赖,只是,"詹恩嗯哼一声,看了一眼泰尔斯,"可惜了。" 泰尔斯正思考着要说什么高深的话来表现"诶,不足为奇,我手下都是这个水平"的高人风范,听见这话表情一僵: 什么可惜?怎么可惜?哪里可惜了? 话不要只说一半啊! 事发现场,马略斯神使鬼差地出现在米兰达身后,递出自己的外套,同时换回她手里的鹰翔,这让周围一群红着眼睛跃跃欲试,正在争相脱外套或大衣的男士们发出失望的喟叹。 "剑来得正是时候,勋爵。只是,我刚刚把鞋子踹掉了,"米兰达看着自己的赤脚,表情尴尬,"可否劳烦您再..." 话未说完,马略斯就自动让开位置:哥洛佛和保罗费力地挤开人群,前者被挤掉了一颗纽扣,扭扭捏捏地送回一只左鞋,后者面上带着微笑,以及一块不知何时染上的污渍,风度翩翩地递出一只右鞋。 "你们什么时候找到的?"米兰达惊讶地接过鞋子。 "你什么时候把它们踹掉的?"马略斯面无表情。 米兰达笑了笑,向他们一一道谢。 星湖卫队的气氛更加和谐,直到D.D气喘吁吁地挤开人群,谄媚又期待地捧出第三只女鞋。 "什么?不是这只?啊,这样啊,嘿嘿嘿,没关系啊!涅希还在后面,趴在地上一寸寸找呢..." 危机告一段落,当事的两位草原来客也幽幽醒转,火气消了大半,也许是因为被当众撂倒失了颜面,也许是因为出手的人居然是一位姑娘。 然而其中一人愤而挣开仆人,冲到米兰达面前兴师问罪,但星湖卫队也不甘示弱,D.D向前一步,左手揽着哥洛佛,右手拽上保罗,气概十足地保护米兰达。 那位客人摸了摸额头上红肿的地方,气势汹汹地对米兰达说了一通东陆草原话,旁边的人连忙翻译:客人想要知道这位姑娘的名字和住址——当他日后策马征战,在基瑟里草原上打下十个部落,攒够十块草场时,就回来西陆,把其中五块奉给她作聘礼。 米兰达还不由一愣,努力理解对方的话,但另一位肇事者却冷哼了一声,同样推开侍者走上前来。 这位客人顶着乌青的眼睛,红着脸,还整了整凌乱的衣物,用磕磕绊绊的西陆通用语对米兰达说,这位姑娘美丽勇敢,身手了得,是否愿意跟他回到都瑟里草原,如果愿意,他现在就对自己的荣誉佩刀发下天誓,日后他若成为部落的可汗,她就是自己的大妃,他们一起统治部落,威震草原,若他没能成为可汗或者不幸早死,那姑娘可以带走他一半的牛羊,另觅英雄改嫁。 一来一去,隔着米兰达的两位客人再度开始——不知道是为了姑娘,还是为了"基瑟里"或"都瑟里"——怒喝叫骂,眼看又要撸袖子打起来,却被一双戴着黑手套的手扣住肩膀。 "告诉他们,我不是他们比拼颜面的工具。" "至于草场和可汗,对我而言没有意义,"实在补不回撕破的裙子,于是干脆把它缠上小腿当绑腿使的米兰达揽住他们的脖子,大笑道,"因为我就是可汗——大海彼端的雪上可汗!" 两位草原客人先是一怔,明白过来之后,他们看着米兰达的眼神更热烈了——两人指手画脚叽里呱啦,想要跟她结成没有血缘、但更加神圣的兄弟姐妹。 马略斯适时地出现,笑眯眯地夸赞起两位客人的身手,指了指地上被他们打架波及的餐盘碗碟,同时挥挥手,在旁边两位埃克斯特客人对"雪上可汗"的涵义发表意见之前,让大家把米兰达拉走。 事态就此平息,这个角落又恢复了宴饮欢庆的热烈气氛。 "确实是一柄好剑。" 在望台上的詹恩看着米兰达,目露赞许,再度发声: "锋利逼人,或有奇效。" 泰尔斯与有荣焉,在没人看得清的黑暗角落里整了整衣领,挺直腰板。 但詹恩话锋一转: "只是剑有双刃,容易自伤,若身量不足,还是别胡乱挥舞的好。" "大可放心,"泰尔斯撇撇嘴,"我可不像某人,天天带着剑,去别人的宴会上送人。" 提及旧怨,泰尔斯和詹恩对视一眼,齐齐哼声扭头。 "好吧,至少我们确定了一件事,"泰尔斯呼出一口气,"争锋宴上,我父亲不会从草原来的客人身上下手——刀不会从这里落下。" "说得好,"詹恩讽刺道,"现在我们需要注意的,就只剩下其他几百个客人了,这简直是拨云见雾,茅塞顿开,大大降低了我们的工作难度。" 两人静默了一会儿。 "我们能不再互相嘲讽了吗?"泰尔斯叹了口气,"说真的,这大大提升了我们的沟通难度。" 詹恩轻笑一声,执起水烟。 "告诉我,泰尔斯,你和你的人,这几天在翡翠城刺探到了什么秘密?" 泰尔斯心跳一顿。 "抱歉?" 鸢尾花公爵轻哼一声: "别装了,这几天,你的手下们——包括那个亚伦德,甚至都脱下戎装去参加宴会——千方百计,在翡翠城里老鼠打洞全面渗透,上至贵族下到黎民都找了个遍,商业,贸易,治安,军队,法律,历史,乃至我妹妹的事,处处打探无孔不入...而你本人,则可着劲儿花我的招待经费,全城闲逛,到处找茬。你真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做什么?" 泰尔斯表情一滞。 哦喔。 "我还以为和你说好了,泰尔斯:在翡翠城,我们开诚布公——" 面对詹恩的灼灼目光,被揭破的泰尔斯咳嗽一声。 "那个,我,我们这几天不是忙嘛,你也没空,我就没来得及夜访你的卧室,嗯,没法私下里告诉你..." 但詹恩没有理会他的边界,咄咄逼人地继续: "——你却在背地里搞小动作,搜肠刮肚,想着怎么整垮我?" 南岸公爵放下烟嘴,呼出一口白烟,把他的表情衬托得越发诡异。 泰尔斯有些尴尬,他搓动着自己的手。 "对,我是派了人去查探和侦察,了解翡翠城的现况,搜寻翡翠城的弱点,因为——因为这就是我该做的!" 王子调整心情,让自己听上去理直气壮: "既然要让大家,尤其是让我父亲看到我们两人势成水火,彼此敌对...那这岂不是很正常、很应该,甚至是必须的吗?" 詹恩眯起眼睛。 泰尔斯不容置疑地转身挥手: "既然要追求刺——追求效果,那就贯彻到底咯!" 詹恩没有答话,只是默默地打量着他。 对方的沉默持续太久,以至于泰尔斯都觉得有点尴尬,不得不放下酸痛的手臂。 "说得好。" 南岸公爵看向望台外的翡翠城,冷哼一声: "那作为你明面上的敌人,我也应该倾尽全力对抗你,封锁你的信道,为难你的部下,阻碍你的生活,绝不让你好过,来展现我们确确实实斗得你死我活,不露一点破绽——否则怎么骗过旁人,对吧?" 泰尔斯不甘示弱: "怎么?你这时候来威胁我?可别忘了——" 詹恩继续道:"就从削减你们的每日伙食开始,怎么样?" 伙食... 泰尔斯及时地换上友善的微笑,话锋一转: "——可别忘了我们只是演戏嘛!" 他嘿嘿一笑: "哎呀,演戏毕竟只是手段,太认真了、入戏太深了也不好的嘛,会严重影响我们的合作效率,毕竟我们还有最大的敌人嘛!" 詹恩发出不屑的轻哼,接着抽了口烟。 "那么,殿下和你的手下们,于这些日子里辛苦耕耘,在翡翠城找到什么了吗?" 烟雾缭绕中,南岸公爵的目光直射泰尔斯的双眼: "比如,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可以作为把柄,一击致命,掀翻凯文迪尔家?" 泰尔斯一顿,笑容尴尬。 "这个嘛..." 足以掀翻凯文迪尔家的东西——额,烤肉的秘密调料? "我们以为我们说好了,开诚布公?" 下一瞬吗,公爵气势一变,满目杀机: "告诉我,泰尔斯,如果你是国王,你是陛下,你会怎么对付翡翠城,以从凯文迪尔的手中攫夺权力?" 泰尔斯的笑容僵住了。 如果你是国王。 要怎么攫夺权力... 泰尔斯? 王子默默回望着对方。 而詹恩也只是默默地抽着烟,**他的回应。 那一刻,泰尔斯脑海里闪过很多思绪。 你是国王。 你是陛下。 你会怎么做? 一瞬之间,他似乎又回到复兴宫里,看见那个带着冠冕的青年背影。 青年只是动了动手指,整个王国便如一架机械般动起来,整齐划一,如臂使指。 他的王国。 泰尔斯不得不伸手捏住口袋里的盟约,靠着上面扎手的骨刺,来把自己拉回现实。 望台上的两人默默相对,他们一侧是歌舞升平,人声鼎沸的宴会厅,一侧是居高临下所见,星星点点的翡翠城全景。 终于,泰尔斯轻声叹息: "对,我这几天派出手下人,确确实实,了解了一些关于翡翠城的情报。" 詹恩放下水烟,认真看向他。 "据我所知,从整个王国涌来的大量商货都聚集在这里,在翡翠城,装配,加工,分类,交易。" 泰尔斯表情严肃: "再运到拱海城,在那里出海,通向北边、东陆,或者南下鲛海,反过来也是一样。" 这是哥洛佛从运河区回来,在讲了一大堆码头上的水尸鬼吃人恐怖怪谈,以及潮汐猎人的海上传说后,终于说到的正题。 听到他的话,詹恩的眼神不一样了。 "而那些商人,匠人,手工业主,他们哪儿都不去,只信翡翠城和凯文迪尔,相信这里的秩序和规则,"泰尔斯摇摇头,"秘科可以威胁一个酒商变节,也许可以通过他影响一些行业..." "变节?" 詹恩若有所思。 "那个酒商,你真认为,秘科能通过他,或者像他一眼的人,影响某些事情?" "也许,只是也许,"泰尔斯摇摇头,"但关键是,他们没法逼迫这么多人同时变节,没法扭转众人心中对翡翠城的印象,没法掐断你们已成气候的财源命脉。" 詹恩没有说话,只是默默颔首。 "另外,凯文迪尔家族有不少有份参股的武装商船,比如像刚刚那个海盗,嗯,前海盗,坦甘加的海狼船团。" 泰尔斯冷静地继续: "当然名义上还是商船,分属不同的船主,规模比不上停泊在东海领的王国和辉港海军,战斗力也未知...但足够保证你们的跨洋贸易。" 这还是怀亚和孔穆托借着基尔伯特的名望,在各大行会吃了一圈之后带回来的情报。 "至于翡翠军团,这是另一项创举——对,他们初创未久,未经战火,操练不足,在战力和规模上不比王室常备军,也许顶不住阿拉卡·穆的怒火卫队冲上两个来回。" 这是哥洛佛包括米兰达,跟几位好面子的本地军官在背地里"试试手"之后得出的结论。 "过誉了,"詹恩突然开口,"我清楚那群绿帽子们有几斤几两,能顶住半个来回不被冲垮崩溃,就算他们对得起薪资了。" 面对如此坦诚的公爵,泰尔斯有些尴尬。 "但他们指挥统一,以此为职,没有征召兵的弊端,"泰尔斯继续道,"我父亲若要用类似传说之翼搅合刃牙营地的办法来对付你们,恐怕会很难,至少没有足够的借口和由头。" 詹恩笑了。 他饶有兴趣地看着少年,似乎在鼓励: "还有呢?" 泰尔斯同样回望着他。 詹恩看上去非常淡定。 是胸有成竹? 还是蓄势待发? "这里的市民们。" 泰尔斯继续道。 "他们跟永星城不一样,事实上他们跟我见过的大多数地方的市民都不一样。他们是各种作坊主、有产业主、船主、商人,还有工人,匠人,车夫、纤夫、水手...太多了,数都数不过来,包括他们所组成的各色行会、公会、商会,以至于翡翠城专门成立了公证厅,处理他们的事项。 "基层官吏也是,我是第一次看见警戒厅有那么多人,多得离谱,他们还嫌不够,要从良好市民里招收义务助手——还绝大部分出身普通市民,家里在翡翠城有产有业。" 这是孔穆托借着警戒厅的关系,找到了在这里的几个旧友而得来的情报。 当然,也有D.D和涅希,是他们一群人在城里头胡吃海喝打探出来的——当然是靠的翡翠城公款经费。 "其他地方,农户、牧民、匠工们在领主城堡周围的乡村里,倚土地为生,若绝收缺粮,可能会抗议起义,领主为了不被他们淹没,恐怕也会裹挟进去,把矛盾闹上守护公爵的级别。" 泰尔斯轻声叹息,目光有异: "但是,这些离开了土地的、各行各业的市民...要把他们煽动起来反对你,掀翻凯文迪尔,我只能说,还不是时候。" 詹恩笑容不减: "这不奇怪,永星城、辉港城...大城镇都有这样的特点。" 可泰尔斯摇了摇头。 "而我来到这里之后,翡翠城满大街上遍传谣言,虽版本不同,但大概共通点就是:一旦我娶了你妹妹..." 说到敏感信息,泰尔斯忍不住抬起头,观察詹恩的表情,免得对方一时冲动把自己从这里推下去。 幸好,南岸公爵虽然微微蹙眉,但并没有过于激烈的举动。 "谣言说,一旦我娶了公爵的妹妹,成为凯文迪尔的内兄弟,"泰尔斯小心翼翼地说出口,"那么面对姓璨星的王室亲戚,鸢尾花家族将不得不被迫低头,王室麾下的御用商人们就会涌进翡翠城来..." "来瓜分市场和利润?"詹恩挑眉问道。 "不,翡翠城不怕有人来瓜分市场,事实上你们还欢迎鼓励商人前来,觉得这可以带动流通,促进繁荣,"泰尔斯否认道,"但你放出这个谣言——是的,我知道是你——想要让市民们知道的应该是:有人,有大人物,要来从上至下,改变翡翠城的规则了。" 詹恩眉毛一挑。 对,谣言,这是罗尔夫装——倒也不用全装——成聋哑人,靠着无人在意的优势,在街头酒肆间听来的消息。 泰尔斯趴上栏杆,望着下方的万家灯火。 "你作为公爵,能把具体的行政机构引进空明宫,能心甘情愿地向审判厅缴纳罚金,能低声下气地向审判官赔不是,这意味着在整个南岸领,无人——除非他的地位权力在守护公爵之上——胆敢打破连鸢尾花也要遵守的规则。" 泰尔斯看向对方: "而正是凯文迪尔家族带头创建、维护的这些规则,塑造了南岸领独特的秩序:外面的商人们放心地将财货带进来,不怕动荡不畏强权;本地的市民们背着一袋金子也敢上街,不忧安全不惧损失;就连财雄势大的贵族们也不得不在这个赌桌上,按照荷官的指令,移动筹码下注游戏。" "总之,在这里,没有人需要胆战心惊地观察领主们的心情喜好,受制于统治者的随机随性,担心可能发生的动荡不安,比如在埃克斯特,死了一个国王,就要换一份新的沥晶矿合约?" 詹恩不再笑了,他紧紧盯着王子,一言不发。 泰尔斯话锋一转: "可一旦我成了凯文迪尔的亲戚,南岸领出现了天然高于凯文迪尔的存在,那既定的规则还能被遵守,还会被遵守吗?一旦王都的贪婪贵族、御用商人们跟着我,跟着璨星来到翡翠城,他们还会尊重秩序吗,他们不会借着天生更强的王权,巧取豪夺吗?" "比如之前达戈里·摩斯被捕一事,你想让全翡翠城看到的,不就是璨星王室在包庇中央领的商人,而'王室想要改变你们赖以为生的规则';吗?" 泰尔斯叹息道: "这才是你放出这个谣言的目的——而我又偏偏是个在埃克斯特长大的北方人,噢,我忘了,对于南岸领来说,牧河以北,包括永星城都算'野蛮的北方';。" 詹恩看着他的目光越发奇特。 "我猜,这样一来,翡翠城里几乎所有的商人业主匠人工人,可说是绝大部分的普通市民,都会自发排斥我、厌恶我,抵触王室的进入和插手——那个找我决斗的蠢伯爵就不说了,但前几天那个对我的婚事表达不满的落日祭祀,我猜他反映和折射出的,是广大市民们的意愿?" 泰尔斯心中一叹:这一点上,王子的屁屁们输了啊。 "因此,什么狗屁联姻,都见鬼去吧,"泰尔斯嗤之以鼻,"我要是真把娶你妹妹当作目标,以为能通过王室和公爵的联姻,安全地染指翡翠城,那才真是瞎了眼。" "不差,殿下,"詹恩轻哼道,对他刮目相看,"不差。"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 但还不止这样。 远远不止。 "而整个南岸领,从公爵往下,传统的高级封臣——无论是实封还是荣誉贵族,伯爵子爵男爵——和家族,都在翡翠城有生意,有根基,关系错综复杂,遍及各行各业。"泰尔斯继续道。 这是D.D跟翡翠城的纨绔们吃喝玩乐得回来的消息。 "比如沃拉领的卡拉比扬,泽地的拉西亚,这些贵族或者跟某个商人合伙做担保,或者入股支持某个行业吃红利,或者干脆自己主导打通一条商路..." 嗯,还有那两位卡拉比扬的双胞胎姐妹...为了通过裁缝公会打探到背后的家族商业关系,孔穆托不得已被宰了二百二十四个金币,幸好,他刚刚已经通过米兰达化解了。 "...所以他们的利润和进项不再依靠自己传统的土地,而是很大程度上取决于——" "翡翠城的繁荣。"詹恩沉稳地接过话。 泰尔斯点点头,表情凝重: "而翡翠城的繁荣,又取决于商贸转口,取决于规则秩序,取决于凯文迪尔家族的治理和保护,以及你们长久以来在南岸领积累的威信。 "这让你在传统的统治秩序里安全无虞:当被土地逼得走投无路的实封男爵跟属下村民,在审判厅里搬出法理哭嚎都无人搭理,甚至没有一个有分量的封臣愿意为他出面仲裁的时候,我父亲就更不可能通过这些人来颠覆你——王室宴会上,拜拉尔和多伊尔那样的土地矛盾和债务争端,在这里连一朵浪花都不会溅起,即使有,也就是布伦南审判官一锤子的事儿。" 泰尔斯想起什么,沉默了一会儿,这才继续道: "所以,埃克斯特的大公们,他们可能会联合起来,反对查曼·伦巴;北境的福瑞斯和泽穆托家族,可能会因为短视、骄傲、贪婪,从而觊觎亚伦德没落后的权力真空;西荒群臣们,包括翼堡的克洛玛,英魂堡的博兹多夫,也可能会因为立场不一,政见分裂,从而与法肯豪兹公爵离心离德。" 泰尔斯只觉得说出的话无比沉重: "但是在这里,南岸的大封臣们,他们入局太久,牵扯太深,依赖太过,他们非但不可能——被我父亲收买——去反对你,更只会围绕翡翠城,被整个南岸的体制绑在一起,支持凯文迪尔,抵抗王室的入侵。" "是么?你确定?" 詹恩的目光越发锋利。 泰尔斯盯着詹恩,感受对方眼底更深层的东西。 "至于最后的反扑力量,"王子缓缓开口,说出被基尔伯特整理出来,经过怀亚来到他手上的资料情报,"早在你父亲身死,你继任公爵的那一年,就被彻底扑灭了。" 詹恩目光一动。 "近十年前,也即669年,拱海城子爵索纳·凯文迪尔,**刺杀了你父亲。" 詹恩做了个深呼吸。 "索纳子爵——你的叔叔成功了一半,却在事成后阴谋败露,身死牢狱,"泰尔斯叹息道,"我想,那就是南岸领传统土地贵族的最后一次反扑。" 当然,这事要是发生埃克斯特,估计北地人会选索纳·凯文迪尔当国王。 夜风吹过望台,詹恩目光深邃。 "宁因友故,不以敌亡。" 他熄灭水烟,将烟管放回烟壶: "但我父亲从没想到,这句话竟能用在自己的兄弟身上。" 泰尔斯没有说话,给予眼前的男人一点尊重。 "最后一点,按理说,这么大的城市,像下城区那样的贫民窟,"几秒后,泰尔斯继续道,"在翡翠城应该只多不少才是。" "确实不少,"詹恩点点头,"这里的新郊区就是,它的面积还在逐年增大。" 泰尔斯摇摇头: "但是远远没有王都那么混乱——相比之下,永星城里的市民多,但贫民更多,下城区的面积是其他区的好几倍,分了三个区才能管理起来——如果他们把那叫管理。" 泰尔斯想起第六屋的往事,不禁蹙眉。 "而翡翠城富庶,生意多,行业杂,活计也多,只要你有手有脚肯干活,就不会饿死,只要有希望,铤而走险的人就不会多,"泰尔斯叹息道,"就连兄弟会和血瓶帮,在这样的秩序下,也要小心翼翼。" "因此,想从城市里的底层打主意,似乎也并不可行。" 话音落下,泰尔斯沉默了很久。 詹恩也没有说话,似乎在这一刻,两人在默契品味着同样的东西。 "这些,就是我所知的,关于翡翠城的全部情报。" 泰尔斯长叹一声: "简而言之:所谓凯文迪尔的弱点,我根本没找到。" 詹恩看着他,眼神几度变化。 "我真的很佩服你,詹恩,真的。" 王子目光幽幽: "就我所见,从军事到财政,从政治到制度,从商贸到舆论,从统治关系到底层社会,这座城市,这片领地,每一处都严丝合缝,环环相扣,滴水不漏,无懈可击。" "只要还在这片土地上,谁要敢动你,动凯文迪尔的统治,那就是动这座城市的规则,动它的秩序,动它的利益,动它的根本,就势必要承受来自整个南岸领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齐心协力的反戈一击。" 泰尔斯走到望台前,敲了敲空明宫的石栏: "它不像北境那样惊心动魄,不像西荒那样粗糙硌牙,不如永星城那样威权厚重,但却是实实在在的铜墙铁壁,固若金汤。" 王子望着眼前的城镇,不禁心生感慨: "翡翠城号称王后之城,但也有人称它作'城中王后';。" 他转向詹恩,意有所指: "你知道,棋盘上的胜负由国王的生死而定,但事实上,王后才是最强一子。" 詹恩不言不语,沉默了很久。 "你会不会太高估我们了?要知道,我们连城墙都没有。" 泰尔斯笑了。 他拍了拍栏杆,只觉得手掌生疼: "没错,它没有城墙——扩建的速度根本赶不及居民涌入定居的速度,但是..." 泰尔斯想起了曾经的一幕,感慨道: "平庸的君主以土石筑他的城墙,外敌难侵,城堡难落..." 但他没有说完,詹恩就打断了他: "睿智的君主以人心为他的城墙,常胜不败,永盛不息。" 南岸公爵念出这句话,略略出神。 泰尔斯一怔: "你怎么知道的?" 詹恩看向他: "当然,艾尔·鲁赫桑荣誉伯爵的《至上略》。" "他是一百年前的军事家,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脱罗人,却成了贤君闵迪思三世的御前军事顾问,成为星辰军队实际上的最高指挥者,所谓连剑也拿不动的'无剑元帅';——你既然引用的他的话,就该知道吧?" 啊? 《至上略》? 鲁赫啥? 嘛玩意儿? "噢,鲁,鲁赫桑嘛,嗯,没错,"一脸懵懂的泰尔斯不得不强装镇定,"我说的就是他。" 但詹恩似乎看透了他,只见公爵轻笑一声。 "鲁赫桑是第四次大陆战争里'光辉之役';的指挥者,他推翻了许多既定的作战思维,将海战与陆战、守城与野战、海岸与平原结合起来制定战略,虽没有'远帆';的博拉斯科大海战那样染红海水的辉煌斩获,却也让翰布尔人的晨风舰队与利古尔邦的船团无功而返,令东陆人气势汹汹的所谓'百万雄师';登陆失败,只能灰溜溜地撤兵回航。" "也是从他开始,军事顾问成为御前会议上的常设要职,王立骑士学院也把战略规划加入课程。" 詹恩话锋一转,笑容消失: "但是到了晚年,鲁赫桑退休告老,寓居翡翠城后,他的军事思想就变得保守落后,一直被人诟病嘲讽,说他年老志衰不思进取,被一身的病痛噩梦吓破了胆,雄风不再。" "《至上略》就是他未完成的遗作,跟他其他运筹帷幄,谈兵论战的著作比起来,这本书讲的不是如何打仗,而是如何避免打仗——这年头,可没有太多人愿意读了。" 宴会厅里传来一阵大合唱,似乎争锋宴已经到了**。 "额,对,没错,"泰尔斯咳嗽一声,"就是这样,额,很符合翡翠城的现况,你们不兴兵锋,不行险着,不起大事,却让所有想要啃下这块骨头的豺狼虎豹们无从下口。" 嗯,这么形容国王,是不是有些不敬? 詹恩面沉如水,并不作声。 时间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 "不是我。" 詹恩终于开口了。 "什么?什么不是你?"泰尔斯疑惑道。 "我是说,不只是我,甚至不只是我父亲。" 年轻的公爵来到泰尔斯的身边,跟他一起望着空明宫下的万家灯火: "你今天所见到的,是从一百年前贤君开启的星辰黄金时代始,从被人人嘲笑笨拙、说他鹦鹉学舌的'鹦鹉公';费德里科公爵起,经过足足六代凯文迪尔,七位南岸公爵,无数仁人志士齐心协力,是他们固守一隅却目光长远,韬光养晦以潜移默化一个世纪之后,所铸就的王后之城。" 一百年。 六代人。 七位公爵。 泰尔斯微微变色。 他明白了什么。 "鹦鹉公"费德里科,"无剑的元帅"鲁赫桑。 原来... 贤君闵迪思三世。 他不是那个风起云涌的大时代里,唯一的**。 "汝心繁冗,"詹恩勾起嘴角,向着整座翡翠城举起手臂,"而此宫空明。" 詹恩冷眼瞥向泰尔斯: "它比起你们辉煌久远的璨星王室,比起自贤君以降的永星城,比起沉疴难起的复兴宫..." "何如?"
第155章 待价而沽
夜空之下,泰尔斯抬起头,望着整座翡翠城的灯火,看着它们渐渐旺盛——按照传统,争锋宴即将结束,王后日亦即翡翠庆典即将开始。 "我明白了,"泰尔斯叹息道,"翡翠城远远不只是一座城市,更是一段历史,百年的历史。" 万方各有其形。 王国远比他想象得要复杂。 王子出神道: "在某个角度上,它甚至比永星城来得更加完整、特殊、璀璨,更无懈可击。" 月光渐黯,更显得灯火通明的空明宫如神使下凡,挥舞巨臂顶天立地,力抗千钧护佑人间。 而他们现在就站在这一方巨臂之上,感受着一个多世纪的过往汇聚成光,化作千家万户的灯火,星星点点聚集在神使的脚下,照亮整个翡翠城乃至南岸领。 "确实如此。" 詹恩嘴角微弯,他依上石栏,跟泰尔斯一同望着眼前的王后之城。 "而你想象不到,在这一个世纪里,为了将翡翠城打造成如今模样,鸢尾花家族的每一代人们,拿出了何等魄力,付出了何种代价。" 魄力。 代价。 泰尔斯皱起眉头,陷入沉思。 几秒之后,詹恩嘴角的弧度消失了。 "除非血色之年重演,诉诸兵灾战火,又或灾祸降临,重复龙霄城旧事,否则我实在想象不到,还有什么手段能一夕之间击溃这座在星辰王国里无隙可乘,无懈可击的王后之城,以将凯文迪尔赶下公爵宝座。" 血色之年,战火。 灾祸,龙霄城旧事。 泰尔斯呼吸一滞,龙血之夜的场景出现在他眼前。 但是...不。 泰尔斯全力否定自己: 不可能。 这里不是埃克斯特。 他不会的。 可是——心底里的声音冷静地提醒他——在龙霄城的时候,你也是这么想的:不可能。 那可是你父亲,铁腕王。 你肯定吗? 想到这里,泰尔斯只觉得背脊微麻。 而如果... 如果真有那一天... 泰尔斯不敢再往下想。 "所以。" 下一刻,翡翠城的城主回过头来,字句里皆是寒意: "这就更让我不安了。" 詹恩死死盯着泰尔斯,他的语气泛起少有的波动: "极度不安。" 泰尔斯皱起眉头: "你是说..." "泰尔斯,你觉得,连我们都能发现、都能看见的这些事实,"南岸公爵的声音焦虑又克制,像极了一个拉开满弓,在颤抖中不断坚持的箭手,"复兴宫的主人,你的父亲,铁腕王,凯瑟尔五世陛下——他会不知道吗?" 铁腕王。 泰尔斯神情一变。 连我们都能发现的事实... 他会不知道吗? 这句话犹如一道惊雷,将王子从眼前的万家灯火中劈醒。 楼高风疾,詹恩的衣袍被吹得劈啪作响,一时竟盖过了他身后的歌舞升平。 "但是..."泰尔斯下意识地开口。 公爵接过他的话,依旧在凛冽秋风中俯瞰家族世代统治的城市: "但是他,我们的至高国王,依然把你送过来,送到了翡翠城。" "送来王后之城。" 那一瞬,望着詹恩的双眼,泰尔斯突然有种惊悚感,甚至起了鸡皮疙瘩。 他是对的。 心底里的声音幽幽响起: 那是你父亲。 王国的至高统治者。 也许他不能事事如意。 但他绝不无的放矢。 想想龙霄城。 想想刃牙营地。 "所以,明知道这里是铜墙铁壁,易守难攻。" 詹恩死死瞪着身下的城镇,话语微颤: "你父亲却还如此自信,如此果决?" "他究竟打算做什么?到底还有什么手段,足以颠覆凯文迪尔的数百年统治,夺走这座坚不可摧的城市?" 寒风越来越大,詹恩的语气越来越冷。 "还是说,国王早已算清了筹码,做好了准备,哪怕付出难以想象的代价和牺牲,不惜伏尸百万、流血千里,也要打下这座特殊的城池?" 泰尔斯第一次看见詹恩这个样子。 此刻的南岸公爵就像一个独对千军的战士,他颤抖着咬紧牙,举起最后的剑。 要么,奋尽全力拼死一搏。 要么,为了尊严,把剑锋转向... 那一刻,看着眼前的男人,泰尔斯突然明白了什么。 "恐惧。" 南岸公爵微微一怔:"你说什么?" 一样的。 泰尔斯默默地对自己道: 他和我,是一样的。 "你所感觉到的,不是不安。" 王子转向望台之外,缓缓开口:"而是恐惧,是当你意识到自己面对至高国王时的——恐惧。" "恐惧?" 詹恩的声音里依旧带着疑虑。 泰尔斯回过头,确凿肯定: "是的,相信我,我对它很清楚。" 当然。 心底里的声音对泰尔斯道,带着极深的戒惧与警惕: 你清楚。 你知道。 你太知道了。 詹恩的表情微微一动,他看向泰尔斯的眼神不一样了。 "那你克服它了吗?" 鸢尾花的主人轻声道:"还是说,你依然每时每刻,都在感受那种恐惧?" 那一瞬,王子的眼神无比复杂。 泰尔斯没有回话。 他站在空明宫的望台上,犹如落在神使那巨大宽阔的手掌中。 登高望远。 却受寒风摧折。 立足稳固。 却也无路逃离。 好半晌过去,泰尔斯呼出一口气。 "这么说吧,没错,相比永星城,翡翠城不差多少,有的地方甚至犹有过之。" 泰尔斯捶了捶眼前的石栏,手掌生疼。 "但我隐隐有种感觉,它还是欠缺了一些东西——某些唯有那个坐在星辰至高王座上的人,才能拥有,才能使用,才能播撒的东西。" 詹恩目露疑问: "你是说...至高国王的权威?" 泰尔斯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我也说不清楚。我跟你一样,不知道他会做什么。" 詹恩目光闪烁。 "但是,詹恩,说真的,"王子看向他,真心诚意开口,"他会给你最难以预料,最意想不到的打击。" "而你得做好最坏、最糟的打算。" 最坏、最糟的打算。 詹恩安静了几秒。 "你想要什么?"翡翠城主突然开口。 "什么?"星湖公爵蹙起眉。 詹恩深吸一口气,回过身来: "我知道你不喜欢你父亲。但你也不会只因如此,就不想让他如愿,就平白无故地帮我。" 泰尔斯明白过来,有些疑惑: "我以为我们说好了..." 詹恩打断他:"不,泰尔斯,让我们坦诚点吧:你和我只是讲和了,但并没有合作,更非同盟。" 南岸公爵眯起眼睛: "我不信你是要真心帮我,当然,我敢说连你自己也不信。 "你只是在利用我,甚至利用你父亲:星湖公爵隔岸观火待价而沽,只等到国王的刀刃落下,等到翡翠城血流遍地,以便挟恩索偿,漫天要价。" 泰尔斯表情一动。 待价而沽。 漫天要价。 所以,詹恩还以为,以为我只是出于贪婪,才与他合作? "所以,开个价吧,泰尔斯——你究竟想要什么?" 这一刻,眼前的南岸公爵无比冰冷。 "真到了那最后一刻,你想要什么样的价码,才愿意伸出援手,阻止你父亲,而非袖手旁观乃至落井下石?" 开个价... 要什么样的价码... 才会阻止你父亲... 不知为何,泰尔斯突然想起了"盟约"里的那段话。 【背此盟者,众叛亲离。】 【烈焰焚身,魂断狱河。】 可惜啊。 心底里的那个声音再度响起,带着讽刺: 可惜,泰尔斯,你已经作出了选择。 想到这里,泰尔斯握紧了"盟约"。 又或者... 现在,才是真正的选择? 泰尔斯望着凯文迪尔的主人。 詹恩也牢牢地盯着王子。 "我,"泰尔斯轻轻开口,"我想要的东西..." 凯瑟尔王的话重新在耳边响起: 【废黜公爵,毁灭詹恩。】 毁灭詹恩... "公爵大人?" 一声轻唤,将对峙的两人唤回现实。 泰尔斯和詹恩齐齐转身:管家阿什福德站在他们身后,微笑里带着歉意。 他的眼里,两位公爵只是停滞了一瞬,就双双回头,露出仪式性的笑容。 姿态完美,无可挑剔。 "零时快到了。" 阿什福德低声道,同时向公爵身侧的水烟看了一眼。 两人反应过来,对视一眼。 "当然,"詹恩深吸一口气,拍了拍满是烟味的前襟,"恕我失陪,殿下,我得先去准备一下,宣布翡翠庆典开始。" 泰尔斯同样还以微笑,示意他先走一步。 南岸公爵没有不客气,立刻移步前往休息室,阿什福德向泰尔斯行了一礼,同样尽职尽责地跟上。 泰尔斯低下头:望台边上,那个水烟壶孤零零地立在原地。 仿佛一直如此。 又一阵寒风吹来,泰尔斯不由哆嗦了一下。 心事重重的他转身离开望台,却不想再加入宴会,于是拐上走廊,但他还没走上几步,两个熟悉的身影从一旁的门厅里飘了出来,拦在泰尔斯身前。 "泰尔斯殿下诶!" "这不是凑巧了嘛!" 泰尔斯重重地叹出一口气,沮丧又疲惫。 "卡莎,琪娜,又又又又见面了。" 他无奈地回头寻找救星——米拉在哪里?马略斯?哥洛佛? 实在不行,D.D也可以嘛? 经过米兰达的洗礼,卡拉比扬姐妹有些狼狈,也有些疲惫,只见她们眨了眨眼睛,给人奇异的狡黠感: "您在找凶婆娘,对吧?" "她哟,现在可是宴会上的风云人物呢!" "男人们都争着讨好她,女人们都抢着拉拢她..." "嗯,可能暂时抽不开身?" "不枉我们费尽心机,处心积虑..." "去问两位草原上的客户来自何方..." "从而挑拨他们打架..." "以给她创造大显身手的机会..." 什么? 泰尔斯眉心一抽。 "啊,糟糕,姐妹,你说漏嘴了!" "啊,不妙,姐妹,你怎么不提醒我!" "因为是我先说漏嘴的!" "啊,好有道理,是我错怪你了!" "那现在怎么办?" "咳咳,不要紧,你看他,傻敷敷的,应该没听懂..." "我听到了!"泰尔斯大声抗议,"而且我听懂了!" 两姐妹表情一变,泛出笑容: "哎呀殿下哟那些细节不重要!" "总之嘛现在..." 卡莎和琪娜对视一眼,喜上眉梢: "您是我们的啦!" 泰尔斯重重叹息。 "很抱歉,但我现在真的没有心情跟你们纠缠..." 他摆摆手继续走,但卡拉比扬姐妹提着裙子蹦蹦跳跳,从两侧赶上他。 "没关系,殿下!" "我们不纠缠您了!" "虽说那是二百二十四个金币。" "但毕竟还有溢价,也没亏太多。" "虽说卡拉比扬土地贫瘠,财政拮据。" "但我们历来省吃俭用,活得下去。" "虽说继承人无可救药,天生顽愚。" "唉,这件事没有借口,只能认了。" 卡莎啧声摇头:"但是,殿下,做不成夫妻,至少还能做交易!" 琪娜则俏皮地眨眼:"对啊,做不成朋友,起码也能做个生意——啊!姐妹你打我做什么!" "唉哟姐妹对不住,我还以为你要说做炮一友!" "噫,姐妹!你的用词好肮脏!" "那我的主意呢?" "嘻嘻,我还真喜欢!" "咳咳,"泰尔斯不得不重重咳嗽,打断正在羞涩摇摆的两人,"抱歉,我现在要去厕所了..." 但是卡莎和琪娜咻地一声跟上他,信心十足: "殿下!" "我们看见您和公爵私通了!" "私下沟通!" "也看见您和他约会了!" "约见会晤!" 泰尔斯面色古怪,加快脚步。 卡拉比扬姐妹收起笑容,神秘兮兮: "所以,我们知道您要来做什么了!" "一切为了政治,一切为了王权!" 泰尔斯一怔。 "什么?" 他看着詹恩离去的方向,又看看两人扇子上"傻到姥姥家"的字样,皱起眉头: "你们,知道些什么?" 卡莎目光一闪:"首先,我们知道,您不是来这里相亲的!" 琪娜挑挑眉毛:"反正那婊——也配不上您?" "您肯定也不是来这里旅游的!" "否则也不至于穷成这样..." 泰尔斯眉心一跳。 "因为您不久得罪了爸爸,被轰出了永星城!" "在鸟不拉屎的乡下哟,日子过得紧巴巴!" "恨不得把每个铜子掰成两半花!" 泰尔斯结结实实地皱起眉头:"额,那个,不信谣不传谣..." 下一秒,卡拉比扬姐妹的笑容齐齐消失! "但是我们知道..." "我们知道!" "您是王子。" "您是璨星!" "您是王座未来的继承人。" "王国未来的掌舵人!" "您不会甘于平淡。" "也绝不苟且偏安!" "您正积蓄力量。" "以图死灰复燃!" 额? 泰尔斯不无尴尬地看看左边:卡莎义愤填膺。 他又心情复杂地瞥瞥右边:琪娜满眼狂热。 "你们是不是误会了什——" "没有误会,这太清楚了殿下,"卡莎冷冷道,"您收留北境罪臣之女,亚伦德家的凶婆娘!" "还有博兹多夫家的'傻狮';保罗,那个装模作样的小古板!"琪娜目露锋芒。 "不是——"泰尔斯表情一变,想要辩解。 "您还忍辱屈尊,自降身份,交好卡拉比扬的继承人!" "尽管您可能要失望,因为傻哥哥科恩是个呆子加浑人!" "现在,就在刚刚,您还捐弃前嫌,不计仇怨,跟南岸公爵私下谈判!" 下一秒,卡莎双手按胸,深情叹息: "啊,永星城的游子,您是何等孤寂!" 琪娜咬紧嘴唇,目光晶莹: "一切的一切,只为夺回璨星的权益!" "为此,您誓要做出一番骄人成绩。" "才能与复兴宫里的爸爸分庭抗礼!" "您要赢得六境诸侯的同盟之利。" "不惜与婊子联姻,出卖自己!" "可怜爱情与政治,两厢背离!" "夜晚的枕头啊,满是斑斑泪迹!" "等等等等,这段我看过,"泰尔斯的五官纠结到一块,"是《割者夺宫》的台词——" 但是卡拉比扬的双胞胎压根不给他机会。 "毫无疑问..." "您出巡四方,是为结交天下!" "您的旗帜哟,终将树立昂扬!" "忍辱负重,宏图昭然若揭!" "少年壮志,不负帝脉金血!" "什么?"泰尔斯努力想要跟上对方的逻辑。 但卡莎和琪娜的表情动作又是一变,肢体颤抖,气氛悲壮莫名。 "可是哟..." "可是啊!" "您的对手,充盈遍地!" "您的危机,未尝稍息!" 双胞胎齐齐挥手,一左一右,一高一低: "王国的希望哟..." "璨星的命运!" 两姐妹默契换位,反过来再挥一次手: "王座的血腥啊!" "险恶的宫廷!" 只见卡莎扇子一甩,表情警惕: "来自暗处的敌人,他们散播谣言,污蔑您在北方为质的英勇经历!" 琪娜捏拳摇头,痛心疾首: "潜伏阴沟的小人,他们竟信口开河,恶意揣测您来南岸的真实目的!" 泰尔斯眉心一抽:诶? "他们妖言惑众,说您配不上那个婊——美丽可爱的希莱女士!" "他们良心坏透,传您和詹恩公爵彼此敌对,恨不得对方先死!" "他们想把你赶出翡翠城!" "轰出南岸领!"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又痛苦吐出,决定认命**,放弃辩解。 "所幸..."卡莎目光犀利。 "所幸!"琪娜语气冷酷。 "你的身边,还有卡莎!" "以及琪娜!" "哪管前路漫漫!" "少年终将成王!" 本来放弃辩解,只把自己当成死鱼的泰尔斯闻言一愣: "啊?" 只见两姐妹对视一眼,一个伸出左手,一个伸出右手,斩钉截铁,异口同声: "我们帮你啊,殿下!" 卡莎信心满满: "反击这些谣言:您不是没人要的北方蛮子!" 琪娜两眼放光: "揪出这些对手,让他们一个个下地狱!" "展现您的王室风范,跟我们共同进退!" "立起您的璨星旗帜,散播王子的权威!" "提高您的地位:扬眉吐气翡翠城!" "彰显您的荣誉:王后出自沃拉领!" "啊,姐妹,你又说漏嘴了!" "啊,这个不算这个不算..." 卡拉比扬姐妹清了清嗓子,一副忍辱负重的样子: "总之,殿下,不要怕!" "就算你与世界为敌,我们也不怕!" "两位,你们等一下等一下!"泰尔斯连忙举手,疑虑不已,"不是——我为什么要与世界为敌?" 卡莎和琪娜双双一颤。 "没事的,殿下..." 她们捂住嘴巴,对视一眼。 "没事的,王子..." 双胞胎深吸一口气,充满希望与感动,重重颔首: "我们帮你!!!" 看着眼前满脸希冀的两姐妹,泰尔斯表情一黑。 我就知道。 "额,谢谢你们的提醒,谢谢,"泰尔斯一阵小跑,"只是,我跟詹恩公爵还有个约会..." "可是殿下!" 卡莎和琪娜提起裙子,飞速跟上: "在翡翠城,我们可以给您很多东西..." "很多!" "以实现您的政治抱负!" "抱负!" "反正那个婊子也没啥好的..." "除了个好哥哥..." "真叫人嫉妒!" "虽然姓凯文迪尔,但是屁股后面全是谣言..." "据说还是个畸形怪物..." "不像某些更好的选择,矜持又端庄,贤良又淑慧..." "还附送一个指哪打哪的傻哥哥..." 就在此时,泰尔斯无限惆怅的时候,一束乌黑诡异的头发,从天花板上突兀垂落! "啊!" 双胞胎大叫一声,向后蹦出一大步,瞬间搂抱在一起。 一个干枯可怖的人头,从长发里缓缓显现。 泰尔斯看着如活物般颤动不休的头颅,皱起眉头: "又来一次?" 但这一次,卡莎和琪娜显然有备而来,这对姐妹抱着彼此发了一会儿抖,终于鼓起勇气: "别慌,姐妹,假的!" "不慌,姐妹,一定是假的!" "嗯呐嗯呐,不慌,不怕,不哭!" 两姐妹勇敢地指着头发里的人头,咬牙切齿: "智慧在左!" "长剑向右!" "卡莎琪娜!" "一左一右啊啊啊——" 在卡莎和琪娜的惊吓声中,泰尔斯眼皮一跳: 一位仆人端着盘子从后方跑来,一不小心将卡莎和琪娜撞倒,盘子**,发出巨大的声响。 "你——走路不看路的咯!" 突然的事故牵扯了卡莎的注意,她没再去注意长发上的人头。 琪娜同样疼得泪眼汪汪: "对啊,你都不长眼的吗!" 仆人惊慌不已,他爬起身来,吓得话都说不出来,只是连连鞠躬。 "没关系,卡莎,琪娜..." 泰尔斯连忙将双胞胎扶起来,但还不等他多说什么—— "啊啊啊啊啊啊啊——" 在卡拉比扬姐妹的惊恐尖叫中,泰尔斯痛苦地捂住耳朵。 下一秒,卡莎和琪娜转身迈步,却扑通一下,双双摔了个脸朝下。 "糟糕!我的左鞋!" "不好!我的右鞋!" 两姐妹回过头,在瑟瑟发抖中发现关键: "它们被绑在了一块儿!" "可恶!" "嘿,那只是个恶作剧,你们能不能冷静——"泰尔斯咬着牙,转身去看长发里的干枯人头,却不经意,在影影绰绰的灯火之间,看清了那个仆人。 只见仆人不断鞠躬,一起一落之间,被烛火照亮面容,露出嘴唇。 然而。 少年呆住了。 好像... 在颤抖的烛火之间,仆人终于不再鞠躬。 他抬起头。 咧嘴一笑。 泰尔斯呼吸一滞。 空的。 大脑空空的他反应过来。 这个人的脸上,肌肤一片平滑。 没有耳朵。 没有眼睛。 没有鼻子。 是空的。 只有一张嘴巴。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卡莎和琪娜再度尖叫起来。
第156章 临机决断
"冷静,冷静,冷静!" 泰尔斯硬着头皮,告诉自己别去看那张脸,同时努力把两姐妹扶起来,但是下一瞬,卡拉比扬的两位少女就闭上了嘴巴。 "姐妹?" "姐妹!" 她们对视一眼,坚定而默契地从地上跃起! 在泰尔斯的惊奇注视下,卡拉比扬姐妹搀扶着彼此,两人三足,一蹦一跳地拐上走廊,以神奇的速度消失在眼前。 好几秒之后,泰尔斯这才反应过来: 自己又被丢下了? 不是说了,要帮我的吗? 不是与世界为敌都不怕的吗? 脚步声响起。 一直在瞠目结舌的泰尔斯一颤,回过头来,刚好跟那张空白的脸面对面。 这... 泰尔斯的大脑空白了几秒,浑身发麻,直到对方的嘴唇弧度越来越大,这才想起来要跑。 狱河之罪知机地涌上,在主人的无限恐惧中播撒到腿部,逼着他转过身迈开步子,然而—— 咚! 泰尔斯只觉下巴一痛,摔得眼冒金星! 疼痛不已的王子低下头,这才惊恐地发现:自己的两只靴子,靴带不知何时被绑在了一起。 头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泰尔斯顶着鸡皮疙瘩抬头,看向站在他面前的无面怪物,举起双手,颤巍巍开口: "那个,那个...就算是怪物,也该有个限度..." 所幸,眼前的怪物没有理会他。 只见它伸出手,揪住自己本该是眼眶的部分,向上一拉! 泰尔斯又是一阵哆嗦。 那张没有眼睛鼻子的怪脸,瞬间被扯得歪曲变形。 诶? 泰尔斯反应过来:下一秒,眼前的无面人一把将自己的整张脸扯起,抽离头顶。 "啊,闷死了。" 一个冷漠而又不耐烦,仿佛没睡醒的女声从怪人的脸下传来。 泰尔斯颤了一下,终于看见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满头细汗,正在死命给自己扇风的圆脸少女。 人。 是人。 正常人。 有头有脸的正常人! 王子这才吐出一口气,拍拍胸口: 还好,还好确实是个人。 因为,因为如果不是的话... "搞什么啊!" 恢复过来的泰尔斯惊魂未定,他坐在地上,指着少女身后,那束从天花板垂落,带着干枯人头的长发破口大骂: "那个谁,你觉得这样很好玩是不——" 但他话没说完,那张已经瘪掉的无面鬼脸就瞬间凑到他面前,把泰尔斯吓得瞬间闭嘴。 "喏,这是新做的'无面科克';,"没眼睛没鼻子的鬼脸在他眼前晃了晃,被扯出一个怎么看怎么诡异的笑容,"传说有一位凯文迪尔,出生时面容丑陋,人见人厌,于是他父亲给他戴上了钢制面具...十几年后,他和一位姑娘相爱,想要取下面具面对真爱,不曾想,他的面具戴得太久太紧,等打开之后他们才发现,他的五官已经跟面具粘在一起了...可惜,还没来得及跟'天花尸夫人';组合。" "天花尸夫人?组合?"泰尔斯皱起眉头。 恶作剧的圆脸少女放下'无面科克';,恹恹地伸出手,拽了拽一侧墙上的画框,然后指了指头顶: "喏,夫人。" 下一秒,那一大束从天花板上垂落,吓了泰尔斯和卡拉比扬姐妹两次的恐怖头发——天花尸夫人——就寸寸向上,慢慢抬升,消失在廊柱上。 "据说,有一位凯文迪尔公爵,他最宠爱的情妇有一天失踪了,很久之后,仆人们才发现她吊死在一处荒废多时的走廊里,连皮肤五官都烂掉了,除了长长的头发...公爵每晚都做噩梦,梦见他脸肌腐烂的情妇从天花板爬下来,要把他一起拽上去吊死...有一位神殿祭祀建议他,清扫宫殿的所有荒废走廊,这样就没有人知道那位情妇吊死在哪里了,包括她自己...但自那时候起,仆人们说,天花尸夫人常年垂着头发,在天花板上倒着爬行,只为找到那条她吊死的走廊,要是那时候你正好在她底下走过..." 那是,都被你做成机关了,可不是正好走过? 泰尔斯看着"天花尸夫人"消失在走廊头顶,不由偷偷一颤,忍下一肚子的牢骚和吐槽。 "这一次,"圆脸少女无精打采地指了指头顶的机关,"天花尸夫人拿来做诱饵,然后..." 圆脸少女把无面科克的头套举到眼前,对着泰尔斯晃了晃。 泰尔斯这才看清:这个圆脸少女有着一脸雀斑,头发纠结成一团鸟窝,还穿着仆人的日常便服,带着一双灰色手套,背后挂着一个行囊。 似乎,跟画像上那个,在花丛里笑容天真的女孩儿,差得有点多? "这是魔术的关键,"少女放下头套,平静无波,"一切都跟注意力有关,错误引导,懂吗?" 懂你个—— 泰尔斯只能露出礼貌又尴尬的微笑:"好吧,真有趣...虽然我只见过画像,但我冒昧请问,女士您是不是凯..." "喏,你来试试?" 泰尔斯只觉手上一重,他低下头:无面科克那张没有眼睛,却依旧触感平滑、栩栩如生的脸,在向自己微笑。 "卧槽——" 泰尔斯一个激灵,抖了抖手扔掉它: "谢谢,不,不必了,我不玩儿这个。" 圆脸的雀斑少女挑挑眉毛,无所谓地捡起地上的无面科克,拍了拍尘灰: "你怕鬼?" "不,不是,"泰尔斯矢口否认,"我只是...只是讨厌被惊吓!" "那你讨厌鬼?" "不!咳咳,不是讨厌,我,我尊敬鬼,尊敬!" "你信世上有鬼?" "额,这个嘛,见仁,见仁见智..." 雀斑少女眯起眼睛打量了王子一会儿:"你不站起来吗?" "啊,当然..." 泰尔斯反应过来,努力解着靴带:"只是托你的福气,我得先解开脚上的...就差一点...很快...你到底打的什么结...啊,终于好了,我说你这个小丫——卧槽啊啊啊!" 刚刚抬起头的泰尔斯胸膛起伏,目瞪口呆地看着前方。 "你!" 他满面愤怒地指着——又戴上了无面科克头套,还弯下腰凑到他面前的——圆脸少女: "你TM有病啊!" "是啊。" 圆脸少女——确切地说,是无脸少女——重新摘下头套:"对了,你的衣服很丑,别再找她们订做了。" 泰尔斯一愣: "啊?衣服?" 眼前的雀斑女孩儿哼了一声,对他的礼服努努下巴: "套在里头,显得你像个人头标本,装在罐子里供人欣赏,戳一下就笑一下,一点都不生动。" 泰尔斯一时气结: "是么,那还真是抱歉了,这可是花了二百二十四——等等,人头标本是什么鬼?" 但少女摇了摇头,对他伸出手: "算了,我扶你起来,我们去宴会吧。" 泰尔斯这才想起来他还在参加宴会,这才气呼呼地哼了一声,平复心情,一把握住少女的手,借力站起来。 "啊!别这么用力,我的手受过伤,使不上劲..."圆脸少女勉力把他拉起来。 "抱歉。无论如何,谢谢。手套很漂——诶?" 下一秒,泰尔斯惊恐万状地看见,少女先是面露痛苦,被他握住的那只手则发出瘆人的筋肉断裂声,从小臂处脱落开来! 但这一次,泰尔斯目光一厉,催动狱河之罪,向后踩稳脚步,没有向后摔倒。 他冷笑一声。 "哼!" 泰尔斯挥了挥手上的——肌肤顺滑,触感不错,还做得挺像的——"断手",不屑地看着眼前捂住手肘,痛苦不已的少女: "别装了!" "残疾人装上一截断臂,找马车碰瓷,他摔倒,手臂断裂开来,然后一群人上来讹诈——连永星城的下城区都早不时兴这玩意儿了!" 果然,下一秒,圆脸少女的痛苦之色就消失了。 她重新变得面无表情,淡然地从袖子里伸出一只完整的手: "哟,你看出来了啊。" 泰尔斯冷笑一声,举着那截"断手"晃了晃: "我就知道,你吓了我那么多次,怎么会那么好心,还来拉我起身?绝对有诈!" 就凭你,也想骗到我——废屋里经验丰富的第一碰瓷选手? 但雀斑少女没有笑,也没有失望,她只是歪过头,嘟起嘴: "但那只手,不是假的。" 泰尔斯愣住了。 他看看手里的"断手",又看看雀斑少女的手,皱起眉头: "我跟你说啊,下不为例,别再搞什么卧槽尼玛东西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泰尔斯语无伦次尖叫连连,扑通一声倒在地上。 少年屁股生疼,但他无暇顾及,只是死命地甩动着手臂——他手上的这截"断手"刚刚突然活了过来,死死扣住他的手掌,像软体虫子一样来回扭动! 终于,在王子觉得自己要哭出来之前,那截断手被他甩落到地上,却还在兀自动弹。 会动的断手——关于血之魔能师的恐怖记忆霎时回到泰尔斯的脑海里。 "那到底是什么鬼——" 涕泪俱出的泰尔斯,倒着向后爬行,话一出口就戛然而止: 只见另一边,圆脸少女漠然地晃动着右手,用几根透明的细线,扯得那截断手不断扭动。 "你看,注意力转移,"圆脸少女不动声色,好像在解释一件生活常识,"嗒哒!" 断手听话地"飞"到少女手里,在她的控制下,还对泰尔斯竖起了大拇指。 泰尔斯用了好几秒钟缓和了扑通扑通的心跳。 "你..." 吓出一身冷汗的他深吸一口气,一时居然被气笑了: "你特么——" "这是'鬼手王妃';,一位嫁入王室的凯文迪尔,"少女拉起那只鬼手,打断泰尔斯,"据说她的王子丈夫怀疑她不忠,于是把王妃囚禁在地下室里逼问,只在铁门上留下一个小窗,供王妃每日一次伸手取餐食...一年过去,国王来访时听见了王妃的啜泣和哭喊,这才发现弟弟的恶行...但等铁门打开,大家才发现:王妃在第二个月就留书**了,她的尸体在黑暗中腐烂已久,唯有那截每天伸出门外取食的手臂,还白皙如故,丰盈饱满..." "好了!" 被气饱了同时也吓饱了的泰尔斯双臂交叉,狠狠地划出一个大叉: "你打住!" 圆脸少女耸了耸肩,将'鬼手王妃';装进行囊,再向泰尔斯伸出手掌。 "诶,免了,不必!" 泰尔斯坚决拒绝少女的搀扶,他摸着生疼的屁股,自力更生站起来,恶狠狠道: "我再也不会——诶诶诶你站住!对!就那儿!不许动!别过来!离我远点!远点!越远越好!" 雀斑少女一怔,停下脚步: "也好,远景魔术的要点不一样,你可以感受到..." "不!" 泰尔斯愤然摇头,把双手抵在胸前做保护状: "不!不!不!我不感受!我没感受!我拒绝感受!我特么什么都不想感受!" 圆脸少女依旧表情欠奉,她只是眯眼看着泰尔斯,像是在打量一件玩具。 泰尔斯死死瞪着少女,小心翼翼地贴着墙角,像螃蟹一样,一步一步地走出一个横向的弧线,只想赶紧安全地逃离她身边。 少女神情一变: "啊,小心!你后面的墙上...你千万不要回头哦!" 就在此时,泰尔斯突然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抚摸着自己的后脑勺。 他心里咯噔一声,心脏怦怦跳。 "我——" 泰尔斯憋着脸,看着对面的少女,痛苦不已:"你又想干嘛?" 少女摇了摇头,指了指泰尔斯身后: "不是我,而是,是..." 鬼才信咯! 泰尔斯在心底里咆哮着。 他用尽一生胆魄,说服自己不要去想抚摸他后脑勺的究竟是什么,嗯,大概是天花尸夫人之类的机关,再说服自己艰难地挪动脚步,向边上走去。 反正... 反正随便你指! 反正我死也不回头! "是画框而已啦。"圆脸少女一脸无辜地道 泰尔斯心脏一梗。 他用尽全力深呼吸,专注离开此地,不再去听少女的话。 "咦,你手上是啥?" "手上——不,别,拜托!什么错误引导,见鬼的注意力转移,反正我再也不上你的当了!" "可是诶,你现在不看它的话...等会一到暗处,它就会从你手上出来找你了。" "滚!" 泰尔斯小心移动着,又前进了一盏不灭灯的距离。 但他下定决心,死也不去看手上有什么"东西": "哼,我手上什么都没——沃日尼玛啊啊啊!" 哪怕有所准备,泰尔斯也在低头的瞬间抖了三抖。 他愣愣地看着衣袖上发着绿光的,对他狰狞诡笑的鬼脸。 "荧光涂料,暗处才能看见,"少女凑上来,好心地为他解惑,"以前要事先画上去...现在我做成了印章,然后印上衣服或者纸张就可以了——喏,这枚是多做的,送给你作纪念。" 心脏已经不堪重负,差一步就要发病的泰尔斯机械地接过鬼脸的印章,抬头麻木地看向少女。 "你瞧,这是魂骨雅克的形象,地狱里专吃人肉的食人鬼。据说凌晨四点过四分,在镜子上画出他的符号,再哈上气,就能看见它的脸,若你应允给它人肉,它就能从镜子里出来,当然,它会首先索取最近的人肉,也就是——" "拜托!女士!" 泰尔斯双掌合十,痛苦地打断说得津津有味的圆脸少女: "对,我承认,我怕鬼!真的怕!从小就怕!还怕得不得了!怕死了!所以,求求你,女士,小姐,姑奶奶,你就放过我吧!" 少女抿紧嘴唇,打量着他。 泰尔斯只是面色灰暗地合着掌心,**对方的回答——或审判。 卡拉比扬家的双胞胎姐妹呢? 卡莎和琪娜呢? 他想她们俩,真的!太想了! 难以置信,他以前居然还嫌她们烦人! 他错了! 有眼无珠,大错特错! 科恩的好妹妹,她们那么好,那么温柔,那么体贴,怎么会烦人呢? 说起话来你一句我一句,你一声我一声的...多可爱啊! 现在,泰尔斯恨不得天天和她们腻在一块,啥事儿也不干,就听她们那优雅动人连绵不绝的舞台腔! 多美好的经历啊! "emm..." 圆脸少女嘟着嘴犹豫了一阵,脸上的雀斑一阵浮动。 最终,她点了点头,仿佛给了泰尔斯大赦: "那好吧,不过,争锋宴要结束了..." 少女转过身,一马当先,向着宴会厅走去。 泰尔斯呼出一口气,再也不想回顾刚才的经历——往地狱走上一遭,大概就是这样的感受吧。 "再不赶快的话,我们会错过烟花表演的,听说他们今年进口的新焰火,用了全新的沥晶配方哦。"圆脸少女表情淡然。 泰尔斯表情麻木,一步一步地向前蜗行,只求少女不要回头: "我现在只想错过你..." 但是圆脸少女摇了摇头。 "不不不,你对我的态度不好,这可不行,这不够男人,至少不像个真正的男人。" 泰尔斯抽了抽脸庞,笑了一声: "真正的男人也不会碰到'天花尸夫人';'无面科克';'鬼手王妃';和'魂骨雅克';..." "那你都碰到了,所以你不是真正的男人?" "你——"泰尔斯呼出一口气,用理智告诉自己:不要和这见鬼——字面上的——的女孩儿争吵。 有不可测的风险。 但是少女反倒主动跟他搭话了: "可是,难道就没人告诉过你,跟我相处的时候,要表现出你的温和、礼貌、尊重、真诚、周到——像个真正的男人吗?" "哼,温和,礼貌?得了吧,"泰尔斯下意识想要讽刺少女几句,但话未出口就心中一紧,"咳咳,我是说,还真有..." 咦? 泰尔斯想起了什么,表情微变。 他诧异地望着少女的背影,但后者只是自顾自地往前走: "真的吗?那你再想想?" 再想想... 【记得,跟那姑娘相处时,记得表现出你的温和、礼貌、尊重、真诚、周到,像个真正的男人...】 泰尔斯的瞳孔倏然一缩! 星湖公爵停下了脚步,他难以置信地望着圆脸少女。 "你,你刚刚说什么?" 只见圆脸少女双手交叉,托着后脑勺,整个人走起路来一晃一晃,再配合她那头堪比鸟窝的乱发,特点鲜明。 不对。 泰尔斯摇了摇脑袋,确认自己没听错。 她说的那句话,明明是,是我在... "我说,真男人,"圆脸少女头也不回,"男人,男人,男人!" "男人——什么?" 泰尔斯这会儿又不太敢确定了: "抱歉,你能再重复一下吗?之前那一句?跟你相处的时候..." 少女哼声道:"嗬,你不知道?是他们没告诉你?还是你听不懂暗号?" 泰尔斯眉心一皱。 "什,什么暗号?"他试探着问道。 圆脸少女叹了口气,放下手臂,转过身来。 泰尔斯下意识一缩,退后一步。 "好吧,他们说你生性多疑...但是别担心,你没有暴露,"少女同情地看着他,托好后脑勺,继续转身前行,"在翡翠城里,我们各自单线联络,互不统属。" 单线联络,互不统属... 泰尔斯的眼神越发惊诧。 不。 不会吧? "什么,什么联络?" 他加快脚步赶上长着雀斑的少女,顾不上方才的惊心动魄:"我,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嘿!回答我!" 泰尔斯从后一把抓住她,却感觉手上一虚。 嗤啦一声,他一把将少女的手臂拉了下来! 几秒后,少年皱眉看着手上**乱动的"断手",脸庞抽搐,嫌恶不已: "鬼,鬼手王妃?" 圆脸少女回过头,抿嘴应声。 "你看,这就是魔术的弱点,"她拿走泰尔斯手里的断手,中途还不忘了连续扯动它的手指,"面对每一个观众,最好一样一演,别要重复。"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 "不不不,不谈魔术,不谈戏法,你刚刚跟我说的是..." 下一瞬,长雀斑的少女突然伸手,用足够以假乱真的"鬼手"搭住他的肩膀。 "听好了,王子殿下,"她撇着嘴,似乎闷闷不乐,"你在这里的任务是..." 圆脸少女贴近泰尔斯的耳边,同时不忘让鬼手在他肩膀上来回弹动: "自由裁量,临机决断..." 那一秒,泰尔斯浑身一颤! 自由裁量? 临机决断? 他的眼神凝固了。 不,这句话是,只可能是... "...其余的,自有旁人代劳。" 少女悄声说完,猛地朝泰尔斯的耳朵里吹了一口气。 圆脸少女瞪着眼睛,无辜地看着泰尔斯痛苦搓耳朵: "你,听懂了?" 但耳朵的疼痛和少女的恶作剧,都无法盖过此刻泰尔斯心中的惊骇。 王子难以置信地望着少女。 可是,这...又怎么可能呢?
第157章 狂舞之时
"现在看来,今晚不会有行动了。" 圆脸少女转过身,推开一道活动侧门,里头传出的欢呼声几乎盖过她的嗓音: "当然,前提是你别捅什么娄子。" 不会有行动... 泰尔斯竭力掩饰自己的震惊。 王子跟着她走进宴会厅,走进人潮涌动的宴会厅里。 "你还有别的证据吗?我,我不能就这么随随便便相信..." "证据?真有趣,"少女冷哼道,"你认为这座城市里,不,应该是整个王国里,还有多少人知道我们知道的事情?多少人知道陛下给我们的任务?需不需要他派只信鸦——不,太危险了——需不需要他派个御前大臣,偷偷凑到你耳边告诉你?" 陛下的任务。 泰尔斯心里一颤。 该死。 "但是这,这也太..."泰尔斯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个一脸无所谓的圆脸少女:"也就是说,你其实是我们埋藏在翡翠城里——" 但少女并不答话,只是脚步不停地走进人潮,泰尔斯没有选择,唯有尽力跟上。 "欢迎!我远道而来又期待多时的朋友们!" 詹恩·凯文迪尔的声音从宴会厅中央传来,因为站在二层,他的声音比以往更加洪亮,不但打断了泰尔斯的话,还吸引了所有客人们的注意。 几乎所有客人。 泰尔斯咬着牙,跟着眼前的少女穿过人群,一路来到一个靠墙的角落,挤进一个名贵的花瓶之后。 不,他必须得问清楚。 问清楚她的身份,她的来历,她的目的。 如果真的是自己所想那样,那他之前跟詹恩的对话,所谓"无坚不摧的翡翠城"的对话... 就都变成了笑话。 "凯文迪尔的传统...王后之城的荣耀...王国的南方明珠...翡翠城敞开怀抱,空明宫扫径以待..." 詹恩的演讲,节奏和重音都恰到好处,也许内容也不错,时不时赢得一阵掌声,但泰尔斯根本不在乎。 他不顾几位客人的抗议,喘着气挤到花瓶后面,一心一意地跟紧身前的圆脸少女。 "你等等,我们还没完事儿!" 泰尔斯看着圆脸少女踢掉满是尘土的靴子,脱下行囊,从里面掏出一件看上去起码算是简易礼裙的东西。 这裙子显然经过改装,只见她抖了抖它,不用怎么费力,三下五除二就套上头顶,迅捷方便。 泰尔斯有些讶异,但还是回到主题问出疑惑: "你暗示的东西太不可思议,因此我需要更多解释:你的任务,你的目的,你的立场,你的角色,还有你究竟是不是——" "好,好,好,一会儿再说,"少女随口敷衍着,她从花瓶里舀了点水,胡乱抹了抹头发,把鸟窝抹成草垛,接着背过身去,"不介意搭把手?" 泰尔斯一滞,却也不得不顺从地替她系好背扣。 "好了,现在你总可以..." "不可以,抱歉,不是现在,"形象大变的圆脸少女转过头,打了个哈欠,指指头顶,"现在嘛,该我登场了。" 登场? 泰尔斯一怔,正要说话,却见少女伸出手,扯了什么东西一下。 一秒后,她整个人腾空而起,直上天花板,消失在廊柱之后! 不是... 泰尔斯呆呆地望着头顶。 她这又是怎么上去的? 另一边,站在二层上演讲的詹恩公爵则张开双臂,微笑着对整个宴会厅的客人道: "...而鸢尾花,则始终如一,忠贞不渝地履行我们的诺言——" 就在此时,只见周围灯火一闪,一个身影倏地落在詹恩身侧,把公爵乃至所有客人都吓了一跳! 甚至连身后的塞舌尔骑士都已经长剑出鞘! "宁因友故!" 新来的身影优雅地张开双臂,声音虽细,却让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不以敌亡!" 那一霎,所有人都愣住了。 包括詹恩——公爵本人死死地瞪着降落在身侧的圆脸少女,脸上闪过一刹那的惊骇,被跟他相处了好几日的泰尔斯准确地捕捉到了。 但待大家看清突然降临的身影后,一道掌声,两道掌声...很快,整个争锋宴会,爆发出无比热烈的彩声! "快看!那是——" "容我介绍,睿智的果达阑大人,那是希莱小姐!" "啊好棒!" "星辰人果然有一套,出场方式都这么特别..." "她又变漂亮了!" "什么,活在淑女圈的传说中,风头却稳压卡拉比扬歌舞双姝的翡翠明珠?" "啊,她那件裙子,你看到了吗看到了吗!" "是啊,简约而不简单,一定是特殊订做的!" "还有发型!要梳理出那样的造型,可得费不少时间和人手啊!" "哇塞,那大概是自然妆!似有若无,让人感觉清新而自然,翡翠城真的是时尚前沿!" "不是翡翠城,而是凯文迪尔!不愧是公爵之家!" "咳咳,老爹咱家也有不少钱对吧,你看啊,俺还有机会不?" "曦日大君在上,这也太不庄重了!" "是啊,我们一直建议公爵该管教好他妹妹,毕竟是凯文迪尔,可不能随心所欲,为此落日神殿也愿意贡献一份力,可惜..." "奶奶个熊,老子年年跑翡翠城也没见着几回他妹妹,那个破公爵把她藏得比裤裆里的JR还严实,敢情就是为了庆典上炫耀一把?" "所以她这些天一直在空明宫里,足不出户?" "那就是说谣言都是假的,她跟泰尔斯殿下其实没有矛盾?" "詹恩公爵也没有狠心拆对,棒打鸳鸯?他跟王子不是关系不好吗?" "看,英雄惜英雄,这就是大人物的胸襟眼界!能坐到那个位置,经营国家大事,岂容私怨参杂?" "你猜,要是公爵妹妹出嫁,那得有多少嫁妆?" "啊?难道这门婚事要成了?" "天啊,好浪漫!" "浪漫个鬼!你们经历少,我们这些常跑王都的人才知道,那儿从当官的到经商的,卧槽,那全特么是吸血鬼!" "嘘!慎言!听说翡翠庆典也有吸血鬼客人!真正的那种!" "诶,你们还是太年轻,有本事去埃克斯特做做生意?我有个康玛斯朋友,在那边签的沥晶矿合同已经被毁约无数回了...有一回的理由最扯淡:国王挂了!" 满场的欢声雷动中,泰尔斯眯起眼睛,思绪万千。 翡翠城的形势变化了。 而且变得突如其来,让他措手不及。 圆脸少女花枝招展地挥舞双手,笑着向宾客们打招呼。 但给她系背扣的泰尔斯知道,她把刚刚的一路尘土污渍,藏在大家看不见的背后,少女甚至还打着赤脚,只是无法从下面望见。 而詹恩就站在少女后面,南岸公爵并未多做表示,唯有眉头越来越紧。 人群里,卡拉比扬的两姐妹,在梳洗之后仍略见狼狈,她们看见圆脸少女夺去了整个争锋宴的风头,不由冷哼一声,双双竖起手扇,把委屈的表情藏在"哥哥是傻瓜"之后。 "殿下!" 泰尔斯回过头,发现马略斯神情严肃地站在他身边。 "您去哪儿了?怎么把自己搞得满身尘土,灰不溜秋的——" 泰尔斯烦心不已,思绪纷乱,哪还有心思应付家长唠叨: "托尔,拜托!" 看见王子的神情,马略斯明白了什么,立刻住口。 "好吧,"守望人看向二层那位突兀出现的少女,目露疑问,"那是怎么回事?那位女士不是一直..." "对。" "詹恩公爵不是一直不喜欢你跟——" "对!" "可是她却出现——" "对!" "殿下,我们需要——" "对!" "但是..." 泰尔斯长声叹息: "拜托!真的不是现在!托尔!" 马略斯看着他的样子,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 而众人欢呼的中心,詹恩站在圆脸少女的身后,面上不动声色。 "希莱,你!无论如何,你不能就这样出现在这里!" 少女蛮不在乎地耸耸肩: "好吧,如果你需要提醒——这也是我家。" 詹恩压抑着语气里的愤怒: "你到底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为什么不提前通知..." "别废话,整座城都等着呢,快宣布,"圆脸少女微笑着挥手,从齿缝里咬出一句话,"这是翡翠庆典,除非你想砸了家族招牌。" 詹恩深吸一口气。 涵养极好如他,也花费了好几秒钟,才恢复笑颜。 南岸公爵的理智终究还是占据了上风,他越过少女,对宾客们张开双臂。 "我宣布,零时已过!" 气氛热烈,欢呼声如潮水般涌起,响应他的话语。 "争锋宴已毕!" 詹恩瞥了一眼圆脸少女,后者歪了歪头: "而王后日就此降临!" 一阵怒意涌来,带着不知几分真假的情绪,凯文迪尔的主人看向宾客,高声宣布: "翡翠城,以落日和王国的名义,从现在开始——狂欢吧!" 公爵话音落下,空明宫对外的所有望台上,早就准备好的焰火同时发射,升上高空,在夜色中轰隆爆炸,闪出万千光华! "砰!" 一瞬间,宾客们的欢呼声震耳欲聋! "万岁!" "公爵万岁!" "小姐万岁!" "落日保佑!" "曦日至上!" "牧海无尽,少女扬歌!弯刀见红,货舱满载!" "尼玛**氏族的人就是文绉绉的——***,抢他爹,杀得人头滚瓜瓜!" "愿航路顺利,海盗无踪..." "翡翠无双!" "王子滚开!" "爽一把的时候到了!" "我今年要考上警戒官!" "基瑟里!大君啊,草原的荣誉上归于您!" "都瑟里!宏达达拉嘎!" "卡莎不会输!" "琪娜也不会!" "卡莎要崛起!" "琪娜也要!" "卡莎是最棒的!" "琪娜也是!" "卡莎天下无双!" "琪娜也无双!" "卡莎...的傻哥哥别那么早死!" "琪娜...的也是吧!" "让我抢到下季度的拱海城优惠停泊位!" "丰收女士在上,衣食无忧,必有汝佑,生活富足,定托汝福!" "康玛斯人?靠,吞老子钱的骗子草尼玛滚蛋啊啊啊!" "诸位!听我一言!灾祸势必降临,冥夜才是真——唉哟谁踩我!" 乱七八糟的呼声和口号中,几乎整个空明宫的人都一股脑冲出厅室,涌向望台,寻找最佳的位置,以观赏今年的庆典烟花。 很快,整个翡翠城响起此起彼伏的欢呼和尖叫,不同区域都放出他们自己的庆典烟花,回应空明宫的信号。 "砰!砰!砰!砰!砰!" 漫天的焰火接连腾空而起,五光十色,驱散黑夜,将整座翡翠城映得有如白昼,标志着翡翠庆典的开始。 欢呼,怒吼,响鼓,高歌,舞蹈...翡翠庆典到来,整座城市的每一个角落,都躁动了起来。 但不是所有人都沉浸其中。 "嗨,阿什福德。" 待大部分宾客们奔向望台,圆脸少女就隐去了笑容,她看向一旁笑眯眯的管家: "宴会厅的升降机关有些不顺畅,该修了。" "马上去,小姐。" 詹恩怒瞪了阿什福德一样,但管家只是笑笑。 圆脸少女无所谓地耸耸肩,转身迈步。 "你去哪儿?"詹恩来到她身边,冷冷道。 少女头也不回: "约会。" 公爵眉毛一颤。 "不,你今夜哪儿都不准去!" 詹恩一把扣住她的手臂,面色僵硬: "你根本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塞舌尔,你护送她去——" 但下一秒,少女突然回过身,扯住公爵的领子! "詹恩·凯文迪尔,我亲爱的哥哥。" "还是那句话:少管我的事,"圆脸少女眼神犀利,表情冷漠,"现在,退后——你应该不想在这个场合,当众抱着老二满地打滚吧?" 詹恩目光渐厉,怒意更增。 "你知道我不会退后的,亲爱的妹妹。" 少女面色变冷。 塞舌尔适时地来到他们身侧,打断公爵与少女的对峙: "女士。" 几秒后,圆脸少女轻哼一声。 "玩笑罢了,"她松开詹恩,看向一旁的塞舌尔,"你还是这么无聊,塞舌尔。" 塞舌尔骑士这才恭谨低头,松开腰间的剑柄。 "而你,你难道不该出去望台,让所有人见到你领导着翡翠城,与民同乐吗,"少女看向詹恩,讽刺道,"南岸的大公爵?" 詹恩整了整自己的衣领,目中寒意无限: "我们必须谈谈。" 少女耸了耸肩,兴致缺缺: "噢,迫不及待呢。" 南岸公爵瞪了她一眼,向阿什福德点点头,转身前往望台。 少女轻蔑哼声,在阿什福德的盘子上捞起一杯瑟拉葡萄酒,一饮而尽,在后者的微笑中放下杯子,转身走下楼梯。 但她没走几步,就被突然闪出的人抓住了手臂,扯进角落。 "哟,你不怕我了?" 少女捋了捋头发,重新把它们挠成鸟窝,再穿起脏兮兮的靴子。 "我——" 在烟花的轰隆作响与无限光华中,泰尔斯深吸一口气,最终还是礼貌地开口,自我介绍: "恕我僭越了,我是泰尔斯·璨——" "我知道。"少女无所谓地道。 被打断的泰尔斯压低声音,谨慎问道: "所以,所以你真的是——" "没错,塞西莉亚·凯文迪尔,"这一次,少女回答得干脆利落,"简称:希莱。" 话音落下,塞西莉亚——希莱大大方方地伸出手。 疑惑得到肯认,泰尔斯还是怔了一秒,他下意识要伸手,但是立刻顿住了。 泰尔斯看着希莱那只戴着不知道藏了什么东西的灰色手套的手,面露犹豫。 希莱嗯了一声,抽回手。 "不握就算了。" 泰尔斯沉默了一会儿,等她把那套简易礼服塞回行囊,这才忍不住道: "但你刚刚所说的话,'自由裁量';,'自有旁人代劳';,如果那是暗号,是只有少数人知道的暗号,那你究竟是..." "不是。" 希莱打断了他。 不是? 不是什么? 泰尔斯怔怔地望着她,希望对方能说多一点。 "大家各行其是,不到万不得已,我本不该来找你。" 希莱再度开口,还是那副无精打采,一句话都不想多说的样子。 "但在看过你最近做的蠢事,还接二连三透露给我哥哥那么多情报,甚至有坏事儿的风险之后,我觉得我有必要给你警告了。" 泰尔斯思绪一僵。 最近做的蠢事... 本不该来找你... 有必要给你警告... 这么说,她的确是"我方"的一员。 而且,级别比我更高。 因为她藏得更深? "但是,但你是詹恩的妹妹啊,"泰尔斯皱起眉头,想要一个解释,"你没有理由对他不利...这怎么可能呢?" "世界无奇不有,"希莱伸出右手,再用盖住灯光,"魂骨雅克"的鬼脸贴在她的掌心,向他诡异微笑,"万事皆有可能。" "可你是个凯文迪尔,是鸢尾花的后裔..." "而你还是个璨星呢,"希莱背起行囊,不以为然,"也不影响你跟老爹反目,父子成仇吧?" 泰尔斯顿时语窒。 "那,你有什么计划?你向谁汇报?我们怎么——" 但下一秒,希莱举起食指,停在泰尔斯的嘴唇前。 "记得,单线联络,这不是你该问,也不是我该说的事儿。" "若不想后悔的话,就把嘴巴闭紧了。" 希莱随意地拍了拍泰尔斯的肩膀,语气收紧: "尤其对我哥哥。" 希莱看向站在远方,关注他们一举一动的马略斯,面露警惕: "或者其他人。" 泰尔斯心情一紧。 他死死地盯着地毯,思量着这一信息的意义。 雀斑少女看着他的样子,第一次露出了笑容。 "那么,我们明天见咯,殿下。" 言毕,希莱·凯文迪尔恢复了她原先的样子,随性地跨步而出。 泰尔斯一个人站在原地,双眉紧锁。 但就在几秒后... "噢,差点忘了说。" 希莱突然折返,她勾住泰尔斯的肩膀,凑到他耳边:"王国秘科..." "向您问好。" 希莱把手伸到他面前,折了折手掌:手心里的"魂骨雅克"鬼脸,再度向他邪笑。 泰尔斯下意识地一颤,回过头去。 但希莱已经消失在活动门之外,不见了踪影。 王国秘科。 向您问好。 塞西莉亚·凯文迪尔... 泰尔斯愣愣地看着希莱消失的地方,回忆起今天跟这个女孩儿相遇的一切。 可是... 就在此时,泰尔斯突觉有异。 他回过头,刚好在一束烟花的闪光下,看见了詹恩。 凯文迪尔家的主人,鸢尾花公爵站在对面的楼梯上,被焰火的闪光照亮。 他死死盯着泰尔斯,也看着他妹妹离开的地方。 【他会给你最难以预料,最意想不到的打击。】 那一刻,詹恩的眼神复杂又晦涩。 泰尔斯只能摇摇头,摊开手,回给他同样惊诧莫名的目光。 【而你得做好最坏、最糟的打算。】 烟花的光芒黯淡下去。 "砰!" 又一束烟花炸开。 但詹恩的身影已经消失了。 独留泰尔斯一个人,恍惚地呼吸着。 直到他的肩膀被拍了一下,才回到现实里。 "殿下,"马略斯出现在他面前,面容肃穆,"你必须得知道..." "不是现在,托尔,"泰尔斯长长地叹出一口气,"我今晚有点累,需要休——" "达戈里死了。" 泰尔斯愣神了一秒,这才堪堪反应过来。 "什,什么?谁?" "孔穆托刚刚从熟人那儿得到的消息,"马略斯一脸阴沉,不复往日淡定,"就在今天——过了零点了,确切地说,是昨天——晚上。" "那个酒商,达戈里·摩斯,死在了翡翠城监狱。" 酒商...达戈里。 死了? 泰尔斯倒抽一口凉气。 他下意识地回头,看向身后。 看向希莱——塞西莉亚·凯文迪尔消失的地方。 但那里空空如也。 唯有衣袋里,那枚属于"魂骨雅克"的印章提醒他,方才发生了什么。 "砰!砰!砰!" 烟花连绵而起,缤纷光彩于黑暗中接连炸开。 在它们的照耀下,空明宫犹如伫立城市中央的巍峨巨人,在忽明忽暗的焰火间显露真身:宏伟,诡异,阴森,可怖。 而站满宾客的四方望台,则若巨人伸出的巨臂,随着一次次的爆炸与闪光,拉出长短不一的阴影,在无尽狂舞中反复来回,深深笼罩着整座王后之城。
第158章 共度寒凉
如果抛开几位当事人的遭遇和心境,昨夜的争锋宴无疑是十分成功的:规模宏大,招待周全,来宾尊贵,气氛热烈,最后的庆典焰火如梦似幻,到访空明宫的客人们大多满意尽兴。 另外,作为王国继承人,泰尔斯公爵的远道来访证明了翡翠城乃至整个南岸在王国的底蕴和根基,令詹恩公爵和凯文迪尔家族面上有光。 至于希莱小姐的盛装出席与压轴登场,则更是一抹出彩亮色,惊艳众人,反响激烈,七海八方的与会者们无不交口称赞,津津乐道,带起一股兼具神秘与自然的时尚风潮。 而从詹恩公爵在零时宣布庆典开始的那一刻,整座翡翠城就进入了狂欢的节奏: 酒馆和旅店间间爆满,老板们不得不在门外加座,搬出提前三个月储备好的酒食,大搞看似优惠的优惠活动和看似尊享的尊享套餐;吟游者走上街头,在人多的地方挥挥手起个调子,就能唤来一场各种口音的大合唱,逼得更多的人不得不加入,以盖过那些跑调的鬼哭狼嚎;技艺再差,专业再烂的街头卖艺人,只要你嗓门够大又载歌载舞,态度认真还笑脸迎人,怎么着也能挣来一片掌声和几个安慰铜子; 集市摊贩们摆出以喜庆和祝贺的货物为主的新摊子,借着气氛炒热生意,盆满钵满不是梦想;码头区的警戒官巡逻明显增多,以处理酒后闹事打架的异乡人——这是客气的说法,因为大部分时候都是本地人酗酒;女神区的剧院和马戏团老板们憋足了劲,把舞台架到十字路口,跟竞争对手们相隔咫尺;二十四小时里不同批次的演员们轮番上阵争相演出,以最残酷却也是最梦幻的方式演出这一年里最重要的拿手好戏,而周围驻足的人们,以及他们的彩声频率,就是最原始直观的评价,更是剧作家和演员们此生最渴望的奖励; 孩童们罕见地挣脱家里的束缚,成群结队地冲上大街嬉闹游戏,这里讨一点吃食,那里顺一条饰品,只要不太过分,老板和摊主们也权当没看见,他们甚至会追着绿帽子们的马匹,跟着警戒官出警,特殊时期,无奈的公务人员们也只能一笑了之;夫妻们,情侣们,家人们手牵着手,或喜庆或激动或优雅或端庄地出门游玩,一路上的各色节目能让他们晚上十二点钟都回不到家…… 一到夜晚,哪怕是最拮据的人家也想点出最明亮的灯火,微笑着叮嘱外出游玩的家人们晚点回来,以祝愿未来光明无限,前景大好;富人家更是燃起无穷无尽的烟花,以扰人安眠的代价把街道和城区照得透亮,妆点喜庆,夸示财富;警戒厅里的救火队不得不跟在绿帽子们的马蹄后来回奔波,一边破口大骂这些在违禁地带燃放烟花的家伙,一边窃喜庆典期间的出警和加班奖励是日常的五到十倍…… “别说了,”怀亚一脸忧虑地捅了捅刚刚从外边回来,正兴高采烈,说得唾沫星子飞溅的涅希,“你看不出来吗?” 他们的前方,泰尔斯把双手撑在窗台上,死死瞪着热烈闹腾的翡翠城城区,面色阴沉得像是要滴出水来。 “噢,是哦,殿下好像,又不太高兴?”涅希压低声音,反应过来。 “看上去是的——为什么要说‘又’?” “嗯,是不是一见之下,对那位小姐还挺满意的,”D.D捧着一袋从集市上买回来的肉松蛋糕,从门外凑进来,见一人发一个,“所以反过来发愁,怎么弥补这些日子里闯下的祸,挽回跟小舅子的关系?” “胡说,殿下是那样的人吗?”怀亚咽了咽口水,接过蛋糕。 “当然不是。” D.D义正词严,随即表情一变: “但是他们家真的很有钱啊,你瞧瞧昨晚的宴会,那吃的叫一个豪华……” 正在此时,马略斯推开大门,跟随着他进来的是哥洛佛和米兰达,以及为泰尔斯做向导兼出行安保的卡奎雷特等警戒官。 怀亚连忙站直,把咬了一口的蛋糕丢回多伊尔的袋子,D.D一下将袋子丢给涅希,涅希则手忙脚乱地找地方藏袋子——可惜还是被马略斯看见了。 泰尔斯从窗台前回过头来,表情严肃。 “米拉,僵尸,很抱歉,劳烦你们跑这一趟。” 哥洛佛点点头,正要说话。 “一点也不,殿下,”脱下礼服的米兰达换回了日常的装束,看上去容光焕发,“总比宴会好。” 僵尸皱了皱眉: “我……对。” 泰尔斯转向客人: “卡奎雷警戒官,也辛苦你带他们去监狱。” 卡奎雷警戒官眉开眼笑:“在翡翠庆典期间,我的职责就是为殿下提供方便,但有所需,任凭驱使。” 泰尔斯点点头,看向米兰达和哥洛佛。 “怎么样?” “割腕,”米兰达总结道,“昨夜,在放庆典烟花前后,达戈里·摩斯一直坐在牢房角落,血顺着墙面流进了排泄沟里,是以没人察觉。等狱卒和狱友发现的时候,人已经凉透了。” 泰尔斯蹙起眉头: “是自杀?” 哥洛佛冷哼一声: “监狱的看守们是这么认为的。” 卡奎雷连忙补充: “对了,摩斯怀里发现了被削尖的木片,很可能是从餐具柄上掰下来的,还沾着血,是他割腕的证据。” 泰尔斯沉默了好一会儿。 “是证据?” 王子沉声道:“还是别人留下来的错误引导?” 这话让所有人心情一沉。 卡奎雷警戒官听到这里了,忍不住道: “对了,狱卒们说,摩斯这些天一直很抑郁。他知道自己犯了什么事,更知道自己落了网肯定没好果子吃,与其活着受罪,连累家人,倒不如……” 泰尔斯面色不改: “就这样?畏罪自杀?” 哥洛佛冷哼一声: “不,那些狱卒在撒谎。” 卡奎雷表情一变。 “场面看上去像自杀,但是疑点很多。” 米兰达走上前来,伸出手腕,比划给泰尔斯看:“人的腕部动脉有两条,一浅一深,分别在大小拇指两侧。大部分人割腕自杀,只能割断大拇指一侧的浅支,流血不快,发现及时的话还能救回来。” “但摩斯手上的伤口深可见骨,甚至划破了深处的那支动脉,短时内大量出血,既低调又有效。” 米兰达点了点手腕: “莫说他怀里只是尖木片,就算用的是金属利刃……” 说到这里,她看了一眼马略斯,让后者又一阵莫名其妙。 “这需要熟练有力的手法,更需要狠下心肠的魄力。” 哥洛佛目光锋利:“但那酒商两样皆无。” 泰尔斯表情严肃,他跟马略斯交换了个眼神: “是么。” 听见这话,卡奎雷警戒官有些窘迫,他犹豫再三,最终还是深吸一口气,选择开口。 “事实上,刚刚在监狱里,面对同僚我不好说得太多……但是既然如此,殿下,没错,亚伦德女士是对的。” 泰尔斯目光一动: “卡奎雷警戒官?” “调到警戒厅之前,敝人也曾在监狱工作过,那种情况见过不少,”卡奎雷叹息道,“有犯人在看顾中意外死亡,为了推卸罪责保住饭碗,很多狱卒们会统一口径,咬定是自杀——我想,那个酒商的死,十有**是他杀,再伪装成自杀的样子。” 泰尔斯目光一动:“那在你看来,是谁做的?” 卡奎雷犹豫了一会儿: “摩斯死亡时,在场的那几个犯人都是小偷小摸的惯犯,隔几个月就要进一次监狱,而在摩斯入狱的几天里,他们又进来了,巧合得很。” “你的意思是他们干的?为什么?” 卡奎雷咳嗽一声: “据警戒厅追查摩斯一案的同事们所说,那个酒商毁了不少人的生活,绝大多数都是被欠薪的工人,欠款的农民,血本无归的合作商……而摩斯到了翡翠城,锦衣玉食,前呼后拥,一个铜子也不愿掏给他们。” 泰尔斯的目光有些出神: “是啊,他欠的人确实不少。” 卡奎雷继续道: “可翡翠城法度森严,摩斯又太狡猾,还请得起辩护师,何况他之前还上下打点,联络旧友,攀附权贵……他的仇家们也许知道,就算上审判庭也没法讨回公道……” 泰尔斯思绪一动: “就干脆铤而走险,杀了他报仇?” 卡奎雷摇摇头: “我不敢说是为了报仇还是讨债,是故意杀人还是冲动杀人,但想必跟他们脱不了干系。” 一边的D.D忍不住开口:“他们胆敢在翡翠城杀人?还在监狱?” “正因为在翡翠城,以及监狱。” 卡奎雷行了一礼。 “此事羞于启事,但是血瓶帮和兄弟会都有这样的门路:要某人消失的话,在大街上不能动手,因为后患无穷,所以一般都是骗到码头,做成醉酒落水的样子,避免追查……而进了监狱就更不一样了,畏罪自杀是个好掩饰。” 马略斯突然问道: “所以,是摩斯的仇家们雇凶杀的人?” 卡奎雷点头承认: “目前看来是的,但是怎么说呢,他要是不攀附权贵上蹿下跳,说不定还没那么倒霉。” “为什么?”泰尔斯奇怪道。 卡奎雷看了泰尔斯一眼: “摩斯的案子事涉多方,按惯例该被单独关小黑屋,严刑审问才对,但由于他跟殿下的关系……” “泰尔斯殿下跟他没有关系,”马略斯面无表情地提醒他,“他们只是在路上认识,仅此而已。” 卡奎雷警戒官立刻改口: “当然。总之,这酒商被转到轻罪犯的临时牢房,待遇不错,三餐管饱,有人聊天,还能定时放风……这不,就出事了。” 泰尔斯的目光慢慢聚焦。 “你们……翡翠城警戒厅追查下去的话,能找到雇凶的人吗?” 卡奎雷先是点头,随即面露为难。 “想找的话,当然能找到,可是,殿下……” 泰尔斯看向他。 “说句不好听的话,摩斯这种平素作威作福压榨工人,苗头不对就卷钱跑路,害无数人倾家荡产妻离子散的人渣,也算是罪有应得,”警戒官咳嗽一声,“殿下已经在他身上吃过一次亏了,何必再趟……无论对摩斯自己,还是对被他坑害过的人,甚至对未来会被他坑害的人,他死了都比活着好。” “对警戒厅也是如此,对么?”泰尔斯突然道。 卡奎雷有些疑惑,但泰尔斯很快泛出笑容,示意孔穆托送客: “我明白了,非常感谢你的帮助,警戒官阁下。” 卡奎雷离开房间后,泰尔斯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所以,摩斯死于仇杀,而且是雇凶,你们信吗?” 众人彼此交换眼神。 米兰达一直望着卡奎雷离去的方向,闻言轻哼一声: “这位警戒官很油滑,难怪会被分配来作您的向导。” “米拉?” 米兰达回过头来: “他跟那些狱卒很熟,带我们进去轻车熟路,我和哥洛佛质问的时候,也总是他出来打圆场开脱。 “至于刚刚,他眼见我们判断摩斯不是自杀,就马上转向,拿出一副勉为其难,下定决心告诉殿下真相的样子,讲出了一个合情合理,省力省事的故事——雇凶仇杀,既为狱卒们脱罪,也给案件画上句号。” D.D抱起手臂: “中间还不忘了说漏了一嘴,暗示摩斯是跟殿下您关系太好,才落得这个下场?” 泰尔斯耸耸肩。 马略斯叹了口气: “我猜,没人想在庆典期间办谋杀案,尤其是一个夹在公爵和王子之间的敏感人物,其中还涉及官员失职与异地经济纠纷。” “至于他推断,不,他讲的那个故事……” 米兰达摩挲着自己的黑色手套,目光微动: “仇杀,这意味着他们不用再费心查杀人动机来验证证据了,因为一切都源于摩斯在以前自找的旧怨;雇凶,这就是说,哪怕最后找到的‘凶手’跟摩斯无仇无怨,他们也能定罪结案,因为反正是雇佣杀人。” “如果要追究下去,这应该是最符合各方利益的‘说法’了。” 孔穆托关上房门,闻言轻叹: “难怪翡翠城的几大警戒厅,都以高效高速和高破案率著称,今日一见,真是羡煞同僚。” D.D摊了摊手: “而他也确实在照章守法,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翡翠城相信公正和法律’?” “也许正因为相信太过,”马略斯目光闪烁,“法律与公正总被相提并论,画上等号,这原本没错,也确实是最理想的状态,可是现实里……” 守望人没有说下去。 “‘若太相信法律,公正就有被忽视的风险,而太迷信公正,法律就有被践踏的可能。’” 众人齐齐转头,望向说出这句话的怀亚,无比惊讶。 “杜兰特·恩庇修《约定成俗与习惯成法》,”怀亚回过神来,对大家的目光感到莫名其妙,“我最近在备考王室卫队的入队试,这是道德科的参考书目……怎么了,你们执勤之余都不读书的吗?” 哥洛佛皱起眉头,D.D转了转眼珠,罗尔夫不屑地哼了一声,涅希则不自觉地挪了挪身位,把脚下的蛋糕袋子挡得更严实一点。 孔穆托则摇了摇头,低声嘀咕: “不愧是卡索家的儿子。” “好了,回到主题来吧。” 泰尔斯叹了口气,掏出小布偶熊: “是谁杀了摩斯?为什么?对我们有什么影响?” 哥洛佛深吸一口气:“要杀他的人……” 但米兰达在另一边开口: “按您的说法,摩斯是给翡翠城暗中办事敛财的人,现在他坏了事,又知晓太多,鸢尾花公爵要灭他的口,这很合理。” 哥洛佛表情一僵。 泰尔斯点点头。 是的,这很合理。 但是,只是这样吗? 泰尔斯忍不住想起昨夜的那个女孩儿。 而且,摩斯还有另一重身份……一重无法宣之于众的身份。 “但詹恩答应过我,”泰尔斯皱眉道,“他说,他会留下摩斯的性命,且作观察。” “也许,但那是在希莱小姐出现之前。”D.D下意识地回答。 但他很快意识到,众人立刻转向了他,眼神玩味,其中尤其以王子的目光最为特殊。 “额,抱歉。”D.D不得不退后一步。 “也许我们不该深究。” 出乎意料,开口的人是马略斯。 “恕我直言,在大众眼中,摩斯是以‘跟随王子身侧的商人’的形象入狱的,”守望人谨慎地道,“现在他死了,对殿下而言,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而深究太过……就怕我们又要惹上坏名声了。” 深究太过…… 但泰尔斯却想起了什么。 “卡奎雷说,摩斯是昨夜零时前后死的?” 米兰达点点头:“他们是这么说的。” “那时候,空明宫是不是正在放焰火?” 马略斯皱起眉头:“怎么了?”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 “卡奎雷还说,摩斯在翡翠城上下打点,联络旧友,攀附权贵?” 众人面面相觑,不晓得殿下在思考什么。 “托尔,去查查,在碰到我之前,摩斯究竟打点联络了什么人。” 马略斯一怔: “殿下?” “我知道,你不想我深究,”泰尔斯抓着手里的小布偶熊,目光出神,“但是,这里头有些事情……” 需要厘清。 马略斯见状叹息: “我明白了。” 众人离开之后,泰尔斯一头倒在床上,只觉头疼欲裂。 国王,秘科,翡翠城,詹恩,希莱,翡翠庆典,摩斯…… 落日啊。 吩咐完今日行程的马略斯上前关心: “您还好吗?” “没事,只是,好久都没有这种,不必亲力亲为,只要动动嘴皮子,手下就能给你带来成果的感觉了。” “很好,”马略斯点点头,颇为欣慰,“这说明,你终于找准自己的位置,不再干半夜偷偷爬屋顶的事情了。” 泰尔斯呼出一口气: “对了托尔,提醒我一下,翡翠庆典的第一天,要做什么?” “历史上的这一天,‘南方人’海曼一世跟雷吉娜王后步入落日神殿,在神前见证约誓,结成婚姻,”马略斯慢悠悠回答,“因此,今天是翡翠庆典的公祷日,神殿和教会都要举办各自的活动,联络信众,吸引大众,光大落日信仰。” “大众?” 泰尔斯燃起希望:“是不是就没我的事了?” 马略斯话锋一转: “至于以公爵为首的翡翠城上层人士,都要去落日神殿的祭坛参加公祷,向落日女神献上祭品,再去落日教会的教堂,听祭祀和教士们布道,还有一系列的宗教仪式……当然,最重要的是,你们要出现在民众面前,以示对落日女神的虔诚和尊重。” 泰尔斯痛苦地揉了揉自己的脸。 “托尔,我能派你代我去吗?” 马略斯眯起眼睛,看了他好几秒,随后捞走床上的小布偶熊,转身离开。 “您有五分钟的时间着装,殿下。” “别迟到了。” ———— 我的兄弟、故交与战友,尊敬的星辰王国第二王子兼星湖公爵,北极星,泰尔斯·璨星阁下: 见信如晤。 一别七年,常思常念,谅君安好,恕免寒暄。 虽远隔重洋,我在血海宫中亦时闻北极星事迹: 只身北上阻遏兵锋,天崩地裂见证王薨。 王宴决斗扬威救命,胆魄超凡逆命闯宫。 旁人或惊叹您的年少有为,感慨您的超人胆量,甚或质疑此类事迹的真伪,但我以父亲的名义向你保证,泰尔斯,你忠实的朋友,血海王座的科特琳娜·科里昂绝不在其列。 事实上,我对你的这些传奇事迹毫不意外,遑论惊讶,甚至觉得跟纸上文字比起来,你的真实经历应该只多不少,其中奇诡更非常人能想,盖因七年前,在北境桦树林与你并肩作战的经历让我认识到:时有英雄,生当弄潮。 然而,伟大的英雄势必伴随无尽的忧愁,相信你经历风雨后,已对此话有所感触,遑论复兴宫古意盎然,当予你更多感想。 可惜的是,此等烦恼注定无法对人倾诉,因为只有同等的人,方能理解身在其位、执棋落子的艰难。 计量时日,你展此信时应在翡翠城了。未知王后之城,可如君意?繁华兴盛,可入君眼?姻亲相配,可合君缘?彼宫空明,可安君心? 一个世纪以前,“鹦鹉公”费德里科·凯文迪尔遣使血海王座,开启了血獠牙与鸢尾花的往来联络,连结海贸,沟通政治,也正因如此,科里昂家族百年近观,体会甚深,更知空明宫之幽晦难辨,复杂特殊,冠于星辰乃至西陆。 在我看来,从鹦鹉公费德里科到羊角公科克,从老妪媚拉到巫后蓓拉,再到最近的伦斯特、索纳兄弟,乃至如今的这一代凯文迪尔,鸢尾花家族的数代人各有个性特点,但他们也有不能忽视的共性:精明、隐忍、狠厉、敏感、坚韧、城府深沉,以及那深藏心底,恐怕他们自己也未曾晓得的贪婪。 我希望你知道,正是这样的人铸就了翡翠城,也正是这样的人在面对你。 当然,我知你素来灵动聪慧,善于应变,工于用计,自有手段以应对鸢尾花。 半年前,詹恩·凯文迪尔曾给我写来一封信,除了再度恭请恢复关系之外,他还提及了我们共同的敌人,我那狡诈卑鄙,惯于欺骗蛊惑的姐姐,血獠牙的家族耻辱,万恶的瑟琳娜·科里昂。 据我所知,瑟琳娜仍然活跃在西陆,前不久还在埃克斯特平定自由同盟的战争中出现,对此我并不意外。以她的恶劣性格,势必不甘人下,而制造混乱以从中觅机,向来是她的拿手好戏,正如她当年对我们施行的阴谋。 我还听闻她攀上了我们在西陆的亲戚,与盛宴领六支氏族中的野心家眉来眼去,说实话,听闻此事,我一时不知是我的姐妹还是我的西陆亲戚更加不幸,但贪得无厌,势必自取灭亡。 然而,泰尔斯,无需怀疑,以瑟琳娜偏激极端睚眦必报的习惯个性,她终有一日会找上你,以报你当年挫败她阴谋的仇怨。 我不觉得你,作为面对过她的人之一,有必要被警告她的危险之处,但我担心她会利用你所面对的情境和局势,在你陷入困境时趁虚而入,届时请勿相信她的任何言行表现。 请谨记:以你和她的过往,瑟琳娜向你温言暖语的目的只有利用与复仇,别无他者。 所幸,你不是孤单的,泰尔斯,我们在这一点上站在一起,我不愿更不许我那邪恶的姐妹伤害我的盟友,正如她伤害我。 星与夜,生来该彼此相伴,以共度寒凉。 最后,泰尔斯,你虽立足大地,可抬头就是星辰,待到日落入夜,伸手以探,未必不能及。 正如我虽行于黑夜,可我睁眼相望,目中所见,尽是星光,映照前路如白昼。 为此,你要抓紧手中的权势,在必要时使用它,以期扩张它,这才是解开困境,不致落败的良方。 这封信当由我最信任的辅政官,黎·科里昂亲自送到你的手中,他个性克制但料事敏锐,见多识广而办事牢靠,也有随机应变之能,是以我托他为你带去我的礼物,希望你能认可: 纵然旧意难平,但仇恨与分隔终究不利生存,一个与我们来往友睦、彼此互信的翡翠城,理应符合我们共同的期望。 但愿你喜欢我的礼物。 祝你血脉永治,一如帝国永存。 ————你的姐妹、故交兼战友, ————曾与你一同面对灾难的,忠实且可以信赖的科特琳娜·L·A·凡·科里昂, ————写于夜之国的惊夜堡,血海宫中 又及:时光飞逝,你应长大成人了,牙齿也该换过一轮了吧,这让我想起我以前的那两颗牙齿,不知它们在哪里呢。
第159章 告解
翡翠城的落日神殿不比永星城的大神殿巍峨气派,肃穆庄严,但胜在玲珑有致,布局精妙,属于以旧世帝国的纪前凯旋风格为基础,兼顾新时代数学几何美学的建筑杰作。 这一稳中求变的宗教建筑风格,证实了三世纪末的星辰王国所处的风云激变而焦躁不安的时代,“上至国王公侯,下至黎民百姓,人人都在旧世规则与新纪思潮之间痛苦拉锯,进则背井离乡荆棘遍地,退则垂垂老矣固守待毙”(终结历349年,博瑟·卡安迪《世纪之难——星辰在,抑或帝国存?》)。 主持修筑这座神殿的人,是“胡狼”苏美三世在位时期的两位高层神职人员:一人是精通历史与神学的祭祀部副主祭,另一人则是精通数学和建筑的宣教部副主教。 在那个时代,他们的携手合作以及这座神殿在翡翠城的落成,是落日信仰体系内,祭祀部与宣教部双方达成宗教和解的成果与标志之一,证明星辰王国反复不休长达一个世纪的血腥宗教纷争——“祭教之争”终告一段落。 (有文献以“割者”托蒙德四世无视莉迪亚·璨星大主祭的神谕任命状,插手神殿事务,擅自钦封奈里夫大主教的“虚妄之诺”为起始标志,将这次宗教派别纷争称为“圣凡分裂”。但因为“割者”国王的正统性争议和宫廷史家们对他的恶劣印象,这一历史名词在宫廷史学者中的接受度远不如由“斩棘”国王纸上亲书,将登高祭子作为起点的“祭教之争”广泛。) (后世亦有学者相信祭教之争的根源可向上追溯到“断脉”苏美二世,认为正是他以一介宗教学士之身加冕为王,非家族世袭的教士们在落日神殿的地位才逐渐提高,步步掌权,最终威胁到神圣不可侵犯的神谕解读与祭祀主持大权。) 在“胡狼”国王的斡旋调停(也许还有东陆入侵者的威胁)下,落日信仰的至高权威——落日神殿正式和平分家: 祭祀部得以独享“神殿”的传统旧称,王国上下一众落日祭司,皆由落日大主祭统管。 宣教部则离殿独立改称“教会”,为首的落日大主教则有权任命各教区负责宣教的落日教士。 就这样,神殿与教会共奉落日,一者近神,一者近人,分掌神圣与世俗事务,彼此承认但互不统属,职权两分而不论尊卑。 作为和解的条件,祭司们不再使用“异端”、“歧信”、“堕落”、“恶魔蛊惑”等名义攻讦迫害异见信徒,宽容对待教义解读;教士们则将“异星纹路”的标志从教袍上移走,不再宣称解经自由,放弃煽动下层教众对抗祭祀与领主。 至于那些曾经掀起无数血雨腥风的敏感问题,比如“真理寄于圣道还是隐于凡俗”,“祭坛与教堂哪里更靠近神”,“祭司与教士谁更有资格为神代言”,“大主祭与大主教孰高孰低孰轻孰重”等宗教争议,则被共同搁置乃至避而不谈。 因为和平需要互信,但信任需要妥协。 而这座颇具意义的神殿,就成为了第一座,大概也是至今唯一一座神殿与教会、祭司与教士们共享的宗教建筑,翡翠城的祭祀仪式和教堂布道都在这里进行。 此时此刻,作为最尊贵的客人之一,泰尔斯就坐在神殿祭坛最前一排的瞻仰台上,貌似庄严肃穆地望着落日女神的圣像——嗯,相比起永星城神殿里那副对上眼神就要瞪死你的样子,她在这儿的面容是不是温柔和人性了许多? 他的后方,隔开近十米的地方,无数贵族和有身份的人士坐满了祭坛前剩余的客座,他们俱都身着礼敬神灵的深色(据说海对面的曦日神殿相反,所宗的是白色和浅色)正装,看着翡翠城的神殿主祭抑扬顿挫,幽幽念出一篇祭祀长文,准备开始公祷。 泰尔斯偷偷回头,在第一排人群中看见了泽地的拉西亚伯爵父子、盐壁港的哈维亚伯爵、任何时候都一副笑脸的长青岛伯爵修卡德尔——以及卡拉比扬家的恶魔双胞胎,只见她们俩举起扇子(这次上面的字换成了“落日护佑,应有尽有”和“落日保佑,功成名就”)遮住脸,偷偷地向前方的泰尔斯眨了眨眼睛,但在她们身边的米兰达“嗯”了一声,两姐妹顿时坐得规规矩矩,目不斜视。 泰尔斯向米拉竖起大拇指。 不知为何,泰尔斯明明昨天还觉得卡拉比扬双胞胎顺眼许多,但今天一见,又觉得头疼不已了。 但他很快就不用头疼了。 因为在第一排的最边上,希莱·凯文迪尔还是那一副没睡醒的样子,她用膝盖架着肘部,无精打采地支着下巴,脑袋在祭司们的念颂声和神殿的庄严氛围中起起伏伏。 注意到泰尔斯的目光扫来,圆脸少女精神一振,悄无声息地张开手掌,再挡住光源——“魂骨雅克”的狰狞鬼脸再度向他微笑。 糟糕。 泰尔斯连忙回过头。 其实回头想想,卡莎和琪娜还是很不错的嘛。 “我听说你一大早就派人去监狱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在万众瞩目下进入神殿,来到泰尔斯身边,压低声音,语气冷漠,“为达戈里·摩斯的死。” 泰尔斯像是被浇了一盆冷水,心情下沉。 王子低声冷哼: “所以你知道了。” 詹恩没有坐下,而是向着落日女神的圣像恭谨行礼,作势祈祷。 泰尔斯不得不站起身来跟着他做,免得被人诟病星湖公爵飞扬跋扈,仗势欺神——于是连锁反应之下,后方立马传来噼里啪啦的座椅碰撞声,在场信众们接连起立,匆匆作祷。 詹恩表情未变: “我正打算告诉你,泰尔斯,关于那个酒商的意外……” “是啊,那是翡翠城的监狱,你的监狱,”泰尔斯冷笑讽刺道,“确实是该由你来告诉我。” 詹恩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 “我承认,那是我的属下看管不力——不,那就是我的疏忽。” 泰尔斯挑眉:“只是疏忽?没别的了?” “节哀顺变。” “节哀尼——” 气愤郁结的泰尔斯深吸一口气,好歹记住这是在神殿里。 “承辉明神,携光圣日,女神恩旨无尽,落日照耀无边,愿佑我王国,护此城池,一如您曾眷顾海曼国王与雷吉娜王后,挽救无数生灵于战火之……” 祭坛前,一位位祭司们从祭坛两侧步出,先后举烛跟上,随着主祭的唱和,有节奏地行礼祈祷,信众们也跟随开口,恭谨祈祷。 没有人注意到,最尊贵的瞻仰台上,两位公爵正在无声对峙。 “卡奎雷警戒官跟我说,监狱是昨夜零时发现达戈里·摩斯身亡的,”在一遍遍的宗教吟唱中,泰尔斯瞥向身边的詹恩,低声开口,“但我的手下,昨夜也是在零时前后得到消息的——我还记得庆典的烟花。” 作势祈祷的鸢尾花公爵睁开眼睛,目光有神。 “知道得这么快,看来你的星湖卫队消息灵通啊。” “恰恰相反,我知道我手下的能耐,”泰尔斯冷冷回应,“在人生地不熟的翡翠城,消息从监狱传到我这儿,肯定已经滞后许久了:达戈里的死只会比零点更早,而且早很多。” 詹恩眼神一厉,没有回答。 “但是监狱依然报告说是零点发现的,为什么呢?” 泰尔斯想起米兰达他们的回报,眯眼质问: “或者说,监狱方为什么要修改、谎报案发时间呢?” 谎报时间…… 詹恩幽幽地望着祭坛前的一众祭司,片刻之后,他微笑开口: “具体的我不清楚。但我猜,他们修改案发的时间,是想掩盖监狱自己的失职,放心,我会关照有关部门——” “够了。” 泰尔斯冷冷地打断他: “落日女神——字面意义的——在上,你就少扯点谎吧。” 南岸公爵目光一动,笑容不改: “我不明白?” 王子摇摇头:“三次。” “什么三次?” 泰尔斯冷笑一声:“昨夜的争锋宴上,我们谈了很多东西,话题从每位客人的来历概况,到翡翠城的过去与现状。” “但是唯独有一件事,小花花,你却有意无意,前前后后地提了足足三次。” 詹恩一开始还有些疑惑,但他很快想起了什么,瞳孔一缩! 神殿里,宗教吟唱渐渐低沉下去。 “没错,你提起了那个酒商,达戈里·摩斯,”公祷礼毕,泰尔斯抬起头,缓缓坐下,一字一句地道,“整整三次。” “可不是每个人都能让我们的南岸守护公爵惦念那么久的——坐下吧,别再折磨后面的人了。” 詹恩表情严肃,无比庄重,但几秒后,他还是缓缓落座。 于是整个神殿后方,这才响起窸窸窣窣的一片落座声。 祭坛上,神殿主祭身前的烛台噌地一声,火焰变成银色。 在信众的窃窃私语间,主祭大人沉稳地等祭司学徒们为自己戴上绣着落日徽记的祭仪手套,再接过副手的餐盘,将圣餐——精粮面包——撕成一片一片,庄重而熟练地在银色烛火上一掠而过,奉到下一个祭司递来的银质餐盘上。 最尊贵的瞻仰台上,泰尔斯虽盯着主祭的动作,话语却不离主题: “甚至,在我昨夜追问要不要把摩斯放了的时候,你还急匆匆地拿米兰达转移话题,装成一副被她变装之后的美色迷倒的样子。” 詹恩轻哼一声: “是么,我都不记得了。” 圣餐仪式开始,两位教区副主祭走上前来,不卑不亢,将最早用落日神火烤过的两片圣餐奉上银盘,交给两位公爵。 “没关系,我帮你记着,而且不止这个。” 泰尔斯端起银盘,拾起那一小片圣餐,咬进嘴里——味道真不如空明宫。 詹恩则庄严但自如地奉起圣餐,展示出比星湖公爵不知道正统了多少倍的礼仪,泰尔斯甚至怀疑他连嚼都没嚼就吞下肚子,死要面子活受罪。 “王室宴会上,在安克·拜拉尔亮出那把来历不明的短剑,为他们的土地问题喊冤之前,同样是某位年轻有为的公爵,眼巴巴地凑上来,跟我絮叨起封臣的土地问题。” 泰尔斯眯起眼睛: “所言映所思,这你总该记得了吧?” 詹恩的眉头微不可察地紧了紧。 “告诉我,詹恩大人,昨夜的争锋宴上,为什么要提起达戈里·摩斯呢?” 泰尔斯轻声开口,话锋却犀利: “除非你早在那时就心知肚明——摩斯已死,字里行间只是在试探我。” 詹恩轻轻站起来,微笑着将银盘奉回给祭司: “泰尔斯……” 但王子不管不顾,手中银盘咚地一声落到地上,将不少人吓了一跳。 南岸公爵不得不歉意一笑,不辞辛劳拾起王子的餐盘,温和地交给祭司,再回到座位。 “所以,小花花,你心里有鬼,却还在早早知情的情况下,故作不知不动声色地办完了争锋宴,装模作样,全程向我隐瞒摩斯已死的消息。” 泰尔斯忍着话语里的不快: “你甚至叮嘱监狱的人掩盖踪迹,包括把案发时间改到零点,就为了不引起我的怀疑,从而蛊惑我相信:达戈里确确实实,死于普普通通的自杀或仇杀?” 詹恩深吸一口气,微笑着回应每一个走过他身边,向祭司奉回银盘的信众。 “为什么?” 泰尔斯紧紧咬着牙根: “达戈里·摩斯,他到底有什么非死不可的理由?” 最后一个信众回到座位,主祭大人的严肃表情松弛下来,笑着宣布圣餐仪式结束。 身份尊贵的信众们这才齐齐一松,静谧庄严的氛围被打破,交谈与问候声此起彼伏。 “可笑。” 第一次,詹恩冷冷回击泰尔斯: “摩斯是个变节者,替我做事,却借着我的资源,吃里扒外私吞本属于我的钱。哪怕作为生意人,他也是个人渣,进入酒业以来坑蒙拐骗害人无数,本就死不足惜。” 趁着没人注意,公爵狠狠剜了他一眼: “而你上次跟他牵扯上关系,只是白白惹得一身污,又何必这么上心?” “这不是我刚才的问题,”泰尔斯丝毫不吃他这一套,“我问的是:昨夜,你为什么要杀他?” 詹恩表情一变。 他猛地站起身,把几个准备来向公爵问好的客人吓了一跳。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鸢尾花公爵瞥了一眼泰尔斯,“跟我来。” 言罢,詹恩转身离去,一路上都阴沉着脸,对于旁人的问候只是点头,并不答话。 泰尔斯冷哼一声,起立跟上,丝毫不惧。 这下,所有人都看出两位公爵之间又出问题了。 面对两种程度不一却同样糟糕的气场,没有人再敢上前搭话,就连恶魔双胞胎都在交头接耳中向后一缩,双双举起手扇,翻出背面——“卡莎琪娜,添头算上科恩;消灾抵难,定能平安一生”。 神殿里的信众们再度开始小心翼翼的窃窃私语,一片嘈杂中,隐约能听见几个模糊的字眼,什么“因妹成仇”、“内兄弟之误”啊,什么“欺男霸女”、“北方野蛮人”啊之类的…… 泰尔斯跟着詹恩走上神殿二层,后者推开一扇门,里面有一个看上去颇为私密尊贵的告解室——两个相互以透声板连通的木制小隔间,詹恩毫不犹豫地拉开其中一扇隔间的门。 泰尔斯皱起眉头,扇走刺鼻的气味——一个头发稀疏,脸色红润,从上到下散发一副富态的落日祭司挺着大肚腩,舒服地坐在隔间里,有一下没一下地含着手里的金属软管,吞云吐雾。 “乍得维?” 正在抽烟的富态祭司大概五十来岁,闻言一惊睁眼,从告解室里蹦了起来,一头撞上门板。 “啊,公爵大人!王子殿下!” 乍得维祭司疼得涕泗横流,却也顾不上许多,他神色慌张,手忙脚乱地把水烟壶塞进袍子里: “我那个就是……正在准备待会儿的告解,需要进入绝对理性和平静的状态……” 但詹恩毫不客气,一把将他揪出告解隔间: “出去,守着门,别让人靠近。” 乍得维抱着水烟壶一个趔趄,有些发懵: “可是我一会儿还要给贵人们做告解……” “从现在开始,你先后给南岸公爵和第二王子做告解,还不够吗?”詹恩冷冷道,“其他的人,让他们去别的告解室。” 乍得维愣了好一会儿,他看了看詹恩,又看了看泰尔斯,最后看了看狭小的告解隔间,突然福至心灵,恍然大悟。 他不再紧张,而是抖了抖肚腩,大大方方地亮出水烟壶,邪恶一笑: “可是嘛,公爵大人,落日女神可不会原谅我们弄虚作假噢,除非啊……” 泰尔斯眯起眼睛。 “出去,现在,乍得维,”但詹恩面色不变,只是语气更冷:“落日女神就会原谅你和平托尔老夫人的好事儿,不让她儿子知道,更不让他为了亡父的名誉来找你作生死决斗。” 乍得维祭司瞬间石化。 “嗯?”詹恩挑挑眉毛。 下一秒,反应过来的乍得维祭司连滚带爬地冲出房间,砰地一声关上大门。 泰尔斯有些惊讶: “那家伙,乍得维是祭司还是教士来着?诶,我是不是在哪儿见过他……” 但詹恩只是冷哼一声,坐进一侧的隔间里。 有来有往,于是泰尔斯也没好气地冷哼一声,拉开另一个告解隔间的门,扇了扇烟味,坐进隔间里的一片黑暗中。 “现在可以讲了——” 但泰尔斯话未说完,另一个隔间的人影就晃了晃。 只听詹恩啪地一声推开隔间门,再来到泰尔斯的隔间前,开门挤了进来。 “往边上让让。”公爵冷冷道。 “喂!” 泰尔斯被詹恩挤到一边,咬牙切齿: “那边不是有空位……” “烟味儿。”詹恩目光不悦,言简意赅。 泰尔斯一怔。 “抽烟的人,不应该再怕烟味了吧?” “穷过的人,不应该再怕穷了吧?” 泰尔斯顿时语塞。谷 于是乎,星湖公爵和南岸公爵气呼呼地挤在狭小的告诫隔间里,在黑暗中怒目以——以听对方的鼻息。 “我没有杀他。” 詹恩咬牙道:“我没杀达戈里·摩斯,或者授意其他人去杀他。” 泰尔斯不屑摇头: “得了,到这份上了,狡辩还有什么意——” 詹恩呼吸加重: “看在落日的份上,我以凯文迪尔的姓氏发誓!当监狱的人上报这个消息时,泰尔斯·璨星,我跟你一样震惊!” 泰尔斯话语一滞。 只听南岸公爵在黑暗中怒道; “达戈里·摩斯也许是秘科的棋子,但他都已经在我的监狱里,任我处置了,我为什么还要多此一举?在监狱里杀他灭口,再回来跟你编造借口,自找麻烦?” 泰尔斯皱起眉头,略加思索。 “但你的人篡改甚至瞒报了案件,从时间到现场,从嫌犯到事实,包括卡奎雷的汇报,”王子有条理地开口,“他们把一桩谋杀案做成了自杀案,压了下去——摩斯不是普通罪犯,他们不敢私自这么做,这只能是你授意的。” “没错。” 这一次,詹恩大方承认,毫无掩饰之意: “为了维持稳定。” “稳定?”泰尔斯讽刺一笑。 “那酒商是因我们的矛盾而进监狱的,他被谋杀,会成为舆论的中心,”詹恩忍住怒意,耐心解释,“我们不能也没必要让这件事打扰争锋宴、打扰翡翠庆典的开始,宾客们没必要知道。” “骗鬼去吧!宾客们没必要知道,但我呢?你甚至还在事后编造故事,遮掩真相,就为了蒙我?仇杀?呸!”泰尔斯呸声道。 “那故事只是拿来——” “够了!小花花,我受够跟你兜圈子了,关于达戈里·摩斯的死,你到底有什么非瞒着我整整一个晚上不可的理由?” “你!” 泰尔斯怒而点头:“对!” 詹恩愤然道:“不,你!” “对,我!” “不不不!我是说,你,是你!” 泰尔斯莫名其妙:“我怎么了?” 詹恩一时气结。 他深吸一口气,举起食指:“不——我的意思是,因为你!因为我担心是你!” 泰尔斯愕然: “什么?担心什么是我?” 詹恩连喘了好几口气,终于将情绪稳定下来。 “好吧,事已至此,我就直接问了。” 他在黑暗里转向泰尔斯,一双眸子冷漠清幽: “达戈里·摩斯,他是你杀的吗,泰尔斯?” 啊? 我杀的? 泰尔斯愣了一下: “什么?” 詹恩冷哼一声: “那是你的人杀的吗?还是你授意手下人或者宫外的人,去监狱里把他做掉的?” 泰尔斯反应过来,愤然否认: “你在说什么屁——当然不是!” “那你事先知情吗?至少在宴会上?”詹恩语气怀疑,步步紧逼。 “不!这该是我问你的问题!” 詹恩讽刺地冷笑一声。 “那你,或者你在秘科里的‘好朋友们’,有什么围绕着摩斯的死来展开,来对付我的阴谋计划吗?” 秘科的“好朋友们”…… 那个圆脸少女的形象在眼前出现,泰尔斯顿时一窒。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黑暗中,詹恩沉默了好一会儿。 “哼,想来也是,”南岸公爵寒声开口,语带不屑,“就你这副怂样和蠢样……也不像有能力帮王国秘科施行阴谋的样子。” “你——” 泰尔斯竭尽全力,靠着狱河之罪稳定住情绪: “等等,你的意思是,你瞒着我,是因为你怀疑我?” “昨夜是争锋宴会,万众瞩目,”詹恩一副理所应当不容置疑的样子,“如我所言,你父亲若要动手,那是很好的机会。” “至于我,我再怎么多疑小心都不为过。” 泰尔斯难以置信地呼出一口气: “所以你就连我也怀疑,觉得达戈里的死是我干的?” “废话,那个酒商是主动去找你的,王子殿下!” 詹恩不忿至极,痛斥道: “他还是你带进城的!也是你来告诉我他是秘科的人!他都进了监狱你还在过问他!所以,当然,当达戈里·摩斯蹊跷地在争锋宴的节骨眼儿上死于非命的时候,是的,我有一万个理由,第一个就该怀疑你!” 泰尔斯愤怒得倒抽一口气: “我——你他妈脑子抽了吗?” 但詹恩毫不示弱: “别忘了,你是个该死的璨星!谁知道是不是你干的?或者跟你站在同一阵营的人干的?谁知道你是不是要在争锋宴上就此事发难?是不是准备了什么我措手不及的阴谋?谁知道摩斯的死是不是就是那把屠刀,而你恰好就是执刀人!” “我?”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气得左右四顾,却只能看见一片黑暗。 “我昨夜就站在你身边,跟你一起分析我父亲和王国秘科可能的阴谋!警戒警惕了一整个晚上!直到争锋宴结束!” 詹恩讽刺道: “对,卧底和间谍也会这么做,保证比你更像那么回事儿!” 泰尔斯气极反笑: “而我们甚至还在一起讨论翡翠城的弱点——好吧,就算你有问题有怀疑好了,但你本可以直接问我的!” “问你?问你什么?‘嘿,泰尔斯,争锋宴快乐,你刚刚杀了谁吗?’” “你至少可以试试啊!” 泰尔斯怒道:“你是哑巴吗?连‘无面科克’都至少有张嘴能用!我的哑巴手下都会比划手语!” “我可以试试?” 詹恩显然也来了火气,在小隔间里的他不再顾及礼仪: “对,我可以,我当然可以!但是我选择不试——因为你tm不可以!” “啥?我不可以?” 南岸公爵恨声甩手: “噢,别装蒜了,泰尔斯,我们斗了七年,我tm太了解你了——要是我在争锋宴上面带笑容,轻描淡写地告诉你这件事,告诉你摩斯死了,告诉你你的好玩具好酒商被人弄坏弄丢了……那同情心泛滥、正义感过剩,或者说,装模作样伪善如泰尔斯王子这样的热心肠大圣人,难道不是第一个怀疑我?” “我——” “难道不是首先怀疑我监守自盗,怀疑我心狠手辣,怀疑我贼喊捉贼,怀疑我暗中灭了摩斯的口?” “你——” “难道你不会一身正气、满腔愤慨地来兴师问罪,质问我到底怎么回事——就像刚刚那样,在落日神殿里当众摔盘子,给我脸色看?还有像现在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对我一通破口大骂?” “詹恩·凯文迪尔,”泰尔斯努力调整自己的呼吸,一字一句恨恨咬牙,“你tm是说真的?” “比你的身高还真!” “沃日你——” “而昨夜可是争锋宴,是翡翠庆典的开场!凯文迪尔的百年传统!” 詹恩愤怒不已: “谁知道像你这样人人皆知的麻烦精,出了名的大灾星,会不会毁了我的宴会,我祖祖辈辈都没出过岔子的宴会! “谁知道你会不会又突然脑子一抽精神失常,像在王室宴会上那样当众丢出一把剑‘是你带来的吗’?或者像在复兴宫和御前会议那样,为了一个无关痛痒的绑架勒索犯闯宫造反?甚至当着所有争锋宴宾客的面,闹出谁都难以收拾难以想象的大场面大乱子——‘不,翡翠城的大家来评评理啊,詹恩好坏坏,是不是你弄坏了我床上可爱又可怜的小小酒商男宠!’?” 詹恩捏着嗓子学着泰尔斯,效果既滑稽又可笑,但可惜星湖公爵本人不在能欣赏的观众之列。 “我不是——开什么玩笑!” 泰尔斯怒捶门板: “你知道我不会那么做,更不会那么说,不会毁掉你的宴会!” “不,我不知道!” 詹恩大力反驳: “但就算我知道好了,我也不知道其他人会不会!” “其他人?” “对!我不知道其他人,比如你父亲有没有后手!我不知道王国秘科会不会从中作梗,拿你的脾气和性格做文章,在连你都不知情的情况下挑拨算计趁机发难——谁敢说一定不会这样?你敢说吗?你知道吗?你能保证吗?” 泰尔斯依旧怒气难消: “但如果你来找我,跟我说实话,我至少能保——” “你tm只是个无权无势无根无基还被爸爸厌弃,屁股比脑袋还大的穷鬼王子,你能保证个屁!” “你——对,我穷!但是我有筹码,我有属下的支持,有他们维持场面,至少能保证……” “噢,你的属下?那个每天都来主厅里无耻地蹭免费泰伦邦的高价清泉饮,再去跟纨绔子弟们嘻嘻哈哈吃喝玩乐,还每次都要赊账再回来找阿什福德报账的丹尼·多伊尔吗?” “你——他,D.D他只是……别光盯着他一个人啊!” 泰尔斯和詹恩吵完这一轮,话题有些偏,吼得也有些累,再加上告解隔间里空气沉闷,两人都气喘吁吁,不由默契地停战一轮。 好几秒后,詹恩总算顺过了气。 “所以,事关整个翡翠城的传统和凯文迪尔的颜面,还有鸢尾花的安全与统治。” 他生硬地道: “我在争锋宴上,当时所能想到的,最稳妥最可靠的方法,就是把摩斯之死压下去,变成一桩普通的畏罪自杀案——当大家都不知道,也就没人关心,更没人能拿来做文章,包括我们的敌人。” 泰尔斯不由冷笑: “你是说包括我?” “我说了,这是为了大局,为了稳定!事实也证明这是成功的,当晚一切正常!” 詹恩一再重申,咬牙切齿: “我本打算在事后再告诉你的,以一种更稳妥更理性的方式,而不是你擅自……” “噢,当然,在事后让卡奎雷来告诉我,摩斯只是被几个欠债的小混混寻仇干掉了?而我不用再操心了,回房间睡大觉就行——这还真是稳妥又理性呢!” 泰尔斯再度呸声: “要不是我这人死心眼,执著不放往下追查,你是不是就准备把我当傻子,一直蒙在鼓里虚与委蛇,等到大祸临头了再把我推出去挡刀?” 詹恩闻言,不屑地哼笑一声,摆手道: “果然,我的猜测应验了,瞧瞧你这被人抢了棒棒糖的小孩脾气——你指望我怎么相信你?” “原话奉还!” 泰尔斯恨恨道: “你既然把我当傻子,那就最好做好被小孩脾气烦到死的准备!友情提醒,上一个吃到这小孩脾气的人叫查曼·伦——” 砰! 一声巨响,告解室的隔间门被打开了。 下一秒,一个脸上长着湿润红色肉须的怪物扑上门边,向震惊的两人张开带着黏液的巨口,发出恶心的吸溜声: “窸窸窣窣~” 千钧一发之际,詹恩怒吼着一把抓住怪物的脸,一把将它的皮扯落: “滚!!!” 咚! 一声闷响,詹恩把手上的怪物皮狠狠扔到脚下,怒视着眼前一脸迷糊的圆脸雀斑少女。 时间仿佛静止了。 好几秒后,希莱·凯文迪尔眨了眨眼睛,无所谓地低下头,捡起湿乎乎的皮套: “好吧,这是吮吸魔,据说是很久以前一位……” “滚蛋!听不懂吗!”詹恩怒气未消,大喝着打断她。 希莱耸了耸肩,有些无奈。 “好好好,这么凶干嘛,唉,好不容易才带进来的。” 她抓起吮吸魔的皮套,揉成一团塞进裙子底下,转身离开:“唉,碰到不懂欣赏也无心配合的无趣观众,那也是没有办法……” 临走时,希莱不舍地望了一眼泰尔斯: “算了,演出也总不能次次都成功吧。” 眼见希莱摇晃着走出房间,鸢尾花公爵这才怒哼一声,把告解隔间的门关上。 “缺管教的野丫头!” 詹恩恨恨地诅咒着,转过头: “总之,我们现在——你,你缩在角落干什么?” 在南岸公爵的古怪目光下,泰尔斯缓缓地直起腰抬起头,抹了抹脸上的汗水,面无表情: “系鞋带。”
第160章 各负艰难
泰尔斯和詹恩都沉默下来,告解室的隔间里只有两个不同的呼吸声。 “她走了。” 詹恩的声音从黑暗里传来。 “我知道。”泰尔斯闷闷不乐地回答。 又过了好几秒,詹恩的声音才重新响起: “现在,我们能抛开偏见,好好谈了吗?”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他把心情调整好,点了点头: “所以,你没有杀摩斯,你只是提前知晓了他的死讯,然后隐瞒下来?” “如果真要杀那个酒商,那我会先放了他,再送他一张优惠跨海船票,”詹恩冷哼道,“连布伦南审判官都没法置喙。” 泰尔斯又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情绪复杂: “在第一天进城之前,我告诉摩斯:如果不愿意,他可以不做,我找个由头把他轰走,就没有后面那么多事了——至少不是不明不白死在监狱里。” 詹恩不屑轻哼。 “你能别再这么善心泛滥多愁善感了吗?与其为一个不值得同情的人渣假惺惺伤心,还不如考虑一下他的死背后到底是——” 但是泰尔斯冷冷打断他: “一句‘不值得同情的人渣’不足以为我们辩护。” “不管摩斯生前是什么人,做过什么事,但在这几天里,他被卷入我们的斗争,最终因我们而死,这一点,是我们不能忽视和逃避的。” 泰尔斯在黑暗中转向詹恩: “这跟他是什么人无关,而跟我们自己是什么人有关。” 但詹恩也冷笑一声。 “再这样的斗争里,永远会有连带伤害,有旁人牺牲,这是必然的,也是正常的,如果你不能接受,”鸢尾花公爵讽刺道,“那最好马上退出王室放弃继承权,从此归隐山林,不,为了保险一点,直接自杀吧,这样就不会再有人因你而死了,大圣人泰尔斯。”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 “我不怪你。” “什么?” 泰尔斯摇了摇头,无所谓地轻笑一声: “这世上有三种人——人渣、普通人和圣人。而人渣总会嘲笑普通人:‘你既然看不惯人渣,那怎么不去做圣人?’” 话音落下,这一次轮到詹恩沉默了。 但他很快恢复过来,反击道: “那个酒商,摩斯,你真的跟他说了‘如果不愿意,可以选择不做’?” “是。” “不错,你给了他选择,”南岸公爵冷笑道,“但你以为,他还能选择吗?” 泰尔斯皱起眉头。 “我知道。” “大部分人都做不成圣人,”詹恩呼出一口气,似有唏嘘,“尤其是在他们发现,其实他们连普通人都做不成的时候。” 泰尔斯沉默几秒,轻哼一声: “随便你怎么说。” 告解室里再度陷入沉默。 “我妹妹怎么样?” 泰尔斯一怔: “谁——噢,你是说希莱啊。” 想起昨天的遭遇,泰尔斯顿时一阵头疼。 “是‘凯文迪尔女士’,别直呼她的名字。”詹恩冷冷地警告他。 “哦,对,凯文迪尔女士,”泰尔斯在黑暗里敷衍点头,“她很好,不错,是个好姑娘,非常棒……” 詹恩猛地转头,一双眼眸在黑暗里反射冷冷微光。 泰尔斯话语一梗。 “我是说,嗯,其实她不好,一点也不好……” 詹恩的那双眸子在黑暗中慢慢缩紧,寒光却更胜之前。 泰尔斯又是一滞,无奈投降: “好吧,我还是不提她的好。” 詹恩沉默了一会儿。 “你什么时候认识她的?” “昨夜。” “你觉得我会相信?” “好吧,其实是几天前,”泰尔斯无奈道,“我跟卡拉比扬姐妹在‘聊天’,你妹妹就从天而降……嗯,问了个好。” “你问我空明宫里有没有鬼那次?” 他妈的,这家伙怎么记得这么准。 泰尔斯小声咕哝道:“大概是吧。” “天花尸夫人?” “哦,原来你知——等等,为什么你这么熟练啊?” “那是升降机关,是我以前帮她装的。你们聊了什么?” 面对詹恩咄咄逼人、追根盘底的诘问,泰尔斯不得不长声叹息。 “没有,什么话都没说……再然后就是昨夜的争锋宴了,我发誓,就这样,我和她没别的交际了。而我不是有意瞒着你的,只是,你知道,为了大局,为了稳定。” 说到这里,泰尔斯讽刺地耸耸肩: “毕竟,谁敢保证,你晓得我见过你妹妹之后,会不会发什么小孩儿脾气,做出什么冲动的事情来——也许会毁掉你‘祖祖辈辈都没出过岔子’的宴会和庆典?” 詹恩沉默了一会儿。 “重复别人的话以作报复,只会显得你气量狭窄,小肚鸡肠。” “小肚鸡肠?” 泰尔斯不屑摇头:“当你七年前驱使血族来追杀我时,怎么没想起这茬儿?” “那争锋宴上呢,她又跟你说了什么?” “没什么,再度‘问好’。” “你是说,你们躲在角落里窃窃私语,她还让你帮忙系背扣,就为了问个好?” 泰尔斯再度头疼起来。 “额,这个,昨夜,她说,说……” 她说,她其实是我父亲派来的间谍? 她说,代王国秘科向我问好? 她还说,要我做个真正的男人? 感觉到詹恩的目光越发锋利,泰尔斯不得不开口: “好吧,她说了一大堆鬼故事,什么无面科克,天花尸夫人,鬼手王妃,魂骨雅可……” “雅克。” “什么? “是‘魂骨雅克’,”詹恩幽幽道,“那是恶魔食人鬼的童谣传说,流传在东海领周边。” 泰尔斯无奈叹气: “好吧,雅克。她还说了什么魔术表演的诀窍,近景远景,注意力转移,错误引导啦,我也不是很懂——” “等等!”詹恩语气一动,突然提高音量。 “什么?” “错误引导。” 詹恩眯起眼睛,似乎想到了什么: “这让我想到,摩斯为什么会死?他为什么要死?” 摩斯为什么要死? 泰尔斯心念一动,同样转动起脑筋: “或者说,他的死,能导致什么事情?” 詹恩思索了几秒: “不,摩斯已经死了一天了,应该说,在这一天里……” 泰尔斯跟上他的思路,接过话: “他的死,已经导致了什么事情?” 两人沉默下来,双双思考。 “没有,今天上午为止,翡翠城一切正常。”詹恩摇摇头。 “而我的属下也到监狱查探过了——”泰尔斯表情一动,想起了什么。 两人同时转向彼此,都看见对方的眸子里闪着幽光。 “翡翠城一切正常,”詹恩加快语速,“是因为我出于担忧和谨慎,在争锋宴上采取了措施,封锁摩斯的死讯,做成一桩普通的自杀或仇杀案。” 泰尔斯点点头: “所以,当我的手下追查出了案件的疑点,我才会如此愤怒地来质问你……” “你是说辱骂我?” “这不重要……” “所以,错误引导,”詹恩眯起眼睛,“摩斯的死,重点不在案件本身,甚至不在摩斯。” “而在我们?”泰尔斯顺着他的话说。 两人对视一眼。 “杀摩斯的人,他们了解我们。”詹恩道。 “太了解了。”泰尔斯颔首。 詹恩皱起眉头:“他们算到了我的小心谨慎,以及你的鲁莽冒失。” 泰尔斯挑挑眉毛:“你是说,你的多疑猜忌,我的执着热心?” 两人在黑暗里沉默了几秒。 “我们还是跳过这话题吧……” “我同意……”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猜测道: “那就是说,摩斯死了,而我们现在越是激烈冲突……” “就越是正中他们下怀——比如方才在祭坛前,你摔的那一盘子。”詹恩肯定道。 “错误引导,”泰尔斯有些明白,“摩斯只是一个引子:他们需要你我冲突,在一方的追索和另一方的隐瞒中,彼此对抗。” “而且最好头破血流,你死我活,他们才好找到破绽,伺机发动。” “那作为应对,我们就要……” “识破这一点,达成共识,”詹恩沉声道,“再佯作不知,保持原状。” “你确定?” “那你有建议?” 小小的告解室里,两人各有所思,只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既然如此,那我就该继续跟你对抗,比如,我继续追查下去,追查摩斯之死,”泰尔斯转动眼珠,“这才正常,对吧?” 詹恩没有立刻回答。 “对,”几秒后,公爵轻声道,“而我要千方百计阻挠你、隐瞒你、挫败你。” “额,也别阻挠太多?” “你不是说过吗:既然要追求效果,那就贯彻到底?” 泰尔斯沉默了一下:“你知道,重复别人的话以作报复,只会显得你气量狭窄,小肚鸡肠吗?” “你不觉得这话有些耳熟?” 两人在告解室里默默相对。 “还有一件事,”詹恩突然道,“如果他们挑拨我们冲突,真的是在等待我露出破绽,那么……” 泰尔斯心中一沉: “那个破绽是什么?” 詹恩没有说话,足足十秒钟之后,他才轻声开口: “听好了,泰尔斯。” “嗯?” “从现在开始,无论我们要做什么,遇到什么,无论我们怎么与国王和秘科来回博弈,”詹恩的声音如往常般平静,“无论功过祸福,答应我,这一切都与希莱无关。” 泰尔斯沉默了。 不要把希莱牵扯进来…… 直到对方连声催促,他才反应过来: “额,是?” 只听詹恩继续道: “我妹妹,她自小体弱多病,没有像正常的孩子一样长大,连教育都是断断续续的,跟同龄人也合不来。” 泰尔斯搓搓眉毛:“深有同感。” “到后来,我不得不送她出去游学休养,”公爵沉声道,“反而养成了她古怪的脾气。” 泰尔斯深以为然:“确实古怪。” 但他很快感应到对方的灼灼目光,犹豫着补充: “额,其实倒也……没那么古怪?” 詹恩看了他一眼: “因此,她同样涉世未深,无知单纯,也根本不懂什么政治利害,人心险恶。” 涉世未深,无知单纯…… 泰尔斯眯起眼睛:“你确定?” 詹恩的眸子又如小刀般剜了过来。 泰尔斯连忙改口: “噢,有道理,她是你妹妹,当然是你了解最深了。” 詹恩在黑暗里沉默了好一会儿,这才叹息道: “她不属于这里,泰尔斯,不属于我们的游戏。” 泰尔斯紧紧蹙眉。 “所以,无论我们,无论我们这些人渣……做什么,”公爵的声音有些难受,像是在努力抑制,“别把她牵扯进来。” 别把她牵扯进来…… 泰尔斯沉默了,半晌之后,他轻叹一口气。 “但是,如果她还是牵扯进来了呢?” 詹恩的目光一动。 “我是说,”泰尔斯有些难过,“如果希莱一直待在翡翠城……” “是‘凯文迪尔女士’,”詹恩冷冷道,“你不懂礼貌吗?” “对,凯文迪尔女士。” 泰尔斯无心跟他掰扯称谓问题: “但我的意思是,希,那个,你妹妹已经在这里了,我们当然不想也不会牵扯她。但是若我父亲,或者王国秘科,要是他们把她也算计进去,算计进翡翠城的权力斗争了呢?” 南岸公爵没有说话。 他思索了一会儿,出言道: “那么,泰尔斯,我需要你做另一件事。” “明白了,”泰尔斯心有所感,点头同意,“我会尽量减少跟她的接触,不让他们有借口……” “跟她待在一块儿。” “好的——什么?”泰尔斯猛地扭头,瞪大了眼睛。 但出人意料,此刻的詹恩却很是冷静。 “如果一切如我们所想,”他一副深思熟虑后的样子,“摩斯之死只是一个引子,目的是为了让我们彼此对抗,好让他们伺机行动……那么我敢肯定,希莱就是这样一个‘机会’,至少是机会之一。” 泰尔斯咬紧牙根。 “她突然回到空明宫绝不是巧合,很有可能是秘科,”詹恩改口道,“不,不是可能,而是他们一定会把希莱牵扯进去,甚至作为击溃凯文迪尔的突破口。” 他转向泰尔斯,眼神映射的幽光,在黑暗里尤为显眼: “所以,我需要你看紧她,盯紧她身边的任何风吹草动。” 整整十几秒的时间,泰尔斯只是愣愣地望着他。 “你……能不能找其他人?” “能,但她不会高兴的。” “那,你觉得我就会高兴?” “放心,她知道我和你合不来,”詹恩不屑一笑,“你不会有事的。” “哦,那就好——等等,这是什么表达,什么叫‘不会有事的’?” “总之,你盯紧她,我来解决剩下的事情。” 泰尔斯眼珠一转: “但是,你就不担心我和你妹妹……” “你娶不了她,”詹恩斩钉截铁,“而她也看不上你。” 这么直白的嘛。 泰尔斯讪讪低头: “你知道,我还以为你一直警惕我跟希,嗯,跟你妹妹接触?” “确实如此,但是……” 詹恩点头承认: “但是,你既然能不顾安危,为那个王室宴会的西荒刺客出头,而不惜跟我撕破脸皮……” 詹恩叹了口气。 “没错,我看不惯你想做圣人的样子,”他幽幽道,“但至少,你不是人渣。” 泰尔斯沉默了。 “那如果我失败了呢?” 泰尔斯抬头道,心情复杂: “如果他们还是……还是把她牵扯进来了呢?” 詹恩的身影在黑暗中一顿。 “那我发誓,以凯文迪尔的名义,无论是谁这么做了,我都会让他生不如——” “好!停!” 泰尔斯连忙举手打断: “可以了,剩下的狠话不用抛了,谢谢。” 感受到对方奇怪的眼神,泰尔斯耸耸肩: “你知道,年纪大了,听不得赌誓和诅咒。” 詹恩笑了。 “那只说明你年纪还不够,泰尔斯,”南岸公爵道,语含深意,“遇到的绝望还不够多,多到你渴望诅咒是真的。” 泰尔斯也轻哼一声: “那倒也未必,詹恩,未必呢。” 詹恩不再多言,他打开隔间的门,探身进入光明,准备离开, “还有,泰尔斯,”詹恩脚步一顿,“尽管独眼龙可能在王室宴会上提过了,但是……” 他回过头来,对坐在黑暗里的泰尔斯眨眨眼睛: “新星的提议,依旧有效。” 新星的提议…… 泰尔斯皱起眉头。 “不止这样,还有我昨夜所言……我在等待,泰尔斯。” 詹恩整了整衣物,眼神犀利: “等你提出合适的价码。” 言罢,他大步流星,跨出告解室。 独留泰尔斯一个人,孤独地坐在黑暗中,不知所想。 詹恩走出告解室,一路上和客人们优雅温和地打着招呼,直到阿什福德管家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 “您一会儿还要去视察民众,听取布道,”老管家恭谨地道,“可需要休息?” 但詹恩没有回答,他只是望着祭坛后巨大的落日女神像,神秘地笑笑。 “知道,我今天才发现,”詹恩笑得很开心,“原来那个小子还挺不错的。” “噢?” 下一秒,詹恩就收起笑容: “一个不错的——说谎者。” 阿什福德点点头。 “我刚刚确定了——他也许不知道,但他故作无辜的样子,真可笑。”詹恩冷冷道。 阿什福德不动声色,奉上披风:“那您确定的是?” “这位王子是个陷阱,来自复兴宫。” 南岸公爵转过身,接过披风,平静如常:“他跟国王陛下……” “是一伙儿的。” ———— 另一边,泰尔斯精疲力竭地走出告解室,无视乍得维祭司神秘又邪恶的笑容,一路找到他的亲卫队长。 “托尔,你知道这世上最难的事是什么吗?” “您之前问过了,是说谎——哦,抱歉,是半真半假地说谎。”马略斯刚刚跟几位客人打完招呼,回头看向他。 “对的,但我刚刚发现了一件更难的事。” “跟仇人一块儿做告解,出来时满身烟味儿?” 泰尔斯笑容一滞。 马略斯立刻咳嗽一声: “抱歉,您请继续。” 泰尔斯这才轻哼一声,不自觉地拍打衣服,嗅闻上面的味道: “比这更难的事情,是假装相信谎言——这可比说谎要难多了。” “原来如此,如此之难,普天之下,也只有您能做到了。” 泰尔斯摇摇头,无心反击他的讽刺: “关于搜集摩斯的情报,你派了谁去?” “孔穆托,他有人脉。” “不够,再派人手,挖深一些,”泰尔斯的表情渐渐严肃,“相信我,摩斯是关键。” 马略斯目光一动: “我能问为什么吗?” 泰尔斯沉默了一会儿,转身看向落日女神像,以及在那下方,准备离开去视察的南岸公爵: “因为我刚刚发现……” 王子眯起眼睛,目光落在詹恩的身上,露出几分冷酷:“达戈里·摩斯,那个酒商……” “就是他杀的。” 马略斯闻言蹙眉,陷入沉思。 几秒钟后,一个熟悉的身影从远处迎面走来,一把抓住泰尔斯的手臂! “跟我来!” 圆脸少女面无表情地拖着泰尔斯的手,大步向前。 “诶,不,你等等,不,不可以——” 看清来人,泰尔斯一脸惊恐。 希莱·凯文迪尔脚步一滞,想起了什么,又倏地回过头,把泰尔斯绕了一圈。 “哦,对了,你是他的保姆,”希莱凑到紧皱眉头的马略斯跟前,眯起眼睛,“去约个会,你不介意吧?” 保姆…… 马略斯抽了抽眉毛,但还是礼貌地笑笑: “当然不,只是——” 但不等马略斯说完,希莱就回头转身,扯着惊惶不已的泰尔斯消失在转角处。 “世上最难的事,殿下……” 马略斯望着他们消失的地方,叹了口气,自言自语,举步跟上: “您是真不知道啊。” ———— 我最最最最亲爱的小小泰尔斯: 作为口头上的未婚夫,你有没有好好吃饭,快高长大,变成一个身材威猛,人见人爱的好青年啊? 你是不是跟以前一样,醇香可口,惹人怜爱啊? 你的脖子上,手腕上,靠近血管的齿痕消了没有啊,下雨天疼不疼啊? 六七年里,你应该一直在北地,被北方佬们操得死去活来罢? 哈哈哈,真好,不经血汗蹉跎,钢铁磨砺,又怎成中流砥柱,翻江倒海? 开个玩笑罢了,勿恼,更别撕信。 我知道你对我的看法,可你至少得承认一点: 没有我,你早他妈落在黑先知乃至凯文迪尔的手中,或者那个血淋淋的恶心大怪物的嘴里,指不定被搓扁揉圆,碾碎消化成什么样了。 不用客气! 不用客气!! 不用客气!!! 更何况,正是如此被我呕心沥血打击磨砺长大的你,掂掂指头,就摁死了努恩王和半个龙霄城,抛抛媚眼,就勾引了女大公和半个埃克斯特(真是花心的男人)? 最后你还始乱终弃,挑起了一场席卷黄金走廊的战争,用无尽的尸骨为代价,想方设法一路杀回了星辰——啊,这才对嘛,要是你一直唯唯诺诺平庸懦弱,那多无聊啊,我都提不起兴趣去找你了。 但我也听说,你回到家之后,最近过得不太如意?你父亲忌惮你,而御前群臣排挤你? 说实话我并不奇怪,我知道你的性子,有时候软得堪比我的嘴唇,有时候又硬得不逊我的利爪——也好,变幻莫测的猎物,猎杀起来才有挑战。 没关系,我很了解你现在的处境,而我很乐意给你一些建议,毕竟,谁还没有一个跟你势不两立、做梦都想杀掉他的爸爸,和一群道貌岸然、成天想把你拱下台的臣属呢? 我以母亲的名义发誓,泰尔斯,在写这封信时,我犹豫了很久,中间涂涂改改,来回删修。 我很苦恼,该用什么口吻呢?要跟你和好吗?要低声下气乞求原谅吗?陈清利害以求合作吗?日积月累感动和解吗?还是满心爱慕诉说委屈和思念? 不,我后来想明白了,不行。 反正你这奸诈似鬼,绝情如吸血鬼的混蛋也不会信的。 所以,管他的呢,我也不遮遮掩掩,就实话实说了: 老娘我想你了,泰尔斯! 太想了! 想得要死,想得要疯,想得发狂! 想得我每日每夜,每时每刻,每分每秒,每一个遭受挫折和痛苦的刹那,都积压着满满的愤怒与憎恨,恨不得要把你这个该打该杀该死的无耻小混蛋身上的每根毛发每片皮肤每滴血液每块肌肉每寸骨头都活生生血淋淋地扒下来剥下来咬下来撕下来扯下来,看着你在无穷无尽的折磨和痛楚,悔恨和恐惧中颤抖、尖叫、嘶吼、哭泣,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你感受到了吗?感受到我有多想你,想到骨子里,想到血管里,想到灵魂里! 你根本想象不到,小混蛋,想象不到我这些年里经历了什么。 他妈的,比老娘过去几百年经历的都多,多得多,多得多得多得多得多! 你这个杀千刀的,害得老娘流亡千里,一路上找血食避日光寻阴影的混蛋,这一路的艰辛,鲜血,痛苦,耻辱,都他妈是你欠我的债!要你拿属于你和不属于你的一切来偿还! 操! 好吧,我道歉,我激动了,失态了。 但是意思没错: 你是我的。 你逃不掉。 嗯,我去过翡翠城,没错,就是和你命中相遇的那一年,我在拱海城上的岸,可惜,那时候的鸢尾花家族多听话,勾勾手指就上当了,现在嘛,难驯多了。 因此你不用留手,尽管搞死他全家,为你的王座奠基铺路吧。 这样,你才能做好准备,欢迎我回来找你啊。 话又扯远了,是这样,我听说我那爱哭的小妹妹也派了使者去翡翠城,兴许她还会给你带上一封信,就像我一样? 没有的话就算了,如果有的话,嘿嘿,让我猜,如果爱哭鬼在抬头中规中矩称呼你“我的朋友,尊敬的泰尔斯王子”,啊,不用怀疑,快跑吧,她下一刻就要杀人了,你不是头一个,也必是尾一个! 而爱哭鬼如果称呼你为“我亲爱的兄弟”,就像一位君主称呼另一位,又先来一堆阿谀奉承,哈哈,不用怀疑,一定是她的统治遇到碍难了——你我对此皆有贡献,两位极境血族是无法弥补的损失。 我强烈建议你趁机狮子大开口,无论她有多少肉,你都狠心咬下三倍的量!只有两倍的话,别说你是我的未婚夫,两倍以下,我觉得你此生加冕无望了,不到一倍的话,我就回去亲自咬死你,免得有辱我过去的教育。 然后,爱哭鬼如果开门见山,直接跟你说什么“我要你的那颗头颅”或者“我要你下面的那颗头颅”的话,噢,糟糕,她筹码十足,不屑赘言废话,但是还好,至少她摆上明面,没有遮遮掩掩。 但如果她亲切体贴,温言软语,设身处地,还可心善意地替你陈清利害,出谋划策,哦喔,恭喜你,小泰尔斯,她可真是走上绝路,走投无路了! 哈哈哈哈,想必夜之国里,科里昂之下的六大家族都在怀疑夜翼君王的失踪(猜猜看,他们为什么会怀疑啊?),明里暗里地反对她算计她,意图颠覆她的统治,乃至撕裂她的心脏血管,而她独木难支,正在焦头烂额地满世界寻找助力和盟友呢! 然后爱哭鬼一定就开始低声下气地询问你,最最英俊帅气的星辰王子噢,请问你最近有没有空啊?有空的话,能否揣上你那又粗又大又硬的……钱袋,移步光临小女子的寒舍呢?哎呀**一度,什么姿势都可——扯远了,总之她要钱要粮要人要面子,什么都想要。 为了维护她的王座,除了她那死鬼老爹的坟墓是死也舍不得挖的之外,就爱哭鬼那咬牙死撑的性格,她连亲娘的,嗯,连自己都能卖! 然后我猜,无论她说了什么,爱哭鬼一定会告诉你两件事: 一,我是个婊子。 我确实是,而且注定是你此生最恐惧最害怕,却也最念念不忘的那种,哈哈哈哈! 二,她跟你是一伙儿的。 哈哈哈哈哈,真是笑死人了,她现在是什么处境,破落女王,沐猴而冠,统治摇摇欲坠,也配跟你一伙儿? 但是,但是如果她没有低声下气,如果她一脸清高的样子,小女子不卖身了,噫,那可不妙,相当不妙。 这意味着她一定在酝酿着什么,计划什么,最有可能的是她找到出路了,有信心稳定国内的统治,该死,老娘我回去的时间又得往后延了。 啊,忘了说,你要看看来翡翠城送信,负责商谈跟鸢尾花重归于好的使者是谁,尤其注意有没有一个叫黎的远东老头子。 如果有他,那表示我的预感成真了,爱哭鬼真的有了新底牌,该死,她找到办法了,因此黎可以离国,作为最贴近她父亲的人,代表血獠牙和夜之国。 如果黎没来,那代表她没找到!黎要留在国内,才能顶住那群不安分的封臣们!哈哈哈,以卡斯提根和苏利文家族的阴谋手段(也许再加上我远在千里之外的、一点小小的情报帮助),她死定了! 不开玩笑了,小泰尔斯,你心里面无比清楚,跟她比起来,我和你,我们才是同类! 别急着否认,是的,没错,我们至少有一点,或者说,有最重要的一点是共通的: 我们是生存者! 我是,你也是,对,我们也许会迷茫,也许会动摇,也许会犹豫,但是,筹码再少,境遇再糟,对手再强,运气再差,就算面对再恐怖再恶劣再绝望的情况,到了最后,我们还是我们自己! 我们不会放弃,不信失败,不退半步,我们还是会咬着牙流着泪吞着血,拖着狼狈不堪的残躯断臂,抠烂指甲咬碎牙齿吼烂喉咙,也要从哪怕是地狱里的最深处,一寸寸爬回来,向这个世界讨还代价! 因为我们只有我们自己! 我是! 你也是! 至于那个爱哭鬼,她能做什么? 七年前,当我们站在雪地里,用尽毕生的智慧计谋,赌上一切,紧张对峙,博弈对决,以期分出胜负,顺便决定生死的时候,那个屁用没有的小女娃儿还四肢不全地躺在雪地里,嘟着嘴流着口水说着梦话呢! 但是,小泰尔斯啊,小泰尔斯,如果你想要在权力之路上走得更远,那就得学会跟不同的危险人物打交道,学会跟他们玩游戏,跟他们换筹码,跟他们——包括我在内——做交易。 然后,你还要学会狠心,学会冷血,学会变成非人般的存在。 相信我,尤其是最后一点,这很有用,尤其是在我面对父亲的时候。 所以,我很期待再跟你见面,跟你交易,跟你——同盟? 别不爱听,说句难听的,如果你没法面对我,害怕面对我,那你坐在星辰的至高王座上,也不过就是一坨死肉一具行尸,迟早要被人连皮带骨扒拉下来,打成血沫,烤成灰炭,碾作尘土,再当成没人要的垃圾低价卖掉。 但是你甘心吗? 你愿意吗? 你舍得吗? 你愤怒吗? 你痛恨吗? 你想要吗! 既然如此,那就咬紧牙关,捏紧拳头,顶着血泪走下去吧! 星辰孤寂,夤夜凄寒,它们原本并不相交,只是偶然相遇,匆匆错身。 但它们各负艰难,各承疯狂,都咬着牙流着血含着泪,撕咬着最后一丝一寸的信念,坚信只要撑到最后,就能赢下未来。 希望到了那时,我还能见到你,小泰尔斯。 为此,你可要拼了命努力,别半路上就被人做掉了。 噢,你一定很想我,对不对? 哈哈,不必羞于承认,想必你这辈子都忘不了我,更摆脱不了我了! 因为我也惦记着你呢——你这个该被架上肢刑架,拉扯上一千遍的无耻小混蛋。 别急,别急。 我们会见面的,迟或早。 我们会有机会清算债务,了却恩怨,也许还偿尽情仇。 从今夜的信纸而始。 到你生命的最后一口呼吸为止。 相信你已经见过给你送这封信的人了,他可是盛宴领的议员,霍利尔家的贵公子少爷,‘鬼娘’安娜·霍利尔所宠爱的好养子,年轻有为,前途大好——就是脑子坏掉了,讨厌得紧。 又或者,其实没坏,只是深藏不露,实则跟他家老娘一样,阴森狠毒,血腥恐怖? 噢,忘了说,他在变成血族之前就是个同性恋,专好俊俏少年郎(可不是脑子坏掉了嘛)。 你可要保护好自己哟! 祝愿你夜夜有梦,而梦里有我,因为我们会在那儿齿肤相亲,血脉交融——直到其中一方鲜血流尽,痛苦而亡! 星辰尚在,可你真能血脉永治么? ————爱你爱得发狂发癫,想要听你一声一声惨叫,再把你一寸一寸撕碎,后将你一口一口吃掉,让你全身的血液,都化为我此生养料的, ————你最亲爱的,瑟琳娜·L·A·凡·科里昂, ————于你的每一个噩梦里 (一个暗红色的、有淡淡血腥味的唇印) 又及:希望你也一样。
第161章 自以为是的哥哥
圆脸的雀斑少女一手扯着泰尔斯的手,另一只手熟练地拎起裙子,露出那双与衣裙格格不入、粗糙厚实的行地靴,蹬蹬蹬地拾阶而上,熟练、迅捷又灵巧。 “你到底要带我去哪——” “安静,眼睛看路,摔了不赔。” 泰尔斯只得跟着希莱一路爬上石梯,来到落日神殿的第三层。 对于这位昨夜突兀现身的凯文迪尔的大小姐,泰尔斯心情复杂,甚至不知道该用什么态度来对待她。 毫无疑问,塞西莉亚·凯文迪尔绝非画像上,或者詹恩口中那么天真无邪,单纯无辜——至少她营造气氛、转移注意、扮鬼吓人的兴趣和技术,皆非常人能及,堪称一绝(泰尔斯对此愤愤不平)。 其次,身为詹恩的妹妹,她亮出的秘密身份实在骇人听闻,令人难以置信。 可是念及王国秘科的能耐,以及凯瑟尔王那胜券在握的样子,这事实——鸢尾花家的贵女被复兴宫策反——似乎又不是那么不可接受。 更何况,泰尔斯想起自己来翡翠城的官方理由,发觉这一切的起因都是这位少女。 但问题恰恰在此。 泰尔斯沉下心来,望着眼前一路拖着自己向前走的少女。 那个夜晚,亲临星湖堡的凯瑟尔王曾对他水说过,他们父子之间似分实合的“盟约”,注定是不能为外人道的绝密,而王国秘科亦在其列。 可昨夜,这位得到凯瑟尔王授意的贵族间谍小姐,却自称来自王国秘科,还对泰尔斯来翡翠城的目的心知肚明。 这不能不让泰尔斯心生疑窦: 她知道什么? 凯瑟尔王告诉了她什么? 她对自己和凯瑟尔王的“盟约”所知多少? 自己能在多大程度上信任她? 这会危及自己吗? 而且还有一点——泰尔斯想到这里,不禁心情一沉: 泰尔斯,你怎么知道,在翡翠城一事上,甚至在“盟约”一事上,凯瑟尔王没有隐瞒、欺骗、误导你呢? 比如……希莱·凯文迪尔的存在? 或者说,除此之外,他到底还隐瞒了多少? 对国王而言,所谓“不能为外人道”的绝密,又在多大程度上成立? 那一刻,心底的声音充满警惕,悄然提醒: 也许,也许那只是你父亲为了让你安心听话的虚言。 而他自己,则从来不曾在意。 一旦有利可图,一旦形势需要,一旦有更好的理由,铁腕王会毫不犹豫地出卖掉你,不惜代价。 正如他过往对你的态度。 或者未来也一样? 想到这里,泰尔斯越发忐忑不安。 不多时,他们绕上一条走廊,隐约听见窗外人声鼎沸。 “啊,我们到了!” 希莱来到走廊尽头的一扇门前,去拧门把。 “咦,锁了。” 希莱退后一步,冷哼一声,伸手从头发里抽出一根细细的发夹,向门锁凑去。 在窸窸窣窣的机括声中,泰尔斯面色微变: “你在做什么?” “撬锁啊。” “在神殿里撬锁?你可是凯文迪尔,是公爵家的小姐啊!” “怎么,没见过贵族撬锁啊?”希莱头也不回,只是专心对付门锁。 泰尔斯一愣,随即不忿: “事实上我还真见过……这手法——你行不行啊?” 希莱一挥手: “闭嘴,别打扰我。” 她抽出发夹,深吸一口气,围绕着门锁挥舞手掌。 “所有一切都跟注意力有关,跟错误引导有关,”希莱自言自语,神情专注,手掌挥舞得越来越快,“没错,所以我只要引导门锁的关注,趁着这把锁一不注意,就能成功打开它……” 错误引导…… 趁锁不注意…… 泰尔斯面色古怪: “额,魔术的诀窍也许是这个……但撬锁的诀窍,你确定也是这个?” 希莱咻地回过头来,目光阴沉不善: “你在怀疑我?” 泰尔斯想起这位姑娘的手段,连忙堆出笑容: “不是!我只是提出一点微不足道的……” 就在此时,门锁啪地一声打开了。 希莱表情一振,连忙回头: “你看!趁锁不注意!” 泰尔斯看着那扇慢慢打开的门,再看看还抓在希莱手里的发夹,皱眉道: “你确定是你打开的?” 就在此时,一个穿着祭司袍的老男人从门后露出脑袋,小心翼翼: “谁——希莱小姐?” 门后的老祭司松了一口气: “嗐,我还以为是哪个胆大包天的小兔崽子在……额,又是你,泰尔斯殿下?” 泰尔斯看着这位不久前刚见过的乍得维祭司,尴尬地挤出笑容。 “是你啊,乍得维,”希莱毫不意外,反而一脸恍然,“我记得在告解室门口,不是叫你走远点了吗?” “是,是的,但是……” 乍得维望望身后,又望望希莱,眼中的委屈无比清晰: 这还不够远吗? 泰尔斯顺着他的目光向后望去,这才发现,门后就是神殿的天台。 希莱推门迈步,一脸天经地义: “把地方让出来,出去,该干嘛干嘛。” 乍得维面色一变: “可是小姐,这里是少数能躲班的——” “现在出去,”希莱耸耸肩,“我就当不知道你和平托尔伯爵他母亲的私情。” 泰尔斯抽了抽嘴角,乍得维则表情大变: “我——你,你们不能这样……” “你要我说出你们每个周三,是在新郊区的哪间房里偷情的吗?” 下一秒,乍得维灵活地蹿了出去,消失在两人眼前。 泰尔斯这才跟着希莱走上天台,随即一惊: 市民们黑压压地挤在下方的神殿广场上,排着队,分着区域,有的人在听几位教士布道,有的人在跟着祭司们念祷,领取圣餐。 “你这一年里奉献良多,为自己,为家人,更为翡翠城与落日女神。”一位祭司闭着眼睛,领着大家祈祷。 “诚心忏悔,行合所获者,”一位教士站在高处,大声布道,“落日赦免你的罪过!” 但无论哪一种,总不会忘记捧上捐献箱。 “这是什么?”泰尔斯问道。 “公祷日。” 希莱蛮不在乎地撑臂一跃,坐上天台边缘,一双靴子晃荡在半空中,看得泰尔斯连连皱眉。 看来她没有恐高症。 “当大人物和富人们在神殿和祭坛,在教堂和布道所里公祷的时候,广大市民——我是说穷人和普通人,就在这里公祷。” “原来如此。” 希莱轻哼一声: “翡翠庆典是全城的狂欢节日,但很可惜,落日神殿认为一切狂欢——酗酒、暴食、游戏、滥药、享乐乃至房事过频,都是违反教义的堕落行为,是对自己的身体乃至灵魂极不负责的体现。” 言罢,希莱手臂向后一撑,上半身向后一仰,倒过来看着泰尔斯: “但是在这里,在翡翠城,风俗和戒律达成了巧妙而方便的平衡。” 泰尔斯下意识地捂眼扭头往后一躲,但希莱什么也没做: “神殿主持公祷,教会负责布道,他们会在评判你之前一年的所作所为——当然,大部分时候取决于你给了多少捐献——之后宣布,你在这七日里的狂欢是尽职尽责辛勤劳动后应得的奖赏,天经地义,理所当然,女神保佑。于是你吃完圣餐,听完布道,出了神殿下了教堂,就可以心满意足毫无负担,开开心心喝酒狂欢去了。” “这么方便?” “为了贴合实际,还有更方便的——先狂欢六天,在庆典结束的第七天傍晚才醉醺醺地过来做公祷,也算有效哦,就是捐献可能要翻番,但事实证明,最后一天的捐献是最多的。” 就在泰尔斯寻思着万一这姑娘失足掉下去了,自己能不能活着走出翡翠城,星辰王国能不能避免内战的关口,他突然发现,希莱做出这个古怪的动作并不是又要惊吓他,而是要伸手去够地上的一件东西,把它提上来。 “这是……水烟壶?”泰尔斯皱眉看着被提上来的烟壶。 “唷,见识不错。” “不会吧,在落日神殿?” “乍得维是个老烟鬼,他有全套用具,”希莱看也不看他一眼,熟练地掏出工具,“我只需要带烟嘴和烟叶就好——啊哈,这还有他抽剩下的烟叶,是脱罗那边进口的好货。” “詹恩就算了……怎么连你也这么熟练?” “你以为是谁教会我哥哥抽烟的?” 泰尔斯只得闭嘴。 希莱迅捷地点燃水烟: “来一口?” 泰尔斯尬笑摆手,敬谢不敏。 “我想起来了,”泰尔斯看着那个水烟壶,恍然道,“我见过那位乍得维祭司,就在几天前的一次餐会上——他那时说‘唯有文明和虔诚的婚姻,才会受到落日女神的祝福’,然后阴阳怪气地暗示我不文明也不虔诚。” “一定是我哥哥指使他做的,”希莱小口小口地抽着烟,烟雾缭绕中,整个人显得优雅而神秘,“我小时候因为跟卡拉比扬姐妹开了个小玩笑,差点要被送到神殿里去接受教导,学习礼仪,提升教养。” “小玩笑?”泰尔斯面露怀疑。 “那时候,是乍得维仗义执言,帮我蒙混过关。” “噢,仗义执言以蒙混过关……”泰尔斯神情奇特,“你不觉得这句话有哪里不对吗?” 阳光明媚,希莱吐出一口烟雾,仰天舒臂,在天台上惬意地伸展:“也是从那时候起,我发现那老家伙虽然信仰不虔诚,但烟草的品味可不差。” 如果她手上不是拿着水烟管的话,这画面本该很美才对。 不,其实拿着水烟管,烟雾缭绕间,倒也别有一番风姿? 泰尔斯摇摇头,挥手驱散烟味,席地而坐,回到现实: “你抽烟是跟乍得维学的?” “你侮辱我了,殿下,这玩意儿还用学?” “……” “除此之外,乍得维还有一个街头魔术师出身的信徒,所以才能让自己在祭祀和布道的时候显得神迹满满,光芒万丈——当然,也让我获益良多。” 获益良多…… 想起自己昨天的遭遇,泰尔斯咽了咽口水。 “好了,我们开始吧,”希莱顺势歪斜在天台上,晒着太阳,懒洋洋的,“你有什么想问的,现在是时候了。” “就,就在这儿?” 泰尔斯上前一步,看着底下的人群,讽刺道: “太棒了,底下起码有一万个人,一抬头能看到我们!” “没那么多,顶多八千。” 这重要吗? 泰尔斯忍着吐槽的**: “为什么不去刚刚那个告解室,更隐蔽……” “只有看骑士小说看傻了的家伙,才会觉得密探们都在密不透风的暗处接头,以为那样最安全没人看见,”希莱不屑地道,“要私底下说什么事情,最好是大庭广众之下,若无其事侃侃而谈,就像这样。” 但她抽了一口烟,眉头一皱: “噢,抱歉,是不是我理解错了?那你是想找一个黑暗狭窄又无人知晓的角落,跟我做一些,嗯,不能在光天化日下做的事情?” 泰尔斯面色一变,想起卡拉比扬家的双胞胎: “咳咳,女士,您请自重——” “太好了!” 平躺着的希莱眼前一亮:“黑暗压迫的狭小空间,能增进恐怖气氛!最适合‘隔墙鬼哭’了!” 隔墙鬼哭…… 泰尔斯笑容瞬间消失: “你说得对,在这里就很好。” 希莱望着他,像是看穿了什么似的,她神秘笑笑,看向神殿之外。 望着平躺在眼前的古怪姑娘,泰尔斯的眉头唯有越来越紧。 “说实话,凯文迪尔女士,从昨晚到现在,我一直在考虑你的角色。” “我理解,”希莱再吐出一口烟,“好的演出,总是让观众辗转反侧,彻夜难眠,抓心挠肝,久不忘怀。” “而在惊吓完观众,让他们体验过一段感官上的刺激之后,要给他们一段舒缓期,去理解、消化上一次的感觉,为演出鼓掌喝彩,顺便为下一次的**培养气氛。” 但泰尔斯没有理会她的胡言乱语,直奔主题: “我父亲,除了那几句暗号之外,他还告诉了你什么?” “你是说,你该知道的部分,还是你没必要知道的部分?” 泰尔斯一怔: “还有我没必要知道的部分?” 第二王子,王国继承人,国王的秘密合作者——真的是个摆设吗? 希莱耸耸肩,不置可否。 “好吧,”泰尔斯清清嗓子,放下不爽的情绪,“那如果我问你前者——我该知道的部分?” “星辰复兴,王权高扬,翡翠城乃至南岸领即将归于王统,服膺王化,”希莱回答得很干脆,“而我们会是这一历史的见证者,当然,若事有不谐,我们就会是参与者。” 历史的见证者。 参与者。 “我不明白,”泰尔斯抱起手臂,“他为什么要把这件事告诉你?此行第一目标的妹妹?” 希莱侧过身来,对着泰尔斯晃晃烟管。 “是啊,就像我一开始也不明白,”少女从鼻子里呼出两股白烟,“陛下为什么要把这件事告诉你?在王国里旗帜鲜明地反对他的人?” 泰尔斯摇头:“这不一样。” “但我却可以理解,”希莱极快地回答道,“因为在这趟任务里,陛下需要奇兵——有些事情是王国秘科既做不来,也最好不要知道的。” 奇兵。 王国秘科既做不来,也最好不要知道…… 泰尔斯微蹙眉头。 “好,该我了,”希莱眼珠一转,“在那个可疑又隔音的小告解室里,我哥哥跟你说了什么?” “他说,”泰尔斯打起十二分精神,“他没杀达戈里·摩斯。” “那个跟着你进城的酒商?” “对,”泰尔斯仔仔细细地盯着对方,想要从少女的脸上看出端倪,“所以,他是王国秘科干掉的吗?” 但希莱摇了摇头。 “不知道。” “什么?” 泰尔斯神情质疑: “别开玩笑了,你前脚刚出现,警告我说‘自有旁人代劳’,后脚摩斯就死了,天底下哪有那么凑巧的事儿?” “我说了,我们是单线联络,王国秘科做什么事我怎么可能知道?” “不,这么大的事,就算是单线联络……你怎么可能不知道?” “你可是第二王子,不是也不知道吗?” “我——我又不是秘科的人!” “我也不是秘科的人啊。” “那你可以联络——你说什么?”泰尔斯反应过来,有些惊讶。 “我说,我很想帮忙,”希莱无所谓地摇摇头,“但是很可惜,我既不是王国秘科的人,也没有联络他们的办法,没法确认。” 泰尔斯闻言又是一怔,追问道: “什么?你刚刚说你不是什么?” 希莱耸了耸肩。 泰尔斯无比疑惑: “但昨夜,你不是说了……” “说了什么?” “你的最后一句话,记得吗?” 希莱不由疑惑,思索了好一会儿: “噢,你是说‘王国秘科,向你问好’?” 泰尔斯挑起眉毛: “对?” “哦,那句话啊。” 希莱面色如常,似乎这只是一件小事: “是道别的时候,调节气氛用的。” 调节气氛…… 天台上安静了许久,一时间只能听见广场上的声浪。 好几秒后,泰尔斯催动狱河之罪,全力维持住笑脸: “什么?气氛?” 让我整整一夜没睡着的疑点,你就轻飘飘一句“调节气氛”解释了? “但你不觉得那句道别词很酷很有趣吗?刚好把悬疑的气氛提到**。” 希莱抽了一口烟,在袖子底下翻出一个鬼脸面具: “魔术师的最大奖励,就是在变完一个戏法之后,享受观众们难以置信的表情。” 泰尔斯不知道什么是难以置信的表情。 他只觉得自己此刻的眉头在抽搐。 “如果要再来一次……” 圆脸少女坐起身来,目光一冷。 只见她整个人逼近泰尔斯,表情淡然却目光深邃: “大君所照,恩威无沿,来自远山大地的昆塔那,向殿下您问好。”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 那就是说…… 希莱收起表情躺回台上,但她想起什么,随即一怔。 “等等,所以,”少女皱眉回头,“你不会因为这句台词,就真以为我是秘科的人吧?” 对啊。 不然呢? “哪有,怎么可能,”泰尔斯咳嗽一声,努力挤出云淡风轻,不以为然的表情,“我早就看出来你不是王国秘科的人了,刚才只是在测试你,看看你能否被我一句话就试探出底细。” “真的?” “真的!” “唉,拜托,”希莱一脸可怜地看着他,摇头道,“我们是陛下钦定‘临机决断’的人,既然如此,当然只有我们搅秘科的局,怎么可能让秘科来搅我们的局?” “我知道!” “别去。” “别去什么?”泰尔斯还处在恼羞成怒的情绪里。 “别试图去寻找或联络王国秘科,”那一瞬间,希莱的声音缥缈不已,与烟雾一同飘散,“我哥哥不仅统治这座城市,他还控制它,拥有它,主宰它,到了你难以想象的程度。” 拥有它,主宰它…… 泰尔斯表情微变。 “但是争锋宴上,”他试探着问道,“詹恩很是不安,整夜都担惊受怕,警惕国王的下一步……” “宁因友故,不以敌亡。” 希莱打断了他。 少女转向泰尔斯,这一刻,她不再抽烟,目光锐利: “你认为,你是我哥哥的友人,还是他的敌人?” “而我哥哥又认为,你是他的友人,还是他的敌人?” 泰尔斯愣住了。 他正要开口,可希莱再次抢话: “综上所述,你觉得,他会让你看到他的哪一面?” 泰尔斯的表情消失了,他陷入深深的沉思。 希莱看向泰尔斯,目光深邃: “如果你去联络秘科,不成功还好,若成功了,就有暴露彼此,给他们的行动带去灭顶之灾的危险。” 希莱回过头去: “而我不需要提醒你:王国秘科甚至不该知道我们的存在。” 泰尔斯从复杂的思绪里脱出,深吸一口气。 “既然如此,我究竟该在这里扮演什么角色?” “那就是陛下所说,‘你没必要知道’的部分了。”希莱耸耸肩。 “哈,感谢你,”泰尔斯讽刺道,“感谢你来告知我‘我居然不是我爸爸最爱的孩子’。” “想开点,这项任务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角色要扮演,哪怕是我,”希莱轻哼一声,“就像陛下也肯定告诉了你,某些只有王子才配知道,而我‘没必要知道’的部分,对吧?” 某些只有王子才配知道…… 泰尔斯挤出一个胜算在握的笑容: “对。” 不对。 他屁都没跟我说。 “所以,我们扯平了,开心点了吗?” 谢谢,完全没有。 但下一刻,泰尔斯就目光一变。 “那么为什么?” 他盯着惬意平躺,正准备抽下一口烟的希莱:“身为凯文迪尔,你为什么要站在国王一边,对抗你哥哥?” 希莱举着烟管的手顿住了。 “这问题跳过,”少女面无表情,“换一个。” 泰尔斯眯起眼睛。 “那么,你知道,一旦我们任务完成,那詹恩·凯文迪尔,你的哥哥将面对怎样的命运吗?” 希莱的目光凝固了。 “你违规了。” “什么?” 希莱转向他,眼神冷漠: “我相信,你违反陛下的指示,说起我‘没必要知道’的部分了。” 陛下的指示…… 泰尔斯皱起眉头。 “那就是说你其实知道,对吧?” 他追问道:“那么,为什么?” 希莱皱眉: “你又问回刚刚跳过的问题了。” 神殿的天台上,少年和少女四目相望,默默对峙。 但几秒后,泰尔斯笑了。 “怎么了?” “没什么,我只在想,”泰尔斯摇摇头,感慨唏嘘,“如果詹恩知道,翡翠城最大的敌人来自他的身边,来自他的至亲……” 希莱面色一冷。 “放心,他不是你,就算最后发现真相,也不会哭鼻子的.” 泰尔斯表情微变:“什么叫‘他不是我’?” 希莱冷哼一声,脸上雀斑微微动弹。 “以我兄弟的性子,他只会狠狠咬牙,在看不见的角落抹掉一滴眼泪,然后在下一秒抬起头颅,挤出笑容:‘太好了,妹妹,不愧是我们凯文迪尔,历来忠君爱国,不落人后!’” 希莱转向泰尔斯: “然后,他面上恭敬服从,背地里会继续想方设法,用他最擅长的方式搞破坏找麻烦——为什么这么看着我?” “尽管你的形容很奇怪,”泰尔斯眯起眼睛,“但是直觉告诉我,你说的可能是对的。” 希莱与泰尔斯对视着,几秒后,她笑了。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殿下。” 希莱冷笑一声: “是的,没错,我知道,我知道在当前的局势里,我兄弟最终会面对什么样的命运。” 下一秒,希莱神情坚定: “所以我才要这么做。” “因为这是唯一能救他的办法。” 这次轮到泰尔斯表情一动: “救他?你这么做,是为了救詹恩?” 圆脸少女点点头。 “我不是蠢材,殿下,我哥哥也不是,”她看向天空,手中烟管已经很久没有动弹,“但面对同一件事,很多人都有不同的选择。” “就像陛下给了你自由裁量的权力,”落日神殿之上,希莱出神地望着被云彩遮蔽的太阳,“而我,只要完成陛下给我的使命和目标,就能在这个前提下,竭尽全力,扭转我兄弟的命运。” 泰尔斯皱眉: “是这样?” “不然呢?” “我,我还以为……”泰尔斯吞吐着,眼前却浮现米兰达的样子。 “以为是我自己想要成为公爵,抢他的位子?” 希莱挑起眉毛,不屑冷笑: “别开玩笑了,那个位子很累的——坐上去之后,你就不再是人了。” 泰尔斯心中一动。 “有道理,”王子叹出一口气,“然而,恰恰是那些还是人的人,会去羡慕已经不是人的人。” “这话在理,”希莱点头肯认,“可惜听者无几。”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试着跟詹恩谈谈呢?” 泰尔斯忍不住道: “有你帮忙,我们可以一起,跟他谈个条件,把这事儿体面地了结了。” 而不必闹得腥风血雨——泰尔斯在心底道。 “体面?” 希莱摇摇头。 “别看他装模作样,温和理智,”少女放下烟管,出神地从衣领里扯出一个颇有异域风格的吊坠——几条金色丝线螺旋纠缠着一颗红色宝石,“但在骨子里,詹恩是个偏激固执到讨厌的家伙,不到最后,绝不心死。” 不到最后,绝不心死。 听见这话,泰尔斯陷入沉思。 希莱望着慢慢旋转的吊坠: “更何况,在他眼里,我只是个屁事不懂的小女孩儿,不是么?” “所以你才要来找我,”泰尔斯恍然大悟,“自报身份,以增加把握,达成所愿。” 希莱把吊坠攥进手心,目光犀利。 “因此,你能帮我吗?” 她跳到泰尔斯跟前,缓缓伸出右手: “那样,我就能帮你——我们互相帮助。” 泰尔斯低下头,看着这姑娘伸出的手掌,皱起眉头。 “好吧,顶多再加上一项,”希莱叹了口气,收回手掌,“只要你帮了我,我以后就不再惊吓你,怎么样?” 泰尔斯望着她的样子,突然笑了。 “你又笑什么?” 泰尔斯摇摇头,望向天空——太阳冲出云彩,照得他不得不眯起眼: “我想,詹恩大概以为,一直以来都是他在保护你吧。” 希莱神色一动。 “是啊,”她低下头,把吊坠放进衣领内,“就像所有自以为是的哥哥一样。”
第162章 前后夹击
“你是说,我哥哥和那个酒商?”希莱问道。 “是的,”泰尔斯点点头,冷静解释,“在明面上,达戈里·摩斯是个中央领的酒商,暗地里却在替你哥哥服务,当然,他也在偷你哥哥的钱,中饱私囊。直到秘科找上他,利用这点策反摩斯。” “嗯,毫不意外。” “我所知的就是,王国秘科把摩斯派回了翡翠城,让他去找你哥哥,提出要来我身边做一个双面卧底,结果……” “结果我兄弟第一天就出人意料,当众逮捕了摩斯,”希莱咬着烟嘴,一边吐出一口烟,一边从嘴角含糊不清地道,“用他泼了你一身脏水,说你包庇奸商?” “谢谢你再提醒我一次,”泰尔斯皱眉道,“但这就是问题。” “什么问题?” “摩斯才刚刚找到我,甚至没来得及跟我一起出席宴会什么的,就被逮捕了,”泰尔斯说,“按理说,等到摩斯跟我混得再久一些,关系更近一些,接触更多一些,再来逮捕摩斯,历数罪状,不是更能打击我的声望,更让我百口莫辩吗?詹恩为什么这么急着下手?” 希莱眼珠一转:“也许因为那个酒商曾经为他服务,我哥哥担心他知道太多,于是先下手为强?” “也许吧。” 泰尔斯露出深思的表情: “总之,这一下搞得我有些措手不及,为了在翡翠城安心留下来,我不得已向詹恩透露了一点秘密。” “一点秘密?” 泰尔斯颔首道: “我告诉你哥哥,摩斯是秘科策反的间谍,是用来挑拨我跟他的关系的,至于我被派来跟你联姻这件事,这是国王的阴谋,是为了拿下翡翠城,吞并南岸领。” 希莱轻哼道: “也就是说,你出卖了陛下和秘科,来把自己摘清楚?” 泰尔斯面色不改: “这是为了大局,他们会理解的,况且……” 你该数数他们出卖我的次数。 泰尔斯不快地想。 “况且什么?” 泰尔斯回到当前的对话: “经过这几天的连番试探,我才发现,詹恩对王国的局势和自身的状况了如指掌、洞若观火。” 泰尔斯想起詹恩在争锋宴上对他说的那些话,表情凝重起来: “早在联姻函到达空明宫时,詹恩就猜到了我父亲对翡翠城的图谋,猜到复兴宫送我来是要做什么。” 希莱露出怀疑的表情:“你确定?” “他为此特意赶去了永星城,用计阻遏复兴宫的野心,”泰尔斯肯定地道,“最糟糕的一次,他仅仅送出一把剑,就差点将两条性命逼死在王室宴会上,闹得御前会议焦头烂额。” “听上去很像他的作风,”希莱点点头,面色一变,“等一下,但这就意味着……” “对,詹恩从一开始就什么都知道,”泰尔斯冷冷道,“他不过一直在跟我演戏罢了,‘什么?你爸爸居然要害我?什么?你也反对你爸爸?那太好了,泰尔斯,让我们捐弃前嫌合作吧!’。” 希莱嫌弃地看着他:“你到底看了多少冥夜神殿的脑残舞台剧?” 泰尔斯尴尬地咳嗽一声: “既是如此,以詹恩多疑猜忌的性子,肯定早在达戈里·摩斯第一次找到他,提出要来接近我时,就开始怀疑这个曾为他服务的酒商,已经被王国秘科策反变节了。” “原来如此,”希莱恍然道,“因此,我哥哥就下定决心,在那个酒商混进你队伍的第一天就下手逮捕,既不让他发挥秘科间谍的作用,又能毁掉你的名声。” 但泰尔斯却摇了摇头: “太快了。” “什么太快了?”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 “根据我对詹恩的了解,如果他真的怀疑摩斯是王国秘科的间谍……” 希莱反应过来:“那我哥哥应该不动声色,将计就计,任由那个酒商接近你,任由摩斯装模作样向他回报,任由摩斯做一个自以为是的间谍?” 泰尔斯点头道: “以便知己知彼,伺机而动,最大限度地利用起摩斯的价值,反过来探知王国秘科与复兴宫的行动——看来,你也很了解你哥哥嘛。” 希莱眯起眼睛: “但我哥哥没有这么做,与此相反,他逮捕了酒商。” “而且就在达戈里·摩斯跟我见面的短短几个小时之后,”泰尔斯道,“还让翡翠军团全副武装,当众历数罪状。” 王子凝重道: “这等于直接弃掉这枚棋子:摩斯就算不死,也将身陷囹圄,再也不能出现在人前,再也无法产生价值,遑论反过来利用他刺探秘科或复兴宫。” 希莱明白过来: “所以,这枚本来可以很有价值的棋子,被我哥哥弃用得太快了。” 泰尔斯点点头,怀疑甚深: “快得不符合他的利益。” ———— “我们的调查遇到了阻碍。” 泰尔斯的休息室里,马略斯的简短总结让王子殿下黑了脸。 “首先是孔穆托,他试着跟之前一样找警戒厅里认识的熟人,想拿到达戈里·摩斯一案的卷宗,了解他之前在翡翠城里的活动情报,但是摩斯死了之后,相关案件卷宗就被封存了,而且……” 马略斯没有说下去,而是看向身后。 孔穆托咳嗽一声,上前一步,难为情地接续道: “而且更蹊跷的是,我在警戒厅的朋友只是试探着提了一嘴,就被上峰警告了,说是不该问的别问。这让他怕得要死,不肯再向我们透露消息……我想,恐怕很难再从警戒厅这条线里挖到东西了。” 显然,有人不想让他们找到答案。 泰尔斯冷着脸,面无表情地摩挲着手里的布偶小熊: “所以,线索断在这里了?” 马略斯扭过头,另一边,怀亚振奋上前: “幸好,殿下,得益于翡翠城的管理规章,各部门的文书留档制度相当完备。” “文书?留档?”泰尔斯眯起眼睛。 怀亚点点头: “市政厅里有一份报备档案:几天前,警戒厅封锁了点金区的一处路口,说是搜捕逃犯,但落款不同寻常,是警戒厅长本人,时间恰好卡在摩斯被捕的第二天,而派去的人手也都是与摩斯一案相关的警戒官。” 泰尔斯眼前一亮: “所以一定跟摩斯有关……可是,你是怎么知道有这份报备档案的?” 说到这里,怀亚笑容一滞,声音也低了下去: “市政厅里有一个新来实习的文书官,在晚宴上认识的。他是……他有个叔叔在王都任职,恰好在外交司,所以,愿意给我们行个方便。” 外交司…… 泰尔斯有些沉默:所以,是托了基尔伯特的福啊。 “很好,然后呢?” “摩根和奥斯卡尔森去了那处路口,”马略斯接过话,“封锁已经解开,但是……” 守望人望向身后。 奥斯卡尔森上前一步,小心翼翼地盯着泰尔斯手里的可爱小熊,战战兢兢:“那里是豪绅富商扎堆居住的地方,殿下,所以警戒厅搜查也要向市政厅报备,但问题是……” “那里被‘清理’过了,”老兵摩根看不下去,果断开口,杀气腾腾,“周围的邻居,看门的门卫,街上卖小吃的摊贩,乃至常跑那条路的车夫们都被打了招呼,个个都对什么‘酒商’‘逃犯’‘抓捕’的字眼讳莫如深,好像吃准了会有人来打探似的,没人肯开口。” “路口周围还有人盯梢,”奥斯卡尔森补充道,紧张地看了一眼摩根,“应该是本地的警戒官,甚至翡翠军团,我们,我们好不容易才甩脱他们。” 去你的,詹恩。 泰尔斯叹了口气: “所以,线索又断了?” “也不尽然,”奥斯卡尔森开口道,“有一个车夫说,他不久前拉过一个体态样貌都很像那个摩斯的人,看着他进了其中一间宅邸。” 泰尔斯表情一动:“真的?” “等等,”怀亚忍不住问道,“但你们刚刚说,周围的人都被打了招呼,没人肯开口?” 摩根瞪了他一眼,冷哼道:“是的。” “那个车夫为什么就愿意开口?” “是我们文明礼貌,”奥斯卡尔森连忙接过话头,“好声好气地问他,他才肯开口的。” 怀亚眯起眼睛,看向摩根的手臂: “摩根先锋官,你的拳头,指关节为什么淤血了?” 摩根不动声色地把双手藏起来,冷冷道: “今天刚刚练过拳,对着……沙袋。” 众人突然恍然。 “你是说,”怀亚怀疑道,“文明礼貌地,好声好气地练拳?” 摩根眼神如刀,杀机盎然: “你问够了没有?” “总之,殿下,”奥斯卡尔森连忙打断,把话头圆过去,“我们问出来,嗯,摩斯拜访过的那间宅邸,属于一个羊毛商人,名叫迪奥普。” “羊毛商?迪奥普?” 泰尔斯沉吟道: “所以,摩斯拜访过这个迪奥普,然后呢?” 马略斯点点头:“迪奥普太太说,在摩斯被捕的那天,她丈夫早早离家,却久久不归,至今不知去向。” 王子顿时皱眉: “线索又断了?” 马略斯低咳一声:“这倒未必。” “行吧,”泰尔斯叹了口气,“这次又是哪位神通广大的星湖卫士?” 马略斯看了看下属们,表情罕见地有些……不自然。 “丹尼·多伊尔护卫官,他通过非常规的途径得知,”守望人竭力如实叙述,“那位迪奥普先生,他在外有一位情妇,另有一处居所。” 泰尔斯愣了一下: “你是说D.D,什么非常规途径?” 马略斯顿了一下,似乎在责怪泰尔斯不该多嘴,但他还是继续道: “据我所知,迪奥普先生的太太,她对多伊尔护卫官青眼有加,从而被多伊尔说服……” 青眼有加…… 此言一出,星湖卫队们发出“果然如此”的嘘声。 泰尔斯眯起眼睛。 大家七嘴八舌,阴阳怪气地谈论起来:“不知道D.D是怎么‘说服’她的呢……” “当然是用嘴啦……” “那是,D.D的口才可好了呢……” “那又是在哪里说服的呢?” “在温暖狭窄的卧室里?” “迪奥普先生对此没有意见?” “迪奥普先生不知道嘛……” “最好也不需要知道,对吧?” “肃静!”马略斯不得不维持秩序,“我们在谈正事!” 泰尔斯搓了搓额头,反应过来: “等等,D.D呢?” “我正要说到这个,他和哥洛佛先锋官自告奋勇,”马略斯皱起眉头,“先行前往迪奥普先生情妇的那处居所,打探情报了。” 这番话又引起大家一番阴阳怪气的交头接耳: “噫……” “他怎么这么积极……” “抢功啊这是……” “一定是为了那个情妇……” “难不成还是为了迪奥普先生?” “那谁知道呢……” “但他还带上了僵尸……” “三个人,更好玩嘛……” “你是说前后夹击?” “还有迪奥普先生呢,那就是四个人……” “你怎么这么喜欢迪奥普先生……” 但一众莫名其妙的讨论里,马略斯却敏锐地注意到: 泰尔斯王子愁眉深锁。 ———— “那你有没有想过,摩斯这么快被逮捕,是因为我哥哥太忌惮秘科了?” 希莱提出疑问:“他不想冒险去利用这枚棋子,就从根源斩断秘科的手,一开始把阴谋扼杀在摇篮里?” “有可能,”泰尔斯点头道,“但这样一来,他又太慢了。” “太慢了?”希莱疑惑道,“你是说,如果我哥哥这么忌惮秘科,那他根本就不该让摩斯去见你,他应该在怀疑摩斯的第一时间,就动手灭口或者逮捕,以免节外生枝?” “是啊,”泰尔斯道,“这就是我想不明白的地方:如果詹恩还想利用摩斯,那他抛弃摩斯未免也太快了,如果詹恩是忌惮秘科,那他逮捕摩斯又显得太慢了。” “那也许,他的心态处在两者之间,既想利用摩斯给你一下狠的,又忌惮在暗处的秘科,不想给他们机会?” “也许吧,勉强说得通,”泰尔斯叹了口气,“直到昨夜。” 希莱呼出一口烟:“摩斯死了?” 泰尔斯点点头。 “无论是谁做的,一个身份敏感的秘科间谍死在他的监狱里,詹恩都该更加警惕多疑,穷追不舍才是,”王子露出怀疑的表情,“但他一来指使手下伪造证据乃至案发时间,全力掩饰,说这是为了不影响争锋宴,二来在被我发现并指出后,他却顺着我的话,试图说服我这是秘科做的,说摩斯之死只是错误引导,说摩斯可能是秘科用来挑拨矛盾的——然而这原本就是我几天前编出来取信他的故事。” “除非这就是詹恩自己干的,”希莱皱眉道,“那个酒商背后有问题。” 泰尔斯点头同意: “这样一来,我大概拼凑出了另一套真相。” 泰尔斯轻轻摩挲着自己的手,目中有神: “一开始,摩斯去找詹恩,让后者怀疑这个酒商被秘科策反了,但是詹恩成竹在胸,非但丝毫不惧,反而故作不知,将计就计让摩斯来接近我,以获取最大的利益。” “但就在我到达翡翠城的时候,詹恩突然发现摩斯这个任有问题。这让你兄弟改变了主意,决定抛弃原计划,当街逮捕摩斯,甚至在他入狱后还穷追不舍,要灭他的口。” 希莱皱起眉头:“摩斯有什么问题?” 泰尔斯摇摇头: “不知道。但是詹恩既然能放心让摩斯来接近我,那他之前一定彻查过了摩斯,能让他改变主意的,想必不是什么陈年烂谷子的旧事,比如摩斯中饱私囊或者酒业生意亏损什么的。” 希莱了然点头: “而肯定是在这个酒商到达翡翠城之后,甚至可能是他去找你之前发生的事情?” 泰尔斯点点头:“正是。” “是王国秘科。” 希莱沉吟几秒,肯定地道: “无论詹恩从摩斯身上发现了什么问题,让他如此失态,都一定与秘科有关,这是唯一的解释。” 泰尔斯表示同意,凝重道: “我想,在摩斯这件事上,也许王国秘科和你哥哥,他们已经在看不见的暗处,来回交手好几轮了。” 希莱想起了什么,表情微变: “等等,这么说你派人去追查摩斯了?” “已经去了,就在我们说话的当口。” “让他们回来。” “好的——你说什么?”泰尔斯讶异道。 只见希莱摇了摇头: “如果摩斯身上的问题,真让我哥哥忌惮到这种地步……相信我,你是什么都查不到的。” “你确信?” 希莱肯定道: “首先,你们是外来人,以我哥哥对这座城市的掌控,你们的任何行动都瞒不过他……” “其次,如果你的手下们运气好,查到了蛛丝马迹,那就更糟了,那以我哥哥的性格,他会不计代价,不择手段地……” 泰尔斯皱起眉头: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 希莱深吸一口气,认真道: “你的手下,他们危险了。” ———— “我们来迟了一步。” 一间奢华的宅邸里,D.D跟着哥洛佛,走进一个满是血腥味儿,窗帘被拉得严严实实的房间。 “这应该是那个叫迪奥普的羊毛商,还有他的情妇,他们这些天一直躲在这里,直到……” 哥洛佛皱眉看着床上死去多时的一对男女。 他身后,D.D面色惨白地扶着墙,大口大口地深呼吸。 “没见过死人?” “见过,只是……”D.D咬着牙,强迫自己望向床上的那对尸体,“他们没必要连她也杀掉的。” 哥洛佛镇静地拉开窗帘,光线照进房间:迪奥普死前的表情十分惊恐。 “不是‘他们’,是‘他’。” “他?” “这手法,是同一个人干的,”哥洛佛抓起迪奥普的手腕,细细观察,“制住目标,破开手腕,跟监狱里的摩斯一样。” “唯一不同的是,为了避免目标挣扎,摩斯大概是被打晕之后灭口的,而这位……” 哥洛佛看着迪奥普的表情,又看看染红了的床单,不由皱起眉头: “迪奥普被绑在床上,动弹不得,只能看着自己不断流血,慢慢死去。” 感受着生命一点点离开身体。 D.D好不容易调整过来,恢复了正常呼吸: “为什么?” “要我猜,为了拷问,”哥洛佛端详着伤口,“在这种情况下,你问什么他都会回答。” “不,我是说,为什么要杀他?” “跟摩斯一样,这羊毛商肯定知道些什么。” 当啷。 楼上突然传来一声闷响,让两人齐齐一惊。 D.D深吸一口气,压低声音: “你刚刚说,我们来迟一步?” 哥洛佛死死盯着天花板,按住剑柄,膝盖微弯,悄然步出房间: “看来他还没走,还在楼上搜查。” “我们怎么办?” “走廊有两边楼梯,你左我右,我们把他堵在楼上。” 跟着他踮脚走出房间的D.D面色一变:“真的?要是他跳窗咋办?要不我去叫点后援……” “他要跑了,我们没时间,”哥洛佛眯起眼,“正好,回忆一下,你的剑术还剩几成——现在!” 话音落下,哥洛佛就迈开步子,悄然摸向一侧楼梯。 “糟糕!” D.D低声道:“哥洛佛!” 但事已至此,多伊尔没有办法,只能按照哥洛佛的安排,轻声迈步,摸上另一边的楼梯。 老爹真的是看走眼了。 D.D贴着墙,边迈步边在心里骂道: 待在王子身边,这哪是什么“吃吃喝喝混日子”的活计啊! 他悄悄上到二楼,出现在眼前的是一片漆黑的走廊。 D.D咽了咽口水:我不怕黑。 就在此时。 “来得真快啊,”一个陌生的声音隔着墙响起,阴冷,沙哑,充满不祥,“大块头,你是王子的人?” D.D先是一惊,旋即反应过来: 糟糕,敌人发现了哥洛佛! “哼,藏头露尾之辈,”哥洛佛的声音响起,显然不再掩藏身形,“你是身怀通缉见不得光,还是长得太丑见不得人?” 多伊尔连忙加快速度,去跟哥洛佛会合,准备前后夹击。 敌人阴恻恻地笑了起来: “这么说,你是王室卫队,对吧?” 但D.D还没跑几步,就撞上一面墙! 操! 多伊尔明白过来,在心底里唾骂: 这两侧楼梯上去之后,两边互不连通! 而哥洛佛……大概还在等他“前后夹击”? 事态紧急,D.D咬着牙向回头路跑去! 操你姥姥的僵尸!什么馊主意,去你妈的前后夹击! “鸢尾花给了你多少钱?”哥洛佛在墙的另一边道。 “足够多。” 话音落下,兵刃交击声突兀响起,连带着哥洛佛的怒吼声! 显然,哥洛佛已经和敌人交上手了。 “哥洛佛!” 多伊尔顾不上被敌人发现,一边跑一边大喊,提醒他自己的位置: “哥洛佛护卫官?” 幸好,哥洛佛算是王子身边身手最好的人,嗯,也许那个亚伦德除外? 但很快,交手声就止歇了。 哥洛佛的怒吼也不再传来。 D.D心中一紧。 “哥洛佛?” 不会吧? “嘉伦·哥洛佛?” 但哥洛佛没有回答。 “僵尸?” D.D怒吼道: “哥洛佛?草泥马的僵尸!” “回答我!” 哥洛佛依然没有回答。 多伊尔越来越急,他三两步冲上哥洛佛走过的楼梯,冲上二楼的走廊。 冲进眼前的黑暗与未知里。
第163章 不行,丹尼尔
她在林间扭头,朝着他微笑,牛奶般的肤色在晨曦与雾气中闪闪发光,与众不同。
而他只能傻乎乎地望着她,在他人面前的自信、高傲、洒脱,在此刻全无用武之地。
他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竭力藏好身后的那束鲜花。
但聪明如她,早看见了他手上的鲜花,看穿他脸上的窘迫。
“不行,丹尼尔,”她脸蛋微红,“你是少爷,叫人看见了,要羞死我的。”
要羞死我的……
羞死我的……
我的……
的……
可是——他越发窘迫,手足无措——怎么办,要告诉她,这是自己辛辛苦苦,沿着镜河一路采回来的吗?
一股寒意袭来。
她的声音再度响起,却冷冽如冰霜:
【不行,丹尼尔。】
二楼的走廊上,d.d猛地惊醒过来,于千钧一发之际扬臂出剑,格开一记奔他面门而来的夺命剑锋:铛!
糟糕——金属相撞,d.d死命咬牙——怎么在这个时候走神了?
但现实不容他多想,敌人的第二剑如影随形,迫使他回忆起最基础的剑术步伐:侧步,旋身,格挡的同时,留出最适合反击的空间……
就像老骑士所教导的那样。
对,老骑士,那个讨人厌的红鼻子老头,此刻七歪八扭地躺在他那曾经门庭若市,此刻却满布扑鼻的酒酸味儿的骑士训练场上,周围全是吐出的秽物。
“你知道吗,小丹尼,”老骑士醉醺醺地仰起头,迷蒙地摸索着自己的酒瓶,嘟囔着他听不懂的疯话,“作为骑士,我们理应为弱者挥剑,但现实是,若不为强者挥剑,我们就连剑都没有——这一点,那个破塔看得比我们通透多了。”
作为门下的侍从,他只能嫌恶地捂住口鼻,寻思着今天的晨练大概又泡汤了。
“所以啊,小丹尼,我们最聪明的做法,就是在你不得不为强者挥剑的时候,一杯醉到天明!哈哈哈,干杯,我的小侍从!”
老骑士把空酒瓶移到自己的嘴边,狠狠地抖了抖,再度四仰八叉地倒了下去,倒进令人作呕的污秽里:
“所以去他妈的剑术!去他妈的骑士!去他妈的帝风!去他妈的常备军!去他妈的乱世必终!去他妈的帝国永恒!”
紧张感突兀地袭上心头。
老骑士的话在他耳边重复,却震耳欲聋:
【去他妈的帝国永恒!】
d.d轰然一震,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正在迪奥普宅邸的二楼走廊上,面对呼啸而来的剑风。
但他已经来不及闪避,只能堪堪格挡。
砰!
一声闷响,多伊尔连人带剑摔进二楼的一个房间里,他龇牙咧嘴,只觉得浑身上下无处不疼。
“专心,”老骑士无比严厉,连嘴上的唇须都像刺猬一样炸起来,他一棍子砸上多伊尔歪斜的执剑手,让后者嘶声瑟缩,“如果你实在不能专心,那就用疼痛来帮助自己——不,掐自己有屁用,想想,想想你最痛苦最不堪最难受的回忆,逃脱不掉的那种,一遍遍地在脑里经历,然后,相信我,你就会发现啥事儿不想、枯燥地挥剑练剑,是特么多幸福的事情。”
怎么回事?
d.d死命甩了甩自己的脑袋,颤抖着从地上爬起来,拾起自己的剑。
专心,专心,专心。
他退到窗边,一遍遍地跟自己确认,这是在翡翠城,在凶案现场,而不是小时候老骑士的训练场。
脚步声传来,敌人提着一柄骑士长剑,从漆黑的走廊步入房间,浑身上下带着阴冷的气息。
在充足的光线下,多伊尔看清了对方的全貌,不禁瞳孔一缩。
步入房间的这个男人,装束太特别了。
只见他全身上下,胸部,手臂,腿脚,胯部,都被不明质料的黑色布料紧紧缠裹,不露出哪怕一点皮肤和特征,就连头部也覆盖在深黑色的面巾和头巾里,唯有眼睛的部分,戴着一副暗色的行动护目镜。
他这是——d.d难以置信地望着对方的装束——怕被人认出来?
还是习惯了深夜行动,专职猎杀的杀手?
“你——”
d.d努力忍耐,不让那句“你不嫌憋得慌么”脱口而出:
“刚刚那是什么把戏?”
黑衣杀手站定在他面前。
“你比他弱多了,”暗色护目镜后的杀手轻轻转动手里的剑,声音阴冷,“那大块头可是硬得很,起码扛了八个回合,中了三剑还强撑着不倒。”
d.d一个激灵,想起他的战友。
“你把哥洛佛怎么样了?”
d.d挪动脚步,小心翼翼地看向走廊:
“僵尸,你还好吗?”
但哥洛佛没有回答。
对方说僵尸起码扛了八个回合……
可恶,都怪这该死的走廊,要是我早一点赶到,前后夹击……
但多伊尔随即反应过来,心中一慌:糟糕,现在,只剩他一个人了。
黑衣杀手冷笑一声:
“但也强得有限。”
话音落下,敌人欺身上前,长剑突袭!
再是慌乱,d.d也不得不硬着头皮举剑迎敌,堪堪格开一剑。
该死,敌人的剑很稳,凌厉而致命。
他咬着牙对自己道:怎么会摊上这倒霉事儿了呢?
但这还不算最难缠的,更要命的是……
“把头抬起来!你是我儿子!是多伊尔家族的男人!哼,屁大一点事儿,也值得你吓成这样……”老爹雄赳赳气昂昂地叉着腰,对着他一顿数落。
印象中,这是老男爵最威风的一次。
不,又来了!
d.d死命摇头,把自己从走神的状态里拉回现实,奋力挡住对手已到身前的一剑——哥洛佛就是这么着了道的吗?打着打着就走神,一头栽倒?
可是他,卫队交际花丹尼·多伊尔可是弱——咳咳,是另有长处的人啊!
论起剑术,论起格斗,论起行军打仗,论起靠谱的程度,他还不如哥洛佛呢!
怎么就让他来身陷险境,跟敌人生死搏斗了啊!
这难道不是主角该干的事儿吗?
敌人剑招狠辣,而d.d只觉得力不从心,不多时,左手就中了一剑,不得不踉跄后退。
怎么办,怎么办?
怎么办?
d.d不得不一边招架,一边死命晃着脑袋,努力想些现在的事情,避免陷入莫名其妙的走神里。
王子和恐怖利刃的后援什么时候来啊!就那个吓死人的摩根,或者那个拽拽的涅希,哪怕是那个亚伦德都好啊!
他一个人扛不住啊!
不,等等,他真的有后援吗?马略斯知道自己在这儿吗?
不行不行,专心专心,别想别的了,赶紧想着怎么保命啊——跳窗行不行?找个好看点的姿势落地?这见不得人的家伙总不能在大白天追他一条街,追到空明宫吧!
啊,不行,僵尸还在走廊上,他走了这大块头咋办——唉说来说去,都怪这傻逼大块头,去他妈的前后夹击哦!
思绪纷乱间,多伊尔的破绽终于被敌人抓住,黑衣杀手冷笑一声,一记直刺破开他的防御!
【想想,想想你最痛苦最不堪最难受的回忆,逃脱不掉的那种,一遍遍地在脑里经历,然后……】
老骑士的话再度响起,但这一次,他尤为严厉。
d.d一愣。
敌人的剑尖逼近他的头颅,眼见避无可避。
女孩儿的声音在虚空中响起:
【不行,丹尼尔……要羞死我的。】
那个瞬间,d.d只觉得心中一梗。
不。
咯噔。
他的心脏猛烈地收缩了一下。
不。
d.d颤抖着想起了什么。
刹那间,他下意识地移步,闪避,抵挡,以被对方划开肩头为代价,躲开这致命一击。
“嗯?”一击不中,黑衣杀手发出疑问。
【……要羞死我的。】
不。
他的身体在行动,但内心却在无力地哀嚎:
好疼啊。
不。
【……羞死我的。】
疼痛从心脏处传开,蔓延全身,唤醒沉睡已久的终结之力,一起发出无尽哀嚎:
好疼啊!
不。
不。
不。
【你是少爷……不行。】
“不!!!”
痛彻心扉间,d.d怒嚎着开口,仿佛要撕裂眼前的所有感知!
这一刻,他的终结之力如一只蜘蛛般覆盖上他的大脑,蛛脚扎进他的血肉,用无与伦比的痛苦攫取他的全部注意和精神,命令着他忘记那些令人走神的画面,命令他移步、沉肩、挥剑……
铛!
金属交击间,d.d恍惚地呼吸着,终结之力的蜘蛛依旧覆盖在他的脑里,无情冰冷地来回摆动腿脚,却丝毫不能解开他心中的剧痛。
格挡,进步,逼迫对手防御……
这一剑诱敌,下一剑反击……
找好位置,准备杀招……
曾经的感觉穿越了时光,重新回到他的意识和身体里,那些他曾经以为遗忘多时的剑术和战术。
但是为什么……
为什么,他还是这么痛!
“是我看走眼了,”黑衣杀手疾速挥剑,身形越来越快,却依然有余力开口,“你比那个大块头——咦?”
d.d没有心情听他的废话,无处可去的痛楚如海浪般淹没他的感知,让他窒息,而他只能靠怒吼发泄心中的愤懑:
“不!”
唰!
终于,多伊尔的剑锋突破对方的防御,在老骑士教授的一记“凯旋击”中,直扑对手的胸膛!
就像古代骑士的决斗,在最后时刻的必杀一剑。
铛!
前所未有的金属碰撞声响起,黑衣杀手稍显狼狈却依旧完满地拦下这一记杀招,连退七八步,直到退出房间。
可恶!
d.d在心中怒吼着:为什么——为什么没击中,为什么不致命!
操!
大脑里的无情蜘蛛再次开始动弹,这让他瞬间冷静下来,马上意识到:眼前的杀手,是个剑术高手。
就连自己最强的杀招……
“你的‘凯旋击’太散了,也太软了,全凭一口狠劲支撑,”黑衣杀手停在房外,静静端详着不住喘息的多伊尔,“练得不够。”
d.d怔了一瞬。
“你是华金的学生?还是他学生的学生?”黑衣杀手缓缓开口,慢慢踱进房间,“甚至,还跟着做过骑士侍从,才能学到‘军团十式’,包括凯旋击,对吧?”
华金。
这个名字一出,d.d的思绪停顿了一秒。
“是的,丹尼·多伊尔,你学的这些东西会有用的,哪怕血色之年已经过去,哪怕骑士不再是荣誉,”老骑士的棍子依旧凌厉,打人疼得要命,而他,他只是寻思着啥时候能下课,能去找她,“你会面对那一刻的,每个人都会,无论是用剑,还是用命。”
华金。
华金……
大脑里的蜘蛛再度动弹,把d.d拉回现实。
只见黑衣杀手冷笑一声,翻手间却换了另一种剑架,气势也随之一变。
严谨,大气,刚强。
威风凛凛。
但d.d看着对方的姿势,却愣住了。
这熟悉的感觉……
下一秒,不等他反应过来,黑衣杀手攻势再起,电光火石间与d.d双剑相交!
黑衣杀手进攻,旋身,闪避。
d.d则格挡,进步,反击。
一招一式间,两人一攻一守,来回应对无比流畅,就像完美镶嵌的积木。
仿佛对练过千百次。
这一回合没有持续太久,两人一触即分。
d.d震惊地看着黑衣杀手,对方也透过面罩上的护目镜,观察着多伊尔。
“这是‘行军式’,军团十式的起手式,”d.d恍惚道,“你,老华金,不……你是谁?是华金老师的什么人?也是他的学生?”
那一瞬间,老骑士的身影没有消失,反倒越发鲜明,与眼前的人重合。
但是……不,不可能啊。
据父亲说,老华金的学生们,侍从们,那些大他d.d好几轮的先辈们,难道不是都在血色之年里……
“难怪。”
黑衣杀手没有回答他,而是自顾自地笑了。
他的笑声阴冷而吓人,嘶哑又难听。
“难怪你和他一样,”黑衣杀手缓缓开口,字里行间带着深入骨髓的恨意,“是个失败者。”
话音刚落,黑衣杀手突然屈膝矮身!
d.d下意识地举剑,却发现对方不是要向他进攻,而是在闪避。
咻!
一道凛冽的剑光出现在黑衣杀手的头顶,堪堪差了几分。
下一秒,黑衣杀手毫不停顿转身出剑,与偷袭者来回对了三剑!
身形流转间,黑衣杀手剑风凌厉,将偷袭者逼退。
看清来人,d.d喜上眉梢。
“怎么,王室卫队,”黑衣杀手看着对方,“现在也有女人了吗?”
偷袭者一抖剑锋,冷冷道:“很快就会有了。”
“米兰达女士!”
d.d呼出一口气,只觉得天都亮了:
“谢天谢地你终于——小心!”
话音未落,黑衣杀手再次出剑,攻向来援的米兰达!
而女剑士不甘示弱,剑光连闪,对上敌人。
“天马乐章啊,”两个回合过去,黑衣杀手在战斗中依旧有闲暇开口,“最好认的那一种——却也是最好对付的那种。”
米兰达皱起眉头,剑势更盛。
“他有异能!”
d.d无法插手,情急之下出言提醒:
“能扰乱心神……”
但他提醒晚了。
在d.d眼中,米兰达的鹰翔有节奏地游向黑衣杀手,却在途中一顿,歪歪斜斜地垂了下去。
就像突然睡着了。
米兰达则恍惚着双眼,嘴唇不住颤动:
“好吧,但是妈妈,你不许偷看哦,要数到一百,才能出来找我……”
而黑衣杀手冷笑一声,剑锋向米兰达的颈部而去。
糟糕!
多伊尔怒吼一声,向米兰达冲去,可他来不及了。
不,不,不!
“砰!”
只听一声闷响,一个身影从门外撞进来,将黑衣杀手扑到墙上!
米兰达摔倒在地上,使劲晃了晃脑袋,努力恢复清醒。
“僵——哥洛佛!”
看见敌人被压制,d.d又惊又喜:
“啊你还没死——见鬼的前后夹击……”
但哥洛佛没有理会他。
此刻的僵尸浑身是血,状若疯狂,他扼住黑衣杀手的脖颈,将他死死压在墙上,须发贲张,痛苦地摇头:
“特托,小特托……混蛋,你在我脑子里动了什么手脚?”
但仅仅一瞬之后,哥洛佛就浑身一颤,松开了黑衣杀手。
“不,不!好的,我不哭,我不叫,我不抖,我会举好这个苹果……”
扑通一声,哥洛佛跪倒在地上,满面恐惧。
“我知道,我的能力,”在d.d难以置信的目光下,黑衣杀手整理了一下被哥洛佛扯开的衣物,啧声摇头,“我尽力在收敛了,但是……你知道,这就像本能,你再怎么掩藏,终究会露出马脚,显出原形。”
他毫不在意地伸出手,将失神的哥洛佛推倒,再跨步向前,取回自己的剑,重新看向d.d。
多伊尔震惊地看向同伴们:哥洛佛靠着墙,不断颤抖,米兰达则趴在地上,竭力起身。
他这才反应过来,心中一凉:
怎么又只剩我一个了啊?
“你很年轻,”黑衣杀手扭了扭头,关节间发出噼啪声,“华金应该是在晚年把你收入门下的?”
“真是不幸啊,不论对你,还是对他。”
看着对方步步逼近,d.d咽了咽口水。
没错,被那个老酒鬼骑士收入门下,确实不太幸运。
“你太弱了啊,小丹尼尔,还吃不得苦,没有毅力恒心,更别说什么视死如归的意志了。唉,怕是这辈子都练不出终结之力,成为不了骑士了,”老骑士喝了一口酒,在漫天星空下,对着他叹息,“不过也好,要知道,有的人,哪怕有了终结之力,也不配做骑士啊。”
该死,又来了,那家伙的异能!
d.d死命拍了拍脑袋。
【不行,丹尼尔。】
熟悉又可怕的嗓音在耳边响起。
它催出无数痛楚,让d.d驱散回忆,努力战胜眼前杀手的异能。
“王室卫队,”那只蜘蛛重新爬上他的大脑,在痛楚中进入他的意识,命令多伊尔回到宅邸里,更命令他咬着牙,举起剑,“王室卫队不会放过你的。”
嗯,指望恐怖利刃就不必了。
不知道,布里奇护卫官会帮他报仇吗?
好歹看在旧部的份上?
“王室卫队?我先后遇到过三个,确实,个个都很强,”黑衣杀手毫不在意,步步逼近d.d,“我只宰掉了其中一个。”
宰掉一个王室卫队……
d.d心中咯噔一下,下意识地摆出“行军式”。
黑衣杀手在面罩后冷笑一声:
“你会是第二个吗?”
多伊尔扫了一眼哥洛佛和米兰达,笑了。
大脑里的蜘蛛无情地拨弄他的神经,逼他开口:
“但愿是最后一个。”
黑衣杀手沉默了几秒,缓缓举起剑。
就在此时,米兰达终于清醒过来,喘息着开口:
“窗户。”
多伊尔全神贯注地盯着黑衣杀手,闻言一怔:
“什么窗户?”
啪啦!
刹那间,在一阵脆响中,窗户上的玻璃碎裂开来,把d.d吓了一跳!
咚!
一声闷响,黑衣杀手下意识地举手格挡,紧接着狠狠一顿,摔倒在地上。
摔落遍地的玻璃渣中,d.d惊讶地看见:一支长箭扎穿了黑衣杀手的手臂,箭尖直入他的胸膛,不知有多深。
多伊尔下意识地扭头:
在窗外,宅邸对面的屋顶上,保罗·博兹多夫表情沉静,执弓而立,正有条不紊地搭上第二支箭。
傻大个说得没错。
还是西荒人射得准啊!
黑衣杀手咒骂着,以剑撑地,怒嚎着冲出房间。
他受了伤,跑不远!
d.d精神一振,刚想喊上房间里的僵尸和无敌北地钢铁女战士去追击,可他们都倒在房间里,无力起身,遑论追击。
但他随即反应过来:
诶,这不是我丹尼·多伊尔单枪匹马,立下大功,吐气扬眉夺回小布偶熊的机会嘛!
心思电转,多伊尔下意识地迈开步子,向黑衣杀手追去。
哈哈,这从头到脚包黑布的鸟人,也不过如此嘛!
但就在他踏出第二步的瞬间,d.d的大脑里,终结之力的蜘蛛无情地收回了腿脚。
那一瞬间,手臂,手腕,小腿,背部,跟黑衣杀手战斗留下的伤痕突然回到d.d的感觉里,疼得他喊出声来,扑通一声栽倒。
卧槽!
怎么这么痛啊!
“放心,我们只是第一批后援,屋外还有天罗地网,”米兰达揉着自己的太阳穴,咬牙切齿,“不用追,他逃不掉——啊,这该死的幻象。”
是么。
既然如此,嗯。
d.d在浑身的痛楚中下定决心,舍己为人:
立大功的机会,还是让给其他人吧——一定有人比我更需要。
再说了……
想起刚刚黑衣杀手的身手,d.d精疲力竭地喘息着,心有余悸。
【不行,丹尼尔。】
d.d突兀一颤。
这是,这是什么?
那个黑衣杀手,不是逃走了吗?
为什么,为什么他的异能还在影响我……
【不行,丹尼尔。】
这一刻,丹尼·多伊尔呆怔地望着失去意识的哥洛佛,突觉手腕上一凉。
那是一滴水。
下雨了?
不,那不是雨。
一滴,两滴,三滴……越来越多的水滴落到他的手上。
下一秒,趴在他大脑里的蜘蛛彻底缩了回去。
d.d猛然一惊。
怎么……怎么回事?
在遍地狼藉的房间里,d.d这才颤抖着发现,不知不觉间,自己早已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