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我搞不来
深夜的星湖堡,泰尔斯孤独地坐在胡狼塔的顶层望台上,居高临下,凝望远方的星湖。
凯瑟尔王和艾德里安队长在当晚就回了王都,只留下索尼娅和她的星辉卫队,把主堡的宴会厅闹得鸡飞狗跳,直到凌晨方才消停。。
马略斯和巴伦西亚嬷嬷自是焦头烂额,至于星湖公爵本人,则早早就以不胜酒力为由回了卧室。
(“放屁!老娘明明看见他喝的果汁!”——醉醺醺地拽着马略斯衣领的要塞之花)
但只有泰尔斯自己知道,相比起迎接国王来访,他更愿意喝得酩酊大醉,一睡不起。
远方的屋檐上传来猫叫,呼应它的是地上的犬吠,加上若有若无的蝉鸣,月光下的星湖堡充满了野趣与惬意。
为什么?
泰尔斯望着星湖上的粼粼波光,目光出神。
为什么是现在?为什么是詹恩,为什么是南岸领?
泰尔斯低下头,从鞘套里拔出一把缠着重重绷带的匕首——自大荒漠逃难归来后,出于各种原因,他非但没有移除,反而加强了jc上的伪饰,确保它不会被看出来历。
更关键的是,为什么是他?
泰尔斯漫不经心地掏出骨戒“廓尔塔克萨”,挂上匕首刃尖。
狰狞的骨戒与锋利的刀刃相得益彰,在月光下更显凄清。
凯瑟尔五世到底想要他做什么?
国王为何如此信心满满,又如此随性放任?
复兴宫将从何下手,如何善后,才能既保证效果,又不掀起乱子?
他的角色是什么,该怎么做,又能做什么?
无数的问题,无数的犹疑,一齐漫上泰尔斯的心头。
不远处的迅影楼上有火光移动,泰尔斯心知这是巡逻的岗哨在换班,看身形,也许是先锋官苏帕·朗莱带着本地的一队璨星私兵。
王子熟练地翻下望台,猫着身子躲避视线,等待换班结束——巡逻岗哨更关注城堡外的威胁,但万一他们哪个人大半夜一回头,在城堡中央看到星湖公爵的脑袋,准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事情。
泰尔斯靠着墙壁,目光凝结。
好吧,他至少知道一件事。
那就是他必须听从国王的指令,前往翡翠城,参与——无论以何种方式——这起前途未卜的政治阴谋。
不仅仅因为他被誓言所束,不仅仅因为他与詹恩素有私怨,不仅仅因为此事势在必行。
更因为这是他的选择,他的权利,他的筹码,是他在经历了诸如“龙血”与“沙王”这样的惨痛教训之后,赌上未来与性命,才从铁腕王的指间,奋力博取来的些许自由。
这自由也许不多,但至关重要。
跟过去一样,复兴宫对付詹恩的计划、手段、过程、细节,泰尔斯一概不知,他被排除在外,只能见机行事随机应变。
但也与以往不同,这一次,泰尔斯得到了明确的命令,被提前告知了答案,甚至被承认为一个独立的第三方棋子,不再在王国的棋局里随波逐流晕头转向。
况且……
【只要完成它,我不在乎你做什么。】
泰尔斯一抖手中的匕首,骨戒“盟约”翻上半空,被他一把抓住。。
而现在,他要做的,他所能做的……
“不,长官,我是说女勋爵,萨瑟雷女勋爵,这样不行,不可以,真的,我,我不可以!”一个窘迫而慌张的男声隐约从望台底下传来。
正在锻炼手艺的泰尔斯表情一变。
“噢,我懂了,这么说,你是看不上我?”随之而来的是一道飒爽大气的女声,言语间咄咄逼人。
什么?
泰尔斯咽了咽喉咙,进入地狱感官。
“不,我怎么敢……您很厉害,很有风范,很有魅力,只是,我,我从属于王室卫队……”男人越发慌乱。
泰尔斯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攀上另一侧望台,小心翼翼地露出半个脑袋,向下望去。
就在斜对面,低他两层的地方,“僵尸”哥洛佛狼狈僵硬地仰靠在望台上,身后就是高空。
而索尼娅·萨瑟雷——大名鼎鼎的要塞之花——则带着醉意站在他身前,一手摁住他的肩膀,几乎要把哥洛佛逼出望台。
“那就是说,我配不上你们王室卫队咯?”索尼娅向前倾身,迷蒙的眼神里露出一丝冷光。
哥洛佛微微一颤。
“不,长官!我是说我职责在身,我还要保护殿下……”
“别担心那个!我敢担保,泰尔斯殿下不会有意见的,说不定还会帮我——只要你愿意。”索尼娅摇头晃脑,露出一抹邪恶的微笑。
泰尔斯狠狠皱眉,哥洛佛则表情僵硬,死命摇头。
眼见男人宁死不从,双眼迷蒙的索尼娅沉默了一阵,随即明白了什么,她有节奏地拍打着哥洛佛的胸口:
“啊哈,我懂了,你是觉得自己不行,嘿嘿……各个方面,经验不足?”
哥洛佛脸上一红。
“不——”他先是矢口否认,但随即意识到这是突破口,连忙承认:“我是说,是的,萨瑟雷长官,我,那个,我不行!我从没……额,我在这方面经验尚浅,就算我……也肯定遭不住,坚持不了多久……”
但索尼娅向前一步,整个人几乎压在哥洛佛身上,双掌拍上他的肩膀!
“放心,我会教你的!”
要塞之花双眼放光,嘴角的弧度越来越大,语调也越发古怪:
“而且是从头开始,亲身示范,按部就班,手把手地,教你每,一,步,哦……”
在上面偷听的泰尔斯表情数变——这是他该听的吗?
哥洛佛再也耐受不住,他猛地推开索尼娅,转身挣脱:
“不,我们,我们不能这样,女勋爵,长官,这样,这样不合规矩……对了我今晚还有值守的任务,不如我们下次再谈……”
但他没走两步,要塞之花的手臂就按上墙壁,横拦在他面前:“但是我想要你诶,真的真的,迫切想要你。”
“现在就要。”
哥洛佛咽了咽喉咙,呼吸加速。
一身酒气的索尼娅眼神迷离,摇晃着靠近哥洛佛:
“我知道,其实你也是想要的,对吧?”
“而我不巧是断龙要塞的指挥官,身负重任保家卫国,也就是说,不只是我个人,而是整个王国——想要你。”
要塞之花挂着不容反抗的笑容,把哥洛佛一步一步逼到墙角,后者万年不变的脸此刻无限惊恐。
“你真的真的,不再考虑一下吗?”
卧槽尼玛。
偷听着这一切的泰尔斯搓了搓脸。
这特么都叫什么事儿啊。
王子怀着复杂的心情蹲到望台下,确保他们看不见自己,再强迫着(极度不情愿的)狱河之罪涌上喉咙和口腔,调整频率。
几秒之后,他捏住自己的鼻子,深吸一口气,张口发声:
“喵,喵呜——”
叫声穿透阻碍,往复回荡,如在耳边。
要塞之花和哥洛佛都被吓了一跳,两人猛地分开,四处张望。
“喵呜——”泰尔斯继续学着某只敢对巴伦西亚嬷嬷放狠话的黑猫,惟妙惟肖地拉长音调,装成某只酣睡在此,抗议人类打扰的猫咪。
哥洛佛好不容易从惊恐中摆脱,想到什么的他立刻肃颜正色:
“啊,是那头该死的黑猫,它一定又去公爵那儿偷吃——偷看机密文件了,这,这是紧急事态,相当相当危险,我,我必须去保护泰尔斯公爵的房间……”
索尼娅似乎清醒了一点,难以置信地望着他。
哥洛佛咳嗽一声,整理好自己的衣装:“那个,萨瑟雷长官,女勋爵,我很感激您的垂青,但是,不,对不起,我不行,不能……我要去执勤了,如果您有需要,我可以推荐卫队里的其他兄弟们代替,比如护卫翼就有个大好青年……”
要塞之花眯起眼睛,显然极度不满。
哥洛佛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喵呜——”头顶传来第三度猫叫,一声更比一声急。
终于,索尼娅长叹一口气。
“唉,算了,强扭的瓜不甜。”
僵尸松了口气。
“放心,我们……”索尼娅拍拍哥洛佛的胸肌,勾起嘴角,很有深意地眨了眨眼:
“来日方长呢。”
哥洛佛面色苍白,他逃命般转身抢上走廊,头也不回冲下楼梯。
“可惜了啊,”索尼娅打量着他狼狈的背影,显然颇为遗憾,“啧啧啧,多好的小伙子。”
很好,任务完成。
既不得罪要塞之花,又成功解救了自己的属下,泰尔斯对自己的这招应对很是满意,连国王来访的阴霾都减轻了不少。
凭借以往的经验,泰尔斯捏着鼻子再叫了两声,作为收尾和迷惑,如此才不会显得太蹊跷。
现在要做的事情,就是偷偷地溜……
下一秒,泰尔斯一回头,对上了一双发绿光的眸子。
他愣住了。
那是一只黑猫。
它优雅而高傲地立在望台上,一脸怀疑地打量捏着鼻子,在墙角缩成一团的星湖公爵。
诶,这只猫,怎么有点眼熟?
泰尔斯尴尬不已,为了不暴露自己,他只好继续捏起鼻子,对它友善一喵:
“喵?”
黑猫双眼一眨,恍然大悟。
它吹了吹胡子,对他摆出鄙视的表情,迈出优雅而不屑的步伐,摇着尾巴离开了。
望着对方高傲的屁股,泰尔斯黑下了脸。
怎么了,没见过王子学猫叫吗!
偷食物的死猫。
想到这里,不忿的泰尔斯捏起鼻子,对着那只黑猫怒吼示威:
“喵呜哇呜!”
黑猫毫不理睬,只是摇了摇尾巴,踩着优雅的猫步,消失在转角处。
切,死猫。
泰尔斯无声地诅咒着,但下一秒,望台上光线一黯,仿佛有什么东西遮挡了月光。
星湖公爵愣住了,他僵硬地抬起头。
月光下,索尼娅·萨瑟雷不知何时越过了三层楼的高度,蹲在泰尔斯头顶的望台上,居高临下,愣愣地望着他——缩在墙角,捏着鼻子,作咬牙切齿状的星湖公爵。
微风吹来,两人一高一低,一上一下,就这样在沉默中大眼瞪小眼。
泰尔斯敢对冥夜发誓,那一瞬间,他只想跳下高塔,一了百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索尼娅歪过头颅,眯起眼睛:
“嗨?”
少年一震,这才松开鼻子,嘿嘿一笑:
“好巧啊,嘿嘿,索尼娅,你也睡不着吗?”
索尼娅没有说话,只是目光越发复杂。
“啊哈,这里的风景很不错对不对?”
索尼娅依旧没有回答,只是眉头越来越紧。
“好吧。”
泰尔斯痛苦地呼出一口气,他站起身来,打消蒙混过关的主意:
“我很对不起,但是,哥洛佛说了,他不愿意嘛。”
索尼娅这才从鼻子里嗤了一声,落到泰尔斯身边,靠墙坐好,不忿喃喃:
“那是因为他没试过。”
要塞之花从怀里掏出一袋烟草和一张纸,麻利地卷起了纸烟。
谢天谢地,她没问猫叫的事儿。
“好吧,就算你是对的,”泰尔斯努力忘掉刚刚的尴尬,“但是,那也得要他同意去试啊。”
“他很快就会同意的,他不知道我能给他什么,那是一辈子都难忘的……”索尼娅把卷好的烟含进嘴里,嘟着嘴巴,语气颇为不甘。
“我们真的要在这儿探讨这话题吗?”感觉话题越发不堪入耳,泰尔斯不得不苦着脸打断她。
“好吧,当着你的面是不太妥当,”索尼娅叼着烟,掏出一块沥晶火石,努力生火,“但你在这个位置,早晚都要经历这样的事儿——”
“停!”
泰尔斯掐断话题,苦着脸转身。
他为什么要在这里跟她说这些?他明明还有一大堆事好么!
对。
一个声音在他心底里响起:一大堆事。
其中包括——传奇反魔武装。
泰尔斯脚步一滞。
他转身看向索尼娅,脑海中浮现的,是她举着盾牌,将吉萨制服在地上,看着后者灰飞烟灭的场景。
也许这是个突破口,能探到一些口风。
但是——心底里的声音严厉地提醒自己——要小心,别忘了艾希达所说的话,魔法女皇若知道乃至觉察你在探寻传奇反魔武装的秘密……
泰尔斯捏紧拳头。
他要谨慎、自然、顺畅,拐弯抹角,不着痕迹,不引怀疑地向她打探传奇反魔武装……
“你没带那面盾?”
要塞之花努力擦着火石,没反应过来:
“什么?噢,那玩意儿啊,交回给复兴宫了,之后再去取回来。”
泰尔斯眉头一皱。
好嘛,原来无上之盾不在。
那艾希达还火急火燎地躲出去干什么?
索尼娅仍在努力点烟,语气毫不在乎:“你知道,武器嘛,需要打磨保养,传奇反魔武装就更娇气了。”
传奇反魔武装也需要保养,比一般的武器更甚。
泰尔斯点点头。
他正准备问更多。
啪!
随着火光亮起,要塞之花终于点燃了嘴里的卷烟,只见她深深吸了一口,一脸陶醉,几秒后才慢慢吐出。
泰尔斯不得不拼命挥手,驱散烟雾。
索尼娅斜眼瞥向王子:
“来一口?”
被烟雾熏得退避三舍的泰尔斯熟练地摇头:
“小孩子不能……”
话到一半,泰尔斯想起帝国人十四岁成年的“光荣历史”,不情不愿地改口:
“据我所知,这对咽喉和肺部不好,抽多了影响呼吸,抽太多则影响寿命。”
“影响,呼吸,寿命?”要塞之花哂然一笑。
“孩子,你知道,战场上最致命的武器是啥吗?”
“魔能枪?”
“nah,”要塞之花拈着烟,仰头看向天空,眼里的醉意少了几分,“不是刀,不是剑,而是锤子和长矛。”
“尤其当几千人挤在一块儿,玩儿命厮杀的时候,你多呼吸一口跟少呼吸一口,寿命能活八十岁还是五十岁,其实都没太大区别。”
泰尔斯想起从前在要塞下经历的那次突围战,想起漫天的杀声怒吼,满地的残肢断臂,不禁皱起眉头,驱赶烟雾的动作越来越快。
“而当一支长矛,像这样‘嗤’地一声,扎进你胸口的时候,”索尼娅扭过头,双指迅捷地戳上泰尔斯的胸膛:
“一个健康的肺跟一个乌黑的肺,也没啥区别。”
操!
胸口的疼痛让泰尔斯龇牙咧嘴,不得不向后挪了几分,避免跟她有更多身体接触。
要塞之花看着他的样子,嘿嘿一笑。
“但是,如果这么一口廉价的烟雾,”索尼娅深深吸了一口烟,目光定死在远处的星湖上,“就能让成百上千的士卒们忘记胆怯,痛楚,绝望,死亡,让他们在满嘴喷粪的垃圾话里提升士气和团结,削弱炸营和崩溃的可能。”
索尼娅看着泰尔斯,悠闲地吐出一口浓稠的烟雾:
“那也许,也许我们就能赢下一次战斗,守住一座要塞。”
咳!咳!咳!
泰尔斯被呛得连连咳嗽。
“谢谢,我记住了,”王子痛苦地捂着鼻子,“不打仗就别抽烟!”
索尼娅爆出一阵爽朗的大笑。
烟雾缭绕中,各有心事的两人都安静下来,夜晚的城堡望台一片寂寥。
不够。
泰尔斯提醒自己:他需要一个更好的插入点,他需要知道更多。
“说起战斗和寿命,你用那面盾牌战斗,有多久了?”
索尼娅放下纸烟,直勾勾看向他。
被她的眼神盯得有些发毛,泰尔斯连忙补救:
“我听人说,传奇反魔武装会折损使用者的寿命?我记得你当初为了救我,可没少用它……”
要塞之花看了他很久,哼哧一笑。
“是有这样的说法,”索尼娅摇摇头,“但是,放心好了,我手里那玩意儿不喜欢我,不肯配合我释放力量,也就没法伤害我。”
“噢,那我就放心——什么?”
泰尔斯一惊回头:“它,不喜欢,你?”
“是啊,我也很费解,对吧,”索尼娅抽了一口烟,满心不忿,“这世道到底是咋了,一面破盾居然都有资格说它不喜欢老娘了。”
不是,这不是关键,关键是……
“不,不,我是说,它,它?它是……活的?”泰尔斯惊讶道。
“算是吧,但也不全是,它不会说话,但是我能感觉到它的,怎么说,情绪?”
索尼娅掏掏耳朵:“据说它们只跟少数主人心意相通,也唯有在那时,才能发挥它们的最大功效——当然咯,据说功效越大,代价越重。”
心意相通……
最大功效……
泰尔斯皱起眉头,想起很久以前的净世之锋,那柄大有来头的红色小剑。
“像我手里那面破盾,”索尼娅冷哼着继续,“每次都是不情不愿的,真把自己当爷了,后来嘛,嘿,老娘也懒得理它了,还不如我在外面缴获的长柄大刀好用呢。”
泰尔斯闻言陷入深思。
“不过,你能被授予无上之盾,想必也不是没有原因的,王国一定很看好你。”他小心翼翼道。
“没有的事儿,”索尼娅大手一摆,烟雾重重,“血色之年里,它的主人死了,适合它的极境高手也挂得差不多了,他们没有选择。那时我又正好要北上作战,就这么稀里糊涂顶上去了——刚拿到手的时候那破盾又黑又糙的,我举着锤子砸了半宿,才确定不是假货。”
难怪无上之盾不喜欢你。
泰尔斯沉默了一会儿,终究还是忍不住问道:
“那你还记得,它的上一任主人是谁吗”
索尼娅搓了搓鼻子。
“昆廷男爵跟我说过,不太得名字了,但是嘛,听说生前是个王室卫士,官儿不小那种。”
生前是王室卫士……
泰尔斯不说话了。
“对了,别告诉其他人,”索尼娅眯起眼睛,“当初黑先知特别叮嘱过:传奇反魔武装是王国机密,非常重要也非常敏感,如果有人打探,记得第一时间告诉他。”
泰尔斯心中一凛。
“操,我就知道,”王子不动声色,“难怪他什么都不愿意告诉我。”
要塞之花哈哈一笑:“相信我,你不是第一个,习惯就好。”
“所以,北方一切都好?”泰尔斯转移话题以避免怀疑:“断龙要塞,边境线,伦巴?”
谈起老本行,索尼娅嗯了一声,站起身来。
她趴上望台,细心打量着星湖堡内的一切,仿佛不愿意放过一草一木,连屋顶上的猫都想细细端详。
“托你的福,孩子,无论是黑沙领还是威兰领,北方佬这几年忙着打自己人,安分多了。更何况,快到农忙时节,田地,农场,城镇,工坊,集市,到处缺人手,莫说打仗了,连越境抢劫的强盗们都没空。”
托他的福。
这句话将泰尔斯重新带回六年前,那些他走出断龙要塞,去往北方的日子。
吸血鬼,血之魔能师,黑沙大军的重重围困,他与伦巴在要塞下的博弈——一幕幕过往显现眼前,无比明晰,泰尔斯看着眼前的索尼娅,眼中多了几分亲切。
“当然咯,再过些日子,那可就难说了,”要塞之花叼着烟,轻哼一声,“所以我趁着这段时间,回乡享受我的假期。”
泰尔斯闻言一动:
“回乡?你是本地人?”
索尼娅把注意力从远方的一株老树身上移走:
“当然,我父母在世时,是附近田庄里的农户——喏,就是那个方向,翻过两个山头就是。”
索尼娅兴致勃勃地给泰尔斯指着方向:
“而到了能挥舞草叉的年纪,我就来应征,做了这儿的卫兵。”
索尼娅,大名鼎鼎的要塞之花,出身农户之女。
泰尔斯思绪一动,反应过来:
“我知道您是约翰公爵的旧部,这么说,是从星湖堡的卫兵开始?”
索尼娅掸了掸烟灰,看着星湖堡的主堡,目光深邃。
“那里,”月光下的索尼娅指了指底下,“那里以前有三棵树,换班的时候,我常在那儿休息。”
泰尔斯循着她的手指看去——那里是巴伦西亚嬷嬷让人开垦的一片田地。
少年心中一梗。
树……
“而那里,以前是花园的一部分,”索尼娅的声音有些缥缈,“约翰喜欢一个人在那散步,静思,无论晴雨,他说这样有助思考。”
泰尔斯看着那片地方——现在被围了起来,养着许多犬只。
花园……
泰尔斯下意识捏紧拳头。
“索尼娅……”
“它不只是你的城堡,孩子。”
索尼娅望着迅影楼的位置,表情恍惚,语气悠长:
“曾经,有很多人都把这里当成家——很多年,很多年的,家。”
家。
泰尔斯沉默了很久。
等他再回过头来,看看那方田地,有了不一样的感觉。
“我很抱歉。”他突然不想再问她无上之盾的事情了。
会有机会的,他告诉自己。
不是现在。
不该是。
索尼娅沉默了一会儿,烟头一明一暗。
“不,谢谢你。”索尼娅摇了摇头,驱散阴霾,重新变回那个爽朗的要塞之花:
“每年我都会回来休息几天,在老科德罗的田庄里蹭蹭饭,闹些事打个架啥的,但是今年嘛,既然你把城堡修好了……”
下一秒,索尼娅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
“那我就不必去看老科德罗的脸色了——自打我五岁,我母亲拒绝了他的求婚,而我把他儿子打哭开始,他就一直对我有意见。你真不来一口?”
泰尔斯盯着索尼娅伸过来的烟头,微笑摇头。
“那么,欢迎回家,”泰尔斯努力从方才的伤感中回神,“你和你的人,住多久都行,食宿费用全包。”
“全包?”要塞之花一脸不信,“我今天偶然听见一个卫队的老头在阴阳怪气,说我们白吃白住真是舒心。”
“你说的应该是次席后勤官,德沃德·史陀,”泰尔斯想起什么,面露为难之色,“而我敢保证,你绝对不是‘偶然’听见的,那糟老头子坏得很。”
但他很快眼前一亮。
“不过没关系,招待大名鼎鼎的王国名帅和战争功勋,索尼娅·萨瑟雷女勋爵,我相信这笔账能报给我父亲。”
不,是必须报给他。
否则泰尔斯发誓,下次御前会议,他就躺在巴拉德室里不起来了。
索尼娅吐出一口烟雾,哼了一声。
“陛下回去了?”
“对——”泰尔斯话一出口就觉得不对,皱眉望着她。
要塞之花咧嘴一笑。
“孩子,我好歹是打仗的,不巧还是个指挥官,如果我连行军队伍里都有什么人都不清楚,断龙要塞早就被操翻千八百遍了。”
果然。
国王的来访,她也知道。
泰尔斯看她的眼神变了,失去了之前的轻灵,多了几分沉重。
她真的只是回乡享受假期吗?
这是计划好的吗,王室卫队借着送王国名帅还乡的名头,将国王护送来此?
那这是凯瑟尔王授意的吗?还是他放任的?他的这一举动意味着什么,是要对自己暗示什么?索尼娅出现在这里又意味着什么?
万般思绪涌上心头,这一瞬间,泰尔斯突然对与索尼娅攀谈失去了兴趣。
那些六年前,他们在要塞同吃共住的日子,似乎也不再明晰了。
唯有衣袋里的骨戒“盟约”,越发沉重。
索尼娅似有所觉,她瞥了泰尔斯一眼。
“方便透露一下,陛下他找你啥事儿?”要塞之花漫不经心地问道,她手中的卷烟已经燃却大半,渐渐黯淡。
她似乎不知道。
或者,她只是装着不知道?
索尼娅·萨瑟雷,她的确是六年前救你脱困的恩人,但是也别忘了——一个声音自心底升起,小心翼翼地提醒泰尔斯——她也是王国的三名帅之一,是王国常备军的执掌人。
是国王的利剑。
泰尔斯咽了咽喉咙。
国王对索尼娅说了什么?授意她做什么?会对他造成什么影响?
他该说什么,又不该说什么?
我去见未婚妻的人选。
我去毁灭南岸守护公爵。
他该怎么说?
“出差,”泰尔斯表情不变,目光穿越烟雾,“我得出去一趟,办件差事。”
“出差?我猜你应该不会向北走,来断龙要塞故地重游?”
泰尔斯犹豫了一瞬。
“别担心,别紧张,我对你要去办的事情不感兴趣。”索尼娅轻松一笑,似乎看穿了泰尔斯的心理。
她狠狠地吸进最后一口烟,这才依依不舍地丢掉烟头。
“反正又是内斗的老一套,不是敲诈勒索就是抢班夺权,我搞不来的那种。”
老一套。
泰尔斯呼出一口气。
他想起了龙血,想起了沙王,想起他被国王授予的任务。
凯瑟尔王终日在波诡云谲的王国政治里上下沉浮,操弄风云,但作为他的利剑,他的将领,他真正的王国要塞,眼前的要塞之花却显得那么开朗飒爽,宽宏大气。
她是怎么做到的?他心底里的声音这么问道。
这让泰尔斯有几分莫名的嫉妒。
“对,老一套,”年轻的公爵轻哼一声,话语饱含难以形容的复杂情绪,“我也搞不来。”
第135章 我搞砸了
索尼娅看着泰尔斯出神的样子,若有所思。
“你知道,我这趟回王都,发现大家都安逸得很,”片刻后,她轻哼一声,重新掏出烟袋和烟卷,开始卷下一支烟,“不再像几年前那样人心惶惶,随时准备搬迁逃难,时刻担心着北方人哪天再打过来。”
“这是好事,”泰尔斯点点头,“而您镇守要塞,居功至伟。”
但要塞之花却轻哼一声,声含讽刺:
“事实上,我月前带人北上黑沙领,到伦巴的地头上‘野营’——说白了就是侦查。”
泰尔斯没有回头,只是望着远方的星湖:“真有胆魄。”
“现在那里,嗯,很安静。”索尼娅卷烟的手很稳,一丝不苟,一点也不像喝多了的样子。
“黑沙领刚刚打过内战,一切还在恢复,但农夫牧民们的税少了,商人过境的通关费也少了,路上的不法盗匪也少了。包括村落之间,北方糙汉们乐此不疲的群架都不多见了,听说无论有什么争端,都依赖于新来的官吏——或者一大堆我看不懂的国王法令——解决。”
国王法令。
泰尔斯没有说话,但他的思绪慢慢从感伤和慨叹里脱离。
“我曾经打过交道的,那些熟的不能再熟的,腐朽恶臭的北地领主们——莱万,门德,德文森,佩鲁诺,伊卡——也不见了大部,有的在内战里掉了脑袋,有的搬去了黑沙城,有的则换了对国王言听计从的新当家人,剩下的缩在城堡里,闭门不出苟延残喘。”
言听计从。
泰尔斯的眉头慢慢皱起。
“乡野间的北地年轻人也走了很多——听说一部分人在内战时加入了国王的军队,一部分则战后去了城里混生活,留下来的也都在兴奋地谈论,要怎么才能去更远的地方,比如黑沙城,努力像其他出人头地的平民一样,捞个官职乃至爵位回来。
“而我们在更北边的细作,包括偶尔来歇脚的秘科探子也说,每一天,甚至每一个小时,上至没落贵族流浪骑士,下至平民百姓地痞流氓,都有新人热热闹闹地前往黑沙城,想在那里成就一番事业。”
出人头地。
成就事业。
泰尔斯的眼神越发锐利:“是么。”
索尼娅点点头,她终于卷好了一支咽,正细细捣着烟头:
“说实话,我打仗的年头不算短了,我不怕北方的重骑兵,不怕他们的重剑步兵或重甲刀斧手,甚至有断龙要塞在手,要我以一敌十乃至更多,也不是什么大问题,但是……”
说到这里,索尼娅停顿了一下。
几秒之后,她一擦沥晶火石,点燃手中的烟。
“但我感觉得出来,北边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而这绝非我能在战场上,用刀剑和魔能枪可以回答的问题。”
泰尔斯听着她的话,眼前却浮现出他那位“老朋友”的话:
【泰尔斯,你比谁都清楚,六年了,那个理想中的埃克斯特,却离我越来越远了。】
现在看来,也许并不是那么远——经历了回国后风风雨雨的泰尔斯萌生感慨:
就像势单力薄的科恩和不可撼动的下城区一样,念念不忘者,功或未竟,但必有回响。
而你是怎么做到的呢,查曼·伦巴?
这趟旅途中,你付出了什么呢?
要塞之花深吸一口气,吐出无尽烟雾。
“你怎么看,北方回来的北极星殿下?”
泰尔斯回过神来。
北极星——一个声音在泰尔斯心底默默道,不,你不喜欢这绰号。
它看似威风,却带着嘲弄,以及不可察觉的排斥和疏远。
它给予你很多,却剥夺了更多。
“我知道。”
星湖公爵缓缓点头:“七年前,我就在那儿,风暴的最中心。”
泰尔斯转过身避让烟雾,只觉眼前一切都被索尼娅的卷烟熏得朦胧难辨,满布未知。
“因此我比任何人都清楚,在埃克斯特,在龙霄城,我释放了一头怎样的野兽,而它将点燃什么样的火焰。”
野兽。
要塞之花沉默了一阵,缓缓道:
“所以,你能把它再关回笼子里吗?”
泰尔斯笑了。
关回笼子。
“没人关得住它,”他摇摇头,感叹道,“在它一百多年前诞生的时候,就注定如此。”
也许,也许不止一百多年,他的心底里悄然道:
从人类诞生之日,它就悄然落地。
索尼娅讽刺地哼声,她吸了一口烟,靠上望台,表情严肃。
“现在,永星城里很多人觉得埃克斯特正深陷内斗,分裂衰落,再也不可能发起血色之年时的举国远征,威胁不了我们。”
泰尔斯抿了抿嘴:
“至少前半部分是对的。”
索尼娅没有理会他的话,继续道:
“而七年里,两国边境风平浪静,断龙要塞更是门可罗雀,无论是陛下还是御前的大人物们,甚至许多在北境与埃克斯特世代为仇的家族,都觉得大敌已去外患已除,放心转身搞自己人去了。
“就连梭铎老头也不例外,他拒绝了我加强要塞防御的提案,说他有更重要的事情。
“甚至,御前会议上的有些人,认为我是在危言耸听。”
索尼娅话音落下,目光直指泰尔斯,锋利逼人。
泰尔斯同样回望着她,眼神深邃。
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只有索尼娅指间烟卷冒起的一缕白烟。
几秒后,泰尔斯咧嘴摇头。
“只有傻瓜才会以为埃克斯特就此衰落不足为患,何况是御前会议的大人们。我想,他们很多时候只是身不由己。”
“身不由己?”
索尼娅不以为然:
“当梭铎老头向我索要备役兵,说是要去西荒抢劫贵族的时候,他看着兴致勃勃,可不像是被国王逼迫的。”
西荒。
沙王计划。
泰尔斯沉默了一阵。
“不是国王,”泰尔斯出神地望着夜空,“逼迫他们的东西不是国王,甚至不是个人,而是‘东西’——名望,位置,理想,利益,权力,是他们所处罗网的一切,逼迫着他们做出也许在另一个角度而言,并不理智也并不长远的决定。”
索尼娅的烟头忽明忽暗,她则在烟雾间皱起眉头。
“而这才是最可怕的地方,”泰尔斯不自觉地握住衣袋里的戒指和匕首,只觉一左一右,分量十足,“最高明的逼迫,往往潜移默化,悄无声息,让你以为你是自愿的。”
月下的望台恢复了安静。
好一阵后,要塞之花掸了掸烟头,冷哼道:
“听着,我不知道复兴宫发生了什么,也不清楚你放了什么‘野兽’,但这趟见闻让我有不好的预感,等到断龙要塞下次再热闹起来的时候,我们要面对的东西,恐怕将远超想象。”
泰尔斯抬起眼神:
“所以?”
“我需要更多。”
“更多什么?”
“一切,”索尼娅回答得毫不犹豫,“一切能避免我的不祥预感变成现实的东西。”
她吸了一口烟,向泰尔斯轻轻吐出:
“兵员,钱财,装备,粮草,情报,士气,支持,也许还有不拖后腿的政务官僚——尽管在我的经验来看,最后一样基本不可能。”
泰尔斯蹙起眉毛,他低头咳嗽,挥手驱散烟雾。
果然,她不是回家乡休假那么简单,也不是刚好路过你的城堡那么巧合。
一个声音在他心底道:人皆有所图,皆有所欲。
就连爽朗大度、盛名在外的要塞之花,也难以免俗。
想到这里,泰尔斯的心情低沉了几分。
索尼娅有求于你,那你该答应她,至少留下话头,看看日后能发现什么——他在心底小声道,哪怕这只是一张空头兑票,但这才符合你和国王定下的盟约,利用你们父子之间的嫌隙,照出王国的每一丝裂缝。
哪怕是要塞之花。
但是……
“抱歉,你找错人了,”片刻后,星湖公爵沉声道:“我只是一个被流放的失宠王子,无兵无权,还穷得叮当响。”
索尼娅凝视着他好一会儿,才转到星湖的方向。
“没关系,十九年前,我带兵北上永星城,在一堆流民的队伍里遇到你父亲时,他也差不多。”
要塞之花又抽了一口烟:
“甚至,凯瑟尔那时刚逃出追杀,精神恍惚瑟瑟发抖,可比现在的你凄惨落魄多了。”
听见这个名字,泰尔斯皱起眉。
“那也许,你该去找我父亲帮忙。”
“如果我可以的话,麻痹的,”索尼娅骂了一句粗口,拿烟头指着月亮抱怨,“自从坐上王座,你父亲越来越不可爱,也越来越不乖巧了,哪像在战时刚见面的时候,叫他跪下就跪下,让他脱光就脱光,逼他跳舞就跳舞,喊他当国王他就哭着喊着爬去加冕……”
泰尔斯听着这些大不敬的话,深深蹙眉。
她为什么这么说?
你父亲越来越不可爱……喊他当国王他就加冕……
她为什么要对自己说这番话?
索尼娅·萨瑟雷,她本该是王室常备军的中坚大将,是王国的北方屏障,是铁腕王手中利剑,不是么?
为什么?
但泰尔斯面上不显,只在对方的语句中挑出一个词调侃:“脱光,真的?”
索尼娅大手一挥,听若不闻:
“总之,我不指望你现在做什么——瞧你那可怜的小身板——但我可以等,等。”
烟雾迷茫中,要塞之花对他露出一个微笑。
但那一刻,泰尔斯只觉得内心空洞。
等。
等什么?
还有什么,他在心底的另一个声音悄然道,你和国王两者之间,她还能等什么?
但是,不,索尼娅她……
泰尔斯有些突如其来的慌张,他下意识地摩挲起衣袋里的骨戒,想起他与凯瑟尔王的协议。
索尼娅换了一只手拿烟,发出些许慨叹:“至于你,把我说的话放在心里就行了——王国有事,必在北方,你要为了将来做好准备。”
泰尔斯咽了口唾沫。
为了将来做好准备。
将来?
不,不可能,泰尔斯驱散不妥的想法。
索尼娅是要塞指挥官,她关心的只是埃克斯特的威胁和北方的防务——王国有事,必在北方,这才是她语中关键。
那又如何——心底的另一个想法再度冒出——她之所以会这么说,是因为作为断龙要塞的守将,她必须这么说。
因为北方之敌是她的资本:埃克斯特王国的威胁大小,直接影响索尼娅的安危前途,影响她手下的常备军,影响她所能获取的资源,影响她被看见被重视的程度,影响她在王国的权利地位。
因为她也在罗网之中。
不能自拔。
不是么?这难道不是你在这几个月的政治游戏里体会到,而且用以反将国王一军的道理吗?
而你,泰尔斯,你必须要看透这一点,她的求助没有那么简单——不!
泰尔斯闭上眼睛,打断自己的思绪。
他想太多了,索尼娅,他所认识的索尼娅,不是那样的人。
“为什么,为什么是我?”
泰尔斯睁开眼,略显疲惫:
“我相信,王都里有其他有识之士,能给你更多更实质的帮助。”
索尼娅享受了一口烟草,沉吟片刻:
“也许,因为你比较特别?比如拿着一柄剑就敢闯宫造反,威胁你爸爸?”
泰尔斯猛地回头!
要塞之花举了举手上的烟:“别看我,流言可是传得飞快——额,绝对不是梭铎老头告诉我的。”
但泰尔斯的心情却沉了下去。
看,你是对的,泰尔斯。
她来找你,是因为你闯宫造反却安然离开,是因为你证明了自己的分量,成为至高王座之外的第二极。
于是王国风云激变,就连看似飒爽大度,豪情万丈的要塞之花,她看到,她知道,她感觉到——就像国王与泰尔斯所预见的那样——泰尔斯也许能抗衡凯瑟尔王。
所以她来了。
不止为了返乡,不止为了北方,不止为了——跟你那点可怜的私人情谊。
泰尔斯默默地看着索尼娅,心中烦躁不安。
索尼娅没注意到泰尔斯的眼神变化,她自顾自地吸着烟,沉浸样朦胧烟雾中,无比自在。
“也许还因为,你是少数能治得了伦巴的人?据米兰达所说,七年前,你放弃了逃生的机会,果断地回转英灵宫,用自己的自由,扑灭了两国将燃的战火。”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
七年前。
又是七年前。
该死的七年前。
他突然对眼前的对话意兴阑珊。
为了要塞防务也好,为了王国未来也罢,说到底,她是来示好,拉拢,求助,站队的——或者任意其他好听或难听的近义词。
她,无上之盾的主人,曾经救自己一命的索尼娅·萨瑟雷,她跟西荒公爵,其实也没有太大的区别。
【有权有势的贵族领主们会争先恐后地来找你,拉拢归国未久的王子,用尽方法争取你站到他们的一边……】
索尼娅,就连索尼娅,也是一样。
想到这里,泰尔斯只觉得深深失望。
而他,泰尔斯·璨星,他已经不能像初次见面时一样,对这位救命恩人没有保留地坦诚开口,敞开心扉了。
“所以我想,那个孩子,”索尼娅吸了一口烟,叹息道,目光却意有所指,“那个在绞架下兼顾了宽恕与公正,那个敢向着伦巴冲锋,敢向着父亲挥剑的孩子,应该是有些指望的?”
那一瞬间,泰尔斯捏紧了“盟约”。
“指望?”泰尔斯机械地重复道。
索尼娅,她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在以后,还有更多的人会做同样的事,从某一个节点开始,与他交谈的人,言语里的算计与利益,目的与**,只会越来越多。
直到不剩下其他什么。
泰尔斯下意识攥紧了衣袋里的盟约。
但你知道的,泰尔斯。
这是必要的路,而这才是开始。
一个声音在心中对他道:你知道的,你也早就做好了准备。
无论代价几何。
索尼娅笑着敲了敲泰尔斯的额头:
“我知道,你还不是复兴宫里的‘大人物’,暂时还不是,但好处是,你也来不及像他们一样,被什么鬼东西逼迫得‘身不由己’,还没变得像他们一样讨人厌。”
变成他们。
泰尔斯没有理会她放肆的动作,只觉得衣袋里的骨戒越发扎手。
她以为她知道,但她压根就不知道。
泰尔斯盯着她。
要塞之花笑道:
“总之,世道不会一成不变的,我希望你,事实上,是很多人都觉得你是……”
“但我不是!”泰尔斯下意识地喊出口来。
望台上安静了一刹那。
索尼娅被吓了一跳,她惊讶地看着呼吸急促的泰尔斯,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
“不是什么?”
但泰尔斯随即反应过来,懊悔地调整呼吸:
“抱歉,女士,我,我失态了,可能是晚上喝多了,精神不集中。”
他控制语气,强行挤出几丝笑容:
“我理解您对要塞防务的担忧,女勋爵阁下,但你也许不清楚我的处境……”
但他没能说完,就被索尼娅冷冷打断:“闭嘴。”
泰尔斯正待说些什么,但那一刻,要塞之花眼内精光慑人,突兀而锋利,让他开口忘言。
她正上上下下,细细地打量泰尔斯。
“告诉我,小子,你回王都多久了?”
少年怔了一秒。
“半年了吧,不记得了。很抱歉我失言了,但现在很晚了,女勋爵,我有些累……”
但要塞之花摇头啧声,再次打断他。
“落日啊,看来她说得没错,他们把你操得很惨。”
泰尔斯皱眉:
“什么?”
索尼娅朝天一笑。
“你知道吗,你现在就像你手下那个哑巴一样,戴着面具在说话。”索尼娅举着烟翘起嘴角,嘴角弧度依旧,眼中冰冷也依旧。
戴着面具……
泰尔斯闻言,沉默了一会儿。
“罗尔夫没法说话。”
“难道你现在不一样吗?”索尼娅很快反驳他,她冷冷一笑:
“你有多久没说过人话了?”
泰尔斯一时语塞。
“怎么,是被恶魔附身了,还是被女巫诅咒了?”
被女巫诅咒了。
泰尔斯咽了咽喉咙,强忍住摸向戒指的**。
【我将助你推动王国滚滚向前,剔除障碍,打破枷锁,为此,不惜一切。】
【很好,那就像我们谈好的那样,孩子,成为我的剑,去披荆斩棘,直到王国晏清。】
他深吸一口气:
“我,你不明白,索尼娅——”
“你还没试过呢,怎么知道……”
“你不知道!”心烦意乱的泰尔斯大声打断她。
他呼吸急促,盯着拈着卷烟,好整似暇的索尼娅。
你不过听了几句传言,掂量够了局势,索尼娅·萨瑟雷,你就急匆匆地来回乡“拜访”我,仗着所谓的旧日情分,来说些意有所指的话,什么“北方有事”,什么“我能等”,什么“为将来准备好”,“你比较特别”,来轻描淡写地,夸夸其谈地,自以为是地……
泰尔斯调动起狱河之罪,竭力平顺着呼吸。
“你不知道,索尼娅,”泰尔斯努力不去想太多,他站起身来,想要尽量体面地结束对话:
“你什么都不知道。”
【他给了你一把剑。】
“什么都不知道。”
少年恍惚地道。
【我,泰尔斯·璨星,我注定要成为你的敌人。】
什么,什么都……
【吾儿,你要实践你的诺言,挥出你的第一剑。】
索尼娅没有说话,她坐在泰尔斯对面,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任由手中烟卷燃烧。
但她的眼神,却让泰尔斯越发不安,想要回身躲避。
终于,要塞之花呼出一口气,望向头顶星空。
“你知道,当年我要来星湖堡应征卫兵的时候,俺娘那叫一个大惊失色——啊,大惊失色,这词儿还是城堡里的嬷嬷教我的。”
泰尔斯回过神:
“什么?”
但索尼娅未曾理会他,只是自顾自幽幽道:
“而我到了这儿,他们见到我的第一句话是:你走错路了,姑娘,后厨和织坊不在这儿,女仆招募也不在这儿。
“而当他们晓得了我是来应征卫兵的……”
索尼娅轻笑一声,情绪复杂:
“约翰是个开明的公爵,所以没有人胆敢直接说‘嘿,姑娘,你不适合这个,该回家去生孩子喂奶’。”
要塞之花回头问泰尔斯,意有所指:
“像不像现在?”
心绪不佳的泰尔斯皱起眉头:
“现在?现在什么?”
索尼娅冷哼一声。
“现在,没人敢直接跟你说:‘嘿,王子,公爵,北极星,你是新来的,身娇体贵又心慈手软,野蛮粗鲁又不解风情,不适合这工作,应该躺回床上去**,等学乖学精了,再乖乖等到你父亲传位’。”
身娇体贵又心慈手软。
泰尔斯的拳头下意识一紧。
索尼娅前倾身体,靠近泰尔斯,语气充满嘲弄:
“但他们都是这么想的,只是很多时候他们自己都不知道,而他们看你的目光还充满了怜悯和同情,能自我感动的那种——怎么,你觉察不到吗?”
泰尔斯突然有股莫名的不忿:“我——”
索尼娅眯起眼睛:
“以至于你自己,也开始这么想了,你个自以为是的小废物。”
泰尔斯听不下去,他深吸一口气:
“晚安,索尼娅,和你聊天很开心。”
但就在他转身的刹那,索尼娅那嘲讽和鄙夷兼具的话语再度传来:
“取而代之的,是他们礼貌客气但话里有话,‘哦王子殿下,您当真是少年老成!’‘您已经做到了这个年纪的最好!’‘我们不能从您身上期望更多了!’”
索尼娅的语气黯淡下来:
“就像当年,那个招募官一边用古怪的眼神打量我,一边对我说‘哦,真是不让须眉的巾帼英雄!’‘一个女孩居然能有这般志气!’‘真该让那帮孬种男人们都来瞧瞧!’”
泰尔斯的脚步停了下来。
“而他们这么说,是因为你是新来的,因为你是个意外,按照常理你不该在这儿跟他们共处一室——就像当年的我一样。”
要塞之花转身面向星湖上的星光点点,表情麻木。
泰尔斯没有回头,却喉头耸动。
“为什么说这些?”
“因为我知道这种感觉,”索尼娅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仿佛品味着由记忆酿成的美酒,“这种走进一个全然陌生的世界,面对所有你不习惯的、未知的障碍,却还要强装坚韧,步步向前的感觉。”
那一瞬间,泰尔斯微微一颤。
踏入复兴宫的感觉出现在他的记忆里——冰冷,狭窄,压迫。
走进巴拉德室的场景也来到眼前——人人一副笑脸,言语恳切,道貌岸然。
但是……
“而这偏偏是你对手们的地盘,是他们长久以来习惯了的战场,固定了的规则,是对他们有益却对余者有害的环境,”索尼娅出神地望着星光点点却也深不见底的星湖,“而我们,我们等于是以己之短,击彼之长,去迁就他们,去跟随他们,去搞那些你可能永远搞不来的‘老一套’。”
泰尔斯沉默了很久。
【谨慎,小子,你像我一样,低于他们,却也像你父亲一样,高于他们,而你又是从北方回来的,外于他们。】
那一刻,姬妮在王室宴会前对他说的话浮现心头:
【这就意味着,你从里到外,归根结底……不是他们。】
但是……
泰尔斯捏紧了衣兜里的匕首和骨戒,冷哼一声。
“让我猜,你要说的是虽然经历重重困难,但你还是成功了,你通过应征成了卫兵,在城堡里留下来了,是么?”
他转过身,看向要塞之花趴在望台上的背影。
“通过你的终结之力还是啥的,你强者得生,适者生存,展现了新人的实力,一鸣惊人,证明了女人不比男人差,在男人的场子里也能很出色?不止如此,你还做到了顶峰,惊掉了无数人包括约翰公爵的下巴,最后一路成为现在的王国三名帅之一,所以你现在要来向我灌鸡汤‘嘿,别放弃,你是坠吼的’对么?”
索尼娅没有答话,只是深深叹息,把手上的烟头在望台上按息。
泰尔斯讽刺地摇头:
“省省吧,这根本不一样。”
话音落下,泰尔斯再不犹豫,转身离开。
“他们说,女人不适合战场,”身后,索尼娅的声音由远及近,“所以,小心。”
狱河之罪涌起,泰尔斯皱起眉头:
“什么?”
但下一秒,他就感觉后膝一痛!
咚!
泰尔斯被扫倒,堪堪反应过来的他双臂撑地:
“你干什——”
但惊怒交加的他甫一回头,就看见索尼娅的冷脸,以及在他眼前慢慢放大的军靴靴底!
砰!
狱河之罪疯狂咆哮,泰尔斯千钧一发间挡住了要塞之花的这一踹,震得他臂骨发麻,整个脑袋都在嗡嗡作响!
搞什么?
索尼娅的终结之力反馈到他的感官里,如不破的坚冰——刚强,坚硬,势大力沉。
但他的好运到此为止了。
索尼娅的下一记膝击顺势而来,彻底击破他的防御。
泰尔斯只觉眼前一黑,立刻背部着地,被索尼娅跪上胸口卡住脖子,牢牢压在地上。
空留下狱河之罪疯狂流淌,却无能为力。
该死!
这差距……怎么会这么大!
“操你——”
泰尔斯气急败坏破口大骂,但是随之而来的是要塞之花毫不留情的一记耳光!
啪!
这记耳光不可不谓火辣通透,不但将泰尔斯扇得头晕脑胀眼冒金星,更将王子的满腔怒火扇回嘴里,只剩喘气的份儿。
“小孩子不能说脏话,”死死压制他的索尼娅冷冷道,“别成天操来操去的。”
这个望台在城堡的中央位置,而守卫们关注的重点主要是外部的威胁(这也是泰尔斯挑选这里的原因),但尽管如此,打斗的声音还是传了出去。
“谁在那上面喧哗!”
稍矮一些的堡墙上亮起灯火,向望台上照来,一个泰尔斯极其熟悉的声音响起,正气凛然:
“站起来,举起手,把脸露出来!让我看见!”
索尼娅冷哼一声,膝盖一转,压住泰尔斯的脖颈(“该死,为什么又是脖子!”——狂怒的泰尔斯)。
“老娘搁这儿操男人呢!”
要塞之花直起身子,露出半颗脑袋,吼声震彻城堡:
“你他妈有意见吗!”
言罢,她还低下头,毫不掩饰地对泰尔斯:
“叫啊,叫大点声!你这废物没吃饱吗!使出你吃奶的力气来!”
泰尔斯一面震惊,一面愠怒,无奈脖颈被压,张口结舌只能发出“额额额”的声音。
听见她的声音,堡墙上的巡逻者沉默了好几秒。
“啊,是萨瑟雷女勋爵啊!”
下一刻,巡逻者的声音变得温和又谄媚:
“误会,误会,都是误会哈哈!那个,那个,抱歉打扰啦!泰尔斯公爵让我来替他给您带个好……还请您温柔点哈!僵尸是我搭档,他虽然长得大块,但可能承受不住嘛您那强壮的……”
“滚!”索尼娅的吼声再度响起。
望台下,巡逻者的声音和他的灯火齐齐消失,一起消失的还有不少随他而来的璨星私兵。
索尼娅这才冷笑一声,稍稍松开泰尔斯的脖颈,低下头去:
“现在,没人再来打扰我们了。”
泰尔斯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憎恨自己的卫队。
他发誓,等他脱困,等待d.d的,将是后者想象不到的,人间最最恐怖的刑罚折磨。
狱河之罪不断汇聚上手臂,但少年就是无法突破要塞之花的封锁。
原本眼神冷漠的索尼娅看着他狼狈挣扎、涕泗横流的样子,突然咧开嘴角,吃吃地笑了。
下一秒,她松开膝盖,一把将泰尔斯从地上拖起来,靠上望台。
得到大赦的泰尔斯顾不上反击复仇,他痛苦地喘着气揉着胸口:
“你这个疯婆娘,你到底要,要,要干,干……”
“我搞砸了。”
一句轻描淡写的话,让泰尔斯的话戛然而止。
搞砸了?什么搞砸了?
泰尔斯喘息着,忍不住看向索尼娅。
“城堡卫兵的招募,我在入门测试就栽了跟头,使老了劲儿,也举不起某块配重石。”
索尼娅在笑。
但是这一刻,要塞之花脸上的笑容,却显得疲惫,辛酸,麻木。
毫无她纵横疆场,力拒北虏的大将风范。
她这副少见的表情,让泰尔斯不知何以回答。
“长跑测试也是,体能压根儿不合格。”
索尼娅毫无刚刚欺侮过王子的觉悟,她疲惫地转过身,跟泰尔斯并排坐了下来。
“还有射击,我勉强发着抖拉开了弓,但就是没法把箭射上靶子,还有读写——我有没跟你说过,是城堡里的嬷嬷后来教我认字的?”
她定定地望着夜空。
“至于格斗,那就更惨了,我猜我更习惯挥着锄头打人,而不是穿着甲胄举着刀剑杀人,就连新兵蛋子都能把我撂倒。”
泰尔斯慢慢调匀了呼吸。
“虽然在干农活的人里我算一把好手,也算十里八乡远近闻名的悍妇,还曾挥着草叉跟野猪和土匪干架,但是在那些从各地赶来,舞刀弄剑的男人里……”
索尼娅幽幽道:
“总之,我搞砸了,在所有应征者里,我作为唯一的女性成绩垫底,是最差的。”
“我记得他们的目光和嘲笑……而我的所有努力,不过是徒劳无功地向他们再次证明:女人不适合战场,也许更不该当兵,没法做那些打打杀杀的事情。”
搞砸了。
泰尔斯的呼吸顿了一秒。
那一刻,威震西陆的要塞之花缓缓抬头,她迷惘地望着皓月星空,醉意仿佛重新回归到她的神经里。
“我所有的尊严,坚持,希望,都在走进陌生世界的那一刻,被血淋淋的现实击得粉碎。”
索尼娅扭头看向泰尔斯,露出一个与要塞之花的身份不相符合的虚弱笑容:
“就像你一样。”
第136章 要塞之狼
“而那些人就,当然咯,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早告诉过你了’‘没关系,这很正常的’‘你已经很棒了,只是得接受现实’‘这工作还是适合男人’。”
索尼娅掏出烟袋,开始卷第三支烟。
“你知道,他们听上去总是那么理直气壮振振有辞,总是那么理性中立客观真诚。”
索尼娅的目光聚焦到手上的烟草上。
“到最后,我都快要信以为真了——也许我真的搞砸了,也许我真的不适合当兵?”
要塞之花回过头,对泰尔斯咧嘴一笑:
“对吧?”
泰尔斯没有立即回答,他坐在地上背靠望台,双手架在膝上,表情深邃。
他们听上去总是那么理直气壮振振有辞……
王室宴会上,沃格尔副队长让d.d主动赴死的场景还历历在目。
“我和你不一样,我没搞砸。”
少年突然开口:
“我能解决,我只是在努力,在适应,我需要时间。”
索尼娅卷烟的动作一顿,她扭头看向泰尔斯。
“适应?”
要塞之花先是一笑,但马上冷下脸来。
“落日啊,看来你确实搞砸了。”
泰尔斯皱起眉头。
索尼娅卷好烟,冷笑道:
“而且砸的还不止一点,否则你就不会住在死人房子,你父亲不会偷偷摸摸来找你,而姬妮也不会咆哮着威胁我来修理你。”
泰尔斯原本不甚服气,闻言却是一惊抬头:
“姬妮,姬妮女士?”
索尼娅熟练地叼住烟,掏出火石:
“你确定不来一口?”
泰尔斯望着那粗糙不堪的卷烟卖相,扯了扯嘴角。
索尼娅耸了耸肩,三两下点燃烟草,惬意地一吸一叹:
“好吧,小子,也许在我们俩里,你才是那个不适合当兵的人。”
操。
泰尔斯挥走烟雾,向边上挪了挪屁股,面色不佳。
“我知道,你才刚回到王都,等于踏入了新的战场。但新战场通行的每一条规则都于你不利,对你不公,它们让你感到陌生、迷茫,绝望,且看不到出路。”
泰尔斯皱眉不置可否,索尼娅则吐出烟雾:
“跟大多数人以为的不同——挥剑战斗并不难,即使所谓‘豁出性命’牺牲,也就是头脑发热一咬牙一晃神的事儿。真正难的,是知晓为何而战。”
听着她的话,泰尔斯突然想起马略斯处罚d.d后留下的话:
【当你决定要交易,确保那是你自己的天平。】
“但当你的目光向上,离开了一个个具体的对手,当你看到更多,看得更高,当你发现战斗的规则从一开始就那么操蛋,当你发现自己的战斗只是笼子里的猴戏,而你永远改变不了笼子时……战斗,就会变得很难,很难。”
【就好像,好像我的剑撞上的不再是血肉之躯或钢铁兵器,而是一堵无形的墙壁,任我如何挥剑,都无济于事。】
不知为何,泰尔斯突然想起科恩在下城区里说出的这番话。
要塞之花吹了吹燃烧不充分的烟头,平静开口:
“紧张,恐惧,慌乱,失误,后悔,动摇,自我怀疑,甚至麻木放弃,这些我们都经历过,没什么好羞耻的。”
月光下的望台清冷静谧,加上索尼娅手上的烟气,一切就像在梦境里。
“你应征卫兵的事,就这么失败了?”泰尔斯突然开口,面无表情。
索尼娅架起一条腿,勾勾嘴唇,却摇了摇头。
“我走了狗屎运,一位大人物刚好路过,我得到了第二次机会,留在这里,等着下一期征募。”
要塞之花的声音有些黯淡。
大人物。
泰尔斯环顾了星湖堡一周:
“约翰·璨星?”
索尼娅轻笑一声,她重新叼住烟,身姿后仰,双手托住后脑。
“在那之后的日子不好过,我跟城堡里的卫兵们同吃同睡,努力锻炼,准备达成下一次的考核。”
这一刻,索尼娅的眼神里多了一些东西。
“安慰的漂亮话从那时起就不见了,没人给我好脸色,所有人都在孤立我,而我也明白,我得了便宜,没遵循他们的规则就进入了游戏,这让那群男人们觉得自己的权利被冒犯了——‘被特殊优待的女人’‘走了捷径进来的’‘对男人太不公平了’之类的。”
“从床位和值班安排到日常作息,从频繁的紧急拉练、增多的负重训练到巧合得每次都抽到我的清洁工作,他们使尽了各种方法让我出丑难堪,完事了还总有个‘过来人’来唱红脸絮絮叨叨:‘他们不是针对你,只是心里过不去’‘我很抱歉,但也许你该放弃?’。”
泰尔斯安安静静地听着,但他想起了王室宴会里,安克挟持人质,逼宫决斗的那一刻。
那一刻,宴会里的所有宾客,永星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们,都直勾勾地抬起头,看向他。
“包括队内每一次的‘友谊赛’交手,我有时候咬着一股狠劲,赢了,他们就会说,‘运气不错’‘让着你罢了’‘今天有点累,算让你一把’,或者‘你取巧了,有本事正面上’‘换个场合胜负就不一样了’,乃至‘拼起命来你肯定要死’‘真正的战斗不会这么简单’,blah,blah,诸如此类。”
“哦,对了,还有我最喜欢的那句‘打赢我不能证明你比男人强,有本事,就去跟更厉害的男人比比?’”
索尼娅掸了掸烟灰,嘿嘿一笑:
“是不是每个男人都会这句话?我管这叫‘几把共享术’,每次我打倒他们一个人,他们都会这么说,好像只要这么说了,那个被打败的家伙就瞬间共享了‘更厉害的男人’的大几把,昂首挺胸重振雄风,从短小无力变得金枪不倒似的。”
几把共享术。
泰尔斯忍不住噗嗤一笑。
但他的笑容旋即淡去:在他的战场里,同样有这样的人,不是么?
“而当我输了,他们倒是异口同声,‘看,告诉过你了’‘这再正常不过了’‘普遍来说,女人确实打不过男人’‘可以了,以你的标准,已经很好了’。”
索尼娅的语调落了下来。
“那阵子,一切都很令人沮丧:剑术,格斗,举重,长跑,标枪,射箭,似乎每一项都拼不过其他人——尤其是那些受过训练,甚至服过兵役的男人。”
“我没有他们的力量,强壮,速度,爆发,体格,体质——这些从运动赛会到骑士比武通常会比的东西——没有他们引以为傲的一切。”
一片乌云遮挡住月光,将少年和女人留在黑暗中,各自黯然。
“但你赢了,”泰尔斯轻声道,“在这个不公平的规则里。”
索尼娅沉默了很久,这才狠狠地吸了一口大的,从鼻子处缓缓呼出烟气。
“我没赢。我只是,幸存了。”
要塞之花涣散的眼神慢慢重聚。
“就在日子一天天过去,下一次征募的日期临近,而我心如死灰近乎自暴自弃的时候,有人问我:‘为什么,索尼娅,为什么要在他们的棋盘上?’”
听到这里,泰尔斯抬起头来。
“他们的棋盘?”
索尼娅微笑颔首,像是想到什么开心的事情:
“我被问道:‘士兵战斗的方法有很多种,杀人的方式也不一而足,为什么一定要学着他们用肌肉,靠体格,诉诸力量和爆发,学着他们一天到晚咋咋呼呼?为什么一定要追求他们所追求的强壮、粗鲁、霸道,阳刚,攻击性满满,奉之为圭臬,去证明自己?为什么要学着他们的这些东西,去跟他们比试?’”
泰尔斯眯起眼睛。
索尼娅叹出一口气:
“‘因为’,那时的我傻傻地说,”‘因为这些有用,因为长官说了,这都是在赛会上比试的,经过历史考验的东西,更是每一个上战场的士兵所需要的、好的东西。’”
说到这里,要塞之花嘿嘿一笑。
“‘那是因为最早的赛会只许男人参加,’我被这么告知,‘所以,他们当然要比自己会的项目——你什么时候见过他们比试生孩子?’”
泰尔斯表情一变。
“‘而士兵需要这些,也不仅仅是因为这些东西“好”’,”索尼娅盘腿坐起来,甚至忘记了抽烟,就任凭烟卷在手上缓慢燃烧,“那家伙告诉我,‘而是因为他们已经是士兵了,而他们喜欢,习惯,擅长这些——强壮,粗鲁,霸道,阳刚,攻击性,他们大部分时候只会也只用这些,所以这些东西就变成了“有用的”和“好的”,再传到后来人的手里,当后来人越来越多,怀疑的人越来越少,大家就都默认这是常识和真理了。’”
索尼娅复述得出了神,仿佛回到多年前的那一刻:
“‘因为这是他们把持的赛会,他们定义的战场,而他们最狡猾的诡计之一,就是‘允许’你进场参加游戏,再在这些不允许被怀疑的规则和项目里打败你,然后告诉你:看,你没赢,你不行。’”
泰尔斯下意识开口:
“但是……”
但要塞之花没有让他说下去,自顾自道:
“所以为什么,索尼娅,你已经在男人再熟悉不过的、主宰了几千上万年的棋盘上处处劣势了,既然如此,还为什么,为什么要按照他们设定的规则,他们习惯的赛会标准,他们订立的生存准则,跟他们比他们再熟悉不过的习惯项——当你能拿到的甲胄武器都是按照男人的条件打造的时候,你怎么能指望靠这些抗衡他们?”
为什么要按照他们设定的规则,他们习惯的赛会标准,他们订立的生存准则……
泰尔斯的眼神渐渐飘远。
“……当他们甚至将几把大小当作标准比赛项目,要求所有人和他们一起比长度的时候,你要怎么赢?装个假几把,假装自己是男人?”索尼娅冷笑道。
泰尔斯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漏听了一段:
“这是隐喻?”
索尼娅扭过头来,邪恶一笑:
“取决于你。”
泰尔斯扬了扬眉毛。
这一刻,他眼前的要塞之花目光如炬,穿透烟雾迷茫:
“‘别听他们的’,我被这么告知,‘即便你想要赢得他们的奖品,也别照他们的标准来,别照他们的话走,别装假几把,即使唯独才能向他们‘证明’——因为那样,你就真的输了’。”
“就在那个晚上,我才意识到,以前的我有多蠢。”
她转向思索着的少年:
“泰尔斯,别犯蠢,别听他们的,别装假几把。”
泰尔斯捏紧拳头。
别听他们的。
那一刻,他莫名其妙地想起快绳,想起后者对自己说过的话。
【别跟他在一个棋盘上对弈,泰尔斯,因为你不知道在这局棋里,他的手段有多深沉,底牌有多少张,而那些被父亲玩弄于股掌之上却不自知的人,则无比悲哀。】
紧接着,泰尔斯就想到了——查曼·伦巴。
“我没有,我在战斗,以我的方式。”
泰尔斯下意识地开口反驳,几乎就在他想起那个目光如冰、冰中却燃火的男人的同一刻。
“身体上,你当然没有,但是脑子里呢?”
索尼娅凝望着他,伸手点了点泰尔斯的胸口:“这里呢?”
泰尔斯没有说话,胸口处,小时候被银币烧伤的疤痕似乎在微微发烫。
“几把原本只在一个地方长,”索尼娅重新举起烟卷,讽刺道,“但现实是,几千几万年过去了,它们变成了别的东西,无处不在——不是自然长的,而是人为装上去的。”
泰尔斯抿了抿嘴唇。
“后来呢。”他嘶哑地问道。
索尼娅眼神一动。
“后来,后来啊,我不再死了命去跟他们掰手腕,赛举重,拼速度。”
“一定有什么东西,我这么想道,”她眯起眼睛,仿佛在重现当年用心思索的样子,“在这个棋盘上,一定有什么东西,是长久以来被他们所忽视,所抛弃,所不以为然,却可以被我所捡拾所利用的——尽管这很难,因为这个棋盘已经属于他们太久,行棋规则也为他们制定了太久,久到所有人都觉得生来如此。”
“但是我不能放弃,无论他们笑得多大声,骂得多难听,用出什么来阻碍我,说出多下流的段子来编排我,什么为了接近公爵不晓得睡了多少人,都快把下面磨烂了之类的——开什么玩笑,老娘可是六大村镇的第一悍妇,什么黄段子没听过,什么丑几把没踹过!”
不知不觉中,乌云渐渐散开,月光垂落,望台上青烟环绕。
索尼娅轻哼一声:
“我留下来,我坚持,我努力锻炼,学习,观察,一次次在与男人,与那些‘强者’的比试中败阵,然后渐渐地,我在最不起眼,最被人忽略,最受人嘲笑的地方,发现了某些有趣的,但大多数人不屑一顾的东西。”
“我有更好的平衡感,能在他们站都站不稳的独木桥上一溜小跑,在坑坑洼洼的破路上健步如飞。”
“我体型小,体重轻,能钻进更小的缝隙,躲进更窄的树丛,能配备不同种类的坐骑。”
索尼娅张圆了嘴巴,轻轻呼出一个中空的烟圈。
“我有更协调灵活的手指和手腕,我的武器带绑得比他们更精细,更紧实,更方便调试,我的长弓比他们校得更准,更趁手和紧实。”
“嗅觉,视觉,听觉,我有比起许多人来更灵敏的知觉,以至于有段时间约翰说我的鼻子简直比他的猎犬还灵。”
“我比相当一部分的士兵们更能忍受痛苦、寒冷和饥饿——大概传自我母亲,我小的时候,她干完农活儿还要挣家用,要在河边蹲上好几个小时,洗上无数盆衣服,而我至今都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
“在恶劣的环境下,我能潜伏藏身,并坚持到很久很久——我虽力气小,可我的消耗也更少,甚至在耗尽全力之后,我只需要歇上他们一半的时间,只吃他们一半的食物,就能重新站起来活蹦乱跳。”
“在比最长的长跑还要长的长跑,或者说,越野里,我未必比他们快,未必比他们显眼,却比他们更稳当,更精确,更不容易疲劳、困顿、眩晕和迷失。”
泰尔斯听得入了神。
“就这样,忍耐,平衡,适应力,记忆力,细节与精巧,韧性和恢复速率;低消耗,高灵敏——而你知道吗,我也是最近才发现,女人要比男人活得长久——即使在和平年代。”
要塞之花弯起嘴唇:
“所以我学会了,发挥自己忍痛挨疼的能力,用更可靠的部位去迎接攻击,在他们惊讶‘你怎么这都不倒下’的时候,咬牙反击;我学会了选择更适合自己发挥的战场环境,而不是在平地上坐下来,跟他们咋咋乎乎掰手腕;如果这些都不行,那就干脆避开正面,打一场消耗战,隐藏自我,调动对手,赌他比我先累瘫,先冻坏,先饿晕。”
她拍了拍大腿,叹息道:
“当然咯,以上所有素质,男人们死都不承认我比他们更好,总有人反驳,总有人‘你去跟王室卫队比一比?’,但唯独一点他们承认了……”
索尼娅眨眨眼,指了指泰尔斯的脑袋:
“我的头脑。”
“虽然我觉得这是因为约翰先说了句‘她比你们都聪明’,而他们再怎么不愿意,也不敢得罪公爵。”
泰尔斯轻声一笑。
索尼娅说得兴起,一手拿烟,一手挥动,也不管唾沫星子飞溅:
“你知道,人们总是认为男性更聪明,理性,更冷静,更会隐藏情绪,更坚毅理智,而女人——她们更迟钝,不理智,更软弱,情绪不稳,只懂歇斯底里。”
“但在这么久的军旅生涯里,我倒是没发现这一点——你知道,差不多每个大头兵都暴躁、易怒、冲动,三天没逼操就忍不住要撸一发或干一架,好像也不比女人好多少。”
索尼娅摇了摇头:
“也不晓得‘男人更理智’的结论是哪儿来的。”
“从男人那儿来的,”泰尔斯突然发声,“你知道,越是缺啥,越要吹啥。”
索尼娅先是一愣,随即哈哈大笑。
“等等,你听着不生气吗?”
要塞之花收起笑声。
“大部男人听到这儿,就要恼羞成怒矢口否认愤而跳脚,至少假正经地来一句‘也不能一竿子打翻一船人’?”
泰尔斯耸耸肩:
“那岂不是正中你下怀,‘男人不理智’?”
“哦,糟糕,你反应还真快,”索尼娅皱起眉,“以后我再想提这个,一定有人反驳‘你看,泰尔斯殿下也是男人,他就很理智’。”
“大可不必。”
泰尔斯礼貌地摆手后仰:“我可没有共享几把的打算。”
索尼娅再度发出爽朗的大笑。
她仰着头,望着被群星环绕的皓月,语含感慨:
“总之,扬长补短,我是我,我要做我的事情,而不是按照他们的标准,去做他们想让我做的事情,毫无意义地向他们证明‘我能成为男人’。”
泰尔斯突然觉得,前襟里的骨戒似乎不那么重了。
“卫兵的考核,你通过了?”
那个瞬间,索尼娅的笑容淡了下去。
“当我等待着下一次机会,尝试颠覆规则的时候,考核出乎意料,提前到来了。”
要塞之花站起身来,深深吸了一口烟。
“有群贼匪进了王家狩林落脚,星湖卫队带着新兵去剿匪,但情报出错了,那不是普通贼匪,而是刀锋领叛军的先行斥候。”
她的话语有些落寞。
“我们被拖在林子里整整一个月,损失惨重,信途断绝,进退不得。”
索尼娅缓缓颔首:
“就是那场战役,我通过了考核。”
泰尔斯听着她轻描淡写波澜不惊的话语,突然意识到,这背后隐藏着多么惊心动魄的故事。
“但我也明白了一点:在真正的战场上,当两边的人都像野兽一样扑向彼此,当你的敌人只想把刀子连同他的手一起戳进你的肚子,当你战友的肠子和血水混在一块儿往外漏的时候……”
要塞之花面色一冷,举起所剩无几的烟卷:
“没人鸟你是男是女。”
对方的话让泰尔斯想起了自己经历过的无数血腥,他不由面色一黯,同样站起身来:
“我很抱歉。”
索尼娅摇摇头,并不在意:
“就这样,我发现了我的另一项优势:头脑。无论任何环境,我都能咬牙冷静下来,忍人所不能忍,逼着自己去思虑,去总结,去考量战场局势如何,我们各小队的位置在哪,每个人分别在什么状态,敌人下一步可能会怎么做,我们下一步又该怎么做,去做出更有利更理性的决策……”
泰尔斯表情古怪:“但我记得,你之前才说过,你在断龙要塞,就是瞎几把打?”
索尼娅嘿嘿一笑,拍响大腿:
“所以我没有几把嘛!”
泰尔斯一怔,一时无言以对。
“还有个例子,血色之年,我们跟埃克斯特人在牧河沿岸陷入拉锯战。”
血色之年。
泰尔斯听见这个名词,笑容为之一收。
“阿拉卡和他的怒火卫队是先锋,战不惜命悍不畏死,敢与埃克斯特的军队野战对冲,折在他手里的北地勇士不知凡几。‘王国之怒’一时名传西陆,据说连努恩王每天起床的第一个问题,就是‘阿拉卡·穆死了没有’。”
要塞之花摇了摇手指,撇撇嘴:
“而就在阿拉卡名头越来越大,星辰人也越死越多,越发绝望,越发狂热,你父亲甚至要征发少年兵入伍,跟北地人玉石俱焚的时候,我冷静下来了。我想,我们不能这样,然后,然后我去做了一件事。”
“什么事?”
索尼娅深吸一口气:
“在阿拉卡的一换一疯狗打法,让他和他的部下死光之前,我绕开主战场,深入敌后,突兀埃克斯特人占领的北境……”
“夺回了寒堡。”
她说这句话的口吻同样轻描淡写,仿佛无关紧要。
血色之年,夺回寒堡……
但泰尔斯连通起记忆,想通之后顿时色变:
“什么?”
“怎么,不相信?”索尼娅挑起眉毛。
泰尔斯使劲眨了眨眼睛,努力回忆自己的历史知识:
“不是……等等,据我所知,两百年前,‘征北者’艾丽嘉可是调动全国之兵,布下了三面口袋,其间计策无数拼杀不止,还多亏了运气,这才夺下北境最大最丰饶的寒堡,把埃克斯特人逼退到北方平原和黑沙山……”
他难以置信地盯着要塞之花:
“可是血色之年,你孤军北上,无援无应,又要面对十万大军的威胁,是怎么做到的?为什么我压根没听过这事儿?”
但索尼娅只是神秘地笑了笑。
“据梭铎老头说,努恩王愿意谈判的前提条件之一,就是不公开寒堡丢失的真相——堂堂十万北地健儿,勇不可当所向无敌,却被一个娘们儿捅了菊花。”
泰尔斯想起努恩王的音容笑貌,顿时面色古怪。
“你在怀疑?”索尼娅对他的态度很不满,“喂,你觉得,瓦尔·亚伦德那个眼高于顶的家伙,为什么在这十几年里对我毕恭毕敬,补给供应从不缺斤短两了?而他女儿,米兰达为什么心甘情愿到我手下服役?因为我才是那个把老迪伦公爵的头颅从寒堡城门上解下来,交还给亚伦德家族的人!”
“而反过来,你爸爸又为什么让我去守要塞,而非名头更大,更能吓住北地人的阿拉卡·穆?”
索尼娅叼着烟抱起手臂:
“难不成是因为我长得好看?”
泰尔斯思索着,点点头:“你确实很好看。”
那个瞬间,索尼娅表情一僵,烟卷从嘴里掉到了地上。
泰尔斯反应过来,连忙解释道:
“我是说,那个,你战斗的时候,就很好看——你烟掉了。”
索尼娅似乎很不习惯这样的回答,俯身拾烟的同时,惊讶,怀疑,窃喜,自省,否认,她的表情不断变幻表情,持续了好几秒。
“切,好看,你是说包括这些?”
她轻哼着直起身子,撩起衣服,露出肋骨上的皮肤,再扒开领口,露出肩膀和锁骨:
“还有这些?”
泰尔斯倏然一惊。
那是……伤疤。
天啊。
只见索尼娅的衣服之下,从侧腹到后背,从肩头到脖颈,到处坑坑洼洼,满是交错纵横的刀疤、箭疤与烧疤,包括晒痕,新旧肌肤纠缠一块,深浅不一。
这就是,从农户之女蜕变成要塞之花的代价?
泰尔斯愣愣地看着对方身上的伤疤,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意识到什么,不好意思地别过脸去:
“是的,包括它们,你也很好看——在别的标准上。”
要塞之花皱起眉头,她扎起衣服,重新打量起泰尔斯:
“奇怪,你好像不是在客气地打圆场,比如‘你长得很英气’或者‘很有特点’这样的婉转话。”
她挠了挠头。
“自打我父母过世,就没人夸过我漂亮了,而嬷嬷甚至还劝我‘别在意外貌’——该死,被人夸漂亮的感觉真奇怪,这就是威廉姆斯在西荒的日常生活吗?”
泰尔斯表情一黑。
不,他敢保证,在西荒,没人敢夸传说之翼漂亮。
至少不敢当面夸。
泰尔斯咳嗽一声:“你,那个,其实,说句谢谢就行了。”
但他想起了什么。
“难怪。”
泰尔斯叹了口气:
“难怪血色之年里,努恩王那个固执老头会愿意坐下来跟星辰谈判,不是因为基尔伯特舌灿莲花,也不是因为王国之怒恐怖慑人,更不是因为我父亲的少年兵。”
“而是因为你,”泰尔斯凝望着对方,“因为寒堡,努恩王才下了最后的决断,最终带来了《要塞和约》。”
“星辰王国的无数人,都欠了你莫大的恩情。”
但索尼娅只是轻轻一笑,扬手一挥:“约翰说过,名声就像东陆的大便——咳咳,好吧,嗯,偶尔被人夸夸还是挺爽的。”
她挠着下巴,享受最后的几口烟。
看着对方这副样子,泰尔斯不禁心生感慨。
相比之下,他七年前出使埃克斯特,阻止战火……似乎也不算什么了。
“我有个问题,”泰尔斯皱起眉头,“同为在血色之年里加官进爵,为王室统率常备军的将领,为什么,为什么王国之怒和传说之翼就封了男爵,而你,立下不世之功的索尼娅·萨瑟雷,只是个女勋爵?”
“是啊,我也很好奇,”要塞之花的脸上是满满的讽刺,“不止如此,我还在所谓的三名帅里排在老末。”
说起这个,她似乎满腹牢骚:
“还有要塞之花——他妈的,哪个打仗的喜欢被人叫‘花’?是等着被施肥,被修剪,被采摘,被拿去送人表白,还是等着开花然后凋谢?”
“怎么不见他们叫阿拉卡‘王国之花’,叫罗曼‘传说之花’?真的,如果你见过那个小白脸就会明白,这才是他该有的外号好吗?”
她对威廉姆斯的评价听得泰尔斯连连点头:
“那你想被人叫作什么?”
这倒真难倒了索尼娅。
“嗯,我想想,额,要塞之狼?”
泰尔斯扑哧一声笑了。
“很好,”要塞之花望了他好一会儿,突然开颜一笑,“这下你让我觉得,你还是那个初到要塞就救下了一个逃兵,被我架在肩膀上,因恐高而哇哇大哭的小孩。”
泰尔斯笑容一僵,表情一窘。
“我以前那么多威风事儿,你就非得提这茬儿。”
索尼娅摇摇头,意有所指:
“对我来说,这茬儿比起你举剑逼宫那破事儿,可要威风得多了。”
泰尔斯沉默了下来,若有所思。
索尼娅则继续抽着她的烟,同样表情深邃。
几秒后,泰尔斯突兀开口:
“能给我一口吗?”
索尼娅先是一怔,但她明白了什么,邪恶一笑:“哦?‘小孩子不能吸烟’去哪了?”
“帝国习俗,男人十四岁就成年了。”泰尔斯毫无愧色。
索尼娅与他相视一笑,前者向他伸出夹着烟的手:“悠着点,龙吻地来的走私货,老贵了。”
那我还供你白吃白住呢。
“放心,共享烟而已,又不是要跟你共享几把……对了,我还记得你刚刚给我那记耳光呢,操你。”
“嘿,你要操回来的话,随时恭候。”
“算了,我可不敢操要塞之狼。”
泰尔斯毫不客气地接过要塞之花的烟,放进嘴里,深深一吸。
“咳!咳!咳咳咳!”
仅仅第一口,泰尔斯就被那股奇妙的辛辣呛得咳嗽连连,在自己吐出的云雾里瑟瑟发抖,他赶忙把烟递回去,誓死不尝第二口。
“哟,我看走眼了,你当兵不行,”索尼娅拿回她的烟,幸灾乐祸,“当个烟鬼还是可以的嘛。”
泰尔斯忙于咳嗽,不得已伸出一根中指回应。
“这是啥?我好像看见那个哑巴对米兰达做过。”
“这是北地——嗯,南方星辰人打招呼的通用友好手势。”
索尼娅微微一笑,吸掉最后一口烟,对他原样竖起中指:
“你好啊,你个小杂种!”
“总之,谢谢,”王子好不容易缓解过来,他转过身,面对着星湖堡远方的山林,“我想通了很多,也好受多了。”
“真的?”
“真的。”
那个瞬间,“廓尔塔克萨”的重量不再如芒在背。
泰尔斯抬起头,迎向温柔的月光,感叹道:
“我突然意识到,跟你所面对的、曾面对的以及正在面对的比起来,我要走进的那个战场,似乎还没那么难,也没那么糟。”
而作为游戏的新来者与挑战者,他不能装上假几把,装成他们的样子,照他们的规则来。
永远不能。
第137章 磨刀
星湖堡,宽阔的星辉庭院——俗称伐木场——里,士兵,卫士,工人,农户,不少人凑在一块,围出一片空地,气氛热烈。
“上,上,上!兜头给她一下狠的,对,就这样,漂——哇啊,这下摔得够劲儿!没事,相信自己小伙子,爬起来接着揍她!啊哟你这一剑软得,平时都这样吗,是日子过得太美还是盼望老婆出轨?”
空地中央,米兰达·亚伦德的身影在两个战士之间灵活转圜——她正跟星湖卫队的卫士,涅希和巴斯提亚进行着一场以一敌二的不公对决。年轻的见习先锋官一如既往地攻势如潮且越战越勇,铁塔般的护卫官则站位稳固,滴水不漏。
“还有那个谁,铁桶还是铁塔啥的,”木制瞭望塔上,要塞之花索尼娅倚着栏杆探出半个身子,狂热地摇着手臂,为下方的战斗呐喊助威,“别愣着啊,把锤子抡起来,照着她的头死命怼!诶,对咯——啥,就这准头?尿尿时滋得进坑不?”
二层的库房里,泰尔斯坐在窗边,一边给古剑“警示者”上油保养,一边饶有兴致地观战。
他很快意识到,虽以一敌二,但主导战斗的人是米兰达。
亚伦德家的女剑士刻意怂恿涅希持续进攻,消耗他的体力,同时用走位逼迫着巴斯提亚给她当盾牌,阻遏涅希的炽烈攻势,偏偏涅希和巴斯提亚两人配合生涩,束手束脚,丝毫看不出双人夹击的优势。
就这样,米兰达游刃有余地控制着整场对决的节奏,随着战局进展,越发得心应手。
她不一样了——从地狱感官反馈来的信息让泰尔斯作出判断:比起七年前,她的动作步伐显得凌乱随意,不再体现出明显的节奏与风格,但是无论涅希还是巴斯提亚,他们在主动进击的瞬间,都会发现自己处在最劣的时机和位置,给了米兰达最大的机会。
这感觉,就仿佛不是米兰达主动,而是对手争先恐后地袭来,塑造出战斗的环境和局势,将一堆原本凌乱毫无意义的音符刺激成一段生动有序的乐章,等待着米兰达下场弹奏。
“她精进了,”泰尔斯停下手里的工作,略有出神,“七年前,她的动作里还能明显看出北方攻防派的风格,攻守转换就像无可忽视的重音,瞬间扭转战局,但是现在……”
“不,虽然终结塔‘天马‘一系的风格影响颇大,但她北方派的底子还在,”马略斯坐在泰尔斯身旁,头也不抬地研磨着一把短刀,“只是从表面的战术风格,隐没进了更深层的战略风格里,您看多了,就知道了。”
又来了,星辰王语嫣。
泰尔斯讽刺地扯扯嘴:“这么说,你看得挺多的?”
“还好,”马略斯淡然回话,“我还是个毛头小子见习官的时候,做的是记录工作。”
“那么,哪一场战斗让你印象最深?”
“这儿。”
泰尔斯抬起头。
马略斯动作不停,只是换了一面,继续打磨刀锋:
“很久以前,星湖堡里的一位高手与王室卫队的某位前辈切磋试手。我奉命为掌旗官作助手,一边听他讲解,一边观察记录。”
星湖堡的高手,王室卫队的前辈。
泰尔斯眯起眼。
“受条件所限,他们并不动手,只在平地上移步挪位,以代攻防,终结之力更如昙花一现蜻蜓点水,意犹未尽便戛然而止,因此未能尽兴。”
马略斯眼神微滞:
“但那短短十二秒里,两人一进一退,一来一回,每一个细节都达到极境中的巅峰甚至更高水准,足够我回味一辈子。”
泰尔斯正待追问,就听见人群中炸开一片嘘声:
米兰达利落收剑,潇洒转身,人群自觉地分开一条通路,供她离开。
而她的身后,涅希和巴斯提亚颓然倒地,一个精疲力竭,一个鼻青脸肿。
“胜负已分,殿下,”马略斯头也不回,“现在,按照我教您的要领,专心保养您的武器。”
训练场上重新恢复了秩序,大家各回其位,练习的练习,执勤的执勤,唯独一个小角落里,几位星湖卫士还凑在一块激烈讨论,对这场精彩纷呈的不对称战斗意犹未尽。
“快快快快,胜负已分,愿赌服输,”多伊尔一脸正气地挤过众人,却在手肘下方亮出一个钱袋,“在马略斯下来之前——别耍诈,谁下了多少,我都记着呢。”
“该死,二打一还能输,衰到家了。”符拉腾心痛地数出几枚钱币,扔进d.d的钱袋里。
其他赌输了的人——包括不满哼声的罗尔夫——也不情不愿地掏钱,把钱币塞进钱袋。
“我知道她身在断龙要塞,隶属要塞之花,”黑狮伯爵之子,保罗·博兹多夫从容地递出一个金币,“但我没想到——不用找了——她以一敌二,居然能不落下风。”
“你们几个混蛋,怎么知道要押她的?”库斯塔不爽地问道。
“很明显,她杀过人,剑上沾过不少血,”队伍前方,哥洛佛拒绝了d.d递来的钱币,他望着米兰达远去的背影,目光锋利,跃跃欲试,“不少。”
“米兰达首席的剑术造诣相当深厚,我此前早有领教——但是,赌钱依旧是不对的。”怀亚紧张地左右张望。
“我不了解亚伦德家的姑娘,但是我看见老孔押了她,所以……”后勤官皮洛加耸耸肩。
“额,其实我也不认识亚伦德小姐,但是,当要塞之花让他们以二敌一的时候,我就知道涅希会输了,别问为什么——”赢家一方的孔穆托咳嗽一声,他看见灰头土脸的涅希闷闷不乐地走来,立刻上前安慰:“嗨,涅希!打得不错,就是运气差了一点而已,再接再厉啊!对了今晚我请客!”
腰以上佯装淡然,腰以下快乐数钱的d.d最是简短:
“泰尔斯殿下在上面,一直盯着那姑娘不放。”
众人齐齐看向他。
“怎么了?”
多伊尔挑挑眉毛,忙不迭地把钱袋收好,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这很能说明问题,好吧——殿下终于开始注意起女人了!”
众人发出一阵不屑的嘘声。
“你这话最好别让殿下,更别让米兰达小姐听见,”怀亚叹息摇头,“这是经验之谈。”
“那是当然。”d.d潇洒地掂掂钱袋,意气风发。
二楼库房里,已经通过地狱感官听见这话的泰尔斯淡然回头:
“托尔,你说现在的星湖卫队里,有多少人能战胜米兰达?”
“不知道——为什么是托尔?”
“托蒙德的昵称——你猜猜看嘛。”
“昵称也得经过本人同意吧——星湖卫队的人毕竟没有与亚伦德小姐直接交过手,而战斗也很受环境影响,”马略斯磨刀的动作一丝不苟,“要论在竞技场上一对一,以招拆招公平比剑,我敢说,受过严格骑士训练的哥洛佛和多伊尔都可堪与亚伦德小姐一战。”
泰尔斯挑挑眉毛:
“d.d?他这么猛的吗?”
马略斯没有回答,只是轻瞥嘴角。
”但要是让d.d在荒郊野外,在生死之战里遭遇亚伦德小姐,”守望人放下磨好的刀锋,清理桌上的碎屑,“但愿她能仁慈点,给他个痛快。”
“这么夸张?”
泰尔斯皱起眉头,但他眼珠一转:
“那你呢?你,对上米兰达?”
马略斯拿出护刀油,闻言一笑:
“我跟亚伦德小姐……嗯,五五开吧。”
“哇哦,托尔,你脸真长。”
“请原谅?”
“哦,脸长,我是说,字面意义上的。”
“殿下您这么说,我就更好奇字面外是什么意思了。”
“千万别,须知’好奇害死托尔‘。”
“多谢殿下教诲,不敢稍忘。”
泰尔斯发出嘲讽的哼声,但下一秒,他突然开口:
“你事先知道他要来吗?”
问题猝不及防,马略斯给刀上油的手顿了一下。
“知道什么?谁要来?来做什么?”马略斯继续他的工作,语气平稳,毫无波澜。
托蒙德·马略斯。
泰尔斯望着眼前最令他捉摸不透的守望人,回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刻,思考着这位亲卫队长的身份立场。
他是凯瑟尔王指定给自己的亲卫,是王室卫队任命的卫队守望人,是自己身边身份职位最高的人。
但是,马略斯,他在自己和国王之间,最终扮演的,会是什么样的角色呢?侍奉者?保护者?教导者?监视者?抑或是——
背叛者?
泰尔斯凝望了马略斯很久,最后摇了摇头:“没什么。那你知道,我现在要干什么吗?”
马略斯面色不变,波澜不惊:
“磨刀——你得学会保养自己的武器。”
看着他的样子,听着他意有所指模棱两可的回答,泰尔斯不得不叹了一口气,将上好油的警示者递给马略检查。
“好吧,托尔,我这么问吧:现在的星湖卫队里,你能相信的人有哪些?”
听见这个昵称,马略斯同样叹了口气,接过帝国剑,他无奈检查泰尔斯的保养工作:
“能相信的人……您为什么问我这个?”
泰尔斯眉毛一挑:
“因为是我付的你薪资?”
面对泰尔斯转移重点的回答,马略斯显然还想就“付薪资的究竟是你还是你爸爸”的问题多做探讨,但公爵虎视眈眈的眼神让他打消了这个想法。
守望人抬起头,叹了口气。
“我能相信的人?殿下,您是说,相信他们会点头哈腰任劳任怨,还是相信他们能赴汤蹈火义无反顾?”
“如果是前者?”
马略斯长剑一挥,面色一肃:“星湖卫队乃王室卫队里精挑细选的精英,大部分人都有御封骑士的头衔,都是个顶个儿的英雄好汉。”
点头哈腰任劳任怨,个顶个儿的英雄好汉……
就靠你手下卫队这群防御形同虚设,连王子在阳台上被人揍都发现不了的家伙?
泰尔斯点点头,表情颇有些耐人寻味:
“那后者呢?”
“哦,”马略斯瞬间恢复冷漠:“指挥翼的托莱多、唐辛、崔法诺夫,他们是我的老部下。先锋翼的哥洛佛还可以,也许还有摩根……”
“摩根,就是那个一天到晚脸臭臭的老兵?他以前在哪儿服役来着?”
“刀锋领的割喉卫。对,他不生气的时候确实不多,但幸好他也不负责给您暖床。”
“暖床,真的?”
“护卫翼里,我可以挑出巴斯提亚和库斯塔,d.d也能勉强算个添头……”
“d.d也算?”
“恕我驽钝,分不清您是惊恐还是惊喜。除此之外,后勤翼的文森佐·伊塔里亚诺可堪一用,还有刑罚翼的弗朗西斯科·卡朋。”
念叨着这几个名字,泰尔斯挠了挠下巴。
“您手下的旧人里,卡索侍从官和哑巴——谢谢,我知道他叫罗尔夫——都不错,那个威罗也可以,就是别让他办需要用脑的差使,嗯,事实上除了送死,别托给他任何差使。”
就这么几个人。
却要去拿下翡翠城。
真是让人放心呢!
泰尔斯掰着手指数了数,笑容满面:
“嗯,听上去很棒哦。那有没有那种,假如,假如啊,那种为了主子举旗造反,不怕掉脑袋的人?”
马略斯检视着帝国古剑,头也不抬:
“您昨晚喝了多少?”
泰尔斯装作没有听见,拿起抹布开始擦手:
“很好,那就把上述人手全带上,再挑几个‘个顶个儿的好汉’,留下看守的人手,做好准备,我们出趟远门。”
马略斯对“出远门”的字眼毫不意外,言语波澜不惊:
“如您所愿。不带其他人?侍女?厨师?马夫?璨星的私兵?还有巴伦西亚嬷嬷?”
“倒不是我不想带,”想起嬷嬷的赶猫棒,泰尔斯吐出一口气:“这么说吧,如果……我希望身边的人都是能干,能打,能动脑还有能跑的家伙。”
马略斯点点头:“那我建议把先锋翼的奥斯卡森带上,他是南方人,更加熟悉气候和地形。”
泰尔斯皱起眉头:“我没说我们要去南方。”
“是嘛,那一定是我记错了,”马略斯掂了掂手里的警示者:“那就不带他了。”
泰尔斯死死盯着他,好几秒之后还是颓然叹息:
“算了,你……还是带上吧。”
“遵命,殿下。”
马略斯耍了一个剑花,将警示者收入剑鞘:“那么,这节武艺课到此为止——您的保养工作做得不错,我是说,厚薄还是有些不均,但起码开始上手了。”
泰尔斯站起身来接他的宝剑,却在手掌按上剑鞘的一刻顿住了。
“我发现我少问了一个问题,托蒙德。”
谢天谢地,马略斯心中庆幸,他没喊托尔。
“我很乐意解答,殿下。“
泰尔斯抬起头,直视马略斯:
“这剑鞘好用吗?”
马略斯微微蹙眉。
泰尔斯指了指装着警示者的剑鞘,意有所指:“毕竟,古来刀剑,难逃其鞘。”
马略斯沉默了,他的手指在剑鞘上摩挲着。
“看上去是上好的皮革,但您用了就知道了。”
但泰尔斯死死地盯着他:
“那我就直说了,卫队的这么多人里,托蒙德·马略斯,我能相信你吗?”
马略斯目光一厉。
那一刻,库房里的两人相对而立,双双伸出右手,托举着横亘其中的古剑“警示者”。
马略斯面无表情,沉默了很久。
终于,他轻轻松开剑鞘:
“也许您该反过来问——您能不相信我吗?”
泰尔斯盯了他很久,长长叹出一口气,接过警示者。
“但愿你使剑的本领赶得上你讽刺挖苦的本事,我亲爱的亲卫头头。”
“那您可低估我了。”
“哦?莫非你其实剑术不弱,只是深藏不露?”
“不,我是说,挖苦您的本事,我才使了不到一半呢。”
泰尔斯扁起嘴,一阵无语。
“正巧,我也有一个问题想问您。”
马略斯转过身,收起桌上磨好的短刀,插进胸前的刀鞘里:
“您与人深夜幽会时,都不喜欢走正门,而宁愿翻窗爬顶?”
那个瞬间,举着警示者的泰尔斯浑身一僵。
只见马略斯眯着眼睛抱起手臂:
“我记得我告诉过你,那条‘空中走廊’总有一天会让你变成肉饼?”
泰尔斯瞪着眼,用尽全身力气眨了眨眼皮:
“你,你,我,我没听太懂……”
“奥斯卡森和d.d只是明哨,”马略斯一脸淡定,“就在您和要塞之花,也就是萨瑟雷女勋爵碰面的时候,指挥翼的伊塔里亚诺在更深的地方当值暗哨,他在望远镜里把你们看得清清楚楚,当即一五一十地汇报给我。”
操。
他真的知道,不是诈我!
泰尔斯在心中气急败坏。
马略斯轻哼一声:
“等等,殿下,您不会真的蠢到那份儿上,以为星湖堡的守御形同虚设吧?”
那谁知道呢。
对吧,小笨笨?
泰尔斯反应过来,咳嗽一声。
“当,当然不会。那个嘛,我知道你们就在左近,所以很是放心。”
但泰尔斯想起了什么,表情一变:
“等等,所以你们肯定也看到索尼娅对我动手了,但是无动于衷?”
“动手?”马略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抱歉,您声名在外,我们都以为那是您的新花样。”
这个笔好讨厌啊。
泰尔斯强忍住咆哮的**:
“为什么我有这样的预感:总有一天我会被你害死?”
“事实上,殿下,我觉得这该是我的台词。”
如果是那就太棒了。
泰尔斯讽刺一笑,挥手转身。
好吧,这边就这样安排了。
接下来,他要前往南岸……
“所以,殿下您以后——”
“好了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我以后不会再爬墙了,我发誓,下次我要搞女人,就正大光明从正门敲锣打鼓走出去……”
“我让唐辛在窗外拉了安全绳。”
马略斯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下次要爬墙前,记得先绑上。”
安全绳。
泰尔斯挥起的手停在了半空。
他愣愣地回过头:
”安全绳?托蒙德,你……“
马略斯轻叹一口气,无可奈何。
“我们在一起有一阵子了,殿下,我知道我无法阻止您犯傻、犯蠢、犯病、犯灾星……“
泰尔斯表情一黑。
好吧,这个笔果然很讨厌。
”……就像那天没法阻止你从马车里出来,或者不顾一切冲出去找人决斗。”
“但我又不想为您订做棺材,殿下,或者为我,为这座城堡里的任何人。”
泰尔斯皱起眉头。
“所以,在出这趟远门之前,如果您能大发慈悲可怜可怜我们的话,”马略斯抱起手臂,拇指向窗外指了指,“安全绳?”
马略斯言罢轻点下巴,转身离去。
望着他的背影,泰尔斯一时心情复杂,不知作何反应。
泰尔斯低下头,看着手上的警示者。
剑鞘的大小正好,正适合握在手中。
想必掣剑出鞘时,也是一样?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
“嘿。”
泰尔斯叫住了马略斯。
“从复兴宫回来之后,我一直没机会说,但是……谢谢,托尔。”
该死。
马略斯心中叹息:称呼怎么又换回来了?
泰尔斯走向前去,扁扁嘴巴:
“我知道,我是个不好伺候的老板,冲动,幼稚,自以为是,总是做些愚蠢的决定让你难堪,几乎可以说很糟糕了。”
“您可以去掉’几乎‘。”马略斯表情不变。
这个笔……
泰尔斯用力抚平狠狠挤在一块的眉毛,深呼吸着开口:
“但是,谢谢你一直以来的帮助,你替我……兜底。”
泰尔斯咽了口唾沫。
还好没脱口而出“擦屁屁”。
该死的秘科。
马略斯望着他,目光里泛出疑惑。
泰尔斯努力开口:“尤其是我强闯复兴宫那天,谢谢你为我留下的人手和预案,谢谢你入宫前对我的提醒,还有……之后的事务,所有这些,诸如此类。”
马略斯皱起眉头,看他的样子——就像在看神经病。
泰尔斯用力地憋出一个笑容。
好吧,他不太适合说这些煽情的话。
公爵挂着僵硬的笑容,摊了摊手,机械地转身离开:
“总之,谢谢。”
“还有之前的王室宴会。”马略斯突然开口。
泰尔斯转了一半的身子顿住了:
“什么?”
只见马略斯从鼻子里呼出一口气:“你该谢谢我的事情,还得加上这一件。”
泰尔斯反应过来,尴尬地咳嗽一声:
“噢,对,还有这件,额,谢谢你。”
“还有闵迪思厅里的日子。”
泰尔斯只得点头同意:“还有闵迪思厅里的日子。”
“还有从西荒回来那天。”
泰尔斯闭眼叹息:“还有西荒回来那天。”
“还有星湖堡的管理事务。”
泰尔斯木然重复:“还有星湖堡的管理事务。”
“还有——”
“你够了哇,”泰尔斯终于忍无可忍,“还要数出多远?”
马略斯笑了。
“不客气,殿下,此乃我份内之责。”
他这一刻的笑,很像他平时带着礼貌和淡淡讽刺的职业性笑容。
很像。
“不敢承您如此重谢。”守望人淡淡道,转身离去。
谢你麻痹。
泰尔斯对他的背影翻了个白眼,把“那这次就拜托你了”吞进肚子里,顺便将对守望人的那一丁丁丁点感激和一小小小撮愧疚,一股脑丢进狱河河底,祈祷它们永不超生。
马略斯十分高效,仅仅第二天,所有人都知道了泰尔斯殿下即将出发,前往南岸领拜访的事情。整座星湖堡就此运作起来,每个人都在忙碌,为公爵出远门的事务做准备,也有很多人开始好奇公爵此行的目标和事务——可惜此等绝密,只有埋藏在星湖堡最深处的消息线人b.b,方能知晓一二。
但泰尔斯却没想到,公爵出行的消息传出去后,第一个来找他的,居然会是这个人。
“要塞之花就罢了,她倒也自视甚高,一如传闻般生人难近。”
公爵房间的门口,巡逻路过的黑狮伯爵之子,保罗·博兹多夫看着走进房间的清冷背影,叹了一口气:“我还想着寒暄两句呢。”
在一边咬着香肠的d.d一边关上房门,一边摇头否认:
“不不不,不是高傲,也不是生人勿近,相信我,没有人生下来就喜欢摆臭脸。”
d.d用力咽下一口肉肠:
“这个年纪的姑娘,不假辞色和冷若冰霜都是迫不得已的选择,也是最好最直接的保护——尤其是那些必须和男人一块儿工作的女人,相比起平易近人笑脸相迎,这么做可以省下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保罗皱起眉头
“你怎么知道?”
多伊尔捋了捋头发,甩了个潇洒的姿势:“我倒是希望我不知道,但是没办法,天赋异禀啊。”
保罗嗤笑着摇头。
“你这么了解姑娘家的心思,本该更容易投其所好,广受欢迎才是,”保罗盯着他,“但为什么我到了王都,圈子里都说你为人浮夸花心浪荡,以致声名狼藉,好人家的未婚姑娘,都对你敬而远之?”
d.d闻言,笑容一僵。
但仅仅两秒钟,他就表情一变,转过身来挤眉弄眼:
“嘿,那是你不懂熟女的好。”
保罗一阵无语。
“但是,她毕竟还未成婚,“保罗陷入深思,”这个时候私下来找泰尔斯殿下,未免有些……”
d.d面色一肃。
“噢,这你不必担心。哈,我问过怀亚——嗯,是’真怀亚‘,哦你不知道什么是真怀亚,没关系,反正是怀亚——首先,殿下他们是旧识,曾一同并肩作战。”
“其次,相信你也看出来了,她不是那些脑子里只有情情爱爱的千金小姐。”
多伊尔眨了眨眼,嚼吧嚼吧吞下最后一口肉肠,胸有成竹,斩钉截铁:
“所以我敢肯定一点:她和殿下,在这个点见面,绝对不会谈什么苏里苏气的儿女之私,婚姻爱情!”
房间内。
“米兰达?”
正在抄写落日经文(课前补作业)的泰尔斯见到来人,又惊又喜。
他面前,清冷的女剑士毫不避讳地端起书桌上他还没来得及喝的那杯茶:
“女士。”
“什么?”
“是亚伦德女士,”米兰达冷冷道,“你是王子,称呼要得体。”
泰尔斯小脸一黑。
真的?又来一次?
你蓝盆友整了我还不够,你也要?
“好吧,尊敬的米兰达·亚伦德女士,北境公爵之女,雪鹰家族的荣耀后裔,终结塔骄傲的天马首席,寒堡的无冬利剑,断龙要塞的长空飞隼,”泰尔斯不得不推开经文,向后一靠,把木匠新做的椅子翘起两只脚,无奈又无聊地赔笑道:
“您大驾光临,我可有效劳之处?”
米兰达面无表情地放下茶杯,立在他书桌之前,如一柄雪中利刃,凛冽又锋利。
“有的。”
米兰达死死地盯着他,眼中意蕴不明。
几秒后,她深吸一口气,目光坚定:
“你想娶我吗?”
砰地一声,椅脚破碎,泰尔斯一屁股结结实实地摔上地板。
第138章 白鹰
“谢谢,我没事,没关系,就是我得……该死,这椅子才订做好没多久……”
泰尔斯握住米兰达的手,借力从断裂的椅子里挣扎起来。
米兰达静静地看着眼前的男孩——也许现在是少年了,看着他正表情丰富、狼狈不堪地扒拉着散架的椅子。
这让她想起七年前的皓月神殿,那个满身脏污站在木箱上,却仍然挥舞着稚嫩的小拳头,哇哇怒吼“你们来吗”的小男孩。
米兰达不觉微翘嘴角。
“好吧,我放弃,下次得让他们找别家木匠……”一阵手忙脚乱之后,泰尔斯只能无奈地举起双手,宣告椅子的寿终正寝。
少年公爵抬头的瞬间,米兰达的笑容消失了:
“现在,殿下,我们能回正题了吗?”
正题。
“什么?噢噢,对,没错,所以我们刚刚说到的事情是……”
【你想娶我吗?】
念及此处,泰尔斯神情一肃,声音低沉下来:
“你是在跟我开玩笑吗,米兰达·亚伦德女士?”
娶米兰达?
感觉像是……他曾经用来威胁别人的筹码,嗯,成真了?
下一秒,他仿佛看见拉斐尔·林德伯格出现在他面前,双眼泛着红光,露出不怀好意的冷笑。
这让泰尔斯面色一紧。
面对神情紧绷的公爵,米兰达面色如常,沉静如昔:
“不,这不是玩笑。就算是,也不好笑。”
看来你也知道啊。
那一瞬间,泰尔斯在脑子里转过无数念头(其中包括“她在跟那个荒骨小子合伙报复我”),他深吸一口气,直起腰板。
“好吧,如果不是开玩笑,那我的建议是:我先去找巴伦西亚嬷嬷和马略斯,也许还包括后勤翼的史陀,我们得开会研究研究星湖堡周边的民生问题,特别是传统手工业产品的质量监督,顺便处理这把椅子——或者说它剩下的部分。”
米兰达没有说话。
“至于你,从断龙要塞的常备军营来访的亚伦德女士,作为宣传军民一家鱼水情和中央北境心连心的典型范例,去后厨要杯马黛茶,然后……”
泰尔斯大手一挥,坚决果断指向门外:
“酒醒了再来找我。”
开玩笑,本公爵身处要职,重任在肩,日理万机,手头还有世界末日和尾椎疼痛这样影响深远的大事要处理……
可是米兰达没有走。
相反,她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了泰尔斯一番,就像在检查货物。
“但你还没回答我。”
女剑士言语清冷,目光逼人:
“你,泰尔斯·璨星,你,想做我的丈夫吗?”
我他妈——
不,不,不。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不断提醒自己现在是星湖公爵了,要保持应有的礼貌和风度,注意说话的节奏:
“我他妈做你妹啊。”
米兰达顿时一怔,不明所以。
但下一秒,泰尔斯就一把扣住女剑士的手臂,把她扯到一边。
“你疯了吗?”
泰尔斯压低声音,警惕地看着门口:
“我和你成婚?你知道这话光说出口就会引来轩然大波吗?璨星和亚伦德,复兴宫和北境,这里头的干系……”
“你知道在这里说出的话传到外面会变成什么样吗?你又知道王国秘科里都是谁在负责收集和处理这些消息舆论吗?”
米兰达看着他的样子,表情不变,却缓缓松开了剑柄。
“你跟以前一样,王子殿下,”女剑士冷哼回应,“一旦紧张起来就格外多嘴,还净是些别人听不懂的疯话。”
我紧张?我多嘴?
那是你没见过“王子的屁屁”。
泰尔斯原本面色生寒,但他看着米兰达的样子,想起当年他们同生共死的画面,特别是想起她的身世遭遇以及她父亲的不幸,不禁叹了口气。
“好吧。”
泰尔斯把她扯到窗边,离门口越远越好,这才不耐烦地吐出一口气:
“说吧,发生什么了,是分手纪念日还是报复式出轨,你就这么着急要另结新欢?”
米兰达细细地盯着他,皱起眉头。
“嘿!可别是拉斐尔·林德伯格先生偷偷去红坊街撩骚。”
泰尔斯一拍手掌,带着老怀甚慰的心情讽刺道:“结果留下了记录和目击者,被你发现了,要分手?”
见泰尔斯来来回回刻意用另一个名字岔开话题,米兰达冷哼一声。
“这跟他无关。”
泰尔斯耸耸肩:
“当然,抱歉,我的错,忘了你是个独立的姑娘,所以无论遇到什么事情,你都不会拿别人特别是前男友的过错惩罚自己,更不会麻烦别人——”
但米兰达神情一冷,她从行囊里抽出一封信和一幅画像,扣到泰尔斯的怀里:
“倒跟你有关。”
泰尔斯愣住了。
他低头展开怀里的信件:
“这是……”
“你‘亲自’发来的问候函。”
米兰达不屑道:
“不但详述了璨星与亚伦德两大家族绵延七百年的世交友谊,其中包括许多门当户对可歌可泣的天作之合,联姻配对,然后夸奖了一番我的家世名声外貌成就,还很好心地过问了我的身体健康,精神心情,最后引用了一首古情诗抒发你对我的思念之情,感叹你单身多年的孤独寂寞,顺便随信索求一幅我的近期画像。”
那个瞬间,泰尔斯石化在原地。
他之前的无尽威严与冷酷,顿时化作满腔的尴尬与难堪。
“这个,也许只是,日常的……”
米兰达没有理会他,自顾自地说下去:
“阿尔帕索尼学士说,按照王国传统,这就是事实上的‘征婚启事’。”
泰尔斯不自然地咽咽喉咙:
“其实,也没有,那么……”
“当然,布斯塔曼特勋爵刨除了所有礼貌用语和修辞,帮我总结出一句话,”米兰达斜眼瞥向他:
“配种不?”
还真是我的问题。
泰尔斯面无表情地放下函件,房间里彻底安静下来。
凯瑟尔·璨星,本公爵与你不共戴天。
“那个,亲爱的亚伦德小姐。”
泰尔斯努力忽略掉正在脑子里爆发魔能毁天灭地的狂怒战神泰尔斯,遏制住再闯一次复兴宫的冲动,扯出笑容,温柔和蔼:
“如果我说,这都是我父亲的意思,而我事先对这玩意儿——噢,把我画得还真不赖——一无所知的话,你会相信吗?”
“你父亲的意思?”
米兰达盯着他,犀利的目光似乎看穿了更多的东西。
半晌之后,她解下佩剑,单手一撑,坐上窗台。
“我信。”
泰尔斯松了口气,好歹让目放红光的拉斐尔消散在心底。
“啊那个,既然已经解开了误会……事实上我正在为出远门做准备,不如我们以后再叙……”
“那么,泰尔斯·璨星,”米兰达再度开口,这一次,她无比严肃,“你想要我,做你的王后吗?”
泰尔斯又一次顿住了。
卧槽。
泰尔斯叹了口气,现在的他不复方才威风,只能露出无奈笑容:“这问题你问过了。”
“我没有,”米兰达冷冷道,“它们是不同的问题。”
泰尔斯的笑容消失了。
似乎这一刻,一切都不一样了。
“哪部分不同?”
泰尔斯向后一靠,坐上书桌:“是‘我的’,还是‘王后’?”
米兰达打量了他一会儿,轻嗤摇头。
“可惜了,若你我的婚事是真的,那倒可以解决很多问题,从统辖权,到继承权。”
泰尔斯闻言沉默。
可以解决很多问题……
关键是,什么问题?
“你不会想要坐那儿的。”
泰尔斯看着靠在窗台边上的米兰达,闷闷地道:
“太阳最毒的时候,有几只猫习惯了到我书房窗外乘凉,那几个碗里的食物和水就是为喂饱它们准备的,免得它们得寸进尺,登堂入室。”
猫?
米兰达蹙起眉头,果然看见窗沿摆着几个碗。
泰尔斯抱起手臂,叹息道:“如果发现老地方被占了,它们,尤其是那只奸诈狡猾的老黑猫会不高兴的,然后,然后它们就该开始让我头疼了。”
米兰达沉默了一会儿。
“没关系,这就是为什么我带着剑。”
泰尔斯蹙眉道:
“剑?额,这会不会有点太残忍了?”
“会比你在王室宴会上遇到的难题,更残忍吗?”
“额……”
“怎么了?”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认真道:
“那个,亚伦德女士,我刚刚说的不是政治隐喻,而是字面意义上的——是真的会有猫来这儿逛该!”
米兰达登时愕然。
经此插曲,各有心事的两人再度陷入沉默。
直到米兰达再次开口:
“对了,前阵子我去了落日神殿,见了李希雅姑妈。”
“李希——谁?”
米兰达没有理泰尔斯:
“在场的还有梅根祭祀,为了你的脸面,她们有些话不方便直接对王子说,托我带过来。”
梅根祭祀……
有些话对王子说……
泰尔斯一惊。
“在写了,我真的在写了!”
王子下意识地指向桌上的神学课抄写本:“告诉她,明天就能交!”
“不是那个!”米兰达鄙夷地看了他一眼。
她正色道:
“梅根祭祀说,神殿内部的清查期快到了,如果你体谅一下妮娅修女,不想再让她急得天天翻箱倒柜,就赶紧把从**区偷走的三本书还回去。”
嗯?
**区,偷,偷走的……
原本松了口气的泰尔斯,笑容僵在了脸上。
“一本是《拱海城悟道集》,还有《隐秘驱魔实录》,最后一本是……”
米兰达掏出一张便签:
“《佩特鲁泽立大主祭绝密手记》,等等,佩特鲁泽立,是不是登高王时代的落日大主祭?主持杀子祭神的那个——”
“谢谢你!”
泰尔斯一把抢过那张便签,强颜欢笑:
“我现在知道啦!”
米兰达撇撇嘴。
“李希雅姑妈还说,如果你下次还想借点什么书,不必当小偷,大可以直言——放心,她不会告诉你父亲的。”
泰尔斯仿佛觉得脸蛋在燃烧。
气氛变得有些尴尬。
直到米兰达开口打破沉默。
“我听怀亚说,你要去南方巡视?”
“哪个怀亚——哦,你是说那个怀亚,”泰尔斯点点头,微微叹息,“对,显而易见,大家都在忙活儿这事儿。”
“既然连我这样出了名‘不宜室不宜家’的人都收到了……我猜,南方的不少领主们,应该也拿到了你的’配种不‘?”
南方的不少领主们……
泰尔斯露出一脸吃了苍蝇的表情。
“关于这个,父命难违。”他讽刺道。
“而君命更不可改。”米兰达嗓音冷冽,让泰尔斯心中一凛。
她到底想说什么?
泰尔斯正色道:
“听着,米兰达——抱歉,是亚伦德女士。我很感激你过来看我,我也很抱歉我的事给你带去了不便,但是如果没有其他……”
“够了,我不想跟你兜圈子了。”
米兰达直截了当地打断了他,下一句话让泰尔斯一怔:
“我是来帮你的。”
“帮,帮我?请原谅,我不是很明白。”
米兰达瞥了他一眼,只这一眼,仿佛一切了然于胸。
却让泰尔斯忐忑不已。
“别装了,你这趟去南方,绝对不是为了相亲,”女剑士语气肯定,“依照你的习惯,所到之处——王都,要塞,龙霄城,西荒——都不会太平。”
啊?
泰尔斯先是一愣,随即不甘心地抠抠椅子:“星湖堡就很太平。”
只死了几只老鼠。
顶多再加两把椅子。
但米兰达没有理会他:
“而无论你要做什么不方便说的勾当,你都需要信得过的、得力的人手,最好是曾经合作过,乃至一起出生入死过的熟人。”
“所以,这趟旅程,我跟你走。”
不方便说的勾当……
该死,她知道什么?
那一刻,泰尔斯与米兰达目光相交。
“既然您不喜欢兜圈子,亚伦德小姐,”泰尔斯怀疑道,“我知道我们在龙霄城的经历令人难忘,但我们的交情,似乎还没好到千里相助的地步?”
米兰达没有马上回答,而是紧紧地盯着他,她那双眼睛跟其他人的都不一样,沉静,冷漠,犀利,还带着若有若无的疏离。
对了,公爵突然想起来,眼前姑娘虽身属星辰,可亚伦德却血源北地——很多时候泰尔斯也不免忘记这一点,而更多地把她当作典型的“帝国佬”。
终于,米兰达轻声开口:
“如果你非要一个理由的话,科恩对我说,王子处境艰难,急需帮助,可惜身边人手不足——或者引用他的原话‘都是些白痴’。”
“科恩?”
泰尔斯闻言一愣。
是他让米兰达来的?
他下意识问出心中所想:“他,他最近怎样?”
“挺好的,”米兰达沉声道,“先是从路政维护科调岗到了档案管理室,日常工作从扫地变成喝茶……”
是啊,拜我所赐。
泰尔斯有些内疚。
也许,也许该走点关系,把他调到星湖堡来,权当补偿?
“……直到他不眠不休地整理档案,翻出了一大堆疑点重重的陈年案卷,牵扯了一大批安享晚年的退休警戒官和裁判官,甚至不少前高官。他上司不得已,只好把他转到骑士学院下属的警戒官学校,训练后备警戒官。”
经过一秒钟的深思熟虑,泰尔斯还是决定忍痛割爱,让科恩继续在警戒厅多加历练。
“我明白了。”
泰尔斯心里涌出一股奇怪的感觉。
“不得不说,我很感激,也很荣幸,但是,但是你是索尼娅长官的得力助手与麾下健将,要是我把你拐跑了,她可不会……”
“她会的,”米兰达打断他,“长官,她会明白的。”
她比任何人都明白。
米兰达死死地盯着窗外。
泰尔斯停顿了一秒。
“你是说真的?”
“你要来……为我效劳?”
“我没有说谎的习惯。”
“因此你也不擅长说谎——至少不如想象中那么擅长。”
那一秒,米兰达眼神一厉!
星湖公爵深吸一口气,感觉到房间里的色调越发深沉。
“你不是受科恩所托才来的。”
泰尔斯摆正身姿,严肃地看着她:
“不是因为他不想帮我,而是哪怕再给那傻大个儿二十个脑子,他都想不到更说不出‘王子处境艰难急需帮助’的话。”
米兰达的眉头越发紧锁。
“七年前的龙霄城,你没能用这把‘鹰翔’骗过柴尔·乌拉德,”星湖公爵冷冷地望着她,“七年后,你也没法骗过我。”
“因此,我要再问一遍,也是最后一遍。”
泰尔斯的话里带着寒意:
“亚伦德女士,你为什么要来这里,来‘帮我’?”
米兰达靠在窗边,不言不语。
就像迎击风雪的寒梅。
但泰尔斯也很有耐心。
终于,女剑士面无表情地开口:
“因为我厌倦了。”
“厌倦什么?”
米兰达倏然抬头!
“等待,”她冷冷道,“我厌倦了等待,厌倦了伺机待变,厌倦了随波逐流,我厌倦了做一个幸福、可怜、无辜、安于现状又毫无自觉的可悲女人。”
就像过去的二十几年。
米兰达不避不让,正面对上王子的眼神。
幸福、可怜、无辜、安于现状,这些词……
泰尔斯慢慢地皱起眉头。
“你在说什么?”
米兰达冷笑一声:
“一切。”
她扭过头,望向阳光下的星湖。
“七年前,我父亲因私害外国政要——也就是那个倒霉的埃克斯特王子——的罪名下狱。”
“但圈内人都心知肚明,‘铁鹰’瓦尔·亚伦德的罪行远不止于此:他居心叵测勾结外敌,犯下骇人听闻的叛国大罪,险些害北境生灵涂炭,令王国万劫不复,他孽债深重,罪不容诛。”
泰尔斯想起七年前的群星之厅,想起战火临头而众臣逼宫的那一幕场景,没有说话。
米兰达的话越发压抑:
“亚伦德家族受此打击,威严扫地,名声尽毁,七年来不知受了多少耻笑,曾经交好的势力家族更争相与寒堡保持距离,划清界限。”
她失落地道:
“事实是,我们的家名渐趋黯淡,而北境,也已不再抬头仰望绝冬峰顶的白鹰。”
泰尔斯低声开口,心底却隐隐不安:“我很抱歉。”
“大可不必,”米兰达断然否认,“既然做了,那便合该承受后果,这是我们应得的。”
泰尔斯看着她的样子,却想起另一个国度里,在英灵宫中交手的埃克斯特大公们。
“所以这就是你来找我,甚至要为我效劳的原因。”
“你想借星湖公爵之势,重光白鹰之辉?”
米兰达点了点头,却又摇了摇头。
“不止。”
她目光一凛:
“你知道的,你知道他还做了什么。”
他?
他。
不知为何,泰尔斯明白过来:她说的不是瓦尔公爵。
只见米兰达离开窗台,缓步走向泰尔斯。
踏。
她声线沉稳,话语却诛心:
“他把我父亲——尽管是咎由自取——关在牢里整整七年,既不取他的性命,也不剥夺他的头衔和地位,同时彰显了国王的仁慈与复兴宫的残忍。”
踏。
“他从未明言我——一个女性第一继承人的法定正统,同样亦不承认其他亚伦德分支血脉有取而代之的权力,任由我们争议四起,家族生隙。”
踏。
亚伦德家的女剑士的步伐似乎有着某种节奏,每走一步,都在加深她的气势,与她所述之言相得益彰:
“他从未提起和批准我的婚事,甚至驳回了有心人的提议,让我逐步成为北地那颗越是拖延,便越是引人心动,诱人采摘的权力果实。”
踏。
“他还挑动泽穆托与福瑞斯,施以小恩小惠,助长其野心,让这两个仅次于亚伦德的北境家族,以为自己能替代寒堡在复兴宫面前的地位。”
踏。
泰尔斯只觉得狱河之罪正蠢蠢欲动,某种强烈的预感让他不得不深吸一口气,打断对方的话:
“北境地理关键,民风剽悍,复兴宫在处理相关事务时,自然需要谨慎……”
“没错!”
米兰达厉声开口,打断了他。
“北境地位特殊,诸多传统与王国内陆有异,其中之一就是北地领主不必遵循《埃兰法》的长子继承制,甚至可以沿袭北地遗风,择贤传继,相当特别。”
“或者用内陆人的话来说——野蛮落后。”
北地遗风。
泰尔斯突然想起了黑沙领,想起了查曼·伦巴是如何取得大公之位的。
“但我知道他的打算,”米兰达话锋一转,凛冽逼人,“你也知道。”
“他利用继承法统的差别和争议,也利用我的性别,就这么吊着我,吊着亚伦德家族,吊着整个北境。”
“以便再行刀锋领故事,以王室之名,在北境推行他的法令,播撒他的权威,传达他的意志,任命亲近王室的官吏,直到桀骜不驯的寒堡如他所愿,在断龙要塞之后,成为复兴宫的第二个北方行营。”
米兰达终于停下了脚步,停在泰尔斯的正前方。
她幽幽道:
“直到绝冬峰顶的高傲白鹰,成为宠物鸟笼里的学舌鹦鹉。”
泰尔斯不由得长长叹息。
“所以现在,我,米兰达·亚伦德,公爵之女,倒成了王国的牺牲,历史的弃子,北境的阻碍——我的身份不上不下,我的权利悬而未决,我的未来晦暗不明。”
米兰达冷哼一声:
“不愧是父子,他和你一样,懂得怎么利用女人,特别是利用弱势中的女人,对吧?”
泰尔斯目光一动。
她……
他忍住了反驳的冲动,却无法阻止心情的低落。
所以,米兰达,你此行前来,是为了,为了……
此时此刻,泰尔斯只觉察到一股深深的悲哀。
“而我只是……厌倦了。”米兰达面无表情地道。
泰尔斯叹息道:
“所以你刚刚问我,是否想要你做我的王后——你在寻找……出路。”
米兰达面色一黯,她点点头:
“没错,这确实是解决问题最快也最省力的方式。”
但她随即眼神一厉:
“但我相信,你还没有愚蠢短视到那个地步,只看得见我作为妻子和母亲的价值。”
听着她的话,泰尔斯想起了王室宴会上,与戴着镣铐的北境公爵——“铁鹰”瓦尔·亚伦德的短暂相遇:
【请再帮我个忙:别娶她。】
【若果你不得不娶,也别在她肚子里留下种。】
瓦尔公爵,你预见到了这一幕,你知道这会发生,对么?
你了解你的女儿,你知道她是个亚伦德。
是北境的白鹰。
绝日严寒之下,她也许会暂且退避,但她不会长久喑哑,更不会永世低头。
“那么,你想要什么?”泰尔斯轻声问道。
“哼,我要什么?”
米兰达重复着这句话,她缓缓俯下身子,与泰尔斯四目相对。
“很简单。”
“我是白鹰亚伦德的后裔,流淌在我血管里的,是七百年前,复兴王座下第一元帅,‘凄鹰’诺兰努尔·亚伦德的残酷之血。”
她沉声道:
“我在寒堡和断龙要塞之间往返来回,与北方佬搏命厮杀足足九年,要塞里的每个将军、队长、士兵、信使、厨子和脚夫,乃至要塞外村屯里的妓女们都认识我。”
米兰达的表情越发坚决:
“我更是要塞之花的部下与战友,无论名望、本领、身份、经历,还是对北境的熟识,我都是在她之后,作为王国的北方屏障,最佳和最强的替代者与继任人。”
这一秒,米兰达的眼眸锋利如刀。
“放眼王国,没有人比我更值得北境公爵的头衔。”
她的嗓音,凛冽如霜。
“也没人比我,更有资格统治那片古老之地。”
她的话语,厚重如山。
“更没有任何人,能用任何理由,阻挠我捍卫乃至夺回——属于我的东西。”
泰尔斯没有说话。
那一刻,他一阵恍惚,仿佛回到狭小的巴拉德室。
【为了击败他们,陛下,您必须改变策略……你需要他们跳出来,站出来,亮出来。】
现在,他们跳出来了。
泰尔斯内心一颤。
他缓缓抬头,对上米兰达坚毅的表情。
这一天,来得真快啊。
此时此刻,“廓尔塔克萨”就在他的前襟口袋里,轻若无物。
【而我会给你意想不到的巨大助力,助你看透他们,瓦解他们,且最终——毁灭他们。】
那一夜,在与凯瑟尔王达成协议时,泰尔斯就知道这么做的代价。
或者说,他以为他知道。
他以为。
“现在,你怎么看?”
思索间,亚伦德家的女儿逼视着他:
“北极星?”
第139章 最功利的部分
泰尔斯沉默了很久,心中思绪万千,其中一部分是他在龙霄城与米兰达的冒险回忆,另一部分则大抵与那枚“盟约”骨戒有关。
最终,他叹了口气,转身背离米兰达炽热的眼神,迈过业已寿终正寝的座椅,一屁股坐上书桌。
如果巴伦西亚嬷嬷在这儿,大概又要板着脸斥责公爵大人姿态不雅不守规矩了。
但她不在。
幸好她不在。
“所以,亚伦德女士,你来找我,所求乃头衔,土地,和权力。”
泰尔斯坐在书桌上,出神地抚摸着左手手心里的伤疤。
米兰达没有动弹,只是远远地看着沉浸心事中的星湖公爵。
“我不得不说这真是,哇哦,令人印象深刻。”
泰尔斯拿定了主意,他深吸一口气:“但是很遗憾,恕我拒——”
“奇怪。”米兰达打断了他。
泰尔斯皱眉抬头。
只听亚伦德家的女儿轻声开口:
“一个公爵家族的继承人,为了头衔、土地和权力,不甘人后奋发图强,这难道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
泰尔斯不禁皱眉,抬起眼神。
米兰达摇头道:
“那为何到了我这儿的时候,你却说‘令人印象深刻’?好像这是什么罕见稀有,值得大书特书的事?”
泰尔斯一愣,没有反应过来:
“什么?不,我,我没有那么想。”
米兰达冷笑一声。
“如果我是个男性继承人,你还会这样说吗:‘身为公爵的儿子,你所求居然是头衔、土地和权力?哇哦,那可真是令人印象深刻!’”
泰尔斯越发愕然。
但米兰达踏前一步,咄咄逼人:
“怎么,是我或者像我这样的人不配,不宜,不能,还是不常这样有争权夺利的野心,不该有这样‘令人印象深刻’的样子,泰尔斯公爵?”
什么?
被她抢白得有些懵的泰尔斯深吸一口气。
“请不要误会,亚伦德女士,我并无恶意,”少年努力让对话缓和下来,“更无看不起你的意思,那只是一句……场面话。”
这一次,米兰达盯了他很久,仿佛要掏出他眼睛之后的想法,直到泰尔斯不好意思,忍不住咳嗽提醒时,她才偏过眼神。
“我知道。”
米兰达的嗓音低落下来,不再咄咄逼人。
“我知道你没有恶意,殿下。”
在地狱感官的反馈中,泰尔斯隐约觉得,此刻的她多了些灰暗和消沉。
“你顶多只是无感,只是习惯,只是不觉有异,只认为那是一句再正常不过的场面话,你甚至会觉得是我过于敏感了。”
米兰达幽幽望着被夏日暖风吹拂得慵懒麻木,波澜难平的星湖:
“但这才是问题。”
她目中的冷光慢慢凝固:
“这就是为什么,我必须到这里来。”
话音落下,泰尔斯一脸茫然。
但不知为何,他望着米兰达的侧颜,却觉得此刻的书房安静得吓人。
“亚伦德女士,我真的不是……”
泰尔斯还想再解释些什么,但他顿了一下,还是改口了:
“我很抱歉,女士,如果我——在某些我意识不到的地方——说错了什么话,表达错了什么态度,那我向你道歉,真的。”
米兰达如雕像般沉寂了许久,这才缓缓回过头来。
她对泰尔斯勾起嘴角,微微一笑。
那个笑容很自然,很明亮,连身后的阳光也无法掩盖。
这让泰尔斯有些恍神。
她很美,对吧——心底里,一个声音小声地提醒他——那个笑容,如同初春融雪时,在雪峰之巅,迎着朝阳冒出的第一支新芽。
但这样的感觉一闪即逝。
就像那个笑容,脆弱易碎。
“公平地说,你不该是那个道歉的人。”
女剑士重新变得面无表情,仿佛她从来未曾笑过,这把泰尔斯拉回现实:
“但同样公平地说,我接受你的道歉。”
泰尔斯又是一阵愕然。
公爵回过神来,连忙咳嗽一声转移话题:
“因此,女士,你想要加入我,跟我出巡南方,让所有人看到你站了队,站在了星湖公爵也就是未来国王的麾下,从而为自己积累资历和名望,以投资未来?”
米兰达思索了一会儿,抱起手臂。
“不,不是加入你,”她轻轻竖起食指,指向泰尔斯,“而是帮助你。”
泰尔斯皱起眉头。
“作为你的支持者,”米兰达目放精光,“而非依附者。”
不是加入,而是帮助。
并非依附,而是支持。
琢磨着对方的用词,泰尔斯同样抱起手臂,面目严肃。
几秒之后,他深吸一口气。
“尊敬的亚伦德女士。”
泰尔斯的声音有些嘶哑:“你知道,在龙霄城之后,我虽然与你联络不多——”
“不是不多,是压根儿就没联络过。”米兰达突然开口。
泰尔斯登时一噎。
米兰达冷笑道:
“相比之下,七年来我至少还见过几次怀亚,没错,那个怀亚。虽然我不知道这儿还有几个怀亚,又或者人人都是怀亚。”
如果巴伦西亚嬷嬷在这儿就好了——注意你的觐见礼节,孩子,当公爵殿下说话时,你就乖乖闭嘴——她一定会这么说。
顺便挥一挥手里的教鞭。
“好吧。”
泰尔斯压下被人打断的不爽,还是继续道:
“这话可能听上去有些虚伪,但是,女士,我十分珍视龙血一夜的经历,我一直把你当做故交,当做曾经同生共死的战友。”
米兰达轻轻颔首:
“确实有些虚伪。”
泰尔斯叹了口气,心想这姑娘该去跟马略斯好好交流才对。
“所以我不想撒谎:你方才所说的,女士,不是——暂时不是好主意。”
米兰达目光一变。
“什么不是好主意?”
她轻笑道:“嫁给你?还是加入你?抑或去争取我该有的——”
“都不是!”
泰尔斯突然提高音量,让米兰达眉头一皱。
“你说你要跟我去南方,但是,”公爵呼出一口气,捏了捏衣袋里的骨戒,叹息道,“你不明白,你以为我这儿有你的答案,以为在这里可以赢回北境,以为我能为你夺回家族所失之物,但是你——”
泰尔斯的话在这里一窒。
但你是错的。
心底里,一个声音缓缓道出他想说却没有说的话:
你只会掉进一个由国王精心布置、由我亲手打造的险恶陷阱,成为一枚自以为是却身不由己的棋子,一步步越陷越深,直到成为下一个牺牲品。
就像你的父亲。
就像……我。
泰尔斯闭上眼睛。
【在廓尔塔克萨的见证之下……你将助我推动王国……剔除障碍,打破枷锁,为此不惜一切。】
他不能拒绝国王。
但他不想伤害她。
曾经的朋友。
哪怕这只是自欺欺人。
“殿下?”
米兰达疑惑地问:“你要说的是?”
泰尔斯回过神来。
“抱歉。”
他睁开眼睛,重新变得条理清晰:
“事实上,女士,我不久前见到了你父亲。”
果然,米兰达在这一瞬表情微变。
泰尔斯尽力使自己的声音听上去真诚一些:“瓦尔大人拜托了我一件事,他不希望你,不希望你太多地卷进……关于我和王室的事情。”
米兰达沉默了很久。
但她再开口的时候,言语里尽是不屑。
“我父亲,对么?”
“所以你就乖乖听了他的话,他说啥你就做啥,成为一个叛国囚徒的狱外傀儡,一枚听话的小卒子?”
她仿佛看透了一切,挑衅地望着泰尔斯:
“他不许你操我,你就不敢操我?只能自己锁上铁制贞操带,连厕所也不敢上了?”
操。
泰尔斯心中一梗。
这话让他怎么接?
在要塞之花手底下这么久,她就没教你点好的?
相比之下,同为终结塔出来的人,拉斐尔和科恩真是可爱太多了。
公爵殿下不得不深吸一口气,重新整理说服的逻辑:
“我的意思是,你,米兰达·亚伦德,你是北境守护公爵的长女,是寒堡的继承人,身份非凡,干系重大,牵连各方,七年前的龙血之夜,我们就不慎疏忽了这一点,从而吃到血的教训。”
米兰达蹙起眉头。
“因此,你是否能到我手下任职,这不是我和索尼娅决定了就行的事情。而我父亲,陛下他——”
“是个十足的混蛋。”又一次,米兰达出声打断他。
只是这一次……
啊?
泰尔斯闻言一怔,随即一惊。
什么?
谁是混蛋?
只见米兰达冷笑一声,言语间毫无顾忌:
“不是么?作为父亲,他把你当作招摇撞骗的筹码,留精配对的种猪,他为此可以罔顾你的意愿,忽视你的安全,他可以随手捏起你的小鸡子儿向整个王国展示炫耀,只要那能带来一丝一毫的利益——无论是七年前,还是七年后。”
她抄起那封问候函,啪地一声甩到桌子上。
落日啊。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
如果巴伦西亚嬷嬷在这儿……不,还好她不在。
无论出于身份还是立场,泰尔斯此刻都只能板起脸,一言不发。
“而你无论被揍得多惨,都还只能乖乖为他说好话——‘父爱如山,打完有糖。’”米兰达讽刺道。
泰尔斯做了个深呼吸。
该死。
他还以为,他已经算是这个国家里最敢骂铁腕王的人了。
结果……
“看在过去的份上,我就权当没听见这番话。”
泰尔斯沉声开口,没有去看对方。
“而你,亚伦德女士,你也许应该知节受礼,安分守己,对国王陛下保持应有的尊敬。”
米兰达摇头轻嗤。
她斜眼瞥着泰尔斯,好像在看最不可能的事情。
“那你呢,作为国王的儿子,泰尔斯·璨星,为什么你没有知节受礼安分守己,保持应有的尊敬?”
泰尔斯一怔。
“相反,你肆无忌惮,冲动冒失,擅闯宫禁,领头造反,对国王以死相逼,胁迫他妥协退让,为了什么?就为区区一个西荒乡绅的所谓公道?”
那一瞬,泰尔斯猛地抬头!
但米兰达不闪不避,死死回望着泰尔斯,仿佛她才是对话的主导者。
领头造反,以死相逼,西荒乡绅……
好吧,也许那天的消息确实压不住,但是这里头的细节……
“亚伦德女士,”公爵皱眉开口,语含警告,“流言不足信。”
窗外传来卫队换班的声音。
“泰尔斯殿下,”米兰达眉眼如刀,针锋相对,“自欺不足取。”
这个瞬间,书房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两人一坐一立,一者面沉如水态度冰冷,一者目光锋利步步紧逼。
但就在局势紧绷到极点的时候,泰尔斯目光一动。
“科恩·卡拉比扬。“
他紧紧盯着米兰达:
“这些事,是那家伙告诉你的?”
听见这个名字,米兰达一阵犹豫,随即轻哼摇头:“放心,科恩履行承诺,守口如瓶,他把该否认的一切都否认了。”
泰尔斯先是一怔,随即明白过来,叹了口气:
“也就是说,他的否认,等于是把不该承认的一切都承认了?”
对,某些类似于“我可没有把剑借给王子殿下啊更没有跟着他闯进复兴宫哦也绝对不会蠢到去跟风造反了更别说看到什么小屁孩拿自杀去威胁他爸爸了而且也绝对跟之前的王室宴会一点关系也没有呢所以啊米兰达你明白了吗”的句子?
至于剩下的东西,凭米兰达的脑子,推估出真相完全不是问题。
米兰达沉默了一会儿,似乎想为朋友辩白一二,但她最终明白这无济于事,只能开口一叹:
“我们都了解他。”
泰尔斯只得轻声叹息。
“下次见面,我要揍他。“公爵无奈道。
“那你得排队,”米兰达撇嘴道,”先来后到。“
此言一出,泰尔斯和米兰达不由得相视而笑。
似乎这是他们少数能找到共识的地方。
但这也让泰尔斯在心中叹息:
他在复兴宫里的孤注一掷,影响远比想象中要大。
不,这样的话,身在险境里的他就更不能带着米兰达一起,一起……
泰尔斯抬起头,严肃起来。
“你选择进入我的队伍,向我个人效忠,或者如你所说,帮助我,支持我。但你知道这么做的代价吗?”
米兰达轻声一笑。
“当然,”亚伦德家的女儿摊开双手,环顾四周,“就像你被国王流放之后,所获得的待遇一样。”
泰尔斯轻轻地闭上眼睛。
不,你不知道,姑娘。
你远远不知道。
【成也好,败也罢,你若一着不慎,稍有差池,都可能被战马掀翻,被车驾抛弃。】
【非但永生无缘王冠,更处处受敌,举目皆仇,就连身家性命,也岌岌可危。】
泰尔斯努力甩开凯瑟尔王的话,再做努力:
“我理解你现在的困境和不甘,也很荣幸你选择了我作为答案,但请你相信我,我不是不想帮你,只是……除星湖堡以外,你还有更好的出路。”
但米兰达摇了摇头。
“我曾以为断龙要塞就是出路。”
“那里有我最好的榜样,不是么?只要我在索尼娅长官身边,学习她的军略,承接她的威名,担起她的职责,向王国证明我执剑的本领,证明我对统治北境必不可少,我就能……”
“但我错了。”
米兰达低下头,看向那封盖着九芒星印戳的信函,讽刺一笑:
“索尼娅长官能教给我战场上的一切,但总有些东西,她教不来。”
她重新抬起头,盯着沉默的泰尔斯:
“还有更多的东西,我在那个战场上,拿不到。”
泰尔斯目光复杂地看着她,感受到她此刻的坚定与决绝。
但是她越是坚定,越是决绝,他就越发感觉到……
【那些被你欺骗而支持你的人,他们会汇成滚滚浪潮,用名声,立场,阵营,利益,关系,局势,用一切裹挟你前进,不容你抗辩,不由你掌控,更不许你反悔。】
两人陷入长久的沉默。
直到泰尔斯深吸一口气,打破寂静:
“我前不久才在秘科里见过拉斐尔。”
米兰达微微一颤。
“他,嗯,虽然嘴上不承认,但他很在乎你。”
连一句玩笑都开不起。
想起这茬,泰尔斯不由得一笑。
但是这抹笑容很苍白。
正如米兰达的脸色。
“别这样,殿下,”女剑士缓声开口,话中却带着几丝危险的意味,“先是我的父亲,然后是那个男人。”
“以我们的身份,不该玩儿这种业余的煽情把戏。”
但泰尔斯没有理会她。
“如果拉斐尔看到现在的你,看到你在这里跟我讨价还价,说的尽是些……之事。”
“作为秘科的人,作为效忠复兴宫的工具,他会怎么想?最重要的是,他知道之后,会怎么做?”
泰尔斯直直地望着对方。
米兰达也静静地望着他,目光凝滞,陷入深深的思索。
但当她再次开口时,她又变回了那个冷静冷漠,拒人千里的女剑士。
“泰尔斯·璨星。”
“我发现,你不如小时候那么可爱了。”
米兰达冷冷地盯着他:
“那么冲动,那么冒险,那么呆头呆脑,那么简单直接。”
泰尔斯皱起眉头,预感到自己又一次说服失败。
好吧。
至少我还可爱过。
“但有一点,你跟其他人一样没有变。”
下一瞬,米兰达目光一寒:
“你要什么时候,才能把我看作一个独立完整的‘人’?”
正在叹息的泰尔斯闻言一怔。
“而非某人的女儿,某人的朋友,某人的恋人,某人的妻子,抑或未来某人的母亲?”
泰尔斯愣愣地看着她。
完整的人……
“如果你连这都做不到,殿下,那倒不如只留下最功利、最冷酷的部分,”米兰达冷哼道,“只把我看作一件工具,一柄利剑,一枚棋子。”
听到这里,泰尔斯微微一颤。
这话,真熟悉啊。
【让我出面吧,陛下。让我成为你的敌人……你的间谍,你的棋子,你的筹码……你的剑。】
功利。
冷酷。
“至少那会让我俩都好受些,”米兰达冷冷说完她的话,“而不是净演些‘我把你当朋友’和‘为了你好’的伪善戏码。”
为了你好。
泰尔斯咬紧了牙齿。
她很坚定。
心底里的那个声音响起:
她不会打消主意。
也就是说,这是她自找的,与人无尤,对么?
泰尔斯下意识地捏紧拳头,指尖碰触到掌心的疤痕。
而你必须这么做。
像她所说,留下最功利和冷酷的部分。
心底里的声音提醒他:
相比起你和她那点可怜的“情谊”,想想凯瑟尔王,想想你立定决心和他许下的盟约。
想想你设想要走的道路,想想如果你不插手,任由铁腕王肆意施为,那星辰将迎来怎样混乱的未来:
冲突、矛盾、战争,那时又会有多少代价,多少鲜血,多少家破人亡?
而她是对的,她会成为一把好剑,一枚好棋——
下一秒,泰尔斯倏然睁眼!
“很好!”
他眼眸里的神采冷漠漆黑,狱河之罪在血管里加速流淌。
“米兰达·亚伦德,若你想通了一切,决意向我效忠为我效劳,当然可以,我甚至无任欢迎。”
米兰达闻言缓缓抬起头。
目光利若刀剑。
泰尔斯话锋一转,如寒冬陡至:
“但是你得知道,你不是第一个来找我的人,星湖公爵前几个月的访客名单之厚,当厕纸都够用了。”
【有了我,你得以锁定你的敌人:反王旗帜高高飘扬,凡聚其下者,皆入彀中,一网打尽。】
泰尔斯面色冷漠,言语冷酷。
“若我收留了你,接纳了你,许你加入星湖公爵的队伍,允你分享王子近臣的光环和荣耀。”
公爵眯起眼睛,打量起眼前的女剑士:
“那我能获得什么好处?”
【我会给你意想不到的巨大助力,助你看透他们,瓦解他们,且最终——毁灭他们。】
泰尔斯强迫自己冷冷发笑,操着陌生的口吻道:
“像你所说的,在作为妻子和母亲——或者你要求的,功利一点就是泄欲和生殖,冷酷一点则是作为**和子宫——的价值之外……“
王子的话轻佻而放肆,米兰达下意识捏紧了拳头。
书桌上的泰尔斯俯下身子,双肘架上膝盖,感受着让他极度不适的冷酷,在嘴边弯出一个弧度:
“你还能给我什么?”
天边一块乌云飘过,正好遮住了太阳。
星湖上的波光黯淡下去,只剩一片深沉的黑暗。
米兰达面目一肃。
“所以,这是一次交易?”
泰尔斯弯了弯手指。
“我采纳了你的建议,只留下最功利的部分。”
带着满心的不适,他肆无忌惮地打量起米兰达:
“这有让你好受些吗,亲爱的米拉?”
米拉。
米兰达神经一紧。
这明明是亲近的昵称,听来却……
“科恩都不敢这么叫我。”她冷冷道。
泰尔斯扑哧一笑,旋即目光一寒。
“所以我不是科恩,而是你的主人,你若想留下,便最好早些习惯,米拉小姐。”
米兰达望着这个样子的泰尔斯,眉头紧蹙。
她沉默了很久。
而泰尔斯也乐得清静,并不催促。
几秒后,米兰达松开拳头,出人意料地笑了。
“很好,我喜欢交易,”女剑士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仿佛在舔舐猎物的鲜血,“让一切变得直接,简单,**,血淋淋。”
泰尔斯先是一怔,但他随即也笑了。
“你知道,我在想,如果拉斐尔知道我们此刻的谈话,”泰尔斯摇头讽刺道,“他一定会杀了我的。”
“那他,或者任何人,就得先迈过我的长剑。”
米兰达寒声开口:
“或者尸体。”
书房里的两人四目相对,仿佛刀剑交锋:
“这就是我的效忠,给您带来的第一项利益,公爵大人。”
泰尔斯看着她的表情,略一沉默。
“对,你武艺不错,”公爵看见她挑起眉毛,不由改口,“事实上,是相当不错。”
但他旋即不屑冷笑。
“但请勿忘:星湖卫队皆乃从王室卫队精挑细选出的精英,大多数人都有御封骑士的头衔,都是个顶个儿的英雄好汉。”
泰尔斯言语如常,面不红气不喘:
“我麾下不缺高手,星湖堡里有的是人能和你五五开,甚至更胜一筹。”
(城堡里某处,某亲卫队长狠狠打了一个喷嚏:“这该死的猫毛……”)
米兰达没有回答,但她面色凝重。
泰尔斯直起腰来,冷笑着加码:
“而他们能为我赴汤蹈火,义无反顾,就算要举旗造反,也连眼皮都不会眨一下。”
米兰达咽了咽喉咙。
泰尔斯紧紧盯着对手,嘴角微扬:
“我亲爱的米拉,想参与游戏……“
“你要付出更多。”
“更多。”
第140章 北境无冬
米兰达沉默了很久,目光却不离眼前的星湖公爵,似乎还在习惯这个样子的泰尔斯。
“你说你麾下不缺高手,甚至比我更胜一筹?”
几秒后,米兰达不屑道:
“但据我所知,那场二对一的决斗……”
“那只是星湖卫队里最弱的两人。”
泰尔斯坚决打断她,以防对方把自家老底翻出来,同时为涅希和巴斯提亚感到抱歉:
“别的不说,我的亲卫队长,人称‘恐怖利刃’的托蒙德·马略斯勋爵,只用单手就能压制他们俩。”
(“阿嚏——猫毛越来越多了,这养猫限鼠的主意,只有白痴才想得出来……”正在检查物资的马略斯不爽道。)
书房里,泰尔斯小小地打了个喷嚏,搓了搓鼻子。
“恐,怖,利刃?”米兰达念叨着这个词儿,面上泛出疑惑。
泰尔斯肃颜正色:
“那是马略斯勋爵的外号,北地人都,不,星辰人都,嗯,我的意思是,在他手上吃过亏的敌人们,无论是埃克斯特人还是星辰人,背地里都这么叫他。”
米兰达皱起眉头。
泰尔斯冷笑一声:
“一点提示:别跟他当面提,马略斯不喜欢这外号,死都不会承认的。”
米兰达思索着什么,表情逐渐凝重:
“马略斯家族曾属璨星七侍,别名’剃刀‘,这我知晓。但是,恐怖利刃?这么说,马略斯勋爵精擅刀剑?还是短兵匕首?”
泰尔斯不得不加快咳嗽的频率:
“这个嘛,你不妨改天找他切磋切磋。但我事先警告你,作为我最信任的亲卫队长,马略斯勋爵的武艺深藏不露更深不可测,即便此世最强大最可怕的高手对上他,胜负也只在五五之数。”
“我怎么觉得你有些夸大其词?”
“哪里,我只是在强调,你引以为傲的武艺,在这里并不稀罕。”
听闻此言,米兰达沉寂了一会儿,但她很快继续道:
“不止是武艺。”
“考虑到你和詹恩公爵的恩怨龃龉,殿下,你此去翡翠城无论目的为何,都势必处处掣肘,不比在王都和龙霄城顺利。”
泰尔斯沉默不语。
其实,在王都和龙霄城……也没有很顺利。
但她说得没错,他前去翡翠城的目标,且不说凶险,也势必棘手。
他需要更得力的人手。
“而我们曾在龙霄城共事,你清楚我在使剑之外的本事。”
米兰达的目光变得精明起来:
“有些难题,交给我办,会比交给怀亚和哑巴,比交给多伊尔家的小子或者那个僵尸脸的大块头更稳妥,更得力。”
怀亚和罗尔夫。
d.d和哥洛佛。
泰尔斯想起那天在红坊街,在莱雅会所的遭遇,不由皱起眉头。
“接纳我,你能得到的,还有我的身份姓氏。”
米兰达见泰尔斯表情微动,继续加码:
“泰尔斯殿下,虽贵为至高王座的继承人,但自王室宴会和王子闯宫的意外之后,你触动了不少人的利益,身处漩涡,动辄得咎,更与复兴宫渐行渐远。”
“是以至今为止,还没有一家够分量的诸侯敢站出来表态,旗帜鲜明地投靠你,支持你,为你应有的权利背书。”
泰尔斯转了转眼神:
“也许你不知道,我现在的佩剑是西荒公爵的家传古剑;科恩的表亲,翼堡的德勒·克洛玛伯爵一路护送我回王都;而英魂堡伯爵的法定继承人,黑狮家族的保罗·博兹多夫此刻就在外面,为我宿卫执勤。”
星湖公爵浑不在意地摊手:
“而他们家还送了一面特大号的九芒星旗帜给我,做工精美用料十足,飘起来银光闪闪,可威风了,我很是喜欢。”
米兰达略一思衬,很快找到对应的记忆:
“保罗·博兹多夫?你是说那个第一天到王都,就被人用扫帚打成猪头的家伙?”
“没有猪头那么严重,也就是破了个皮——等等,你怎么知道的?”
米兰达冷笑道:
“但很可惜,保罗的父亲,刘易斯伯爵年富力强,既非身陷囹圄,也未权威尽失,没法在身后留下一个巨大的权力真空,以让他的继承人变成离统治最近,最炙手可热的未来伯爵。”
“这个简单,回头把他父亲宰了就是。”泰尔斯面不改色心不——不那么剧烈地跳。
米兰达没有理会他糟糕的幽默感,严肃如故:“至于一把剑和一次护送——只有傻瓜会认为这是牢不可破的真诚联盟。”
泰尔斯撇撇嘴。
米兰达目光一厉:
“但跟其他家族不一样,亚伦德形势特殊,北境公爵深陷牢狱且无望归来,大位空悬之下,我作为他独生女儿兼第一继承人的分量,就格外关键。”
她向前一步:
“你的阵营里有了我,等同有了未来的整个北境,有了六大豪门之首的亚伦德家族,这是一个空前明显的信号,更是你被君王猜忌流放之后,重新聚集人望势力,以求东山再起的重要筹码。”
东山再起?
说得好像我什么时候“起”过似的。
泰尔斯陷入沉思。
“仅此一项,我对你的价值就超过这个城堡里的所有人——而我还未提及这么多年来,我在断龙要塞累积的声望和资历。”
泰尔斯沉默了一会儿。
“我承认,你说得不无道理。”
星湖公爵勾起嘴角,摇了摇头:
“但却有不小的瑕疵,比如,你还不一定能继承你父亲呢。”
米兰达面色一紧。
泰尔斯泛出笑容。
“很久以前,有个小萝——老妖婆也是这样的:我们说好了,她助我登上王座,我则助她夺回权位。”
泰尔斯说着话,露出怀念的神色。
“但合作破裂了——她背叛了我。”
米兰达目光一动。
“多年来我一直怨恨她背信毁约,但直到跟老乌——跟老师讨论过后,我才明白过来:那次合作,是注定要失败的。”
米兰达感受到泰尔斯话中的冷意,不由一凛。
泰尔斯冷笑一声,双手撑住书桌:
“你看,我得要先登上王座,才有实力助她夺回权位,而她却要先夺回权位,方有余力助我登上王座。”
王子目光一冷:
“这一来一去,可不就是两张互作担保的空头支票嘛?”
“端看哪边先按捺不住,信用先破产而已。”
米兰达浑身一紧。
那一瞬间,王子的目光如有锋芒,让她体内的天马乐章开始运转。
“武艺,头脑,还是你虚无缥缈的所谓身份地位,我一样不缺。”
泰尔斯呼出一口气,眯起眼睛:
“如果要说服我接纳你,那你可得有分量更重的筹码。”
米兰达没有说话。
一来一回的谈判拉锯,让她皱起眉头。
“而如果没有……”
那就放弃吧。
放弃吧。
泰尔斯死死盯着她,撑在桌面上的手却紧紧握拳。
米兰达。
拜托!
“星湖堡不养闲人——或者你愿意自荐枕席,来给我暖床?”泰尔斯的口吻轻佻浮夸,满是讽刺与不屑。
米兰达一言不发,却捏紧了拳头。
拜托,远离我。
泰尔斯默默地看着她,面上依旧是冷笑。
远离星湖堡。
远离这个泥潭,这个漩涡,这个陷阱。
至少,在将来的风暴里避开风眼,保全自身。
避免沦为“盟约”的牺牲品。
拜托。
乌云遮顶,书房里光线很暗。
在泰尔斯满布催促和逼问的目光下,女剑士目光微动,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片刻后,她抬起头,眉宇间似有决断。
“北境。”
米兰达坚定地道:
“如果你助我名正言顺地回到寒堡登上公爵之位,小屁孩儿,我承诺,我将为你带来北境。”
北境?
来不及计较对方的称呼问题,泰尔斯先是一愣,随即失声而笑:
“你在说什么?北境本就是王国的领土。”
但米兰达坚决地摇了摇头。
“你不明白。”
亚伦德家的雌鹰目光锐利。
“我承诺,我将给你带回一个不一样的北境——不是地理上的,也不是传统上的,不是现在的,更不是以前的。”
“而是那个未来的,你父亲谋算多年梦寐以求的——王国的北境。”
泰尔斯目光一动,他下意识地收回手臂直起身子。
什么?
只见米兰达向前一步,斩钉截铁:
“我承诺,它将不再是游离在王国体系之外的北方特例,从继承到法理,从土地到人口,从文化到制度,从财政到管理,从农牧到防务,从征兵到关税,从人事到后勤,从大针林到凄惶地,从凄寒圣堂到无冬宫,从桦树林到断龙要塞,复兴宫将如臂使指般统治北境,就像它说一不二地统治中央领。”
如臂使指……
说一不二……
泰尔斯的眼神彻底变了。
王子难以置信地看着米兰达:
“女士,你在,说些什么?”
米兰达冷哼一声,毫不迟疑:
“没错,没有落后的传统,没有烦人的习俗,没有守旧的家族,没有恼人的领主,没有难堪的妥协,北境——王国最好的兵源地和桥头堡——将像你父亲所期望的那样,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地融入星辰王国的制度和统治。”
米兰达咬紧牙齿:
“王权之下,再无余音。”
完完全全……
彻底融入……
泰尔斯再也坐不住了,他跳下书桌,甚至顾不得维持之前那个功利冷酷的样子。
“我澄清一下,你说,你成为公爵后,要让出的不仅是北境,更是你手中的权力……”
泰尔斯艰难地咽了咽喉咙,追问道:
“即便那意味着,北境将不再是以往的领地,领主不再有曾经的统治,而公爵,也不再有昔日的地位?”
怎么,怎么会……
米兰达默默地看着他。
几秒后,她弯起嘴角,露出一个自信却冷酷的笑容,头颅向上一摆,仿佛是在挑衅:
是的,小屁孩儿。
怎么地?
泰尔斯的表情依旧惊愕:“我,我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你要……”
“您也说了,空头支票有不如无。”
米兰达呼出一口气,轻笑开口。
“只要我一日还不是北境公爵,确切地说,女公爵,那这个头衔所代表的权力或大或小,或远或近,都对我毫无意义。”
米兰达笑容一冷:
“既然如此,我只能拿出分量更重的筹码。”
“比如‘贤君’借债时承诺的未来税收,或者从康玛斯传来的,最近很流行的那个说法:期权。”
亚伦德家的女剑士抬起头颅,气势迫人:
“怎么说,殿下,法肯豪兹也好,克洛玛和博兹多夫也罢,他们舍得给你这样的筹码——未来吗?”
泰尔斯死命眨了眨眼睛。
“如果你说的是真的,如果你真要在未来……”
泰尔斯难以置信:
“那将是你,不,是亚伦德家族对旗下封臣,对历史法统,对北境尊严,甚至对自身前所未有的——”
“背叛?”
米兰达挖了挖耳朵,毫不在意:
“怎么,有我父亲的叛国罪那么严重吗?”
泰尔斯顿时哑口无言。
但那一瞬间,他想到了自己曾在国王面前说过的话。
【若让人知晓我是国王的内应,那我会被千百封臣视作贵族阵营的叛徒,千夫所指,万人唾弃。】
泰尔斯怔怔地看着此刻的米兰达。
仿佛看见另一个自己。
但是……
为什么,为什么她能这么洒脱不羁,这么毫不在意?
这明明是……
但他随即想到了什么,面色一沉。
“不,这依然是空头支票,是你成为公爵才能做到的事情,”他强迫自己摇头拒绝,“靠的是你空口无凭的承诺——”
“却没有其他人敢给,哪怕只是口头上。”
米兰达不容置疑地打断他:
“而这可不是我成为公爵后才能实现的事情,事实上,你父亲已经开始做了。”
泰尔斯紧紧地盯着她,发现自己无法明白眼前之人的想法。
“所以,你敢接吗?”
米兰达的双目如同两把长剑,将他钉得难以动弹:
“或者说,泰尔斯·璨星,你够格接吗?”
泰尔斯呼吸加速,他不得不调动狱河之罪来帮助自己冷静。
而随着终结之力涌起,地狱感官为他更清晰地探知到对方体内的力量:天马乐章流动不息,徜徉无际,毫无破绽。
“但是为什么?”
“我不明白,”泰尔斯下意识开口,“我回国之后,从法肯豪兹到博兹多夫,不少的人都曾来我旗下,向我示好。”
“但我知道,他们之所以前来,是因为他们不愿放弃曾经的生活方式,不愿放开习惯了的权力,不愿在我父亲的铁腕下低头,但是你,你,你却……”
“我不是他们。”
米兰达轻声回答他的质疑。
“亚伦德世传的‘鹰翔’,曾是无价的帝国古剑,但它多次断折,几番重铸,早已不复旧观,更失落旧名。”
她看向自己的佩剑:
“正如历史在前进,时代在发展,总有人要老去。”
泰尔斯盯着那柄七年前与他一同经历龙血的长剑。
而女剑士站在他的面前,清冷如昔,也炙热无匹:
“但也总有人正年轻。”
“正如重铸后的鹰翔,形制愈新,剑刃更利。”
两人之间沉默了一会儿。
泰尔斯呼出一口气,努力调整自己的思绪。
“但我依旧无法相信,姓亚伦德的女士,你就真的这么高风亮节?”
“付出这么大的代价,真就啥也不要,只为了那个虚有其表的头衔?为了那个名为领主却无实权,与一介富家翁无异的——北境守护公爵?”
“是女公爵。”米兰达纠正道。
泰尔斯叹了口气,点头同意:
“女公爵。”
他追问道:
“但如果你成功了,却成了一个有名无实,连在自家土地上开垦收税都要看我脸色的女公爵,那还有什么意义?”
她是亚伦德家的人,不是么?
他们是‘凄鹰’诺兰努尔的后代,是星辰王国里历史最悠久,也是最守旧的家族。
泰尔斯心底里的声音同样在追问:所以,怎么可能?
她怎么可能放弃那些自帝国时代就传承至今,祖祖辈辈,生来就有的权力?
她怎么可能超越这个时代所有封君和封臣最大的限制和弱点?
除非。
除非……
米兰达沉默了许久,突然笑了。
她缓步走到窗前,望着乌云阴翳下的广阔星湖。
“告诉我,殿下,你可曾有一刻有过这样的感受:从那一刻开始,你的人生中的一切,似乎都停滞下来了。”
泰尔斯微微一颤。
只听女剑士幽幽道:
“所见所感都已既定,所作所为皆乃命数,无论你做什么,无论你多努力,都突破不了眼前的限制,带不来新的东西,看不到新的出路。”
米兰达出神地望向窗外,望向乌云蔽日的天空和漆黑无底的星湖。
“至于看似不错的生活,其实一眼就望得到尽头,只剩下日复一日一成不变的自我重复,等待着最后的终结。”
带不来新的东西,看不到新的出路……
泰尔斯没有说话。
那个瞬间,他似乎回到了龙霄城,眼前是被毒死的阿莱克斯和努恩王的头颅。
但他又好像回到王室宴会,看着d.d面目灰暗,准备自愿牺牲,又或者到了王国秘科,看着审讯室里来回的一个个人,看着安克·拜拉尔眼里的光芒逐渐消失。
【至于坐在那个一点也不舒服的宝座上,日夜算计,揣摩人心,强迫自己变成最冷酷也最可悲的工具?那不是权力,泰尔斯,是名为权力的锁链。】
快绳曾经的话,让泰尔斯不自觉地抠紧了指甲。
“七年前,我父亲作为叛国者下狱的时候,我曾经万念俱灰,只能用无数的军务和工作,包括即将到来的战争来麻醉自己,逃避外界。”
“最后战争没打起来,我就不惜冒险,奔赴龙霄城,方有了其后发生的一切。”
米兰达轻哼一声。
“但从那时候起,我那些同宗同族,慈眉善目的堂亲戚们就开始闹腾了:闲话,造谣,阴阳怪气,乃至借着血缘姓氏,开始直接插手寒堡事务,字里行间直指公爵之位,直指我的继承权——可笑,明明亚伦德以团结一心著称,明明我父亲在的时候他们不敢如此,明明我若是个儿子的话,他们亦未必敢放肆若此。”
泰尔斯皱起眉头,忍不住道:
“据我所知,自征北者艾丽嘉之后,星辰王国已经有了女王的先例,继承法也不再限局限性别,他们不能……“
“是啊,相比起你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扶植起女大公的野蛮埃克斯特,星辰王国已经够文明,够先进,够照顾像我这样的人了,是么?”米兰达用讽刺打断他。
泰尔斯没有说话,而女剑士冷哼摇头。
“但是性别始终在序齿之前,哪怕是长姐与幼弟,也是先传子后传女,因此只有独女有权继承父位,还要面临堂表兄弟乃至未来丈夫的竞争——当然,这些事情你不用在意,因为你带个把儿,所以关你屁事。”
米兰达不忿地道:
“你只需要知道星辰在继承权一事上很文明很先进就行了,如果有人质疑这一点,你大可以理直气壮‘那你们怎么不滚去埃克斯特啊’?”
泰尔斯想说些什么,但终究闭上了嘴巴。
米兰达冷哼摇头:
”所以,你自然就更不会在乎,在与星辰主流继承法统迥异的北境,到现在为止,七百年间,还连一个亚伦德女公爵都没有过呢。”
泰尔斯表情一变:
“真的?”
米兰达出神地望着窗外,点了点头:
“最接近的一个,在一百多年前——‘算术家’罗珊娜·亚伦德,作为公爵膝下的长女与独女,她差点成为第一位北境女公爵。”
女剑士幽幽道:
“直到她的继母生下幼子,把罗珊娜的继承顺位挤掉。”
泰尔斯皱起眉头。
罗珊娜·亚伦德。
他在记忆里搜寻着这个名字,基尔伯特的课上似乎有提到过,但是……
“我是父亲的第二个孩子,本来我有个哥哥,但在学会走路之前就早夭了。”
“而我母亲,当她在血色之年里去世的时候,”米兰达目光迷离,“已经怀了身孕。”
泰尔斯闻言一惊。
血色之年。
“在那次劫难之后,就连父亲看我的眼神都不一样了,好像总在问为什么,为什么母亲在那时候要跟你玩捉迷藏?为什么得以从马车里逃生的人是你?为什么不是你母亲和你未出世的弟弟?为什么你没跟他们一起消失在茫茫大雪和无数流民里?”
泰尔斯握紧了拳头,却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米兰达恍惚摇头:
“我有时也会想,如果母亲没出意外,如果她腹中胎儿平安出世,如果那是个男孩,是我兄弟,那我今天……”
米兰达话语一滞,她抬起头,目光坚定。
“不,那我就不会有今天了。”
“应该不会了。”
她瞥向泰尔斯手边的信函,撇嘴道:
“就算有,大概也是快快乐乐开开心心地坐在寒堡里,把你的问候信函和画像按在胸口,陶醉沉迷,想着要穿什么样的衣裙给画师画像,然后颤抖着给你回信吧。”
泰尔斯静静地听着她的话,看了看那封令人啼笑皆非的“配种不”,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笑不出来。
“当我意识到这一点,当我意识到我能站在这里,全靠血色之年里死人足够多,纯属我自己运气好的时候……那感觉,就好像有一个笼子从天而降,罩住了我的四周,挡住了我的上限,隔绝在我与外界之间,而我无论走到哪里,看到的都只有笼壁,和壁外我永远也触碰不到的天地。”
米兰达不自觉地咬起牙齿。
【我能站在这里,全靠血色之年里死人足够多,纯属我自己运气好……】
泰尔斯静静地听着这些话,思绪却好像穿过时间,看见复兴宫里的璨星墓室,那些一个个的石罐和石瓮。
房间里安静下来。
“或者像一个罗网,”沉默许久之后,泰尔斯接过她的话,话语里同样带着深深的失落,“而你无论如何披荆斩棘,都身在其中,不能自拔?”
米兰达转头瞥了他一眼,似乎有些惊讶。
但她缓缓点头:
“终结之塔的夏蒂尔老师说,这大概就是‘剑之心’遇到瓶颈,停滞不前的感觉。”
“并不是世界停滞了,或者人生变差了。事实上,世界本来如此,人生亦然。而是你的经历不同了,境界提升了,眼界打开了,看到了更多,更广,更高,更复杂的东西。”
米兰达目光出神:
“只是有些人遇得早,有些人遇得迟,有些人,很幸运也是很不幸地,永远都遇不到,或者遇到后选择了装聋作哑,视而不见。”
泰尔斯叹了口气:
“剑之心——我听科恩说过类似的话,终结塔的理论?”
说起他们共同认识的朋友,米兰达轻笑摇头。
“所以我想要看看,偏要试试,要向前一步,看看这世道是否真如她所说。”
泰尔斯一阵疑惑:
“谁?”
米兰达笑了笑,却不答话。
但她转过身子,背对窗外的阴翳。
“我不是科恩,他只能在风雪里抱紧火炬,一边打着哆嗦流着鼻涕,一边浑浑噩噩地重复自己也不知道有没有意义的一切。”
“我也不是拉斐尔,他刻意无视内心的质疑,自我说服自我洗脑,相信‘天将降大任必先草你麻痹’的那一套忽悠,把磨难和苦行当作出路。”
泰尔斯闻言皱眉。
“面对绝日严寒,我没有蠢到去硬撼风雪,但也不甘沦为冰霜奴仆。”
米兰达眯起眼睛,褪去方才的悲哀之色,重新变得坚毅。
“我将自寻出路。”
“这就是我,这才是我,才是他妈的米兰达·亚伦德。”
女剑士坚定地看着星湖公爵,后者不由正色以对。
“这就是这件事的意义。“
“我是我自己的主人,是断龙要塞的——‘无冬利剑’。”
下一秒,米兰达伸手抄起靠在窗沿的佩剑,把它重新挂上腰带。
“鹰翔要塞。”
米兰达嗓音冷冽,目中有神:
“北境无冬。”
第141章 棋盘之外
她不一样了。
泰尔斯怔怔望着米兰达现在的样子,不由这样想道。
从在龙霄城的牢房里作为狱友相遇,又目睹她在英灵宫里仗剑纵横,泰尔斯已经认识米兰达很久了。
毫无疑问,眼前的女人是冷静的战士,强大的剑士,坚强的斗士,谨慎而可靠,还带着点拒人千里的冷漠。
就像雪山绝壁上的花朵。
不愧为白鹰的后人,亚伦德的血裔。
但是这一刻,这一刻……
泰尔斯望着她的背影,第一次感应到她血管里散发的滚烫和生机,以及前所未有的压迫感。
那不是寒堡的亚伦德家族,也不是终结之塔,甚至不是要塞之花能教给她的东西。
而是……
泰尔斯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回到现实。
“如果是这样,那你为何不直接去找我父亲,去找陛下,对他许下相同的承诺?”
米兰达整理鞘环的手不由一滞。
只见泰尔斯缓缓睁眼:
“只要,只要你把对我说的话再对凯瑟尔王说一遍,只要你愿意放弃你父亲和他那一辈人所不愿放弃的东西……”
星湖公爵咬牙道:
“我相信,头衔也好,地位也罢,我将来能给你的东西,铁腕之王现在就能给。”
也一定很乐意给。
泰尔斯抄起那张可笑的问候函,眼神逼人:
“所以,为什么不呢?”
米兰达没有说话,她重新开始整理腰带和鞘环。
“因为你才是那个闯宫造反的人。”
泰尔斯的表情一动。
“科恩素来很迟钝,但塔里的老师都说,愚顽如他,却有着超乎预料的剑士直觉。”
米兰达没有抬头,她细心调校着剑带的松紧和剑柄的高度角度。
“而那个白痴说,之所以愿意跟你赌上性命强闯宫禁,是因为他那天在下城区里,看到了你的眼神。”
泰尔斯一怔:“什么?什么眼神?”
米兰达轻笑一声:
“他说他相信你,相信你那时像圣骑士堂·吉诃德一样,向着不可能的目标冲锋。”
泰尔斯一愣:
“堂——堂什么?”
米兰达整理好了剑带,无谓地耸耸肩:
“不知道,我也没听过这个骑士。但科恩说这话时熬了一夜没睡,正打着瞌睡翻档案,大概是跟某个卷宗里的名字搞混了。”
那一刻,泰尔斯表情僵硬。
“但科恩说了,他相信你那时要做的,是比忠君勤王更正确更重要的事情,所以哪怕是要闯复兴宫,他虽犹豫,却也没有拒绝。”
“就像当年在龙霄城。”
泰尔斯微微一颤。
米兰达抬起头,直视他的双目:
“因此我知道了,哪怕过了七年,你也和你父亲不一样。”
“你不认可国王的手段——无论是倒逼我父亲行谋反之事,还是在龙霄城布下血债累累的惊天阴谋,抑或几个月前西荒那次内幕不祥的边境冲突,或者其他我所不知道的污糟事。”
女剑士认真地望着泰尔斯。
“你,泰尔斯·璨星,你想要成为不一样的人。”
那一刻,泰尔斯只觉心脏漏了一拍。
不一样?
【泰尔斯,成为一个国王……因为我相信,你会比他们,比其他的国王们更好。】
【你能证明:即便在权力的枷锁中……也能有不一样的活法。】
泰尔斯看着眼前的米兰达,下意识地捏紧了拳头。
去你的,快绳。
你这个混蛋,不一样的活法,说得倒是简单。
泰尔斯深深呼吸。
他试过了,他努力了,他试着摒弃感情与软弱,只把米兰达看作一个普普通通的贵胄之后,野心封臣。
他以为那样,他就可以不受谴责地把她拉进陷阱。
但是,但是现在,现在的米兰达……
【届时,璨星之贵,救不得你,星辰之大,容不下你,即便国王之尊,亦保不住你。】
泰尔斯目光苦涩,原本下定的决心,此刻竟又出现几分动摇。
公爵不得不深吸一口气,平复烦躁的心情:
“你认为,我能最终带给你——你想要的东西?”
“不,你不能,”出乎意料,米兰达摇了摇头,“这是独属于我的战斗,你充其量只是块垫脚石。”
垫脚石,哼。
泰尔斯讽刺地点点头。
你他妈的真会说话。
“但跟你父亲比起来,”女剑士冷冷道,“也许你这块石头,更硬实一些。”
“顺便一句,你刚刚的演技糟透了——‘我亲爱的米拉,想参与游戏,你要付出更多’?”
“连装色狼都不会,”说到这里,米兰达鄙夷道:“处男。”
但泰尔斯没有兴趣跟她斗嘴。
此刻的他心情复杂,闷闷不乐地低头。
“米拉,”泰尔斯痴痴地道,“这些年,你都遇到了些什么?”
“是什么,让你成为现在的你?”
米兰达闻言一滞。
“很多。”
她缓声开口,目光里闪过无数场景。
“多得我都不愿去数了。”
但这只是一瞬,她很快回复了坚毅,重新变成那个倔强的女剑士。
“但当我回首过去,我就发现,一切都始于那个夜晚。”
那个夜晚?
泰尔斯想起了什么,惊异抬头。
米兰达轻轻颔首,证实他的疑问:
“龙霄城之夜。”
泰尔斯的眼睛倏然睁大。
龙血。
“无论是那天所遇的人,”米兰达直勾勾地看着他,“还是我们所做的事。”
“还有,别叫我米拉。”
但泰尔斯没有听见她后面说的话。
他只是愣愣地看着米兰达。
人生中是否总有那么一刻,你不经意间回首往事,才意识到当初因地制宜随机应变而作出的决定,会带来如此重大、深远,甚至改变一切的影响?
不知不觉间,遮挡天空的乌云已经散去。
星湖重新变得蔚蓝清澈,波光粼粼。
不知多久之后,泰尔斯方才呼出一口气,带着他自己也无法全然明白的情绪,或苦涩,或释然,或无奈地道:
“但你刚刚才说过,米拉,你要跟我做交易,要留下最功利的部分?”
米兰达想了想,突然一笑:
“对,我要拿自己最功利的部分,换取你最理想的部分,这么一算,还是你比较亏。”
“现在——除了别再叫我米拉——你还有别的疑问吗?”
但泰尔斯只是出神地盯着她的佩剑:
“米拉?”
米兰达叹了口气,正要开口。
“我这趟去翡翠城办差,其实别有所图,乃至居心不良。”泰尔斯恍惚道。
米兰达一怔,但还是点点头:“我知道。别叫我米拉——”
“我要去对付詹恩,把他头朝下塞进我的马桶里冲进护城河。”
米兰达皱起眉头:“我知道。我说了别——”
“所以,如果你跟我来,那就很有可能要去做一些,嗯,不那么光彩的事情。”
“我知道!”
米兰达忍不住提高音量,但最后还是不禁叹息:
“别再叫——罢了,所以你这算是答应了吗?”
泰尔斯缓缓抬头,释放出一个憔悴但是释然的笑容。
这让米兰达有些惊讶。
“我明白了,米拉,你一进门就问我的问题。”公爵轻声道。
米兰达一愣:“什么问题?”
星湖公爵同样来到窗口,伸了伸懒腰。
“关于罗珊娜·亚伦德,她的故事,我刚刚想起来了。”
米兰达眼神微动。
只见泰尔斯望着无边的星湖,叹息道:
“历史上,‘算术家’罗珊娜进了复兴宫廷,最终成为贤君闵迪思三世的王后,掌管王室财务,甚至帮新成立的财税厅核算收支,跟贤君的债主们掰扯账目,为此人们称她‘精明王后’,从而成就一段君后相知,琴瑟和谐的千古佳话。”
泰尔斯默默望着眼前熏人迷醉的美景。
我说呢,为什么之前基尔伯特上课时总喜欢给我讲这些有的没的,搞了半天,是催婚啊。
“可那不是她自愿的。”女剑士的声音传来。
泰尔斯一怔。
米兰达跟他一起撑上窗台,望着中央领的蓝天:
“自从幼子出世,老公爵既担心长女的身份太高,能力和个性又太强,会让她日后的夫家得益太多,又担心她会因失去继承权而记恨,将来对幼弟和家族不利。”
“因此,他给了罗珊娜两个选择。”
米兰达话音缥缈:
“要么,带着大批的嫁妆,嫁给一个出身低微的寒门骑士,消解她日后夫家的威胁;要么,直接抛弃姓氏和继承权,就此离开寒堡,剥夺她从血缘插手家族的可能。”
泰尔斯吃了一惊。
关于精明王后的记载里,有这一段吗?
米兰达目有凄色:
“生性要强的罗珊娜选了第二条,这才有了后来的故事——她并不是因为出身亚伦德,才成为王后的,而是因为她成了王后,亚伦德家族才突然记起了她,争先恐后地把她加回到家谱里,昭告世人:新王后姓亚伦德。”
泰尔斯诧异地听完这段故事:“我……我不知道还有这一段。”
米兰达点点头:
“白鹰素以团结一心甚少内斗为荣,但是……这段不甚光彩的历史,仅仅记载在当时为这个约定作秘密见证的落日祭祀UU小说,深藏在落日神殿的**区里,久不为外人所知。”
或者说,历史上亚伦德家族所为人称道的“家族团结”,究竟有多少,是在像那位老公爵这样流放至亲,打压儿女,以免手足相残的“未雨绸缪”下形成的呢?
泰尔斯眼睛一转,拍了拍手掌:
“难怪,难怪贤君在位的时候,亚伦德家作为北境第一家族,被复兴宫和御前会议打压得这么惨,还被当做贤君改革的典型例子。”
该死,基尔伯特还就此跟他分析了一大堆‘外戚与廷臣的权力平衡’之类冠冕堂皇的题目,相关论文叠起来足足有三尺厚。
米兰达无所谓地笑了笑:
“就这样,第一位北境女公爵没有出现,取而代之的是‘精明王后’,这才是世人能接受的,父慈女孝,兄友弟悌,夫家有力,幸福美丽的故事。”
女剑士抱起手臂:“可我觉得,相较于千古佳话里的‘罗珊娜王后’……”
泰尔斯接过话头:
“还是‘罗珊娜女公爵’更适合被吟游者传唱四方?”
米兰达看了他一眼,并不说话。
“但你准备好了吗?”王子轻声道。
下一秒,泰尔斯没有预兆地伸手,摸向米兰达的腰际!
女剑士目光一厉,瞬间出手,牢牢按住泰尔斯的左手!
但她随即皱起眉头:泰尔斯伸出的手掌,按在她腰间佩剑的剑柄上。
泰尔斯对她露出一个抱歉的笑容。
她警惕地看着泰尔斯,但还是缓缓放手。
泰尔斯这才慢慢抬手,从她的剑鞘里抽出“鹰翔”。
“我想,你祖先——不,罗珊娜是王后,也是我祖先——的这个故事告诉我们,跟埃克斯特不同,相比起经验不足,措手不及,只能硬着头皮接受一位女大公的北地人而言,星辰人可是有前车之鉴:他们习惯了,也知道该如何对付这样的情况。”
鹰翔的剑刃与皮革摩擦,逐渐显露出来。
它跟七年前一样,寒光四射。
又跟七年前不同,历经风霜。
泰尔斯看着剑刃,缓缓道:
“看看刀锋领的莱安娜女公爵就知道了,相比起直接大声反对,他们更知道如何在现行的规则体系内,温文尔雅,彬彬有礼地……撕碎你。”
王子叹了口气:
“要知道,就连三百年前,登临至高王座的征北者女王,她的下场也不太妙。”
啪!
就在剑刃被抽出三分之一的时候,米兰达重新按住泰尔斯的手,缓缓发力,不容置疑地将鹰翔送回剑鞘:
“那是因为她不够强。”
泰尔斯一挑眉毛:
“不够强?艾丽嘉女王可是六度进军强夺寒堡,打得埃克斯特大败亏输的存在。”
米兰达眯起眼睛:
“至少没有强到让反对她的人低头俯首,比如她的弟弟。”
一声轻响,鹰翔全身没入剑鞘,泰尔斯只能叹息放手。
米兰达对他摇了摇头。
“我有个问题,”王子沉吟道,“如果我刚刚真的要你嫁给我,成为我的王后,我才会接纳你,才会愿意帮你拿回北境……”
米兰达略一思索:
“你是想说,我自荐枕席让你操爽了,你才肯帮我拿回北境?”
米拉,星湖堡不是断龙要塞,我们有空得来聊聊你在王子面前的用词问题。
泰尔斯叹了口气:
“如果是呢?”
米兰达冷笑一声。
“你若真的那么做了,那就证明了你的品性,也就证明了科恩是错的,那我无论向你父亲屈服还是向你投诚,都是一样的。”
她毫不在意地道:“所以,我会先把你的腿打断,然后带着被王子‘强占未遂’的冤屈,去复兴宫。”
泰尔斯皱起眉头:
“去求我父亲主持公道?”
女剑士摇摇头:
“不,我会向他和王国证明,经此一事,我与王子交恶,不共戴天,因此在两位璨星的对抗中,我必须站在国王那一边。然后,我会顺势给你父亲提出相同的条件:我为他献出北境,他许我公爵之位——我照样能得偿所愿。”
泰尔斯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
“如我所言,”米兰达晃晃脑袋,“无论如何,我得自寻出路。”
就是……少了一块垫脚石。
泰尔斯咽了咽喉咙。
果然。
管住下半身,幸福下半生。
“那么,米兰达·亚伦德女士。”
泰尔斯叹了口气,转过身正色道:
“你愿意做我的妻子吗?”
米兰达闻言一怔,但她看了他很久,明白了什么:
“不,我不愿意。”
泰尔斯点点头。
“那么,你愿意做我的王后吗?”
“不,我也不愿意。”
泰尔斯与她四目对视。
“既然如此,米兰达·亚伦德,你愿意做我的骑士吗?”
星湖堡的书房里,少年与女剑士默默相对。
片刻之后,米兰达笑了。
她退后一步,面朝泰尔斯:
“我愿意,殿下。”
泰尔斯眯起眼:“即便我有可能命令你做不那么愉快的事情,比如,对拉斐尔挥剑?“
米兰达沉默了一瞬。
“拉斐尔对我很重要,殿下。”
泰尔斯轻笑着摇头,摆手道:“我知道,米拉。所以我只是开玩——”
“但他不是我人生的全部。”
米兰达打断了他,目光锐利:
“远远不是。”
这倒是出乎泰尔斯的意料,他不无惊讶地看着眼前的女剑士。
“所以,殿下,如果他阻碍了您的道路,阻碍了我们的道路,我会伤心。”
那一刻,断龙要塞的无冬利剑伸手握住腰间剑柄,杀气四溢。
“但绝不犹豫。”
泰尔斯顿时凛然。
他凝望着她,很久,很久。
米兰达·亚伦德。
她是什么?
一柄利剑?
是的,但不全是。
一枚棋子?
也许,但有出入。
一份筹码?
可能,但究竟是轻是重?
你说呢,凯瑟尔王?
泰尔斯握住衣襟里的骨戒。
她就像我们所计划的那样,聚集到了我的旗下。
但又不像我们所想的,为——至少不是我们印象中的——权力而来。
怎么看,都不像是你棋盘里的,你规则下的存在。
泰尔斯勾起嘴角。
因为她是个人。
该死的,棋盘之外的……人。
你说呢,父亲?
思绪如电光火石一闪即过,下一秒,泰尔斯微微一笑:
“那么,米拉,欢迎来到星湖堡。”
尽管我们很快就要踏上旅途。
米兰达也笑了。
“等等。”
她摇了摇头,将鹰翔从腰间抽出,贴上手掌:“北地古礼。”
泰尔斯一怔,旋即叹了口气。
他拔出后腰的jc匕首,同样按上手掌,只觉眼前有种令人头疼的熟悉感:“掌誓为盟?”
“不愧是北方归来的王子,”米兰达眼前一亮,“见识不少嘛。”
何止不少。
泰尔斯无奈地想。
多得你想象不到。
下一秒,两人同时用力,感受到手掌与剑刃间的痛楚。
“所以,泰尔斯·璨星,从今天起,我向你效忠,为你效劳。”
米兰达放下鹰翔,庄重地伸出手,血液从她掌心流下:
“作为回报,你将全力支持我的继承正统,必要时不惜亲自下场,公告王国:你所认可的北境之主只有一位……”
泰尔斯呼出一口气,同样伸出满手的猩红,接过她的话头:
“米兰达·亚伦德女公爵。”
啪地一声,两人的手掌牢牢握紧。
“所以,从今天起,我……”
泰尔斯话到一半,突然想起“廓尔塔克萨”那段令人不快的回忆。
他不由叹气道:
“我要说的你都说了,至于我没说的……”
血液从他们的手腕上流下。
泰尔斯无精打采地努了努嘴:
“喏,都在血里了。”
米兰达皱起眉头,但还是不爽地摇了摇手掌,达成盟誓。
但思绪一起,泰尔斯还是忍不住问道:
“有制约措施吗,比如发个毒誓,下个诅咒什么的——要是有人背叛呢?“
米兰达不屑摇头,手掌用力:
“只在一种情况下,我会背约。”
“当你不够强的时候。”
该死,有点疼。
泰尔斯怀疑地望着她。
“别误会,虽然我们达成了盟誓,殿下,但如果你未达到我的期望,甚至拖了我后腿的话,”米兰达一反常态,不怀好意地眨眨眼睛,“我会抛弃你,毫不犹豫。”
泰尔斯的笑容有些僵硬。
真是暖心呢。
王子眼珠一转:
“那如果是我背叛了你?”
下一秒,米兰达手掌一抽,泰尔斯不由得被她向前拉去!
王子好不容易站住了脚步,正待吐槽,却发现米兰达此刻就在眼前。
而他们的距离近得几乎能亲吻彼此,泰尔斯甚至能看清女剑士的眼睫毛,也看见藏在那双眼眸后的决绝。
“你的眼睛,它们是灰色的,真稀罕。”米兰达仔细观察着他,幽幽道。
泰尔斯面色古怪:
“是么,额,你的眼睛也很漂——”
但米兰达的声音很快变得寒冷:
“记得,你是璨星的血裔,而我是亚伦德的后代。”
“很不幸,但是,背叛,注定是我们人生的一部分。”
只见米兰达目光一寒:
“正如复仇。”
泰尔斯僵住了。
“所以咯,小屁孩儿……”
下一秒,米兰达脸上的戾气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却让人心底生寒的明媚笑容。
只见她转身离开之前,笑眯眯地捏了捏泰尔斯愣住的脸蛋:
“乖,别淘气。”
————
在泰尔斯目瞪口呆又气急败坏(“我是你的主人!你得有个下属的态度,知道吗!星湖堡不是法外之地!”)的表情下,d.d走进书房,惊讶地目送脸含笑意的米兰达离去。
难,难道说……
“哇哦,殿下!”
多伊尔想明白了什么,一脸惊喜,啧声连连:“啧啧啧啧啧,恭喜哟!”
泰尔斯狐疑地看着他:
“怎么了?恭喜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就是,嘿嘿……”
下一秒,d.d悄悄指了指米兰达的背影,得意地支棱起大拇指,露出一切尽在不言中的邪恶笑容:
“牛逼啊!!!”
那一刻,d.d的笑容是如此灿烂,如此耀眼,如此真心诚意。
以至于他没注意到,泰尔斯殿下的表情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变得越来越可怕。
“d.d,我听索尼娅长官说,你在之前巡夜的时候遇到了她?”
“啊?噢,是的!殿下,要塞之花啊,嘿,那时她正跟僵尸在谈论一些学术课题,你懂的,‘学术’课题!您放心啊,我可没打扰哦,嘿嘿嘿,毕竟也算是我们星湖堡的重要外交胜利嘛……”
“……“
那天晚上,星湖堡并不平静。
据说,一向好脾气的公爵大人发了雷霆之怒,他罕见地亲自吩咐帕特森刑罚官,让他从严从速对卫队一等先锋官丹尼·多伊尔,简称d.d,执行了星湖卫队建立以来,最恐怖恶劣又惨无人道的残酷刑罚:
没收了他床头的布偶小熊。
第142章 王后之城
“这就是翡翠城?”
用木栅栏临时隔出的哨卡之后,d.d和内特·涅希先锋官牵着坐骑,讶异地看着哨卡前人潮汹涌的队伍,和那后面似乎永无止境的屋宇。
“啊哟,这人也太多了点,排队都进不去啊。”
“翡翠城这么热闹的吗?还是在搞什么集市大减价?”
“不,不是集市,也没有大减价,”孔穆托护卫官从另一边艰难地挤过来,努力地拒绝向他们兜售饰品的小贩:“但显然,我们来的依旧不是时候……”
“你看见这满大街的警戒官了吗,比王都的乞丐还多。”
“泰尔斯殿下见了估计要崩溃,他最怕人多了……”
“嘿,各位!”
怀亚·卡索——真正的那个——躲开一架尘土飞扬的马车,捂着面巾来到他们身边:“天啊,挤过来可真不容易。殿下在后面等得太久了,马略斯勋爵让我来催催,前面到底怎么回事?”
孔穆托点点头,在人潮的声浪中,他不得不揽紧同伴们的肩膀,在他们耳边提高音量:
“我联络上这儿的守备官了,他已经派出信使,跟佐内维德一起去见马略斯长官了!但这场面和人数,我看够呛!他建议我们,为安全起见,最好在城外再等一等,等人潮过去,他们维持好秩序再进城,翡翠城会送来餐食……”
星湖堡的众人一阵顿时不满。
“开什么玩笑!”
“这也太怠慢了!”
“让我们等了这么久,他们要送餐点的话,最好得有翡翠城的名产葡萄酒……”
“有没有搞错?他就让殿下在城外干等着?我们可是王室卫队,从中央领,代表复兴宫来的!”
“他们为什么不封路?这乱糟糟的小贩们就比王子驾临还重要?”
怀亚叹了口气,踮起脚望向黑压压一片人潮的哨卡:
“但是这个进城的速度……这些人是在排队吗?为什么?要缴入城税?”
d.d眯起眼睛:
“什么?这年头还有入城税?”
孔穆托摇了摇头,领着大家离开人群,走向公爵的车队:
“我打听过了,不是简单的入城税,而是担保费:每个人进翡翠城都需要登记,要写清楚城里的担保人和具体地址,包括携带的财产额,如果你在规定时间里离开,城管署就会原额返还费用,要是超时就要扣除乃至罚没,如果触犯了什么规条,你还得倒缴才行……”
大家又是一阵抱怨。
“那不还是征税吗?这么搞不会把人都赶跑吗?以后没人肯来翡翠城怎么办?”
“那我们进去也要登记吗?我们可是代表殿下,代表王室啊!”
“听刚刚那个接待的官员说,已故老公爵定下的规矩,王子庶民一视同仁……”
“我操,这老公爵路走窄了啊……”
“所以他就‘已故’了嘛……”
“放心,我们是贵宾,填表缴费什么的,翡翠城当地有专人负责,轮不到您娇贵的双手……”
三人好不容易挤出人群,却又迎来一队杂技班,风风火火吹吹打打,他们不得不再度绕道。
“我们赶上翡翠庆典了,所以热闹得很。”
孔穆托擦了擦脸上的汗:
“再加上星湖公爵到访的消息传出……七海六境的宾客,都在这一个月前后到翡翠城来扎堆了——看见了吗,那些深色皮肤的是红土人,还有那些戴着奇怪发饰的,准保是翰布尔人,还有泰伦贸易邦的开伦萨人,利古尔邦国的聂达人,不晓得什么部落的草原人,而我刚刚还看到了一队远东来的商旅,不知道是从夙夜还是从成国来的。”
涅希摇头道:“大成汗国属于焰海行省,不是远东……”
“是吗,我怎么记得是脱罗行省?”
孔穆托无所谓地耸肩:“对我来说没差别……”
“远东有十国呢,也不一定是夙夜,没准是库罗拉国……”
“库罗拉是个古行省名吧……”
d.d啧声鄙视:“噫,你们地理都是谁教的……”
“精灵!我看到精灵了!绝对是东陆的高精灵,卧槽那个尖下巴……”
“胡说八道,精灵也讨厌人多,圣树王国来访永星城的时候,他们的使团都是挑深夜进城的,低调得很,离开的时候你才能知道……”
“你别是看到兽人了吧……”
“看那条大运河,还有那上面的大船,我猜应该能直接通到拱海城,直达终结海!”
“笨蛋,运河的船出海会散架的!”
在道路侧后方,被翡翠城卫兵们隔开的马车里,星湖公爵,泰尔斯·璨星放下书本,深吸一口气。
他透过车窗,在地狱感官的帮助下,感受着这座城市的每一寸呼吸。
所以,他到了。
南岸领首府,凯文迪尔家的大本营,沥晶之城,财富之都,城中王后——翡翠城。
毫无疑问,它是与永星城完全不同的城市。
“我没见到城墙。”
车窗旁,米兰达骑在马上,高举着望远镜,努力越过翡翠城的卫兵们:
“除了人、房子、街道、桥梁和树,就是桥梁、房子、人、街道……和树。”
“奇怪,我也没找到——他们莫不是把城墙拆了?”
一旁的哥洛佛同样搜寻着城墙的踪迹。
“不急,从这儿看不到,”星湖卫队的长官,马略斯坐在一边的行李车上,淡定地阅读着上个月的收支报告,“从这里往前再走两个街区才能见到——而且我怀疑你看到了也认不出来,几个城门洞都已经被改造成街道了。”
“什么?翡翠城的面积和半径这么大?连城墙都兜不住?”
米兰达放下望远镜,对眼前的人潮狐疑道:
“这该有多少人口啊?”
“十年前比这要好点,”后勤官史陀眯着眼睛回答道,“我猜,它扩张得很快。”
“等等,那这样的话,城墙的修建更新赶不上城市街区的扩张,那城市的防御岂非形同虚设?”哥洛佛同样惊讶。
此话让周围值守的星湖卫队一阵惊叹。
“那怎么防御敌人?至少防盗匪?”
“那血色之年怎么撑过去的?”
“血色之年好像没打到翡翠城……”
“帮我回忆一下,永星城从南走到北要多久来着?”
“没走过,但也肯定没这么久。”
“你们上次来是什么时候?”
“小时候,有十几年了,但那个时候……”
“五年前来办过差,但我是走的海路,在船上吐了一路,没注意,再眨眼就过了牧河,到内陆了。”
“三四年前我有个表弟结婚,妈蛋,他当时跟我说他家在城市外围,我当时看周围的街区,还以为他在开玩笑或者自谦,现在再看,tm居然是真的?外围?”
“现在我懂了,我邻居家的儿子为什么宁愿在这当邮差都不愿回王都……”
泰尔斯伸了个懒腰,他合上那本《翡翠谜城录》,熄灭狱河之罪,把周围的嘈杂关闭在耳朵之外。
现在看来,翡翠城的风光确实迥异于永星城。
至少,还挺适合旅游观光,增广见闻的。
泰尔斯把头探出马车,向肃立的罗尔夫和保罗挥了挥手。
当然,如果他真的只是来旅游,那该有多好?
少年望着熙熙攘攘挤在翡翠城哨卡处的人群,略显消沉地想。
或者,单纯相亲也行啊?
嗯,如果女方的哥哥不是詹恩·凯文迪尔,那就更好了。
“既然是去相看未婚妻,那就得把自个儿拾掇得精神点儿,”从星湖堡出发之前,给他打理形象的巴伦西亚嬷嬷曾担忧地道,“衣着,饰品,妆容,香水,啊,别忘了这个,吟游情诗选集,保证百试百灵。”
“我宁愿带上《奥维多执政得失录》。”那时的泰尔斯在兴致缺缺与忐忑不安之间徘徊,闻言只打了个呵欠。
“奥维多?一个两百年前断头的艾伦比亚国王,不能为你讨来女孩子的欢心。”
巴伦西亚嬷嬷严厉地扯了扯他的领子,又叹息道:“唉,殿下您真叫人担心,才这么大一丁点就要去……队伍里,有谁知道少男少女的约会礼节吗?要是你啥也不懂,心急火燎瞎胡来冒犯了人家姑娘,又或者,上了床却不知道用保护措施——”
“嬷嬷!”
泰尔斯有些无奈地打断她:“按照古帝国的标准,我十四岁……”
“别拿那套敷衍我,”巴伦西亚啧声摇头,“你现在就是个半大孩子,刚学会盯着姑娘看的年纪——对了,那个亚伦德家的姑娘,人家都这么主动了,你有想法没?要不要嬷嬷帮你创造机会?”
泰尔斯只能一头埋在书本里,继续叹息。
当然,也不是每个人都依依不舍。
“所以,您终于要走了!”
数学课上,胡里奥学士振奋地接过泰尔斯的习题本,随即意识到不妥,连忙挤出一副惊讶的样子:“额,我是说,您这就要走了?”
泰尔斯翻起死鱼眼:
“胡里奥学士,你似乎很开心的样子?”
“诶,哪有……咳咳,翡翠城交通便利,商贸发达,聚集了八方七海各色人才,思潮涌动,文化繁荣,学风昌盛,在王国里也是享有盛名的,”胡里奥扶了扶眼镜,浑身气势一变,“但是再怎么说,殿下您也是王立文法学院里德高望重的大师学士们教出来的学生,见闻学识,不弱于人,此趟南巡,更务必常思学问,日日精进,勿要堕了我们永星学子的威风。”
“太长了,听不懂。”
“额,就是,记得写作业。”
“那你呢学士?剩下两个农庄的田地账薄……”
“在做了在做了!再有一周我就能核算完——诶不对啊,明明我才是老师啊!”
“一周太久了,三天吧。”
“啊!那……打个商量嘛殿下,六天?要不五天也成啊?”
“事实上,学士,我刚刚给陛下写好了为你加薪的申请……”
“账本我明天就送过来!”
博纳大学士则给泰尔斯带来了一大堆书籍,包括叙事诗《翡翠谜城》,史传《南方开拓录》,小说《远帆战记》,研究论文《沥晶与印章:翡翠城矿业公会的担保人传统与商业公证制度》以及落日神殿赞美诗《黄昏的翡翠》。
“翡翠城?翡翠城好哇!”
头皮锃亮的大学士颤巍巍地掏出最后一本书:
“星辰国土广阔,风光各异,风景如此,人更甚。”
泰尔斯接过博纳大学士递来的书,一看封面就脸色一变:
“《巫后妖魅惑国纪》?”
王子下意识地藏起书本:
“这玩意儿是我能看的?”
“当然——不是,”博纳大学时眨了眨浑浊的小眼睛,“所以,您也别闲着无聊对整个翡翠城当众大声朗读,特别是第三幕《少女梦断一纸婚》,里面有些描写,嗯,不太体面。”
但除此以外我敢说,这是一部难得的好剧作,堪与《铁刺风流秘史》《风中的莱西·安伦佐》和《黑目与他的男女情人们》媲美,特别有助于您理解这趟出使的意义——啊,青春,青春一去不复返啊。”
泰尔斯咽了咽口水,心情复杂地鞠躬道谢。
另一方面,怀亚回了一趟家,给泰尔斯带来了一沓文件,全是关于翡翠城的资料情报,而每一页纸的抬头都被小心翼翼地裁掉,以免人看出来源,但这并不影响泰尔斯辨认出留在底页上的隐约印痕——那是基尔伯特的签名留下的痕迹。
面对这样一沓文件,泰尔斯沉默许久。
“有机会的话,替我谢谢你父亲。”
“是,”怀亚恭敬回应,却在末尾低声呢喃,“有机会的话。”
有机会的话。
泰尔斯看了怀亚一眼,终究还是没说什么。
当然,跟这几位老师比起来,泰尔斯另外那位亲和的、博学的、受人尊敬的、不方便公开身份的秘密老师,就是另一个画风了。
“你真不跟我去翡翠城?”
“据我所知,你不是去精进魔能的,”某天下午的书房里,气之魔能师依旧优雅淡定地(靠眼神)移动着眼前的棋子,“而是去替人卖命跑腿,继续凡人那幼稚可笑的政治游戏。”
棋盘另一边,泰尔斯清清嗓子:“确切地说,是相亲。”
以及——颠覆南岸政权。
“而我对那毫无兴趣,也对你想利用我作底牌的意图敬谢不敏。”
“那……万一我要死那儿了呢?”
“翡翠城在最近两百年里,没有已知的传奇反魔武装。”
“那可说不准呢,翡翠城旁有江河海港,内有丰富矿藏,不仅是西陆有数的大城,也是两片大陆来往的重要交汇点之一,汇集了无数势力,没准哪天,嘿,就来了一把传奇反魔武装?”
“那身为魔能师,我就更不该去了。”
“额,那万一出现的,是尊敬的老师您猜测的,稀少的完美反魔武装呢?”
“那就辛苦殿下您为我前驱,打探情报?”
“……那万一,我死在政治阴谋,死在凡人手里呢?”
“那就是你活该,”艾希达毫不留情地吃掉泰尔斯的骑士,“是你长期以来狭隘短视,满足醉心于世俗权位,却对魔能无心向学,拖延懒散,漫不经心的必然后果。”
泰尔斯沉默了好一阵。
“你就是不肯去是吧?”
“我可以去,没准还可以看顾你一二……”
“这就对了嘛!师生互助,教学相——”
“只要你愿意抛弃现在的所有,彻底走上魔能之路。”
泰尔斯扯扯嘴角,一指推倒自己的国王:
“那个,打扰了,您歇着吧。”
艾希达突然抬头:
“记得,即便身处危机,也切忌显露你那‘变戏法’的能力。”
变戏法。
泰尔斯眼珠一转:
“即便我就要死了?”
魔能师不为所动:“如你所言,翡翠城地处海路要道,鱼龙混杂,难保不会有我们敌人的耳目。如果让那两个婊子发现,那你同样要死,还极有可能牵连到我。”
泰尔斯不由得撇撇嘴。
艾希达语气无波:“那么,祝你好运,执意要趟浑水的笨蛋。”
眼见求援无望,泰尔斯失望地叹息。
但在下课之前,少年还是忍不住开口。
“无论如何,萨克恩先生,在出发之前,我还是要感谢你。”
艾希达眼神一顿:
“为了什么?”
泰尔斯搓着手里的国王棋子,沉默了一会儿。
“为了我能在这几个小时里,抛开身份,放下顾虑,自在自由地,说上一会儿话。”
魔能师没有回答。
他幽幽望着泰尔斯,不知何想。
书房里安静下来。
泰尔斯没有期待回答,他自嘲地摇摇头,站起身来向门外走去:“那么,我们该下课了。”
很讽刺。
但是也很无奈。
而这就是他的人生。
从那个夜晚的红坊街,从他走进复兴宫开始。
“孩子。”
在公爵的手摸到门把时,艾希达突然叫住了他。
“若真遇到生命危险,忘掉我说的话。”
忘掉……
泰尔斯皱眉回头:魔能师的声音,出奇地有些……缥缈。
艾希达沉默了一会儿,眼眸在泰尔斯看不见的角度里闪现蓝光,“若你要死了,就豁出一切,全力以赴,变出你此生最精彩的戏法。”
泰尔斯一顿。
最精彩的戏法?
那一瞬,他喉头一动,心情复杂。
想必,认识了这么多年。
还是多多少少,有那么一点师生情谊?
艾希达的身影慢慢变淡:
“须知,只要先死于魔能失控,双皇就找不到你。”
泰尔斯笑容一僵,等他回过神,房间里早已空空如也。
去他妈的师生情谊。
至于星湖卫队,尽管有些人隐约猜到了此行不如字面上那么轻松,但大部分人还是相当兴奋(“我再也不要待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了!”——涅希的由衷感慨,在他被罚去信鸦笼清理鸟屎之前)的,尤其在听说了公爵是要去拜访凯文迪尔小姐之后更是如此。
“总而言之,此行前往翡翠城,我们日程很紧,务必要赶上‘王后日’的城市活动……”
这是不久前,泰尔斯坐在登高厅的长桌主位上,向星湖堡的一众卫士与侍从们发话通知,但仍有不少人的目光集中在泰尔斯身侧的米兰达身上。
“王后日?您是说翡翠庆典?”长桌旁的涅希喜出望外,“那个王国著名的、连续七天喝酒喝到爽的狂欢节?”
坐满了长桌两旁的卫士们一阵哗然。
马略斯皱起眉头,泰尔斯则咬了咬牙。
“是的,翡翠庆典。但在字面上,那仍然是‘王后日’,是为了纪念王后的恩典而流传下来的传统,就像我们在这里纪念复兴节和国王日,而西荒庆祝逐圣日……”
但他话未说完,就被欢腾的众人淹没了。
“所以您真要去迎娶凯文迪尔家的千金?”
“这么说,城堡要迎来女主人了?”
泰尔斯不得不咳嗽一声,费心解释:“注意,注意!前往空明宫拜会鸢尾花家族确是此行要务,但草率议论一位未婚女士的终身大事,未免有失礼节……”
然而星湖堡众人们兴致勃勃:
“现在结婚会不会太早了?毕竟您才十四岁,而世界还很精彩……额,还是说,太晚了?”
“诶老孔你这就不懂了,不先结婚讨老婆,又怎么知道外面的世界很精彩?”
“我听说凯文迪尔富得流油,嫁妆不会少吧?这是不是意味着我们终于有钱了?”
“那我提议重修一下厕所和下水道……”
“你就关心这个?倒不如多担心下,会不会有翡翠城的南方崽子来抢你饭碗……”
“正是我所需要的,早些退休……”
在星湖堡众人们七嘴八舌之下,泰尔斯终于忍无可忍。
下一秒,他掏出一个巴掌大的布偶小熊,狠狠扣上长桌。
一边的米兰达皱起了眉头。
在d.d痛苦的呜咽声中,众人目不转睛地瞪着布偶熊,这才想起了星湖公爵残忍冷酷的性格。
长桌两旁安静下来。
“很好。”
泰尔斯环顾一圈,满意地点点头。
果然,是我平时太亲和了。
这帮家伙,不来点狠的就不长记性。
“我想你们都知道,翡翠城气候宜人,商贸繁盛,是王国里仅次于王都的第二大城,但出于某些我不方便直接道明,可你们大概也知道的原因,詹恩公爵和我的关系比较,嗯,复杂。”
众人依旧安静,只是目光无法从小熊的身上挪开。
星湖公爵清清嗓子,正了正有些歪斜的小熊,让每个人都能看到它的全貌:
“因此,我们不是去度假的,再加上适逢庆典,四方来宾云集,从出行安保到交际事务,我们的工作不会很轻松。”
泪眼汪汪的d.d咬着下唇:
“既然如此,我们为什么要去?”
坐在边角的保罗突然出声:
“正因如此,我们才要去。”
长桌两侧又是一阵交头接耳,“政治联姻”“安抚”“砸场子”“抢他妹妹,做他妹夫”等话语在窃窃私语间溜进公爵的耳朵。
在一旁的马略斯终究看不过眼,一把抢走小熊,剥夺了公爵的话语权:
“总之,日程和路线已经定好,与空明宫的联络也已完成,我们最晚也要在‘王后日’的四天前赶到翡翠城,最好当天入驻空明宫。翡翠城会为我们安排接下来的事务,但事关重大,卫队无论何时都不能松懈,要让我知道你们有谁出了岔子……”
目光失去焦点的大家有些反应不过来,直到马略斯不满地警告:
“听见了吗!”
众人反应过来,齐齐应和,声贯城堡,士气高昂。
马略斯这才冷哼一声,将布偶小熊扔回到公爵的怀里。
于是乎,星湖公爵前往翡翠城的车队就在秋季的某一天里出发。他们驶出星湖堡,取道争渡镇,穿越牧河,再向东南转入恩赐大道的南支,途中路经许多地方:天鹅郡,镜河,魏特伦镇,沃拉走廊,獠牙地,茂林……
越是往前,气候便是湿润温暖,河流渡口变得密集,野林荒地渐渐消失,地形道路也越发规整平坦,就连路途两旁的野草都长得柔顺了许多,收割季节的麦田人来人往,农庄与牧场繁忙不休,城镇里的作坊种类丰富,各色行商坐贾熙熙攘攘,信使和邮差在城堡村庄间来回奔驰,泰尔斯一路看下来,只觉得这才是那个在星辰官方文书里所描述的“太平王国”。
一路上尚算太平,大部分地方的市镇长官和贵族诸侯得知星湖公爵过境,都早早遣了使者等在途中,引道开路,乃至派出警戒官和巡逻队隔开闲杂人等,若遇上天黑或是大雨,更分毫不差地提供住宿补给。但在以礼相待的同时,大部分人也都态度严肃,乃至敬而远之,令泰尔斯唏嘘不已。
就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推动着这趟行程背后的一切。
于是不知不觉中,公爵一行人进入了南岸领,来到翡翠城。
泰尔斯的思绪回到现在,回到翡翠城外的马车里。
“你看那个傻瓜,就这么大咧咧扛着一袋金子走在大街上,我敢打赌,放在永星城里,一到天黑,他人就没了。”
“要是在下城区,甚至都不用等到天黑。”
d.d和涅希的闲扯声进入他的耳朵,泰尔斯笑着摇了摇头,但他的笑容很快消失。
毕竟,他不是来旅游的,对吧?
泰尔斯眼神一厉。
他是来夺取,以及毁灭的。
王子低下头,翻开怀亚带来的翡翠城资料。
要了解翡翠城,当然,首先得了解凯文迪尔家族。
星辰王国历经三十九任至高国王(还不算那些事实上登临过王座,却因为各种原因,被王家史官或者神殿教士们在UU小说剥除了资格的),史载有不下五十位王后,而其中竟有足足十三位,出自翡翠城的凯文迪尔家族及其分支。
至于其余嫁入豪门望族、作为女主人执掌家族内户的贵女更是不计其数,这一事实让翡翠城早早赢得了“王后之城”的美誉,而“星辰的王后,王冠的翡翠”这一俗语,也使鸢尾花家族在相当长的时间里,都摘不下外戚亲眷与国王舅岳的帽子。
好嘛,泰尔斯翻过一页,思忖道他来这里相亲也不是毫无道理,至少在传统上拿捏得死死的。
但是,十三位王后,这也太多了。
只有一个理由能解释:凯文迪尔的嫁妆——无论是实质上的还是政治上的——太丰盛了。
想到这里,泰尔斯忍不住看了一眼那位凯文迪尔小姐的画像。
反过来,王室公主出嫁翡翠城同样并不鲜见:第四任鸢尾花公爵的妻子就是“黑目”约翰一世的幼女塞莉西娅公主,而“远帆”凯瑟尔二世更是将自己的妹妹(事实上,他还把自己的三个女儿先后分别嫁给了七位封疆公爵)嫁到翡翠城,获取了南岸领的全力支持,从而在凯文迪尔以及库伦两家船队的帮助下,打赢了那场彪炳史册的博拉斯科大海战,将翰布尔王朝的船团埋葬进海底,也把“无疆的卡迪勒”的野心扼杀在终结海对岸。
海路,海军。
泰尔斯做了点笔记。长久以来,王国的海上存在都依赖于直面终结海门户的东海领三大家族,是以库伦公爵也牢牢占据着首相之位,凯瑟尔王不可能不想改变这一现状,然而血色之年后,王国海军的发展远不如陆上常备军,毕竟前者所需成本资费倍于后者。
显然,南岸领就是第二个选择。
但是,仅止于此吗?
泰尔斯再翻过一页。
事实上,两百五十年前,星辰史上为人津津乐道的宫廷斗争,既绵延三代的“血债之争”落幕之时,一位凯文迪尔公爵还曾为自己的公主妻子——“放债人”闵迪思二世的女儿——申张过对王座的继承权,与妻弟“幸存王”埃兰三世竞争九星冠冕。当然,后来发生的事情是戏剧、小说或吟游诗作者们的最爱:埃兰三世的长女,当时的艾丽嘉小姐,后来的“征北者”艾丽嘉女王领着雇佣兵围困翡翠城(“近闻南岸不宁,有贼匪觊觎王室,特为姑姑剿匪尔。”),吓退了姑姑和姑丈的野心,助父亲埃兰三世登上王座。
而璨星的系谱里,最近的一位鸢尾花王后则要追溯到近六十年前,“寡言的”苏美四世的第二位妻子,蓓拉·凯文迪尔,说起来还跟星湖堡有点关系:她是前任星辉公爵约翰的生母。
史载蓓拉王后姿容秀美仪态端庄,兼之才学过人,是当年王国里有名的大家闺秀,但她嫁入王家后,张扬奢华的性格却让民间对她风评不佳,数次铺张浪费的百花宴会更是让蓓拉得到“巫后”这样的恶毒贬称——显然,这些都是别有居心意图险恶的诽谤,与当年御前会议上,身为军事顾问的特巴克公爵,身为财政总管的阿蒙德伯爵,以及作为王国首相的凯文迪尔公爵的三角政治斗争息息相关。
泰尔斯揉揉下巴,读起基尔伯特的笔记。
毫无疑问,凯文迪尔家族对于王国政治乃至王室系谱的影响力也曾达到顶峰,但是中间显然发生了什么事情,使得在“寡言者”之后六十年的时间里,璨星与鸢尾花渐次疏远,血缘不通。
想到这里,泰尔斯念及西荒公爵为他讲述过的,那个巫后蓓拉试图废长立幼的故事,不由略略出神。
他翻过下一页。
然而,无论有何因由,半个世纪的疏远,无论于璨星的远疆影响力还是于凯文迪尔的王国地位而言都是相当不利的。所以先王艾迪二世在位中期,他与伦斯特·凯文迪尔公爵开始加强往来也就顺理成章。先王先是任命伦斯特公爵为商贸大臣,常驻王都以效劳御前,又从南岸领拔擢了一批青年才俊到王都任职历练,其中包括后来的沃拉领伯爵图拉米·卡拉比扬,泽地伯爵艾奇森·拉西亚,拱海城子爵索纳·凯文迪尔。
而伦斯特公爵也率鸢尾花家族投桃报李,他先是重新疏浚乃至重新开掘了牧河上下的沟通运河,以联结中央领与南岸领式微已久的商贸往来——这推动了翡翠城周边的港口发展,也为后来血色之年的军队后勤带来了莫大助益。血色之年中,鸢尾花家族又不遗余力地为复兴宫提供源源不断的钱粮与兵源,事实上,大名鼎鼎的星辉军团得以在国库困窘的时刻募集成立,伦斯特公爵的背后支持与南岸领兵员的加入功不可没。
另外,先王艾迪二世热衷于巡行王国,视察领地,既以私人名义维护与各地豪门望族的关系,也借机让渐成传统的中央巡回法庭走访各地,察情断案,散播国王的权威,重申王国的规制。在这其中,风光秀美,气候宜人的翡翠城是艾迪二世最爱光临的城市之一,先王时常在此驻跸旬月,甚至在此召集御前会议,就地理政,而随行的官员贵族们也对王后之城赞叹不已,就连第三王子班克罗夫特都在这样的巡游途中定下终身大事,娶得一位出身南岸领的王子妃。
血色之年后,王国各地伤痕累累,唯独翡翠城周边未经战火荼毒,虽然出境征战的兵丁十不存三,但他们在战争中吸纳了大量逃难的移民与财货,再加上伦斯特公爵执行休养生息的政策,一方面为属下封臣免除兵役税赋,一方面又积极重建领内的战后秩序,南岸领得以在战后迅速恢复。翡翠城很快成为永星城之后的星辰第二大城市(基尔伯特几次催请财税厅与户政厅重新核算南岸领的人口与经济概况,均未能成行),从历史上的“王后之城”变成了实质上的“城中王后”,凯文迪尔家族也兴盛一时,直到鸢尾花祸起——
“殿下一定会收的!”
马车外传来与人群格格不入的喧哗,包括马匹的惊鸣与星湖卫士的喝令,被打断了阅读和摘抄的泰尔斯皱眉抬头。
“麻烦大人您通传一声,通传一声啊,这是小的一点心意,一点心意啊,就当是给大人的兄弟们解解渴……”
马车外的动静越来越大,星湖卫士们显然也紧张起来,泰尔斯在地狱感官中感觉到自己的马车已经被团团围护。
好吧,非要这时候闹刺客来杀手,也不是不行,反正他也习惯了,就是……
泰尔斯无奈地合上文件。
能不能先让我看完?
“外面怎么了?”泰尔斯没有把头探出窗外(“无论马车外遇到了什么状况,您最不该做的就是探头探脑——换了我是刺客,会很乐意在此时完成狙杀。”——无数次把泰尔斯的头从车窗上按回去的马略斯),而是谨慎地询问。
几秒后,米兰达和哥洛佛的面孔出现在车窗外。
“某个从后面赶上来的平民,不知道怎么看出了我们的身份,又溜进了翡翠城卫兵的隔离线”哥洛佛有些难堪,为泄露了行迹而内疚,“这会儿正在后面,腆着脸要给殿下您送礼。”
米兰达接过话头:
“恐怖利——马略斯勋爵正在带人逐个盘查他的随行队伍,但依我看,应该不是刺客,至少他本人不是。”
一个平民,看出了我的身份?
“谢绝礼物,劝他回去,但是安抚好他,别泄露太多,”泰尔斯摇摇头道,“还有,让马略斯盘查时悠着点儿,在到达空明宫之前,我们还是保持低调。”
送礼?
嘿,初来乍到,仇深似海,鬼知道詹恩准备了“礼物”什么给我。
“当然,殿下。”哥洛佛点头离开。
马车外的喧闹还在继续,但泰尔斯很快从地狱感官里捕捉到后勤官史陀那公式化的口吻:
“十分感谢您的热情,先生。我们已经通传了,你的心意殿下晓知,他很是感激。但很遗憾,我们公务在身不能喝酒,而殿下也不好饮酒,但是您不用气馁……”
不好饮酒。
泰尔斯想起了什么,眉头一皱。
“米兰达?嘉伦?”
“那个,你们,还是去把酒收下吧,”泰尔斯对着他们叹了口气,“别喝就是了,也别显得太热情。”
哥洛佛毫不犹豫点头领命,但米兰达却顿了一下:
“我能问为什么吗?”
泰尔斯沉默了一会儿。
“因为……身为星湖公爵,我不能不好饮酒。”
米兰达目光一动,但她没说什么。
“等等,那个人叫什么?”
哥洛佛一愣,正要回去问问姓名,米兰达就沉稳出声:
“摩斯,殿下。他叫达戈里·摩斯,似乎是来参加翡翠庆典的。”
达戈里·摩斯。
那一瞬间,泰尔斯的笑容消失了。
“达戈里·摩斯,”星湖公爵念叨着这个姓名,目光里的冷色越来越多,“你们说,他该不会是从中央领来的,还恰巧是个拥君爱国,体贴员工,却不幸亏损破产的大酒商吧?”
哥洛佛皱了皱眉,正待去问个清楚,米兰达却挑起眉毛:“我不知道他是否拥君爱国,体贴员工,也不晓得他亏损破产与否,但是,他刚刚自我介绍,确实说自己是中央领的酒商公会名誉理事。”
哥洛佛一顿:
“殿下,您认识他?”
泰尔斯出神地看着窗外。
“不,不认识。”
但他话锋一转:
“我们一路上都走得很低调,你们说,他是怎么看穿我们身份,又主动来找我们的?”
哥洛佛闻言一滞。
“我的疏忽,殿下,应该是我这几天,布置阵型的时候太明显了。”
泰尔斯笑了,他摇摇头。
“不,相信我,不是你的疏忽——但是,有酒为什么不喝呢?”
米兰达和哥洛佛对视一眼。
泰尔斯收起书本和文件,开门走下马车:“你们去请这位摩斯先生,让他来见我吧。”
米兰达盯着他:
“我能再问问为什么吗?”
泰尔斯抬起头,笑容明亮:
“因为我等不及了。”
————
“最新到的消息,他来了。”
在一个四周被厚布窗帘遮挡,漆黑昏暗的房间里,一个人影持着烛火推开门,嗓音低沉:
“二号大人物已经抵达翡翠城。”
烛火幽幽,映照出房里的一张餐桌。
“终于!”
趴在餐桌上的一个黑影挣扎起身,伸了伸懒腰,摩挲着手里的一把剑:“这么多天了,我都等不及了!”
“二号大人物,”第三个声音从餐桌的末位响起,“他有什么?”
烛火闪烁,房间里一阵死寂。
“一切。”
主位之上,第四个黑影抬起头来,幽幽开口,如在梦中:
“名望,权力,地位,部下——他拥有一切。”
摩挲着剑的黑影与末位的黑影都沉默下来。
“二号人物轻装简从。”
门边上,持着烛火的黑影沉稳地道:
“但是身边的力量却不容小觑。他们防护严密,滴水不漏,还都是复兴宫里王室卫队的高手,敏锐机警,深不可测。”
执剑的黑影与末位的黑影对视一眼。
“王,室,卫,队?”
第五个声音阴冷沙哑,从房间的角落里响起,带起一阵锁链的响动。
这个声音让房间里的所有人都一阵战栗。
“我记得。”
在锁链的窸窣响声中,一对发着幽光的眸子从黑暗中出现,发出阴恻恻的冷笑:
“很久以前,宰过一个。”
房间的人们似乎都很忌惮这个声音,待他话音落下,久久没有人答话。
过了好久,持着烛火的人才小心发声:
“值得庆幸的是,我们没有探查到极境高手的踪迹,显然要塞之花并不在队伍中,王国之怒也不在。”
“庆幸?”
角落里的人吃吃冷笑,带动金属作响:
“还是可惜?”
房间里的人都忍住了看向角落的**。
“总之,我们还是要谨慎行事,毕竟是璨星王室,如何小心都不为过。”持着烛火的人低声道。
“哈哈哈哈哈,二号人物……看看你们那副被吓怕了的样子,怎么,会比一号人物更难吗?”角落里的阴冷笑声再度响起:
“或者也许,我该先杀了你们?以免坏事?”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是一凛。
直到餐桌的主位上,传来那个如梦似幻的声音:
“嘘……”
“你们听。”
“听见了吗?”
其余人齐齐一怔。
只见主位上的黑影侧着头,用手掌贴着耳朵,在烛光里闭眼倾听:
“这座城市在喃喃低语。”
“她张开双臂,告诫每一个来到此地的人。”
“低语?”角落里的黑影不屑地道,带起一阵响动,“莫不是说——操你们全部?”
其余三人皱起眉头。
唯有主位上的黑影不管不顾,继续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翡翠城,她说……”
“宁因友故,不以敌亡。”他缓缓地道出这句话。
没有回答。
包括角落里的黑影。
“是吧,”主位上的黑影轻声道,小心翼翼得仿佛像在哄婴儿:“我们敬爱的泰尔斯殿下?”
第143章 第一轮欢迎
————
“那个酒商有问题。”
马略斯站在泰尔斯身侧,皱眉看着远处的达戈里·摩斯殷勤而配合地举着手,被面色不佳的罗尔夫严格搜身。
“嗯哼?”泰尔斯回道。
“我们刚刚盘查了他的随行车队。”
“结果?”
“他们的车轮很干净,货样也不多,随从只有几个本地临时雇的人,车夫也是,”马略斯细细打量着酒商,“我猜他不是像他所说,远道而来参加庆典的,相反,他老早就等在翡翠城,是专程在这里等您的,也许是经有心人授意。”
有心人。
泰尔斯想起之前在王国秘科的所见所闻。
只不过,我早就知道了。
“你是说,他可能是翡翠城的人?”
“或者其他人。”
泰尔斯叹了口气:“我知道了,托尔,谢谢你。”
马略斯扭过头:“你还是坚持要见他?”
泰尔斯沉默了一会儿,还是颔首道:
“这是唯一找到真相的方法。”
“那好,”马略斯见状不再坚持,等待罗尔夫搜完身,“记得,让亚伦德和哥洛佛看着。”
“当然。”
“但是,殿下,既然我们能看出来他不妥,”守望人加了一句,“其他人也能。”
“是啊,我知道。”
泰尔斯谨慎地点头:
“其他人。”
————
“所以,你的名字叫摩斯?”
几分钟后,泰尔斯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位服饰华贵,身材发福,却一脸小心翼翼的商人。
“达戈里·摩斯,我尊敬的殿下,”达戈里笑容僵硬,字里行间有着难以察觉的颤抖,“敝人忝为中央领酒商公会的名誉理事,此行来翡翠城参加王后日庆典,谁曾想,竟,竟有幸面见殿下……”
泰尔斯看着他的模样,总忍不住想起对方在秘科的审问室里,被拉斐尔威逼胁迫的情景。
“你的鼻子?”
“啊,殿下,抱歉?”
“它看上去有些歪,像是曾经断过。”
达戈里笑容一滞,但他很快接话:
“哦,我的鼻子啊,哈,前段时间在酒庄里监工时的意外,说来有趣,那时我正在从地窖取出一种绝世好酒……”
王国秘科知道泰尔斯见证了那场审问,他们知道王子认得出眼前这家伙,认得出他是……嗯,秘科的新下线。
但是达戈里依旧在这里,在他面前。
泰尔斯意兴阑珊地看着眼前的酒商。
这么说,王国秘科是算准了我会和和气气地跟他接头,然后询问他们的计划打算?
泰尔斯抿了抿嘴:
“酒市的行情怎么样?”
“说实话,近况堪忧,尤其是中央领,所以我最近研发出了一种绝世好酒……”
“就是你送来的那种酒?”
“嘿嘿,正是,我要给殿下介绍……”
泰尔斯板起面孔:
“那你应该知道吧:泰尔斯王子不喜饮酒?”
达戈里一惊,连忙赔笑道:
“额,这个,鄙人略有耳闻,但是嘛,我保证这回送来的酒……”
“不仅如此,我还分外讨厌那些千方百计逼我喝酒的人,”可惜泰尔斯不买账,反而越发严厉,“他们之中,一个叫努恩·沃尔顿,还有一个叫查曼·伦巴——你想要加入他们吗?”
达戈里反应过来,浑身一抖:
“殿下……”
“你不是来向我兜售你的酒的,”泰尔斯收起厉色,面无表情,“普通人也没办法一眼就认出我的车驾。”
“殿下此言差矣……”
“米兰达!嘉伦!”泰尔斯大手一挥,不再跟他拖延,“把这位摩斯先生请进一架马车里去,找个没人的地方兜兜风,问清楚是谁派来的。”
兜兜风?
达戈里愣在原地,惊恐地看着远处的女剑士和大块头应声逼近。
“殿下,不是,我——”
泰尔斯毫不在意地挥挥手:“而如果他不想说……”
“就兜到他说。”米兰达冷冷道。
泰尔斯笑道:
“这是为什么我喜欢你。”
哥洛佛冷着脸,长臂一舒,把目瞪口呆的达戈里扣住。
达戈里急了,徒劳无功地挣扎起来:
“可是,殿,殿下!我真的是来卖酒的!正因为您不喜饮酒,我才要攻坚克难……”
泰尔斯充耳不闻,准备回到自己的马车。
“不,误会,我是来……别,没有必要,嘶,痛痛痛……我错了,殿下,我错了!”
在在一番不体面的拉扯后,达戈里带着哭腔的求饶声响起:
“我招!我招!我这就说实话!我确实不是来卖酒的!不是啊!”
王子停下脚步。
“没错,殿下,我此行乃受人所托,身怀使命,来助您一臂之力!”
米兰达按住了哥洛佛,后者不甘地松开手,达戈里一屁股坐倒在地上,惊魂未定。
这也太快了。
泰尔斯转过身来,笑容可掬:
“看,这就简单多了嘛。”
秘科发展的新下线,质量不行啊。
“所以,你是受何人所托,又身怀何种使命?”
可怜的酒商喘着气站起身,他抹了抹脸上的汗,陷入艰难的挣扎。
如果他这就说了,那某些人大概会很没面子吧。
泰尔斯饶有兴趣地看着他,想着秘科的人能忍到何时现身,然后铁青着脸色,忍着气急败坏,向王子赔礼道歉。
如果是那个红眼小子,那就更好了。
“泰,泰尔斯殿下,我……”
达戈里满头大汗,他呆呆地盯着泰尔斯,又望了望旁边面如僵尸不怒自威的大块头,深吸一口气,似乎下定了决心。
只见他突然一甩衣袍,怒目圆睁,高声开口:
“身为君王,焉有不办酒宴,以励万民同乐?”
“位当人主,岂可不受敬酒,以收臣仆之心?”
“统帅千军,怎能不举酒杯,以慰敢死之卒!”
啊?
泰尔斯愣住了。
米兰达和哥洛佛也呆住了。
达戈里越说越是悲愤,情绪激昂,音色洪亮。
“没错,尊敬的泰尔斯殿下,正因听闻您厌酒恶饮,不好杯中之物,我才受了万千百姓的殷切期望所托,怀着复兴星辰荣耀王国的使命,前来翡翠城,冒死走上这一遭!”
什么所托?什么使命?
泰尔斯下意识地张望四周,果然,不少星湖卫士们甚至不少路人都为这段话吸引,向这边看来。
糟糕。
达戈里紧闭眼睛,一边发抖一边开口:
“落日可鉴!一介草民达戈里·摩斯,斗胆请殿下您务必学会饮酒!以期服膺诸侯臣子,归心部下士卒,不负千万百姓,以成一代明主,开创太平盛世!”
带着感天动地的悲壮,酒商扑通一声跪倒:
“就请从敝人所奉之酒始!”
话音落下,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
唯有达戈里匍匐在地缩成一团,像一个硕大的包袱,瑟瑟发抖。
马略斯黑着脸站在远处,看着泰尔斯的眼神十分复杂。
“殿,殿下,”米兰达面色难看地看着四周好奇不解的目光,“还,还兜风吗?”
时值秋高气爽,一阵凉风吹来,吹得泰尔斯一个激灵。
“把他扶起来,客气点,大家看着呢,”王子阴沉着脸,咳嗽一声,“我,嗯,那个……此言不无道理,有请这位先生上前,我们,那个详谈。”
地上的包袱又是一抖,这才松懈下来,缓缓舒展:
“谢,谢,谢……殿下,果……果……果然,开明,睿,睿智啊……”
王子的面色更差了。
该死的秘科。
该死的王子屁屁。
“达戈里·摩斯,对吧?”
“我猜,你能靠卖酒发家致富,”泰尔斯走上前去,一把扶住快瘫软的酒商,恼羞成怒,“也不是没有道理。”
————
“殿下认识那个商人吗?忠言劝谏那个?”
从前方回来的d.d一屁股坐上行李车,向哥洛佛指了指远方:星湖公爵面带微笑,背手踱步,正与那位战战兢兢的酒商亲切恳谈。
“不全认识。”
哥洛佛说着,在多伊尔身边坐下。
“要么认识要么不认识,‘不全认识’是什么意思?”
哥洛佛摇摇头:
“我有种感觉:殿下虽不认识他,却事先知道他是谁,也知道他要来,甚至在……期待他来。”
“完了,僵尸,”多伊尔拧开一个水袋,“你跟了殿下太久了,也开始神叨叨了。”
哥洛佛没有再回话,d.d继续喝水。
“我还是不习惯。”哥洛佛突然道。
d.d喝水的动作一滞。
哟,这可真稀奇。
僵尸居然对我这么叫他没意见。
还有,他还主动搭话了?
莫不是翡翠城的饮水真有奇效,活死人,肉白骨?
“你是指?”
“她。”哥洛佛言简意赅。
多伊尔顺着哥洛佛的目光看去:米兰达·亚伦德守在泰尔斯不远处,手按剑柄,警惕着那个叫摩斯的商人。
“哦,你是说我们亲爱的新同僚,温柔可爱的米兰达大妹子?”
多伊尔放下水袋,熟练地从行李袋里掏出一个本地采购的苹果,在衣服上擦了擦:
“没关系,泰尔斯公爵说了,她是王子侍从官的候选人,还在考察期,连马略斯勋爵也没说啥。如果你去问问怀亚,真怀亚,他会告诉你那姑娘在龙霄城大杀四方……”
说话间,米兰达正好扭头向这边看来,哥洛佛立刻移开目光。
“我不习惯她在这儿,”僵尸摇摇头,“无论殿下和长官说了什么。”
“你是说?”
“不方便,”哥洛佛闷声道,“无论同处一室休息还是出去上厕所,无论换装卸甲还是大家一起吹牛打屁,有她在,都很奇怪。”
“胡说,”d.d笑道:“你从没跟大家一起吹牛打屁过——当然咯,我后来才知道是因为你的荤段子水平太高了……”
哥洛佛怒视他一眼,但还是继续说下去:
“还有,先锋翼的职责分配,我甚至都不知道该让她做什么,或该和谁搭档。”
d.d不以为意地咬上苹果:
“但你说过的,‘她杀过人’,而且那姑娘可是能单挑‘铁塔’和‘天坑’……”
“跟那没关系,”哥洛佛怒视他一眼:“你明白我什么意思!”
多伊尔抛了抛苹果,无所谓地耸了耸肩:
“好吧,所以呢?你指望我做什么?偷偷把她杀了,毁尸灭迹?”
哥洛佛闻言一滞,犹豫起来:
“d.d,你,你和殿下关系好,能不能,能不能……”
“诶,你为啥觉得我跟殿下关系好?”
“你得罪了他,而他只没收了你的小布偶熊……”
“你!我再说一遍啊,那是我非常重要的,额,从小的,那个,提神,不是,助眠,不对,镇宅辟邪——那远远不只是一个小布偶熊好吗!”
“无论如何,你能不能跟殿下说一声,就说,就说无论先锋翼还是护卫翼,有个姑娘在的话,工作很是不便,能不能劝他把她调……”
“调到指挥翼,给你下命令?”
“额,这个,多伊尔护卫官啊……”
“这时候知道改称呼了?嘿,门儿都没有,”d.d一边咀嚼一边冷哼,“星湖堡也有侍女和农妇啊,怎么没见你抱怨巴伦西亚嬷嬷‘很是不便’了?”
哥洛佛眉头一皱,一把抢过苹果:
“那不一样!”
“哪儿不一样了?”多伊尔不肯示弱,伸手将苹果抢回来。
哥洛佛再次把苹果抢到手里,狠狠咬了一口:
“哪儿都不一样!”
d.d看着落到对方手里的苹果,不快地撇嘴:“那你去找马略斯啊,他才是负责卫队总调度的人。”
“我,我已经找过了。”
“结果呢?”
“他,长官对我说:‘管好你自己’。”
“什么?管好……”趁着哥洛佛尴尬的功夫,多伊尔又一把将苹果抢了回来,捧腹大笑,“哈哈哈哈哈哈——”
就在此时,一个声音从后方响起:
“事实上,你们不必去烦忧殿下或勋爵。”
多伊尔和哥洛佛一惊之下,齐齐回身探头:只见行李车下方,保罗·博兹多夫正靠着车轮,有条不紊地保养着自己的弓箭。
“卧槽,你又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d.d手一抖,苹果滚落货车,被保罗伸手接了个正着。
“我一直在这里,倒是你们太大声了,”保罗咬了口从天而降的苹果,不慌不忙地缠好弓臂上的最后一根绑带,“而我认为亚伦德小姐听力正常。”
多伊尔看了一眼米兰达的方向,悻悻地低下头。
“我理解你的担忧,哥洛佛先锋官,”保罗又咬了一口,这才把苹果扔回给d.d,“我建议你不妨这样开解大家:不必把亚伦德女士当同僚,而是当作殿下的贵宾对待,这样一来事情就简单多了。”
哥洛佛开始思索,而多伊尔不爽地看着被咬得千疮百孔的苹果:“但她可不是来做花瓶的,北境的女继承人是个狠角色,还是要塞之花的得力部下,我听傻大个说过……”
“事实上,她在这里的政治效果,本就大于实务意义。”保罗淡淡道。
三人沉默了一阵。
“就像你一样对么,博兹多夫少爷?”
多伊尔眯起眼:“对了,殿下有说也让你做侍从官候选吗?”
保罗面色一冷。
“对,”他轻声道,“像我一样。”
哥洛佛出声,打断两人的不快对话:
“但她是个姑娘,这毕竟不一样。”
d.d耸耸肩:
“这不正好吗?谁想看到来投奔星湖堡的只有臭男人——巴伦西亚嬷嬷不算啊。”
“你是说,让一位姑娘家频繁出入殿下左右,此举确有不妥,”保罗紧了紧弓臂上的绑带,“人们会传,说殿下接纳亚伦德女士是为了,说他看上的是……说他耽于温柔美色。”
多伊尔沉默了一阵,怪哼一声:
“那问题来了,谁是‘人们’?”
保罗动作一顿: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多伊尔,即使你是个多伊尔。”
d.d咬了一口苹果,嘿嘿一笑:“首先,我原谅你对我们家族的偏见。其次,你以为殿下不这么做,‘人们’就不会传别的话了?相信我,比起‘结交豪强,勾连地方’,‘耽于美色’多少还算是个好词儿了。”
保罗放下他的西荒弓,看着远方的米兰达。
“可这不仅是殿下的事。他们会非议亚伦德女士,说她到了殿下身边,是为了勾……他们会诬蔑她,这对她的名声不利。”
“那你在这里,把这话再帮‘人们’说一遍,”d.d耸肩道,“岂不是对她的名声更不利了?”
保罗叹息道:
“我只是在担心殿下,也是为那姑娘好。”
“保罗大兄弟,流言不会伤人,”多伊尔把苹果梗扔掉,大大方方地看向米兰达,“人才会。”
米兰达有所察觉,目光立刻如剑刃般扫来。
保罗和哥洛佛纷纷扭头,唯独多伊尔咧开大嘴,露出一口亮丽的大白牙,向米兰达使劲挥手示意。
米兰达愣了一下,但她还是皱起眉头,嫌弃地向他努了努下巴,以作回应。
“那是自然,”保罗低下头,把校好的弓小心翼翼地打包好,“就是,一个姑娘落进了男人堆里,只怕星湖卫队从此多事。”
“哈,是她多事,还是我们多事?”
保罗皱起眉头,看着多伊尔的眼神有些不一样了:
“据我所知,d.d,你该只是个傻乎乎的草包公子哥儿才对?”
正在掏第二个苹果的d.d一滞,不爽道:
“据我所知,你礼貌吗?”
“你们俩,”哥洛佛突然出声,“要打一架吗?”
这话让两人都沉默了。
“如果是,那边的树丛,人少。”僵尸不依不饶。
保罗摇了摇头,他看了不甘示弱的多伊尔很久,微微一笑:
“d.d,我现在很奇怪,你到底是真傻还是假傻?”
保罗言罢,不等多伊尔反应就转身离去。
“喂喂,怎么说话呢?我一点都不傻好吗!”
看着保罗远去的背影,d.d小声讽刺道:“威风噢,西荒来的乡巴佬。”
倒是哥洛佛若有所思:
“不出意外,那个西荒乡巴佬以后会是英魂堡伯爵,敕封伯爵。”
“谢谢,谢谢你毫无必要的提醒!”
“所以,d.d,你是真傻吗?”
“诶怎么连僵尸你也学坏了……”
“再那么叫我一次……”
————
“好吧,我被你拿话挤兑住了,杀你也不是,饶你也不行,你现在开心了?”
马车旁,泰尔斯向远处的马略斯挥挥手,示意没问题,然后不爽地递出手帕,交给眼前这个冷汗淋漓,连假发都掉了一半的中年酒商。
“谢谢,我,我真的很抱歉,殿下,”达戈里靠在车轮上,一脸惶恐,接过手帕却不敢用,“但是,但是我不能……我不能……我别无选择……”
“现在可以说了吧,王——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泰尔斯忍住没把“王国秘科”这个词说出来,他警告道,“别再跟我鬼扯什么‘万千百姓殷切期望’了。”
王国秘科没跟这家伙和盘托出,至少没跟他说明我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看来是有理由的。
更何况……
【这次的行动,不需要你成为主角,你需要做的,就只是作为翡翠城里第三方,作为天平中央不偏不倚的砝码,倾听,见证,顺势而为,就可以了。】
【其余的,自有旁人代劳。】
旁人……
想起他那人见人爱的父亲的谆谆教诲,泰尔斯不由得暗暗冷哼。
既然如此,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静静看秘科表演吧。
按照过往的经验,看你们啥时候砸锅。
尤其是那个被女朋友甩掉的红眼混蛋。
“当然,殿下,当然……”
达戈里的一双小眼睛水汪汪地看着泰尔斯,似有万千委屈。
“事实上,我是,敝人原先是在酿酒场帮工的,后来自立门户做生意,遇到血色之年,血本无归走投无路……然后,然后某些投资人就出现了,他们给了我资金和支持,但我发誓,殿下,我只是一时糊涂,我那时候是真的不知道……”
“某些投资人?”
达戈里的哭丧脸更难看了:
“为此,他们时不时地需要一些回报,无论是金钱上的还是其他的,一开始很小,没什么,但是后来,后来……”
“后来,你形成依赖难以挣脱,越陷越深不可自拔,变成了凯文迪尔家族的工具人,”泰尔斯替他说下去,“明面上是中央领的酒商,背地里却为他们跑腿。”
听见“凯文迪尔”,达戈里生生一抖。
他捧着王子的手帕,仿佛捧着世上最珍贵的宝物,紧张地观察着星湖公爵的神情:
“我错了,真的错了,殿下,容我请求您的原谅……我是被迫的,一开始是拒绝的,我不知道……我那时昏了头,欠了一屁股债,我没有办法,我真的不知道他们是……”
但我知道。
泰尔斯意兴阑珊地看着小心翼翼的达戈里。
不仅如此。
我还知道你是谁。
我知道你之前给翡翠城暗中卖命。
而秘科知道我知道。
我还知道你现在给秘科暗中跑腿。
而他们也知道我知道。
大概就你不知道吧。
“我知道,”泰尔斯叹了口气,不得不安抚他,“很多时候,我们都身不由己。”
听见“身不由己”,达戈里深吸一口气,咬着下唇狠狠点头。
“总之,”达戈里诚惶诚恐重新开口,“几天前,凯文迪尔家的人,那些人突然暗中找到我,他们说我是从中央领来的,又是卖酒的商人,理由充分,身份适合,让我,逼我来接近您……”
“你是说,”泰尔斯皱起眉头,“詹恩让你来做间谍,打探我的一举一动?”
听见詹恩的名字,达戈里又是一颤,连忙矮身低头,唯独把手帕高高地捧起:
“我发誓,殿下,我说了不,我想拒绝,我还有一大家子,都是人命,可是,可是他们蛮横得紧,心狠手辣……而我,我之前昏了头,他们又是我的投资人,我真的很难有别的选择,只能……我有罪,我犯错了,殿下,但是我真的……”
有趣。
泰尔斯听着他的话,自动忽略掉对方的哀求。
“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因为,”达戈里的脸上出现了几丝犹豫和苦涩,几秒后,他努力挤出恭敬讨好的笑容,“因为泰尔斯殿下您才是王国血脉啊!您是璨星王室的继承人,是未来的国王,落日见证,天赐命定……”
泰尔斯举起手,制止了他说下去。
翡翠城,或者说,詹恩·凯文迪尔想要打探自己的一举一动,于是派来了他们的商业线人或间谍——以酒的名义。
这么说,王国秘科是早知道这一点,才会提前找上达戈里,把他抓到审讯室做“预处理”?
所以秘科早在那时就已经盯上了翡翠城,盯上了詹恩·凯文迪尔,开始做准备了?
而现在……
“不得不说,达戈里·摩斯,我欣赏你的坦诚,以及大胆。”
或者部分坦诚。
假作大胆。
泰尔斯牢牢盯着眼前的酒商。
达戈里抬起头,确定星湖公爵并未生气后勉强挤出笑容:
“忠诚所在,一切为了王国,这都是我份内之事,应该的。就是,请殿下您恕罪,我当年一时糊涂,行差踏错,错信了投资人……”
“我明白了,那不怪你。”
“但,但是,殿下,詹恩公爵那边……”
“一切照旧。”泰尔斯抱起手臂,轻声道。
达戈里目光一动:
“啊?您的意思是?”
泰尔斯看着远处熙熙攘攘的翡翠城,呼出一口气。
“这么说吧,达戈里,我不知道你是谁,也不知道你背后是谁,但是,经过之前那一出,我觉得你这人很有趣,这倒是实话,于是权且留你在身边,充作谈伴和导游,为我介绍翡翠城的风土人情,也许还能带我参观翡翠庆典?”
达戈里一愣。
“当,当然,”他反应过来,“荣,荣幸之至,义不容辞。”
“这样一来,达戈里·摩斯,你就完成了你的任务,按照詹恩的吩咐,以一种出人意料但又十分巧妙的方式,接近了我。”
泰尔斯目光一厉:
“所以,你自然也就有机会在我的一言一行和喜怒哀乐里,刺探情报。”
达戈里看着王子的样子,下意识一颤:
“以报詹恩公爵知晓?”
泰尔斯点点头:
“以报詹恩公爵知晓——我想让他知晓的部分。”
以寻机把他拉下宝座。
如果这就是王国秘科的游戏:双面间谍?
或者说,加上秘科,三面?
真他妈老套。
“当然,殿下,当然,妙计一条,”达戈里接过泰尔斯的话,语中不无苦涩,“您果然,嗯,少年老成,聪慧过人。”
泰尔斯看着眼前的达戈里·摩斯,感觉出对方眼里的不情愿,眼神一动。
“你知道,”王子淡淡道,“如果不愿意,你也可以不做的。”
达戈里闻言一颤。
“殿下……”
泰尔斯突然意识到,达戈里·摩斯,这个不大不小的人物,在寻常百姓眼里可算成功,可在复兴宫和空明宫之间,在秘科面前……
不,哪怕在无权无势的自己面前,他也充满了恐惧,身不由己。
想到这儿,泰尔斯叹了口气:
“这样,我找人打你一顿,把你赶出车队。你见到詹恩,就说你任务失败了,没能接近我。”
“放心,你和你的家人都不会有事,我也就当没听你说过那些话。”
至于王国秘科在这个可怜家伙身上安排的计划……
见鬼去吧。
这么多年,坑得我还不够吗?
达戈里沉默下来。
“不不不不,殿下。”
但仅仅几秒后,酒商就似乎想通了。
达戈里攥紧手帕,颤抖着摇头:
“我明白,我明白,殿下,我很乐意为您奉献,我会做的!”
泰尔斯眯起眼睛打量着他:
“即便这可能,嗯,不利于你的投资人?”
“不利?殿下何出此言?”达戈里挤出笑容,“您这不是获利良多吗?”
泰尔斯一怔,随即轻哼一声。
真狡猾。
“手帕送你了,”星湖公爵摇头不屑道,“不用再捧着了。”
就在达戈里千恩万谢,珍而重之地将公爵所赐的手帕收起来的时候,远处正在排队进城的人群里一阵嘈杂。
“我知道他们在这儿!让开,让开!别挡着我!”
一个身影冲出人群,声音里满是怒气:
“无耻卑鄙的胆小鬼!你在哪儿!出来!出来!出来!”
“不,大人,大人您三思啊!”
身边的人们拦他不住,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冲出人群。
“有情况,星湖卫队,警戒。”马略斯的命令声传出。
泰尔斯疑惑不已,唯有身边的达戈里闻声色变。
围观的路人们一阵哗然,不少人好奇地围过来。
只见那个身影抽出一把长剑,在翡翠城卫兵们的连连惊呼下,冲向星湖堡众人。
“敌袭!”
训练有素的星湖卫队反应极快,卫士们迅速成阵,将车队周围守得水泄不通,怀亚和罗尔夫齐齐向泰尔斯靠近,但米兰达和哥洛佛还赶在他们前面。
“糟了,这可不妙,殿下,那个您能不能……”达戈里有些慌张。
“稳住,别忘了,我们经验丰富。”面对翡翠城给他的第一轮欢迎,泰尔斯倒是十分淡定,他推开差点要把他抱进怀里的怀亚,又坚决拒绝了以哥洛佛为首的那四条大汉的“人肉盾牌阵”(“你们几个要是再像上次王室宴会时那样‘保护’我,我发誓,我一定……你们有什么布偶熊之类的东西吗?”)。
他甚至还踮起脚,努力想要看清那个冲过来的执剑身影:
“那是谁?”
一旁的达戈里欲言又止:
“额,那是,那是平托尔家的小伯爵,家里以前挺阔的,我还跟他们家做过生意……”
泰尔斯表情一变。
以前挺阔。
跟他们做过生意。
泰尔斯突然想起之前在秘科的审问室,拉斐尔审问达戈里时的事情。
难道……
“达戈里,你不会,不会欠了他们一大笔钱,害得他们倾家荡产,然后跑路了吧?”泰尔斯难以置信地问道。
然后,这把火就顺理成章烧到我这里来了?
酒商一急,连忙摇手否认。
“不不不,殿下,不是这样的,但是,但是我听说,只是听说啊……”
就在此时,拿着剑的身影终于冲破人群,被几个翡翠城卫兵死死拦在星湖堡阵前几尺处。
泰尔斯这才看清了来人:那是一个比泰尔斯大不了多少的清秀贵族小少爷,穿着一身的华丽甲胄(“难怪么,才几步路的长度,跑了这么久,我姥姥都比他快。”——饭后剔牙的d.d),走起路来丁零当啷。
达戈里的话在继续:
“听说在平托尔少爷很小的时候,他父亲曾试图为他订一门婚事,人选据说是……”
“泰尔斯·璨星!”
泰尔斯面色一变。
星湖堡众人也同时一惊。
这是冲着殿下来的?
“落日见证,你这个吃北方佬狼奶长大的野蛮人!仗着姓氏欺人的纨绔王子!无恶不作的好色土匪!休想强娶尊贵的希莱小姐!”
啥?
泰尔斯听得目瞪口呆。
只见被拦住的平托尔小伯爵愤怒不已,对着他也不知道对不对的方向怒吼出声:
“亏你还姓璨星!还是个王子!你若是个男人就别躲在部下屁股后面,出来!我代表平托尔家的荣耀,代表翡翠城和南岸领的尊严,向你发出挑战!我们一对一决——”
咚。
一声闷响,平托尔倒在了地上。
世界安静下来。
几秒后,围观人群才反应过来,惊呼连连。
在无数惊诧的目光中,精明干练的王室卫队一等护卫官,镜河的丹尼·多伊尔,肩扛着他未出鞘的长剑,好整似暇地从平托尔的身后中出现。
“妈的,不知道吗……”
d.d一手扛剑,一手悠闲地吃着苹果,踢了踢地上人事不省的小伯爵:
“老子最恨提决斗的人了。”
第144章 翡翠军团
“真的真的真的非常抱歉,尊贵的泰尔斯殿下。”
翡翠城的特等警戒官——兼星湖公爵此行的安保负责人——卡奎雷满头大汗,亦步亦趋地跟在泰尔斯身侧。
“请您谅解,王后日庆典在即,翡翠城治安防务压力陡增,但出了那样的意外,我们依旧责无旁贷,而我无法告诉您,我和我的同僚们此时都有多么抱歉、羞愧和难堪……”
此时此刻,身着常服、摘走徽饰的泰尔斯行走在王后之城熙熙攘攘的街道上,与无数忙活着生计的百姓擦肩而过,星湖卫队的众人以保护阵型潜伏在前后左右四周,翡翠城的警戒官及卫兵们则跟在更远的地方,随着整个队伍慢慢前进,随时准备应召支援。
“你们确实应该羞愧!”
怀亚走在泰尔斯的身侧,怒气冲冲:
“居然有人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手持兵刃,冲击殿下的队伍,还叫嚣着要决斗?无论从安全还是影响的角度而言都不可接受,这样的事情是前所未有——咳——上次发生这样的事情还是,还是……”
还是在上次。
泰尔斯一边饶有兴趣地感受着翡翠城的市容市貌,一边默默补完侍从官的话。
据卡奎雷所说,翡翠城原本布置好了人手,清理好了街道,准备为王子举行一个“盛大而华丽”的入城欢迎仪式,以彰显凯文迪尔家族对于王子南巡的重视和热情,直到方才那幕莫名其妙的闹剧:
小伯爵头脑发热的举动害得泰尔斯身份暴露,王子现身的消息不胫而走,看热闹的人潮不断从城中各处涌来,直到治安警戒力量不堪重负。
为安全计,泰尔斯一行人不得不改变行程,改换地点,乃至改头换面,隐藏身份(“跟做贼似的。”——d.d语)低调进入翡翠城。
显然,王后之城的石子路不算宽阔,街区也没有永星城里的大气和方正感,但胜在干净整洁,排布合理,屋宇广场错落有致,而街上行人来往,马车匆匆,作坊忙碌不已,商铺里的讨价还价声此起彼伏。
“这是价格,只比上周涨了两个铜子,是星辰的米迪尔铜子,不是泰伦的合金铜币!装货时记得提醒押船的,别到了泰伦贸易邦被坑了……”
“手上的活都精细点,这批单子是长吟城要的,安伦佐人的标准最苛刻了,但谁让他们给得多呢……”
“很好,温度够了,对,现在试着融点沥晶进去……放少点儿!放这么多,你想我破产吗!”
“急件,急件!八个箱子的铁材加工完成,今天之内送到新郊区古坟街!工人们给翡翠庆典搭架子要用,优先送达!”
“庆典到了,明天就停工放假吧,今天你们俩跟我去点金区一趟,把剩下的利润存成兑票……”
人人都在为生计忙碌,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关注别的事情,比如这条作坊工场云集的大街上,是否多出了一个星辰王子。
“您所在的街道……”卡奎雷警戒官想要说点别的解开尴尬,但是他一开口就被打断了。
“这儿是巧匠区,殿下,虽然翡翠城商贸发达,但是您瞧,光原料到了还不行,总得变成能用的货物才能卖出去,所以各色作坊和工场都扎堆在这儿,昼夜轮转不休。”
达戈里同样跟在王子身后,介绍起翡翠城来头头是道,热情不已,倒好像他才是此地地主似的:
“那个方向是运河区,码头林立,去往各地包括拱海城的运输通路都在那儿,满是水手纤夫力工们,还有不少仓库和商栈;隔壁是点金区,不少商会和公会都在那有租地,包括私家金库和典当行,住在那儿的富人也多,
“骑士区,城管署和军营所在,没事么少惹大兵哥;女神区,翡翠城的落日神殿就在这里,因此得名,但它最出名的还是拥有各个不同的技艺学校,表演家,画家和雕刻家们的工作室不一而足,尽情解放您的艺术想象力;
“鸢尾区,在富足之外,一座城市也该学会享受,在那儿嘛舞台剧院茶馆酒吧赌场要啥都有,对了,冥夜神殿也在这里,他们的戏剧比在永星城的好多了,竞争力十足;
“光荣区,这可是老城区了,很久以前,人们进城后会扎堆在这儿开集市,所以这里就变成了各类杂货市场;那头是新郊区,随着翡翠城扩大,外围的区域更复杂……”
“当然,城中心和最高处还是空明宫,凯文迪尔家族世居的地方,政务厅,审判厅,警戒厅,公证所都在里面,那叫一个……”
“等等,”泰尔斯突然打断了达戈里,“你是说,这些公务机构,办公场所,都在空明宫,在詹恩公爵的宫殿里?”
“我知道,殿下,很少见对吧,”达戈里眉飞色舞,“所有我去过的大城市,永星城,冰河城,寒堡,辉港,峻林,刃陵,荒墟,甚至更远的剑湖城、藤蔓城、莱沃尔邦……唯独翡翠城是这样的。其他地方,领主的城堡都是险峻必守之地,要么与其他区域严格区分,要么干脆坐落在郊区之外,自有农田庄舍,岂有跟庶民同路的道路?”
泰尔斯若有所思,沉吟道:
“确实如此,你知道,星湖堡在星湖边上,离最近的镇子都有好一段路呢。”
“这就属于上代老公爵的恩典了,”真正的本地人,卡奎雷警戒官终于找到机会插话,同样眉飞色舞,“据说他年轻时体恤下属,看到不同部门的办公地点相隔太远,家境参差的大小官员来回奔波,劳累不堪,于是便力排众议打开宫门,把主宫之外的庄舍建筑提供给城中官署,以供办公,为此还铲平了几块本可以出租或自耕的田地。”
泰尔斯听得面色一沉。
“这么做……有用吗?”一边的米兰达皱眉问道。
“当然有用!首先,这可是领主的堡垒,自有威严啊,抬头就能望见公爵房间,每天都能见到凯文迪尔卫兵,来这儿的人啊,无论是办事的申诉的还是被审判的,管你家财万贯还是天潢贵胄,谁敢不服服帖帖?其次,在空明宫里办公,这是何等荣幸,官员们自然感恩戴德,越发尽心效忠,老公爵也因此尽得人心。”卡奎雷信心满满,与有荣焉。
“也就是说,在翡翠城,每天都会有不少人,进进出出空明宫?”怀亚疑惑道。
“是的,但是只限外围和第一层——主宫还是禁止外人进入的,当然,殿下您要去的就是主宫。”
“这样不会有安全问题吗?”米兰达质疑。
“这位小姐,请您绝对放心,特别在王后日这样的重大节日里,莫说空明宫了,就是每一个进入翡翠城的人乃至每一件货物,都有严格的登记手续,保证一把多余的菜刀都带不进来……”
“而且翡翠城里的城律法规相当严格精细,从罚金监禁到流放死刑不等,”达戈里瞅见空子,急忙插进来,“不止是城内,翡翠城外周边的运河港口,驿站道路,都受到翡翠城律的保护,像是偷盗抢劫诈骗这样的重罪更不必说,只要是南岸境内,就算犯人逃到边境也要抓回来判决的。”
“那看来只有抢完就跑,一夜之间逃出南岸了,”d.d大咧咧地说完,随即面色一僵,“怎么了,为什么都看着我?”
“我看出来了,这城市井然有序,足见治理者的用心。”
泰尔斯想起永星城的下城三个区,以及龙霄城的盾区和弓区,不禁感叹:“每年的王后日,翡翠庆典都这么多人吗?”
“当然,殿下,当然,这可是翡翠城藉以出名的招牌,算是一年里最重要的节日了,”卡奎雷心情复杂,“整整七天的庆典,从外国政要到商旅百姓,四方七海来宾云集,每一年都能把周边城镇的旅店驿馆给挤爆咯,也得亏翡翠城一直在扩建和拓土。而每年的庆典周,都是翡翠城治安压力最大的时候,三教九流鱼龙混杂,我们警戒厅和翡翠军团肯定要加班加点,而今年更不巧,来的人比往常哪年都多……”
卡奎雷说到这里连忙噤声,紧张地望向殿下。
“我知道,因为我?”泰尔斯倒是心平气和。
卡奎雷尴尬地点点头:“那个,殿下要参加翡翠庆典,自然是我们南岸人的荣幸,您人望颇高,是以大家都踊跃而来……”
“所以,为了庆祝一个节日,”d.d不明所以,“翡翠城自个儿找罪受,至于吗?”
“当然不至于,这位大人,所以翡翠庆典的意义不止如此。”
达戈里见机连忙插话:“对于我们做生意的人而言,它也是非常重要的,殿下,您不妨把翡翠庆典看作是一场大集市,让许多手里有大生意的商人得以共聚一堂寻找新商机,只不过它的总额和类别,涉及的范围都要远远超过世上大部分的集市——不少跨海的、大宗的、定期的交易都是在这期间谈成的,无数的金钱和货物,都在这一周里决定了未来的走向。”
泰尔斯点点头:
“而这有利于翡翠城的发展,对吧?”
“那是自然,他们在各种交易特别是海贸中的课税收入不菲,还有这些交易之后延伸的次级价值,此后一系列的交易链;他们还能借此吸引转口贸易,提升港口的地位;甚至还能掌握大宗资源的价格走向,汇集同类商人,在翡翠城形成产业行会和公会,以在一个行业里占据主流,攫夺话语权甚至是垄断……总之,血色之年后,凯文迪尔直属的领地,特别是港口城镇都越来越富有:翡翠城,拱海城,风铃镇,烁日镇……或靠精细工业,或靠转运贸易致富,再加上他们原本就有的沥晶矿产,啧啧啧……”
知道了,詹恩很有钱——他已经被无数次提醒了。
泰尔斯心中叹息。
如果不是这样,恐怕国王也不会派他来这里。
“所以翡翠城的城律法规才如此严格精细,执法范围如此广阔,乃至以领主的宫殿作为背书,增加执法的权威,”米兰达出言道,“正因为它能保证在这里每一位商人的生命和财产安全,保证他们交易的顺利和稳定,才有这么多商人愿意来这里,在翡翠庆典期间寻找机会,进而把这里当成最好的贸易中转口。”
卡奎雷和达戈里齐齐回头,看见发言的人是这位姑娘,不由有些惊讶。
而米兰达看着街道上人来人往,生意繁荣的样子,心情复杂。
这里毕竟……不是一个军事堡垒。
“但我听梅根祭祀说,”怀亚犹豫道,“‘你应对商人冷酷,对农夫仁慈’。”
“诶,要是落日真对商人冷酷,谁来给农夫运农具?总不能要求他们锅碗瓢盆全部自己造吧?”达戈里摆摆手,“而且我听说,在翡翠城的这个教区里,主管的是落日教会的教士,他们对教义有更精深的解读……”
待他们来到一个交叉口,卡奎雷离开去安排前方的引导事务时,泰尔斯把达戈里招到身边,低声询问。
“达戈里,我有个问题:既然翡翠城里的治安这么好,那如果我要在这里,做一些不方便被官方所知晓的事情,那要找谁呢?”
达戈里闻言一惊。
“额,这个啊,殿下,南岸领的情况跟国内其他地方不一样,”酒商嘿嘿一笑,“就是黑帮团伙,在这儿也要遵守法度,没法为非作歹……”
泰尔斯眯起眼睛:
“是么?所以,你的作用,就真的只是给我做个向导?”
王子的眼神让达戈里心中一紧。
“……但硬要说的话,也不是无法可选,”达戈里瞬间改口,“应该说,在翡翠城,为非作歹也是一门生意,在规则允许的范围内,你才得以使用灰色手段。”
达戈里看了一眼四周,咳嗽一声,凑到泰尔斯跟前。
“在翡翠城,无论是血瓶帮还是兄弟会,他们的头头都跟官方彼此熟识。”
“血瓶帮和兄弟会,这里?”泰尔斯眉头一皱。
“对,但如我所说,这里的规则跟王都不同,他们至少有默契,虽然彼此敌对,但是很少大规模火并——至少不会在城里动手。他们知道什么能碰什么不能碰,什么能可以在城里做,什么只能在城外做,什么能自己做,什么必须知会大家才能做。这些默契不止是势力地盘,更是利益范围,比方说,兄弟会的‘头狼’拉赞奇·费梭就在经营他的‘提神保健品’……”
“你是说贩毒?”
达戈里面色一变。
“他们在这儿不用这个词儿,殿下,不好听,也不符合王国法律或翡翠城律……总之,费梭扎根在新郊区和北门桥,但他很懂行,很了解翡翠城的规则,也很好地遵守了它,从来不做偷抢拐骗的事儿——至少不太过分,不妨碍官方的财路,做的都是比较,如您所说,像‘提神保健品’这种看起来‘你情我愿’的生意,还是在暗地里偷偷做,控质压量,因此他在这十年里融入了这里。
“另外,血瓶帮也在这里盘踞已久,他们在运河区,跟几大行会和商业公会,甚至跟警戒厅关系都很好,想赚钱自然就轻松多了,基本都是收钱办事,而且有人擦屁股。只要不做损害翡翠城的事情,就是警戒官也要给他们几分面子。之前这儿领头的人是‘幻刃’凯萨琳,几年前她去了王都,管事儿的就变成了‘流浪者’弗格,怎么说呢,他,额,不太安于现状,比较不走常规,我听说,几大行会都有点烦他了。”
头狼费梭,幻刃凯萨琳。
泰尔斯眯起眼睛:“就这样?没了?”
“这个,翡翠城治安严格,除了他们,基本上其他小偷小摸的团伙都不成气候,也不敢搞大生意……”
泰尔斯冷笑一声,重复道:
“我是说,就这样?”
达戈里用几秒钟听懂了王子的意思,犹豫了一会儿,挤出难看的笑容:
“那,那……是的,敝人不才,在新郊区和运河区都有些说得上话的人脉,所以嘿,殿下若有什么不方便的事情,可以让敝人去找朋友们代劳……当然都是合法的啊,我是说至少不违法,嗯,不全然违法,或者不严重违法。”
泰尔斯这才点点头。
算那手帕没白送。
“达戈里先生?我有一个问题,”米兰达走进他们身边,“翡翠城既然要确保它的治安秩序足够稳定,那就要大量雇佣警戒官,维持城内秩序,但是如你所说,城外的交通要道呢?总不能走出翡翠城就被土匪强盗,或者被恶霸纨绔抢个精光,却无处诉苦吧?
“还有,如果翡翠城的边界年年都在扩展,城墙形同虚设,那它们怎么防范外敌?它又如此富庶,富商贵人连绵不绝,领地里出现了土匪强盗怎么办?出现一波,公爵就召大家拿起武器,出去打一波?”
米兰达的问题引起了大家的注意,达戈里感觉到了关注,眼前一亮:
“殿下身边的这位女士,您问得正好。
“南岸领富起来之后,它的治安问题困扰了老公爵很久。虽未曾直面血色之年的战火,但是在战后,一来海上有卡塞海盗趁机劫掠,二来有零星的土匪乱兵从外地呼啸入境,三来南岸领响应了王国北抗埃克斯特的征兵令后,领内元气大伤,公爵临时免除了不少封臣的兵役义务。”
他搓了搓手,指了指从远处路过的一队骑士,他们装备精良,武器齐备。
“所以,手中无兵的老公爵只得从卡塞群岛、大荒漠、包括终结海对岸也就是东陆上请来了不同的雇佣兵,一方面让他们巡弋领内,守土靖安,另一方面也让他们相互监视。”
雇佣兵。
泰尔斯想起大荒漠里的遭遇,皱起眉头。
“但他们就不怕雇佣兵造反吗?”
公爵忍不住道:
“打仗时,外国的雇佣兵见财起意或者心生不满,乃至被外敌收买,反过来把雇主一锅端了,历史上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
众人纷纷点头,面露怀疑。
但达戈里神秘一笑,举起手指:
“这就是老公爵的高明之处了。
“首先,他知道雇佣兵的首领说白了都是生意人,只是出卖武力罢了,于是老公爵谈判时,把各大首领召到一起开会,对他们说,他要给他们一笔天价的雇佣费,保翡翠城周边一年的路途通顺,领地安泰。”
“天价?多少?一万托?两万托?五万?八万?”d.d眼前一亮。
“都不是,”达戈里摇摇头,“老公爵找来了自己的财政官,把那一年的财政报表数字亮给那些雇佣兵首领们,在惊掉他们下巴的同时说,他们获得的雇佣金,将是整个翡翠城及其周边领地,下一年财政收入的一个百分比。”
周围的人倏然一静。
“多少?百分之多少?”d.d忍不住问道。
“不知道,这个数字至今成谜,说什么的都有,但据说数字之大,让很多人都以为公爵疯了,而他的财政官当场就激烈反对,甚至以辞职相胁迫。”
“什么?”泰尔斯皱眉。
“但老公爵还是把生意谈下去了,可他也有条件,”达戈里道,“他要那些来执行任务的雇佣兵,在任务期间把家眷带过来,他可以给他们分屋乃至分田分地,以供居住,甚至还给他们在城里的交易打折扣,只要完成道路守备任务,到期之后还可以续约,至于要走要留,悉听尊便,若中途有别的剿匪任务,奖金战利另计。”
“这,这……”米兰达有些惊讶。
“而老公爵也不是一味利诱,”达戈里举起手指,目光一厉,“据说他同时提醒那些首领们,凯文迪尔宁因友故,不以敌亡,既然翡翠城岁入如此,他今天能拿多少出来雇佣这帮人看家,明天也就能拿多少出来雇佣其他人追杀,无论天涯海角,天国狱河,只要鸢尾花家族哪怕还有一个人活着,只要星辰王国还有他们的盟友,此话就作数。”
众人听得心中一凛。
“深思熟虑之后,许多人都拒绝了,但最后还是有三支雇佣兵接受了合约——也有人说是四支,据说第四支是公爵暗中雇佣,用来监视前三者,以防生变的备用手段。
“但即使如此,三支雇佣兵的人数也够多了,他们拿了定金,被承诺了天价的雇佣费,就那样在翡翠城周边,漫山遍野人挤人地巡逻加操练,打击土匪,追剿强盗,整整一年。而公爵相应设立了严苛的法律遏制强盗,据说哪怕在路上捡到一个铜币,都要自觉交公,否则就有小偷强盗的嫌疑。于是哪怕最凶悍的强盗来到翡翠城,也不得不变成了守法国民。
“第二年,第三年……大家都觉得老公爵疯了,说这样下去凯文迪尔再富有也罢,财政都迟早得崩溃,”达戈里清了清嗓子,“但是到了后来,就有不少雇佣兵赚够了,于是就不续约乃至退役了,但是他们有不少人的家人还在这儿啊,于是那些打算养老的,许多也就留在了这里,成了翡翠城的人。到了第六第七年,雇佣兵人数下降到了一个地步,原先的雇佣兵首领们也退役了,老公爵就跟他们重订了合约。
“他把原雇佣兵的军官留下,将三支雇佣兵整编成一支,再给出一份长期合约,定期定额给每一个士兵发放费用,让他们从此长期为凯文迪尔家族和翡翠城服务,负责维护周边安靖。为了补充人数,老公爵还允许他们在本地招收士兵——有房有地,不用打大仗,不用出远门,这不比东奔西跑担惊受怕的好啊?于是翡翠军团就这样成立了,你们看,街道上那些骑马巡逻的就是,他们在翡翠庆典里进城来支援,是不是比警戒官要威风点儿?”
泰尔斯听得心中一动:“所以,就因为这样,南岸领几乎废除了征召兵制度?”
达戈里眯起眼一想:
“也不能说废除,还是有个别领主一直在强召兵役和劳役。”
所以当年国是会议上,国王索要诸侯出兵的时候,詹恩连两千征召兵都拿不出来。
泰尔斯思索道。
“而翡翠军团人数少是少点儿,可是这样一来,领地里的男人都不用去为领主服义务劳役或者兵役了,不影响耕作和生产,那敢情好,要是真想当兵,那就去翡翠军团啊,这不比以前征召兵的时候好啊?”
米兰达忍不住开口:
“雇外地之军,这么多年,真就没出过一点问题?”
“听说,一开始大家都有这种担忧,商人们有阵子不敢来,”达戈里说,“但是后来证明,一顿饱还是顿顿饱,哪怕粗鄙如雇佣兵们,也是拎得清的。”
怀亚听得灵机一动:
“等等,这不是有点像,像,像那个……”
“王室常备军。”泰尔斯抬起头,看着远方那些青甲的骑士,略略出神:
“事实上,常备军的前身,也是一百年前的一支……雇佣兵。”
众人一阵恍然,但随即陷入沉思。
这个时刻,站在翡翠城街道上的泰尔斯突然理解,为何在北境和西荒之后,他要来南岸了。
这个地方,远远比他在王都时道听途说的那个王后之城,要复杂得多。
“那还是没法比的,”达戈里腼腆地笑笑,“翡翠军团,翡翠军团,虽然叫这个名字,但充其量就是本地的治安部队,而王室常备军,那可是从血色之年里打出来的强兵,更有从全国募集的精锐,装备精良,训练有素,更还有三名帅领衔,哦,当然,还有璨星王室的英明指……”
“素练之卒,”泰尔斯沉吟道,“未如久战之兵。”
达戈里点点头:
“所以嘛,绿帽子们就等于替代了征召兵……”
听到这里,泰尔斯不由皱眉:
“等等,什么帽子?”
达戈里殷勤地凑过来,把远处越来越多的翡翠军团骑士指给泰尔斯看:
“您看,他们的服装配色都是翠绿的,再看看那帽子,嘿嘿,这么一来,他们的外号可不就是绿帽子嘛!”
泰尔斯黑着脸,沉默了好一会儿。
“原来如此,这支军团,人人都被詹恩戴了绿帽子?”
“哟,这可不是詹恩公爵的功劳,虽然他也很英明,”达戈里嘿嘿一笑,“我说的老公爵,是已故的伦斯特大人。”
“你是说,詹恩公爵的父亲,”泰尔斯沉吟道,“伦斯特·凯文迪尔?”
“当然,殿下,老公爵英明睿智,又宽厚仁义,在任时将南岸领治理得井井有条,大家都感念他的恩情,”达戈里说到这里,长叹一声,“只可惜,好人总是招受嫉妒……”
伦斯特。
伦斯特·凯文迪尔。
泰尔斯看着明亮整洁的街道,想着这位早在近十年前就去世的上代凯文迪尔公爵,不禁皱起眉头。
嗯?
等等。
泰尔斯突然感觉到不对。
那些翡翠军团的人……
怎么越来越多?
还越来越近?
就在此时。
“星湖,警戒!”
马略斯的吼声从前方传来!
这一次,他语气严肃,远超之前那位小伯爵冲卡时的程度!
泰尔斯才露出惊讶之色,在星湖堡里操练无数的星湖卫队就本能地行动起来,隐藏在人群里的卫士们快速集结到泰尔斯身边,组队成阵,倒是把街上的行人们吓了一大跳,哥洛佛又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跟怀亚一起把泰尔斯挡得严严实实(“殿下小心……殿,殿下您,不,不要!不要再挣扎了,这是必要的保护措施!”)。
但泰尔斯很快就不用惊讶了。
咯噔,咯噔,咯噔……
随着整齐有力的马蹄声,远处的青甲骑士们聚少成多,结成阵型,策马冲上巧匠区的主街道,向他们奔来。
“那是绿,绿帽子?”达戈里惊呼道。
咯噔,咯噔……
马蹄声依旧,翡翠军团没有停留,而是从两侧包抄,将星湖卫队包围得严严实实。
搞什么?
“止步!”马略斯的怒喝声响起。
泰尔斯努力挤开哥洛佛的手臂,看向前方。
“来者通名!”
在马略斯的喝令声中,绿帽子们——翡翠军团中,一名领头的青甲骑士策越众而出,他神情冰冷,却目光慑人。
“我乃王国的御封骑士,翡翠军团的塞舌尔上尉。”
塞舌尔高声开口,将整条街道上的行人都吸引过来:
“吾奉星辰王国尊贵的南岸守护公爵,翡翠城城主詹恩·凯文迪尔之命,前来支援运河区警戒厅同仁们的执法行动!”
在星湖卫士的阵列中,马略斯掀开兜帽,只身上前,毫不退让:
“这里没有什么法可供你执——除非是死法。”
马略斯和塞舌尔的眼神在空中相遇。
后者冷笑一声,勒马回缰。
众人这才松下一口气。
但下一秒,塞舌尔回头的刹那,他就在马上掣剑而出,剑光疾闪,杀气四溢!
那一瞬间,泰尔斯浑身一紧,狱河之罪不请自来,让他下意识想要举臂格挡。
“长官!”
马略斯身后的托莱多怒喝着抽刀在手,却被马略斯死死按住!
星湖堡众人心中一紧。
只见塞舌尔的剑尖停留在马略斯的两眼之间,仅差毫厘,平稳得出乎意料。
街道上,围观的人群一阵哗然。
“那个骑士,”米兰达发现自己忍不住拔出了剑,她咬牙道,“这么远的距离,都能让我们如此紧张,他很……不弱。”
泰尔斯安抚好燃烧的狱河之罪,再一回头,这才发现哥洛佛、怀亚、罗尔夫甚至连d.d都神情凝重,人人都下意识地掣剑出鞘。
“该死,我感觉那一剑是朝我来的……”怀亚咬着牙,勉强出声。
“可是小托蒙——马略斯勋爵他首当其冲……”
d.d难以置信地看着在剑锋之前纹丝不动、神色自若的马略斯:“看来他有点东西啊!”
这就是……
米兰达死死盯着马略斯:
恐怖利刃的实力吗?
正在这时。
“塞舌尔上尉,塞舌尔骑士!等一等!等一等啊!”
泰尔斯的安保负责人,卡奎雷警戒官带着一队警戒官,连滚带爬地挤出人群,“那个,误会,误会啊!”
他脸色惨白,又不敢接近杀气腾腾的塞舌尔和马略斯,只敢在一旁挥舞双手:
“这是翡翠城和詹恩公爵的贵宾,尊贵的星湖公爵,泰尔斯·璨星殿下啊!”
此言一出,整条街道上的人们炸开了锅。
但塞舌尔不为所动。
他只是死死地盯着马略斯,手中的剑不曾颤抖半分。
而王室卫队的守望人同样冷漠地回望他,尽管他处境危险,只要脚下一滑,可能就落得剑锋贯脑的下场。
“塞舌尔骑士,拜托,拜托……”卡奎雷几乎在哀求。
几秒之后,塞舌尔终于收敛了眼中的杀意,瞬间收剑回鞘。
众人这才松了一大口气,齐齐收起武器。
其中又以卡奎雷警戒官为最,他大口喘气,几乎要吓瘫在地上了。
“你没有拔剑,”塞舌尔冷冷道,“为什么?”
马略斯看着骑在马上的对方,好几秒钟之后,他闭上眼,长呼出一口气:“因为……”
守望人大大方方地抬起头,礼貌地笑道:
“我来不及。”
这一番话出口,众人齐齐一愣。
啥?
其中,米兰达的神色最为复杂,就连塞舌尔也僵硬了一瞬。
“原来如此,”翡翠军团的骑士上尉沉默了一会儿,准确地看向泰尔斯的方向,在马上欠身,“恕我未曾认出你,冒犯了,王子殿下。”
泰尔斯看着塞舌尔,皱起眉头,却未答话。
他好像……整明白詹恩在玩什么把戏了。
果然,下一秒,塞舌尔就调转马头,神色一肃!
“达戈里·摩斯!”
这个名字一出口,星湖卫士齐齐转身,露出藏在众人身后的酒商——达戈里站在原地,呆若木鸡。
“经由酒商公会的举报,运河区警戒厅发现,你在外地背负多个罪名的指控,包括但不限于克扣工薪,拖欠费用,债务逾期及违背合约,其中甚至包括一起谋杀!”
塞舌尔冷冷开口,话里的内容让街道上的围观者们越发兴奋。
不好。
泰尔斯紧绷着脸,看向达戈里。
王国秘科把他发展成线人的时候,没注意他的过去吗——拉斐尔明明就是拿这些来威胁他的不是么?
后者反应过来,他惊慌失措死命地摇头:
“泰尔斯殿下,我,不……”
星湖堡众人们同样惊疑不定,目光在酒商和王子之间游移。
但泰尔斯咬紧牙齿,一语不发。
塞舌尔缓缓抬头,看向达戈里:
“所以,你就是那个酒商……我听警戒厅的同仁们说,说你找到了有权有势的大金主,来包庇你的罪过?”
他话锋一转:
“还是说,你的罪过,本就是为他人授意而犯下的?”
大金主。
泰尔斯看着满大街的围观者,在心底暗叹一声。
该死,詹恩。
又着了你的道。
达戈里难以置信地望着塞舌尔:
“不,塞舌尔上尉,詹恩公爵,他……”
但塞舌尔措辞严厉,不容抗辩:
“听好了!翡翠城和南岸领虽偏虽远,却也是星辰王国的疆土!我们依旧受落日的保佑与照耀,尊奉凯瑟尔·璨星陛下的统治,绝非法外之地!”
“无论你在谁的队伍里,求得了谁的庇护!”
达戈里明白了什么,他生生一抖,瘫软在地上。
“为了法律与公正,翡翠军团要在这里逮捕你。”
绿帽——塞舌尔说着话,目光却直逼泰尔斯。
那感觉,不比被剑尖指着好多少。
“现在,有人要阻拦吗?”
第145章 聪慧如昔
泰尔斯死死盯着马上的塞舌尔骑士,迅速思索眼前的局势。
怎么回事?
他刚到翡翠城,甚至还没有踏入空明宫。
这座城市,就这么不欢迎他?
那当然,内心的声音小声提醒他:别忘了你是来干什么的。
别忘了口袋里的戒指。
两侧街道的人们都停下了手中活计,迫于两方人马的威势不敢靠近,但免不了议论纷纷:
“那真是王子?那个北极星?在宴会上亲自拿剑下场,砍得血流成河,连酒杯都碎了一地的那个?”
“从哪儿听来的谣言?他顶多就砍翻了刺客一个人好么!”
“哇,你看那个王子,那么大的块头,表情跟僵尸似的,果然是北边的野蛮人……”
“那当然,要不是这样,能在埃克斯特那种茹毛饮血,一到冬天只能躲山洞里吃人肉的鬼地方活下去?”
“但你好像看错了耶,那个大块头虽然是贵族,但好像不是王子,只是保镖啊……”
“啧啧,居然要用那样的大块头当保镖,估计亏心事做多了怕人惦记,果然是北边的野蛮人……”
“绿帽子们的意思是,王子他窝藏逃犯咯?”
“权势滔天,当然视律法如无物咯,这还只是冰山一角,谁知道底下还有什么更龌龊的……”
“你小心被警戒厅请喝茶,告你诽谤污蔑,挑拨官民对立啊……”
“又不公开透明,又不准人窥探,那我们当然只能往龌龊的地方猜了嘛……”
“你以为国王为什么流放他?那必然是犯下滔天大罪了啊!也就是不让平民百姓知道而已……”
“詹恩大人居然要把希莱小姐嫁给这样的人,唉,这都什么世道啊……”
“你以为我们有得选啊,那可是王都来的人,要你妹妹,你敢拒绝?你是不爱国还是不拥戴王室啊?”
在无数目光的中心点,星湖卫队死死挡在翡翠军团身前。
“殿下,此事事关王室颜面,我们不能示弱。”怀亚来到泰尔斯身侧,忧心忡忡。
泰尔斯没有说话。
“但他们有备而来,人数众多,”米兰达谨慎观察着四周,“虽然未必有我们精锐,但是打起来,胜负犹未可知。”
队列前方,卡奎雷警戒官夹在中间,苦口婆心地劝着塞舌尔和马略斯罢手言和,可显然收效甚微。
“亮出九芒星旗怎么样,”d.d灵机一动,“他们阵势虽大,但面对璨星王室,肯定不敢动手的。”
僵尸眯起眼:
“就像上次进复兴宫?”
多伊尔面色一黯:
“你能不提那茬儿吗?”
“不,如果我们态度强硬,那才是真着了道了。”米兰达冷冷道,“现在交人出去,殿下还可说是误信歹人,可一旦态度强硬,那殿下就变成了藏污纳垢,仗势欺人的永星城恶霸。”
此话让星湖堡众人一阵沉默。
“所以现在,我们交人就有损尊严,不交就是仗势欺人,”怀亚恼怒道,“这是故意的吧。”
“对,”泰尔斯突然开口,“这就是故意的。”
周围的人齐齐看了王子一眼。
“第一天来,还没见到人,就被坑了两次,”d.d叹息道,“不就是殿下想娶他妹妹么,至于这样吗?”
泰尔斯叹了口气:
“对,娶他妹妹,真不至于。”
众人又瞥了王子一眼。
“殿下,”米兰达首先反应过来,“您想到什么了?”
“没,暂时没什么,”泰尔斯出神道,“久了就说不定了。”
米兰达陷入沉思。
啊,殿下又开始神叨叨了——这是无奈的d.d。
啊,殿下又开始神叨叨了——这是振奋的怀亚。
“泰尔斯殿下,”翡翠军团处,塞舌尔厌倦了跟马略斯交涉,他直接出声,“我们要执行公务,请您行个方便?”
泰尔斯让他再等等,回头让人把达戈里带上来。
“所以,你之前跟我说,是詹恩派你来的?”
“殿下,殿下,我,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按理说这不该……”达戈里满头大汗,哀求之意溢于言表。
泰尔斯轻哼一声:
“我猜,詹恩派你来接近我,不是刺探消息的,而是来抹黑我的。”
达戈里咽了咽喉咙。
队伍前方,马略斯和塞舌尔的对峙还在继续,绕是卡奎雷警戒官快把嘴皮子说烂了,两人也是寸步不让。
“他可能发现了你有问题,比如说,你背着他私吞钱款吃回扣?”
达戈里闻言一惊,矢口否认:
“什么?殿下,我没有……”
“别狡辩,否则他也不会如此果断地牺牲你。”
泰尔斯一句话打断他,语气凝重:
“所以,如果你被抓走,会是什么下场?”
达戈里想起了什么,脸色刷地一下白了:
“哦,不,公海,船……”
泰尔斯点点头,叹了口气:
“那算你今天运气好。”
言罢,泰尔斯转过身,对着绿帽子——翡翠军团的方向大声道:
“塞舌尔骑士,对么,我记得你!”
翡翠军团和星湖堡众人,包括街道上的围观者注意力都被吸引过来。
塞舌尔回望着泰尔斯,却脸色冷漠,并不回答。
“七年前,在永星城的一场刺杀里,”泰尔斯继续道,“你和詹恩公爵一起,救了我一命,也救下了王国的希望。”
这话在人群里引起一阵不小的议论。
“是么,”塞舌尔纹丝不动,“恕我不记得了。”
泰尔斯点点头。
真不好对付。
“或者确切地说,我先救了詹恩一命,”泰尔斯话锋一转,“再救了你一命,让你免于失职的耻辱——我猜,你也不记得了?”
此话一出,大街上的议论声更大了。
“有过这事儿?”
d.d疑惑道:“他救过殿下的命?这么大功劳?”
怀亚、罗尔夫、哥洛佛、米兰达……星湖堡众人纷纷眯起眼睛,看向塞舌尔的眼神不太友好。
塞舌尔皱起眉头,他打量四周的人群,聪明地不接话茬:
“殿下,请令您的部下让开,好让翡翠军团缉捕犯人。”
还真是滴水不漏啊。
泰尔斯在心里嘀咕道。
“放心,看在这份旧情,”泰尔斯笑道,“我自然不会阻碍你们办公。”
原本略略安心的达戈里闻言一惊,双膝一软:
“不,殿下!请您——”
但狱河之罪开始燃烧,泰尔斯一把将他从地上拽起来:
“起来!”
泰尔斯把达戈里扯到面前,咬牙低声道:
“牢狱之苦是少不了了,但你还想活命吗?”
达戈里愣住了。
队伍前方,塞舌尔却是不慌不忙,似乎乐见达戈里在王子的队伍里拉拉扯扯,再攀扯多一些关系。
“那就拿出你劝谏我喝酒的本事,”泰尔斯低声道,“道出你和詹恩的秘密,然后求饶——不是向我,向他。”
“什么?”
“你听见我的话了,”泰尔斯面色不变,“现在。”
“可是——”惊恐的达戈里还想再问,可是泰尔斯手上涌来一股巨力,将他推出两米远,狠狠趴倒在地上。
塞舌尔看见这一幕,轻哼一声。
这王子倒是理性。
他至少知晓,不必要的对抗只会给自己越抹越黑——
“詹恩大人!”
一道杀猪般的惨叫,从达戈里处传来:
“您不能这么对我啊啊啊!这些年,我为您,为凯文迪尔家搜集情报流通消息,鞍前马后,尽心尽力,忠心耿耿……”
街道上的人们又是一阵哗然。
塞舌尔面色微变。
“胡言乱语,”骑士暴喝开口,“拿下他!”
翡翠军团早有准备,一众骑兵就要上前。
“谁都不许动!”
马略斯突然高声开口:
“保护殿下!”
星湖堡众人得令,齐齐抽出武器,逼退翡翠军团的士兵。
“詹恩大人,您,您的人当年向我承诺过的!”
原本被士兵吓到的达戈里见状更是有恃无恐,他从地上挣扎起来,向塞舌尔的方向靠近,又巧妙地躲在马略斯身后。
“只要,只要我在中央领把生意做大,结识王都的达官贵人,那不论是你们的资金、原料、设备、通路还是技术,鸢尾花家族和翡翠城都会源源不断地给我,要多少给多少!”
他颤抖着滑倒在地上,涕泗横流,伤心欲绝:
“对,我是做了不少亏心事,以次充好,拖欠债务,贿赂官员……可那是他的命令啊,一切为了凯文迪尔啊!我赖掉了葡萄农的原料钱,把账面亏损全部做到几个出了差错的临时工身上,到最后我还关闭了酒场,偷偷跑来翡翠城,可那也是你们的意愿啊!是詹恩公爵命令我做的啊!他说这是必要的,反正也亏不到翡翠城头上!他说过的!”
泰尔斯在他身后,扶了扶额头。
都这时候了,还不忘推卸责任啊。
街道上的惊呼此起彼伏,议论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杂。
塞舌尔又惊又怒:“拿下他!”
但马略斯此时却主动挡住他的坐骑,让他无法前进。
“詹恩公爵,你们不能,不能这个时候翻脸不认人啊!你们,你们跟我接头的人,酒商公会的那个查理,公证厅的书记员,还有每个季度时给管家先生的报——”
听到这里,泰尔斯突然开口:
“闭嘴!”
王子大步上前,怒斥达戈里:
“詹恩公爵公正不阿,光风霁月,岂会做这种蝇营狗苟之事!更不容你在此凭空诬陷,血口喷人!”
达戈里被吓了一跳:
“王子殿下,敝人所说句句属实,请您为我……”
泰尔斯大喊道:
“让他闭嘴!”
d.d愣了一下,但另一边的米兰达率先上前,一剑鞘砸晕了没反应过来的达戈里。
“难以置信,简直是骇人听闻,”泰尔斯先是惊讶,继而发怒,“不过一介商人,竟敢如此血口喷人,污蔑我们王国的守护公爵!”
塞舌尔看见达戈里没有再说下去,这才冷哼一声:
“既然如此……”
“真是岂有此理!”
泰尔斯怒气冲冲地打断他,指着地上人事不省的达戈里:“詹恩公爵为王国,为南岸领付出良多,却要受此等小人中伤诋毁,真教人气愤难当!”
王子身后,星湖堡众人怔怔地看着泰尔斯的样子,心情复杂。
米兰达小小咳嗽一声:
“舞台腔太过了。”
泰尔斯闻言,连忙调整自己的嗓音。
塞舌尔拧紧了眉毛,他本能地觉得不妙:“既然如此……”
“詹恩怎么会跟此等龌龊之事有关?若不是尊重詹恩公爵和翡翠城的城律,我现在就想一剑把他斩了!”泰尔斯怒而挥手。
d.d这次反应极快地递出佩剑,却在捧剑大喊“殿下请”之前,被米兰达一把按了回去。
塞舌尔有那么一瞬表情复杂:“既然如此……”
“既然如此,塞舌尔上尉!”
泰尔斯终于接过塞舌尔的话:
“请您现在就逮捕他!”
塞舌尔皱起眉头:“那是自然,来人——”
“让我们一起把他押送去空明宫,跟詹恩公爵当面对质!”
泰尔斯怒喝出声,正气凛然:
“誓要还公爵大人一个清白之身!”
塞舌尔愣住了。
卡奎雷警戒官也长大了嘴巴,马略斯则回过头,皱起眉头。
什么?
周围的人声再度嘈杂起来,吵吵嚷嚷,沸沸扬扬。
“您放心,詹恩是我的朋友,以后还可能是内兄弟,”泰尔斯毫不客气地攀亲戚,“我向落日发誓,有我泰尔斯·璨星在此,必不让他蒙受不白之冤!”
言罢,泰尔斯一把抢过杰纳德手里的缰绳,拉着珍妮就冲上去,把翡翠军团的军马们吓得来回捣蹄:“我们这就出发!”
塞舌尔奋力控制住马缰,还要示意同样马匹失控的同僚们不要冲撞王子,心分多用的他着急道:
“不,这罪犯跟公爵没有关——”
“噢,我懂了,您有难言之隐!”
泰尔斯醒悟过来,一边把(委屈地看着他的)珍妮向前拉,一边大声下令:
“既然如此,星湖卫队,为了法律与公正,立刻逮捕达戈里·摩斯!”
“是!”
憋了多时的多伊尔终于找到用武之地,他大吼一声,一个箭步上前,抓住地上昏迷不醒的达戈里——的一只手腕:
“逮捕结束,殿下!犯人已经成擒!”
怀亚在后面皱起眉头,低声道:
“他这动作和台词,有点眼熟?”
“上次闯宫,”哥洛佛不情愿地提醒道,“大吊哥。”
闯过复兴宫的几人恍然大悟。
死命勒着坐骑的塞舌尔反应过来,他咳嗽一声:
“不,殿下,好意心领了,翡翠城自有法度,我们自会按照流程把他……”
“那就更好了,塞舌尔上尉!”
泰尔斯惊喜交加,翻上珍妮的马鞍:
“我知道审判厅也在空明宫,那干脆直接去审判厅,我今天就要看着此人受审认罪,然后昭告天下,在整个翡翠城面前,为詹恩公爵洗刷不公的污名!”
塞舌尔努力控制着无故烦躁的坐骑,一边震惊不已,哑口无言。
不是……
星湖卫队的众人在d.d的推动下齐齐动身,跟着王子向前挤去,翡翠军团不知如何是好,一时手忙脚乱。
“走啦走啦,南岸领的大家!去空明宫咯!”多伊尔把达戈里甩上(不爽的)哥洛佛的背部,鼓动着整条街道上的人们都骚动起来,罗尔夫还加了一把大风。
塞舌尔喝令着士兵们,还想努力控制事情的走向。
“塞舌尔上尉!此事事关王国尊严,公爵清誉,拖延不得!你看看这周围的百姓,晚一刻就是流言四起啊!”
泰尔斯来到他面前,貌似急切地问:
“现在,还有人要阻拦吗?”
————
空明宫,主宫,会客厅。
七百年前的第一代南岸领守护公爵,“致命鸢尾”伦斯特·凯文迪尔的巨幅画像,挂在走进门就绝对不会忽略的墙面上,而厅内垂下的壁挂旗上,到处都是三色鸢尾花的图案。
詹恩·凯文迪尔面无表情地坐在他祖先的画像下,伸手挥退了管家阿什福德端来的一杯茶。
“大人,具体情况,就,就是这样。”
塞舌尔骑士咬紧牙关,看了看地上被捆得严严实实,依旧昏迷不醒的达戈里·摩斯。
塞舌尔向侧边瞥了一眼:
星湖公爵殿下正坐在詹恩的斜对面,一边欣赏着致命鸢尾的画像,一边舒舒服服地品尝茶水和葡萄。
那个可恶的小……
詹恩叹了口气,把塞舌尔的注意力吸引回来。
他看着地上的达戈里,冷哼一声。
倒是斜对面的泰尔斯嘟着嘴,呼噜噜地啜着茶,发出粗鲁不雅的声响,旁若无人。
詹恩皱起眉头。
王室都不教礼仪的吗?
该死的野蛮人。
两秒后,管家阿什福德悄无声息地出现,端走泰尔斯的茶杯,再送回来的时候,上面多了一根木质吸管。
“儿童专用。”阿什福德笑眯眯地道。
日。
泰尔斯有些自讨没趣,讪讪地把茶杯放下。
站在泰尔斯身侧的马略斯用气声开口道:“你确定要这么做?”
泰尔斯咳嗽一声,回头轻掩嘴巴:
“我们当务之急,是在这座处处敌意的城镇里站稳脚跟,而不是不明不白,抱头挨打……”
“我能听见你,殿下。”耳边传来詹恩忍无可忍的声音。
泰尔斯尴尬地坐正身子,重新端起茶杯:
“那个,你们有花茶吗?来,托尔你也整一杯,难以置信,我终于喝到不苦不冲的茶了……”
詹恩重重地叹出一口气。
“塞舌尔,把犯人带下去。”
心情郁结的塞舌尔低头应是。
果然,旁边那个该死的少年声又开始噼里啪啦地响了起来:
“啊,不拉去审判吗?让整个翡翠城都看看……”
“我们这儿有花茶,”詹恩强忍着脾气,“世界各地的都有,所以能请你专心品尝吗,王子殿下?”
泰尔斯嘿嘿点头:
“当然。”
塞舌尔和他的属下们正要将达戈里押走,泰尔斯又突然抬头:
“嗯哼?”
这声嗯哼让他们又是一滞。
几秒后,詹恩又呼出一口气:
“塞舌尔,斯文点。”
泰尔斯这才喜笑颜开,挥手让马略斯离开:
“托尔,放开点,把这当我们家,宾至如归。”
这话让詹恩额头上的沟壑又深了几分。
很快,偌大的会客厅里变得空空旷旷,只剩下泰尔斯和詹恩两人。
以及那位画像上的致命鸢尾。
“我就知道这招难不倒你。”
等大门一关上,詹恩就轻声开口。
然而迎接他的却是——
啪啦!
一声脆响。
詹恩皱眉看着地上的碎片:“那是东陆进口的瓷杯。”
“我知道,还上次的债。”
下一秒,泰尔斯褪去笑容:
“你这是什么意思?”
詹恩冷笑一声:“这话该由我来问,你来到我的城……”
“你,是你让那个有前科的酒商来接近我,”泰尔斯不再废话,对上詹恩的眼神,“所以他知道我来了,包括那个为爱决斗的小伯爵,他们事先知道我会在那里等着进城。”
詹恩轻哼一声。
“而你,殿下,你明知道他有问题,却还是接纳他加入你的队伍?”
“让我想起七年前,那个我送到你队伍里的老兵——他叫什么,杰森?”
星湖公爵与南岸公爵的目光在空中交汇,两者一样冷酷锋利,却也一样有所保留。
就像比剑的起手回合。
“他叫杰纳德——你还真敢提那事儿啊。”
泰尔斯面无表情。
“我接纳摩斯,因为我猜到他是你派来的,留着他也许有用途——当然,后来发生的事证实了我的猜测。”
“你猜到?”詹恩讽刺一笑,“还是你本来就知道?”
“不重要了,”泰尔斯摇摇头,“重要的是,摩斯确实是你的人,多年以来都在为你服务。”
“我的人清查了达戈里·摩斯近几年的资产账目,”詹恩并不否认,但毫不示弱,“说实话,就他这几年干的污糟事儿,他现在最该做的是马上出国,此生隐姓埋名别让我再找到他,而非主动请缨,到你身边去做间谍——那可不正常,对吧?”
该死的秘科。
泰尔斯心中咒骂。
你们还真就是来坑我的啊。
他面上不动声色:
“但据他所说,是你逼着他来接近我的。”
詹恩冷笑道:
“我敢打赌,如果我现在让人提审他,他会一把鼻涕一把泪,说其实是你逼他背叛我的。”
不是我。
泰尔斯暗暗道。
但是……好像也差不多。
“所以这次,我怀疑他是你的人,你怀疑他是我的人,我们闹得两败俱伤,自讨没趣?”
詹恩没有回答。
但几秒后,他的目光锋利起来
“我知道你在玩儿什么把戏,亲爱的殿下。”
“你以为策反了翡翠城属下的一颗棋子,就能来我的地盘撒野,由内而外,顺藤摸瓜?”
泰尔斯皱起眉头。
詹恩冷哼一声:
“这个棋盘不是你的,更比你想象得套复杂。”
“原话奉还,你以为在王室宴会上送出一把剑,就能直击弱点,要我好看?”泰尔斯反唇相讥,“现在,我来讨利息了。”
詹恩笑了。
他伸出手,从旁边抓来一沓信函,甩到泰尔斯面前:
“你是说这个?”
泰尔斯皱起眉头,他认出来了。
那是凯瑟尔王代他发的“配种乎”的函件——相比起给亚伦德家族的,好像就改了称谓和落款。
还真是粗糙啊。
除此以外,还有他的一幅……
“这幅画像不咋地,”泰尔斯勾起嘴角,“你知道,我长得很快。”
但对方没有要开玩笑的意思。
“我不在乎你是来干什么的,泰尔斯。”
“我不在乎你来找我麻烦,还是来找死,”詹恩威胁道,“但你要来,那我就给你欢迎,就像今天。你要住下去,那我就给你……相称的招待——直到你滚出我的地盘。”
招待。
泰尔斯在心底撇了撇嘴。
可怜的家伙。
他知道吗?
自己来这里,不仅仅是来找麻烦这么简单。
也远远不是私人恩怨。
那一瞬间,泰尔斯隐约感觉到口袋里,那枚骨戒的沉重感。
你是来毁灭他的。
心底里的声音道。
为了星辰。
“詹恩,你说,”沉默良久之后,泰尔斯开口道,“你和我,我们就必须得彼此敌对,你死我活吗?”
那一瞬,王子的语气有些低沉。
詹恩捕捉到了这一点,他眉毛稍动。
“你说呢?”
泰尔斯叹了口气,放下自己的画像。
“好吧,詹恩,事实上,我来这里的第一件事……”
“想都别想,”詹恩轻轻摇头,“希莱不在城里,你见不到她。”
“其实我想说,我是来道歉的,詹恩。”
詹恩皱起眉头。
“道歉?”
“王室宴会上的事……我理解你的愤怒,你大概觉得我一回国就打你妹妹的主意,是在报复你,挑衅你?所以你要反击?”
这一次,詹恩看了他很久,似有意外,又警惕十足:
“但是?”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但是——事先声明,我依然对你利用血族来刺杀我耿耿于怀——但是这个,你妹妹?”
王子举起那封“配种乎”,真诚地道:
“我发誓,这不是我的本意,甚至连这封信都不是我本人写的。”
詹恩盯着他,轻哼一声:
“若非如此,又怎么显示出你的轻视和挑衅?”
“好吧,那如果是我亲笔写的,会让你好受点儿吗?”
“不会。”
“那不就对了。”
会客厅里的两人沉默了一阵,似乎都在思索什么。
“总之,关于这个,我道歉,”泰尔斯率先开口,他摇摇头,“我发誓,这是我父亲的主意,我事先并不知情,事实上,我不久前才知道真相。但请相信,我无意觊觎你的妹妹,更不是要以此报复你——我还没那么下作。”
詹恩盯着他,目光探究,半晌之后方才作声。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
“因为你了解我,就像我了解你。”
“你不了解我,”詹恩否认道,“一点也不。”
“那你也必须相信我。”
泰尔斯收敛起表情:“为了我接下来告诉你的事情。”
“而那是?”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
“听好了,詹恩·凯文迪尔。我收到了相当可靠的情报,”星湖公爵严肃道,“此时此刻的翡翠城,有人正意图对你不利。”
会客厅里安静下来。
詹恩看着他,突然笑了。
“我知道这把戏:有人要害我,而你恰巧帮得上忙,”南岸公爵冷笑道:“所以为了活命,我还是最好跟你合作,相亲相爱?”
泰尔斯呼出一口气,有些无奈。
“好吧,是我父亲。”
他的这句话让詹恩表情一变。
只见泰尔斯身体前倾,无比认真地直视詹恩的双眼:
“星辰王国的至高国王,凯瑟尔五世,他想要对翡翠城不利——对你不利。”
“此时,此刻,此地。”
“携国王之威。”
那一刻,大厅里流淌的时间就像被人重重一锤,砸破平衡,不再均匀。
詹恩仍旧面无表情。
但他的眼神钉死在泰尔斯的脸上,久久未曾移开。
几乎比泰尔斯口袋里的“盟约”,还要让人难以忍受。
泰尔斯觉得有些口渴,但低头才想起来,自己的那杯茶早就被摔碎了。
他只得叹息一声。
“所以是的,为了活命,詹恩,你最好跟我合作,相亲相——”
泰尔斯顿了一下。
“嗯,只合作就好。”
詹恩没有说话。
他只是一遍一遍地,细细打量泰尔斯的脸庞。
就好像那上面藏着什么亟待破解的密码。
“就这样。”
终于,泰尔斯受不住这样的视线,他站起身来:
“如果你还想知道更多,如果你还有兴趣,你知道我住在——好吧,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现在住哪儿。”
就在此时。
“你怎么证明,”詹恩轻声道,“你父亲?”
泰尔斯笑了。
“那个酒商,如果我们说的都是真的,那么我以为他是你派来的,你则以为他被我策反了,”泰尔斯耸耸肩,“但无论是他胆敢回到翡翠城面对你,还是他自愿来刺探我,背后都有些道理说不通。”
泰尔斯的声线倏然收紧:
“只有一个解释。”
詹恩眯起眼睛:
“王国秘科。”
泰尔斯笑了。
“你还不算蠢。”
“而我父亲用我的名义,给你们写的这封求亲信,据我所知,他发给了不下十个家族,”泰尔斯摊开双手,向空明宫里的陈设示意,“但现在我却在这儿,翡翠城。”
詹恩脸上的纹路渐渐消失,看不出情绪。
“你觉得这是因为他喜欢翡翠庆典?还是因为他喜欢你?”
詹恩没有说话,他平视前方,表情平静。
就如同身后的祖先。
泰尔斯等不下去,他叹了口气:
“好,那让我们回正题吧:你妹妹住在哪儿?”
詹恩的目光动了,它们如利刃般刺向泰尔斯。
“玩笑罢了,”泰尔斯不得不举手投降,“看看你还活着不。”
但詹恩的目光依旧锋利,让人难以忍受。
泰尔斯尴尬地笑笑,举步走向门口。
“去找阿什福德。”
泰尔斯止住了脚步,回过头来。
“他会给你安排房间,还有新茶杯。”翡翠城的主人淡淡道。
“谢谢。”泰尔斯挑起眉毛。
詹恩没有再看他。
南岸公爵只是重新低下头,看着地上那一堆破碎的瓷片。
它们无助地躺在空明宫的地砖上,片片孤单。
永不完满。
“还有一件事:希莱不在城里。”
詹恩淡淡地道:
“这句话是真的。”
————
“殿下?”
马略斯跟上走出会客厅的泰尔斯。
“我们安全了。”
泰尔斯面上的笑容消失:
“暂时不会再有争风吃醋的小贵族来跟我决斗,或者什么劣迹斑斑的商人来投靠我了。”
“只是暂时?”
泰尔斯瞥了他一眼:“要求别那么高,托尔,你知道这世上最难的事是什么吗?”
“嗯,不让一个有问题的酒商进入队伍?”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你能有哪怕一天不讽刺我吗?”
“当然,殿下。最难的事,让我想想,根据您刚刚的经历,我猜是,撒谎?”
“是,但也不是,”泰尔斯冷哼道,“最难的事,是往真相掺杂谎言,再把谎言嵌入真相。”
马略斯微弯嘴角:“听上去,不像是人能干的事儿。”
“可不是么——你在骂我不是人?”
“不敢。我是说,这么难的事只有殿下能做到。”
“你果然在骂我。”
“殿下很聪慧。”
“你是怎么做到不带一个脏字儿,貌似夸人,实则骂人的呢?”
“关键不在于我。”
“你……又骂我?”
“殿下聪慧如昔。”
第146章 卡莎与琪娜
吾心繁冗,未若此宫空明。
相传这是终结历六世纪初,贤君闵迪思三世驾临南岸领,下榻翡翠城时留下的话。多年之后贤君薨逝,出于尊敬(或谄媚),时任的“鹦鹉公”费德里科·凯文迪尔公爵就顺势将家族世传的翡翠宫改名为空明宫,以永志先王。
而泰尔斯就住在(据说是)贤君当年留宿过的房间里,从阳台向外可以尽览翡翠城南部的城景,甚至望见视线远端若隐若现的拱海城,夜晚入睡时,整座宫殿空灵静谧,伴着遥远彼方若有若无的浪潮声,确实令人心旷神怡。
泰尔斯下榻空明宫已经两天了。
一如他的估计,这两天里风平浪静,再无坏事发生,他住得舒心惬意,下属们过得闲散安逸。
詹恩在这几日深居简出,除了出于礼节不得不偶尔出现,与来觐见他的本地贵族们同桌共餐而不得不把泰尔斯一并请来之外,他与王子几乎没有任何交集,更没有要和后者坐下来好好亲近的意思,一问就是“大人正忙于公务”,对此泰尔斯倒也不是不能理解,大概每一个人,在得知顶头上司正打算对自己动手的时候,都会变得很忙的。
而从起居到伙食,空明宫——确切地说是阿什福德管家——对他们的招待不可不谓精心细致,尽善尽美,无可指摘,今天有安伦佐风味的奢华餐宴,明天就有荆棘地风格的特色烤食,以至于过惯了苦日子的星湖卫队都精神了许多,在向王子和马略斯汇报时站得更直了。
“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餐厅里,泰尔斯叉起一块口感味道上佳的烤肉,惬意地咬下一口,严肃地晃了晃叉子:
“这些……东西,正在软化我们的意志。”
天啊,太好吃了。
“我同意,殿下,”当值的d.d喝着一种从泰伦邦进口来的美味甜酸饮料,仰天长叹,“所幸我们意志坚强,经受得住考验——再来一杯。”
“殿下是对的,我们来此,代表着王室,代表着星湖堡,绝不是游山玩水吃喝玩乐——为什么那样看着我,哑巴?我今天又没得罪你……哦,你是要这盘菜?抱歉,这儿,给你。什么?这样混着更好吃?”这是正在喝着浓汤的怀亚。
“不止是这样,”作为唯一一个不在进食的人,米兰达冷静地举起叉子,目光犀利,“远远不止。”
泰尔斯擦擦嘴巴,把甜点扒拉过来:
“噢,米拉,你有什么见解?”
只见米兰达死死地盯着叉子上的一片烤肉:
“不止是盐和椒料,他们一定还放了其他调料,才能做出这样的味道。”
落日啊。
怎么你也这么……
泰尔斯叹了口气,一拍桌面!
“你也这么觉得对吧!”他大有知己之感。
“一时的物欲,一世的蹉跎。我们会为此付出代价的。”坐在桌尾的哥洛佛沉声道。
“那你手上是什么?”多伊尔撕咬起一片不知道是什么的肉。
当啷。
僵尸面不改色地把吸完了肉的牡蛎壳丢进旁边装满了空牡蛎壳的盆里,抹了抹嘴巴。
“为晚上轮值做准备。”
“昨天下午更棒,”泰尔斯叉起一片蛋糕,姿态优雅地倚上椅背,“奥斯卡森和保罗他们当值,蹭到了一餐安伦佐的……”
大门被推开,马略斯大步走了进来。
餐桌旁响起一片刀叉落地和桌椅挪动的声音,混乱不堪。
“那个,”泰尔斯慌忙直起腰,努力吞下食物,口齿不清,“翡翠城现在的政治局势——”
但是已经迟了。
“殿下,”守望人打量着每一个手忙脚乱,努力整理自己的人,他身后站着一脸“他来得太快我真的来不及提醒”的哭丧样的孔穆托,“我以为你召集他们过来,是为了——多伊尔护卫官,你就这么喜欢那盘菜吗?”
d.d不动声色地放下叉子。
“额,是的,抱歉,”泰尔斯好不容易把食物咽了下去,“托尔,所以我们是要……”
要干嘛来着?
“然而你们在这儿大吃大喝,”马略斯的语气让所有人心中一紧,“在我不在的时候。”
没有人说话,气氛有点压抑。
作为领导者,泰尔斯不得不尴尬地递出一碗浓汤:
“抱歉?”
马略斯斜眼瞥着他。
泰尔斯咽了咽喉咙,自讨没趣地缩回去:“抱歉。”
但他的碗缩到一半就被马略斯接走,后者轻哼一声,在泰尔斯身边坐了下来,还顺势抄起一根汤匙。
草。
想吃你就说啊。
“所以,那个,开会。”
泰尔斯正想说些什么,但是看大家都一脸仓促失魂落魄的样子,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他环顾一圈,这才恍然地掏出一个熟悉的布偶小熊,摆上桌面。
也许是渐成惯例的小布偶熊起了效果,也许是d.d突然的表情变化过于生动,也许是正努力挑掉汤里豆子的马略斯确实震慑力十足,当然也许只是错得不能再错的错觉,总之,泰尔斯觉得大家都认真了许多。
也许星湖卫队不是什么以一当十的精兵强将,但经历了那么多风雨,总有些人值得相信。
“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泰尔斯严肃地指了指身旁马略斯身前的汤:
“这些——东西!正在软化我们的意志。”
刚要喝汤的马略斯闻言面色一紧,忍耐着放下汤匙。
“我同意,殿下,”d.d瞪着马略斯手上的汤,大义凛然,“所幸我们意志坚强,经受得起考验。”
“额,”怀亚犹豫了一阵,还是没想到什么,“殿下是对的,我们来此,代表着王室,代表着星湖堡,绝不是游山玩水吃喝玩乐——哑,那个,罗尔夫你说呢?”
罗尔夫这才刚刚装好面具,把表情隐藏在其后,点了点头。
“不止是这样,”米兰达表情严肃,“远远不止。”
“对,就像我祖父说的,”哥洛佛面无表情地将地上那盆牡蛎壳踢远一些,“沉湎于一时的物欲,换来的是一世的蹉跎。”
泰尔斯环视一圈,跟众人交换眼神,欣慰地点点头:“很好,你们。”
马略斯没有说话,他慢慢眯起眼睛。
但他身后,孔穆托露出生无可恋的表情。
只见老孔长叹一口气,一脸豁出去的样子:
“事实上,殿下,各位,马略斯勋爵在门外听了一会儿,足足有两三分钟,才进门的。”
下一秒,包括泰尔斯在内,餐桌旁的众人齐齐石化。
唯有小布偶熊睁着无辜的大眼睛,可爱如昔。
“吉安,”马略斯平静地叫着部下的名字,头也不回,“明天你值户外班,连值三天。”
孔穆托了无生趣地点点头:
“是,长官。”
餐厅里陷入一片死寂。
没有人说话。
仿佛连桌布都被染成了灰色。
只有马略斯惬意的喝汤声响起,悠长又刺耳,回荡在每个人的耳朵里。
好半晌,泰尔斯才从穷奢极侈的生活中回过神来,讪讪开口:
“总之,我们初来乍到,需要翡翠城的情报。”
众人这也才一一清醒过来,在马略斯沉默但有力的威慑下,加入讨论。
“什么样的情报?”d.d盯着自己的小熊,“事实上,殿下,我能问问我们是来干什么的吗?说是相亲,但我问遍了城堡,没人知道希莱小姐在哪儿。”
米兰达目光一冷。
“好吧,我说实话。”
泰尔斯叹了口气:“正如我昨天对其他人说的那样,陛下想要的事情显而易见,相亲联姻都只是手段,他让我来此是一个姿态,为了……向整个王国彰显态度,提升王室对南岸领的政治影响力。”
他看向大家。
也,没大错,对吧?
“真可惜,”怀亚顿时意兴阑珊,“我还以为我们是来大干一场,向詹恩公爵讨还公道——无论为七年前,还是两天前。”
泰尔斯眯起眼睛。
也没,大错?
“我还以为,”哥洛佛沉声道,“我们是来跟凯文迪尔家族你死我活的。”
泰尔斯咽了咽喉咙。
也没大,错?
“当然,我父亲不是我,他不了解大概也不在乎我和詹恩的关系恩怨,”王子深吸一口气,“所以于我而言,我除了要在这趟旅程里小心翼翼之外,还要努力勘察这座城市,从中找到机会甚至筹码,以备詹恩对我的敌意行为。”
米兰达轻声道:
“你是说,找到让詹恩头疼不已,足以让他向您妥协的弱点。”
泰尔斯打了个响指。
也没大错。
这话让大家都沉默了一阵。
“求之不得,”d.d默不作声地举起一杯饮料,“那公爵是个十足十的混蛋,殿下,你真要跟这样的人做内兄弟?”
王子挠挠头:
“嗯,关于这个……”
咚。
马略斯放下了汤碗,优雅地擦擦嘴巴,恰好打断泰尔斯。
“相信你们都看出来了,”他伸出手,自如地抓过泰尔斯身前的小熊,擦了擦上面的毛絮,摆到自己面前,“翡翠城是座与众不同的城镇,迥异于我们所见过的大多数地方。”
泰尔斯愣愣地看着小布偶熊被拉到守望人身边,想说点什么却哑口无言。
“d.d和亚伦德,”马略斯的表情相当严肃,说出来的话不容置疑,“从明天起,你们要去联络翡翠城里的高门大户,从贵族领主到地方官长,从家宴聚会到游猎跑马,你们的目标是这座城里的大人物及其家眷们。”
“我?”原本还在注意小熊的多伊尔反应过来,惊喜交加。
“我?”米兰达皱起眉头。
“是的,亚伦德,你是北境公爵之女,又是殿下跟前的红人,”马略斯点点头,似乎再平常不过,“南岸人喜欢举办宴会和舞会,记得去挑一套好看的礼服,他们会为你趋之若鹜。”
米兰达。
舞会。
礼服。
所有人齐刷刷地转头,看向当事人。
完了——泰尔斯一巴掌捂住自己的眼睛,却又忍不住打开一条好奇的指缝。
只见那一刻,正戴着黑色手套扶着椅子旁的鹰翔长剑、孤傲地坐在座位上的米兰达·亚伦德——北境的女继承人、要塞之花的得力干将、雪鹰的荣耀后裔、骄傲的天马首席、寒堡的无冬利剑、断龙要塞的长空飞隼——张大了嘴巴,惊恐不已。
几秒后,她猛地站起身来,气愤恼怒。
“舞会?为什么?我该庆幸吗?”
“不,”马略斯叹了口气,看上去为难不已,“事实上,这是最难的活计,只有最优秀的人才能做。”
本要据理力争的米兰达顿时一窒。
最优秀的人——d.d听见这话眼前大亮,他不自觉地整了整衣领。
“但是殿下手底下实在没有足以担当……当然,如果你不能去……”
砰。
米兰达一屁股坐下,表情闷闷不乐:
“我去。”
泰尔斯合上了指缝。
马略斯继续道:“如果可能,我会想把保罗加进去,英魂堡的继承人听着也不错,但那家伙是中途加入我们的,我得再看看。”
“我也是中途加入的。”米兰达生无可恋,仿佛正在狱河边上。
“您不是,亚伦德小姐,您七年前就与我们并肩作战,”怀亚努力鼓励她,“还有,您是终结塔的天才,天马一系的首席。”
另一边罗尔夫和哥洛佛齐齐不屑轻哼。
但他们看到彼此,又不爽地各自别过头去。
“我,我……”
亚伦德家的姑娘狼狈地挤出几个字:“我以前去过北境和王都的舞会,但是,他们不喜欢我,我也不喜……也许……”
“那么幸好我们在南岸,”马略斯果断回绝,将垂死挣扎的米兰达送回狱河,“拿出你战场上的本事,逼他们喜欢你。”
“从过去到新闻,从流言到八卦,从经济到政治,所有名门望族里传出的情报,殿下都要知道。”
“额,我就是这个意思。”泰尔斯咳嗽一声,奋力插上一嘴,彰显自己的存在感。
“那我呢?那我呢?”d.d从边上冒出来,期待地问。
“你,嗯,”马略斯皱起眉头,似乎找不到自己的舌头了,“帮着挑礼服。”
言罢,他丢下餐桌边上的心碎青年和痛苦姑娘,看向怀亚。
“孔穆托,卡索少爷,”马略斯沉稳地道,“根据你们的经验和出身,我要你们进入各行各业,从警戒厅到公证厅,从各大行会到外来商旅,无论是中层官僚,基层干吏,农场地主,手工业主还是有产骑士,殿下要知道这座城市运行的秘密。”
怀亚起初点头,但是随即不爽:
“能不叫我少爷吗?”
“不行,事实上,你得习惯这样的称谓,对许多出身普通却奋力向上的人来说,你就是少爷,”马略斯不以为意,“而且重要的是,是他们触手可及的少爷。”
“你是说,作为奋斗的楷模,触手可及的基尔伯特·卡索伯爵?”怀亚明白了什么,咬起牙齿。
所有人齐齐蹙眉。
“不,”马略斯的回应轻描淡写,“面对他们,你不能只是怀亚,也不能只是卡索。”
“你必须是怀亚·卡索。”
怀亚表情一变。
“是的,托尔说得对,这是很……”
泰尔斯清清嗓子想要插话,但马略斯已经转向下一对组合:
“哥洛佛,还有哑巴——我知道你叫罗尔夫,所以别吹我的汤。”
泰尔斯悻悻地缩回自己座位。
“我要你们两个深入市井,潜入底层,去接触那些活得不像人的人们,去看看非官方的东西,如果你们明白我的意思,”守望人眯起眼睛,语气令人不寒而栗,“必要的话,你们哪怕用双手去掏去抠去扒拉这座城镇里的阴沟暗渠和屎坑,也要给我挖出它最黑暗最腌臜最恶心最见不得光的秘密——别慌,这只是修辞,没有字面上的意思。”
马略斯表情阴森:“大部分时候没有。”
哥洛佛和罗尔夫齐齐愤然起立!
“我?”哥洛佛咬牙道,“我,和这个哑……罗尔夫?”
“呼!”罗尔夫目光一冷,他身后的帘子疯狂摇动起来,摆出不同的手势。
“很好,喜欢,可以,”d.d努力识读着对方的手语,笑道,“他看上去很兴奋啊!”
看懂手语的泰尔斯欲言又止。
哥洛佛跟罗尔夫对视一眼,愤而扭头。
“我,长官,我不行!我要怎么跟他交谈?打眼色吗?”哥洛佛不甘心。
“不需要交谈,”马略斯摇摇头,“那种地方的规则潜藏得更深,你们一开口说话就会坏事。”
哥洛佛一滞。
“如果非要交流,他识字。”
罗尔夫不满地哼声,又做了几个手势。
“那他们要怎么打探情报?”泰尔斯终于赶在d.d之前把手语翻译出来。
“那就看你们的创造能力了,但我对你们很有信心,”马略斯话锋一转,“当然,如果你们愿意去舞会,跟亚伦德交换的话……”
表情灰暗的米兰达闻言目光一亮。
下一秒,哥洛佛和罗尔夫以迅雷般的速度双双坐下,把找到生机爬出狱河的可怜姑娘重新推了回去。
他们彼此看了一眼,第三次不爽扭头。
“具体的事项,我和掌旗官会商定。我和殿下会定期听取你们的回报,至于其他人,”马略斯点点头,“我们另有安排。”
“是。”
所有人都有气无力地答应着。
“对,额,那个,就是这样,”泰尔斯觉得自己有必要说点什么,他不自觉地站起身来,“大家,嗯,加油。”
“是。”
所有人生无可恋地答应着。
泰尔斯看着大家这副干劲满满的样子,不由得挠了挠头。
“对了,那我呢?”
泰尔斯看向守望人。
“您,殿下,您,”马略斯皱起眉头,“嗯……”
泰尔斯期待地看着他。
考虑良久,马略斯叹了口气,把餐桌上的小布偶熊还给王子。
“您请用餐。”
————
泰尔斯气鼓鼓地走下主宫,前往外堡。
空明宫的主宫是以一块罕见巨岩为地基,围绕着它凿山开石,叠层而上精心修建的,经过数代乃至数十代人的扩建和改进,今天的空明主宫已经是翡翠城内的绝对制高点,在外堡的拱卫下,它高耸着三座塔楼,延展出四方望台,犹如传说中背生四翼目见八方的神使,端坐于城中心的高坡上,看顾着来自七海的八方旅人。
主宫内的色调以柔和素朴的翠绿色为主,在不同的功能区域分别搭配上凯文迪尔家徽的三种颜色,塑造出别具一格的特色。宫内的陈设用度从外到内,从主到客,从起居到宴会,引进了许多来自四方七海的异国物事,它们风格不一形制多样,却出奇和谐地统一在一起,不突兀也不冗杂,反倒彰显了翡翠城的货产丰沛和商贸繁华。
总体而言,相比起沉重肃穆的复兴宫和粗犷霸气的英灵宫,以及更加幽静淡泊贴合自然的星湖堡,空明宫既显得典雅清新,又不乏明亮新奇,即便是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泰尔斯公爵本人也赞不绝口——
“狗大户。”
泰尔斯不爽地望着不知道是哪一代的南岸公爵画像和它的纯金质画框,留下自己的评价。
“舞会,舞步,”陪同在旁的米兰达一脸阴暗,嘴里吐着旁人听不明白的神秘字眼,“礼服,发型,化妆……”
没救了。
泰尔斯看了她一眼,无奈叹息。
“殿下!”米兰达浑身一震,满面哀求,“你能不能……”
她的样子看得泰尔斯心生同情,十分不忍,于是犹豫了好一会儿:
“不能。”
王子心痛不已,他自顾自地往前走,任米兰达回到呢喃状态。
就在此时。
“啊呀呀,亲爱的,亲爱的!瞧瞧我发现了什么。”这是一个稍显张扬的声音
“什么什么?你发现了——噢,落日,嘻嘻……”这是一个略微慵懒的声音。
低头沉思的泰尔斯吓了一跳,这才抬起头来。
只见在他前方的台阶上,出现了两个手挽着手的裙装姑娘,她们一左一右,裙子一紫一黄,不过十余岁的年纪,本来姿容秀美惹人怜爱,却偏偏目光灼灼,笑声犀利。
“啧啧啧啧啧啧啧啧——”左边的兰紫裙少女啧声开口,发声慵懒。
“哟哟哟哟哟哟哟哟——”右边的鹅黄裙少女启唇说话,口吻张扬。
泰尔斯懵懂地看着她们。
她们一前一后发声,一收一张吐字,一唱一和,连接起来竟然出奇地合拍——就像一个人在说话一样。
“一个可爱的迷路的贵族男孩,”兰紫裙少女笑容妩媚,竟给泰尔斯一种猎豹潜行而来,虎视眈眈的感觉,“睁着他那双可怜的大眼睛,不明所以,莫名其妙,甚至还有些紧张兮兮地看着我们!”
“仿佛在心底里想着,呀她们俩是谁啊,为什么在这儿啊,为什么会碰到呀,当然,最重要的是,为什么她们这么可爱呢!”鹅黄裙少女笑容可人,她接过话头的瞬间,就像一头狼露出尖牙利爪。
衣着华贵,仪态不凡。
泰尔斯皱起眉头:是有身份的贵族。
“额,女士们,很抱歉打扰了,”泰尔斯突然有种不妙的预感,“我只是在找路去祖先岩,再出去外堡……”
但他话音落下,两位少女就衣裙翩跹,姿态款款地行至他的面前!
“一个男孩,在空明宫,独居。”
“一个男孩,在主宫,独行。”
两个女孩绕着泰尔斯走了一圈,对视一眼,露出神秘的笑容。
“啊哈?衣服上的徽记?”兰紫裙少女眯起眼睛。
“啊哈!九芒星!”鹅黄裙少女挑起眉毛。
两个女孩儿惊喜地抱在一起,对望着彼此,齐齐露出邪恶的笑容:
“中头奖了!”
泰尔斯看得头皮一紧,连忙悄咪咪地转身离去。
然而下一秒,两位女孩儿就瞬间出现在他两边,一左一右,也不顾姿态得体与否,生生扒住了他的两只手臂!
“让开,他是我的!”兰紫裙少女扒着泰尔斯的左臂,高傲地看着对方。
“凭什么?先到先得!”鹅黄裙少女箍住少年的右臂,目光挑衅,寸步不让。
“我先出生!我先!”
“我是妹妹!优先!”
“你的初夜,我帮你骗过了嬷嬷!”
“你的初恋,我帮你瞒过了父亲!”
“你那风骚样,暗中勾引着三个骑士自相残杀,我知道!”
“你这虚伪样,来回骗了四个家族反目,我也知道!”
当她们的目光在空中相遇,泰尔斯的狱河之罪竟有一丝危险的触动感。
兰紫裙少女轻蔑哼声:
“那又如何?”
鹅黄裙少女抬抬下巴不甘示弱:
“那又如何?”
眼看她们剑拔弩张,大有不把泰尔斯分尸而食就誓不罢休的意思。
不是,等等?
先不论她们那莫名其妙的争吵和“瓜分”,然而……
泰尔斯本能地想要挣脱,但是两位少女的力气竟然出奇地大,手法也很巧妙,难以挣脱!
“喂!我说,你们能不能先把我…………”
但两位少女目光一变!
“既然如此,利益难辨,道理难分……”兰紫裙少女咬着牙齿,表情痛惜。
“血缘难断,情谊难减……”鹅黄裙少女长叹一声。
“那我们就按照惯例……”
“依着过去……”
下一秒,两位少女表情一变,齐齐喜出望外:
“分享吧!!!”
分享?诶不是——
泰尔斯刚想开口,就发现自己被连珠炮般的话语淹没了。
“合作愉快,姐妹?”
“相亲相爱,姐妹!”
两个女孩儿手挽手面对面,喜笑颜开,哪还有方才那泪眼朦胧的样子?
“现在,是时候瓜分战利品了,姐妹,你要什么?”
兰紫裙少女又如影随形地贴上泰尔斯的手臂,不容他反抗地摸上王子的脸,自说自话:
“嘴唇?眼睛?鼻子?脸蛋?锁骨?手指?嗯,好犹豫。”
“诶!你们,不可以这样——”泰尔斯大惊失色。
“啊,姐妹,你真不懂挑拣,”鹅黄裙少女同样贴了上来,但她目光灼灼,手掌直奔泰尔斯的胸膛,“先看核心肌肉——噢,有练过!有形状,还有力量!胸,腹,大腿!”
两位女孩儿对视一眼,表情惊喜。
就像开出了最喜欢的礼物。
“不是,你们为什么要这么说话,一个跟着一个,还不停——”泰尔斯尽量得体地挣扎出来,刚要开口,又被打断。
“发现指茧,还是练剑的,是真练!不是假把式!”兰紫裙少女握住泰尔斯的一只手掌,激动不已。
“掌心还有伤疤!哇哦,帅气的切割伤!百战念归来,只为伊人在!”鹅黄裙少女抚摸着王子的另一只手掌,满面深情。
“哇哦!可口?”
“可口?”
两位少女松开泰尔斯,在后者面前挽住彼此,激动地握拳摇摆:“可口!!!”
“嘿!”
只觉得脑袋要被吵麻了的泰尔斯忍无可忍:
“你们能消停点不?!”
此话一出,周围安静了。
但也只是短暂的。
“嗯,有点脾气?”
“是有点,说不定还挺硬的。”
“啧啧,是好事吗?”
“那当然,跟骑马一样,软塌塌的有什么意思?”
泰尔斯听不下去,怒吼道:“嘿!”
两位女孩儿吓了一跳,齐齐转头看向他。
一个楚楚可怜。
一个泫然欲泣。
额——
泰尔斯一愣,有点不好意思:“抱歉,我不是故意吼你们的……”
但当他的话一出口,两位女孩儿就瞬间变脸!
“咦,还很心软!有趣!”
“软软的,容易上当!”
“好想欺负他呀!”
“想看他委屈兮兮哭唧唧的样子!”
“要人哄!”
“要人疼!”
两个少女笑眯眯地牵着彼此,开心地摇着腰肢。
泰尔斯听得目瞪口呆。
这俩……是什么奇葩?
他深吸一口气:“事实上,两位女士,我是——”
下一秒,习惯性地,不等他开口,两个女孩儿就双双眼前一亮!
“我们知道!”
“我们知道!”
“关于你是谁?”
“是谁!”
在泰尔斯头晕目眩的感觉中,两人一左一右边说边走,如踏着舞步般来回围着泰尔斯绕圈:
“王国的希望!璨星的未来!”
“英雄的人质,仁慈的王子!”
兰紫裙少女搭上他的肩头,妩媚又诱人:“有人说你浪荡花心,看中一个是一个!”
鹅黄裙少女挽住他的手臂,乖巧又可爱:“有人说你用情专一,认准一个是一个!”
“有人说你真诚仁厚,惹得人人争相爱!”
“有人说你虚伪不堪,骗得王国围你转!”
泰尔斯只觉得自己要晕过去了。
“你就是?”
“你就是——”
两位少女刷地一下分开,默契地交换位置,一个笑容自信,一个目光狡黠,齐口同声:
“泰尔斯·璨星!”
呼。
冷静。
冷静。
这俩到底是……
泰尔斯深吸了一口气,好歹从这人造噪音的停顿里缓了过来。
“是的,我就是……不,我是说我只是泰尔斯,没有那么前面那么多形容词——”
但很可惜,两位不速娇客的戏码显然还没结束。
她们再度贴上泰尔斯的两侧,你来我往争奇斗艳,如赌气攀比一般,争相念出他的身份:
“星辰王子!”
“星湖公爵!”
“北极星!”
“女大公的小星星!”
“裙底之——”
“停!!!”眼看要糟,泰尔斯剧烈挥手,催动狱河之罪:“到此为止!”
两位女孩儿惊讶地看着他。
世界安静了。
也许是狱河之罪终于起作用了,少女们没再开口。
快要疯掉的泰尔斯终于有余力整理好思路,问出萦绕心头的话题:
“第一个问题,空明宫里,你们是谁?为什么在这里?”
两个女孩儿嗔怪地看了他一眼,又无辜地对视一眼。
“那是两个问题。”
“两个,没错,姐妹。”
“数学没白学?”
“算术没白作弊!”
又来了。
泰尔斯痛苦地捂住脑袋:她们就不能只留一个人说话吗?
两位女孩儿嘿嘿一笑,转过身来:
“但我们很慷慨。”
“我们很淳朴。”
蓝紫群少女眯起眼睛:
“我们很善良。”
鹅黄裙少女笑容拉大:
“我们愿意满足你。”
“无论你要什么。”
“哪怕要的很坏。”
两人对视一眼,齐齐捂嘴而笑:
“很坏!”
“尤其对你!”
“尤其对你!”
“够了!”奄奄一息的泰尔斯颤抖地举手:
“你们到底要不要回答我你们是——”
下一秒,两位少女齐齐娇喝一声,倏然分开!
“在那沃拉走廊的山崖间……”兰紫裙少女走到泰尔斯背后,嬉笑着,伸手捋过他的头发。
“在那双塔奇岩的缝隙里……”鹅黄裙少女来到他身前,眼神慑人,勾了勾他的下巴。
“有一群帝国遗民,活在那天灾频发的年代。”
“他们忠诚!”
“他们固执!”
“他们奋力求生!”
“他们努力挣扎!”
“只等待路多尔的荣光再现!”
“期盼着托蒙德王子的归来!”
“终结一战,建功立业。”
“星辰立国,筹谋天下!”
什么,什么,和什么?
至今都不能习惯她们说话风格的泰尔斯听得晕头转向。
“千百年过去,他们的首领代代相传。”
兰紫裙少女眼前一亮:“他们的荣耀更加辉煌!”
鹅黄裙少女英姿逼人:“他们的族语不曾有变!”
下一秒,她们重新站到一起,异口同声:
“智慧在左!”
“长剑向右!”
“卡莎琪娜!”
她们笑眯眯地交换眼神,左右分开:
“一左一右!”
等等。
听得头大如斗,努力在邪恶混乱中寻找秩序之光的泰尔斯有些疑惑。
智慧,长剑……
有些耳熟?
“沃拉领的恶魔双胞胎!”
恶魔啥?
“双塔长剑的恐怖姐妹花!”
恐怖啥?
兰紫裙的少女笑容神秘而狡猾:
“卡莎·卡拉比扬!”
鹅黄裙的少女的站姿嚣张又飞扬:
“琪娜·卡拉比扬!”
两人齐齐一笑,望向泰尔斯大声道:
“在历史的舞台上——向您亮相!”
啥,啥,啥?
泰尔斯眯起眼睛:“这是……冥夜神殿的戏码对吧?台词有点耳熟!”
下一瞬,卡莎和琪娜眼前一亮,看向彼此:
“啊,他看戏?”
“他看戏?”
“他居然看戏?”
“他居然看戏!”
她们俩对望一眼,志得意满地一笑,转向泰尔斯。
“你喜欢什么戏码,殿下?”卡莎眨眨眼。
“言情?宫廷?历史?战争?政治?”琪娜舔舔舌。
“别是宗教警世!”
“但是没有关系!”
“婚后生活还长……”
“我们慢慢培养,必然能有——”
两人再次贴上泰尔斯的手臂,活力四射:
“相近的兴趣!”
嗯?
他们刚刚好像说了……
泰尔斯用了整整好几秒,这才大惊失色反应过来:
“啊啊啊啊,你们是——沃拉领的卡拉比扬!是sha……”
两位少女——卡莎和琪娜眨了眨星星般的眼睛,双双点头,期待不已。
泰尔斯用尽全力,把“傻大个”咬死在嘴里。
带着奇特又复杂的心情,星湖公爵挤出笑容,整理了一下快被扯开的衣物:
“额,很荣幸见到你们,尊敬的卡拉比扬女士和……卡拉比扬女士?”
第147章 握手
泰尔斯话音刚落,眼前的卡拉比扬姐妹花就双双大笑起来。
“可别‘女士’我们,不要那么见外!”卡莎瞬间贴上他的左臂,笑靥如花。
“为了我们能够更高效地更进一步……”琪娜紧跟着攀上他的右肩,明眸放电。
“直接叫名字就好!”
“最好是小名!”
“比如莎莎……”
“还有琪琪……”
卡莎笑得越发妩媚:“亲近一点……”
琪娜接过话头,眨眨晶莹的眼睛:“有好处!”
“可是……不过……我可否……”泰尔斯憋红了脸,想要提醒他们保持安全距离,却每每被打断。
“但如果是小泰泰你的话……”
“可以有专属称呼哦!”
小,小什么?
泰尔斯觉得眉毛有些控制不住。
“最好听上去可可爱爱……”
“还有点羞羞坏坏!”
“让人觉得我们之间……”
“有着不可告人的不正当关——”
说到这里,卡莎和琪娜双双倒吸一口凉气。
两人惊讶地望着彼此,像是不小心说错了什么。
但下一秒,她们兴奋又害羞地拍打起泰尔斯的手和肩膀,就像在拍打彼此,异口同声:
“噫——姐妹,你好坏!”
“坏掉了坏透了!”
不是,你等会儿——
夹在中间的泰尔斯苦不堪言:“不对,我们不行,不能这样——这不是该开的玩笑,对了,那个……”
被她们的不间断言语攻势拖得近乎崩溃的泰尔斯奋力地抵挡二人的拍击,就在此时,他突然灵机一动:
“对了,我认识你们的哥哥!”
姐妹花的动作停了。
天啊,落日,这招生效了。
“所以,呵呵,那个,科恩,我是他朋友,也就是你们的朋友,是友军!”
泰尔斯退到墙边,喘着粗气,摆摆手示意停战。
咦?
泰尔斯突然觉得有些奇怪。
只见卡莎和琪娜站在两边,一人面色发紧,一人忧心忡忡,以两种表现不一但是同等复杂的表情望着彼此。
这俩人形机关枪,怎么突然就不说话了?
科恩的名头就这么好用?
几秒后,卡莎终于叹了口气:
“唉,姐妹,我就知道……”
琪娜忧伤地接上话:“我们逃避不开!”
“操碎了心哟……”
“还愁坏了孩!”
卡莎叹息着抚慰妹妹:“算了姐妹,大概每个家族……”
琪娜深吸一口气,坚定地点点头:
“都有败类!”
败类?
“额,有这么夸张?”泰尔斯皱起眉头,“科恩?”
卡莎夸张地捂住心口:“哦,抱歉,小泰泰,您是说,那个……”
她妹妹接过话:“那个……”
说到这里,两人对视一眼,双双颔首。
泰尔斯挑起眉毛:“科恩?”
只见下一秒,双胞胎怒目圆睁地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吸尽这世间一切嗔怒哀怨:
“你是说——科恩·十二岁还尿床·被女人揍哭鼻子·睡觉怕蟑螂·单身一辈子·剑比自身长·卡拉比扬?”
场面安静了。
泰尔斯僵在了原地。
什么?
说完这一长串,卡拉比扬姐妹彼此拥抱着唉声叹气,拍肩摸背,活像一对互相安慰的苦命母亲。
“额,这还是我第一次听到他还有这么多中间名,”在几秒钟里刷新了对科恩认知的泰尔斯啧舌道,“以前我只知道‘傻大个’。”
“傻大个?呵呵!”
“小泰泰,你心肠太好了!”
卡莎和琪娜一瞬间转换成气愤诉苦模式,交替来回:
“我们的傻哥哥?笨玩伴?白痴大兄弟?”
“那个满脑袋只有石头的肌肉巨婴?”
“到了年纪就离家出走的幼稚男孩?”
“没头没脑只懂得惹父母生气让妹妹操心的大猩猩!”
双胞胎对视一眼,嫌恶不已:
“噫~”
泰尔斯还没来得及开口,气愤的卡莎就脱口而出:
“上次生日,他给我寄了一套牵线木偶!”
“给我的是一对布偶娃娃!”
泰尔斯小心翼翼:“这不是挺好?”
“挺好……”卡莎叉着腰。
“挺好?”琪娜发声冷笑。
“他还给我们寄了两套裙子!”
“两套!”
泰尔斯轻声开口,如履薄冰:“那不是也挺好的?”
卡莎冷笑一声。
“当然挺好,如果不是……”
“童装的话!”
两位少女对望一眼,气得齐齐跺脚:“哼!”
“呵!”
“呵!”
“男人。”
“男人!”
“哥哥……”
“也是男人!”
卡莎扭转脖颈,露出精心修饰的侧颜:“浑然不觉他的妹妹们已经不是六岁了。”
琪娜侧身扶胯,显出腰肢款款:
“而是十六岁了!”
“已经可以迷倒男人……”
“已经可以撂裙快活……”
“可以去嫁个有权有势的丈夫……”
“再等他不明不白地死掉……”
啊?
她们越说越陶醉,泰尔斯的表情也越来越古怪。
可以去干什么?
“就可以一夜暴富……”
“或当个有权遗孀……”
“再去找下一个目标……”
“再等他重新死掉……”
说到这里,过于陶醉沉迷的卡莎和琪娜突然反应过来,她们瞅了泰尔斯一眼,迅速调整表情,凑到一起。
“咳咳,姐妹,太过了,记得,矜持,端庄。”
“嗯,你是对的,姐妹,贤良,淑慧。”
两姐妹重重咳嗽一声,重新分开,脸上的贪婪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本正经:
“总之,我们的傻哥哥……”
“俗气,老套,无聊,”
“粗心,大意,没心肝。”
她们越说越不爽,活像两只叽叽喳喳的雀儿:
“他还嫌我们吵!”
“嫌我们烦!”
“叫我们赶紧闭嘴!”
“教我们不要阻道!”
“觉得我们阻碍了他的剑之脑!”
“还是剑之心?”
“不晓得但也不重要!”
泰尔斯听得头晕脑胀。
“他恨不得杀妹证道!”
“浑然不知当爸爸不在……”
“是谁在撑起一家老少!”
“哼……”
“哼!”
气呼呼的两姐妹挽住彼此,摇头轻叹:
“我们可怜可恨可悲又有那么一点点可爱的傻哥哥啊……”
“傻哥哥哟……”
“活该他单身,”卡莎凑到泰尔斯跟前,“活该他停职。”
琪娜也来到他的身侧:
“活该爸爸断了他的生活费!”
隔着泰尔斯,两姐妹对视一眼:
“哼!”
“而他唯一有用的地方……”
卡莎和琪娜仔细地端详着泰尔斯的表情,转向彼此。
“好吧,至少我们的傻哥哥没吹牛,没说谎。”
“或者智力不够他编谎。”
“他真去过北地?”
“也许是被人强拉的去。”
“还攀上了王子?”
“想必绝不是靠理智。”
“也许蹭到了功劳?”
“更大可能是运气好。”
“幸好他兑现了终结塔的一招半式……”
“不是骗来的御封骑士!”
“不至于把爸爸气死……”
“赶紧去感谢落日!”
“咳咳!那个!”眼见对话又要陷入二人转的恐怖死循环,泰尔斯连忙揪住空子,发言打断:“我很乐意跟你们卡拉比扬的唠家常,只是,在那之前,我还有要务……”
话音未落,卡莎和琪娜就齐齐“啊”地一声,两人再度贴到一起,向泰尔斯露出神秘的表情。
“唉呀,别见外,小泰泰。”
“我们知道。”
“我们了解。”
卡莎眨眨眼:
“你不是自愿来此,只是被迫行事。”
泰尔斯眉头一紧。
琪娜得意补充:
“出于身份,出于政治!”
泰尔斯捏紧拳头。
怎么……
她们是怎么知道……
怎么知道我来翡翠城的任务,是被迫……
她们当然知道——他心底里的声音对他道:
因为你确实很抵触这任务,而所言映所思。
但你没有选择,泰尔斯。
想想你口袋里的“廓尔塔克萨”。
泰尔斯咬紧牙齿。
看见泰尔斯的表情变化,卡莎眼前一亮:
“但我们有个更好的选择。”
“让你摆脱眼前的困境?”
“又不失周到的安排!”
“也许你还有得赚,不比翡翠城更差。”
卡莎摆了一个诱人的姿势:
“来娶到更好的妻子!”
啊?
原本严阵以待的泰尔斯闻言一愣。
“们……”旁边的琪娜捅了捅姐姐,小声道。
“啊?”
“你忘了加复数,姐妹!”
“这很重要吗?”
“很!非常!十分!格外!”琪娜咬牙悄声道。
“好吧,我加上,我们进退一体。”
“以傻哥哥的名义起誓?”
“以傻哥哥的身家性命起誓!”
“那好。”
两人(当着泰尔斯面的)私下谈判完毕,重新焕发笑容,齐声道:
“来娶到更好的——妻子们!”
等一等。
你们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好吧,好吧,两位女士,我知道你们神通广大,消息灵通,”泰尔斯头疼不已,只得找到更高一级的政治理由来搪塞,“没错,我来这里,名义上和部分原因都是要拜访凯文迪尔家的希莱女士,但是这是为了王国的……”
但这句话一出口,卡莎和琪娜就花容失色双双一颤,向后一跳!
“啊!”
“呀!”
“别提那个名字!”
“您为什么要提那个名字!”
卡莎回过神来,咬牙切齿:
“那个恶心的名字!”
琪娜撇着嘴,情绪别扭:
“那个讨厌的名字!”
两人不爽地看着他,像是看到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
“为什么……”
“为什么!”
泰尔斯一头雾水:
“哦,你们是说希莱小姐?”
双胞胎又是一抖,她们抱在一起:
“啊!他又提了!”
“那个名字!”
“辣个人!”
“辣个铝人!”
泰尔斯依旧稀里糊涂:“怎,怎么了?为,为什么?”
卡莎冷笑一声:
“哈,为什么?”
琪娜啧声哼声:
“他竟然问我们为什么?”
“他为什么问我们为什么?”
“那我们就告诉他为什么!”
双胞胎表情狰狞,齐齐指向王子,吓了后者一跳:
“因为她!”
“她!”
“希莱·死女人·大变态·装神弄鬼·神经病·怪物小姐·凯文迪尔!”
两位少女深吸一口气,用几乎可媲美方才念叨科恩时的怨恨和愤懑,大声道:“是个婊子!”
泰尔斯不由一惊:
“婊什,婊什么?”
又是这么一长串中间名是怎么回事?
“是,是,是,殿下。”琪娜满面嫌恶。
“她就是个婊子。”卡莎面无表情。
“婊子!”
“婊子之中的婊子。”
“婊子!”
“婊子之上的婊子。”
“婊子!”
“比婊子还婊子的婊子!”
“婊子!婊子!婊子!”
面对愤然的两姐妹,泰尔斯目瞪口呆。
希莱·凯文迪尔?
“若您的目标是她,那我们向您致哀,殿下。”卡莎捂嘴斜视,语气神秘。
“深深致哀。”
“她孤僻,冷漠,古怪,狠毒,残忍,”卡莎严肃摇头,“以及……”
“自命清高,装模作样,表里不一!”
“也就有个好姓氏,好家族,好爸爸,好哥哥……”
“挺好的哥哥。”
“确实挺好……”
“跟您一样可口……”
嗯?
泰尔斯又感觉她们跑题了。
“一样富有……”
“一样惹人怜爱……”
“一样让人想欺负到流水……”
卡莎和琪娜双双一颤。
“啊,浑身酥麻。”
“抓心挠肝!”
“啊,姐妹,把口水擦一擦!”
“吸溜!你也是,衣服掩一掩!”
双胞胎急急回复姿态,却忍不住扭头咬耳朵:
“唉,失态了,都怪你!”
“都怪你!”
“可是他太可口了……”
“我理解,那就回去再……”
“上床再……”
“咦,嘻嘻,姐妹,你好坏!”
“噫,呵呵,姐妹,你才坏!”
泰尔斯咳嗽了一声。
说着悄悄话的两人闻声一抖,表情管理瞬间到位:
“记得,矜持?”
“好呢,端庄。”
卡莎清清嗓子:
“别在意,殿下,”
“我们只是抒发情感!”
“但这世道不公平。”
“没天理。”
说到这里,琪娜深深叹息。
“怎么我们就没有像她那样一个——”
“好哥哥!”
两人揽着彼此,重新挪动到泰尔斯跟前,眨眨眼睛,嘟嘟小嘴。
好像真的特别委屈似的。
泰尔斯听得面孔抽搐,他后退一步,眯起眼睛:
“所以,你们和希莱,和她……是不是,处不来?”
卡莎表情一变!
“哈,处不来?”
“处不来?”
“处不来!”
泰尔斯话说出口就后悔了——他捅到了马蜂窝。
“她从出生就欺负我们!”
“比我们早两年,却跟我们同一天!”
卡莎深恶痛绝
“她第一次见面就欺负我们!”
琪娜不忿至极:
“抢我们玩具,摔我们鞋子!”
“给我们难堪!难看!还难侃!”
“她从来不参加我们举办的舞会。”
“从来不来!”
“仗着是凯文迪尔家的大小姐!”
“从四岁开始,不论是命名礼,学成礼,成年礼,还是一大堆我们用来撩拨男人的舞会。”
“一次都不来,哪怕一次!”
“我们怀疑,以后我们的婚礼……”
“哈,葬礼也不会来!”
气鼓鼓的两姐妹发了一长串指控,这才在泰尔斯的示意下冷静下来,两人帮彼此拢拢头发,理理衣裙。
“姐妹,端庄。”
“姐妹,矜持。”
两人恢复淡然,贵气十足地点点头。
直到下一秒。
“她扯坏我的头花!”
“她涂脏我的裙子!”
卡莎尖叫道:
“往我们的脂粉盒里倒水!”
琪娜痛苦地补充:“尿水!”
“还混了甜酸饮料!”
“还给我们讲祖先岩显灵的鬼故事!”
“还有致命鸢尾那受折磨的灵魂!”
“运河区的水尸鬼!”
“拱海城的利齿鳗!”
“海深处的潮汐猎人!”
“她甚至在我们的卧室镜子里画上鬼脸,鬼脸!”
“用特殊的荧光涂料!”
“到晚上才会发光!”
“熄了灯就显形!”
“发光!”
“发光的鬼脸!”
“鬼脸!”
两姐妹越说越悲苦:
“还有我脱线的靴子!”
“我最喜欢的手帕,上面带了屎味儿!”
“我们的梳子!”
“闺蜜送的浪漫小说!她往第一页上就写了结局!”
“匕首和皮鞭!”
“珍藏的针具……”
“手铐和锁链!”
“还有拿来勒脖子的铁丝!”
嗯?
泰尔斯觉察不对:
“不对吧,最后几项好像是用来……”
卡莎不爽摆摆手
“不要在意这些细节……”
琪娜不露破绽地摇摇头:
“无关紧要……”
“因为我们很端庄。”
“还很矜持。”
“但最重要的是……”
“活该她倒霉!”
“神殿招贵族见习都觉得她没资格没资质!”
“活该她订婚还失败!”
“我们还得说三遍……”
“三遍!”
两姐妹对视一眼,咬牙切齿:
“她是个没人爱的!”
“令人嫌的!”
“讨人厌的!”
“惹人恨的!”
“三遍,”卡拉比扬的两姐妹齐齐深吸一口气,恶狠狠大喊,“婊子!婊子!婊子!”
洋洋洒洒一通讨伐,看得泰尔斯瞠目结舌。
“好吧,但是——”
然而泰尔斯话没说完,一束诡异的黑发,突然从黑漆漆的天花板倒挂下来,垂在泰尔斯和卡莎琪娜面前!
三人都愣住了。
什么?
下一秒,黑发里冒出了一个干枯的人头,倒着睁开惨白的双眼!
“啊……”
随着人头缓缓张开嘴巴,空洞恐怖的气泡音,在走廊里幽幽响起。
泰尔斯顿时汗毛倒竖!
这……什么东西?
空明宫闹鬼?
他眨了眨眼,看着匆天花板垂到地面的头发,以及里头那个人头,不禁想起黑径里的经历。
这有点像啊。
但他身旁,面色惨白的卡拉比扬姐妹瞬间抱在一起!
“啊啊啊啊啊!”
凄惨的尖叫声中,姐妹花咻地一声转身飞奔,一溜烟跑得无影无踪。
“喂喂,等一哈……”情急的泰尔斯才刚伸出手,却是来不及了。
你们……
这么不讲义气的吗?
说好的,更好的妻子——们呢?
等等。
回过神来的泰尔斯颤巍巍地回头。
无尽的黑色长发里,那个干枯的人头恰好转过来,面对着他。
双目惨白。
“你,你,你……”
泰尔斯忍着恐惧,哭丧着脸打招呼:“嗨?”
干枯的白眼人头一动不动。
而此时,双胞胎逃跑的方向传来了不小的躁动。
“我就知道是你们俩!”走廊尽处响起一个熟悉的嗓音——米兰达·亚伦德的声音回荡四壁,正气凛然,“卡莎!琪娜!恶魔双胞胎!你们在跟谁说话?又打算去坑谁?是不是碰到殿下了?”
“呀呀呀!”
卡莎和琪娜的尖叫再度响起,其中的恐惧和慌张,丝毫不亚于刚刚撞鬼。
“是她……”
“是她!”
“就是她!”
“我们的救星……”
“凶婆娘!”
“能打的婆娘!”
“铁打的婆娘!”
“雪打的婆娘!”
“科恩·被女人揍哭鼻子·卡拉比扬——里的那个女人!”
“有救了!”
“什么?”
米兰达的声音里冒出疑惑:
“什么有救了?什么意思?什么叫你们没对殿下怎么样?什么叫城堡里有鬼?诶,不不不,你们休想蒙混过关!来,让姐姐看看,你们是不是还像小时候那么可爱……”
“不要啊!铁甲女战士!”
“不可以!北境大疯批!”
“啊啊啊!”走廊深处传来两姐妹撕心裂肺的惨叫。
趁着人头的注意力被那边吸引,泰尔斯蹑手蹑脚地转身。
“你要去哪儿?”
陌生的嗓音从耳边响起,泰尔斯脚步一顿。
他不敢回头,只得对身后的干枯人头赔笑道:
“我,那个还有要务……”
“你的要务,不是来跟我相亲吗?”
嗯?
泰尔斯一愣。
他猛地回过头来,面对从天花板而降的黑色长发:
“啊!你是……”
但就在这时,泰尔斯身后传来米兰达的呼喊声:
“殿下!”
“米拉!”泰尔斯回过头来,发现米兰达匆匆赶上,她此刻的眼神自信而坚定,毫无方才的失魂落魄。
“一时走神非常抱歉!”她深鞠一躬,“但是没关系,我刚刚找到了能带我混进本地舞会的冤大头,而且一来就是俩……”
泰尔斯无心听她说如何欺负双胞胎的故事,而是回过头去问那位从天花板来的不速之客:“对了,这是……”
但泰尔斯好一回头就愣住了。
走廊上空空如也。
哪还有半个鬼影?
奇怪。
人呢?
“米拉,刚刚……你看见了吗?”
米兰达还停留在征服恶魔双胞胎的强大自信中,闻言皱眉:
“看见什么?”
泰尔斯瞪大眼睛。
尽管惊魂甫定,但他还是转身向前跑了两步,想要找到那个装神弄鬼的家伙。
不可能啊!
走廊前方传来脚步声。
但很可惜,却不是他想的那个人。
“啊,泰尔斯公爵,殿下,”平素甚少出现的詹恩公爵此时居然冷着脸迎面走来,“你在这儿,看来是真把空明宫当成家了。还有你,寒堡的亚伦德女士。”
米兰达恭谨地行礼。
换了平时,泰尔斯少不得要针锋相对讥刺两句,但此时此刻,王子顾不上这位宿敌。
他疯狂地左顾右盼,上下寻找却一无所获之后,这才懊恼开口:“啊,詹恩,怎么是你?”
詹恩语气不快:
“这里是我的城堡,怎么不是我?”
“不不不,我是说……怎么又是你?”
“我是南岸公爵,翡翠城城主,当然天天在这儿,当然又是我。”
“不,我是说你刚刚有没……算了。”
“有没什么?你怎么了?一副见了鬼的样子?”
因为……
“因为见到你?”泰尔斯没好气地回答道。
詹恩冷笑一声,却并不生气
“关于我们上次说的事情,殿下,我最近有了一点想法。”
南岸公爵目光犀利:
“让我们聊聊?”
聊聊?聊什么……噢,那件事。
泰尔斯反应过来。
无论恶魔双胞胎还是刚刚那位城堡鬼小姐都让他吓得够呛,但泰尔斯还是努力调整回来,进入他最熟悉的“对詹恩”模式:
“噢,这么说,你用了几天时间,终于搞清楚我该住在哪儿了?”
“事实上,”詹恩毫不示弱,“我不晓得你是不是住那儿。”
泰尔斯蹙起眉头。
“那好,那咱们就……聊聊?”
詹恩微微一笑,挥退了阴影中的阿什福德,泰尔斯也示意米兰达退下。
两人并排同步,走在去往外堡的路上。
“对了,”泰尔斯第一句话终究还是没忍住,“你妹妹还没回翡翠城?”
詹恩表情一冷:
“我还以为我们终于有些共识了。”
泰尔斯嘿嘿一笑:“开个玩笑嘛。”
“那么,”刚好路过空明宫的巨大地基——那面刻满了历任凯文迪尔公爵之名的祖先岩,王子立刻转移话题,“空明宫里会闹鬼吗,比如……祖先岩的显灵传说?”
“当然会,”詹恩面无表情,“如果你心里有鬼。”
泰尔斯讪讪地笑笑,闭上嘴巴。
“所以,你父亲?”詹恩走下台阶,他的影子在身后拉得老长。
泰尔斯情绪一重:
“是的。”
“他会怎么做?”
“不知道,但我有理由相信,他的势力已经渗透到这座城镇,王国秘科的暗探无孔不入。”
泰尔斯心有戚戚地道。
詹恩沉默了一会儿。
“你从何知道你父亲有此打算的?”
“我也不知道,”泰尔斯摇头,“我只是凭借经验,感觉到了。”
“经验?”
“你知道他是个父亲。但是,每当他展现出一点平民百姓般的父子温情时——承认回我的身份,派人去西荒营救我,还有这次安排了我的婚事,你就该知道:有什么事情不对,因为他一定还在谋划别的东西。”
别的东西。
这一次,泰尔斯的话发自内心,真心诚意。
却另有一番苦涩。
“那你又为何要告诉我这些?”詹恩的表情越发淡然,“你跟陛下,纵使不是同样的人,但至少也是同一个姓氏,他的王座迟早会是你的,你不该阻碍他。”
泰尔斯讽刺一笑。
“信不信由你,我和他有过这番对话,他也是这么说的,”王子摇摇头,“我们各有坚持,话题走向不太妙。”
【你将助我推动王国,滚滚向前,剔除障碍,打破枷锁。】泰尔斯目光凝固。
“那为什么不?你在坚持什么?”詹恩问道,“是觉得做个国王太掉价,没有兴趣?”
泰尔斯哈哈一笑。
但他的脸色很快阴沉下来。
“那么,詹恩,你又在坚持什么呢?”王子反问道,“是觉得做个国王太值钱了,直到现在都不肯放手?”
詹恩停下了脚步,从一个望台向外看去。
泰尔斯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整个翡翠城,在他面前熙熙攘攘,日夜不休。
“你和他的谈话,”南岸公爵没有回答他,他的面孔逆着光,看不清表情,“走向不妙到什么程度?”
“你没听说王都里的新闻吗,我被我父亲流放了。”
“就因为你持剑强闯复兴宫?”
“你知道得还挺多。”
詹恩冷笑一声:“我该在乎吗?你和陛下的父子龃龉?也许到了明天就和好如初?”
“如果你不在乎,那之前为什么还问那么多?”
詹恩沉默了很久。
“但我怎么知道你不是在演戏,是错误引导,只为把我引向你和他联手布下的陷阱?”
泰尔斯心中一沉。
这家伙。
真难缠啊。
“当你这么想,你就已经被错误引导了,”王子不慌不忙,“我父亲知道你我的新仇旧怨,我猜,他派我来此,就为了迷惑你吸引你,诱使你向我发动攻击——就像你那天撺掇来的酒商做的事儿。”
詹恩嗯了一声,不置可否。
“那依照我们的仇怨,你应该很乐见我倒霉,为什么不袖手旁观,看我笑话?”
泰尔斯叹了一口气:“说实话,我是乐见你倒霉,甚至想把你头朝下塞进我的马桶里冲进护城河。”
詹恩轻哼一声。
“但跟合作的需求和利益比起来,”少年眨眨眼睛,“当年的仇怨,你不过想借刀杀人对付我罢了……这点小事算什么?”
詹恩盯着他,并不言语。
泰尔斯转过身来。
“所以现在,你,你应该不想死于未知的剑锋,而我,则不想被我父亲当剑使,到临了啥也没有。”
少年展开双臂:
“是以,你能放下我们之间的仇怨,为利益和现实,妥协一次,合作一回吗?”
詹恩沉默了好一会儿,似乎在权衡利弊,也像是在认真打量他。
“我不得不说,这超乎了我的预料。”
“但我也知道,你素有急智,口才过人,”南岸公爵轻声开口,语气平稳,“这难保不是你的另一条计策——夸大第三者的威胁,然后索求不该有的利益,或者麻痹我的警惕,这在外交里很常见。”
“但我父亲不是第三者,他在哪儿都不是第三者,”泰尔斯凝重道,“你或我,我们才是。”
这一次,詹恩盯了他很久很久。
“宁因友故。”他突然道。
“不以敌亡。”泰尔斯极快地接口。
“我听说阿什福德给你们安排住宿了,”詹恩微笑开口,“最后,你知道自己住在哪儿了吗?”
泰尔斯闻言笑了。
笑得很开心。
差点连口袋里的骨戒都忘记了。
“是的,听说是贤君的故居,而我已经住了一阵子了,”王子耸耸肩,“说实话,还挺舒服的。”
说话间,少年向鸢尾花的领导者伸出手掌。
是那只常常被割破的手掌。
掌心的伤疤狭长丑陋,犹如裂痕。
詹恩的目光犀利起来。
但几秒后,他也伸出了手掌。
就这样,在凯文迪尔家的祖先岩之前,两个家族的两个年轻人即将握手。
而就在此时,空明宫下层传来一阵不小的喧闹声。
第148章 虚拟条件
被打断了的詹恩十分不满,他立刻唤人前来询问究竟。
一位审判官助手从外堡匆匆赶来,告知他是审判厅里出了事:有一位实封的世袭男爵不满判决结果,正在“激烈抗议”。
“空明宫不是他耍无赖的地方,”也许是泰尔斯的眼神让詹恩十分不爽,在外人面前历来温和的南岸公爵冷哼一声:“更何况是审判厅。”
然而审判官助手却为难地告诉他,那位男爵援引了复兴王时期的“罗德里条例”,要求一位爵位够高的贵族到场陪审,乃至仲裁,以覆盖之前的判决。
“真大胆。”
詹恩冷笑一声:
“这简直是藐视审判庭,还是在王后日这么关键的时间点。”
“怎么了?”虽然这是翡翠城内务不便置喙,但泰尔斯还是忍不住开口:“跟我们之前所谈的事情有关吗?”
詹恩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长,公爵随即吩咐下去:
“那就照做吧,给他请一位荣誉贵族到场,虽然少见,但毕竟是他的权利。”
但审判官助手却面露为难。
“詹恩大人,本来离得最近的人是平托尔荣誉伯爵,可他……”
助手忍不住忘了泰尔斯一眼,目光复杂:
“伯爵他还在家养伤,不能出面。”
泰尔斯被他看得很不自在。
咦?平托尔伯爵?
这名字怎么听着这么耳熟?
詹恩也看了泰尔斯一眼,不屑道:“或许是觉得最近丢脸了,不愿出面吧。其他人呢?”
“几位大人出于某些原因,都不愿出面。”
“什么原因?”詹恩明显不甚满意,但他的表情很快有了变化。
但助手不敢回答。
鸢尾花公爵醒悟了什么,看向泰尔斯。
“怎么了?你在看什么?”泰尔斯摸了摸自己的脸,疑惑道。
“原因。”詹恩冷冷回答。
十几分钟后,当泰尔斯第一次走进空明宫里的翡翠城审判大厅,他才发现这里比空明宫里,比凯文迪尔家族的任何厅堂,都要更加宽敞,更加威严。
一位头发花白,满面皱纹的老审判官戴着厚厚的眼镜,坐在高出厅内其他人的位置上,他的前方两侧分别是原告和被告席,而更外层的席位上坐满了旁听的客人,大多是衣衫整洁和有头有脸的人物,见到公爵亲临不由议论纷纷。
在所有人的注目中,泰尔斯和詹恩于随从的陪护下坐上二层的开放包厢席——比审判官更高一些。
“那我们不妨继续,”老审判官扶了扶眼镜,“第680-10-0881号,辩护师斯利曼尼先生,代表丰沛村的农户们,诉埃兰·特伦特男爵非法劫夺和无理拘禁案。”
“那不是劫夺!”
被告席上一位穿着华贵大衣,打理地的中年贵族立刻跳起来,手舞足蹈,嗓门极大:
“那些农户都是我的领民!那些是在我土地上种出来的粮食!但他们偷奸耍滑,非但以种种理由拖欠、拒缴租税,还要背着我偷偷运走今年的收成!合起伙来——”
咚!
老审判官无情地一槌敲下,沉重的响声回荡在审判厅内,让其他声音全部消失。
“那法槌是从翰布尔进口的合金所制,他们的沥晶配方相当巧妙,敲出的声音从低沉威严到活泼明亮不等,据说还有洗涤心情的功效,不少乐器的音色都为此改进良多。”
詹恩平静地为他小声解释,却怎么也藏不住眼里那种“在乡下没见过吧”的意味。
泰尔斯不爽地撇嘴。
怎么?有钱了不起啊。
“肃静。”
老审判官虽然年岁已高,声音却依旧坚决有力,令人肃然起敬:
“或者我该让空明宫的警卫们帮助你肃静,特伦特男爵?”
特伦特男爵依旧不服,还想再说什么,但他身侧的仆人连忙把他劝了下来。
“约翰尼·布伦南,翡翠城乃至整个南岸领资历最老的审判官,可谓德高望重,”詹恩小声道,“当年翡翠城好不容易才把他从安伦佐公国聘请过来。”
“这是什么案子?跟……我们所说的事有关吗?”泰尔斯默默观察着周围。
“你问倒我了。”詹恩摇摇头。
老审判官转向原告席:
“斯里曼尼先生?”
一个发型简朴,精明干练的男人从席位上起立,他先向着两位公爵鞠了一躬,再面向布伦南审判官:
“尊敬的布伦南审判官,如我之前所申诉的,我的客户们,既特伦特家族所辖之丰沛村的两百三十户农家,并不认可被告人的辩解。那就是非法劫夺财物,以及之后的非法拘禁。”
“小人!”
特伦特男爵的吼声再度响起:
“你会帮他们辩护,斯里曼尼,只是因为你是粮商行会的专用辩护师!他们和城里的粮商暗中谈好了价格,要收这批粮食!”
“而你还是一个前警戒官!看看周围,这审判庭上的人全是你的旧同事,沆瀣一气!”
咚!
“特伦特男爵,这个理由用一次就够了,”布伦南审判官严肃地道,“而当前审判庭也响应了你貌似有理的抗议。”
“但是——”
“你要求有身份有威望,地位品行服众的贵族列席陪审,这个要求已经得到了满足,”布伦南摸了摸花白的胡子,他眯起眼睛,抬头看向二层,“也许是太满足了,自血色之年后,审判厅已经许久没有迎来如此身份尊贵的客人了。”
下一秒,老审判官颤巍巍地站起身来,连带着他的副手、助手、抄写员,最后几乎是审判厅里的所有人都站了起来。
“泰尔斯公爵,詹恩公爵,我代表今天当值的审判庭欢迎你们,”布伦南向着两位公爵的的方向鞠躬,“落日见证,愿你们的到来,让公正与法律越发彰显。”
“布伦南审判官,”詹恩谦和地起身,连带泰尔斯也不得不一起站起来,向老审判官鞠躬,“凯文迪尔家族是翡翠城的一份子,来此陪审是我的义务,只希望您不要介意:我带来了客人,泰尔斯殿下也想参观翡翠城。”
“审判官大人,请您理解,”泰尔斯笑道,“无论何时何地,作为王室,九芒星有义务服务整个王国,作为璨星,我更是责无旁贷。”
话音落下,两位公爵对视一眼,目光不善。
整个审判大厅议论纷纷。
“很好,两位公爵,”布伦南审判官重新坐下,语气平常,“我只希望你们让政治争端停留在口舌之争就好,可别带上我的审判庭。”
这话说得泰尔斯和詹恩表情一僵,讪讪坐下。
“他好像不太给我们面子?”
“何止,他连我父亲的面子都不给,”詹恩轻声道,“据说你祖父巡视南岸时,因为随扈的卫士踩坏了地摊,还被他勒令赔钱。”
“然后呢?”
“你祖父乖乖赔了钱,还回来嘉奖了他。”
泰尔斯挑挑眉毛。
审判庭重新开庭,辩护师和那位男爵一来一回,争吵激烈。
“我在行使星辰王国的贵族领主该有的权利!”特伦特男爵怒道,“他们本是在我土地上劳作的农户,我予他们以庇护,他们为我劳作,这是再神圣不过的关系和契约!”
斯里曼尼辩护师沉稳应对:
“他们确实在你家的土地上劳作,但自421年乔希·凯文迪尔公爵的《分离令》后,至少在南岸领,绝大部分领主和土地上农户的关系已经变成了租佃雇佣。没错,他们在您的田地里劳作,缴交部分所得,但是在缴交之前,那上面种出来的粮食却是他们的劳动所致,属于他们,不属于您。”
“但这意味着他地里的作物,至少有一部分,该是天然上缴给我的,传统如此!”男爵越说越气愤,“这是他们该缴交的租税!而他们却试图避开这一点,跟粮商们私下达成交易,这是卑鄙的偷窃和走私!”
审判大厅里一片嘈杂,有人声援,也有人反对。
“肃静!”
布伦南审判官不得不又一次砸响他的沥晶法槌。
“我的客户没有上缴粮产作物,但这不代表他们拖欠租税——事实上他们已经缴交了足额的金钱。至于缴交租税的方式,早在伦斯特公爵——愿睿智的他安息——在位时就已经拓展:在缴交田地里的定额作物之外,也可以用足额的劳役作业或金钱代替,”斯里曼尼辩护师彬彬有礼,跟男爵恰成对比,“若您有疑问,我会很乐意为您指出相关的法典条例,当然,如果您在乎的话。”
“足额?”
特伦特男爵气急败坏:“他们交给我的租税钱,如果按照市价,去买成粮食,只有往年同期的六成!我甚至连养护卫队的粮食都不够!”
在一来一往的辩论间,泰尔斯和詹恩却在楼上的包厢席里进行着另一场对话。
“我相信你。”
“相信什么?”泰尔斯皱眉道。
“听过你刚刚的话,我相信你和你父亲不是一类人——暂且相信。”
“谢天谢地,”泰尔斯故意夸张道,“所以我们可以放下过去,重新开始了?”
“在那之前,让我先澄清一点。”
泰尔斯作洗耳恭听状。
“我知道,”南岸公爵轻声道:“我早就知道不是你主动写信要来跟我妹妹谈婚事,更不是你主动要来报复我的,我知道那只是你父亲的意愿——事实上,从你回国之前就知道。”
“很好,那看来你至少没有被妹妹的事儿影响理智——不对,如果你一开始就觉得这跟我无关,那为什么还要王室宴会上报复我?”泰尔斯疑惑道。
“信不信由你,”詹恩面色不改,“王室宴会上,我给了拜拉尔那把剑,并非因为跟你的私人恩怨——那是必须要做的事情。”
“必须要做,”泰尔斯皱眉,“解释一下?”
“唯有引爆西荒与复兴宫的矛盾,”詹恩淡定地望着下方争吵的两方,“才能让你父亲无暇他顾,无暇把手伸向南岸。”
“什么?”
鸢尾花公爵看向他:
“你父亲想做什么,对每一位守护公爵来说都不是秘密。”
詹恩凝重地道:
“七年前的国是会议,‘新星’的逼宫计划已经让陛下对我十分不满,尽管我在事后割让的领土和沥晶矿弥补了一些……”
“那些补偿?你是说,你唆使血族谋害我的补偿?”泰尔斯轻哼道。
“但那没有喂饱你父亲,”詹恩没有否认,却也没有向泰尔斯道歉,“反而扩大了他的胃口,让他看到了南岸的富庶和兴盛。”
南岸的富庶和兴盛……
泰尔斯摸着身下这把椅子的名贵皮质,叹了口气:
“我不想这么说,但我上次进宫时,我父亲确实正在读南岸领的港口税报,听裘可总管破口大骂你们做账的本事。”
詹恩沉默了很久,他看向又在敲法槌的布伦南审判官。
“我知道。我原本希望瓦尔·亚伦德下狱之后,内忧外患的北境会成为你父亲最大的掣肘,够他消化好久,久得没时间来关照南岸领和空明宫。”
“但是?”
詹恩的目光里露出警惕,如临大敌:
“但你父亲的魄力和能力——无论是他敢于牺牲儿子为质,还是查曼·伦巴蹊跷地挤掉努恩加冕为王——让这样的期望落空了:你留质龙霄城,伦巴撤兵要塞,埃克斯特的威胁在一夜间烟消云散。”
你父亲的魄力和能力……
泰尔斯面色古怪。
鸢尾花的主人继续道:“北境一无公爵,二无外患,简直是千载良机,你父亲的手伸进寒堡,短短几年就吃下了亚伦德留下的真空。”
泰尔斯犹豫了一会儿:
“事实上,查曼挤掉努恩,加冕为王这事儿是……唉,算了,不重要。”
“你是对的,你父亲不会在父子之情这种事上耗费太多,”詹恩没有注意他的话,自顾自地道:“所以当我得知王室常备军去了西荒,去营救你的时候,就意识到事有蹊跷——以王国秘科之能,他大有一万种高效的方法营救儿子,可是偏偏选择了动用军队这种成本最大,后患最多的。”
泰尔斯不由得皱眉。
“然后,我就收到了刃牙营地遭遇袭击,传说之翼回师营救的消息。”
詹恩抬起头,目光沉重:
“那时候我就大概明白,你父亲想做什么了。”
泰尔斯忍不住道:
“真的?”
詹恩轻哼一声:
“这并不难猜,尤其当你知晓翡翠军团建立的历史时。”
该死。
他还真的猜到了。
泰尔斯皱眉想道。
“但紧接着,你就回国了,”詹恩目光灼灼,“还是由西荒三大家族礼送回王都的,听说四目头骨连家传宝剑都送给你了?”
泰尔斯一滞,想要辩解一二但是最终还是放弃了:
“事实上,法肯豪兹当时不是……唉,算了,不重要。”
詹恩有些奇怪,但他还是点点头:
“那时起我就知道事情不对了:西荒的事情一定未能如你父亲所愿。依照陛下的性子,这次吃的亏,哪怕不能马上赚回来,也一定会在别处找补。”
听到这里,泰尔斯再度欲言又止:
“事实上,他在西荒不如愿的原因是……额,算了,也不重要。”
詹恩心事重重:
“下一步,就是我收到复兴宫的信函:落款是你,还带着一幅难看的画像,询问泰尔斯王子与希莱的婚事可能。”
泰尔斯皱眉:
“画像很难看吗?”
詹恩没有回答,他长叹一口气:
“你父亲,他终究还是盯上了南岸,就从那时候开始。”
泰尔斯憋了好一会儿。
“也许……往好处想?”王子小心翼翼:“你们不是唯一一个收到信函的家族。”
“但我们绝对是位置靠前的,这无关希莱,只有关凯文迪尔。”
詹恩冷笑摇头,目光冷厉:
“我后来想通了,这迟早要发生:如果你是女孩儿,是位公主,那我毫不怀疑,陛下的联姻目标就是我本人了。”
泰尔斯闻言一顿。
“如果我是个公……你不能换个虚拟条件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