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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无主之剑     王国血脉txt下载     王国血脉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65章 王子不在

    当我……疯了吧。

    那一刻,泰尔斯突然觉得鼻子有些酸。

    “是么。”

    他声音含糊地撇过头,不再看对方。

    快绳怒哼一声,别过头去,似乎对少年的反应很不满意。

    “你还在乎。”泰尔斯的语气微微起伏。

    快绳眉头一滞:

    “什么?”

    “你父亲,龙霄城,埃克斯特,甚至你的侄女,”看不见的方向上,泰尔斯做了几个深呼吸,话语里带着感慨和感动:

    “即使你是如何声称自己脱离于过往之外,如此地厌恶束缚其上的锁链。”

    快绳的脚步一缓。

    “但在你心里的某个角落……你还是在乎的。”快绳的肩头,泰尔斯把脸沉在火光照不到的黑暗里,嘴角微动。

    快绳先是一晃,随后冷哼一声。

    “哼,尽情嘲笑吧。”

    他极不高兴地加快脚步,拖得倚在他肩膀上的泰尔斯一个趔趄。

    但少年却没有愠恼和失措,他只是轻轻一笑。

    “不,快绳,”泰尔斯的笑容里带着抹不开的苦涩:

    “我的意思是……”

    “这样很好。”

    快绳的身体开始颤抖。

    少年垂下眼神,望着脚下的黑暗。

    “比起那个为了自由,抛下一切的摩拉尔……”

    “这才是真正的快绳。”

    快绳没有答话。

    他只是再哼一声。

    但那一刻的泰尔斯,突然觉得方才的疲惫一扫而空。

    “离开她。”

    泰尔斯回过神来:

    “嗯?”

    只听气喘吁吁的快绳咬牙开口:

    “离开她,离开阿莱克斯。”

    阿莱克斯。

    泰尔斯稍稍轻快一些的心情再度沉重起来。

    “等出去之后……”

    “你这个龌蹉恶心,喜欢占姑娘便宜的混蛋。”

    快绳厌恶地开口,左臂或示威或警告也似地,敲了敲泰尔斯的胸膛:

    “我不管你们从前怎样,但从现在起……你不许接近她、肖想她、觊觎她。”

    “离阿莱克斯远一点!”

    快绳斩钉截铁地道。

    那一秒里,泰尔斯的表情黯淡下来。

    真好笑啊。

    明明不久之前,这个人还诚挚地祝福他们“终成眷属”。

    也许。

    这就是现实吧。

    泰尔斯突然笑了,这让快绳脸色不善。

    “溺水。”星辰王子突然道。

    “什么?”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眼神里满布深邃:

    “有时候,我感觉自己就像一个溺水的人,在水里挣扎着最后一口气,本能抓着手边一切能用的凭依和工具,努力不让自己沉下去。”

    说着说着,泰尔斯的声音沉寂下来。

    他的语气变得落寞。

    “但在我的心里,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快绳的脸色慢慢松了下来,却没有说话。

    “放心,快绳,跟你不同。”

    泰尔斯看向前方。

    火把照不到的角落里,唯有一片黑暗。

    “带着这样的命运……”

    泰尔斯望着那一片黑暗,仿佛看见那个少女噙着泪水的脸庞。

    【是啊,泰尔斯。】

    【我相信你。】

    【用我的生命相信你。】

    他露出一个艰难而苦涩的微笑:

    “我的肩膀,早就已经担负不起……更重的东西了吧。”

    比如,另一个人的未来。

    快绳沉寂了下去。

    他忍住转头看看身边人的**,只是一味前行。

    一步,又一步,在火光勉力照亮的黑暗里,寻路前进,向着石阶靠去。

    仿佛没有什么能阻挡他们的脚步。

    然而下一秒,泰尔斯就耳朵一动。

    尽管很轻,但在地狱感官的增幅下,他依然听见了。

    泰尔斯微皱眉头:

    “有人来了。”

    快绳轻轻一动,余光瞥向身侧。

    两人默契地转过方向,离开石阶,折进这一层的黑暗走廊,在一个倒塌的石柱后伏低身子。

    快绳放下火把,熟练地两三下踩碾灭它。

    黑暗重新覆盖了两人的身周。

    很快,在前方的旋转石阶处亮起了火光。

    复数的脚步从上面响了起来。

    “桑尼,这里!”

    “没有错!”

    这个声音让快绳和泰尔斯齐齐一震!

    这是……

    那个稳重而熟悉的男性嗓音在脚步声中响起:“绝对是那个王子!他一定在这里,就在附近!”

    什么?

    黑暗里,泰尔斯和快绳的呼吸齐齐加重。

    他们是怎么发现,怎么确认附近的就是泰尔斯的呢?

    第二个男声在不远处“嗯”了一声:

    “你怎么能确定?我们已经搜了两层了。”

    第一个声音再次响起:

    “在酒馆里的时候,我在他们身上动了手脚,所以我能确定。”

    泰尔斯和快绳在黑暗中对视了一眼,感觉到彼此的惊讶。

    第二个声音——桑尼冷哼一声:

    “举好火把,跟刚刚一样,搜查每一个角落!”

    “小心诡影之盾的蟑螂们——或者他们说的,那个最底层放出来的疯子。”

    随着这一声令下,复数的脚步声离开石阶,慢慢散开,进入这一层。

    泰尔斯的内心顿时一凉。

    “是迪恩。”

    角落里,他凝重地轻声道:“还有桑尼——灾祸之剑剩余的人?”

    快绳转过头,似乎别扭未消:

    “不用你提醒。”

    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散。

    火光也慢慢逼近。

    此起彼伏的回报声越来越大。

    躲在走廊角落里的两人紧张起来。

    “我记得,”泰尔斯悄声道:

    “迪恩本应该跟你们在一起?”

    快绳在黑暗里摇了摇头。

    “迪恩很精明,早有准备,我们遇袭的第一时间就想办法跑了,”快绳压着嗓音,在泰尔斯耳边道:

    “他还想把我一起弄出去,但是钎子的人……”

    他没有说下去。

    很快,雇佣兵桑尼的声音再次从走廊另一端响了起来。

    “喂,暗室的,我再重申一次。”

    “你知道吧,星辰王子是我们的——这是我们合作的条件。”

    泰尔斯皱起眉头。

    看来,灾祸之剑的人虽然没有了首领,但他们的数量仍在,依旧是现在黑牢里最难缠的一方。

    而迪恩……

    迪恩的声音随之传来:

    “对,我知道。”

    “但按照协议,我要复仇。”

    他的嗓音听着有些咬牙切齿。

    “那个男人,所谓的怀亚·卡索,那个放倒我的人,”只听迪恩冷冷地道:“他必须付出代价。”

    “而我要活的。”

    快绳微不可察地叹息一声。

    “是么。”

    远处,桑尼冷哼出声:

    “你真不是个大度的人,是么。”

    迪恩没有回答他,只是继续搜寻。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但听到敌人弯腰检查石桌底下之后,随即一惊。

    糟糕。

    他们连角落都不放过,是认定了目标就在这一层?

    火光越来越近,折射到他们所在的石柱。

    昏暗的光线下,快绳和泰尔斯同时看清了对方的脸色。

    同样的凝重和紧绷。

    以及震惊。

    “情况不妙。”

    听着越来越近的脚步,泰尔斯咬牙悄声道:“他们打定主意,要把这里都翻一遍。”

    不用他提醒,快绳已经看清了目前的局势。

    他们躲在倒塌石柱后,而远处的脚步和火光越来越近。

    快绳的眉头越来越紧。

    眼神越来越挣扎。

    泰尔斯没有注意到同伴的表情。

    他咬牙吐出一口气,握紧手中的剑:他刚刚从失控后的极度不适与剧痛里恢复,远远不是最佳状态。

    更何况,面对这么多人……

    至于魔能,可以试试……啊啊,该死!

    泰尔斯脸色苍白,在剧痛下收回尝试。

    快绳看着泰尔斯的样子,眼神复杂。

    “这里藏不住人,我们会被发现的。”

    泰尔斯咬起牙齿,望着两边越来越近的火光,越来越亮的墙壁。

    快绳一言不发,他只是抿着嘴唇,死死盯着脚下。

    “对,我们会被发现的。”

    他转过头来,死死盯着泰尔斯:

    “但你不会。”

    泰尔斯一愣:

    “什么?”

    下一刻,还不等他反应过来,快绳就把背后的背囊往泰尔斯怀里一放!

    泰尔斯一惊的当口,快绳已经身形一晃,跃出这个石柱,大步狂奔!

    冲向通往上层的石阶。

    踏,踏,踏……

    快绳的脚步极重,身影更是在火光里投出一片阴影,马上引来了敌人的注意!

    “那边!”

    “追!”

    脚步声齐齐响起,向着快绳而去!

    只留下泰尔斯一个人伏在石柱处,抱着怀里的背囊,呆呆地看着快绳的背影。

    以及自己下意识伸出的手。

    他……

    快绳的动静吸引了大部分的敌人,后者们不再有兴趣仔仔细细地搜寻,而是一股脑地围上,包抄那个奔向石阶的人!

    他……

    泰尔斯怔然看着离他远去的火光,恍惚地呼吸着。

    “嗤!”

    远处传来一声弦响!

    一个雇佣兵痛呼一声,似乎是被快绳袭击了。

    但脚步声到此为止了。

    他们或慢,或停,随着火光一起聚集。

    似乎是把快绳围住了。

    他没跑掉。

    不。

    泰尔斯狠狠闭上眼睛,咬起牙齿,额头抵上背囊。

    “哇哦,哇哦,哇哦,”桑尼的声音冷冷响起:

    “看看我们找到了谁。”

    “小王子的跟班?”

    泰尔斯捏紧手中的剑,痛苦地吐出一口气。

    不。

    【对,我们会被发现的。】

    【但你不会。】

    你是这个意思?

    可恶。

    快绳,摩拉尔。

    你这个蠢货!

    “王子在哪里?”桑尼的威胁声响起。

    快绳没有回答,只是冷哼以对:

    “死了。”

    “被那个叫萨克埃尔的疯子杀了。”

    那一刻,泰尔斯想起刚刚快绳愤怒而痛苦的表情。

    跟他第一次见到的,在荒漠里的活泼和幽默……

    完全是……两个人。

    雇佣兵们响起一片微微的哗然。

    “安静!”

    桑尼的声音再次响起,但这一次,他的话语多了一丝怒火和恼意:

    “死了?”

    “你知道,如果王子也死了,那代表你也没用了。”

    快绳没有回答。

    泰尔斯恍惚地呼吸着,想要走出石柱。

    但理智告诉他:他走出去是没用的。

    两个人或者一个人,在那样的劣势下……

    有区别吗?

    一个脚步声穿越人群。

    “结束了,快绳。”

    迪恩那道稳重的嗓音再次响起,带着淡淡的凝重,以及一丝要很努力才能听出来的敬畏感:

    “你无路可逃了。”

    “告诉我,星辰王子在哪里,你就能活下来……甚至活得比以前更好,如果你知道我的意思。”

    “而你知道怎么选择。”

    伏在石柱后的泰尔斯微微颤抖。

    该死!

    不。

    泰尔斯咬紧牙齿。

    那一刻,石柱后的他只觉得自己是如此无能为力。

    “你问……王子在哪里?”

    快绳反问的声音幽幽响起,满布冷漠与凛然,毫无往昔的快乐和玩世不恭。

    “王子哪里都不在。”

    听着颇有深意的话,泰尔斯的内心越发痛苦。

    “至于活得比以前更好?”

    快绳轻哼道:“迪恩,你回去之后,不妨就这么告诉那个老女人。”

    远处传来微弱的杂声,以及雇佣兵的哗然。

    “停下,快绳!”

    迪恩的声音带着少许慌乱和焦急:

    “你这是在自寻死路!”

    那一瞬,泰尔斯突然知道快绳在做什么了。

    他在重新……给弓弩上弦。

    不。

    泰尔斯呆怔着,明白了什么。

    “你告诉她。”

    快绳,不,摩拉尔·沃尔顿的声音重新响起。

    坚定,凌冽,毫不动摇。

    “我六年前就选择过了。”

    “我的活法。”

    那一刻,泰尔斯怔怔想起快绳对他说过的话。

    权力的锁链。

    【我要么顺从,屈服,让它把我的身心越锁越紧。】

    【要么彻底抛弃它。】

    【成为真正的自己。】

    不。

    泰尔斯恍惚地握住手里的背囊,浑身颤抖,手心冰凉。

    那个蠢货。

    他不准备投降,不准备服软,不准备落回暗室的手里。

    他已经……

    做好了最后的准备。

    装弦的声音还在继续。

    “如果他还是执迷不悟……”

    桑尼怒笑着拔出剑:“那我们不妨就满足他的愿望好了。”

    “不,桑尼!我们说好的——快绳,别做傻事!”迪恩努力缓和着气氛。

    但摩拉尔丝毫不理会他,自顾自地装着弦。

    而雇佣兵们已经纷纷掣出武器。

    泰尔斯咬着牙低低喘息,心中莫名难受。

    【我终于明白了。】

    【摩拉尔早已死了,泰尔斯。】

    【而直到我艰难地爬出黑径,爬出龙霄城的那个夜晚,在那里,名为摩拉尔的男人才第一次活了过来。】

    第一次……

    活了过来。

    “嗒!”

    一声轻响。

    泰尔斯被上弦完毕的声音惊醒。

    “来啊。”

    摩拉尔的声音犹如捕猎前的狮子,凶狠而凛然:

    “你们这群废物。”

    灾祸之剑们的呼吸越来越重。

    迪恩焦急的呼喊没有用。

    桑尼的无情号令,在泰尔斯恍惚的听觉里冷冷响起:“很好。”

    “杀了他。”

    石柱后,听着这一切的泰尔斯扭曲了脸庞。

    他痛苦地闭上眼睛。

第177章 两只手

    萨克埃尔和小巴尼看似势均力敌的对决仅仅持续了几分钟。

    纳基话语刚落的下一秒,萨克埃尔就全身压上。

    叮!

    刺耳的锐响中,巴尼的剑刃被萨克埃尔的斧子以诡异的角度卡住。

    小巴尼瞳孔一缩。

    “你打得像个北方佬,”萨克埃尔的左臂斜交叉而上,准确无误地拿住对手前击的盾牌:

    “想法却依旧是星辰人。”

    小巴尼咬牙顶住对方的力度,两人面对面僵持下来,微微颤抖。

    “须知,北方佬们心无旁骛……”

    在力量的角逐中,萨克埃尔靠向近在咫尺的小巴尼,面无表情地摇摇头:

    “从不犹豫。”

    在所有人的惊呼中,萨克埃尔突然松开斧柄,任由小巴尼的剑刃划过他的肩头,带出鲜血!

    下一刻,还未来得及庆祝战果的小巴尼只觉得脚下一虚,闪避不及的他就被萨克埃尔顺势借力,拦住腰腹,整个举了起来!

    该死!

    小巴尼惊怒之间,只来得冒出这个念头,就被萨克埃尔重重地摔落地面。

    咚!

    剧痛之下,头晕眼花的小巴尼知道大势已去,他忍痛喝道:

    “奈,塔尔丁!”

    就在此时,两道刺耳的风声从萨克埃尔的脑后逼近!

    电光火石之间,萨克埃尔急急闪身,堪堪避开从奈手上射出的两只救命飞镖。

    等他再回头时,迎接他的,就是塔尔丁毫不留情的刀锋和剑刃!

    塔尔丁的刀剑轨迹极为诡异,一时逼得空手的萨克埃尔不得不回退几步,拾起一个雇佣兵留下的战锤。

    小巴尼则趁机跌跌撞撞地起身,狼狈地翻滚出战区,被贝莱蒂一把扶住。

    “怎么样?”贝莱蒂沉稳地问道。

    “他的身手没当年那么利落了,体能也是,”小巴尼轻轻喘息,观望着接替他与萨克埃尔对上的塔尔丁,“而且背上有个不浅的新伤,这让他的动作有些滞涩。”

    王室卫队的囚犯们齐齐围上来,重新为小巴尼找好武器,专心地听着先锋官和刑罚官的交流。

    “很好,这么说,我们有机会?”

    塞米尔摸着自己的剑,眯眼问道。

    泰尔斯看着他们的短暂交流,突然发现这就像战争中,一个小型的军事会议。

    小巴尼扫了一眼同僚们,沉默着。

    几秒后,他在众人失望的眼神中摇了摇头:“我不这么认为。”

    “他的本能和意识依旧清晰。”

    “随时能把弱点变成优势。”

    小巴尼接过布里递来的剑盾,用力咳嗽了一声:“我甚至怀疑,他刚刚是故意让我发现他背后的伤,引诱我攻击侧面,然后你们都看见了,如果我不攻那一剑,也许还不会这么快就……”

    众人齐齐一凛。

    另一侧,萨克埃尔和塔尔丁的动作都越来越快,后者的攻势又怪又急,兵器交击声就像风铃连响。

    “那我们怎么办。”贝莱蒂表情不变,仿佛不动的山丘。

    小巴尼紧紧注视着塔尔丁的动作。

    “塔尔丁的动作很贼,他能拖时间,但……”

    他没有再说话,但泰尔斯感觉得到,卫队诸人的情绪都低落了下去。

    小巴尼摇摇头站了起来,眼神变得犀利:

    “我一会儿再去换下他,这一次没有试探,我会不计代价击杀他。”

    不计代价……

    此言一出,贝莱蒂等人都沉下了脸色,塞米尔也皱起眉头。

    “巴尼……”纳基表情犹豫,欲言又止。

    但小巴尼却脸色坚毅,不给任何人反驳的机会。

    “更重要的是,我会逼他让出通路,你们趁机带着王子殿下,向上跑,”他转向泰尔斯,让少年心中一紧:

    “直到逃出白骨之牢,逃到地面。”

    众人顿时神色各异:

    塞米尔皱眉抱臂,贝莱蒂沉默无言,布里涨红了脖子支支吾吾,纳基和坎农则对视一眼,情绪低落。

    看着他们的样子,泰尔斯冒出不妙的预感。

    “很好,我们逃跑。”塞米尔讽刺地摇摇头。

    这话在萨克埃尔与塔尔丁的激斗声中微不可闻,但听在众人耳中,却重若千钧。

    小巴尼没有理会塞米尔的嘲讽。

    他沉默了一会儿,重新开口:

    “如果我和奈没成功,而他又追上你们了……”

    他平静地扫视着每一个人,缓声道:

    “接下来顶上去的顺序依次是塞米尔、坎农,然后是布里,纳基,最后是贝莱蒂……”

    听到这里,泰尔斯心中一沉。

    顶上去……

    他们这是要……

    “每个对手的战斗风格不同,接替之间差异很大,萨克埃尔适应起来需要时间,能拖更久……”

    塞米尔冷哼一声:

    “多久?”

    小巴尼猛地回过头:

    “能多久就多久!”

    他冷冷地截断塞米尔:“明白了吗,次席掌旗官?或者你不满意自己排在第一个?”

    塞米尔轻哼一句,不再作声。

    泰尔斯注意到,小巴尼对塞米尔的称呼已经不再是“懦夫”。

    少年看着这些脸上带着烙印,褴褛肮脏却神情严肃的人们,不禁开口:

    “事实上,我们也能帮点小忙……”

    但小巴尼毫不客气地拒绝了他。

    “不,你必须逃走,殿下,”小巴尼扶上泰尔斯的肩膀,眼中情绪微漾,“逃到刃牙营地,借你的身份去找到军队。”

    泰尔斯蹙紧眉头。

    小巴尼凝重地转向激斗中的萨克埃尔:

    “让他们用骑兵的铁蹄和魔能枪——来讨还公道,洗雪冤屈。”

    卫队的众人们呼吸急促起来,

    纳基张开嘴,欲言又止。

    泰尔斯再也忍不住了,他甩开快绳把他向后拽的手,向前一步:

    “你们真打算死在这里吗?”

    小巴尼轻轻一顿。

    “死?”

    “当然不。”

    他转过身,望了一眼白骨之牢的昏暗景象,神色复杂地舒出一口的长气:

    “今天,我们才算‘活’在这里。”

    语气萧索。

    泰尔斯登时一怔。

    听闻此言,本来还稍有波动的卫队们像是哑了一样,同时沉默下来。

    “而我很荣幸与你们并肩作战,卫士们,”小巴尼背对着他们,握着剑柄按在心口,轻轻叹息:

    “愿传承不灭,帝国永恒。”

    一片沉默。

    小巴尼的身后,贝莱蒂面无表情地举起拳头,轻轻砸上心口。

    除了塞米尔,卫队诸人纷纷举起拳头,同样轻砸前胸。

    看着他们的样子,泰尔斯只觉胸膛一紧。

    还不等略有怅然的泰尔斯调整过来,下一秒,小巴尼就爆发速度,掠向战场!

    “塔尔丁!”

    他暴喝出声!

    原本渐渐不支的塔尔丁闻言毫不犹豫地退后,以一个不怎么好看的姿势翻出战场。

    萨克埃尔皱眉转身,马不停蹄地再次迎向小巴尼。

    “来,我们了结这一切,守望人!”

    铛!

    兵刃相接,小巴尼表情狰狞。

    这一次,他的动作明显比刚刚要危险得多,大开大合,丝毫不在意自己!

    这让萨克埃尔不由一凛,那种危险感再次袭上心头。

    他知道,这次,对手是认真的。

    “现在开始,我接过先锋官的指挥权。”

    另一侧,纳基刚刚扶住浑身大汗退下来的塔尔丁,贝莱蒂就果断地对众人开口:

    “巴尼会给我们创造突破的机会,我们就趁势突进到阶梯,什么都不用管,全力向上,如果萨克埃尔拦住其中一人……”

    他望了所有人一眼,答案不言自喻。

    卫队们看了一眼场中的萨克埃尔,纷纷行动起来。

    泰尔斯被贝莱蒂抓住手臂,向前拉去。

    他看着几乎放弃了防守,以决死之志疯狂冲击着萨克埃尔的小巴尼,以及一直掠在旁边,目不转睛地捏着飞镖的奈,心情难受。

    有没有……有没有更好的办法?

    但就在此时,另一只手臂凭空伸来,死死按住贝莱蒂的肩膀!

    阻止他和泰尔斯继续向前。

    泰尔斯不由一惊,其他人也纷纷一怔。

    贝莱蒂皱起眉头,不解地看向拦住他的人:

    “塞米尔,你——”

    “如果照小巴尼的做法,我们都会死的。”塞米尔冷冷地道。

    他转向泰尔斯,眼露寒光:

    “包括他。”

    塞米尔的警告眼神让泰尔斯心中一凛。

    贝莱蒂愣了一下,他看了一眼如疯子般进攻的小巴尼,随即怒显于形:

    “那是最好的办法,更是先锋官的命令……”

    但他没说完话,就被塞米尔狠狠打断:

    “我们要足足向上爬十八层才能到地面!”

    只见塞米尔指着萨克埃尔,斩钉截铁地道:

    “而我们剩下六个人,就算一个个不要命地上,就能拖住他哪怕六分钟吗?”

    贝莱蒂一愣。

    “你跟他都做过刑罚官,贝莱蒂,上面有不少特囚都是你们从王都押送来的——他熟知这里的地形,迟早会追上来的。”

    “那不是什么好办法,用你的理智想想,我们逃不掉。”

    塞米尔严肃地看着每一个人:

    “必须另寻出路。”

    逃不掉。

    贝莱蒂沉默下来。

    他知道,对方说的是真的。

    其他人也纷纷一凛。

    另寻出路。

    泰尔斯心中一动。

    贝莱蒂沉默寡言却性情刚强,他不悦地看着塞米尔的行为,正要发作,但泰尔斯却突然出声:

    “你的意思是,你有主意?”

    塞米尔点了点头,指向石阶:

    “往下到底层,我知道一条路,一个神秘出口……萨克埃尔并不知道,也许是我们唯一的生机。”

    泰尔斯眼前一亮:

    “你是说,白骨之牢的另一个出口?由炼金之塔的法师们建造的?”

    炼金之塔。

    贝莱蒂皱起眉头,跟塔尔丁对视了一眼。

    塞米尔转向其他囚犯们,语气略显急躁:

    “相信我,那是我们——灾祸之剑们原本准备的后路,我们的首领做事周密稳妥,他说有,那就一定是真的。”

    贝莱蒂狐疑地看着他:

    “那你们的首领……他人呢?”

    塞米尔顿时一塞。

    他满面复杂地看向泰尔斯:

    “问他。”

    泰尔斯挑了挑眉,下意识地把手上的剑背到身后。

    他勉强笑着转移话题:“那个……应该是真的,诡影之盾和他们曾经为了这件事打起来。”

    “那个出口,你确定行得通?”

    塞米尔喘着气,无视着周围众人不悦的眼神:

    “瑞奇已经找到了黑牢,不是么?”

    “哪怕行不通,被追上之后,死在爬楼梯的路上或是下楼梯的路上……你愿意选哪个?”

    泰尔斯皱起眉头,目光越过激斗的两人,看向他们身后的阶梯。

    向上……

    向下……

    战场中,小巴尼不要命的一击狠狠撞中萨克埃尔的肋部,却被他一个膝撞击中,两个人同时闷哼着后退。

    “我知道你们的打算,”萨克埃尔瞥了一眼远处的众人,有看看自己身后的石阶:

    “那行不通。”

    他的对面,小巴尼颤抖着举着盾,感受着手足的麻木。

    糟糕。

    这场战斗比他想象中更难。

    萨克埃尔知道了他的决心,所以一直挡在石阶之前,不给他们任何机会,准备用最保险也最省力的方式……

    磨掉他。

    “只要我干掉你,”小巴尼咬牙道:

    “就行得通。”

    必须……争取机会。

    他再度扑上!

    另一边,贝莱蒂沉默了一会儿,但依旧摇头:

    “巴尼正在全力给我们争取机会,他选的路可能希望渺茫,但我不会拿王子的性命跟你冒险……”

    塞米尔一步踏上,按住贝莱蒂的肩膀,咬牙道:

    “明知是必死的命令,还固执向前,这是愚蠢!”

    贝莱蒂双眼冒火,一把推开塞米尔!

    “刑罚官贝莱蒂,”眼见两人就要打起来,泰尔斯发话了:

    “也许值得一试——他说得对,我们逃不掉的。”

    贝莱蒂脸色一变:

    “殿下!”

    但泰尔斯摇了摇头,握紧手上的长剑。

    “以璨星的名义,我今天才把你们放出来。”

    “比起看着你们一个个去送死,”泰尔斯看着远方,目光幽深:

    “我宁愿冒险。”

    他的话让在场的所有人齐齐一怔,就连急着反驳的贝莱蒂也话语一滞。

    快绳吐了口气,耸耸肩:

    “啊,这就是他。”

    卫队的众人沉默了下来。

    此时,小巴尼怒吼一声,整个人撞上萨克埃尔,两个人滚作一团!

    “无论向哪里,我们必须走了,”

    一直注意着战斗的塔尔丁抓紧手里的刀剑,感觉到了什么:

    “现在是巴尼攻势最强的时候,萨克埃尔也许腾不出手来阻止我们。”

    贝莱蒂瞪着眼睛,看了看塞米尔,又看了看泰尔斯,似乎在犹豫。

    纳基小心翼翼地插话:

    “我觉得,殿下说得很有道理。”

    “而且……我讨厌爬楼梯,更讨厌被追着爬楼梯。”

    贝莱蒂的眉头越蹙越紧。

    泰尔斯没有再管犹疑中的卫队,而是转向战斗中的两人,脸色紧绷。

    “如果我们要向下走,有没有可能救下巴尼和奈?”

    贝莱蒂抿着嘴,神情不忍:

    “殿下,但是……他们本来就准备牺牲在这里。”

    泰尔斯握紧拳头。

    塞米尔冷哼一声:

    “萨克埃尔不是丢个飞盘就会乖乖跑远的猎犬。”

    他看着越来越激烈的战斗,寒声道:

    “必须有人牵制住他——在他把我们大卸八块之前。”

    牵制住他……

    泰尔斯注视着萨克埃尔,狠狠蹙眉。

    “你们刚刚说,混沌千军的关键,在于超越常人的感知、观察和注意?”

    贝莱蒂叹了口气:

    “是的。但是殿下,请您务必三思……”

    然而少年没有理会他,而是转向其他人,喃喃复述道:

    “感知,观察……”

    泰尔斯突然抬头,扫视着众人:

    “难道萨克埃尔就举世无敌了吗?”

    “就没有人能够打败他?打败刑罚骑士?”

    卫队的囚犯们面面相觑。

    不少人显然还在塞米尔和贝莱蒂,在命令与冒险的分歧中挣扎。

    “有的。”

    正在此时,纳基却幽幽发话:

    “萨克埃尔的成名之战,还有后续。”

    后续?

    泰尔斯眯起眼睛。

    纳基耸了耸肩:“依然是大巴尼说的……”

    “当年轻的萨克埃尔击倒了四十个对手,让北地人都面如土色的时候,那个大叔来了。”

    泰尔斯奇道:

    “大叔……什么大叔?”

    卫队的囚犯们彼此对视着。

    纳基抬起头,看了一眼与小巴尼相持不下的萨克埃尔:

    “那是萨克埃尔此生唯一的败绩,最在意的敌人,也是他深藏心底的耻辱——他此后数十年两度挑战对方,都未能取胜。”

    泰尔斯顿时一凛。

    唯一的败绩?

    纳基看着远处面色沉稳的萨克埃尔,叹息道:

    “不仅仅因为落败,更因为敌人的技艺、血统、身份——总之,那个大叔的所有一切,都让萨克埃尔无比在意,无地自容。”

    最在意的敌人。

    泰尔斯转着眼珠。

    “最重要的是,他们交手之前,在所有人的面前……”

    纳基的话还未说完,他像吟游者一样,带着淡淡的慨叹和可惜道:

    “那个传奇的大叔,他对年少气盛的萨克埃尔说了这样一句话……”

    一句话……

    听着纳基的话,泰尔斯的瞳孔慢慢地缩紧。

    几秒后,小巴尼吃力地顶住萨克埃尔的反击,倒退几步。

    他刚刚成功地给萨克埃尔留下了一道剑伤,但却没能把岿然不动的对手逼离开原位。

    可恶,这样下去,他们找不到突破口……

    正在此时。

    “卡斯兰·伦巴!”

    一个少年的声音响起,高亢尖利,飘荡在地牢里。

    “记得他吗?”

    思考中的小巴尼愣了一下。

    听见那个名字,与他对峙着的萨克埃尔浑身一颤!

    一张不曾褪色的面孔,满满浮现在他的眼前。

    刑罚骑士瞥了一眼正在喘息的小巴尼,面无表情地回过头,看向站在一众卫队身前的泰尔斯。

    贝莱蒂的表情极为紧绷,塞米尔全神贯注。

    但这都比不上泰尔斯接下来的话。

    泰尔斯盯着萨克埃尔,轻声道:“卡斯兰死了,死在他徒弟的手里。”

    萨克埃尔的眼眶慢慢睁大。

    卡斯兰。

    卡斯兰·伦巴……

    刑罚骑士的心跳慢慢加快。

    “死……死了?”他似无所觉地反问。

    “是的,撼地的卡斯兰死了。”

    只见泰尔斯深吸一口气,缓步上前:

    “但那个战胜他的人——纵横不败、无敌西陆的最强男人,白刃卫队的‘陨星者’瑟瑞·尼寇莱……”

    萨克埃尔静静注视着泰尔斯,表情渐渐迷惘。

    仿佛回到了过去。

    泰尔斯吐出一口气,按捺住越来越快的心跳:

    “他并没有忘记你,忘记他老师的对手。”

    “在你坐牢的日子里,他托人给王室卫队带了一句话。”

    泰尔斯紧盯着迷惘的萨克埃尔,咬牙道:

    “一句你很熟悉的话。”

    他不出所料地看见,萨克埃尔的眉毛缓缓缩紧。

    一句……

    很熟悉的……

    话?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挺起胸膛。

    想象着六年前,那个在酒馆里请他喝酒的老头,想象着后者那股豪迈雄壮而气势夺人的样子。

    “来吧,南方的小屁孩。”

    只见泰尔斯气定神闲,渊渟岳峙地把双手背到身后,粗声轻蔑道:

    “我可以让着你……两只手。”

    让你……两只手。

    那一瞬间,仿佛时间停止了。

    萨克埃尔僵硬地盯着泰尔斯,纹丝不动,仿佛失去了知觉。

    南方的小屁孩……

    “不……”

    他颤抖着喃喃道。

    他的眼前慢慢幻化出多年之前的一幕场景。

    让你两只手……

    “不……”

    萨克埃尔低下头,整个人缓缓地含起胸,颈部的青筋根根暴起,两臂的肌肉寸寸成型。

    “不……”

    看着垂头低吟的刑罚骑士,泰尔斯下意识地吞咽了一下喉咙。

    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气自脚底升起。

    狱河之罪不安地在血管里咆哮。

    紧接着,一声撕心裂肺的怒吼,在地牢里炸响!

    “不!”

    还不等泰尔斯反应过来,狰狞怒吼着的萨克埃尔就瞬间暴起,如山崩海啸般向他冲来!

    “卡斯兰——”

    气势惊人!

    泰尔斯头皮一凉,他身后的卫队们正要行动,两道劲风就从萨克埃尔的身后响起。

    但双目赤红如野兽的刑罚骑士仿佛背后长眼,手中战锤仿似无意地往身后一飞,小巴尼的夺命长剑就应声而偏,撞上奈从另一侧射来的飞镖!

    只在他的背上留下一道伤痕。

    那一刻,在他的眼里,只有前方的那个身影。

    那个一如多年以前,背着双手,昂然挺胸,轻蔑嘲笑着他的人。

    那个该死的……

    北方佬!

    让你两只手。

    两只手!

    你怎么敢……

    怎么敢!

    “——伦巴!”

    踏!

    萨克埃尔怒啸出声,表情狰狞凶狠,冲势无可抵挡!

    那一刻,泰尔斯感受着狱河之罪的无尽沸腾,咬紧牙关,下定决心。

    下一秒,他闭上眼,转过身。

    背对刑罚骑士。

    追在萨克埃尔身后的小巴尼心中一慌,跟同样死命回追的奈对视一眼。

    不。

    不!

    但不等他吼出声来,泰尔斯背在身后的手里,突然滑落了一件东西。

    啪嗒。

    那是一个圆球。

    它掉在地面上,弹了一下。

    所有人都愣住了。

    紧接着,圆球在泰尔斯与萨克埃尔之间微微一颤,嗡嗡作响。

    萨克埃尔的理智瞬间恢复,随即蹙紧眉头。

    那是?

    地面上,那个奇异的金属球体自由地蹦蹦跳跳。

    仿佛天真快乐、不知危险的孩童。

    我讨厌这个——这是萨克埃尔最后的念头。

    下一刻,泰尔斯只感觉到一阵无与伦比的冲击,从他的背部袭来!

    “呼——”

    把他的全身吞噬!

    “轰!”

    那一瞬,惊天动地的巨响平地炸起!

    而奇异的炼金球如山崩地裂,释放出可怕的能量,爆发出无尽光芒!

    刺目。

    耀眼。

    华丽。

    完全吞没了这个小小地牢里的……

    所有人。

    ——全书完——

第45章 不以敌亡(上)

    确实,泰尔斯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想起这个名字了。

    瑟琳娜·科里昂。

    他甚至不得不承认,很多时候,他是刻意将它封锁在记忆的深处。

    不愿想起,也讨厌想起。

    可当它再次响起的时候,他依然感觉得到那种发自内心的不适。

    【背叛,才是同盟的真谛。】

    随着记忆越发清晰,就在那张面容即将于脑海里重现的时候,泰尔斯猛地抬头,将注意力聚焦在眼前。

    “你想做什么?”

    王子狐疑地看着詹恩:

    “为什么提起她?”

    大厅中央,册封礼还在进行,不时有贵族走上台阶,在国王的席次前下跪。

    鸢尾花公爵微微一笑,举起酒杯向少年示意:

    “这个,殿下,你就不妨当作是我的一份……宴会礼物吧。”

    泰尔斯纹丝不动,目光清冷。

    詹恩等了半晌,但少年完全没有举杯回应的意思。

    他也不以为忤,笑笑便放下酒杯。

    但詹恩随即皱起眉头,看向四周:

    “这究竟是我的错觉,还是你的护卫们真的比平时紧张森严了许多?”

    “怎么,怀疑我会谋害王子殿下?”

    泰尔斯心中一紧,却面色不改:

    “我的亲卫队长做事认真,要求严格。”

    泰尔斯向马略斯和哥洛佛笑了笑,再三示意他们的人不用紧张:

    星湖公爵回过头,目光灼灼:

    “至于怀疑你……嗯,这还真不能怪他们。”

    “要知道,你六年前送别我的那份礼物,到现在我都没消化完呢。”

    詹恩翘起嘴角:

    “那你就更需要这份礼物了——有助你消化上一份。”

    “怎么样?”

    泰尔斯讽刺地冷哼一声。

    带着外人难以言喻的感情,他们默默对视了几秒。

    终于,泰尔斯淡淡出声:

    “那么,瑟琳娜,她在哪儿?”

    詹恩笑了。

    他优雅地举手,招来一位侍者,在泰尔斯不悦的目光中要了一份牛肉,这才在餐具与餐盘的轻响间,不紧不慢地开口:

    “自六年前,给你我都带来巨大的损失之后,那位来自夜之国度的、心狠手辣的野心女士,在星辰境内疗养了一段时日。”

    仿佛这只是再寻常不过的闲谈。

    泰尔斯略一思忖。

    “真有种。”

    “招了那么多祸,惹了那么多人,”泰尔斯想起她给自己带来的威胁和伤害,冷哼道:

    “她居然还敢留在星辰?”

    但泰尔斯随即一顿。

    他抬起头死死盯着詹恩,难以置信。

    詹恩挑起一块牛肉,微笑着回望他。

    泰尔斯明白了什么。

    “你。”

    带着略微的惊讶,泰尔斯皱眉道:

    “我猜,当你和科里昂家族彻底决裂之后,丑脸婆——我是说,叛族而出的瑟琳娜·科里昂,就成了你的天然盟友?”

    “你帮了她?”

    詹恩只尝两块便不再继续,他维持着笑容,用餐布擦拭着唇角。

    “在瑟琳娜女士被你赶走之后,我确实,嗯,为她提供了些庇护。”

    果然。

    泰尔斯脸上的惊讶慢慢退去。

    “我还记得某人跟我讲过,”少年不屑地看着他:

    “与豺狼同船,必有覆舟之险。”

    那一瞬,詹恩的表情出现了一刹那的停滞。

    “特别是在你跟瑟琳娜·科里昂你侬我侬、相亲相爱之前。”

    半是真诚,半是讽刺,泰尔斯轻哼道:

    “相信我,此乃经验之谈。”

    詹恩沉默了一瞬。

    但仅仅零点几秒,鸢尾花公爵就抬起头来,回复得体的笑颜。

    “嗯,千真万确,”他礼貌地颔首,“后来我自己也发现了这一点。”

    詹恩的眼里带着略微的寒意:

    “尤其是在她挣脱枷锁,吸干了我的几个手下,不辞而别之后。”

    挣脱枷锁……

    泰尔斯一脸了然:

    “看来,你给她的庇护也好得有限。”

    不过嘛,既然是瑟琳娜的话,给她上枷锁嘛……

    嗯,小詹恩。

    王子在心底默默地给他比了个拇指:

    干得漂亮。

    厅内,册封礼终于告一段落。

    乐曲再起,表演者们重回舞台,热闹与嘈杂重新变成宴会的主调,兴许因时间流逝,酒意发作,客人们或呼朋唤友,或三五成群,也越来越奔放自由。

    泰尔斯还看到不少男女宾客们一前一后消失在相同的地方,久久不曾归来。

    凯瑟尔王回到了座位上,但王后早已离去,他略显孤单。

    国王的眼神往泰尔斯这儿略略一瞥,便转移开去。

    他身边的王室卫队们严肃如故,但知晓内情的泰尔斯明显感觉得到,他们松了一大口气。

    刺客没有出现。

    是好事。

    也是坏事。

    詹恩扬了扬酒杯,目光微妙,把泰尔斯拉回当前的谈话。

    “东陆的海上航线利润丰厚,”鸢尾花公爵轻闻着酒水的气味:

    “自六年前的不幸之后,凯文迪尔家族就在寻机与科里昂家族修复关系,重归于好。”

    “所以我想,他们追缉的家族要犯,兴许是个突破口。”

    泰尔斯扬扬眉毛。

    “重归于好?在你试图借夜幕女王之手,杀害星辰王子之后?”

    王子毫无心理负担地道出真相,语带讥讽:

    “怕是没那么容易哦。”

    “总得试试,”詹恩又是一笑,完美优雅:

    “宁因友故,不以敌亡。”

    泰尔斯不以为然地摇摇头。

    但他心底却有个小小的声音:

    不。

    如果凯文迪尔家族真的把那个丑脸老妖婆五花大绑,当成礼物送到她妹妹面前……

    泰尔斯收回打量詹恩的目光,皱起眉头。

    搞不好,他们还真有可能和解。

    幸好,瑟琳娜挣脱了枷锁,没被詹恩抓住。

    嗯,丑脸婆。

    泰尔斯偷偷地为生死大敌点头:

    干得漂亮。

    王子一边想着,一边把一块莴苣送进嘴里:

    “但你说,你有她最新的消息。”

    詹恩点点头:

    “总之在那之后,我们格外留意瑟琳娜女士的下落。”

    “这六年里,这位夜之国度的流亡政要行踪不定,从莱沃尔城到桑拉斯特,到处都曾有过她的身影。直到几天前,有人见到她在自由同盟。”

    自……

    泰尔斯愣了一下,旋即抬头。

    “哪里?”

    詹恩笑了。

    “没错,陷入绝境的自由同盟为求生存千方百计,不惜尊严不计代价,不论出身不看过往,急求各方有志之士加入正义的抗争。”

    “从罪犯到佣兵,从混混到暴徒,他们什么人都收,什么人都要,以抵抗来自埃克斯特的不义侵略。”

    “而瑟琳娜女士就是其中之一,还被奉为座上贵宾。”

    丑脸婆在……自由同盟?

    帮助抵御埃克斯特?

    基尔伯特带来的,埃克斯特溃败,主帅下落不明的消息,从他的脑海里闪过。

    塞尔玛强自忍耐,坚毅不屈的脸庞,也在他的眼前显现。

    但随之而来的是,是那个越来越清晰的,同时拥有着认真与可爱,美艳与狠毒,一大一小两副面孔的——瑟琳娜·科里昂的形象。

    泰尔斯心情一沉,胸中纷乱。

    不会吧?

    老妖婆,又是你?

    他的脖颈,他的手腕,曾经被血族咬过的部位再度传来异样感。

    “当然,事涉埃克斯特,也许你比我了解得更多,你怎么看?”詹恩浅尝了一口酒。

    泰尔斯盯着对方的酒杯,不屑摇头。

    “饮鸩止渴。”

    “但凡那老妖婆参与过的,无论什么,准没好事儿。”

    詹恩挑挑眉毛,并不否认。

    泰尔斯陷入沉思,詹恩不言不语,两人默默对坐了一会儿。

    直到泰尔斯回过神来:

    “就这些?没别的了?”

    詹恩抬头看向他:

    “就这些。”

    泰尔斯抿起嘴唇,点了点头,有送客之意:

    “那么……”

    就在此时,詹恩却举起手臂点向人群中一位喝得鼻子发红,却意气风发,接受众人祝贺的贵族:

    “看,那是洛西南特家族,两代经营,他们终于成为世袭封臣了。”

    詹恩的语气有些悠长:

    “就是不知,能有多长久?”

    泰尔斯微微蹙眉,思索着对方的用意。

    但下一刻,鸢尾花公爵的话语出乎了他的意料。

    “泰尔斯,”只见詹恩望着人群中的洛西南特大人,目光深邃,语气幽幽:

    “您知道,封君与封臣的关系,是怎么来的吗?”

    泰尔斯小小吃了一惊。

    这是对方今夜第一次直呼泰尔斯的名字,不带任何头衔名号。

    王子疑惑地打量着对方。

    南岸守护公爵似乎陷入了沉思,自顾自地道:

    “当人类刚刚走出蒙昧时代,诸王并立,帝国未生的时候,那世道并不太平。”

    “兵荒马乱的年代,弱小的人们便依附、臣服到有权有势、有兵有地的国王们麾下,寻求保护。”

    “而被保护的人们,作为交换,他们必须到属于国王的土地上,率领家人朋友们躬耕放牧,劳作生产,供其役使以换取安全。”

    詹恩转过目光,看着一队队上前觐见国王的客人:

    “沙文、北地、岩岭、路多尔、远山、索恩兰……所有的人类古代王国都是这样建立的,几无例外。”

    詹恩眯起眼睛,看着远方的凯瑟尔王:

    “安全,是国王的义务,与封臣的权利。”

    安全。

    泰尔斯突然想起当年查曼王加冕时,他在英灵宫里发下的誓言:

    【作为一个北地人,我将承担这份重责,作为全境的国王,依靠我的胸襟与睿智,立足在王国的最前端。】

    作为全境的国王。

    立足在王国的最前端……

    是么。

    泰尔斯想起那一天,查曼戴上那顶带血的王冠,在高呼万岁的人群中睥睨下望。

    “劳役,则是封臣的义务,与国王的权利。”

    詹恩轻轻一笑,似有不屑:

    “看,君臣秩序的本质,其实只是交易。”

    “我为你劳作,你护我周全。”

    他紧紧盯着宴会厅下方,那些酒酣耳热的宾客们。

    “如果封臣不再能劳作、服役、缴税,那国王便有权赶走封臣,收回土地。”

    他再度转头,看向宴会最高处,漠然下望的凯瑟尔五世。

    “若国王不再能抵御外敌、保证安全,那封臣便有权抛弃国王,另寻它主。”

    泰尔斯狠狠皱眉。

    他知道对方要说什么了。

    詹恩回过头来,默默凝视着王子。

    “此权此事,天经地义,约定俗成。”

    泰尔斯有种错觉:原本态度亲和平易近人的南岸公爵,竟在这一刻显得锋芒毕露。

    “封臣与他们的封臣,领主与他们的人民,皆是如此,这是我们统治的基石,契约,更是盟约。”

    詹恩轻声道:

    “二元,双向,两方,天平两侧,道路两端。”

    “可当天平倾斜。”

    “你就必须在其中一侧加码,回归平衡。”

    詹恩紧紧盯着泰尔斯,他语气平和,目光淡然,但不知为何,泰尔斯还是有种被牢牢锁定的感觉。

    王子看着热闹的宴会厅,听着耳边的靡靡之音,缓缓吸气。

    “我不能说你是错的。”

    泰尔斯回望着詹恩,认真道:

    “至少,不全错。”

    詹恩望了他好几秒,这才轻笑了一声,不知道是在笑话这句话,还是在笑话泰尔斯本人。

    这位举止严谨,名声颇佳的凯文迪尔公爵扭过头,他举起酒杯,态度慢慢变得随意而散漫:

    “有趣的是,跟我们比起来,在东方的许多地方,从翰布尔到夙夜,从利古尔邦到大成汗国,那里的统治者是真正的大权独揽,说一不二,君主一人,至高无上。”

    “几近神明。”

    他喝了口酒,幽幽道:

    “更胜帝国。”

    泰尔斯吐出一口气:

    “我想起来了,你说过,你曾经游历东陆。”

    嗯,是个海归。

    詹恩轻哼一声,摇晃酒杯。

    泰尔斯看着詹恩这副不常见的随性样子,挑了挑眉毛:

    “所以呢?”

    詹恩目光熠熠,继续道:

    “以我的所见所闻,那里的臣民朴素善良,却麻木隐忍,从上到下都对至高权力战战兢兢,充满敬畏,乃至崇拜和欣赏。”

    “从生前到死后,他们相信统治他们的国王无比神圣,相信服从先祖的传统至关重要,而他们作为臣仆,终其一生,只有逆来顺受的义务——或者说,光荣?”

    詹恩的手指紧紧捏在酒杯上:

    “在他们之中,广受推崇的道德,便是希冀高高在上的君主贤德仁义,寄望统治万方的官僚们明察秋毫。为上不仁,则臣下至多以死相谏,感天动地,令其回心转意——他们的书本里充斥着这样的故事,以为模范。”

    “有人告诉我,这是他们的历史和传统,天性和习惯决定的,有其道理。尽管我认为大部分时候,那只是无能为力的自欺欺人。”

    泰尔斯没有说话。

    詹恩转过头。

    这一次,他从久远的回忆中离开,认真看向眼前的泰尔斯王子:

    “在游历的日子里我不禁在想,在那种地方,一旦君王倒行逆施到了极致,一旦朝政黑暗污浊无以复加,那下民臣仆们的不满,是因为传统所致,理据不孚,从而变得温和软弱,毫无威胁?”

    他的语调冷了下来:

    “还是因长期压抑无处可发,而变得更加暴烈血腥,不留余地?”

    泰尔斯一凛。

    这一刻,他仿佛回到了鬼王子塔,而他面前的人是那位面目可憎的法肯豪兹。

    【烈马不会屈从于铁鞭,驭者也不会放弃鞭打。】

    “是比我们更好?”

    “还是更糟?”

    詹恩牢牢盯着他,仿佛一定要王子给个回答:

    “我们,和他们。”

    “哪种更符合世界的未来?”

    泰尔斯沉默了很久。

    在此期间,他甚至忘了自己还在宴会里,而国王还在席次上,他忠心耿耿的属下们还在努力排查着一位可能的刺客,而千里之外,他曾经生死与共的女孩儿还可能身陷囹圄。

    詹恩只是静静地等着他,目光深邃,用意不明。

    终于,泰尔斯深吸一口气,缓缓开口:

    “我认为,我们既没有资格,更没有必要,去评断和比较。”

    “遑论未来。”

    詹恩皱起眉头,似乎有些失望。

    可泰尔斯抬起头,看着眼前影影绰绰,往来不休的宴会厅,认真道:

    “但我相信,万事其来有自。”

    “我也相信,万物变动不拘。”

    “我还相信,万方其形各异。”

    詹恩的眉毛越皱越紧。

    “我更相信,无论在何时何地,何事何人,”泰尔斯看向他,目光坚毅:

    “历史本身,都会选择最适合自己的未来。”

    詹恩思索片刻,随即笑了。

    “历史?”

    “你说得好像它是个人,能自己决定似的。”

    泰尔斯挑起眉毛:

    “它不是吗?”

    詹恩似有不解。

    但泰尔斯只是轻轻挑起一颗莴苣,凝神细望:

    “蒙昧时代已是过去,诸王纪和帝国历,也早成往事。”

    他似不经意地道:

    “当依附的封臣越来越多,统治的土地越来越广,基本的政务也越来越繁杂,再强大的国王也便鞭长莫及,更不能面面俱到。”

    泰尔斯突然想起了努恩王。

    但却不是那个威势凌人,老成狠辣的天生之王。

    而是在决斗过后,那个和他双双坐在台阶上,手持一杯老酒,家破人亡,寂寞失意的老人。

    “于是土地上的许多事情,得要封臣放下锄头,自己拿主意。”

    泰尔斯默默道:

    “而封臣死了之后,国王也没精力把大大小小每片土地都再收回来又再封出去。”

    王子抬起头,渐渐变得严肃:

    “于是乎,原本只是委托给封臣的土地,渐渐变成父死子继,世代相传。封地上的事务由他们自行决断,渐成传统。”

    “封地财产,遂成领主私有,不可轻易为君主所剥,他人所夺。”

    泰尔斯看向鸢尾花公爵:

    “像您这样的封臣领主,遂登上舞台,成为历史的主角,好胜争强,开拓进取。”

    “于是王国发展,层叠下辖,文明扩张,统治增益。”

    泰尔斯正色道:

    “遂有今日星辰。”

    詹恩的表情也变得认真起来。

    但是南岸公爵不知道,这一刻,泰尔斯想到的却不是星辰王国。

    他想起了埃克斯特。

    如果当年,英雄耐卡茹建国的时候,没有把统治国度的权力,分封给其余九位既是雄才大略,却也野心勃勃的麾下骑士,让他们分别举旗,各自出征,在不同的方向为自己开疆拓土,为北地扬名播威……

    那埃克斯特王国,还会有如今的广袤国土,赫赫威名吗?

    甚至,还会有王国吗?

    詹恩轻嗤一声。

    “有趣,所以你认为,我们这些封臣的自主自治,自立自为,是自然而然,天定合理的?”

    他饶有兴趣地看着泰尔斯。

    泰尔斯回过神来,笑了。

    “我还没说完。”

    “当封地私有变成共识,封臣们的权利便达到顶峰,”泰尔斯缓缓道:

    “其中甚者,更堪与一国国王,分庭抗礼。”

    他的眼前又出现了查曼王加冕时的样子,弑亲之王昂首挺立,眼神如冰,里面却燃烧着火光。

    龙鳞宝冠稳稳地立在他的头上。

    但是……

    泰尔斯抬起头,轻抿嘴唇。

    那副画面里,静静伫立在查曼·伦巴面前的,可不是曾经的努恩王。

    而是那座高耸于龙霄山巅,历经数千年风雨而不倒,幽深黑暗,宏伟壮丽的……

    英灵宫。

    泰尔斯只觉呼吸微滞。

    在它面前,曾经无比可怕的查曼王,他的背影竟然显得孤单瘦弱,微不足道。

    泰尔斯咬紧牙关:

    “但正因这样的趋势越发强大,权威渐渐瓦解,传统慢慢更易,封地不再是国王手上死板的委托物,它得以解放,变成一纸地契,得以在不同人的手上流通变动,得以影响无数扎根其上的人民生计,得以勾起围绕权力利益的无尽争端。”

    “于是封臣各存其私,人民各附其主,领主彼此征战,版图国界来回更易,皆从此来。”

    他眼前闪过的,既有决斗中被扭断脖子的佩菲特大公,也有努恩王落在血泊中的头颅。

    更有查曼·伦巴那双寒光熠熠的眸子。

    “当王国上的土地争端愈演愈烈,当君王与封臣的界限渐渐模糊,当安全与劳作的契约渐渐失效,当传统的最后一点尊严荡然无存,土地上的王国便陷于危难边缘。”

    他深吸一口气,继续下去:

    “就这样,你所言的,最初为了安全而诞生的传统与制度,过犹不及,反害自身……”

    “……终结了安全。”

    脑海的想象中,泰尔斯静静望着那位孤身面对英灵宫的可怕国王。

    他步伐坚忍,从不动摇,遑论软弱。

    可是啊,查曼·伦巴。

    你要面对的……

    但下一刻,泰尔斯悚然一惊!

    有那么一个瞬间,好像他眼前的场景变了。

    站在他面前的背影,不再是查曼王。

    而是另一个他明明从未见过,却无比熟悉的青年。

    那个青年身姿挺拔,却形单影只。

    泰尔斯怔住了。

    他看见,对方的头上戴着一顶银光熠熠的王冠,点缀着九颗星辰。

    而青年的前方……

    泰尔斯艰难地转过视线。

    他看见了,如穹顶般压在青年面前的……

    是一座拔地而起,擎天而止,静谧却死寂,广阔却沉重,壮观却累赘的——黑色金字塔。

    泰尔斯的呼吸停了那么一瞬。

    是那座在星空下隐忍蛰伏,在夕阳里立地生根,在风暴下坚韧牢固的……

    复兴宫。

第46章 不以敌亡(中)

    “你还好吗?”

    詹恩疑惑地看来。

    泰尔斯努力调整着紊乱的呼吸,不致露出端倪。

    “是的,”泰尔斯勉强笑笑,把那盘拿来撑场面的莴苣推远:

    “只是,饱了,有些吃不消。”

    詹恩沉默了片刻,目光犀利起来。

    “所以在你看来,像我这样的封臣依旧是罪魁祸首?是在私欲下祸乱国家的源头?”

    泰尔斯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他看向公爵,试图忘掉在脑海里见过的景象:

    “可能吧。”

    “但这并非指责,因为你们无能为力。”

    无能为力。

    詹恩品味了这句话一阵子。

    他面无表情地开口:

    “照你这么说,一切不可避免,我们之间,就没有余地了?”

    泰尔斯看着公爵,很长一段时间。

    他突然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那时,他们共同遭遇了亚伦德派出的杀手——按照钎子的说法,那是诡影之盾的人手。

    如果那个潜藏的刺客这时候跳出来,那詹恩岂不是又成了给他挡刀的?

    泰尔斯甩掉这个无聊的念头,沉默一会儿,摇摇头:

    “谁知道呢。”

    “但危机既临,新的诉求必由此发源。”

    泰尔斯有些出神:

    “我想,当历史厌倦了重复,当人们厌倦了争端,当国家厌倦了内斗……当时机来临,君主那绝对、唯一、至高的权力,也许将再一次被呼唤、被需要、被推为历史的主角。”

    詹恩皱起眉头。

    “就像从前,在说一不二的国王们极盛而衰之后,”泰尔斯指了指对方,笑道:

    “封臣们裂地分治开疆拓土,成为历史的主角一样。”

    詹恩沉吟几秒。

    “这说法,历史的主角先是国王,再到封臣,再重新回到国王?”

    他看看远处的凯瑟尔王,再回望王子:

    “只有这两者,没别的了?”

    泰尔斯嗤了一声。

    “国王或封臣,一或多,聚或散,专或全,中央或区块,官僚或乡绅,统一或分治,集中或自主,等级制度或绝对权力,名字多种多样,表现不一而足,随你怎么称呼。”

    他耸耸肩:

    “但就像你刚刚说的:二元,双向,两方,天平两侧,道路两端。”

    詹恩冷哼道:

    “看上去像是原地打转,又回到.asxs.。”

    泰尔斯不以为然地摇头:

    “像原地打转……也许是因为你站错了地方,选错了角度?”

    詹恩看着他。

    “如果你只挡在历史前方,或者落在历史后面,没错,它看上去确实像是来回打转,:泰尔斯忘掉了刚刚脑海里看见的景象,语气变得轻松起来:

    “一上一下,一去一回,从低处升到高处,再从高处落回到低处。”

    “但如果你三维立体地——我是说,动动高贵的屁股,攀登到历史的更高处,再向下俯视。”

    泰尔斯缓缓道:

    “也许你会发现:在这个角度上,在无数因素下,在不为人知的细节中……”

    “历史都一直在前进,做出新的选择。”

    “从不原地打转。”

    詹恩皱起眉,思索了很久。

    就在泰尔斯叹了口气,要接下去的时候,詹恩突然开口:

    “就像海上的波浪?”

    “平视时忽高忽低,纵观则时起时落,其实却永远在前行的波浪?”

    波浪。

    泰尔斯先是讶然,随后笑了。

    “不错。”

    他本来准备说烂大街的“螺旋上升”,但是既然对方的觉悟这么高……

    泰尔斯靠上座位,默默看着台阶上的国王与公爵,以及下方的各色宾客。

    “国王也,好封臣也罢,在一上一下一去一回之外,历史上,他们的每一次斗争,每一回交替,每一次碰撞,也许都会有新的火花。”

    泰尔斯的话越发清晰:

    “从古沙文崛起到诸王分治,从城邦并立到帝国征服,从群雄并起到最终帝国,再从终结之战到星辰建立,从复兴王分封到贤君改革——太阳底下,每一件都是新鲜事儿。

    他想起老乌鸦,略有感慨。

    詹恩细细思索着泰尔斯的话:

    “历史如波浪前进,而我们就像波浪上的小舟,大多时候随波逐流,偶尔也能乘风破浪?”

    泰尔斯顿了一下。

    “波浪上的小舟,很有趣的说法。”

    “但很可惜,我想,这比喻既自以为是,又妄自菲薄。”

    面对这矛盾的回答,詹恩向他投来一个不解的眼神。

    泰尔斯转过头,笑了。

    “我想,我们是水,更是波浪。”

    泰尔斯的表情无比认真:

    “我们,就是历史本身。”

    詹恩脸色微变。

    这一次,他回过头去,沉默良久。

    不远处,忙了一个晚上的马略斯和从外头回来的哥洛佛刚刚碰头:

    “还是什么都没有?”

    哥洛佛搓了搓冻得通红的双手,一边戴上手套,一边摇了摇头:

    “没有。”

    “客人们进场前都经过仔细的搜查,在礼物库房里也没发现能充当武器或毒药的东西。”

    “今晚接近过陛下和几位公爵的客人——那可是近百人——都清查过,全是有身份的人,没有冒名顶替,没有可疑之处,至少没有特别可疑。”

    马略斯的脸色越来越紧。

    “厅外,警戒官们封了一个晚上的路,一无所获。”

    “厅内,王室卫队——无论是复兴宫的还是我们——也紧盯了几个小时,没有发现刺客。”

    “还有,”哥洛佛犹豫了一下,开口道:

    “我……听我在先锋翼里的熟人说,连王国秘科的人都来了,用了些禁忌的手段,检测威胁。”

    王国秘科。

    马略斯眼神一闪。

    哥洛佛继续道:

    “但整个闵迪思厅,既没有高能的沥晶共鸣,也没有高浓度的精炼永世油反应。”

    “至少,宾客里没人藏着未知的炼金球或魔能枪。”

    但马略斯却突然伸手,揽住他的肩膀!

    哥洛佛吓了一跳,只见马略斯压低声音,表情认真:

    “那其他指标呢?”

    “阵式干扰?咒言波动?法则失范?本源互斥?归衡现象?异降痕迹?还有其他指标性的魔法检测呢?秘科怎么说?”

    哥洛佛被好几个陌生词汇砸得生生一愣:

    “魔法?”

    “我,我朋友没说这么多……”

    马略斯皱起眉头。

    出乎意料,另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回答了他。

    “都没有,”在两人警惕的眼神中,副卫队长,沃格尔·塔伦冷冷地从他们身后走来:

    “没有什么失传已久的法师手段。”

    “至少不是魔法行刺。”

    哥洛佛担心地看着他的两位上司。

    但马略斯仍在思索,什么话也没说。

    “哈,帕特森在侧厅的空房间里,抓到几对衣衫不整如胶似漆的爱情小鸟……”

    d.d打着哈欠,一副精疲力竭的样子,从另一边走来汇报:

    “还有,史陀在一些马车里逮住了几位光着身子“聊天”的男女,巴斯提亚从仆人通道里逮到几个离岗偷懒的家伙,厨房里有几个偷吃的……但都不是什么大事,地下室和壁炉也空无一人。”

    “另外,盥洗室里抓到了俩男的,窝在一个单间里演‘四脚兽’,你懂的,嘿嘿……老皮想要举报,但被我拦下来了……咳咳,总之,我们这个月多了一笔钱,可以改善伙食……”

    多伊尔坏笑着,啧声摇头。

    直到他看到了沃格尔,一惊之下,像触电一样绷紧身体:

    “啊!塔,塔伦长——长官!”

    沃格尔看了他一眼,掩盖住眼里的鄙夷。

    多伊尔狠狠咳嗽一声,重新变得正经:

    “报告长官!许多年长的重要宾客已经陆续离场:卡索伯爵不胜酒力,加尔斯男爵跟他的寡妇情人早早回家了,亚伦德公爵一会儿就要被押回牢房,据说库伦首相也向宫廷总管询问是否能离开……”

    他转过头,看着大厅中央越玩越疯的宾客们:

    “就剩这些年轻人……”

    马略斯皱起眉头,看着一位来宾抢走吟游者的鲁特琴,自顾自地唱起情歌,向一位面有难色的姑娘表白:

    “吃喝唱跳了一个晚上,不累的吗?”

    多伊尔眯起眼睛,看着那位来宾被另一位愤怒的青年喝止,两人隔空放了几句狠话之后大打出手,上演兄弟俩争风吃醋的戏码(“你们不要再打了!”——满脸厌倦的姑娘),直到被他们的心上人挥舞着手帕成功拉架(“我真正爱着的,其实是你们的爸爸!”——满脸深情的姑娘):

    “那得看跟谁跳。”

    沃格尔轻哼了一声:

    “这么说,我们还得做好通宵达旦的准备?来等你的刺客出现?”

    哥洛佛和多伊尔都望了马略斯一眼,但后者毫无反应。

    “你该庆幸,今晚陛下的事项不多,且俱已完成,”沃格尔不悦地道:

    “艾德里安队长正在劝陛下推掉次要的安排,提前离场。”

    “我们能结束这场闹剧了吗?”

    马略斯沉吟片刻,眼中一亮:

    “也许,也许刺客还在等待时机。”

    “还等?”沃格尔不屑道:

    “在陛下和公爵们都离场之后……”

    马略斯抬起头:

    “那就会带走一大批守卫力量,让余者松懈。”

    守望人抬头看向王子的座位,那里,鸢尾花公爵和泰尔斯王子似乎话正投机,聊得热火朝天,旁若无人。

    他皱起眉头:

    “也让目标更近。”

    泰尔斯的身侧,詹恩重新举起酒杯,看着宴会厅里引发众人围观的风流逸事:

    一位脸色发青的老男爵正同他相识多年的老朋友争吵,指责对方不顾年龄和廉耻,不顾两家的情谊,勾引了自己的女儿——他原本计划把她嫁给对方的儿子。

    詹恩收回目光:

    “国王,封臣,再到国王。”

    “卡索伯爵刚刚不无骄傲地告诉我,你在北边的老师是梅里·希克瑟。”

    “这是他的教诲?”

    听见熟悉的名字,泰尔斯一阵恍惚。

    “有一半是吧,”他怀念地道:

    “老乌鸦给我提供了不少历史材料和细节,还要多谢他锲而不舍的追问,逼着我去思索每个可能或不可能的答案。”

    好像上辈子还不够似的。

    詹恩向他举起酒杯:

    “那另一半呢?”

    泰尔斯摇了摇头。

    “那是另一个人的……算是种思考方法吧。”

    詹恩面露疑惑。

    “三段式,”泰尔斯有着些许的失神:

    “肯定,否定,否定之否定。”

    看着对方困惑不解的表情,泰尔斯笑了:

    “或者你就这么理解:国王,封臣,再到新国王。”

    詹恩马上明白了,但他依旧蹙眉。

    “思考方法?谁说的?”

    泰尔斯叹了口气:

    “黑格尔。”

    “没印象,他是谁?”

    泰尔斯摇了摇头:“你不会知道的,真要说起来的话,他算是很久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个……”

    王子思索了片刻,笑道:

    “法师吧。”

    詹恩怔住了。

    法师?

    他看着泰尔斯,眼里的凝重更甚。

    “原来如此,”鸢尾花公爵淡淡道:

    “很有启发。”

    詹恩眼神凝结,不知在想什么。

    泰尔斯看着对方苦苦思索,欲有所得的样子,突然一笑。

    “你知道,按照这个逻辑……”

    泰尔斯心有所感:

    “你有个苹果,我也有个苹果,我们交换,每人还是一个苹果。”

    詹恩露出疑惑。

    泰尔斯举起手指:

    “但是你有一个思想,我也有一个思想,当我们交换……”

    詹恩略有所悟,接话道:

    “两种思想?”

    但泰尔斯摇了摇头。

    “不,不止。”

    他略略出神:“那样……”

    “我们会拥有前所未有的第三种……”

    “新思想。”

    詹恩沉默了许久。

    就在此时,泰尔斯突然看见:凯瑟尔王从座位上起身,随从的施泰利护卫官为他披上披风。

    随侍国王的队伍纷纷行动起来。

    有客人们注意到了国王的举动,上前告别,但凯瑟尔王似乎不想高调,他只是随意地摆了摆手,就在王室卫队的簇拥下,从侧门消失。

    柯雅王后和姬妮都不在,凯瑟尔的背影更显孤单清冷。

    而他身周的王室卫队如临大敌。

    泰尔斯内心一紧:如果刺客要动手,现在就是最后的机会。

    他顾不上詹恩打量他的眼神,警惕地环顾四周。

    然而,一分钟过去了,直到国王庞大的随从队伍走出宴会厅,也没有任何人举着武器跳出来,喊着口号刺王杀驾。

    泰尔斯看着国王队伍里的最后一个人消失,松了一口气。

    好吧,他本来也没指望对方还来打个招呼“儿砸,我走了”。

    王子下意识地打破了完美的坐姿,伸了个懒腰,又赶在有人纠正他之前,连忙坐正。

    不知为何,没有了国王在场,泰尔斯感觉轻松许多,如同卸下重负。

    显然,泰尔斯不是唯一这么觉得的人——最大的证据,就是国王离场后,宴会厅里的音乐声不弱反强,人群的躁动不减反增。

    不过……

    如果刺客的目标,不是国王?

    泰尔斯摸上桌上的餐刀,转过眼神,跟马略斯确认了一下。

    还好,星湖卫队把他四周的要道守得很好。

    “陛下这就离开了?”詹恩皱眉道。

    “是的。”

    泰尔斯回过头,心里又冒出那个詹恩为他挡刀的荒诞念头:

    “还有其他客人在场,我觉得您也是时候……”

    但詹恩却打断了他。

    “你今天开场的祝酒词不错。”

    “为神,为国,为王,为他人,为信念而干杯,”詹恩的目光聚焦在泰尔斯身上,显然还不想离开:

    “但很少有人会说:敬自己。”

    詹恩淡淡道:

    “自己。”

    泰尔斯微微蹙眉。

    他感觉到,詹恩的情绪变了。

    因为国王离场,想要挤到星湖公爵这边来的客人变多了,但他们都被星湖卫队拦了下来,理由是现成且明显的:泰尔斯殿下正与詹恩公爵相谈甚欢,不得打扰。

    “告诉我,泰尔斯。”

    詹恩再一次直呼王子的名字,他转动着手里的酒杯,轻声道。

    “你有没有想过……”

    鸢尾花公爵在座椅上仰起头,望着大厅里的巨大廊柱,目光认真:

    “当年,若那位瑟琳娜女士没有出其不意,将你掳到蔓草庄园,让你我从一开始就变成敌人……”

    “后来,若她也没有混入你的车队,引来夜幕女王的追杀……”

    “那我们今天,就会是另一副情形?”

    泰尔斯盯着詹恩,表情严肃起来。

    “什么意思?”

    但鸢尾花公爵微微一笑:

    “璨星与凯文迪尔,九芒星与鸢尾花,我们其实不必为敌。”

    “你和我,我们可以捐弃前嫌,站在一起……”

    詹恩注视着他,眼中情绪翻滚:

    “在日后,于这摇摇欲坠的世道里……”

    “成就功业。”

    泰尔斯眼神一动。

    詹恩缓缓靠近他,第三次举起酒杯,露出他招牌式的,让人如沐春风的笑容:

    “只要你愿意接受和平——不再与我为敌。”

    泰尔斯怔住了。

    詹恩挑起眉毛,动了动手腕,对着泰尔斯在桌上的酒杯示意了一下。

    两人对视了好几秒钟。

    那个瞬间,泰尔斯仿佛回到多年以前。

    那时,在北地人的军帐里,另一个粗犷得多的男人也是这样,把自己的酒杯推给当时的王子,邀他共饮。

    泰尔斯很快回过神来,他望着詹恩的表情,笑了。

    “捐弃前嫌,站在一起……”

    “这话听着真耳熟,”王子玩味地道:

    “六年前,我出使埃克斯特的时候,你是不是也说过类似的?”

    詹恩面色一沉。

    泰尔斯看着对方的表情,想起法肯豪兹公爵在鬼王子塔里的话:

    【但你更要小心,警惕。】

    【有权有势的贵族领主们会争先恐后地来找你,拉拢归国未久的王子,用尽方法争取你站到他们的一边,把你变成复兴宫的先锋。】

    泰尔斯盯着詹恩的脸色,轻笑道:

    “抱歉,但也许你应该说:璨星和凯文迪尔,我们干脆联姻成一家人,日后血脉相融,进退一体,共分星辰王座?”

    那个瞬间,王子清清楚楚地看见:詹恩的表情冷了下来,呼吸加剧。

    像是温和的春风,突然撞进了冷气团。

    外围,回来替守的多伊尔打了个哈欠,推了推旁边一脸老实的护卫官费里:

    “殿下跟凯文迪尔家的,他们到底聊了什么?感情这么好?这么久都不散场……”

    “话说费里啊,你觉不觉得,虽然今晚许多姑娘们试图接近,但殿下他,他,更喜欢跟男人们待在一起?”

    也许没料到d.d会跟他答话,忠心耿耿盯着宾客们的费里愣了一秒:

    “额,好像是的?”

    多伊尔一脸狐疑:

    “你说这是为什么?”

    费里不假思索地答道:

    “因为殿下也是男人啊。”

    嗯?

    多伊尔生生一怔,感觉有哪里不对的他思考了好一会儿,愣是没找到这句话的瑕疵。

    泰尔斯眼前,南岸公爵轻轻放下了酒杯。

    “我们过去的矛盾,都是意外所致或形势所迫,但那绝非故意或私人恩怨。”

    詹恩深呼吸了两口,似乎在调整心情:

    “但这一次,我是认真的。”

    “这次只有我和你,跟我们背后的家族无关,不必把他们牵涉进来。”

    鸢尾花公爵的语气很生硬,似在强自忍受。

    只有我和你,跟家族无关……

    这一次,我是认真的……

    泰尔斯心中扑哧一笑:

    这满满的渣男剧本既视感,是怎么回事?

第47章 不以敌亡(下)

    至于对方所说的其他话……

    意外所致。

    形势所迫。

    绝非私人恩怨?

    泰尔斯眯起眼睛,看着竭力控制自己的詹恩,脑子里响起的却是西荒公爵的话:

    【接受他们的好意前,请记得:他们只是反对你的父亲,可绝非真心效忠你。】

    “噢,是么?”

    泰尔斯冷冷道:

    “这么说,六年前,你是‘意外所致’,才把蔓草庄园借给瑟琳娜?”

    “你也是‘形势所迫’,才在表演了一番好话之后,让夜幕女王来追我咯?”

    詹恩的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

    “说来也巧,”泰尔斯端正坐姿,冷笑道:

    “你知道,那位拜你所赐才找上我的瑟琳娜女士,给了我什么教训吗?”

    詹恩的眼神停在虚空中,随着呼吸颤动了一阵。

    “但这是你说的,时代变了。”

    “我们总得向前看。”

    可泰尔斯缓缓摇头,一字一句地开口:

    “不,公爵阁下,我拒绝你的提议——因为我压根,就不相信你。”

    两人默默相对,姿态正常,礼节得体。

    但气氛,却有着外人无法可想的紧张。

    鸢尾花公爵的眉心挣扎了好一会儿,他的咬字似乎有些艰难:

    “我尽了最大的努力,好声好气地建议,甚至是请求你,泰尔斯,至少……”

    但泰尔斯压根不想理会对方的演技,他笑着打断对方:

    “快问快答:当年,我为什么要去埃克斯特?”

    詹恩抬起眼神。

    “为了旅游观光?增广见闻?蹭吃蹭喝?找老婆?”

    泰尔斯啧声摇头:

    “都不是……哦,对了,我想起来了。”

    泰尔斯目光一厉,语气渐紧:

    “因为,有一群国内封臣联合起来,袭杀了埃克斯特使团,结果却被人利用,引来了努恩王的雷霆震怒。”

    “而我们需要有个冤大头,去收拾烂摊子,替他们擦屁股?”

    詹恩没有说话。

    “但他们为什么要袭杀埃克斯特使团呢?”

    泰尔斯向对方前倾,表情阴翳:

    “你又为什么呢?”

    “詹恩·凯文迪尔公爵?”

    詹恩的眉心不住波动。

    “你成为王子已经六年了,现在更是星湖公爵——纵然北方佬们再蠢再笨,也应该教会了你:有些事情,我们身不由己。”

    鸢尾花公爵的眼神已经彻底冰凉,语气也不再客气:

    “当年的事情,一码归一码,不该延续到现在,更不该牵连到其他。”

    一码归一码?

    泰尔斯笑了。

    王子的表情也沉了下来,目露寒意:

    “告诉我,詹恩,哪怕是现在,你有没有想过……”

    “当年,若我没有出现,或者,我干脆死在了吸血鬼或者埃克斯特人手里。”

    泰尔斯向着宴会厅努了努下巴:

    “那今天,顶着这个头衔,占着这座庄园,坐在这个位置,看着下面的来宾们熙熙攘攘络绎不绝的人……”

    “就会是你了?”

    詹恩猛地抬头!

    “泰尔斯,这是最后一次,小心考量你的决定,”鸢尾花公爵咬牙切齿,隐含威胁:

    “我的让步已经够多了,提议也足够真诚。”

    “不要逼我与你为敌,你不会想到那一步的。”

    但泰尔斯冷笑以应。

    “最后一次?让步?”

    泰尔斯啧声摇头:

    “‘不跟我合作,我便与你为敌。’你把这叫让步?”

    詹恩死死盯着他,之前那个笑容友善的鸢尾花公爵,早已荡然无存。

    “我从未逼过你,詹恩,你的所谓‘被迫’,”泰尔斯冷冷道:“只不过是你自己经受不住外界的动摇,也是自己作出的选择罢了。”

    “相反,从过去到现在,从头到尾,都是你在逼我。”

    泰尔斯语带警告:

    “而所有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

    这一瞬间,两人四目对视,气温仿佛下降到极点。

    詹恩怒哼一声。

    “当你还小,也许无牵无挂,无畏无忌。”

    “但你长大了,经历了,拥有的更多了,也许你就会懂得,朋友比敌人重要得多。”

    詹恩低声咬字:

    “宁因友故,不以敌亡。”

    但泰尔斯笑了。

    “你知道吗,在我初到龙霄城的时候,那个不可一世的努恩七世也是这么威胁我的:要么乖乖合作,要么乖乖受死。”

    詹恩目光一动。

    泰尔斯的笑意冷却:

    “猜猜看,那个晚上,他下场如何?”

    “詹恩·凯文迪尔,你的头颅,比他的硬多少?”

    詹恩没有说话。

    但就在下一秒,他脸上的怒意如冰雪消融,变成丝丝笑意。

    仿佛那个优雅文明,温和友善的鸢尾花公爵又回来了。

    可那一刻,泰尔斯只觉内心寒意激涌。

    “告诉我,王子殿下。”

    詹恩笑容不减,一字一句地道:

    “你去了一趟北方,平平安安地活过了六年,就真得变得坚强无畏,坚韧强悍了吗?”

    泰尔斯皱起眉头。

    “不,真相是,其实你自己清楚得很。”

    “这六年,你身处敌国势单力孤,却仍能无所忌惮平安归来,更能有今日荣耀名利双收,是因为你所倚仗的强大后盾——是因为他至高无上的王冠与权杖。”

    泰尔斯内心一震。

    詹恩的危险笑容让泰尔斯极度不安:

    “而现在,当你作为王国的继承人脱离险境,重归王国的荫蔽,重回王座的阴影,重回王权的视野……”

    鸢尾花公爵轻笑道:

    “猜猜看,那面强大后盾所给予你的,还会是因敌我形势所迫,而毫无保留的庇护与支持吗?”

    “而你,你还能,还敢重复你赖以成名的杰作,像拒绝努恩王,像硬撼查曼王一样……”

    “拒绝他,硬撼他吗?”

    那一瞬,仿佛有某种力量,由内向外把泰尔斯牢牢束紧。

    让他胸口沉闷,动弹不得。

    “第二王子?星湖公爵?王国血脉?哈,你清楚得很,更恐惧得很。”

    泰尔斯艰难地呼吸着。

    仿佛嗅到了泰尔斯的感觉,詹恩的语气也开始束紧:

    “相信我,在星辰国内,你所能受到的伤害,比在埃克斯特多得多。”

    他的眼里寒光闪现:

    “而能伤害你的人,也比在北地的大公们,强大得多。”

    泰尔斯死死盯着他,一言不发。

    “感觉如何,殿下?当这事落到自己身上的时候?”

    凯文迪尔公爵啧声道:

    “这种被人撕开伪装与掩盖,按住要害,毫无保护,遭受威胁的感觉?”

    泰尔斯用尽全力,才忍住扭头避让和恼羞成怒的**。

    “威胁?”泰尔斯心知自己不能示弱,更不能露出端倪,他语气平稳:“不,公爵阁下。”

    “要知道,你在威胁的不是我,而是璨星王室,更是我的父亲。”

    詹恩轻笑一声。

    “那就去告诉他啊。”

    他眼中的笑意让泰尔斯十分不适:

    “告诉他,南岸公爵与你关系不睦,在人人都爱戴你,讨好你,指望你的时候……他胆敢出言不逊,恶意威胁。”

    “看看你父亲,看看我们爱民如子的国王陛下,是倾向于为儿子出头,以成就你、爱护你、提携你?”

    “还是更愿意把我当成这王国里,一把足够敲打你、威胁你、压制你的好斧子?”

    泰尔斯心中的寒意达到顶峰。

    未曾稍减。

    那是一种,当面具和伪装,甲胄和衣物被彻底撕开揭破后,无法可忍的彻骨深寒。

    “我说过的,这本与我们的家族无关,不必牵涉,”詹恩轻轻摇头:

    “但你非要执迷不悟,一意孤行。”

    泰尔斯猛地看向他。

    “那你能做什么呢?”

    星湖公爵从齿缝里咬出字来,但他知道,这还击毫无力道:

    “派另一个女吸血鬼来杀我?杀害他的继承人?”

    “再看看,我父亲会怎么反应?”

    詹恩冷笑回应。

    “我们不是试过一次了么,”詹恩·凯文迪尔啧声道:

    “你受伤,他得利——他这不是挺满意的么?”

    泰尔斯呼吸一滞。

    “所以,这是宣战吗?”王子咬牙道。

    詹恩轻轻站起身来,依旧亲和友善。

    “不,当然不是。”

    詹恩满面春风地回答,随即化出凛冽寒意:

    “下次才是。”

    “而相信我,我能做的远不止如此。”

    泰尔斯捏紧拳头。

    “那么,祝您夜晚愉快,星湖公爵殿下。”

    鸢尾花公爵,詹恩·凯文迪尔优雅地行礼,讽刺地做最后的道别:

    “愿你宁因友故……”

    “不以敌亡。”

    泰尔斯看着詹恩远远离去的背影,努力恢复成那个合格的闵迪思厅主人。

    但他发现,这没那么容易。

    詹恩·凯文迪尔。

    这家伙,究竟在发什么疯?

    宴会中,随着凯瑟尔王离开,如库伦首相等年事已高的人也纷纷离去,但大部分客人依旧在场,畅饮不休,谈笑无忌。

    因为长者的离场,宴会厅反而嘈杂更甚,笑声与喊声越加疯狂而肆无忌惮。

    掌旗翼的人在催促亚伦德公爵离开,但后者磨磨蹭蹭,显然没多少配合精神。

    璨星七侍们绝大部分还留在原位,似乎打定主意要以此展现对星湖公爵的态度。

    唯一能使泰尔斯开心的是,因为宴会厅里的狂欢到了新的阶段,反而没什么人来打扰王子殿下了。

    马略斯也终于有机会上来向他汇报。

    “您和凯文迪尔公爵,似乎聊得不错?”

    泰尔斯轻哼一声,竭力压下满腔的情绪:

    “很不错。”

    “我们是老相识,老朋友了。”

    老到一撩就炸。

    马略斯望着詹恩的背影,若有所思:

    “那么,殿下您若有疑问,不妨请教你的那位警戒官朋友。”

    警戒官朋友……

    泰尔斯一愣:

    “啥?”

    “你是说——科恩?”

    马略斯点点头:

    “沃拉领的卡拉比扬家族一直是南岸栋梁,与翡翠城的凯文迪尔家族世代交好,再了解他们不过了。”

    “尤其是,”马略斯看着面无表情的泰尔斯,又看看远处的鸢尾花公爵:

    “纾解仇怨,居中讲和。”

    “当然,当我说‘请教’,我是说通过那位科恩·卡拉比扬警戒官,联络上他的父亲,再行请教。”

    而不是那个傻大个。

    纾解仇怨……

    泰尔斯一惊。

    他连忙捏了捏自己的脸,确认没有表露恨意和愤怒:

    “这么明显吗?”

    “不,您做得很好,比上次有进步,”马略斯淡定地道,确认了自己的感觉依旧敏锐:

    “只是你知道,我对周遭的情绪和氛围,嗯,比较敏感。”

    泰尔斯叹了口气。

    “好吧,说起这个……刺客呢?”

    马略斯沉默了一会儿。

    “我们做好了万全准备,一直在等他出手现形。”

    守望人依旧毫无波澜,但与他相处日久的泰尔斯还是感觉到,马略斯此刻不太高兴。

    “但是,直到陛下都离场了……”

    马略斯淡淡道:

    “说实话,要是他再不出现,连我都要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过于紧张了。”

    “噢?那还真是你少有的自知之明,马略斯。”

    两人齐齐回头:副卫队长沃格尔皱着眉头走上前来,向泰尔斯行礼:

    “殿下,虽然陛下离开了,但我受到指派,会和一些人手留到宴会结束,以确保您的安全。”

    泰尔斯挤出笑容:

    “谢谢您。”

    “不必谢我,”沃格尔不满地看着马略斯:

    “要感谢某人再一次的无私建言,兢兢业业。”

    马略斯面无表情。

    哥洛佛和多伊尔双双归来,但他们的回报依旧是一切正常。

    “也许陛下离开后,他就放弃了。”

    泰尔斯疲惫地捏捏额头,从塞尔玛到詹恩,现在的他脑袋被挤得满满当当,完全不想去念叨刺客的事情:

    “没关系,这是好事。”

    “或者他还在等待,包括等待陛下离场,”马略斯环顾着宴会,似乎不太甘心:

    “而此刻恰是动手之机。”

    沃格尔从鼻子里讽刺地嗤了一声。

    泰尔斯只能无奈地假笑。

    “等陛下离开之后……所以你的意思,他应该是来杀我的?”

    “或者,在场的某位公爵?”

    马略斯没有回答。

    泰尔斯真心实意地期盼着:

    比如,姓凯文迪尔的那位?

    另一侧,詹恩公爵回到自己的座位,一路笑脸迎人,亲切和蔼。

    一如既往地令人赞叹不已。

    他的老管家,阿什福德为主人斟上一杯葡萄酒,一言不发。

    倒是詹恩率先开口:

    “阿什福德,回去之后,查一查家里的藏书——我是说,**,无论年代多久。”

    阿什福德面无表情地点头:

    “您要查的是?”

    “一个法师,”詹恩淡淡道:

    “叫黑格尔。”

    阿什福德微微蹙眉,但没说什么。

    法师。

    魔法。

    詹恩在心底默默不屑。

    该死的璨星王室。

    还真是,什么都敢教给子孙啊。

    詹恩这么想着,向星湖公爵看去。

    正好,泰尔斯也在同时向鸢尾花公爵望去。

    他们的目光在空中相遇,一者友善,一者漠然。

    却同样复杂。

    两人内心均是一堵。

    仿佛有默契一样,他们齐齐向对方一笑,又同时颔首。

    而那位神秘的刺客。

    就在此时出手。

第48章 敬泰尔斯公爵

    “砰!咚!”

    几道不小的闷响从宴会中传来,同时响起的还有人群的惊呼声。

    因为有所准备,泰尔斯没有慌乱,但就在他下意识站起身的一刻,旁边的马略斯对他毫不留情就是一搡!

    力度之大,差点让他怀疑自己的亲卫队长才是刺客。

    泰尔斯倒在哥洛佛的宽阔臂膀中,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星湖卫队护卫翼的三条大汉——巴斯提亚、法兰祖克、费里——就从不知道什么地方冒了出来,扑向泰尔斯!

    他们同哥洛佛一起,四面成墙,把星湖公爵压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

    “最高警戒!护卫翼就位!先锋翼回报!”

    马略斯的声音从四条大汉的人肉缝隙间传来:“先别管发生了什么……”

    “把殿下护住,送到安全地带!”

    于是四堵城墙架着他,磕磕绊绊,不可阻挡地移动起来。

    满身大汉的泰尔斯只觉眼前一片昏暗,自己半张脸都闷在巴斯提亚结实的腹肌上,膈着衣甲生疼不已。

    整整五秒钟的时间里,他只能挣扎着扩张双臂,在四堵厚厚的人肉城墙之间开天辟地:

    “给,给我点空间啊喂……”

    而他的耳边,只闻宴会的骚动越来越大,不时听见桌椅碰撞的闷响、男宾的呼喝与女宾的尖叫。

    “天啊!”

    “快拉开他们!”

    “不!男爵!”

    可恶,究竟怎么了!

    幸好,泰尔斯烦躁地移动了不到几米,副卫队长沃格尔那焦虑的声音就响了起来:

    “该死的,王室卫队,镇定!”

    “那根本不是刺杀,离我们远得很……”

    简直是救命天籁。

    泰尔斯感觉到,脚下停了。

    “等一等,”马略斯的声音也响了起来,“我们再看看。”

    下一秒,泰尔斯眼前光明再现。

    虽然依旧被好几个卫队围着,但重获呼吸权的他好歹扶着费里的肩膀,好不容易站起身来:

    “发生什么了……”

    占着星湖公爵席次较高的优势,泰尔斯朝骚动的中心看去。

    只见宴会厅里的客人们都踮起脚,好奇地围在一处。

    而围观的人群中是一片空地:一面长桌早被人掀翻,菜肴跟餐具摔落一地,还有不少宾客人仰马翻,狼狈地被周围的人扶起来。

    搞什么?

    泰尔斯没看懂宴会里发生了什么。

    但他看得到,公爵们的长桌也一片紧张:

    王室卫队把神色不渝的詹恩隔开到角落,倒是他的管家不紧不慢地端着主人的酒杯跟上。

    独眼龙廓斯德愤怒地推开两个想把他架走的护卫,后者敢怒不敢言。

    亚伦德公爵得到了与泰尔斯相同的待遇,直接被掌旗翼的卫队们死死围住。

    卫队在场的两位指挥官如临大敌,面色凝重:马略斯紧张地与星湖卫队沟通着,沃格尔也喝令来自复兴宫的人手,但后者不断地派人出去,前者一直在集合人回来。

    “赶紧去搞清楚发生了什么,如果是酒后乱性之类的,无论闹多大都给我压下去,明天再说……”这是沃格尔。

    “保持最高警戒,”马略斯的声音响起,警惕十足:

    “把殿下保护好,这可能是刺客制造的骚乱,寻机出手……”

    多伊尔没能第一时间挤进泰尔斯的“保护四人组”,原本正在懊恼,听罢后自信满满:“包在我身上,长官!”

    他竭力移动到泰尔斯身边:

    “有我在,就算整个闵迪思厅都炸了,也没人能碰到殿下一根毛……”

    但就在此时。

    “嘿,d.d……”

    长得最高,视野最好的法兰祖克盯着躁动的人群,犹豫道:

    “那好像……是你父亲。”

    多伊尔一愣:

    “什么?”

    他连忙钻出护卫翼的阵型,踮起脚,扒住法兰祖克的肩膀。

    不止是多伊尔,其他人也齐齐一怔。

    看清了真相的法兰祖克吞吞吐吐:

    “应该是他喝醉了酒,在跟人……打架?”

    泰尔斯眯起眼睛:

    果然,一个与老多伊尔男爵有那么几分相似的身影,被人掼倒在地上一路拖行,尖叫不停。

    有人试图冲上来阻止,但似乎并不奏效。

    周围全是呐喊的人群,他们随着冲突的中心转移,一直后退。

    “噢不,这场合,”多伊尔看清了情况,气得跳脚,急得挠头:

    “死老爹……我真特么服了你……”

    d.d按住武器,本能地就要冲下去,但马略斯将他一把推回泰尔斯的身边,怒形于色:

    “守好岗位,丹尼斯·多伊尔!”

    多伊尔一震之下醒悟过来,讪讪地回到阵型里。

    “确实,是那个油滑贪婪,投机钻营的老男爵,”沃格尔来到马略斯身边,皱眉道:

    “他居然还能跟人打架?”

    几名仆人匆匆赶到,一面救助被这场冲突波及的客人,一面试图维持秩序。

    但下一刻,拖着老多伊尔男爵的男人一个回身,将两名仆人摔出几米开外!

    “落日啊!”

    “你们不要再打了!”

    “好!打得好!继续打啊!打他!俺们北地人支持你!”

    “帮帮他!”

    “退后!没什么好看的!”

    不少地位和素质较高的客人竭力维持着秩序,让大家退后,人群又呐喊着向外站了一点。

    马略斯和沃格尔同时皱眉。

    好吧,老多伊尔男爵能不能跟人打架,泰尔斯不知道。

    但他看出来了,男爵的对手,是真的很能打。

    看得多伊尔焦急不已。

    “传话下去,继续保持最高警戒。”马略斯听取完回报,闷声下令。

    显然,沃格尔也不再有闲情对马略斯指指点点,他同样严肃:

    “注意力集中,注意可疑的家伙,现在是浑水摸鱼的好时候——也要保护好其他的公爵贵人们。”

    “让应急组行动,无论那是什么,争风吃醋还是酒后撒泼,都赶紧给我压下去……”

    但是……

    “不,塔伦勋爵。”

    马略斯死死盯着冲突中心的两人,打断沃格尔的话:

    “我认得那眼神。”

    马略斯的下一句话让所有人紧张起来:

    “就是那个刺客。”

    泰尔斯一惊。

    “什么?”

    多伊尔瞪大眼睛:“我老爹?刺客?”

    d.d难看地笑了两声:

    “嘿嘿,不是,长官你快别开玩笑了,就他那段位,连我继母的宠物猫都不一定打得……”

    但多伊尔说着说着,意识到了什么。

    他脸色一白,下意识地看向场中。

    “啊啊啊不不不杀人啦!”

    一个高亢尖利的女声,从人群中响起!

    “血!见血啦!”

    泰尔斯只来得及看见寒光一闪,宴会的人群再次后退!

    下一秒,他就再次被一拥而上的王室卫队围护起来,只听见周围的声音不断传来。

    “倒是拦住他们啊!”

    “救命!”

    “有人受伤了!”

    “这没有必要!”

    泰尔斯竭力挤出一点缝隙,从哥洛佛的腋下瞄见一点外面的情况。

    “不要慌,只守好我们的岗位,保护好殿下和贵人们,让其他人去处理事件。”马略斯冷冰冰的命令传来。

    “但是长官,我父亲他——”多伊尔似乎还在焦急地申辩。

    此时,一道愤怒又沉郁的男性嗓音打破空气的沉闷,回荡在整个宴会厅:

    “安静!”

    “我不想伤害你们!”

    “不想死的,都给我退后!”

    泰尔斯被挡在哥洛佛身后,什么也看不清,但人群的嘈杂像是戛然而止,随后化成窸窸窣窣的低语。

    “长官,我们应该立即阻止这件事……”这又是d.d的声音,焦躁不已,他的脚步声随后响起。

    马略斯气急败坏的声音传来:

    “该死的,哥洛佛,拦住他!”

    泰尔斯只觉得身前一松,他重新得到了眼前的视野:哥洛佛拦腰抱住想要往前冲的多伊尔,把后者掼倒在地。

    至于大厅里……

    “搞什么?”

    沃格尔难以置信地看着宴会厅中央:

    一个年轻的男性贵族正怒目圆睁,用左手挟持着鼻青脸肿、看上去瑟瑟发抖的老多伊尔男爵,右手则举着一把寒光熠熠的锋利短剑。

    “退后!所有人!”他警告道。

    短剑随着他的转身,不断指向周围的人群。

    剑尖所指,人群便退后一圈,直到这片空地越来越大,只留下他跟男爵两人。,

    “那把剑……他是怎么拿到武器的?所有宾客我们都……”

    沃格尔惊怒交加,连连召唤他的手下。

    “不重要了。”马略斯倒是不怎么关心另一边的“刺客”。

    守望人先回头打量了一下泰尔斯,发现满脸好奇的公爵只是衣衫不整和发型稍乱:

    “重要的是,他就是拿到了。”

    被牢牢“锁”在三面人墙里的泰尔斯死命眨了眨眼,看着场中挟持人质的这一幕:

    “这什么情况——让他起来吧哥洛佛,你这块头,就别再压着他了。”

    哥洛佛这才爬起身来,拉起面有不甘的d.d,拍了拍他的肩膀。

    大厅里,几位威信较高的客人出面,对挟持着人质的男青年出言相劝:

    “冷静,先生……”

    “没有必要动刀剑……”

    “任何矛盾,我们都可以慢慢沟通……”

    “各位,天气这么好,为什么不坐下来喝上一杯呢?”

    说话间,两个闵迪思厅的卫兵见机从身后扑上,想要制服挟持者!

    但泰尔斯看见,男青年狠狠砸了多伊尔男爵一剑柄,让后者痛苦倒地,自己则立刻回身!

    剑光疾闪。

    “铛!铛!”

    几声轻响,男青年的身影在围攻他的卫兵间交错而过,一个卫兵痛苦地跪倒,被对方一腿踹开几米远,另一个卫兵则一声惨叫,武器落地,捂着流血的手臂连连后退。

    真正见到血腥,群中又响起惊呼。

    片刻间,增援赶到,三名卫兵挤开人群,却在一拥而上的前一刻顿住了。

    “向前一步!”

    男青年扯住老多伊尔男爵的衣领,短剑架上他的脖子:

    “他就真死了。”

    男青年其貌不扬,但他的眼神却无比决绝。

    人群窃窃私语,无数目光集聚,其中包括不少重量级人物。

    唯有泰尔斯微微蹙眉:

    眼前这个人,这个“刺客”……

    有些面熟。

    马略斯目光一沉:

    “这身手……”

    惊讶地看着事态发展的沃格尔眼神一变,点点头:

    “相当不俗啊。”

    “还有风格。”

    “姿势好看,招式精妙,角度刁钻,”马略斯沉吟道:

    “是终结之塔,‘蔷薇’一脉的剑术。”

    “终结之塔的技艺……你是说,”沃格尔神情凝重:

    “外地的贵族?”

    马略斯点点头:

    “可能。”

    就在此时,一道尖利的女声凭空响起:

    “你这可鄙的混蛋!”

    一位涂脂抹粉的贵族妇人挣脱人群的阻拦,举起一面餐盘,状若疯狂地冲向刺客!

    卫兵和挟持者都吓了一跳。

    “老娘跟你拼咯——”

    妇人的餐盘死命地拍在男青年的身上,后者没有还击,只是拖着老男爵一路后退,一时狼狈不堪。

    直到受不了的他怒吼一声,一个撞击,将妇人撞倒在两米开外。

    老男爵惊呼一声。

    “您最好退后,多伊尔夫人,”男青年咬牙切齿,剑锋死死抵住瑟瑟发抖的多伊尔男爵:

    “我没有对女人动粗的习惯。”

    多伊尔男爵夫人满身狼狈,妆泪俱花,却挣扎着爬起来,歇斯底里:

    “如果你要害我的丈夫!”

    “那你最好先杀了我!”

    男青年咬紧牙齿,被挟持的老男爵则痛苦地呼气。

    “该死的婆娘,你上来有个屁用,”老男爵怒道:

    “退后!”

    坐在地上,梨花带泪的多伊尔夫人闻言色变:“什么?”

    “你叫老娘什么?”

    一时凶相毕露。

    多伊尔老男爵本能地一抖。

    “我是说,亲爱的,退后好不好,”男爵的声音软化下来,他在剑刃下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听他的,退后,保护自己。”

    “这样,我才能活。”

    就在此时,一个愤怒的男声随着脚步冲进场中!

    “放开他!”

    “放开我父亲!”

    泰尔斯一惊,他这才发现,多伊尔不知道什么时候脱离了哥洛佛的看管,离开阵型,冲进场内。

    冲向他的父亲!

    沃格尔皱眉看向马略斯:后者则满面阴沉地盯着一脸羞愧的哥洛佛。

    宴会的人群再次惊呼,没人顾得上努力维持秩序,疏散大家的卫兵们。

    多伊尔冲势极快,顷刻间撞开卫兵,长剑出鞘!

    “铛!”

    男青年不得已,与d.d对了一剑。

    “有什么冲着我来!”

    多伊尔愤怒已极,剑招大开大合,直来直往。

    “欺软怕硬的懦夫!”

    这是泰尔斯第一次看见d.d出剑。

    跟泰尔斯一向对他的印象不同,油嘴滑舌、吊儿郎当的多伊尔,他的剑术竟显得刚正,明亮,堂皇光彩。

    步伐稳固,动作顺畅,攻防有道。

    不过两招,逼得挟持者不得不连续后退。

    “你父亲?”

    两秒间,挟持者一边冷笑,一面防御。

    “你父亲!欺软怕硬?哈哈哈!”

    但这不是场公平的战斗。

    男青年飞踢起脚下的一个酒杯,等多伊尔挡开酒杯时,挟持者的剑已经落在了老男爵的脖颈上。

    “退后,或者我现在就杀了他!”

    男青年把男爵推在身前,挡住多伊尔的视线。

    他嗓音颤抖,竟比d.d更加愤恨!

    多伊尔惊怒不已,手中的骑士剑颤抖不已。

    “啊啊啊……懦夫!”

    但男青年丝毫不为所动,甚至示威般扯住老男爵的头发。

    倒是老男爵狠狠地呸了一声。

    “臭小子,”满脸青肿,说话都费劲的多伊尔男爵艰难地道:

    “这是你老爹的事儿……带着你母亲,快滚!”

    d.d痛苦地呼吸着,但最后还是垂下长剑,后退把继母扶起。

    泰尔斯忍不住出声:

    “马略斯勋爵,也许我们……”

    但下一刻,马略斯就阴沉出声打断了他,字字渗着难以忍受的寒意:

    “你们……给我把那家伙拖回来,哪怕把腿打断。”

    泰尔斯一时语滞。

    星湖卫队们面面相觑,三人出列,领命而去。

    也许多伊尔本领不差,但双拳终究难敌六手:皮洛加消解他的反抗,孔穆托制住他的挣扎,年轻的涅希最直接,一记重拳照抡小腹,不奏效,于是再抡第二拳。

    直到奄奄一息的多伊尔,在他继母的哭泣声中,被三人架回卫队的阵型。

    远处,几位公爵表情不一:詹恩若有所思,独眼龙显得怒不可遏,瓦尔公爵则冷眼旁观,甚至有兴致为自己斟酒。

    更下方,还在座位上的,直属中央领的“璨星七侍”们就没有那么淡定了。

    同为七侍的多伊尔男爵遭人挟持,艾德里安子爵不无担忧地与洛萨诺·哥洛佛说着什么,史陀男爵咬牙切齿,“小小铁刺”巴尼夫人则紧紧握着儿子的手,宽慰着冲突一起,便蜷缩着哭泣的卢瑟·巴尼。

    年事已高又耳背的帕特森子爵,则努力地听两位子侄惊恐地汇报着场中的危机,时不时大声发问,倒是舒缓了紧张的气氛。

    “年轻人,这是王室的宴会,更有尊敬的泰尔斯公爵在场。”

    在场人群中,在拥王党里颇有威望,且在王室宴会里负责接待的荣誉伯爵,戈德温越众而出,声音沉稳温和:

    “无论所为何事,您这样的举动可不明智,更可能伤害到许多人。”

    “无论是对多伊尔男爵,还是对你自己。”

    面对戈德温伯爵的劝导,挟持者笑了,笑声凄凉而绝望。

    让泰尔斯深感不安。

    但仅仅在几秒后,男青年就深吸一口气,竭力收起疯狂和怒意。

    “我很抱歉,伯爵大人。”

    “但是诸位,请勿慌张。”

    眼见惊惶的人群渐渐平息下来,而眼前的卫兵也没有强攻的意思,男青年喘息一二,高声开口:

    “只听我一言。”

    挟持者扔下老男爵,看向四周,咬牙道:

    “我受过教育,知礼明德,无意在闵迪思厅的宴会上伤及无辜。”

    “出此下策,是迫不得已!”

    他脚下的老多伊尔哼声开口:

    “呸……”

    但男青年眼神一厉,低下头,毫不留情就是一脚!

    “闭嘴,老蠹虫!”

    人群再度发出惊呼。

    “这里的卫兵们没法处理,我们要做点什么。”

    泰尔斯这边,副卫队长沃格尔向他的传令兵低声吩咐:

    “控制好外围,悄悄、逐步疏散人群,观察左右,别放松——也别让那家伙发现。”

    不少人得令而去,纷纷行动。

    沃格尔回过头:

    “你确定就是他?”

    “有没可能另有其人,而他只是诱饵?”

    马略斯沉稳地点头:

    “看他的眼神,我肯定。”

    守望人不去看被两人制住,兀自不甘的d.d:“只是我猜错了一点:他的目标不是殿下,而是多伊尔男爵。”

    “那么我们该做什么?”

    泰尔斯忍不住开口:“任他挟持人质?”

    “国王不在,也许该由身份最高的星湖公爵,由这里的主人出面……”

    “不,”马略斯拒绝得很快,不留余地:

    “听好了,殿下,你就待在这里。”

    噎得泰尔斯一阵无言。

    一旁的副卫队长皱起眉头。

    马略斯扭过头,神色干练,雷厉风行:

    “哥洛佛,你马上去集合摩根、伊塔里亚诺、佩扎罗西……嗯,还有托莱多和崔法诺夫。”

    哥洛佛一怔,面露疑惑。

    星湖卫队里,摩根是先锋翼的老兵,无可厚非。

    但伊塔里亚诺却从属于后勤翼,佩扎罗西更是刑罚官帕特森的跟班。

    至于托莱多和崔法诺夫,两人都是之前在指挥翼里,跟着马略斯多年的属下,到闵迪思厅后继续作他的传令兵。

    可是这些看着互不关联的人选……

    “他们都是侦察或狙击的好手。”

    面色凝重的马略斯一句话解释清楚:

    “装备弓弩,由你领队,分成三组上到高台,找好射界,等我的信号,最好能一箭毙命,两箭也行……”

    但是一边的沃格尔脸色剧变。

    “你疯了!”

    副卫队长按住正要领命而去的哥洛佛,对马略斯咬牙道:

    “看看周围,从公爵伯爵到璨星七侍!”

    泰尔斯下意识地瞥了宾客们一眼,发现其实有不少人偷偷地向这里递来目光。

    “闵迪思厅,王室宴会,王都里有头有脸的贵族和高官都在这里,等于整个王国都在看着!”

    沃格尔担心地瞥了四周一眼,压低声音:

    “如果他二话不说挺剑就刺,那还罢了,可他挟持着人质,还正与戈德温伯爵谈判……”

    马略斯皱起眉头。

    “酒后争端、私人恩怨,这是一回事。但要是不惜人质当众狙杀,闹出人命染上血腥,而且是王室抢先下的手,那就是另……”

    马略斯摇摇头:

    “这样麻烦最小……”

    沃格尔急急打断他:

    “这才麻烦才大!”

    首领再度意见分歧,周围的王室卫队们战战兢兢,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连带着原本发现不是刺杀自己,从而放松下来的泰尔斯,也重新紧张起来。

    副卫队长怒视守望人:

    “别忘了,泰尔斯殿下是宴会的主人!如果七侍之一死在这里,这会算在他头上!”

    泰尔斯顿时一惊。

    “再说,万一你斩首失败,那家伙发起狂来砍杀人群,场面失控……”

    沃格尔的声音越来越谨慎:

    “而这里任何一个人,哪怕是个未成年的小女孩,都干系莫大……”

    马略斯不为所动,观察着场中的地势:

    “我们可以拖着谈判,逐渐净空现场,清理射界,减小波及范围和连带损害……”

    “这不仅仅是身体上的‘损害’!”

    沃格尔嗓音愈急,显然在失去耐性:

    “看在落日皓月冥夜的份上!”

    “这只是一次宴会争端,别把这搞得跟宫变叛乱,血腥战争似的!”

    泰尔斯心中一凉。

    宫变叛乱,血腥战争……

    副卫队长恶狠狠地盯着马略斯:

    “多少年了,王国继承人归国后的第一场王室宴会,我们最不需要,也最不能有的,就是这样的局面和印象!”

    “你明白吗?”

    这一次,马略斯沉默了。

    他面对沃格尔的教训,没有反驳。

    “戈德温伯爵已经出面,而这事儿最好的结果,是谈判解决。”

    沃格尔收敛情绪,重新看向场中:

    “痛下杀手,是最下之策。”

    另一边,戈德温伯爵与挟持者的谈判仍在继续。

    “年轻人,年华大好,何必自误?”

    戈德温伯爵的话温和如故,让人听出真诚:

    “放下武器,放开多伊尔男爵,我们慢慢谈。我以名誉保证,你会得到应有的帮助。”

    男青年抹了抹脸上的鲜血,看了一眼脚下的老男爵。

    “尊敬的戈德温伯爵,您名声很好,我也很感激你的关心和帮助。”

    他的目光充斥着冷漠与愤恨。

    “但是很抱歉,您帮不了我。”

    “没人能帮。”

    “话不必说得太死,年轻人。”戈德温伯爵一面示意护卫们不要刺激对方,一面温言道:

    “首先,你是何人?”

    男青年沉默了一阵。

    下一秒,他一把按住老男爵的肩膀,吓得后者一阵哆嗦。

    “吾乃安克·拜拉尔。”

    满面血污的挟持者抬起头,却在话语里渗出一股骄傲:

    “来自西荒,鸦啼镇的拜拉尔家族。”

    自称安克·拜拉尔的青年嗓音颤抖:

    “是凯瑟尔陛下他忠实的臣仆,骁勇的战士,以及……”

    他的声音低落下去:

    “微不足道的子民。”

    安克缓缓抬起头,眼神犀利地看向每一个人:

    “而我的父亲,正是星辰王国里天经地义的千百领主之一,鸦啼镇男爵。”

    人群里释放出一股小小的骚动,不少人回头找着身在西荒,或者熟知西荒的朋友,试图挖掘出一些信息。

    “该死,是外地的世袭贵族。”泰尔斯这边,副卫队长沃格尔急急挥手,召唤着掌旗翼的手下:

    “去查查是不是真的,赶紧通知复兴宫。”

    戈德温伯爵与几位朋友商量了一下。

    “安克,对么?拜拉尔家族……”

    “既然你出身高贵,自小受教,”戈德温伯爵回过头,渐渐从温和变得严肃:

    “那你就该知晓……”

    “无论是挟持老弱还是卑鄙刺杀,无论扰乱宾客还是侮辱宴会主人,这都会使你的家族蒙羞!”

    安克恍惚地在原地喘了几下。

    “请原谅,我铤而走险,惊扰诸位,只因我已走投无路。”

    他的嗓子干涸而嘶哑。

    充斥着绝望。

    安克满脸恨意地举起剑,重新逼上老男爵的脖子:

    “因为只有在这里,我才能抓住这条该死的老蠹虫!”

    “逼着他面对面直视我!”

    看着对方毅然决然的眼神,泰尔斯心中一动!

    “这混蛋……”

    恢复过来一点的d.d依然被同僚押着双臂,他咬牙切齿,挣扎道:

    “有种你——”

    但他没有说完,因为马略斯倏然回头,毫不留情地扇了他响亮的一巴掌!

    啪!

    多伊尔呆住了。

    他愣愣地看着眼神如刀的马略斯。

    “想害死你父亲,就尽管说!”

    守望人冷冷道:

    “放开他!我倒要看看,你今天还能做出多少蠢事儿!”

    押着他的皮洛加犹豫了一下,方才一点点松开关节,倒是孔穆托干脆利落,直接放开了多伊尔。

    后者呆怔地呼吸了几口,摸着红肿的脸庞,颤抖着看向被挟持的父亲,最终咬紧牙关,痛苦地蹲下身子。

    马略斯的举动雷厉风行,毫不拖泥带水,倒是把一旁的沃格尔看得紧皱眉头,泰尔斯也吓了一跳。

    但星湖公爵回过神来,看向场中局势。

    他关注的是另一个部分。

    那位刺客——安克·拜拉尔。

    是他。

    泰尔斯神色严肃:他认出来了。

    宴会甫始,王子临场发挥,开场致辞。

    而在他大胆的“操你查曼伦巴”之后,有一位年轻的贵族首先响应,第一个举杯,高声回话。

    【敬泰尔斯公爵!】

    【为他的开明、智慧、胸襟、勇气——与年轻!】

    是他。

    正是他慷慨的附和回应,引起了在场宾客们对星湖公爵潮水般的响应与祝福。

    泰尔斯回想起刚刚的一幕,心情复杂地看着这位年轻人:他一手举剑,一手挟持着奄奄一息的多伊尔男爵,表情决绝坚毅。

    就像马略斯说的那样……

    视死如归。

    “安克,你说你的父亲是领主,是鸦啼镇男爵,”戈德温伯爵缓缓道:

    “那他愿意见到你这样吗?”

    安克浑身一抖。

    “我父亲,鸦啼镇的拜拉尔男爵……”

    他紧紧扣着老男爵的脖颈,眼神迷离,喃喃道:

    “他再不愿意,也见不到了。”

    戈德温伯爵一怔。

    安克深吸一口气,重新变得愤怒而专注,看向每一个人。

    “数月前,我父亲作为西荒领主之一,响应法肯豪兹公爵的号召。”

    “他率军西行,远征荒漠,千里之外,扬星辰国威。”

    泰尔斯顿时一震。

    远征荒漠?那不就是——

    安克的声音回荡在大厅里,昂扬慷慨:

    “他受命领军!为泰尔斯殿下的归国旅途……”

    “开道!”

    泰尔斯怔住了。

    许许多多的目光向王子射来,包罗万千。

    其中包括詹恩的饶有兴趣,独眼龙的锐利锋芒,瓦尔公爵的冷漠死寂。

    等一等。

    泰尔斯按捺住惊诧,西荒之旅重新回到他的脑海里。

    几个月前,与王室常备军共同清扫荒漠的,西荒诸侯的本地征召兵,他们的下场……

    “直到那个凌晨,在泰尔斯公爵终于被寻回的几个小时前……”

    安克恍惚地道:

    “趁着传说之翼不在营地,荒骨人和兽人大举来袭,入侵刃牙沙丘营地。”

    “还在营地里的父亲,于睡梦中猝然遇袭。”

    “麾下军队,几乎全员覆没。”

    “而他本人,更是身受重伤。”

    刃牙沙丘……

    泰尔斯内心一颤。

    传说之翼——罗曼男爵满布杀意的眼神,出现在他面前。

    以及他令人心寒的话语:

    【杀回营地……无论碰到谁……不管是人类,杂种……】

    【赛……尔……里……凯……】

    泰尔斯呼吸微滞。

    “作为败军之将,父亲郁郁归家,回到鸦啼镇,又饱受指责……”

    刺客,挟持者,安克·拜拉尔深吸一口气,双目通红地抬起头:

    “未几,他伤势恶化,受尽身心的双重折磨……”

    举着剑刃的青年抬起头,看向高高在上的泰尔斯,嘶哑地道:

    “痛苦而终。”

    视线的另一端,泰尔斯咬紧牙齿,闭上眼睛。

第49章 什么道理

    自报家门后,宴会厅里的挟持者引发了不小的骚动,围观的客人们议论纷纷。

    负责交涉的戈德温伯爵叹了口气。

    “请收下我的哀悼,年轻人。”

    “你父亲的英勇之举,为星辰王国迎回了继承人,他若为之而死,便值得令人缅怀。”

    安克没有说话。

    伯爵话锋一转,略带斥责:

    “可这不能成为你如此行径的正当理由。”

    安克依旧保持沉默,只是眼神迷离。

    看着对方的表情,戈德温伯爵皱起眉头,他意识到,今夜的事情也许没那么容易解决。

    伯爵下意识地向上望去,然而国王的席位上空无一人。

    唯有在第一阶的席次上,星湖公爵,那个据说是天才的少年。正被一大帮卫队簇拥着。

    表情沉重,低头不语。

    泰尔斯怔怔地看着安克。

    他还记得,自己在鬼王子塔上醒来的时候。

    那时,约德尔告诉他:

    距离兽人入侵刃牙沙丘,传说之翼回军援助,已经过了一天一夜。

    泰尔斯推开塔窗,看到的只是刃牙营地经历大战,罗曼重获胜利后,所留下的一片凋敝残局。

    但他没能看到的,或者他以为自己没看到的,是那一天的战争里,真正的血腥。

    以及那些,因之改变命运的人。

    【死亡?牺牲?利益?代价?胜负?这些都只是战争中最表面的东西……成千上万人的命运……都将在这个残酷的熔炉里经受考验。】

    老乌鸦希克瑟的话在他的脑海里响起:

    【请记得……在虚伪的道德指责之外,在简单的利益计算之外,在虚无的战士荣誉之外,更不要轻视了战争本身——它远没有你们想得那么简单,不是非赢即输,非利益即代价,非生存即死亡的游戏。】

    【而你我,无论是位高权重的领主,或者随风沉浮的黎民,都不过是其中最无力的棋子,因为它很多时候并不由我们决定,哪怕你就是战争的发起者或者胜利者。】

    身后传来响动,中断了泰尔斯的情绪。

    “掌旗翼的新情报。”

    副卫队长,沃格尔接过属下递来的几张信纸,谨慎地道:

    “安克·拜拉尔确实是西荒贵族,也是鸦啼镇男爵的长子兼继承人。”

    “你说得没错,他此前一直在终结之塔修业,直到他的父亲逝世。”

    马略斯沉吟一阵:

    “父亲死于迎回王子的行动,所以这位小拜拉尔心中不平,要毁掉王子的宴会?”

    守望人摇了摇头:

    “不太通。”

    沃格尔点点头,显然也有怀疑。

    “还有。”

    他随即换过一张纸:

    “几天前,安克·拜拉尔向贵族事务院申请,想挤进今晚的封爵仪式,由至高国王为他授爵,继承父亲的头衔。”

    泰尔斯心思一动。

    他记得今晚的封爵仪式,在获封世袭爵位的几位贵族里,既有白手起家的新贵族,也有子承父业的旧贵族,包括一位其实不是那么合法的刀锋领私生子。

    但是没有安克·拜拉尔。

    沃格尔哼了一声,继续读道:

    “事务院批复:‘拜拉尔乃西荒之臣,越主封仆,不合惯例’。”

    马略斯蹙眉:

    “不合惯例?”

    “我怎么记得,今晚封爵的人选里,有一位非婚生子,也属于‘越主封仆’?”

    沃格尔看了他一眼,不动声色地将手上的信纸对折起来:

    “刀锋领女公爵与王室亲密无间,自然无碍。”

    “至于西荒……。”

    他没说下去。

    越主封仆,不合惯例?

    泰尔斯突然想起了那把法肯豪兹公爵送他的古帝国剑。

    “好吧。”

    马略斯思索着:

    “可他为什么要找上多伊尔男爵?”

    沃格尔轻哼一声:

    “爱、恨、仇、利、害——无非这五者,你任意组合,总有真相。”

    大厅中央,戈德温伯爵深吸一口气:

    “年轻的拜拉尔,你父亲为国牺牲,死得其所,你不应该玷污他身后的荣耀。”

    安克在失去父亲的悲痛中清醒过来。

    “您是对的,子爵,我不该。”

    他颤抖地呼吸着,似乎在压抑什么,不断重复道:

    “我不该。”

    但安克的表情很快变得狰狞。

    “直到匆匆归国的我发现,”他看着每一个人,咬牙道:“我父亲他为了征召军队,借债筹措军资……”

    “欠下了他一辈子也还不完的巨款。”

    许多人齐齐一怔。

    下一秒,安克一把捞起老多伊尔的领子:

    “来啊,你这条老蠹虫!”

    挟持者语气急促:

    “告诉殿下,告诉诸位,告诉整个王国,你做下的勾当!”

    “告诉所有人,你对我父亲,对拜拉尔家族犯下的罪过!”

    多伊尔男爵哭丧着脸:

    “我什么都没做……”

    但安克的剑刃立刻逼到老男爵的脖颈上,甚至划出了几丝血色:

    “再想想?”

    老多伊尔浑身一抖,连忙改口:

    “我,我,我借钱给你父亲,是为了让他渡过难关……”

    泰尔斯皱起眉头。

    安克狠狠呸了一声!

    “狗屁!”

    他一脚踹上老男爵的后背,后者被狠狠地踏倒在一片餐肴之中,脏污不堪,气喘吁吁。

    看见父亲受难,d.d捏紧拳头,可哥洛佛很快按住他的肩膀,严厉地盯着前者。

    “我调查过,当西荒公爵的动员令一到,你就出现了!”

    “偏偏在我父亲财政困顿,无计可施的时候。”

    安克怒视着多伊尔男爵,踩着他的后背:

    “你巧言令色,贷以巨款,蛊惑哄骗,许以重利,煽动他尽征役兵,武装军队,去荒漠冒险,去追逐战争。”

    “最终让他全军覆没,血本无归,欠债累累。”

    他几乎是嘶吼着道:

    “在病床上伤重抑郁而终!”

    戈德温伯爵面色凝重,头疼接下来的谈判怎么办。

    多伊尔男爵的声音带着些许哭腔:

    “是令尊忠心耿耿,要响应号召,去荒漠为国征战……我想拉也拉不住啊……”

    安克愤怒地打断他:

    “不!你!是你编造出‘战争有巨利’的借口,故作慷慨地借他钱财,引他入彀!”

    老男爵疼得嘶声吸气:

    “我没有骗他!上一次的荒漠战争,让多少人都发了财……”

    发财。

    泰尔斯心中一堵:他想起了刃牙营地里,想起了在营门口雁过拔毛,收过路费的法肯豪兹士兵,想起汤姆丁原本准备走私出去的一大堆货物。

    安克讽刺地笑了一声:

    “你是说那些战争商人?”

    他松开脚步,重新把老男爵拽起来,让他对着宴会厅里的所有人:

    “那些不知从何知晓了我父亲准备动员参战,从而趁机向他兜售物资的吸血鬼?”

    “他们有一半的人都与你暗通款曲,甚至合伙经营!你们早就在串通合谋,狼狈为奸。”

    多伊尔男爵似乎领教了眼前这位的讯问方式,连忙回答:

    “有生意往来嘛,彼此认识很正常……”

    “闭嘴!”

    挟持者愤恨地盯着老男爵,字字沉痛:

    “你利用我父亲的慷慨大度又不通财务,用满布陷阱的文法,眼花缭乱的数字,诱骗他签下不公的契约,欠下几倍于原债的巨款。”

    老多伊尔像是认命了,他努力挤出一个“理解”的笑容。

    “借债嘛,哪有不算利息的?而你们门第高贵,家大业大,利息高一点无可厚非……”

    安克突然伸手,死死揪住多伊尔男爵的后脑头发,逼着后者仰头!

    在男爵的嘶声痛呼与他夫人的失声惊呼中,安克咬牙切齿:

    “但在你契约的蓄意陷阱里,那些还不清的债款,都是以鸦啼镇上成片的土地和人口,作价抵押!”

    “土地,人口!”

    人群发出小小的惊呼声。

    “啊,嘶,不是,”老多伊尔尽管痛苦不堪,却仍不肯松口:

    “抵押物嘛,这些都是在王家银行的权威会计见证下的契约条款,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除非你早有预谋!”

    安克怒吼出声!

    “除非你之所以借出债务,就是为了他出征失败,债台高筑,无力清偿,只能割让土地的那一天!”

    下一刻,安克突然回身挺剑,剑尖敏锐地指向一个想寻机偷袭的卫兵。

    把后者和他的效仿者们,逼回了安全距离。

    “这太荒谬了,”老男爵的辩解声很是尖利:

    “难不成我就笃定了他会吃败仗?难不成我还早知道兽人们会袭营……”

    泰尔斯心中一动。

    笃定了会吃败仗……

    早知道兽人袭营……

    星湖公爵狠狠皱眉:

    不巧,这两点,还真的有人知道。

    而多伊尔家族……

    泰尔斯下意识地瞥了身边的多伊尔一眼:是王室直属的封臣中至高一阶,璨星七侍。

    显然,安克也对男爵的话不满意。

    “别再装蒜了!我知道得一清二楚!”

    挟持者抬起头,当着厅中的客人高声道:

    “老蠹虫,你老早以前就把魔爪伸进了西荒,伸进了我们鸦啼镇!”

    “我们两家份属两地,却接壤相邻。多年来,你借着地缘优势,威逼利诱,巧取豪夺,连通我父亲手底下的某些封臣败类以及鸦啼镇里的贪官污吏,暗中串谋,不轨多时。”

    安克愤恨道:

    “那些败类瞒着我父亲向你投诚,非法转租佃户人口,私划土地瞒报税务,让鸦啼镇的田地劳力为你耕作生产。”

    “而你们上下其手,偷天换日,就连从镜河到鸦啼镇,横跨中央西荒的运输通路都早早修好了。”

    老多伊尔想要辩解,但是安克的手劲显然越来越大,让他连眼睛都闭上了,只能痛苦地呻吟。

    “于是,我父亲只能看见他的领地日渐枯竭,收成日减,愈加困顿……”

    听到这里,老男爵再疼也忍不住了:

    “我跟他们租赁土地,你情我愿,你父亲都知道的……”

    可安克再度怒吼:

    “知道个屁!”

    他的剑刃紧贴男爵的脖颈:

    “你是想现在就下去跟他对质吗?”

    客人们齐声惊呼。

    眼见场面失控,戈德温伯爵立刻打断对方:

    “拜拉尔先生!”

    他严肃地道:

    “无凭无据,你不能这么武断地指责多伊尔男爵,更何况动用私刑……”

    安克闻言冷笑一声:

    “凭据?”

    挟持者冷笑着,过了几秒钟,终于把短剑撤离老多伊尔的颈动脉。

    “多伊尔,你的封地,今年粮产大丰收,对么?甚至到了出口外销的地步?”

    老男爵犹豫了一下。

    安克愤怒地赏了老多伊尔一巴掌:

    “说啊!”

    吃痛的多伊尔男爵连忙开口:

    “丰,丰,丰年嘛……”

    “丰年?”安克怒极反笑:

    “但是不止今年!”

    他咬牙切齿,看向旁观者们:

    “还有去年,前年,大前年……足足**年的时间,你们的粮产一直在‘丰收’,带动商货流通,市场欣欣向荣!财政富余得足以养活一支小军队!”

    “就凭你们镜河的狭长地块?就凭你们整个中央领最烂的土壤?就凭你们那些被王都繁华养刁了胃口,一门心思想要挤进永星城,趾高气扬却好逸恶劳的中央领子民,真的能种出那么多收成,榨出那么多钱财吗?”

    “而你甚至还有余粮余货,能够流通出境,倒卖给荒漠甚至北地,大发横财?”

    听到这里,泰尔斯轰然一震!

    他下意识地朝其他席次看去,在众多踮起脚的人群中,找到了那个锅盖头。

    列维·特卢迪达。

    此时,这个再造塔的北地人正低调地低着头,对星湖公爵投来的眼神毫无所感。

    【我准备买点纪念品带回去……吃的,穿的,玩儿的……该死的官僚和商人合谋,压量抬价……】

    该死。

    少年咬紧牙齿。

    “那些是我们的耕地,我们的粮食,我们的财富!而天知道,除了鸦啼镇,究竟还有没有其他受害者?”安克冷冰冰的话语回荡在耳边。

    人群中的议论再度响起。

    这一次,争议少了很多,大多是低声的悄悄话。

    此时,马略斯开始沉吟:

    “说起这个,哥洛佛……”

    守望人突然抬头:

    “还记得开宴之前,你的兄长,洛萨诺·哥洛佛子爵在觐见殿下时说了些什么吗?”

    绰号“僵尸”的哥洛佛神情微变。

    他下意识地看向某张餐桌上,那位表情稳重举止自如的,另一个哥洛佛。

    “洛萨诺?”

    哥洛佛吞吞吐吐,似乎对这个名字异常敏感:

    “洛,洛萨诺,他对d.d说,让他父亲别再给财税厅——送钱?”

    被哥洛佛牢牢按住的多伊尔一颤,难以置信地看向同僚。

    马略斯点点头。

    “洛萨诺子爵谒见殿下,可谓恭敬得体,连异母弟弟都没空搭理。”

    “他为何要找上d.d,提起这件算是财税厅内务的事?就为了说多伊尔家族的坏话?”

    多伊尔一愣,哥洛佛的表情则变得很难看。

    “我想起来了。”

    僵尸回忆着,脸色一白:

    “洛萨诺还对d.d说了,就算送了钱,也避不开今年的土地清算和查税?”

    土地清算……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把注意力集中回场地中央。

    只见安克晃了晃自己的短剑,冷笑道:

    “所以,老蠹虫,你们原本计划这样做多久?”

    “是不是打算一直保持下去?反正损人利己,何乐不为?”

    老多伊尔简直快哭出来了:

    “我说了不是……”

    挟持者打断了他:

    “但是你们没想到。”

    “六年前,面对埃克斯特的战争危机,诸侯们在国是会议上叫苦连天,抱怨财政困顿,粮产不丰,招兵不易,远征困难……”

    “于是危机一过,凯瑟尔陛下便大刀阔斧,重颁了艾迪王时期的《量地令》,以振兴农业,鼓励生产。”

    安克的笑容让老多伊尔心中一寒:

    “如今按照法令,缓冲期已过,土地清算的期限就要到了,你们再也没法蒙混瞒骗了。”

    大厅里再次响起不少人的窃窃私语。

    “眼见清算在即,火烧屁股,你们顾不上从长计议缓缓徐图,又不舍得自断财路弃尾求生。”

    安克字字都像是咬在舌尖上,咬出鲜血:

    “你们只能急着、赶着用最简省的办法,把这事儿做完,做死,做成无头铁案。”

    安克的眼神阴郁下来:

    “比如,我父亲的借债契约。”

    泰尔斯的身侧,马略斯缓缓叹息。

    “洛萨诺子爵任职于王国财税厅,贿赂也好,粮产也罢,税额也好,土地也罢,他一定是察觉了镜河地区的隐患。”

    “他宴会前说的那些话,其实是对同为璨星七侍的多伊尔家族……”

    但是此时,另一个声音打断了他。

    “不止。”

    守望人和副卫队长齐齐抬头,发现出声的人后,都有些诧异。

    “他说的不止这些。”泰尔斯出神地道。

    沃格尔眯起眼睛。

    什么?

    “按照我这些天来的王室礼仪课,哥洛佛是璨星王室的下属封臣,而我是星湖公爵兼王位继承人,是他的未来封君。”

    泰尔斯看着大厅中央,在今天成功抢走王子风头的安克:

    “无论身份地位还是从属关系,我们的交往都该由我发出邀约,或洛萨诺子爵发出访约,在得到允许之后,再由他上门来觐见我,但是……”

    马略斯眉头一挑,同样想起来了:

    “但是他却反常而隐晦地邀请您屈尊降贵,去东城区,去他的宅邸‘一叙’。”

    泰尔斯心情沉重,点了点头:

    “那是洛萨诺子爵对我的提醒和示警。”

    “只是我们没听懂。”

    d.d又是一颤,脸上现出悔恨。

    王子没说下去,只是叹了口气:

    “而我估计洛萨诺也没想到,这个隐患会发作得这么凶,这么快。”

    “连一顿饭,都等不起。”

    泰尔斯移开眼神,发现璨星七侍们的态度越发严峻:最老的帕特森咬紧嘴唇,边喘气边瞪眼;史陀和艾德里安面无表情一言不发,只是关注着局势;埃莉诺夫人的世界仿佛只剩下了她的儿子;先前提醒他们的洛萨诺则低头盯着桌子,似乎对发生的事情漠不关心。

    但整个大厅,随着安克的叙述渐渐明朗,不少人都忍不住向镇定如故的星湖公爵本人看来。

    “问题是,”感受着他们的眼神,泰尔斯稍稍头疼:

    “一会儿怎么收场?”

    沃格尔轻哼一声。

    “没关系,殿下,”副卫队长不屑地看着一脸愤恨的安克:“他在大庭广众下装模作样,图的不过是借您和宴会的名头哗众取宠,为他的家族张目陈情,搞个大新闻罢了。”

    “等他说完废话,达成目的,殿下,您再出言慰藉,两相安抚,他就没有继续演戏的理由了。”

    “但有一点:无论那家伙如何诱导,说得天花乱坠,你都绝不判决,更不站队,不表露对任何一方的任何倾向,哪怕只是一个笑容或一个白眼。”

    泰尔斯抬起眼睛:

    “任何一方?”

    沃格尔看向他,这一次,副卫队长的眼里只剩下了严厉:

    “任何。”

    “至于剩下的查案刑讯也好,审判定罪也罢,都是明天之后,审判厅和贵族事务院、乃至御前会议的事情了。”

    “此人的举动,除了将给今夜的宴会增加一点谈资之外,无损您的名声。”

    泰尔斯抿了抿嘴,旁边的马略斯却皱起眉头:

    “至少,让狙杀组就位待命吧?”

    沃格尔瞥了他一眼,不言不语。

    场中,安克与老男爵的对质仍在进行:

    “你,你和我父亲旗下的那些下三滥们,你们合谋起来,里应外合,就等着借债期限来临,逼迫走到绝境的父亲割地。”

    “你合规合矩天衣无缝地得到新的土地,免除后患避开土地清算,而他们则摇身一变改换旗号,名正言顺地成为你的走狗。”

    “但你没想到,父亲重压之下去世,接替他位置的我,却是个死脑筋。”

    安克举起短剑,遥指老男爵的鼻子,声音越来越冷:

    “告诉我,当你设下陷阱,谋算我父亲,最终害死他的时候,想过今天吗?”

    “想过他的遗产、他的血脉、他的后人终有一日,会在众目睽睽之下,找你复仇吗!”

    “镜河的多伊尔!”

    看着指向自己的剑尖,老多伊尔猛地一颤!

    男爵呆住了好一阵,整张脸都憋红了,只能从被剑逼住的嘴巴里吐出几个单音。

    “不,你,你……他,他……”

    此时,戈德温伯爵的怒吼在宴会厅里响起:

    “安克·拜拉尔!”

    他的语气前所未有地严厉,不留余地:

    “不管你有何等冤屈,何种理由,都别忘了,王国自有法度,此世自有道理!”

    安克出了一会儿神。

    “法度?道理?”

    他垂下剑,扭过头。

    戈德温伯爵松了一口气。

    “你身为贵族,识礼明智,知忠晓义,应该懂得用合法的手段方法,走正常的通路渠道,或据理上诉,维护权益,或理智沟通,谈判解决,寻求正义与公道。”

    伯爵义正词严:

    “何至于带刀赴会,挟人性命……”

    “在泰尔斯公爵的宴会上,诉诸暴力,铤而走险!”

    “你为了父亲和家族出头,却要让父亲的荣誉和家族的名声,都彻底毁在你的手里吗?”

    最后一句话显然颇有作用,安克浑身一抖,恍恍惚惚地看向戈德温。

    “我做了。”

    戈德温伯爵一愣:

    “什么?”

    “我刚刚回国的时候,”安克颓丧地开口:“合法的手段方法。”

    “最早,我想等来年的收成,踏实还债。”

    他痛苦地注视着戈德温伯爵,嘶声道:“却被告知,契约的最后期限,只在土地清算前。”

    “之后,我想援引贵族法则,申诉延期。”

    他凝视着握在手中的短剑,喃喃道:“却被告知,我尚未继承爵位,无权提出延期申诉。”

    “最后,我想提早继承父亲的爵位,”

    到最后,安克绝望地看向每一个人:“却被告知,这要不菲的承认费,只能等来年收成。”

    戈德温伯爵一时语塞,但他犹豫一二,随即开口:

    “如果你自己无法解决,可以求助……”

    可安克以更大、更激动的嗓音吼了回去!

    “我做了!”

    他的剑刃随着动作不断颤动,在整个大厅的火光中徒劳地挥舞:

    “我去了荒墟和英魂堡,向西荒的大人物们求助,但他们说刃牙营地战事刚平,非常时期,不愿得罪复兴宫的封臣,说这是我们和多伊尔的私人事务,他们无权插手。”

    “我到了永星城,向按流程向审判厅递告,却被多次驳回,一个收了钱的秘书悄悄告诉我,多伊尔家族刚刚攀附上星湖公爵,而闵迪思厅意义非凡,他们开罪不起。”

    “我到了贵族事务院,想特事特办继承爵位,他们却告诉我,王子刚刚归来,王国一片欣欣向荣,每个人都活在希望里,所以别拿你自己鸡毛蒜皮的破事来煞风景。”

    泰尔斯表情沉重地听着他的自述,不适地发现,发现这些理由都和自己有关。

    安克猛地吸了一口气。

    “于是,我最后,只能去复兴宫,守在宫门,等待陛下出现,但却在看见陛下的队伍,看见王室卫队,上前开口的刹那……”

    他咧开笑容,示人以平静和放弃:

    “被送进了监狱。”

    在人群传出的、细小却不容忽视的嗡嗡声中,戈德温伯爵半天没说出一句话来,显得有些进退失措。

    “我跟你讲道理,你却跟我**律,我跟你**律,你却跟我讲传统,我跟你讲传统,你却跟我讲现实,我跟你讲现实,你却又要回过头跟我讲道理。”

    “我做了,”安克把剑刃搭在老多伊尔男爵的肩膀上,双目无神,恍惚地喃喃道:“我什么方法,什么手段,什么可能……”

    “都做了。”

    他缓缓抬头:

    “只剩最后一种。”

    泰尔斯内心的不安感越来越重。

    “三天前,我花光了最后一点路费,终于让警戒厅把我放了出来。”

    安克的手臂缓缓加力,老男爵脸色渐变,发出痛苦的呻吟。

    “所以我找到了他,对这老蠹虫说:我愿意执行契约,割让封地。”

    “只求一笔父亲的安葬费。”

    “而那笔不菲的安葬费,让我买到了今晚的闵迪思厅,最边缘的一个座位。”

    安克笑了。

    笑得很开心。

    “安克!”

    戈德温伯爵仿佛预感到了他要做什么,声音里第一次出现了慌乱。

    “不——”d.d挣扎着想要上前,但哥洛佛死死抱住他。

    只听安克冷冷道:

    “不杀人夺命,就无人倾听。”

    他的手腕缓缓下沉。

    “不惊世骇俗,就没有出路。”

    他的牙齿慢慢咬紧。

    “不自甘堕落,就自吞苦果。”

    他的眼神渐渐晦暗。

    “请告诉我,戈德温伯爵,泰尔斯殿下……”

    在老多伊尔的痛苦惨叫,他夫人的撕心裂肺,以及满厅客人的惊骇眼神中,安克抬起头。

    他灰败的目光穿过明亮的灯火,直直落在泰尔斯的身上:

    “这到底,是个什么道理?”

第50章 更好

    “安克·拜拉尔!”

    在一片混乱中,泰尔斯的声音清晰地响起,响彻整个大厅。

    公爵的开口显然份量十足,整个宴会厅都安静了下来。

    安克的长剑停在老多伊尔的脖颈间,只留下男爵紧张到极点的气喘。

    泰尔斯推开下意识拦住他的马略斯,越众而出,在仅次于国王的席次上发话:

    “你的话,你的故事,你的遭遇,整个闵迪思厅都已经听到了。”

    他口吻严厉:

    “这还不够吗?”

    安克抬起头,第一次毫无干扰与阻碍地,与王国的继承人当面对视。

    “所以,我的殿下,您也要像其他人一样,用无比正当的理由借口,阻挠应得的正义吗?”

    “所以您的过往,您的名声,包括您刚刚的开场致辞,都是谎言吗?”

    马略斯和沃格尔对视一眼,彼此交换的只有担忧与顾忌。

    泰尔斯感觉到,此刻,全场目光毫无遮掩、毫不顾忌地聚焦在他身上。

    无论是詹恩、廓斯德、瓦尔这样的守护公爵。

    还是艾德里安子爵、埃莉诺夫人这样的璨星七侍与中央领显贵。

    抑或戈德温伯爵、康尼子爵这样的拥王党人与新贵族。

    以及各色役兵、官吏、行首等等,各门各类、各行各业的尊贵来宾。

    他们的眼神就像万钧巨石,齐齐压在他的声带上。

    仿佛要把他在整场宴会上获得的尊敬与恭谨都抵消掉。

    该死。

    “我不是法官,无权定义正义。”

    泰尔斯看着那对满布决绝与死意的目光,皱起眉头:

    “但你今天的行止,已经足够惊世骇俗。”

    “却只是自塞出路。”

    安克恍惚地呼吸着。

    “杀人夺命也许能引人倾听。”

    泰尔斯瞥了一眼周围,竭力稳固着他仍处在变声期的嗓音:

    “但若听众只为猎奇而来,便是听也无益。”

    人群里响起嗡嗡声。

    “而自甘堕落!”

    泰尔斯高声道:

    “就算能避一时苦果,但下场势必凄凉,悔不当初。”

    安克扭过头,看着在他剑下瑟瑟发抖的老多伊尔。

    他笑了。

    “殿下,一如传言,您辞锋锐利,我难以抗辩。”

    “无怪乎能在野蛮危险的北地,维护星辰的尊严利益。”

    安克目光一厉:

    “但我不是来这里听您说教的。”

    “我来寻求的,是复仇。”

    “那就相信我,放下武器,留待公正的裁决,”泰尔斯努力维持着星湖公爵的威严:

    “无谓再诉诸私刑,多伤人命。”

    他正色道:

    “缺乏公道的复仇,无异于卑鄙的谋杀。”

    身后的沃格尔与马略斯交流着什么,但泰尔斯没有听清。

    安克下意识地左右回顾,在宴会众人的议论声里略显迷茫。

    直到他重新看向公爵,向后者投来不甘与质问的目光。

    “谋杀。”

    安克盯着泰尔斯,走神了一刹那。

    “谋杀?公道?”

    他咬紧牙齿,声音颤抖:

    “不,泰尔斯殿下,不。”

    “我父亲紧紧怀抱着他的武器,怀抱着对祖先与血脉的歉疚,死在病床上,死在世传的土地里,而我甚至没有时间去为他下葬,就要千里迢迢四处奔波,直到今天,才能站在您的面前。”

    他嘶吼道:

    “那才是谋杀!”

    “他的公道又在哪里?”

    他的剑下,多伊尔男爵颤巍巍地插嘴:

    “我什么都没做,你父亲是自己病死的……”

    安克猛地扭头,把男爵的话吓回肚子里:

    “在你夺走他的一切之后!”

    “在你利用商人的卑劣手段,”安克声嘶力竭。

    “把他逼得无路可走之后!”

    泰尔斯向下伸手,止住马略斯要派人把自己拉回队伍的举动。

    安克怒吼道:

    “诸位,你们睁眼看看,这样的圈套与羞辱,与谋杀何异!”

    人群炸开了锅。

    议论声越发杂乱,讨论的焦点却各自不一。

    多伊尔男爵瑟瑟发抖,眼见情势不利,他挣扎着努力发声:

    “你父亲没钱,我就出借,他抵押土地,我就收下……”

    d.d则紧张得目不转睛,在哥洛佛的束缚下看着他的父亲自辩:

    “你们的子民没活儿干,没饭吃,我就雇劳役,发工钱,这有什么错?”

    “这是领主们再正常不过的操作,你该睁眼看看,多少年了……”

    老多伊尔闭上眼,努力不去看那柄让他恐惧的剑:

    “整个王国,从中央到刀锋,无论东海还是南岸……”

    “哪里不是这样的?”

    此言一出,人群一片喧哗。

    戈德温伯爵努力维持秩序,却收效甚微。

    泰尔斯狠狠皱眉。

    而捏着男爵小命的安克只有怒火更甚:

    “该死的,西荒不是!”

    他的吼声震动整个闵迪思厅:

    “生我养我的鸦啼镇,更不是!”

    宾客们的嘈杂越来越大,卫兵们不得不越发努力,把越站越近的人重新隔开。

    直到远处的公爵席次上,廓斯德·南垂斯特睁开他锐利无比的独眼。

    “崖地也不是。”

    他看向戴着镣铐,在王室卫队的严防死守下,依然在自斟自饮,显然心情不错的瓦尔·亚伦德:

    “还有北境。”

    独眼龙公爵长声叹息,话语传到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在以前,整个王国,都不是。”

    璨星七侍们表情不一,詹恩公爵倒是挑起眉头,一脸有趣。

    泰尔斯捏紧拳头,对煽风点火的崖地统治者怒目而望。

    但廓斯德只是远远看着他,轻轻摇头。

    让泰尔斯心生疑惑。

    客人们的议论声慢慢安静下去,留下更多的是不可言说的凝重与谨慎。

    得到鼓励,安克的眼里重新生出希望。

    “没错!”

    小拜拉尔扣住男爵的肩膀,剑锋直至头顶:

    “此行此举,在座诸君难道不感同身受吗!”

    眼见自己惹了祸的多伊尔男爵不得不乖乖闭嘴。

    “该死,他这是有备而来。”

    在后方,沃格尔看着客人们表情的变化,气急败坏:

    “他把这案子,变成了陛下与西荒,中央与地方的对抗。”

    但马略斯只是摇摇头。

    泰尔斯心知不能任由局势发展,他的斥责声响彻整个大厅:

    “那就证明它!”

    “安克·拜拉尔,如果你觉得你在做正确的事情,那就证明给我看:你出现在这里,是为了父亲的公道,不只为了一时快意与自我满足。”

    安克重新看向星湖公爵。

    “快意与满足?”

    挟持者深吸一口气:

    “我之所以来到这里,是因为我相信您,泰尔斯殿下。”

    泰尔斯心中一动,谨慎道:

    “我?”

    安克现出恭谨的神色,单膝跪下,左手却不离多伊尔男爵的肩胛骨:

    “于私,殿下。”

    “您的养父,曼恩勋爵生于西荒,忠心耿耿侍奉陛下多年。”

    “我的父亲更与他同窗共侍,在荒漠战争中并肩作战,情谊深厚。”

    泰尔斯呼吸一滞。

    “而拜拉尔家族也曾为您出生入死,为您的归国之途起兵开路。”

    “您平息了刃牙沙丘的兵戈,贤名遍传西荒,成一时美谈。”

    安克目光灼灼:

    “传说之翼随侍左右,四目头骨赠尔宝剑,克洛玛家千军礼送,便是威名赫赫的英魂堡黑狮,亦不远千里,为您扬旗领路。”

    客人们的议论声再度升起,许多人还是第一次听见这样的“第一手”见闻。

    泰尔斯表情不动,只在心底里叹了一口气。

    他刚刚发现,法肯豪兹所赠宝剑的重量,确实不一般。

    “于公,殿下。”

    “您离国六年北上为质,牺牲自我护佑子民。”

    “当你卫护王国尊严,北方佬们无人敢撄其锋。”

    泰尔斯听着这些话,感受着无数人在他和安克之间往返的目光,只觉十分不适。

    “您亲历奇险,见证了埃克斯特最传奇的王位更替。”

    “北方佬视你为仇雠,而星辰人却奉你如英雄。”

    安克越说越激动,他的嗓音到最后变得嘶哑:

    “殿下,你在北地的光荣事迹,证明了您是少有的王国新风——您是伟大帝国,在这个继承国度里的最后热血。”

    “每个人都在期待您的归来。”

    “包括我。”

    “和我的父亲。”

    此言一出,议论声再起。

    但聪明的人都住口不言,保持沉默。

    唯一一致的是,所有人都看向了星湖公爵。

    众人看不到的地方,泰尔斯攥紧了拳头。

    在埃克斯特,在龙霄城,寄人篱下,北地人们看他的目光要么充满仇恨与敌意,要么是礼节完备下的警惕与不屑,死人脸尼寇莱是前者的代表,里斯班摄政是后者的体现,龙霄城群臣则更是肆无忌惮。

    那滋味并不好受。

    六年里,泰尔斯更愿意一个人在藏书室,或者英灵宫的某个角落里待着,看书、睡觉甚至默默发呆,连怀亚都打发到二十米之外。

    他曾经以为,那就够糟了。

    但是。

    此时此刻,当泰尔斯站在闵迪思厅,站在自己的国土上,面对着他的同胞国民,感受着无数人混杂了期待、崇拜、谨慎乃至探究的目光时……

    “不。”

    沃格尔隐隐感觉到问题的严重,低声道:

    “殿下是王位继承人,属于璨星王室,是复兴宫的代表。”

    “但他毕竟不是陛下,不是国王,不是王国的正式统治者。”

    马略斯先点点头,又摇摇头:

    “可他偏偏又是闵迪思厅之主,是有权辅理国政的星湖公爵。”

    “而他刚刚归国,既声名卓著,又毫无根基,易受操纵。”

    守望人眼里的警惕无以复加:

    “这就是他们找上他的原因。”

    副卫队长扭过头:

    “他们?”

    马略斯没有说话。

    听着他们的私下对话,泰尔斯凝重更甚。

    “泰尔斯公爵!”

    安克目光一肃,扬声开口:

    “我剑下此人,与他的同谋……”

    他短剑探出,逼住刚刚才借机喘了两口气的老男爵,愤然道:

    “他们违反了终结历50年,‘黑目’约翰二世所签署的《神圣星辰约法》,设下阴谋,谋害有男爵头衔的世袭贵族!”

    泰尔斯眉毛一跳!

    “他们触犯了340年‘胡狼’苏美三世所订立的《不二法》,在正统封君拜拉尔家族之外,私相授受,一臣多主!”

    面对着数百人,安克怒道:

    “他们无视414年‘债主’埃兰三世的《国王税法》,背着国王与领主,瞒报生产,逃避税例!”

    《神圣星辰约法》,《不二法》,《国王税法》……

    泰尔斯捏紧拳头。

    该死,这些法令,有的他只知道名目,有的基尔伯特还未来得及讲授。

    在众人的议论中,沃格尔面色不愉:

    “局势清楚了,还真是有备而来。”

    他向前一步,在泰尔斯身后小声道:

    “殿下,无论他说什么,你现在必须站定立场,与陛下和复兴宫保持一致……”

    可马略斯面无表情,直直打断了他:

    “不。”

    沃格尔惊讶地回望。

    另一边,安克的声音仍在继续震彻大厅:

    “他们违背了512年,‘贤君’闵迪思三世的《吏选通则》,不敬地方风俗,干涉城镇自治,与国王之仆贿赂往来!”

    他紧紧盯着保持镇定的星湖公爵:

    “他们违抗您的祖父,‘长治王’艾迪二世在655年颁布的《量地令》,异地租佃,私下转让、玷污神圣的封地!”

    “他们甚至公然藐视您父亲十一年前为荒漠战争通过,现在仍在边境生效的《紧急状态管制令》,违法将西荒的战略粮货流出国境,倒卖到荒漠与埃克斯特!”

    多伊尔男爵的面色越发难看,一脸难以置信。

    《吏选通则》、《量地令》、《紧急状态管制令》……

    面对越发嘈杂的人群,泰尔斯觉得不妙。

    这已经远远超过他在这几个月里恶补的知识了。

    王子的身后,马略斯的声音小小响起。

    “多伊尔是复兴宫座下璨星七侍,拜拉尔是隶属法肯豪兹的地方封臣。”

    “多伊尔是根深蒂固的旧贵族,历史悠久,”守望人面色淡然,却话语沉重:

    “拜拉尔是以战争起家的新贵族,刚过百年。”

    沃格尔目光一动。

    “多伊尔用商人作派,诉诸市场契约等新手段,兼并土地,变更所有权……”马略斯继续道:

    “而拜拉尔援引《量地令》等王政法令自辩,只为保住旧封地,维护旧法统。”

    沃格尔反应过来,他看着马略斯,难以置信。

    马略斯回望他,点点头:

    “多伊尔远离政治中心,在泰尔斯殿下归国后,方才力图攀附王室。”

    “而拜拉尔则是大胆越过西荒公爵,直入永星城,请王国中央裁决地方事务。”

    在王室卫队们想清楚之后,齐齐急变的脸色下,马略斯轻轻叹息:

    “你能想象这里头涉及多少人,多少事,多少利害吗?”

    “究竟谁代表中央,谁代表地方?谁是新秩序,谁是旧法理?谁在维护王政,谁在颠覆王国?”

    “有人说得清吗?”

    马略斯看向站定在大厅中央,大声数说仇人罪状的安克。

    “这已经不是二选一那么简单了。”

    “新旧,君臣,父子,中央与地方,财地税律,统治方式,无数因素皆在其中,纠缠不断,不是选边站队就能解决的。”

    泰尔斯听着他亲卫队长的话,只觉身体越发僵硬。

    “任何选择与处理都利害相生,难以完满,就像面粉和沙子掺在一起,你不可能保持纯粹单挑出一种。”

    “这是比典型还要典型得多的政治。”

    守望人的脸庞重新被凝重覆盖,不再淡定。

    “那些设下这个圈套的人们,无论是谁,”马略斯轻声道:

    “都是狠角色。”

    大厅中央,一片狼藉中,安克缓缓起身,昂然挺立。

    仿佛此刻,他才是整个大厅的主人。

    “诸位,他们的祸心诸神不赦,他们的罪行天理难容,他们的举动,动摇王座统治,王国根基!”

    挟持者停顿了一会儿,转过头盯着泰尔斯。

    “但您说得对,殿下。”

    安克收敛他眼里的绝望与灰败,取而代之的是坚毅与果断。

    “请放心,我不会在您的宴会上犯下谋杀之罪,”安克将剑锋撤离老男爵的肩膀,让后者松了口气:

    “那不是拜拉尔家族的族训。”

    泰尔斯凝重道:

    “那你在做什么?”

    “你还想要什么?”

    “我说了,殿下,”安克现出一种看透世情的笑容:

    “复仇。”

    “或者您说的,公道。”

    泰尔斯心中一跳。

    他的身后,马略斯急急扭头:

    “派去复兴宫送信的人有回报了吗?库伦首相呢?卡索伯爵呢?或者裘可·曼大人?任何御前会议里的大人?现在的情况只能由他们背书拿主意……”

    卫队们面面相觑,唯有沃格尔阴沉摇头:

    “卡索伯爵不胜酒力早早离场,财政大臣也随之而去,首相大人更是溜得最早的那一批。”

    “再说……”

    就算陛下在这里……

    沃格尔闭上嘴,把下一句话摁在心里。

    “我不能只听信你的一面之词,就在这里草草作出判决。”

    泰尔斯艰难开口,一边维持着王室尊严,公爵体面,同时兼顾对方的情绪,期望他不要一怒之下一剑封喉:

    “我所见到的只有你……”

    安克猛地抬头,打断了他。

    “不需要,殿下,不需要。”

    他的笑容变得明亮而豁达,像是在荒漠找到出路的迷途旅者:

    “我知道,我理解,您身处高位,顾忌颇多,更承载着整个王国的希望,我不能也不会强求您为我出头,让您进退两难,多方得咎。”

    安克低下头,看向一口大气也不敢出的老男爵,现出恨色:

    “但我也知道,此人关系深厚,手眼通天,而我不过匹夫单剑,孤掌难鸣。”

    “一出此厅,则希望断绝,”他苦笑着道,话语里充斥着深深的无奈和透彻:

    “若论起深究法条,权衡利害,政治博弈,我怎么斗得过这帮老奸巨猾的人精?”

    在人群的议论与目光之间,泰尔斯咬紧牙齿。

    “因此不必麻烦他人,也不用牵动各方,更不必左右为难,殿下。”

    安克看着手里的短剑,略略出神:

    “只需要简单明晰,直截了当地,结束我们的恩怨。”

    他抬起头,看着泰尔斯,眼中充满憧憬:

    “就像您做过的那样。”

    泰尔斯探手扶向椅臂,一惊之下却捞了个空。

    不。

    但已经来不及了。

    “殿下,我请求您。请您允许我,来自鸦啼镇的安克·拜拉尔。”

    安克疾言厉色,暴喝开口:

    “允许我追随您的步伐,效仿您的事迹,重现您的传奇!”

    他的步伐,他的事迹,他的传奇……

    泰尔斯难以置信地望着此刻表情狂热的安克。

    不。

    “请让我唤醒帝国时代的古老法统,遵循宏伟壮烈的路多尔人古风,再书您在埃克斯特王国的史诗之旅……”

    “让我向镜河的多伊尔,向这个与我有杀父之仇,夺家之恨的卑鄙小人、贵族败类……”

    那一刻,泰尔斯手心冰凉。

    安克扔开累赘的外套,剑指穹顶,声震梁柱,激得不灭灯左右摇曳:

    “发起挑战。”

    一瞬间,大厅里鸦雀无声。

    安克目光锐利,前所未有地意气风发:

    “让我们,在这里,在十八年后重开的闵迪思厅,完成一场贵族与贵族之间,家族与家族之间,伟大而光荣,公平而公正的……”

    “生死决斗。”

    泰尔斯心中一空,面无表情。

    “搞什么——”沃格尔难以置信的问句还未问出口,众人的嗡嗡声就倏然炸开!

    在几秒的时间里,议论达到顶峰。

    惊诧与不满,交织一处,难分彼此:

    “太夸张了吧……”

    “北方佬的野蛮习俗?开玩笑吗?”

    “但我听说那是起源于帝国的传统……”

    “所以传闻是真的?殿下曾经挑战努恩王?”

    “殿下作为见证人,目睹了努恩王向某位大公复仇,应该不假……”

    “那努恩王自己呢?也是查曼王决斗干掉的吗?泰尔斯殿下也见证了吗?”

    人群中,麋鹿城的豪尔赫借着身材优势,挤开两个挡住他的宾客,一脸狂热地振臂怒吼,煽动气氛:

    “好啊,决斗啊!有种干他娘的!帝国万岁啊万岁!”

    浑然不顾周围星辰人的不满怒目。

    但客人们的议论一刻未曾停息:“我觉得其实有道理……复仇成功还赢得声名,换了我也会这么做……”

    “开什么玩笑!那你这个混蛋勾引了我女儿,我岂不是也能向你发出决斗,生死复仇?”

    “你怎么还记得这件事,咱们不是朋友吗,两家不是世交吗,有什么说不开的……”

    “世交?怎么交?你交我女儿吗?呸!”

    “诶,你是不是以为我不知道,当年我父亲去世的时候,你跟我母亲在书房里……”

    “你闭嘴!混蛋!来啊,生死决斗!”

    “啊不行,这太野蛮了!人家只是淑女,看不下去了。把拔,我要先回家了,还有蜀黍,两位葛格,记得告诉我决斗结果……”

    “好的侄女,你这个年纪,要多注意身体啊,改日我去探望你……”

    “混蛋!你不准再跟我女儿说一句话!”

    即使星辰贵族素来以克制与恭谨著称,此时的闵迪思厅仍旧一片混乱。

    卫兵们不得不分出精力,在警惕挟持者的同时,大力劝导、弹压着嘈杂不堪,却仍旧不肯离开的宾客人群。

    “殿下,请您和王国上下,一同为我见证。”

    安克缓出一口气,神色舒畅,像是终于完成了某个艰巨的任务:

    “见证英勇热血不是独属北地人的专利。”

    “见证公道自在人心,复仇天经地义。”

    台阶之上,泰尔斯竭力调整自己的呼吸,头疼不已。

    他只觉精神疲惫,心思耗损。

    公爵的嗓音艰难地响起:“你之所请,不合星辰传统……”

    “但却有您的先例!”

    “所以殿下,这不是谋杀——只要经过您的允许和首肯乃至见证,它就不是。”

    安克的声音像从天边传来,满布希望和期待:

    “而是您在埃克斯特亲眼见证,是您面对着天生之王以身作则,是你赖以成名的勇气和资格,是您用以维护星辰尊严王国安全的手段,是自古有之而再正当不过的——”

    安克咬牙道:

    “血亲复仇!”

    “如您所言,如果有第二条路,我不想犯下谋杀的罪过。殿下,请别让我那么做。”

    泰尔斯机械地扭过头,看向已经说不出一句话的老男爵。

    “不,殿下!”

    身后,d.d死命挣脱哥洛佛的束缚,跪倒在泰尔斯身侧,惶然开口:

    “我父亲,他老了,他不能……”

    “若您觉得不公平,”安克长声开口,跃跃欲试地看着d.d,充满挑衅:

    “那就让另一个多伊尔——这老蠹虫的儿子为他的家族和姓氏出战,与我对决。他身手不凡,这会是场公平而精彩的决斗。”

    他冷目咬牙:

    “直到分出生死。”

    安克深吸一口气,举起短剑:

    “在那之后,若我还活着,便束手就缚,接受应有的一切惩罚。”

    “绝无贰言。”

    多伊尔又惊又怒,死死盯着这个把他的父亲和他的家族,都逼到绝路的对手。

    “殿下,我可以……”

    d.d下意识地摸向武器,却被马略斯死死按住,推回同僚之中。

    “我们又错了,这场刺杀,”守望人表情难看,“确实是冲着殿下来的。”

    “以另一种方式。”

    沃格尔眉宇沉重,他死死盯着宴会的搅局者,深思不言。

    人群的议论声越来越大。

    泰尔斯孤独而无力地站在原地,承受众人的目光:

    其中有几位公爵的观察目光,或等着看好戏,或无言深思,或浑不在意;

    也有璨星七侍的目光,他们大多凝重而急切地等待着王子的反应,有期待也有警惕;

    也有其他人的眼神。

    但泰尔斯已经不太有心情去分辨了。

    这一刻,他脑子响起的是不久之前,姬妮他的对话。

    【所以?他们还能吃了我?】

    【不。】

    【但他们会撕碎你。】

    【即使我是国王的儿子,王国的继承人?】

    泰尔斯按了按自己的额头。

    【没错。】

    【所以他们会温文尔雅,彬彬有礼地……】

    【撕碎你。】

    撕碎我……

    无尽的嘈杂中,王子恍惚地吸进一口气,闭目叹息。

    “所以,请见证我们的决斗吧,殿下。”

    安克视死如归却心潮澎湃:

    “就像您以星辰王子之尊,在埃克斯特所经历的那样。”

    他解脱而满足地道:

    “在那之后,会迎来怎样的结果,我都无怨无悔。”

    安克·拜拉尔,这个以一己之身,生生搅散了泰尔斯归来宴会的人深吸一口气,声音穿透人群:

    “因为我相信,您是这个王国的希望。”

    “如果当下和过往都不可改变,但至少,在未来,您一定会比您的父亲……”

    安克眼神熠熠,声线特殊,在众人连绵不绝的议论中无比清晰:

    “更好。”

    那一瞬间,仿佛闵迪思厅是一支训练有素的演奏队,而某位指挥刚刚作出了手势,让整个大厅的嘈杂议论,消失一空。

    马略斯深深闭眼:糟了。

    “我相信,正如许多人都相信,你会是比他更好的……”

    安克向前一步,看向所有人,扬声道:

    “星辰之王。”

    泰尔斯浑身一紧!

    几秒钟的时间里,从公爵到伯爵,从客人到卫兵。

    没人敢开口,甚至没人敢大声呼吸。

    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

    下一秒,议论声再起。

    但已经完全没有了之前嚣张的气势与看好戏的轻松。

    它们变得收敛,紧张,如挠心的低声呢喃。

    令人心悸。

    而先前几乎把泰尔斯压垮的目光,则在此刻统统收回,望向厅中别处,仿佛多看他一眼都是罪过。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在席次上缓缓落座。

    他甚至没有去看身后王室卫队们——他不用猜都能知道他们是什么反应。

    议论,目光、情绪,它们把闵迪思厅挤得满满当当,不留空隙。

    唯独给此厅的主人,留下了方寸立足之地。

    如同真空。

    可泰尔斯却丝毫未觉轻松。

    相反,在这寸许的真空里,他仿佛感觉到无数锁链从虚空里探出,从上到下,从左到右,从前到后,把他锁得严严实实,不留缝隙。

    越来越重。

    越勒越紧。

    越锁越深。

    该死的。

    泰尔斯面无表情,维持着优雅的坐姿,唯有指甲狠狠扎进手心。

    “殿下?”

    安克拉起一脸痛苦的老男爵,热切地期盼道:

    “决斗?”

    有那么一瞬间,泰尔斯无比想念北地的人质岁月。

    决斗?

    决你妈的斗啊。

    现在看来,那六年里……

    哪怕是群情汹涌的听政日,哪怕是北方佬云集的英雄厅,哪怕是那些咬牙切齿恨不得把泰尔斯碎尸万段的龙霄城诸侯们,哪怕不怀好意的努恩七世和咄咄逼人的查曼·伦巴……

    也显得那么和蔼可亲,友善可爱。

    “殿下,”泰尔斯的身侧,d.d慌张地看着他的主人,语气里带上了恳求:

    “泰尔斯王子?公爵大人?如果……我愿意……我能赢……我能把那个狗娘养的……”

    泰尔斯再度叹息。

    对啊。

    你能赢。

    然后呢?

    心烦意乱的王子身后,在令人心悸到极致的氛围里,王室卫队有了动静。

    “托蒙德?”

    沉思良久的沃格尔,突然一反常态叫了马略斯的名字,而非姓氏或职务。

    守望人凝重转头。

    “你的那个狙杀小队……”

    只见副卫队长面色铁青,他死死盯着一脸期盼的安克·拜拉尔,谨慎又艰难地开口:

    “还在吗?”

第51章 舍卒(上)

    “不行。”

    在沃格尔提出他的想法后,马略斯断然拒绝:

    “现在再动手狙杀,太冒险了。”

    沃格尔皱眉:

    “这是你最先提的,现在倒改口了?”

    马略斯摇摇头:

    “现在他有了再正当不过的理由,以复仇之名,求殿下见证决斗。”

    沃格尔不屑冷哼:

    “正当个屁。”

    他们身前,泰尔斯仍旧死死地盯着挟持人质的安克,思绪混乱不已。

    怎么办?

    拒绝他,允许他,杀了他,说服他……

    好乱。

    “拜拉尔!”

    大厅里,出面沟通的戈德温伯爵怒形于色,发声痛斥:

    “你太僭越了!哗众取宠,胁迫殿下,这岂是君子之行,臣子之举?”

    但是安克显然早有准备,他毫不退缩,昂然回首:

    “难道身为星辰的子民,不是每个人都有权,向我们的至高国王发出诉求吗?”

    他的手劲让被挟持的老男爵再度痛苦呻吟。

    “难道聆听每一个子民的真诚呼声,不是每一位国王该有的义务吗?”

    安克的话语响彻大厅,不但让泰尔斯蹙眉更重,也让本就不安的宾客们更加躁动。

    戈德温伯爵一时语塞,找不到反驳的话——无论是“诉求”还是“国王”,这些字眼所组成的陷阱都太明显,也太危险。

    马略斯没有理会场中的情况,沉稳如故,继续与副卫队长低声沟通:

    “如果我们抢先动手,错的人就是泰尔斯殿下,是胆怯、无能、卑鄙的灭口之举——在他的闵迪思厅,在他举办的宴会上。”

    沃格尔略一思忖,果断道:

    “卫队可以承担责任,你和我。”

    “必要时引咎辞职,与人无尤。”

    但马略斯摇摇头:

    “你觉得人们会在乎?”

    他语含深意:

    “王室卫队,重点永远在王室,不在卫队。”

    听着身后两位卫队长官的对话,泰尔斯内心越发沉重。

    怎么办?

    “泰尔斯殿下!”

    安克回过头来,期待地看向此刻站得最高的人:

    “天理昭彰在即,只待您一声令下。”

    “你怎么敢!”

    他的咄咄逼人再次引来戈德温的痛斥,但安克不管不顾,只是盯死泰尔斯。

    就像盯死他的猎物。

    “拒绝他,殿下。”

    沃格尔面露怒意,在泰尔斯身后轻声道:

    “星辰之主,王室威严,绝不容人胁迫。”

    泰尔斯下意识就要张口,可是马略斯的声音从另一侧轻轻传来:

    “然后逼他杀了男爵?”

    “让殿下变成冷血的旁观者,谋杀的纵容者?”

    “别忘了,那还是侍奉王室的璨星七侍。”

    泰尔斯的牙齿登时如有千斤沉重,让他发不出声。

    沃格尔当即反驳:

    “那也不能助长‘生死决斗’这样的野蛮陋俗!殿下沾染北地影响,留人话柄还是其次,倘若王国日后有效仿者……”

    戈德温伯爵与安克的高声互斥,马略斯与沃格尔的低低争吵,宾客人群的来回争论,无数的声音从地狱感官里进入泰尔斯的感知范围,撼动他的意识,打击他的精神。

    让本就经历了一夜宴会折磨的他,疲惫不堪。

    马略斯的声音在继续,平静淡漠,反驳着沃格尔:

    “无论这习俗有多恶劣多落后,却也是殿下力拒努恩王的手段,传为美谈,已成标志,现在否认它……”

    那是个误会。

    泰尔斯心力交瘁,面无表情。

    当年他只是,只是吓吓北方佬,而努恩从未——为什么搞得好像他真跟天生之王决斗过似的?”

    泰尔斯在心底里重重叹息。

    当初,他为什么要向努恩王提出决斗呢?

    天知道他有多后悔。

    还有,这件事到底是谁传出去的?

    当年的英雄大厅,在场的埃克斯特大公们,嘴巴就那么不严实吗?

    卫队中一阵小小的骚动:d.d表情扭曲,拖着哥洛佛的锁锢,努力挤到两位长官面前。

    “请让我和他决斗吧,殿下,长官。”

    多伊尔按住哥洛佛,强忍着情绪,死死盯着挟持自己父亲的仇人:

    “我可以光明正大地杀了他——这仅仅只是两个家族的恩怨。”

    d.d面色焦急,期待又紧张。

    沃格尔在鼻子里轻嗤一声,不屑之至。

    泰尔斯的面色阴沉不定。

    “那便正中那家伙的下怀。”

    马略斯摇摇头:

    “拜拉尔死于为父报仇的光荣决斗,他的遭遇会得到最大程度的缅怀和谅解,没人会记得他的不法之行与别有用心。”

    “殿下包括王室会被逼到风口浪尖,落得仗势欺人、草菅性命的骂名。”

    大厅中,安克冷静清晰地反驳着戈德温伯爵的斥责,多伊尔男爵在他的剑下颤抖,听众们的议论此起彼伏,越发躁动不安。

    d.d咬紧牙关。

    马略斯的话语越来越凝重:

    “而他还仅仅只是某人的工具,是台面上的棋子。”

    棋子。

    【孩子,坚强起来。】

    【不要成为一枚被任意摆布,随意牺牲的棋子。】

    冥冥中想起法肯豪兹的话,泰尔斯绷紧了手臂上的肌肉。

    “至于那些台下的人,背后的手……”

    马略斯把下面的话按在心里:

    也许会趁着拜拉尔之死,渲染这件原本只是契约纠纷的案子,将它提到前所未有的高度——比如王国统治。

    多伊尔和拜拉尔。

    整个王国上下,跟他们类似的案子能数出多少?

    跟他们不同的情况又剩多少?

    与他们各有异同,互为参考的例子,还有多少?

    马略斯目光凝固。

    不,它会被赋予别样的意义,成为之后一系列政治风暴的导火索……

    “但是,马略斯,”泰尔斯努力不去在意无数人投射在他身上的目光,侧过头,悄声开口,字句疲乏:

    “他只是个被形势逼得铤而走险,孤注一掷的人。”

    马略斯望着目光灼灼的安克,眯起眼睛。

    “所以他既顽固又危险。”

    “更甚他背后的有心人。”

    守望人阴沉地道:

    “是一枚好棋。”

    “一柄好剑。”

    好棋。

    泰尔斯没有答话,只是闭上眼睛,疲惫更甚。

    “殿下!”

    安克越发不耐烦,催促声盖过戈德温伯爵的痛斥:

    “是什么让你犹豫至此?”

    只见拜拉尔家的犯禁者向前一步,让周围的卫兵越发紧张的同时,他举起手中短剑,直指台阶上的星湖公爵!

    “对公道正义的踌躇,还是对帝国传统的迷惑?”

    安克怒视着泰尔斯身边的多伊尔:

    “抑或亲疏有别,你宁愿包庇麾下的封臣,身侧的亲卫?”

    d.d面色变幻,涌现怒容。

    “就没有办法了吗?”

    多伊尔的拳头在颤抖,哥洛佛不得不死死拉住他:

    “就任凭这个混蛋在这里大放厥词,伤害我的父亲,损害殿下的名誉……”

    “本来最好的办法,是事前就加强排查,压下风波,”马略斯沉声道:

    “让这家伙开不出口。”

    “让守卫们把此事挡在厅外,让它不存在——无论是这个案子还是刺杀或挟持。”

    沃格尔的脸色越发不好看,d.d则越发焦急:

    “公爵殿下……”

    宾客们的议论声再度迎来一波**,其中不乏激烈的争吵。

    不少人怒斥着安克的不敬之举,但拜拉尔家的儿子怡然不惧,或岿然不动,或扬声反驳。

    泰尔斯恍惚地呼吸着,只觉手心里的指甲越发扎人,疼痛不堪。

    就在此时。

    “我想到了。”

    马略斯低声开口,吸引了卫队众人的注意:

    “还有一个办法。”

    “既能救男爵一命,也能解困局。”

    沃格尔和泰尔斯齐齐侧目。

    但马略斯却转向了多伊尔:

    “准备决斗吧,d.d。”

    多伊尔本能地应是,反应过来后顿时错愕:

    “好的——长官?”

    只见马略斯的脸色淡漠如故,唯有语气渐趋凝重:

    “但是,丹尼·多伊尔先锋官。”

    他少有地称呼多伊尔的全名,让后者一阵紧张。

    “你仔细听好了。”

    下一刻,守望人的话让所有人尽皆色变:

    “你要死。”

    泰尔斯愣住了。

    同样愣住的人还有沃格尔,以及周围的卫队成员。

    什么?

    “这场决斗,”马略斯淡淡地道,目光却定死在d.d的身上:

    “你必须……”

    “死在他手里。”

    泰尔斯反应过来,悚然一惊。

    有此反应的不止他一人。

    “什么?”沃格尔难以置信地看向守望人。

    “对手想藉众怒发难,我们就原数奉还。”

    马略斯淡然回头,不去看彻底愣在原地,神情恍惚的多伊尔。

    “多伊尔接受决斗,却被对手所杀——这样一来,无论原委如何,拜拉尔家大闹宴会,借外来恶法,残杀本国同侪,他们天然理亏,大家记得的,只有你们家的忍辱负重,与泰尔斯殿下的迫不得已。”

    “事后,王室自可居中主持公道,占据道德高地,平息余波。”

    在众人惊诧的眼神中,马略斯淡然若无其事,诉说着他这个可怕的提议:

    “殿下并不知情,不偏不倚。”

    “多伊尔不避责任,一力担当。”

    “故事结束。”

    卫队中一片沉默。

    “死……”多伊尔愣在原地,回不过神来。

    唯有沃格尔渡过了最初的惊愕,皱眉质疑:

    “但是这样,多伊尔家族那边……”

    “儿子光荣地为父出战,死于决斗,保全王室颜面,”马略斯盯着瘫倒在地上的老男爵:

    “父亲窝囊地逃避责任,死于谋杀,连累王国大乱。”

    “事关大局,他们知道该怎么选择。”

    泰尔斯看见,多伊尔微微一颤,满面失神。

    仿佛从前的那个d.d消失了。

    “不,”泰尔斯下意识地道:

    “肯定有更好的办法……”

    可这一刻,无论沃格尔还是马略斯,似乎没人在意他的话。

    “可那之后,”沃格尔抱起手臂,似乎真的在认真思考这条出路的可能与利弊:

    “璨星七侍,他们对王室的态度……”

    d.d怔怔地抬起头。

    “有利必有弊,但那就不是你我能置喙的范畴了,而是陛下与御前会议上诸位大人的考量。”

    马略斯淡淡道,就像泰尔斯回到永星城的那天,“建议”他待在马车里一模一样:

    “棋局里,拜拉尔只是棋子,璨星七侍也是棋子,你我亦是棋子。”

    “只能选择损失最小的走法。”

    泰尔斯恍惚一滞。

    棋子。

    又是棋子。

    受人摆布的棋子。

    “这值得吗?”泰尔斯轻声开口。

    但马略斯依旧在与沃格尔讨论,没有注意到他。

    “那么,先锋官多伊尔,你有多想救你父亲的性命,救你的家族,救殿下脱出当前的困境?”

    沃格尔轻声问着已经说不出话来的多伊尔——这还是他第一次直面d.d,称呼他的姓氏职位。

    d.d又是一颤!

    但沃格尔进逼不休:

    “到了愿为之赴死的地步吗?”

    多伊尔抬起头,语气惶恐不已,呼吸急促不安:

    “我,我……”

    没人知道他要说什么。

    “那家伙的站位松懈了,”一边的哥洛佛突然出声:

    “长官,让我绕到后方,我有自信能一剑毙命……”

    多伊尔看向他的搭档,眼里重新有了色彩。

    可马略斯平稳地打断他们:

    “这是唯一的方法。”

    “有人设下了无解的棋局,而我们只能做出最理性也最简洁的选择。”

    守望人看向魂不守舍的d.d:

    “舍卒。”

    他再看向难以置信的泰尔斯:

    “保王。”

    卫队再次引来沉默。

    泰尔斯闭上眼睛,松开拳头。

    舍卒。

    保王。

    谁是卒。

    谁是王?

    但大厅中,安克显然厌倦了戈德温伯爵等人的纠缠,不想再拖:“殿下——”

    “这值得吗!”

    泰尔斯猛地睁眼,高声打断了他!

    星湖公爵愤而开口,把大厅的注意力再度吸引到自己身上:

    “值得吗?”

    星湖公爵向前一步,目光复杂地看着他宴会上的搅局者,语气饱含着双重的愤然与不平:

    “安克·拜拉尔!”

    “无论是谁指使的你,他们和他们的阴谋算计,值得你甘作棋子,用性命交换吗?”

    安克愣了那么一瞬。

    不止他,卫队的众人也愣了一刻。

    几秒后,挟持者放声而笑。

    “指使?”

    安克首先恨恨地瞥了一眼狼狈的老男爵,随后冷冷开口:

    “您不相信,是吗?”

    “遇到类似的事情,您就觉得是政治阴谋,觉得别有用心,觉得是利益算计,”安克冷笑着,短剑指向身周的人群,让宾客们一阵骚动:

    “就像大部分高高在上事不关己,冷血无知自作聪明,自诩道德又自私虚伪的蠢货们,在猎奇旁观时所以为的那样。”

    泰尔斯蹙起眉头。

    “‘何必呢,总有其他办法’他们这么说,‘居心叵测,博人眼球’他们也这么说,‘这事没那么简单,一定是个阴谋’他们还这么说。”

    “就像现在的您一样。”

    安克凄凉地道:

    “你不相信我所做的一切,已经是我,是一个还有血有肉的人,最后最绝望的选择。”

    有那么一瞬间,泰尔斯觉得自己读懂了对方眼中的意味。

    但这种感觉随即飘然远去,安克的目光重新变得陌生。

    泰尔斯沉默了一刻。

    “那你的武器是哪里来的?”

    王子沉声开口:

    “宴会的安保很严格,你不可能单独带进来。”

    安克一怔。

    他看向手中的短剑,先是哂然一笑,之后目光转冷。

    “对于遭受不公,出路断绝的人而言,殿下,”安克·拜拉尔重新看向泰尔斯,语气哀伤而坚决:

    “反抗的武器俯拾皆是。”

    “触手可及。”

    他不顾戈德温伯爵简直要气疯的怒吼,剑锋重新抵上男爵的脖颈。

    “殿下,为我选择吧——谋杀,还是决斗?”

    泰尔斯咽了咽喉咙。

    d.d表情一紧,恍惚的眼中重新有了焦距,折射出其中的挣扎。

    马略斯的目光从旁投来,落在泰尔斯的身上。

    却比此刻此刻,大厅中任何人的目光,都要更具杀伤力。

    舍卒。

    保王?

    安克、d.d、马略斯,三者的目光齐齐聚焦。

    而泰尔斯只觉口干舌燥。

    但下一秒,另一个高亢尖利的女性嗓音划破了空气:

    “狗屁的选择!”

    “狗屁的拜拉尔!”

    所有人齐齐一惊,转目望去,发现是从人群中挣脱,形容狼狈却面露狠色的多伊尔男爵夫人。

    她的呼吸颤抖着,厚重的妆容早已花成一片,华丽的衣装也凌乱不堪,但她还是咬牙切齿地举起手指,直指挟持者:

    “你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崽子!除了会在千里之外的某个破塔里舞刀弄剑花天酒地之外,还懂什么!”

    “你的父亲是什么样的人渣——你自己不知道吗!”

    安克一愣,随即皱起眉头。

    像是恐惧到了极点的人绝地反弹一样,男爵夫人的表情扭曲起来。

    “再嫁到多伊尔家之前,我的前夫就出身鸦啼镇的商人,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你的父亲是个什么腌臜货色!”

    “拜拉尔!哈,那个狗娘养的王八蛋!年轻时就是个一等一的无赖骑士,轻佻又虚荣,连骑士比武都要弄虚作假!”

    男爵夫人满脸鄙视与憎恶:

    “好大喜功又刚愎自用,目光短浅却贪得无厌!”

    “若非靠着血色之年后,四个堂兄弟和两个亲兄弟都齐齐死个精光的狗屎运,鸦啼镇男爵什么时候轮得到他!”

    安克有些出乎预料,不知作何反应:

    “你……”

    “作为领主,你父亲只知横征暴敛,竭泽而渔!在他治下,鸦啼镇役外加期,税外加费,偏偏刑罚严苛从不宽宥!结果害得百业凋敝,民怨沸腾,吏治**,贿赂横行!”

    安克气恼不已:

    “不,他……”

    但男爵夫人显然怒不可遏,根本不让他有开口的机会:

    “别的不说,就看他财政困顿却不知悔改,非要穷兵黩武借债远征,反而搭上无数人命……就为了去荒漠冒险发横财,抢战功,挣面子?”

    “难道还不够清楚吗?”

    多伊尔夫人说得披头散发,气喘吁吁。

    但她尖利的嗓音越流畅,甚至能让泰尔斯听出几丝显然是从小养成,老大难改的西荒乡下土音:

    “鸦啼镇上,从官吏到农民,从商贾到匠人,每个人都恨你的父亲,恨得牙痒痒!”

    “每年每月,穷愁潦倒不堪重负的人们啸聚山林,干起强盗买卖,波及周边贻害无穷,从本地镇民到一河之隔的镜河都深受其苦,我的前夫就死在其中!”

    “更别提每年都有数之不尽的流民丢下荒地,偷渡镜河去往别的土地——包括多伊尔家的领地,只为了吃顿饱饭穿件新衣!”

    大厅里,每个人都被男爵夫人的话吸引了注意,惊讶与议论席卷人群。

    “我再嫁之后,你父亲居然还恬不知耻地向镜河地区的领主们,索要这些流民的‘赎买费’!男爵——我现在的丈夫,只能时而掏钱塞他的胃口,时而安抚流民让他们回去耕作劳动,避免盗贼增多危及周边,而这就是你说的,狗屁的异地租佃!”

    安克惊怒交加,一时说不出话来。

    “在契约里抵押土地?他妈的,你以为举国上下,哪个有操守的贵族会为了搞钱,眼睛眨都不眨,就拿祖传的封地人口作抵押?你以为这么多年,借给你父亲钱的就只有多伊尔一家吗!”

    “无论商人还是贵族,骑士官吏,一旦还钱期限到了,他就拿贵族法条耍无赖,扬言要告债主‘谋害贵族,私授土地’——这种仗势欺人又背信弃义,无耻下作的烂事儿,他比你老到多了!”

    安克握着剑,颤抖不已,在议论声中脸色苍白。

    男爵夫人不忿地大喊:

    “面对这样的无赖领主,拜拉尔族的封臣们离心离德却怒不敢言——你以为镜河男爵是得有多像圣人,出手多么大方,才让他们哭天抢地,拼死拼活地来投奔?”

    “为了逃离你父亲,为了活下去,更为了下一代的孩子,鸦啼镇的人们心思活泛自寻出路,私下联结共克时艰,这有什么错?”

    在众人们惊讶的眼神下,男爵夫人咬牙继续:

    “而我们多伊尔家宽大慷慨,看在世代为邻又沾亲带故的份上,租用他们的荒地,收取正常的税例,安抚他们的精神,雇佣流亡的劳力,让人们能够正常生活不至于落草为寇,甚至开道护路驱赶盗贼,维护两地安宁……”

    “不过在中间挣取一些利润和方便,这有什么错?”

    在安克的挟制下,老男爵一脸涕泪,满面青肿,很配合地点了点头,表情无辜。

    男爵夫人越说越硬气,叉腰直指:

    “对你那个欲壑难填又志大才疏的无赖父亲,为了叫他不再发疯,我们更是大发慈悲,出资缓急,就当打了水漂喂了狗……这又有什么错?”

    “而现在你反倒来找我们的不是?还有脸面要跟我们决斗?”

    安克面色难看地面对着这些指责,呼吸加速。

    “塔伦勋爵,”泰尔斯回过头,向沃格尔悄声道:

    “刚刚,卫队掌旗翼关于拜拉尔家族的情报,可否让我过目一二?”

    副卫队长吃了一惊,显然没有料到公爵会向他开口。

    可他只是犹豫了一瞬,就在马略斯深思的目光中唤来下属,将一沓纸张递给泰尔斯。

    “对这些领地里的真相,你这个一年有十个月都不在家的小崽子,这个一身吃穿用度全是父亲敲骨吸髓得来的小少爷……”

    男爵夫人横眉竖目,尽显泼辣之相:

    “你以为自己在国外练了两天剑,读了两本书,睡过几个外地妞儿,就有资格向我们叫嚣了吗!”

    “我,这……”安克嘴唇抽动,竟然一时无力反驳。

    好嘛,泰尔斯一边翻阅着情报,一边暗暗道,他看走眼了。

    这个大厅里,面对铁刺,依旧从容的女人……

    也许不止那位埃莉诺夫人。

    但是泰尔斯翻阅着纸张,皱起眉头。

    不行,上面顶多只写了拜拉尔家族由来何处,历史多久,谱系多远,领地多大,变迁几何,家里还有几口人……

    完全没有领地统治和两家纠纷的这些细节。

    找不到可以拿来反驳的证据。

    “你说你要继承父亲的封地家产,爵位头衔?”

    男爵夫人冷哼道:

    “那你怎么不把你父亲这些年对封臣、对子民、对邻居,对王国,对所有人犯下的罪、累积的债、作过的恶、遗留的害,欠下的命,沾染的血,都他妈的一并继承了去呢!”

    “拜拉尔的小崽子!”

    男爵夫人嘶声呐喊完,整个人汗涔涔地软倒下来,被几位女眷扶住。

    泰尔斯狠皱眉头。

    整个大厅都安静了。

    似乎所有人都在为男爵夫人的这一波发挥而惊讶发怔。

    就连多伊尔自己也僵住了神色。

    “d.d,对么?”

    沃格尔称呼着多伊尔的外号,他看着大厅中央的男爵夫人,神色复杂:

    “你父亲……娶了个好妻子。”

    多伊尔怔怔地看着他的继母。

    哥洛佛一如既往面无表情,却从旁边按住了他的肩膀。

    “你知道,”多伊尔神情恍惚,像是在自言自语:

    “父亲要再娶的时候……”

    “这些年,我对她的态度一直不怎么好。”

    马略斯没说什么,只是轻声叹息。

    但泰尔斯沉重如故。

    他知道,事情没有结束。

    几秒后,大厅再度被汹涌的议论声淹没,每个人都在激烈讨论着刚刚男爵夫人爆出的新消息。

    安克艰难地转过头,发觉客人们的眼神发生了变化。

    他们开始更多地看向他。

    看向拜拉尔家族的儿子。

    不。

    不!

    他在慌乱之外,还颇有几分恼羞成怒。

    “听着,小崽子!”

    多伊尔男爵夫人喘顺了气,又眼见宾客们议论纷纷,越发自信高傲。

    她也不管一身的狼狈样,冷哼一声:

    “我不管你是攀上了谁的高枝,听了谁的命令,才来害我们一家!害殿下的名声!”

    男爵夫人直指挟持着她丈夫的人,怒喝道:

    “但你要是敢,就尽管动手试试!”

    安克猛地一颤!

    倒是被他挟持的老多伊尔男爵脸色一变,惊恐地道:

    “那个亲爱的……”

    正意气风发的男爵夫人垂下视线,面露狠色:

    “你闭嘴!”

    老男爵顿时一抖,乖乖合上嘴巴。

    只见男爵夫人恶狠狠地看着面有难色的的安克,咬牙道:

    “但我发誓,拜拉尔的小崽子!”

    “我向落日,向皓月,向冥夜,向漠神,向我的姑祖母,向所有一切发誓!”

    “如果今夜,我的丈夫受了哪怕一丁点伤害!”

    她一脸狠毒:

    “我会在余生里豁出一切,叫你剩下的兄弟姐妹好友亲朋,以最痛苦最残忍最可怕的方式,受尽一切你能想象得到的酷刑折磨!”

    “我会让他们最后哭着喊着,求我痛痛快快杀了他们!”

    此言一出,众人齐齐色变!

    包括安克。

    但男爵夫人显然没有注意到,她不顾急急给她打眼色的老男爵,挥舞手臂,嘶吼道:

    “我会让你们的家族,从此断子绝孙!”

    “就像你们本来该有的命运一样!”

    宾客们顿时大哗。

    泰尔斯和马略斯、沃格尔等人齐齐皱眉。

    糟糕。

    “果然,扯谎,狡辩,确实还是你们厉害。”

    安克褪去脸上的犹豫和恼恨,重新变得冷淡:

    “好啊,既然如此。”

    “那就让诸神决定我们的命运吧!”

    他一怒之下手上用力,老男爵登时尖叫出声:“不不不——”

    “来啊,多伊尔的懦夫儿子!”

    安克直视台阶上的d.d,怒吼着:

    “下来,跟我决斗,跟我了结这一切!”

    “一切!”

    男爵夫人看着骤然恶化的局势,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吓呆在原地。

    d.d死死按住腰间武器,惊怒交加。

    “话说早了。”

    沃格尔看着周围的舆论,又看向恼羞成怒,显然已经不惜代价的安克,叹息道:

    “她演砸了。”

第52章 舍卒(中)

    眼见场中情势急转直下,被挟持的多伊尔男爵在剧痛中连连呼喊:

    “等等!我们其实还能再谈谈……”

    但已经被惹毛了的安克,显然没什么心情听求情,他一把箍住老男爵的脖颈,让后者的话噎在嗓子里。

    “我已经受够了你们一家的恶毒与虚伪!多伊尔!”

    挟持者暴怒开口:

    “无论男女老少!”

    泰尔斯身后,还在犹豫的d.d睚眦欲裂,双臂颤抖。

    皮洛加不得不赶上前来,帮助哥洛佛一起按住他。

    身为队长,马略斯却依旧沉默,只用清冷的眼神打量挟持者。

    老男爵的呼吸明显困难起来,脸色很快涨得通红,引来男爵夫人的尖叫:

    “啊!你这个冷血的小崽子!敢动我的男人,我发誓,我会把你……”

    戈德温伯爵见势不妙,连忙打手势,让几位女眷手忙脚乱地按住男爵夫人,好说歹说把她拉回人群,避免她进一步刺激挟持者。

    惊恐和担忧蔓延开来,客人们再度开始议论纷纷,全靠卫兵勉力维持着秩序。

    “你!多伊尔的儿子!”

    安克须发贲张,怒不可遏,剑指台阶上的d.d:

    “别再躲在女人身后了!”

    “下来!”

    泰尔斯远远看着状若疯狂的安克,心情沉重。

    那个男人,他很绝望。

    泰尔斯默默道。

    歇斯底里。

    只为了一场决斗。

    但他只是个棋子:他的存在,是为了完成某人棋局里的一小步。

    想到这里,泰尔斯更觉悲哀。

    隔开人群与刺客的卫兵们紧张起来,但安克似乎保持着最后的理智,没有痛下杀手,也没有贸然出剑。

    他只是死死瞪着d.d:

    “我们解决这事儿!像个男人那样!”

    “狗娘养的——”多伊尔下意识就要向下冲,被早有准备的皮洛加和哥洛佛死死拦住:

    “放开我!”

    “至少,她争取到了一些优势,人们的观感已经动摇,”沃格尔没有理会d.d的失态,他看着周围的人群,皱眉道:

    “如果我们现在狙杀他,或许……”

    “不行,”马略斯注视着场中的安克,摇摇头:

    “我们的观众不止在大厅里,而是整个王国,他们愚蠢如故,只关心结果。”

    “这个棋局仍未解开。”

    棋局。

    泰尔斯望着场中不但未曾缓解,甚至愈发恶化的局势,心力交瘁,苦涩不已。

    远处,詹恩、廓斯德、瓦尔等人依旧默默注视着场中的情况,未曾有插手的意图。

    埃莉诺夫人、洛萨诺、艾德里安、帕特森、史陀等璨星七侍家族的来宾似乎感同身受,他们将目光紧紧地锁死在王子身上,期待他的反应。

    “那么……”

    沃格尔皱起眉头,靠向d.d。

    “你想好了吗?多伊尔先锋官?”

    沃格尔低声重复了一遍马略斯的话:

    “舍卒。”

    听见副卫队长的这句话,多伊尔微微一颤,情绪变了。

    “决斗,然后死。”

    沃格尔淡淡道,就像毫无感情的机器。

    多伊尔的愤怒挣扎小了下来。

    d.d怔怔地望着被挟持的父亲。

    他怀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求助也似地转向泰尔斯和马略斯。

    但王子只是紧抿嘴唇,一语不发。

    他能做什么呢?

    让d.d不要动,然后任安克杀掉他的父亲?

    让d.d去决斗,然后故意死在对方的剑下?

    除了“舍卒”之外,他还能做什么?

    快想,快想!

    一旁的马略斯看着王子不住跳动的眉头,默不作声。

    “现在,你才是唯一能救你父亲,解开僵局的人,”沃格尔在多伊尔耳边冷冷道:

    “早做觉悟。”

    多伊尔僵硬地回头,目光里透出绝望。

    “决斗,死……”

    他死死盯着安克和老男爵的方向,却眼神恍惚,不住地呢喃着:

    “决斗,死,决斗,死,决斗,死……”

    泰尔斯不忍地扭过头,强迫自己集中注意,思索出路。

    还是说,干脆他不管不顾,一声令下,直接让卫队们扑杀眼前的挟持者,一劳永逸,一了百了?

    至于之后,之后的影响……

    罢了,只要渡过此刻难忍的艰难与痛苦,哪管其后洪水滔天?

    让他的父亲来收拾烂摊子?

    不,不行……

    泰尔斯的脑子越来越乱。

    哥洛佛看不下去同僚的样子,他从背后按住多伊尔的肩膀,肃色道:

    “d.d,振作。”

    但多伊尔下意识地甩开他的手。

    “只要,只要我死在决斗里,”d.d恍惚地开口:

    “父亲……就能得救?问题就能解决?”

    泰尔斯越发不忍,但他刚想开口,马略斯就突然发声:

    “没那么简单。”

    卫队众人齐齐望向他。

    只见守望人的目光依旧停留在面容扭曲的安克身上:

    “从刚刚到现在,这个安克,他的眼神一直视死如归,从未改变。”

    “我想,他恐怕和你目标一致。”

    马略斯不疾不徐,平静地对多伊尔道出结论:

    “也想在决斗中,死在你的手里。”

    多伊尔恍惚的目光突然一动。

    泰尔斯蹙起眉头,望向安克。

    “对,唯有这样,”沃格尔阴沉地道:

    “才能带来最大的利益。”

    马略斯点点头:

    “看,作为他们的棋子,他也是一样的。”

    他带着深意望向d.d。

    “舍卒。”

    守望人又瞥了泰尔斯一眼。

    “将军。”

    泰尔斯闭上眼睛。

    舍卒。

    将军。

    舍谁的卒?

    将谁的军?

    多伊尔依旧出神地呼吸着,不时喃喃自语。

    但安克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回答我!多伊尔的儿子!有胆子跟我公平决斗吗?”

    挟持者的怒火和老男爵的痛呼进一步刺激着人群的神经,挑起一片惊呼与哗然:

    “或者我可以从这老蠹虫的四肢开始!”

    “看看他有多少血能流!”

    看着安克把剑刃移动到男爵的手腕处,泰尔斯心中一紧。

    糟了。

    “好吧,”眼见d.d陷入恐慌般的迷茫,沃格尔不满地对马略斯哼声:

    “如果你不愿意弄脏双手,守望人,那就我来做。”

    他转向自己的部属:

    “集合掌旗翼,选四个人,要最好的狙击手……”

    但下一刻,一道高亢洪亮的嗓音打断了他们全部。

    “泰尔斯公爵!”

    宴会厅里顿时一静。

    所有人都望向了发声者。

    是多伊尔。

    高声喊出公爵名字的并非安克,而是d.d。

    只见他缓缓抬起头,目光里没有了迷惘。

    却多了一层晦暗。

    “请下令吧,公爵大人!”

    多伊尔高声开口,让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但他的嗓音里,却藏着泰尔斯能听得出来的苦涩:

    “我,镜河男爵之子,丹尼·多伊尔!”

    在整个大厅的目光下,d.d向前一步,咬紧牙齿:

    “我愿意为了父亲跟家族,遵循帝国古风,在泰尔斯公爵与诸位的见证下,回应他的挑战,跟这个卑鄙小人……”

    “一决生死!”

    泰尔斯难以置信地望向自己的亲卫,又转向马略斯。

    但后者似乎早有预料,漠然以应。

    多伊尔死死瞪着满脸挑衅与渴望的安克,竭力不去看自己那目瞪口呆的父亲。

    “我愿捍卫我们的尊严,和名誉。”

    d.d机械地开口,仿佛嘴巴不是他的:

    “只要……放了我父亲。”

    说完这几句话,浑身冷汗的多伊尔像泄了气般,整个人晃了一下。

    直到哥洛佛稳稳地扶住他。

    客人们先是一静,随后爆发出一股小小的骚动。

    争议声再次淹没了大厅。

    “很好,很好!”

    “多伊尔家族,还是有男人的嘛。”

    收到回应的安克看着失魂般的多伊尔,露出几丝笑容,但泰尔斯却无法从中感觉出开心或满足。

    唯有别样的凄凉。

    泰尔斯咬紧牙齿:

    “多伊尔……”

    副卫队长沃格尔抿起嘴,看着d.d的眼神很复杂。

    马略斯同样不言不语,但他的表情淡然多了。

    “不,不,不!”

    大厅中,被安克挟持着的老男爵再也顾不上自己的疼痛和狼狈,他气急败坏地大喊道:

    “臭小子,你……你在干什么蠢事儿!”

    d.d回过神来,望了一眼自己的父亲,挤出一个无力的笑容。

    老男爵惊恐地看向妻子:

    “亲爱的,快阻止他,阻止他!”

    但男爵夫人也被吓住了,她仓皇四顾,却只能收获一片同情。

    “殿下?有人吗?任何人?”

    老男爵急得哭腔都出来了:

    “任何人!阻止他,打晕这个该死的孽子!多伊尔必有重,重谢!”

    “我今年一半,不,四成的收入都送给他!四成?好吧,那就一半!六成?七成?”

    男爵的呐喊回荡在厅柱之间,除了摇曳的火光,没有任何回答。

    凄凉而无助。

    看着这一幕,泰尔斯更觉心情难受,难以言喻。

    但他不能表露。

    他必须维持着最优雅,最超然,最高贵的姿态。

    因为他是第二王子。

    是星湖公爵。

    在无数目光的照射下,d.d深吸一口气,调整好自己,大踏步上前。

    “拜拉尔!我已经答应你了!”

    多伊尔对安克怒吼道:

    “现在,放开我父亲,我来陪你玩儿!”

    “让我们了结恩怨!”

    安克笑了。

    他没有放开老男爵,而是转向了泰尔斯。

    “泰尔斯公爵,殿下?”

    “决斗的发起者与接受者俱在,仅余高贵的见证者。”

    安克的目光混杂了渴望与期待,绝望与疯狂。

    多伊尔同样转过身,看向泰尔斯眼神里带着罕见的灰暗。

    老男爵死死盯着他,疯狂地摇头,眼里写满了恳求。

    王室卫队的众人们看着他,表情低调而内敛,不辨诉求。

    “殿下。”

    沃格尔悄然站到他的身侧:

    “此乃应有之义,必要之恶。”

    马略斯也叹了口气:

    “当断之时,应舍之卒。”

    泰尔斯拳头一紧。

    舍卒。

    他妈的又是舍卒。

    卒。

    厅内的客人们虎视眈眈又咄咄逼人地望向着他,充满各色情绪。

    这一刻,无数目光侵略性地汇聚到王子身上,等待他的回应。

    詹恩的眼神玩味不已,廓斯德的表情如秋风肃杀,瓦尔则定定地望着此刻的泰尔斯,不辨感情。

    璨星七侍们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似乎王子的下一个决定是无可辩驳的神谕。

    没人知道,这一刻,面无表情的泰尔斯最想做的事情,只是坐进椅子里,埋下头,闭上眼,不去理会任何目光与声音。

    把麻烦事都交给下属们去处理。

    这样,他也许就能借着王室不可侵犯的威严,蒙混过他焦头烂额又不知所措的时刻。

    但他不能。

    因为他是第二王子。

    他不能。

    他是星湖公爵。

    “殿下,宣布吧。”

    d.d的话颇有些有气无力,就像病入膏肓希望破灭的绝症患者。

    “让它来吧,越早越好。”

    “省得您再烦心。”

    泰尔斯面无表情,心中苦涩。

    好吧。

    越早越好。

    省得烦心。

    终于,在好几秒(在泰尔斯看来,仿佛是一辈子)后,星湖公爵保持着最端正而高贵的姿态,缓缓起身,扬声开口:

    “安克·拜拉尔。”

    嗓音响起的刹那,大厅里从臣子到官僚,从贵族到商人,所有人都细细倾听着这位归国王子的话语,展现着——至少表面上——千篇一律的恭谨顺服。

    “以星辰王国的星湖公爵,第二王子,泰尔斯·璨星之名。”

    公爵的声音无比低沉,让人不由肃然起敬,但只有伴随泰尔斯多时的人才会发现,此时此刻,王子的声音比起平时来,沙哑得多,也阴暗得多。

    疲惫得多。

    “遵循源远流长的帝国传统,我在此应允你为血亲复仇,对另一位贵族,对丹尼·多伊尔发起的生死决斗。”

    d.d低下头,长长呼出一口气。

    泰尔斯面色晦暗,阴翳深沉地望着期待已久的安克:

    “而我将亲自见证它的结果。”

    “担保它的公平与正当。”

    “足够了吗?”

    公爵话已落下,大厅里鸦雀无声。

    直到几秒后,安克那同样疲惫的声音响起:

    “谢谢,殿下,谢谢。”

    众目睽睽之下,他仿佛解脱了束缚,一把推开了老男爵。

    多伊尔男爵倒在地上,却没有离开,他只是瘫在原地,带着轻轻的啜泣,痛苦喘息。

    卫兵们见机上前,将男爵搀走。

    有几人犹豫着要不要趁机袭击挟持者,但戈德温伯爵叹息着摇了摇头,示意他们不必了。

    “不管您信不信,殿下。”

    安克惨笑着道:

    “您和这个多伊尔的小崽子,你们是这几个月来,我见过的数百人里仅有的,愿意回应我请求的人。”

    不惊世骇俗,就无人倾听。

    泰尔斯想起他的话,不禁心中黯然。

    “无论生死胜负,泰尔斯·璨星,王子殿下,公爵大人。”

    安克深吸一口气,真心诚意地单膝跪下,将剑柄扣在胸前,深深低头:

    “我都永生铭记……”

    “您的恩典。”

    泰尔斯无力地坐下,闭上眼睛。

第53章 舍卒(下)

    大厅里的客人们保持着罕见的安静,仿佛在决斗的命令下达后,所有人都忘记了如何呼吸。

    直到多伊尔突然伸手,捞起泰尔斯的酒杯!

    他在众人惊讶的眼神中,放肆而任性地将大半杯酒一饮而尽。

    d.d随手扔掉酒杯,在玻璃碎裂声中深吸一口气。

    渐渐回神的他看了看安克身上的礼服。

    下一秒,多伊尔面无表情,却有条不紊地卸下属于王室卫队的皮甲和护具。

    “老皮,我的剑。”

    皮洛加犹豫了一下,在马略斯的眼神下,这才将收缴的武器取来。

    “这不会是场纯粹的决斗——双方都求败不求胜,求死不求生。”

    马略斯走到d.d身旁,看着他做最后的准备,轻声道:

    “你准备好了吗?”

    坐在席位上的泰尔斯捏紧拳头。

    双方都在求死……

    为什么。

    为什么!

    多伊尔除下护臂,无所谓地望了一眼上司。

    “勋爵,长官,或者,小托蒙德。”

    或许是趁着酒意,或许是无所顾忌,他随性地称呼着对方:

    “你知道吗,你真是个混蛋。”

    小托蒙德——马略斯皱起眉头。

    “那副神神在在,连殿下都不鸟的样子,很欠揍。”d.d说着说着,自己笑了起来。

    但卫队里的其他人都没有笑。

    守望人叹了口气:

    “‘蔷薇’一脉里,后手刺击是必学的要领,以简洁凌厉,刁钻难挡著称,习练者很难改掉。”

    “如果你找准时机……能少些痛苦。”

    多伊尔笑容一滞。

    他直起腰,看向另一边跟他搭档最多的哥洛佛,表情落寞。

    “僵尸,抱歉一直拿垃圾话烦你,但是我父亲叮嘱了……要跟哥洛佛家打好关系……”

    哥洛佛点点头,仍旧面无表情:

    “我知道。”

    d.d做了个深呼吸。

    “还有,你从来不去红坊街……”

    “所以我一直想问,”多伊尔毫不在意地顶着所有人的目光,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容:

    “你是同性恋吗?”

    卫队里登时一静。

    哥洛佛眉心一皱,但还是回答道:

    “不是。”

    多伊尔轻哼一声,耸肩道:

    “好吧,我想说,就算你是也没关系,我很包容……”

    “多伊尔家的,”大厅中央的安克打断了d.d的话,他怡然自得,浑然不顾周围跃跃欲试的卫兵们:

    “你还在磨蹭什么?”

    d.d大笑着回过头:“怎么?”

    “你等不及找死了吗?”

    “跟你一样,”安克看着他的决斗对手,同样笑了:

    “彼此彼此。”

    他们注视着双方,但笑容很快消失在脸上。

    平静而淡漠。

    毫无预兆,多伊尔一把夺过皮洛加手中的剑。

    “殿下。”

    “我知道我这些天为了讨好您,演得有些夸张,用力过度,但是,”d.d紧紧抱住剑鞘,就像抱住溺水时的救命稻草,他头也不回,发出一如往昔般没心没肺的笑声:

    “您是个好人。”

    泰尔斯一动。

    多伊尔看向穹顶,弯了弯嘴角:

    “比起在复兴宫,在这儿很轻松。”

    他的笑容消失了。

    “倘若日后我父亲……请您念及今天。”

    泰尔斯下意识地张口,却就是说不出那个“好”字。

    他只能怔怔地看着多伊尔。

    “殿下宅心仁厚,”马略斯淡淡地接过话头,化解这一刻的尴尬:

    “你知道,他不会忘记的。”

    多伊尔勉强一笑,了然点头。

    宅心仁厚。

    宅心仁厚……

    此时此刻,泰尔斯只觉得这样的形容无比讽刺。

    大厅中,多伊尔男爵抱着他的妻子,旁若无人地低声啜泣起来。

    d.d露出一个无奈的表情。

    他不再看向泰尔斯,而是自顾自地回过头去,提起武器,走下台阶。

    走向他的对手。

    他的结局。

    “多伊尔……”泰尔斯忍不住出声,但马略斯把住他的手臂,把王子的话堵死。

    “他知道他将牺牲的是什么,”马略斯淡淡道:

    “更知道他要挽救的是什么。”

    守望人转向泰尔斯:

    “但问题是,你知道吗?”

    我知道吗?

    泰尔斯默不作声。

    将牺牲的……

    泰尔斯看着多伊尔的背影缓缓步下台阶,没有一贯以来的轻松悠闲,唯有格格不入的沉重恍惚。

    要挽救的……

    泰尔斯缓缓望向瘫倒在地,面如死灰的多伊尔男爵,以及泣不成声,颤抖不已的男爵夫人。

    我将牺牲的。

    我要挽救的。

    泰尔斯看向手执短剑,一脸平静的安克,一时出神。

    他心中一动。

    所以,就是这种感觉吗?

    泰尔斯对自己道。

    他是第二王子。

    是星湖公爵。

    他就应该坐在高处,眼望棋盘,看着下方的棋子来回厮杀,拯救整盘棋局。

    运筹帷幄,点将移卒。

    他应该就这样,接受应有的牺牲,看着d.d和敌人在决斗里周旋,力图死于对方剑下,无论那多么荒谬。

    之后再根据利益得失,论功行赏,讨奸伐罪。

    【因为如果你要进入这个圈子,泰尔斯,乃至爬到顶端。】

    快绳曾经的话语突然在泰尔斯的耳边响起:

    【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俯首称臣,开放你的身心,让他们的世界和观念,统治你的全部,把你变成你自己也认不出来的模样,只有这样,你才能开始玩这个游戏,才能玩得风生水起。】

    泰尔斯默默地看着多伊尔远去的背影。

    “记得。”

    副卫队长沃格尔赶上两步,在多伊尔身后轻声提醒:

    “如果你活下来了,而他死了。”

    “那无论是殿下还是你父母,将来的命运,都会很糟。”

    d.d的背影一震。

    正如泰尔斯也呼吸一顿。

    但跟泰尔斯不同的是,多伊尔很快平静下来,一步一步向前而去。

    就像已经接受了他的命运。

    就像一枚……

    棋子。

    就在那一刻,泰尔斯突然懂了。

    【仔细想一想,你成为王子之后,变成了什么模样?】

    【你是否还能选择自己的路途?跟随自己的心意?】

    泰尔斯轻轻地低下头。

    所有人都等待着多伊尔的脚步,与安克的位置汇合。

    【在成为王子之后,你还是你自己,还是泰尔斯吗?】

    【还是已经……变成了别的东西?】

    “你说得没错,马略斯,”泰尔斯突然幽幽开口:

    “d.d他……他知道他将牺牲的是什么。”

    “而安克,他也知道他要挽救的是什么。”

    【你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

    马略斯疑惑偏头:

    “殿下?”

    泰尔斯抬起头,目光锐利起来。

    “但你也错了。”

    他坐在席位上,望着大厅里的每一副面孔:担忧、焦急、惶恐、慌张、得意、期待、黯然、平淡、幸灾乐祸……

    “他不是棋子。”

    泰尔斯平静地道:

    “他们都不是。”

    他捏紧了拳头:

    “没有人是。”

    也许别人可以。

    毫无负担与顾忌,心安理得地移动棋子,或者甘为棋子。

    也许星湖公爵可以,也许第二王子可以……

    也许d.d可以,也许安克可以……

    也许马略斯,也许沃格尔……

    但他不可以。

    因为他是泰尔斯·璨星。

    他是泰尔斯。

    只是泰尔斯。

    “他们不是棋子,而只是d.d,只是安克,只是……人。”

    泰尔斯深邃地道:

    “最纯粹,也是最复杂的……人。”

    守望人不解地问道:

    “殿下,您是什么意思?”

    泰尔斯做了个深呼吸,笑着对守望人眨了眨眼:

    “意思是,去他娘的‘舍卒’。”

    马略斯终于感觉到了不对头:此时此刻,王子的眼中少了之前的局促与忐忑,缺了常有的深沉和苦涩。

    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坚定与明亮。

    “等等,”马略斯脸色一变:

    “您想要做——”

    但当他意识到第二王子要做什么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下一秒,在多伊尔即将来到安克面前,在彼此仇视的两人终于公平相对,在两个家族的第一笔债务就要以血算清之前,泰尔斯就肃正脸色,昂然起身!

    他高声喝令道:

    “等一下!”

    星湖公爵的声音传遍大厅。

    霎时间人人侧目,就连多伊尔的脚步也停了下来。

    大家纷纷奇怪地看向王子。

    “殿下?”安克紧皱眉头,担忧事情生变的他下意识地问道。

    泰尔斯勾了勾唇角,瞥了马略斯一眼。

    后者没来由地一阵不安,连沃格尔向他投来的询问眼神也忽视了。

    “刚刚,我的亲卫队长告诉我!”

    泰尔斯扬声开口,举起双臂:

    “这场决斗,无论是你,安克,抑或是你,多伊尔。”

    他看着两人,目光如炬,语句成锋:

    “他说,你们都会竭力求死!”

    泰尔斯喝道:

    “一心求败!”

    此言一出,大厅内顿时议论声起。

    唯有早有预料的人,如戈德温伯爵,鸢尾花公爵,独眼龙,瓦尔公爵等人,他们默不反应,心中各自有数。

    王室卫队中,马略斯与沃格尔面面相觑,却只能从彼此那里收获一片惊疑。

    怎么回事?

    为什么,为什么要把这件事情,这么堂而皇之地……

    身处风暴中心,安克和多伊尔对视了一眼,同样不知所措。

    “用实际的牺牲,换取更大的利益,或更小的损失。”

    泰尔斯笑了,他分别看了两人一眼,声音明亮而自信:

    “打一场求败之战,你们会吗?”

    “会吗!”

    王子的质问激起了宴会厅里越来越大的议论。

    安克和d.d都怔了几秒,几乎同时开口:

    “殿下——”

    而王子的笑容冷却了。

    “但是我不喜欢那样!”

    泰尔斯怒吼出声,打断措手不及的两人。

    “北方佬们也许野蛮,”泰尔斯举起一个不知道是谁的酒杯,向前伸到半空,眼神如刀:

    “但他们从不妥协。”

    嗯,大多数时候不妥协。

    泰尔斯轻轻松手,让酒杯落下,在地面上摔得粉碎。

    他望着满厅或惊疑或懵懂,或凝重或怡然的人们,轻笑出声:

    “因此,我想加些赌注,以资鼓励。”

    此言一出,满厅的人们再度疑惑不解。

    唯有泰尔斯笑容依旧:

    “为你们两人,增加动力。”

    他的眼里掠过精光,将决斗的两人锁死在视野范围内:

    “确保这是场拳拳到肉、刀刀见血、精彩纷呈、力求争胜……”

    “让人永生难忘的……”

    泰尔斯笑容成冰,嗓音低沉下来:

    “生死决斗。”

    什么?

    下一秒,上到公伯贵族,下到守卫仆人,在人人诧异,均未能反应过来的时候,泰尔斯就怒喝道:

    “安克·拜拉尔!”

    安克紧张以应。

    “我以星湖公爵,第二王子,泰尔斯·璨星之名,向落日女神发誓!”

    泰尔斯的表情前所未有地肃穆冷漠:

    “若你赢下决斗,杀死对手。”

    “我的父亲,凯瑟尔王陛下,”泰尔斯冷冷道:

    “他和我,我们将全力支持你,为你的家族重开法庭,讨回公道!”

    安克轰然一震!

    不仅仅是他,马略斯、多伊尔、沃格尔……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后,均齐齐一震,难以置信。

    安克吃惊地道:

    “您……代表陛下?”

    泰尔斯冷笑一声:

    “正是,璨星王室,将为拜拉尔家族张目发声!”

    “直到你们满意为止。”

    大厅里的客人们顿时大哗,声浪此起彼伏。

    安克大出意料,他死死盯着泰尔斯的表情,呼吸紊乱,不能自已。

    全力支持……

    为拜拉尔家族张目发声……

    多伊尔则一脸被背叛的神情,难以置信地望着他曾侍奉左右的王子。

    沃格尔在马略斯身旁,惊怒交加的他咬牙低声道:“陛下……他怎么就代表陛下了?”

    “还支持拜拉尔……不,这也太莽撞了……”

    马略斯紧皱双眉。

    但泰尔斯很快再度发声,嗓音一如刚才般严肃:

    “但是,安克,若你输了决斗,就此败亡。”

    他寒声道:

    “那我同样代表我的父亲,代表璨星王室承诺。”

    “拜拉尔家族的争议……”

    泰尔斯眼中寒光闪过:

    “便到此结束。”

    这句话意味不明,宾客们疑惑了一阵子,直到表情变幻不定的安克试探着开口:

    “殿下,我不明……”

    可泰尔斯随即提高音量,打断了所有人的思绪。

    “作为对见证你光荣决斗的代价,作为对你不敬与僭越的惩罚……”

    星湖公爵的声音回荡在闵迪思厅的厅柱之间,令人不禁肃立:

    “若你输了。”

    “拜拉尔家族的案件将永不翻案,绝不重审,不得异议。”

    泰尔斯冷冷盯着渐渐惊疑的安克,声若寒冰:

    “无论你们有多少冤情,多少法据,多少道理。”

    “王国都一概不问。”

    “就此翻篇。”

    在客人们的纷纷议论中,安克呆愣在原地。

    他花了好几秒的时间,理解王子的“赌注”。

    赢下决斗,就全力支持……

    输了决斗,则永不翻案……

    安克恍惚地抬起头:

    “但是,我家族的土地,永不翻案,我不明白……”

    泰尔斯冷冷发声,打断他的问题:

    “安克,你说,你要诉诸决斗,再现我在北地的传奇之旅?”

    安克皱起眉头。

    “你既然选择了以久远的帝国古风解决问题,享受它一劳永逸的便利,”泰尔斯冷哼一声:

    “便要承担它荒蛮落后的代价。”

    安克怔住了。

    泰尔斯抬起头,环顾大厅里望向他的人们,他目光所到之处,宾客们纷纷低头。

    他沉声道:

    “这就是决斗的真相,才是真正的帝国古风与北地之道。”

    看着两位同时呆怔的决斗者,泰尔斯弯起嘴角,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

    “有了这样的赌注,你们就有动力,一心求胜了吧?”

    大厅里的议论如蜂鸣般响起,每个人都在寻思着泰尔斯此举的用意。

    “好吧,我好像懂了一点。”

    沃格尔苦苦思索着,试探道:

    “那家伙被殿下用王权的霸道,堵死了退路,现在他必须杀死多伊尔,把道德高地让给我们,才能为家族翻案。”

    副卫队长疑惑地看向马略斯:

    “但殿下就不怕……多伊尔家的小子反过来为了争取王室兑现承诺,也想杀死对方,了结案子?”

    马略斯看着星湖公爵的侧脸,低下了头。

    “不,”守望人低声回答沃格尔:

    “你没懂。”

    副卫队长一阵愕然。

    大厅中,想通了什么之后,安克和多伊尔对视了一眼。

    “怎么了,拜拉尔?”

    多伊尔的眼里重新出现了色彩,转变成跃跃欲试的火焰:

    “你怕输吗?”

    安克没有立刻回答。

    他经历了久久的沉默,方才冷笑出声。

    “好吧,如果那是您想见到的,殿下。”

    他抬起头直视泰尔斯,语气决绝如故,却凭空多了一股杀意:

    “来吧,让决斗开始。”

    “只是,请谨记您的诺言,如果我赢了……”

    泰尔斯轻笑一声:

    “我担保,王室会全力站在你们一边!”

    听见这话的沃格尔眉头一皱。

    你担保……

    这么说,妥当吗?

    “他想干什么?”沃格尔不爽地看着第二王子。

    唯有马略斯淡淡地道:

    “救命。”

    救命?

    沃格尔疑惑以对。

    “在我们准备好‘舍卒’的时候,”马略斯转过头,目光灼灼:

    “他想救命。”

    “不止一条。”

    沃格尔的疑惑唯有更深。

    但幸好,他很快就不必疑惑了。

    “马略斯,既然决斗要开始了,”泰尔斯对他的亲卫队长大声下令,整个大厅都听得见:

    “你去把‘警示者’取来吧。”

    警示者。

    听见这个名字,宴会厅里的许多人心中一动。

    马略斯蹙眉道:

    “警示者?可殿下,那岂不是……”

    “是的。”

    泰尔斯痛快地打断他,王子转向客人们,目光如电:

    “西荒公爵所赠,法肯豪兹家传,代表他们对我无限信任与忠诚的帝国古代名剑,应该配得上这场决斗了吧?”

    此言一出,人们顿时一愣。

    “殿下?”

    来自西荒的安克疑问道:“您要把您的剑,借给我们之一?”

    他和d.d对望一眼,交换了无数的警惕与厌憎。

    泰尔斯笑了,但他却摇了摇头。

    “你是西荒人,安克,”他好整似暇地看着拜拉尔:

    “那你应该知道,大荒漠里的部落首领们总将自己的护卫视为手足,视作羽翼。”

    安克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但泰尔斯的下一句话后,他的脸色就渐渐变了。

    “在决斗中挑战他们,无异于挑战首领本人。”

    泰尔斯漠然开口,在引起一众骚动的同时,想起某位曾经遭遇的兽人战酋,以及对方那让他印象深刻的“买一加二附送一”决斗规则。

    “而很不巧,”泰尔斯表情淡然,开口平稳,盖住一众争议:

    “丹尼·多伊尔恰好是我,是星湖公爵的亲卫。”

    “你挑战他。”

    “就是挑战我。”

    d.d呆愣在原地。

    安克瞪大了眼睛。

    此言一出,许多人纷纷反应过来:

    “殿下——”

    但泰尔斯不管不顾,只是自顾自地高声开口,为此不惜运用狱河之罪,努力盖过任何声音:

    “而多伊尔男爵!”

    他怒吼道:

    “更是我尊贵的座上宾客。”

    泰尔斯阴沉着脸色,伸出手直指倒在妻子怀抱里,此时目瞪口呆的多伊尔老男爵:

    “今天,他在我的宴会上,在我的闵迪思厅里,受到任何的威胁、伤害与挑战。”

    “都是对我本人的冒犯!”

    决斗的两人已经不再是焦点,所有目光都聚焦到王子的身上,或惊疑或恐惧,或不安或忐忑,或钦佩或不屑。

    直到泰尔斯杀气腾腾地环顾一圈,把所有异样的眼神逼走。

    “不——”沃格尔下意识要上前阻止王子,却被身后的马略斯牢牢扣住手臂!

    “星辰人,听好了!”

    “身为多伊尔的主人,身为这场宴会的主人,更身为这座庄园的主人……”

    泰尔斯的表情冷酷肃杀,声音震动穹顶,话语斩钉截铁。

    “我,泰尔斯·璨星。”

    他站在宴会厅里的高位上,高举单臂,无惧全场的目光,嗓音洪亮清晰:

    “我将按照帝国古风,施行我身为主人的义务与权利!”

    “我将代理丹尼·多伊尔,代他接下安克·拜拉尔所发出的,最正当不过的决斗挑战。”

    泰尔斯目光冷酷,垂下手臂,直指两位已经说不出话来的决斗者:

    “履行这场血亲复仇的决斗。”

    “直到胜负分出。”

    “直到生死揭晓。”

    “直到古礼完成。”

    话音落下,宴会厅陷入久久的沉默。

    泰尔斯垂下目光,冷笑一声。

    “别担心,安克,”他笑着看向震惊莫名的安克和呆若木鸡的d.d:

    “之前所说的条件和赌注,依旧有效。”

    泰尔斯微微低头,火光在他的脸庞上拉出一道暗影:

    “只要你在决斗里……”

    他收起笑容,冷冷道出最后的话语:

    “杀了我。”

第54章 未竟

    灯火通明的大厅里,泰尔斯居高临下,承受着不计其数的惊诧目光,却只是盯着发怔的安克。

    等待他的反应。

    “你……你?”

    好半晌后,安克才难以置信地抬起头。

    泰尔斯依旧冷冷注视着他,姿态自如,却目光逼人。

    仿佛一箭离弦后的猎手,自信地垂下他的长弓。

    “殿下,代理决斗,”安克终于理清刚刚发生了什么,双眼通红,呼吸加剧:

    “我和……你?”

    泰尔斯眯起眼睛。

    “不,不……”

    宴会的搅局者从眼中涌出悲愤和痛苦,嘶声道:

    “不!”

    大厅里,初始的震惊过后,每个人都开始焦急地讨论起方才的一幕,但他们的声音越发收敛,就连望向星湖公爵的眼神也变了。

    身负镣铐的瓦尔·亚伦德已经不再饮酒,他的目光锁死在王子的身上,意蕴不明。

    詹恩紧皱眉头,不断回头询问他的管家。

    独眼龙廓斯德似笑非笑,还有闲情回应其他宾客们的私下询问。

    泰尔斯把余光里瞥到的这些场景抛到一边,冷哼一声。

    “为什么不?”

    少年公爵缓步下行,身后的王室卫队想要跟上,却被马略斯用一个不容置疑的手势按住。

    “这不是你想要的吗?”

    泰尔斯走出围护的队伍之列,慢慢走下台阶,声如利刃:

    “与第二王子本人决斗,既震撼王国上下;人人得闻,又能达到你的目的,讨回公道——这样的宴会菜肴……”

    “它不香吗?”

    安克咬紧牙关,手中的短剑开始颤抖,双眼简直要冒出火来。

    难以置信的不止他一人。

    d.d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泰尔斯从天而降,缓步而来。

    多伊尔身上那股一去不回的煞气慢慢消减,取而代之的是不知所措的懵懂。

    “殿下,您不需要,我的意思是,您不需要代我,我可以,可以……”

    泰尔斯停下了脚步,表情不愉。

    另一侧,老多伊尔男爵在经历了悲伤和惊诧的双重折磨后,流露出不敢相信的喜色,他反应过来,死命地给儿子打眼色。

    但d.d显然没有留意到父亲的举动,他怔怔地望着气势逼人的泰尔斯,手里的剑鞘举而复放,话语吞吐,木然机械,似乎还没完全反应过来:

    “你不用,不用,我才,卫队,保护你……”

    直到泰尔斯轻轻侧目,寒光一扫,将多伊尔的话封死在嘴里。

    “我没有问你们的意见,丹尼·多伊尔,”泰尔斯不近人情地喊着他亲卫的全名:

    “我是在命令你们:我要代理你的决斗。”

    泰尔斯望向人群,横眉冷目:

    “以璨星之身,命令璨星七侍之一。”

    “你们……有异议吗?”

    d.d登时一愣。

    此言一出,站在较前方的几位来宾也齐齐一凛,他们瞬间成为目光的焦点:

    年轻有为的艾德里安子爵松开他的妻子,严肃地回望泰尔斯。

    老迈不堪的帕特森子爵睁开浑浊昏花的眼睛,推开两位扶着他的子侄。

    风姿绰约的埃莉诺夫人牢牢攥住低头玩耍的卢瑟·巴尼,沉静不语。

    史陀男爵微微低头,瞥着王子,表情像是在淡淡冷笑。

    洛萨诺·哥洛佛则抱紧双臂,若立地生根,岿然不动。

    泰尔斯的目光如刀锋掠过。

    一秒后,这五位贵族们纷纷动作,或垂首按胸,或屈膝提裙,顺服而甘愿。

    但没人的反应比得上多伊尔男爵。

    “没有,殿下,没有异议,没有哇!”

    泰尔斯眉心一抽。

    只见老多伊尔带着哭腔,连滚带爬,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有您在此,身为璨星七侍,镜河的多伊尔家族,我们誓死相从啊啊啊啊呜呜呜——”

    鼻青脸肿又涕泗横流的老男爵还待说些什么,他精明的妻子眼疾手快一把捂住男爵的嘴巴,跟d.d一道把他拖回人群里。

    泰尔斯呼出一口气。

    他回过头,继续踱步。

    围在下方的人群,无论卫兵仆役还是客人,纷纷本能地为王子让出通路。

    直到泰尔斯踏入场中,踏上最低的地面,与浑身紧绷的安克站在同样的高度。

    “至于你……”

    但泰尔斯没有停步,而是稳步向前,走向大厅中央。

    安克恍惚地抬起头,略显惊讶。

    他意识到:手中的剑刃只要赶上两步,就能够到王子。

    离得最近的d.d第一个反应过来,他放下父亲向前赶去,同时惊呼出声:

    “殿下!”

    跟随着泰尔斯悄然下行的卫队也觉察了不妥,马略斯皱眉扬声:

    “殿下,已经足够近了!”

    戈德温伯爵惊慌失措:

    “泰尔斯王子!您千金之躯……”

    马略斯身旁,被一连串意外打击得气急败坏的沃格尔更是直接下令道:

    “围上去!保护殿下!”

    大厅里,错愕的卫兵和紧张的王室卫队同时行动,一时脚步混乱,惊起客人们的声声惊呼。

    直到泰尔斯高声怒吼,震住每一个失态的人:

    “停下!”

    他回身举臂,直指冲上前来的多伊尔:

    “退后!”

    “你们全都退后!”

    王室卫队的脚步齐齐一息。

    万众瞩目中,泰尔斯浑然不顾马略斯的皱眉与沃格尔的焦急,自顾自地回过头。

    看向下意识举剑自卫的安克。

    “既然我的客人有胆量单枪匹马,携剑赴会,”泰尔斯的目光从对方的短剑上移走,聚焦在安克的双眼上,脚步不停:

    “那我自然也有胆量站在他的面前,直视他的眼睛。”

    安克一颤。

    “镇定!”

    混乱中,马略斯不顾沃格尔(“快把他抢回来!”)的愤怒抗议:

    “殿下已经发话!”

    他高举拳头力排众议,示意王室卫队们稍安勿躁。

    眼见马略斯公然定调,沃格尔也只能咬牙闭嘴,怒视守望人的放肆之举。

    终于,泰尔斯站定在安克的面前,直面对方愤怒与悲苦。

    “泰尔斯公爵,”安克垂下短剑,不无愤恨地望着公爵:

    “为什么?”

    泰尔斯面沉如水,不急不躁:

    “为什么?”

    他冷哼一声:

    “安克·拜拉尔。”

    “你以为你能堂而皇之地来到我的地盘,为所欲为,你以为你逮住了我的要害,拿着它伤害我,威胁我?”

    安克握紧了手中的剑。

    他的眼神一直在泰尔斯的胸腹要害间徘徊。

    这让沃格尔越发紧张,不断地催促马略斯采取行动,但后者岿然不动。

    一如泰尔斯,同样毫不在意。

    “我不知道是谁给你出的这个馊主意,但是,决斗?”

    泰尔斯轻笑一声,有意无意地向人群望了一眼:

    “就因为我从北方回来?”

    泰尔斯缓缓转身,浑不在乎地背对着手执利刃,情绪不稳的安克:

    “你,还有你背后的人,你们不知道,我这一生都在面对这样的困境和难题,在最后最绝望的选择之间挣扎求存。”

    泰尔斯扫视了一圈周围的宾客们,这才回过头来。

    他看着怔然无语,似乎在犹豫着要不要趁机一剑暴起,杀害王子的安克。

    “现在,安克,不管你是谁,或者是谁的人。”

    泰尔斯寒声开口,无视着对方的剑刃,在众人的吸气声中继续靠近对方,直到两人间的不到半臂。

    “不管你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他人。”

    泰尔斯沉声道:

    “选择吧。”

    这么近的距离上,泰尔斯发现,对方一直在不住颤抖,呼吸混乱不堪,表情阴晴不定。

    他不在状态。

    地狱感官中的泰尔斯只瞥一眼便了然于心:

    就对方现在的情况,莫说决斗,就连剑式也未必使得标准。

    “选择?”

    安克终于按捺不住,愤而开口。

    “要么杀了你,要么,要么……”

    他气息之重,几乎可以撞上泰尔斯的面孔:

    “您根本没给我选择,不是么!”

    安克双目通红,表情狰狞,手中短剑更是不住颤抖。

    让观者揪心,不禁为王子殿下捏了一把汗——马略斯不得不死死按住咬牙切齿的沃格尔,约束众人的拳头从未放下。

    但是泰尔斯顿了一下,轻声道:

    “不对。”

    王子的语气变得严肃起来:

    “我给了。”

    “我给你的不仅有选择,还有机会。”

    泰尔斯望着安克被绝望和凄凉渲染的双目,竭力真诚地道:

    “最好的机会,另一个选择。”

    “你知道的。”

    泰尔斯的声音不知不觉带上一丝焦急:

    “你知道的!”

    但回望着他的安克不为所动,对方的眼神从热至冷,由亮到暗,从愤恨到失落,由痛苦到麻木。

    最后,安克轻轻闭上眼睛。

    “殿下,您能帮个忙,”安克幽幽开口,声音仿佛浸在灰暗的色调里:

    “杀了我吗?”

    围观的人群与警惕的卫兵齐齐一怔。

    泰尔斯眼神一黯。

    “当然。”

    但下一刻,泰尔斯的声音重新变得冷酷:

    “但只能在决斗中——按我们说好的条件。”

    安克沉默了。

    一秒,两秒……

    直到第三秒,安克倏然睁眼!

    同时而动的,还有他手里的剑刃,划开空气,带动风响。

    直指泰尔斯!

    下一秒,全神贯注的人群瞬间泛出漫天惊呼!

    “不!”

    “该死!”

    “快保护殿下!”

    “又又又又杀人了!”

    混乱的人群或退散,或向前,一时挡住视线,让准备救援的王室卫队束手束脚!

    “该死的!马略斯!你的馊主意……”

    沃格尔推开一个挡道的客人,气急败坏:

    “如果王子他——你就完了!”

    马略斯不言不语,只是沉稳地捏着拳头,示意他的属下维持秩序。

    直到一声暴喝,从大厅中央,从混乱的中心越众而出!

    “以泰尔斯·璨星之名,我说了!退后!”

    “他妈的所有人!”

    泰尔斯的声音从未如此暴怒,甚至震撼穹顶:

    “我能处理!”

    糟乱的现场顿时一静。

    卫兵们花了几秒钟重新约束好人群,王室卫队的人赶到前方,分别以马略斯和沃格尔为首,将大厅中央围得死死的。

    只余下中心几乎贴在一切的两人。

    看清了眼前的一幕,不少客人们倒吸一口凉气:

    安克的剑刃停留在两人的脖颈之间,不前不后——他执剑的手腕正被泰尔斯牢牢攥住,进退不得。

    而泰尔斯与安克对视着彼此,一者沉稳,一者绝望,在令人紧张的角力中微微发颤。

    马略斯皱起眉头。

    沃格尔则惊怒交加,就要指示掌旗翼的属下向前:

    “可恶,还不赶紧——”

    但马略斯的话却比他更大声:

    “稳住!”

    守望人的拳头再次高举,让所有人一滞:

    “殿下之命不容违背!”

    沃格尔向前的脚步一顿。

    马略斯冷冷道:

    “殿下正在处理。”

    “不容打扰。”

    沃格尔一时气结,压低声音:

    “处理?你是他的亲卫队长!万一他遇到不测……”

    这一次,马略斯没有忍气吞声,而是冷冷回复:

    “那我也是他的亲卫队长。”

    将副卫队长的话噎死在嘴里。

    场中,泰尔斯小心翼翼地安抚着灌注双臂的狱河之罪,阻拦安克意图的同时,不让终结之力化身嗜血的野兽。

    “安克,别这么做。”

    泰尔斯摇着头,眼神带上了警告的意味:

    “警示者还没拿来,我们的决斗还未开始。”

    但安克摇了摇头。

    “放手,让他们杀了我,”安克压低声音,话语里尽是灰暗:

    “我必须死,不能这么活着走出去。”

    泰尔斯皱起眉头。

    那个瞬间,他像是回到了白骨之牢。

    就在他的面前,小巴尼将剑刃抹向自己的脖颈。

    “对,”泰尔斯赶走不愉快的回忆,坚定地道:

    “但这只是他给你的选择。”

    他平衡着手臂上的力量,不让安克轻动分毫,同时死死盯着对方的眼睛:

    “那个送这把剑给你的人,他不值得你为之送命。”

    安克像是被触怒了,他瞳孔一缩,透出怒意:

    “我不是为他!”

    泰尔斯毫不示弱:

    “我知道!”

    王子盯着那对在愤怒与绝望间来回的眼眸,只希望对方能读懂自己的意思:

    “所以我给了你机会。”

    “把握它!”

    泰尔斯的声音有些急切。

    安克恍惚了一阵。

    他喘息渐缓,瞳孔重新聚焦:

    “为什么……”

    “因为我知道你不是他的棋子,”泰尔斯斩钉截铁地道:

    “我知道你真正想要什么。”

    泰尔斯手上用力,把两人的距离拉近,用只有他们能听见的音量道:

    “你不为寻仇,也不为私利而来。”

    “更不为你的父亲。”

    安克先是一愣,随后难以置信。

    “你,你是怎么……”

    泰尔斯寒声道:

    “因为我相信,我们是同样的人。”

    同样的人。

    安克的手掌微颤:

    “什么?”

    “但那个送剑给你的人,”泰尔斯死死盯着他的眼睛:

    “他绝对不是。”

    被一把横亘的短剑分开,两人对视着,一者坚持,一者迷惘。

    安克的犹豫只停留了片刻。

    他咬牙切齿,眉心耸动:

    “他给了我一把剑,而你给了我一个‘赌注’。”

    安克狠狠盯着泰尔斯:

    “你们都在逼我,走你们想要的下一步。”

    “你跟他,有哪里不一样吗?”

    泰尔斯沉默了一会儿。

    一秒后,王子手上的力度渐弱了一些。

    “他想做棋手,赢下棋局。”泰尔斯低声道。

    安克讽刺地冷笑:

    “而你想输?”

    泰尔斯缓缓抬起头。

    “不。”

    “我只是,只是理解……”

    他疲惫至极地道:

    “其他的棋子。”

    安克倏然一怔。

    “我说了,我们是同一种人。”

    泰尔斯艰难地道:

    “安克·拜拉尔。”

    安克手上的力度一松,两人的距离回到一臂之长。

    但短剑依旧横亘在其间。

    王子灼灼地望着对方,试探着去触碰对方的武器:

    “现在,放手,把剑给我。”

    安克眼神迷茫,他瞥了一眼四周,那是虎视眈眈,如临大敌的王室卫队。

    他咬牙道:

    “我不能。”

    “棋子不能,”泰尔斯的左手按上对方的剑柄,眼神坚定:“你能。”

    “安克·拜拉尔,你能。”

    安克垂下头。

    “如果我放手,”拜拉尔的眼神恢复清明,但随即变得痛心:

    “我该怎么办?”

    面对这个问题,泰尔斯也沉默了一阵。

    但他很快抬起头来:

    “不知道,但我会尽力。”

    安克哼了一声,不辨感情,似泣似笑。

    “我已经尽力了。”

    “不,你没有,”泰尔斯不容置疑地摇头:

    “你没有见到我。”

    “我。”

    他坚定地道。

    这一次,安克盯了他很久。

    在泰尔斯的注视下,对方的眼神渡过一系列的迷茫、痛苦、折磨、挣扎、愤怒、怨恨。

    最后归于释然与寂静。

    下一秒,泰尔斯感到手上一轻。

    而眼前,安克的躯体向前垂落。

    “咚!”

    只听一声闷响,在无数目光的注视下,安克闭上眼睛,跪倒在泰尔斯身侧,整个人瘫软下来。

    泰尔斯轻轻地舒出一口气,平举着手里的短剑,带着复杂的心情转过身子。

    “看来,决斗没能成行。”

    他提高音量,恢复成那个说一不二的星湖公爵,逼走不少如刀锋扫来的旁观者目光。

    公爵迈开步伐,向一直捏着拳头的马略斯走去。

    泰尔斯点了点头,心情难言的同时,逼着自己口吻如初:“赌约未竟。”

    “可惜了。”

    在无数惊讶的注视下,马略斯挥了挥手。

    早有准备的王室卫队们一拥而上,粗暴地将早已放弃抵抗、一脸麻木的安克牢牢压制在地上,五花大绑。

第55章 棋手

    在一片忙碌声中,泰尔斯面无表情地凝视着手里的短剑,默默逆行,任由无数卫队成员掠过身侧。

    王子的身影点缀在一众匆匆而去的森严甲胄之间,显得孤单而离群。

    刺眼而突出。

    下一秒,仿佛禁令解除,沉寂已久的宾客人群轰动起来。

    声浪蜂拥而起,喝彩、议论、掌声、私语连绵不绝。

    “我的天,我发誓,这个宴会是我今年遇到最酷的事情……”

    “不愧是璨星,对么?让我想起四十年前……咳咳咳……”

    “那可不,我跟你说,北极星还在北地那会儿……那叫一个,见王杀王,见大公杀大公啊……俺们麋鹿城老稀罕他了!”

    “记得,以后有任何人问起今天现场的事情,不许多嘴,只说是王室卫队控制了场面……”

    “他的姿态真勇敢,啊,好仙妮,我悄悄给你说哦,我好想被殿下压在墙壁上亲吻啊……啊什么你也是?哼,不要脸!贱人!”

    “我跟你说,回去马上入股玻璃商的同业公会,特别是酒具生产……”

    “不,听我的,在复兴宫作出任何反应之前,你不许再来闵迪思厅,不许评论今天的事情……”

    “赶在依诺莎那个贱人下手之前,我们要打听到公爵殿下在北边的生平细节,特别是他喜欢什么样的女孩……”

    “果然还是摆脱不了北方佬的风格吧,跟你说,以后要小心点……”

    “马麻,我也想去埃克斯特留学……啊?那不然,就做人质也可以啊!”

    “你记下了吗?对,就按这个顺序:鹌鹑蛋、烤鹅、莴苣,特别是莴苣……”

    “告诉你父亲,把你们家放的所有高利贷全收尾了……损失?你他妈还在想损失?多伊尔就是前车之鉴!”

    “你听见了吗?听见了吗?‘我有胆量站在他的面前,直视他的眼睛’?”

    “不,回去之后提都不能提,特别是那个赌约……”

    仿佛大众一时失去的热情,终于在事态平息后重新回归。

    “幸好,幸好,我的落日……那个该死的小人,我发誓,我发誓……”多伊尔男爵抱着自己的儿子和妻子,放肆痛哭,倒是把d.d搞得很尴尬。

    许多人重新以不同的目光,开始打量那位夹杂在众多卫队身影之间,背对着大厅的星辰王子。

    但泰尔斯只是不言不语。

    他轻轻抬起头,看向国王离去之后,空空如也的最高席位。

    仿佛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不被打扰,不容打扰。

    “行了,掌旗翼从这里接手……直接押去秘科,”沃格尔吩咐着押送安克的人手,又看了一眼出神的泰尔斯,表情复杂:

    “显然,今晚很多人都得加班了。”

    很快,在各式各样的目光下,安克被严阵以待的卫队们押送离开,尽管他没有挣扎,但押送队伍的长度依然堪比一只仪仗队。

    泰尔斯默默地听着安克被押走的声音,没有去看他的眼神。

    另一边,多伊尔一家大难得脱,喜极而泣。

    泰尔斯没有反应。

    他的胸膛仿佛被压上了一块巨石,让他难以反应。

    马略斯示意哥洛佛去为公爵披上披风,却被泰尔斯伸手止住。

    作为拥王党人的中坚,戈德温伯爵咳嗽一声,走上前来,像长辈一样慰问泰尔斯:

    “殿下,今晚辛苦您了……”

    “如果您不介意,我想宴会就到此……”

    但泰尔斯突然开口:

    “抱歉,各位!”

    星湖公爵的突然高声打断了人们嗡嗡作响的议论。

    泰尔斯转过身来。

    他面色深寒,让所有人心中一凛。

    看着王子的表情,马略斯略略皱眉。

    泰尔斯知道,不止一人告诉过他:笑容,才是最好的铠甲。

    但北地人教会了他:

    只有铠甲,不够作战。

    王子按下不知所措的戈德温伯爵,走向人群。

    “我知道,也许今天,我的开场白太温柔了。”

    泰尔斯的眼神含着前所未有的清冷:

    “容易让人误会。”

    宴会厅里彻底安静下来。

    泰尔斯放低了声音,但在寂静的衬托下,他的话语无比清晰:

    “但是对于那些不了解我,或者不喜欢我我,乃至不愿意见到我的人……”

    泰尔斯阴沉着脸:

    “我不介意,重说一遍欢迎辞。”

    他轻轻踱步,锐利的眼神掠过每一位客人。

    让人心生退意。

    “诸君!”

    泰尔斯忽然提高音量,从齿缝间咬出一度习惯,却刻意忘记了的刚强与威慑:

    “吾乃泰尔斯!”

    他环视人群,眼神愠怒。

    “一个你们翻遍璨星家族的七百年系谱,也找不到的名字!”

    宾客们又是一阵私语,但很快在泰尔斯的眼神下消弭无形。

    泰尔斯低头摩挲起手上的短剑,感受着它名贵的质材和不错的手感,沉声道:

    “所以,你们也许不知道……”

    “过去六年。”

    “我既非星辰王子,也非星湖公爵。”

    宾客们面面相觑。

    泰尔斯把玩着短剑,并不抬头,但他的每一句话都低沉不已,让宾客们下意识地竖起耳朵:

    “我亲睹了诸侯相残,努恩崩逝。”

    “我经历过巨龙天降,灾祸焚城。”

    “我见证了兵锋变乱,查曼称尊。”

    泰尔斯瞳孔一聚,猛地抬头:

    “黑沙领恨我若死敌,龙霄城视我如灾星!”

    他陡然寒声,让不少听者一个激灵。

    泰尔斯大步上前,目光决绝,刺向每一个与他对视的人。

    人潮随着他的靠近,下意识地退后。

    “而整个埃克斯特上下,千万生灵,唤我名为——”

    话音尚在,泰尔斯倏地亮出短剑,狠狠扎进眼前的某张长桌!

    咚!

    心悸的闷响中,泰尔斯放声怒吼:

    “北极星!”

    在狱河之罪的帮助下,他的声音回荡在宴会厅里,激得灯火飘摇,人影闪烁。

    整个大厅里鸦雀无声。

    数百人,包括许多身份高贵的大人物,此时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泰尔斯死死盯着桌上的剑刃,呼吸不定。

    一秒。

    两秒。

    三秒。

    泰尔斯终于松开短剑。

    徒留剑柄微颤。

    但寂静依旧徘徊不走,宾客仍然沉默不语。

    直到泰尔斯冷冷开口:

    “诸君,欢迎来到我的……闵迪思厅。”

    他回过头,面无表情,寒声作结:

    “愿你们玩得尽兴。”

    “宴会结束。”

    没有人动弹。

    直到马略斯叹出一口气,走上前来,吩咐王室卫队和闵迪思厅的卫兵们疏导秩序,劝退宾客。

    沃格尔和戈德温伯爵也站出来,安排大家离去。

    宴会厅这才逐渐恢复了人气,议论声与脚步声再度响起,却有序得多,也低调得多,似乎刻意避开心情欠佳的星湖公爵。

    泰尔斯依旧站在大厅中,身后就是那柄搅和了他宴会的短剑。

    “我记得让你去取警示者,”泰尔斯头也不回,问着来到他身后,似乎有话要说的马略斯:

    “怎么现在都没取来?”

    马略斯一边向路过的宾客示意,替公爵向他们致以歉意,一边毫不在意地答道:

    “那把剑藏在你书房里的锁柜里,我没有密码。”

    泰尔斯微微一怔。

    “为什么刚刚不问我?”

    “因为,”马略斯瞥了他身后的短剑一眼:

    “你从头到尾,就没想过会用那把剑。”

    泰尔斯先是一顿,随后释然而笑。

    “那你就不担心,不担心他会真的跟我决斗?”

    马略斯轻声一笑,举起一直握着的拳头,看向头顶。

    泰尔斯也循着他的视线抬起头。

    很快他就看见,在宴会厅上方的高处,五六位星湖卫队的成员从阴影里出现,人人手执弓弩,机警地向他们望来。

    马略斯缓缓放掉握了很久的拳头。

    下一秒,阴影里的王室卫队纷纷收起弓弩。

    “那是……你身边的托莱多、摩根、伊塔里亚诺……”

    泰尔斯认出这些人,不禁讶然。

    “你临时安排的狙杀小队,”泰尔斯恍然道:

    “我怎么记得,沃格尔阻止你了?”

    马略斯轻哼一声,看向远处与几位贵族道别的沃格尔。

    “他以为他阻止我了。”

    泰尔斯呼出一口气,

    “之前,你想过这么做的代价吗?”马略斯轻声问道。

    泰尔斯摇头:

    “没有。”

    “现在呢?”

    泰尔斯心中一重,沉默下来。

    马略斯没说什么,表情淡漠依旧。

    大厅里的宾客们渐渐流动起来,不少人挤着向泰尔斯鞠躬作别,但更多人磨磨蹭蹭,似乎想要再多留恋一阵子。

    比如璨星七侍。

    “处理得很巧妙,殿下,不愧是卡索伯爵的得意门生。”

    这是璨星七侍的史陀男爵,他始终阴沉着脸,不知何想。

    “小人奸佞,竟放肆若此,”老迈的帕特森子爵不忿吭声:

    “殿下,您须得锐意进取,以正视听,否则这样的鬼蜮计俩只会越发猖獗。”

    “此事非同小可,殿下保重。”

    艾德里安子爵的道别倒是简洁明了。

    “殿下大恩,多伊尔家族无以为报……唯有……”

    这是哭哭啼啼的老男爵,但早在他展开演讲之前,就被察言观色的d.d一把拖走,临走前还向泰尔斯告罪不已。

    “殿下,您为下属出头的义举深入人心,”埃莉诺夫人领着她的儿子卢瑟前来道别,柔声道:

    “仁厚之主,必有福报。”

    面对他们,泰尔斯均面无表情,最多微微颔首。

    直到瓦尔·亚伦德戴着镣铐,在卫队的押送下,来到他的面前。

    “你会成为麻烦的,孩子,”亚伦德公爵轻哼一声,饶有兴趣地盯着泰尔斯:

    “很多人的麻烦,大麻烦。”

    泰尔斯突然一动,他缓缓抬头,逼视着对方:

    “比你还大?”

    瓦尔扬扬眉毛,笑了笑,没说什么,就跟押送他的人吩咐:

    “走吧,我想念我的豪华单人间了。”

    瓦尔走后,七侍之一的洛萨诺·哥洛佛来到他面前:

    “镜河与鸦啼镇的积弊,殿下,绝非一时之累,也不只一地之例,必牵动多方,您在处理的时候,请多加留意。”

    泰尔斯点了点头,心下木然。

    洛萨诺子爵微微一顿,他望了一眼在另一边协调工作的哥洛佛。

    “我弟弟,嘉伦,他性子木讷,沉默寡言,工作往往废寝忘食,不知休息,也很少回家,”洛萨诺复杂地望着弟弟:

    “请您定时放他回来休假,才能更好地服务王室。”

    泰尔斯眼神微动:

    “我会的。”

    洛萨诺点点头,鞠躬离去。

    “就这么结束了?”

    泰尔斯回过头,廓斯德·南垂斯特眨着他的独眼,不以为然地看着王子。

    “不,”泰尔斯淡淡地道,努力不去想内心深处的一片阴霾:

    “这才刚刚开始。”

    廓斯德哼了一声。

    “我很快就回峻林城。”

    崖地公爵勾起嘴角:“今晚,我给你带来的礼物里有几块崖地的特色奇石,找几个信得过的人,保管好了。”

    泰尔斯疑惑皱眉:

    “为什么?”

    “因为它们是军用的信鸦定向石,”廓斯德毫不在意地道:

    “连接着几只尚未在邮驿所备过案,连秘科都不知道的军情信鸦。”

    泰尔斯吐出一口气:

    “为什么刚刚不说?”

    廓斯德轻哼摇头:

    “因为那时,你的宴会还没开始。”

    他望了一眼在不远处安排事务的马略斯:

    “因为那时,你还不需要它。”

    泰尔斯一怔。

    但独眼龙就此离去,毫不留恋。

    人影匆匆,道别声声,泰尔斯疲惫而漠然地看着今天这场“别开生面”的宴会到了尾声。

    直到他看见其中的一个身影。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回想起今夜的一切。

    他笑了。

    在宾客的嘈杂声中,泰尔斯抬起头,喊住那个准备离去的身影:

    “亲爱的詹恩!”

    大厅里再度安静,许多人停下脚步,望向这一边。

    人群中,平易近人的鸢尾花公爵回过头来。

    “殿下?”

    礼节得体,举止优雅。

    泰尔斯看着他,突然道:

    “你忘了东西。”

    詹恩登时愕然:

    “东西?我不明……”

    但下一刻,他的脸色就变了。

    因为泰尔斯回过头,毫不犹豫,反手抽出桌子里的短剑!

    当啷!

    金属短剑飞过几米,砸在石地上,响声不绝于耳。

    引得旁人纷纷躲避。

    “你带来的剑,”当着所有人的面,泰尔斯毫不遮掩,冷冷开口:

    “不拿回去吗?”

    此言一出,所有人齐齐变色,震惊不已!

    大厅彻底安静下来。

    詹恩眼眸微张,惊讶地望着他。

    泰尔斯与詹恩,在无数人的匆匆身影间,他们的目光毫无阻碍地越过人群,于空中相遇。

    很快,詹恩的目光褪去惊讶,留下冷厉。

    与泰尔斯针锋相对。

    就像有默契一般,经过一阵惊恐戒惧的交头接耳后,剩下的宾客们争先恐后,成批成批地加速离开,就连沃格尔也不例外。

    如同此时此刻的宴会厅有瘟疫似的。

    不多时,大厅里的客人就离开得差不多了。

    马略斯皱起眉头,挥手让同样惊讶的王室卫队们与仆役们离开,自己也默默退后。

    詹恩沉吟了几秒,同样回过头,屏退他的老管家。

    “你知道,我这六年里,”

    泰尔斯轻笑一声:

    “从龙霄城,从北方佬身上学到了什么吗?”

    詹恩公爵微微蹙眉。

    他没有说话,唯有表情越发严肃,不见方才的优雅从容。

    空旷的大厅里,泰尔斯轻声开口,语气渐见肃杀:

    “你操了他们。”

    泰尔斯死死盯着詹恩,眼神凌厉起来:

    “他们就操回你。”

    一片狼藉的宴会厅里,星湖公爵的声音带着令人心悸的冷酷,回荡在每一个角落:

    “唯有更重。”

    “更狠。”

    “更痛。”

    霎时间,宴会厅进入令人窒息的死寂。

    唯有遥遥相对的两人,以目光为剑,于空中对决。

    直到詹恩叹出一口气,嗤笑一声。

    “你怎么发现的?”

    泰尔斯没有说话。

    他皱起眉头,向后一步,在一张椅子上坐下,盯着那柄短剑,思绪不明。

    “你告诉我的。”王子嘶声道。

    “是么?”詹恩笑得越发开心,浑不在意:

    “什么时候?”

    几秒后,泰尔斯抬起头,重新望向詹恩,正色道:

    “现在。”

第56章 换班

    空旷的宴会大厅中,泰尔斯与詹恩遥遥相对。

    远处人影稀疏,卫队和仆人们还在礼送忐忑不安的客人离开,不时谨慎却敬畏地向此处看来。

    “现在?”

    詹恩讶然的神色仅仅持续了一秒,良好的涵养就让他收束表情。

    鸢尾花公爵不言不语,也不理会远处少数人紧张的眼神,他只是缓缓举步,跨过一地狼藉,向泰尔斯走来。

    泰尔斯冷冷注视着对方。

    直到詹恩停下脚步,站定在那把短剑之前。

    “所以你只是瞎猫碰上死耗子,随口诈一诈,碰碰运气?”

    凯文迪尔的主人看着地上的短剑,不慌不忙,似笑非笑。

    他悠然自得,丝毫没有阴谋被揭发,计策被戳穿的那种失态与自觉——就像六年前的国是会议上,泰尔斯戳破“新星”的谋划时一样。

    这让泰尔斯倍感不安。

    “我从他嘴里套出来了,”泰尔斯面不改色:

    “这把剑确实是某位客人给他的,而非其他未知的渠道。”

    王子瞥向几个出口:

    “不巧,今晚宴会安保严格。”

    “而不用贴身搜查,就得以入场的客人,并不多。”

    詹恩突然发话:

    “为什么一定是我?”

    他看上去饶有兴趣,若是不知道的人,大概还以为两位公爵在谈着什么茶余饭后的趣事。

    而非惊心动魄的政治阴谋。

    泰尔斯微微蹙眉。

    少年突然发现,相比起六年前那个停留在他印象中,上位未久、年轻有为的南岸公爵,詹恩现在的气势收敛了不少,身形壮实了许多。

    对方不一样了。

    泰尔斯默默地告诉自己。

    他少了一分轻快明亮,多了几丝沉郁稳重。

    有个念头在泰尔斯脑里一闪而过:在北地的经历,兴许让自己变得更加强硬、锋利、游刃有余。

    那在星辰的这六年。

    又让詹恩变成什么样了呢?

    “我们谈崩了。”

    泰尔斯淡淡道,维持着星湖公爵的城府与体面:

    “在宴会开始前。”

    詹恩眼神一动。

    “可到宴会中途,你反倒眼巴巴地凑上来攀谈,聊起了政治得失。”

    泰尔斯直直望着对方的眼睛:

    “或者直白点儿……”

    “没话找话。”

    短暂的沉默。

    泰尔斯看向远处的厅柱,望着影影绰绰的仆人们来回收拾着宴会残局:

    “我知道你涵养好,詹恩,也知道你脸皮厚。”

    “可毕竟没好到这份上。”

    詹恩缓缓点头,嘴角上扬,就像在品味一杯美酒:

    “就不能是我真的想跟你聊天……”

    泰尔斯冷冷打断他:

    “你注意到了。”

    詹恩的眼神凝结。

    “你注意到王室卫队在频繁调动,加强防护:你意识到,是有人出乎意料,提前发现了安克的存在。”

    少年望着那柄孤独地躺在地上的短剑,举步向前:

    “你坐不住了。”

    “你需要来拖住我,以确保计划顺利,确保即便国王离开后,安克的目标仍然在场。”

    “这就是你最大的破绽。”

    詹恩没有说话。

    “而根据我的经验,每次你蹊跷虚伪地来示好的时候,坏事就来了。”

    泰尔斯停在那柄短剑前方,直视对面的鸢尾花公爵,呼唤对方的姓名:

    “詹恩·凯文迪尔。”

    老朋友。

    泰尔斯默默地道。

    詹恩笑了,一脸毫不在意。

    “您的疑心病真重,殿下。”

    “也许还在北边的时候,没少被各色人等算计加害?”

    算计,加害。

    泰尔斯挥去脑海中努恩与查曼,甚至包括黑先知的形象,同样轻笑道:

    “而也许你没意识到,詹恩,今晚,你没话找话时所提及的话题……”

    “国王与封臣?土地与安全?统治与反抗?”

    泰尔斯语含讽刺:

    “所言映所思。”

    詹恩笑容微敛。

    “我想,今天以前,你大概已经被鸦啼镇与镜河的事情,拜拉尔与多伊尔的恩怨,以及如何利用机会从中渔利的问题,发愁困扰了许久吧。”

    泰尔斯不去看詹恩的表情,他环顾一圈,看着因安克大闹宴会而破碎的无数桌椅杯盘,轻嗤一声:

    “而所有这些,危及复兴宫的威信,离间璨星七侍,挑动贵族冲突,揭发统治矛盾……”

    “就为了给我找麻烦?”

    远处的大厅里,送走最后一批客人的哥洛佛和皮洛加正要进来,却被马略斯伸手拦住。

    守望人看着正在厅内对峙的两人,摇了摇头。

    灯火通明依旧,闵迪思厅古朴依然,但相比之前的门庭若市热闹非凡,此时的宴会厅却是寂静无声,清冷空旷。

    唯有大厅中央的泰尔斯与詹恩,他们站在彼此对面,静静对视。

    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唯有地面上那柄刃口锋利的短剑。

    许久之后,詹恩走向一旁的长桌,拈起管家为他留下的酒杯,斟上一杯瑟拉公国的名种葡萄酒:

    “像大部分西荒人一样,安克·拜拉尔既现实也务实,不是一个会轻易为言语动摇的人。”

    泰尔斯看着他的举动,皱起眉头。

    詹恩举起酒杯,倚着长桌回过身来。

    “你怎么笃定他一定会放弃退让?”

    他细细打量起泰尔斯,仿佛要把眼前的少年与六年前的男孩贴合在一起:

    “不至于一怒之下豁出一切,玉石俱焚血溅当场?”

    安克·拜拉尔。

    泰尔斯偏过头,面上阴影一闪而过。

    “跟你一样。”他低沉地道。

    詹恩晃动着手中酒杯,浅闻酒香:

    “哦?怎么?”

    泰尔斯看着对方手上的酒杯,只觉得自己也口渴起来。

    “在成为棋子之前,他是人。”

    “他是人,一个很复杂,也很简单的人。”

    星湖公爵来到另一张长桌旁,扫开碍事的杂物,随手捞起一个酒杯。

    他也不管它先前被谁喝过,直接向身后一甩,洒掉里面剩余的液体。

    酒水落地,少许几滴溅洒上詹恩的靴子,让正在细品果酒香气的鸢尾花主人皱起眉头。

    泰尔斯提起一壶清水,同样倚住长桌,回过身来。

    “无论为何人唆使,被何方影响,被何事裹挟,他的一切思想行为,归根结底,都源归自身。”

    詹恩不动声色地离开原地:

    “你之前认识他?”

    “不,”泰尔斯倒满了杯子,“但情报资料上写了,安克还有一个弟弟,三个妹妹,俱都年少,住在鸦啼镇。”

    泰尔斯的眼神凝固在手中酒杯上。

    “当时我就在想,若他为父报仇死了,他们怎么办?”

    詹恩看着他,翘起嘴角。

    咚。

    泰尔斯重重放下水壶。

    “单枪匹马,闯宫陈情,手刃仇人,为父雪恨。”

    “这事儿听着是很豪情,很快意。”

    泰尔斯沉声道,望着酒杯里自己的倒影:

    “但放在现实里,这样什么都解决不了:王室不会容忍刺杀,他的行为只会被视为藐视秩序的犯罪,作为破坏稳定的恶例,严加惩治,以儆效尤。”

    “作为拜拉尔的家人,本就落魄不堪的他们,只会迎来灭顶之灾。”

    詹恩笑得越发微妙。

    而泰尔斯的眼神渐渐凝结成冰:

    “但一想到,他要跟多伊尔决斗的时候,我就懂了。”

    “安克不是想杀人,甚至不是公道,兴许复仇也只是由头。”

    泰尔斯猛地抬头。

    “在父亲的巨债、封臣的背叛、多伊尔的谋算这三分重压之下,经验浅薄、无计可施的他,只想为家人争取最后一份保障:博取公众的同情,逼迫王室出面,保证他的家人平安渡过这场大难,不致破产失地,家毁人亡。”

    詹恩依旧从容自得地靠嗅觉品味着酒香,却不入口。

    王子的语气紧张起来:

    “他铤而走险,不为复仇,甚至不求公道,只是想争取未来。”

    “而为了不留后患,完美完备地完成这个目标……”

    泰尔斯咬紧牙齿。

    “他必须死。”詹恩抬起头,冷冷地接过话。

    泰尔斯精神一恍,突然想起d.d向他决然表态,下场决斗的表情。

    鸢尾花公爵的的声音飘荡在大厅里,缥缈却神秘:

    “他只有拿再正当不过的复仇与公道作借口,一力承担,利用自己的死亡,带走所有的指责和厌恶。”

    “最好还死得光明正大,引人赞叹,富有戏剧性和传奇性。”

    “像个英雄豪杰。”

    “成为一个不受苛责、尽善尽美的完美受害者,只在身后留下怀念和同情。”

    詹恩观察着泰尔斯的表情,玩味道:

    “只有这样,才能让刻薄狠毒又自私虚伪的围观群众们放下心来,释放他们可怜的同理心。”

    “才能让王室与王国不得不迫于压力,在这个让人哀婉的故事之后,无可奈何出手接济,照顾他困顿的家族,不致破败衰亡。”

    泰尔斯酒杯里的清水微微翻滚起来。

    就像风浪欲来的海面。

    “安克·拜拉尔。”

    泰尔斯面无表情:

    “他不是那些大家都喜欢的传奇故事里,一怒之下轻生就义,不顾身后孤寡号泣的自私英雄。”

    “也不是什么一时想不开,为了狗屁的念头通达,就头脑发热,玉石俱焚的人渣豪杰。”

    詹恩默默地看着他,手中酒杯平静无波。

    王子缓缓抬头,眼神死寂:

    “他只是一介偏野僻地的破落乡绅,有家人,有弟妹。”

    “在困顿不堪的生活里肩扛责任,负重忍辱。”

    “一个在强权之下,苦苦筹谋,勉力养家,为身边亲人寻求一线生机的……”

    泰尔斯的呼吸急促起来:

    “普通人。”

    所以,安克才会退让。

    泰尔斯苦涩地想。

    他必须退让。

    因为他不是一个人。

    不仅仅为了自己而活。

    想到这里,泰尔斯忍不住心中的愤慨,提高音量:

    “而你,凯文迪尔,你利用了这一点,利用他的人性,利用他生而为人的、最根本、最在乎的东西。”

    “把他变成你的棋子。”

    泰尔斯字句生寒:

    “来对付我。”

    詹恩静静看着他,许久之前,方才展颜一笑。

    如春风化雨。

    “你不是吗?”

    泰尔斯微微一颤。

    詹恩轻轻晃动酒杯,看着杯中的液体朝着一个方向有序而平稳地转动:

    “难道你不是也利用了这一点,看似‘说服’他,实则逼迫他吗?”

    詹恩的笑容变得阴冷起来。

    泰尔斯的酒杯颤抖起来。

    “不久前,当拜拉尔来到我面前时,”詹恩的语气很随意:

    “我见到的,是一个伤痕累累,走投无路的可怜人,想要向出了名平易近人的鸢尾花家族求助。”

    鸢尾花公爵的眼中闪过亮光:

    “他需要希望。”

    “所以我就给了他希望。”

    詹恩顿了一下,扬扬眉毛:

    “也许,还有重压下的解脱。”

    “我告诉他,要扭转他家族的命运,只能靠一个人。”

    “一个带着天赐的光环归来,与座上国王,朝中诸君,都截然不同的‘新人’。”

    泰尔斯咬紧牙齿,死死盯着自己杯中的清水翻腾来回,波澜迭起。

    詹恩整个人离开长桌,向前走去,向泰尔斯逼近,语气不免得意:

    “直到你下场决斗。”

    “直到你用强权掐断了这点希望:无论决斗是胜是负,是生是死,无论杀死王子还是永不翻案,他的家族都将万劫不复。”

    泰尔斯生生一颤,闭上眼睛。

    凯文迪尔的主人冷哼一声:

    “你利用他的人性,逼他放弃决斗,甚至逼他苟活下来,吝啬之处,连死亡的仁慈都不肯下赐。”

    “只比我更加残忍。”

    泰尔斯无言以对。

    南岸领公爵悠然迈步,跨过地上的短剑。

    “你知道,当今晚他活着走出去后,会面对怎样的未来吗?”

    泰尔斯的呼吸停滞了。

    凯文迪尔来到泰尔斯的面前,笑容神秘,轻晃酒杯:

    “现在,到底谁才是无情的那个人,王子殿下?”

    泰尔斯沉默了很久很久。

    他只是望着自己的酒杯。

    看着杯中的水面,从翻滚不休到翻江倒海,再重新归于沉寂。

    就在詹恩散去笑容,准备转身的时候。

    “你不打算喝吗?”

    詹恩蹙起眉头。

    只见泰尔斯抬起头,表情淡然,望着对方手里的酒杯。

    也许有些愕然,但南岸公爵看着手里的葡萄酒,依旧欣然回应:

    “从香气上看,比翡翠城进口的要差,”詹恩摇了摇头,晃着酒杯却一脸惋惜:“但是要喝的话……”

    “不,不是我最喜欢的口味。”

    泰尔斯不言不语,只是轻哼一声。

    但下一刻,他忽然举起酒杯,将杯中清水灌进口中。

    一饮而尽。

    星湖公爵喝完了水,缓解完干燥的口舌,也不忌讳形象不佳举止不雅,抹掉嘴边水渍,随手一甩。

    水滴溅来,看得詹恩默默退后。

    而泰尔斯却长身而起,离开长桌!

    “为什么?”

    泰尔斯大步向前,冷冷质问:

    “就为我刚刚没答应你的条件?跟你狼狈为奸相亲相爱?”

    詹恩站定脚步,但他皱眉发现:泰尔斯一路向前,向他逼来。

    “还是你本来就打定主意,要跟我撕破脸皮,不死不休?”

    泰尔斯一路逼到詹恩面前,直到他们之间相隔不过一尺,重新剩下地上散发寒光的短剑。

    两人目光相遇,如有火花。

    詹恩紧紧盯着泰尔斯,悠然的表情慢慢消失。

    “这是个警告。”

    泰尔斯轻哼:

    “警告?”

    詹恩翘起嘴角,直呼其名:

    “宴会上,我是故意来找你的。”

    “泰尔斯。”

    “说实话,我不怕你发现是我,不,不如说我想要被你发现,”

    泰尔斯蹙紧眉头。

    “不止是为拜拉尔创造机会,”詹恩冷笑道:

    “泰尔斯,更是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詹恩放低酒杯,毫不在意地贴近情绪低沉的泰尔斯:

    “拜拉尔的行为都是自发的,我所做的不过指条明路,轻轻一推,随手下一步闲棋。”

    “但仅仅如此,你就已经吃受不住,狼狈不堪了。”

    他贴近泰尔斯的耳朵,像情人耳语,却语气深寒:

    “你能想象,当棋局认真起来的场景吗?”

    泰尔斯没有回答,只是捏紧自己的酒杯。

    “我想要你知道,泰尔斯,我想教你知晓:这就是我的回应。”

    南岸公爵罕有地狠声道:

    “作为对你六年后冒犯我、拒绝我,乃至威胁我的回应。”

    泰尔斯浑身僵硬。

    对方的气息离开泰尔斯的耳廓。

    眼前人重新变回那个亲切和蔼,让人如沐春风的年轻鸢尾花公爵。

    但仅仅几秒后,泰尔斯就深吸一口气。

    他轻笑起来。

    “我?拒绝你?”

    泰尔斯的表情变了,他从头到脚,论斤称两般打量着詹恩。

    让后者一阵不悦。

    直到王子轻佻而讽刺地道:

    “抱歉啊,我还不知道你喜欢男人呢。”

    “亲爱的詹恩。”

    那一瞬,詹恩目光骤寒。

    但泰尔斯毫不在意,他甚至举起左手,轻轻搭上詹恩的右肩头,同样贴近对方的耳朵,啧声摇头:

    “否则,也许我刚刚拒绝你的时候,可以更温柔绅士一点?”

    詹恩不笑了。

    他没有动,也没有看搭在他肩头的手,只是冷冷盯着泰尔斯。

    “如果你选择战争,泰尔斯,铁了心要与我为敌。”

    “那这步棋就只是个开始。”

    詹恩看着泰尔斯的样子,就像在看着一具尸体:

    “星辰王子?星湖公爵?王权的庇佑?良好的声望?臣子的效忠?北地的履历?清高的立场?”

    他清冷反问,音调毫无起伏。

    下一刻,詹恩突然抬起左手,一把按住泰尔斯的左手!

    “我能毁了它们,”鸢尾花公爵的每一个字眼都蕴藏着狠毒:

    “一个接一个。”

    感觉到对方的手腕在用力,泰尔斯抿起嘴唇。

    “在这里,在我熟悉的棋盘上,我能让你痛不欲生。”

    那一刻,詹恩的眼神之锋利,简直能划破血肉,直刺心脏:

    “真到了撕破脸皮的时候,我纵然牺牲一切,也能让你,也一定会让你付出最惨烈的代价。”

    南岸公爵轻哼一声,移走泰尔斯的手掌。

    但出乎他的意料,沉默的王子非但没有松手,反倒迅捷反抓,一把扣住詹恩的手腕!

    詹恩眼神一凝。

    但让他不满乃至憎恶,不是这个举动本身。

    “是因为那次谈话吗?”

    泰尔斯的话轻轻响起。

    “六年前,我要离开永星城北上的时候,我们的那次离别谈话。”

    六年前。

    离开永星城……

    谈话。

    一秒,两秒。

    詹恩的目光先是迷惑,随后堕入深寒,晕出愠怒。

    “因为我过问了你的家族,你的家人?”

    泰尔斯的话幽幽响起,仿佛毒药流入血管般,流入詹恩的耳朵:

    “和他们遭逢不幸的秘密?”

    任何表情,都瞬间从詹恩的脸上消失。

    那一刻,泰尔斯体内的狱河之罪爆发出一阵无来由的躁动!

    几乎让他失态。

    也就在那一瞬,泰尔斯知道,他走对了。

    就是这个。

    泰尔斯死死克制住终结之力的冲动,重新看向南岸公爵,从齿缝里咬出字来:

    “看?”

    “某种程度上,你和安克的区别也不大。”

    泰尔斯的手上传来一股力图挣脱的逆力,但他仍旧死死抓住詹恩的手腕,绝不松脱——至少不能让优雅得体的对方,优雅得体地挣脱。

    “而你问,谁才是无情的那个人?”

    泰尔斯死死盯着詹恩,盯着他面无表情,仿佛血族般灰暗的脸庞:

    “这取决于你。”

    “詹恩·凯文迪尔。”

    沉默。

    死寂般的沉默,在两人恍若无事的对视中散发开来。

    大厅里,两人之间的氛围终于降到冰点。

    外围,等待着公爵们交涉的王室卫队似有所感,想要上前,却被马略斯一概拦回。

    终于,詹恩扭过头,避开了泰尔斯的视线,也不再试图挣开王子。

    但他却笑了。

    “你知道么。”

    “从‘黑目’约翰,到‘南方人’海曼,‘登高王’埃兰,‘守誓者’米迪尔,‘征北者’艾丽嘉……”詹恩重新变得悠闲,游刃有余,但他目中无以复加的寒光却道出了真相:

    “历史上,让埃克斯特吃到教训的星辰国王不少。”

    “而你知道,关于如何对付北地人,我学到了什么吗?”

    泰尔斯皱起眉头。

    詹恩不再把泰尔斯向外推,而是把他拉近,淡然耳语道:

    “在他们要操你之前……”

    “你就操死他们。”

    泰尔斯目色一冷。

    “别学我说话。”

    但詹恩微微一笑。

    “你以为,你熬过了天生之王,就有资格志得意满,我行我素了?”

    “北极星?呵呵呵呵……”

    鸢尾花的主人柔声道:

    “相信我,想在星辰王国里,效仿努恩七世的那套玩法,你只会死得更快更惨,更莫名其妙。”

    泰尔斯内心一寒。

    这个样子的詹恩,往往比那个阴翳愠怒的南岸公爵更令人不安。

    下一刻,泰尔斯手腕一抖,被詹恩大力甩脱!

    “管好你的手,殿下。”

    鸢尾花公爵笑意绵绵,若春意盎然,芳草萋萋:

    “如我所言,时代变了。”

    “不比从前。”

    泰尔斯默然不语。

    他的威胁……

    不奏效。

    或者……

    太奏效了?

    詹恩后退一步,浑不在意地扫了扫肩头,仿佛那里被玷污了:

    “你不会想被我操死的,殿下。”

    “在你遇到真正的敌人之前。”

    泰尔斯面色一变。

    他缓缓抬起头。

    “我看得到的敌人,目前为止,只有你一个。”

    詹恩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哑然失笑。

    “如何选择敌友是门学问,殿下。”

    “星辰王国盛世太平,前景大好,”他的笑容依旧,话语却渐趋微妙:“看得到的都是朋友。”

    “看不到的,才是敌人。”

    詹恩执起手中的酒杯,杯中酒液尚在,其色如新。

    “宁因友故,不以敌亡。”

    他温言而笑,旋即松开手指。

    泰尔斯瞳孔以凝。

    啪!

    酒杯落地,摔得粉碎,晶莹四溅。

    每一片碎片,都将大厅里的灯火,映出别样的光影。

    詹恩再不留恋,回身而走。

    “那是我的财产。”

    泰尔斯在他身后,看着地上的碎渣,冷冷开口。

    “没错,”詹恩头也不回:

    “所以你觉得心痛。”

    泰尔斯紧皱眉头。

    “你就不怕吗?”

    看着对方越走越远,泰尔斯忍不住扬声道:

    “在永星城里,公然挑衅王室权威,离间璨星与旗下封臣,破坏复兴宫与西荒的关系,危害王国继承人。”

    “还是说,你依旧打着璨星王室死光,你上位加冕的主意?”

    泰尔斯盯着对方的背影,压低声音:

    “我父亲不会高兴的。”

    詹恩发出了冷笑。

    “发生了这样的事,你明天也许会很忙。”

    他依旧不回头,只把后背留给泰尔斯,高声回答:

    “但若是有空,不妨去牢里探望一下拜拉尔。”

    泰尔斯一怔。

    “相信我,陛下会很高兴的。”

    詹恩的声音越来越远,泛起回音:

    “不高兴的,也许只有你一个人而已。”

    泰尔斯心中一动:

    “为什么?”

    “因为我说了,这只是一次警告。”

    詹恩的步伐优雅如故,姿态从容高贵:

    “所以我给你留了点意外收获。”

    泰尔斯疑惑不解。

    “聪明些,殿下,安分些。”

    南岸公爵的声音渐渐褪去感情:

    “我说了,再有下次,就是宣战了。”

    什么?

    宣战?

    泰尔斯难以置信地望着对方,不爽,愤怒,憎恶,云集一处。

    这该死的、优越感爆棚的**在搞什么鬼?

    再有下次?

    难道他还认为,今晚是泰尔斯得罪了他?

    泰尔斯惊怒交加,一时不知道是该生气还是该嘲笑。

    詹恩的身影远去,离开大厅,同他的管家汇合。

    “结束了?”

    马略斯的步伐从身后传来。

    泰尔斯叹了口气。

    不。

    才刚开始。

    一想到今天经历的磨难,以及明天将要面对的事情……

    这才第一天,第一个宴会。

    逼着自己装了一晚上人(逼)样的泰尔斯吐出一口气,疲惫地坐倒在椅子上,心中不忿:

    “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他这么恨我。”

    泰尔斯冷哼一声,望着地上的碎玻璃渣,越发不快,想要把手中的空杯也砸出去泄愤。

    但手臂伸到一半,家大业大、财大气粗的星湖公爵,还是做了几个深呼吸,不忿而理智地……把杯子放回桌面。

    “就像我祸害了他全家似的。”泰尔斯闷闷不乐。

    马略斯来到他身后,默默点头:

    “那你祸害了吗?”

    王子回过头,白了他一眼。

    “我让多伊尔提前换班了,他得回去安顿好家人,”马略斯显然已经对公爵的眼神死刑习惯了,淡漠如昔地汇报着:

    “当然,明天……”

    明天。

    噢,不。

    泰尔斯捂住脸,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打断亲卫队长。

    “对了,马略斯。”

    守望人露出倾听之色。

    “你的临时狙击小队,”泰尔斯有气无力地抬起头:

    “他们还没换班吧?”

    马略斯看了一眼外围:

    “没有。怎么?”

    既然没换班……

    泰尔斯冷哼一声,向南岸公爵离去的方向瞥了一眼。

    他面色阴翳,字句生寒:

    “那如果我命令他们暗地里跟踪潜行,干掉詹恩·凯文迪尔……”

    “不行。”马略斯回答得很快。

    泰尔斯皱起眉头:

    “为什么?”

    “因为,”马略斯回过头来,云淡风轻,毫无愧色:

    “他们换班了。”

第57章 刑罚

    “正如上次提到的,精灵语已经超越我们所能理解的语言范畴,它的大部分有效意涵都蕴藏在对话者的默会与共鸣里,这有赖于精灵们与生俱来的超常感官,近乎于族群本能。即便只有文字,他们也能通过发音甚至笔触,以朗读或触摸重现语境,完成指代,实现通感共情,这是只能干巴巴讲话的人类所不能想象的……”

    闵迪思厅的书房里,博纳大学士一如既往,摇头晃脑,慢条斯理地讲解他的文法课。

    泰尔斯端坐在书桌后,沉静地抄写着古精灵字母,以及每一个字母的五到十五种音标,姿态典雅,一丝不苟。

    仿佛昨夜的一切都未发生。

    “所以在书面语中,精灵文往往简洁干练到令人发指的程度:古希雅精灵文的语法结构里时常简省时态甚至代词,古里恩精灵文的语序则多有无法理解的倒装——有个小笑话,一部关于三角恋的精灵文浪漫小说被翻译成人类通用文字,可读者们读完结局却分成了三派,吵得不可开交,因为三派人都觉得他们喜欢的那对角色最后在一起了,直到原作者忍不住跳出来说,他写的是六角恋……”

    博纳学士的声音嗡嗡作响,但泰尔斯依旧神情专注。

    近身随侍在门口的星湖卫队,还是(马略斯所偏好的)一名先锋官加一名护卫官的搭档配置,但却不是以往的哥洛佛与多伊尔,而是泰尔斯所不熟悉的年轻人涅希和壮汉巴斯提亚——他们都在昨夜有所表现,前者用铁拳制服了救父心切的d.d,后者则让泰尔斯领教了他腹肌的硬度。

    所以,哥洛佛和多伊尔,他们也换班了。

    泰尔斯默默地道。

    “有鉴于此,帝国的起源、蒙昧时代的路多尔人在效仿古精灵创设字母的时候,不得不额外增添了一大堆语法标准,比如时态、语态、主谓宾语序等等,来阐明那些对古精灵而言不用费事描述就能感知到的东西,从而走上另一个极端,遂有后来繁复精细,修辞多变的古帝国文。这样,当我们在阅读乃至翻译精灵文的时候就要格外小心……”

    今天没有太阳,寒风呼啸,阴冷刺骨。

    闵迪思厅也显得凄清寂寥,寂静无声。

    放在往年,此时的永星城已经降温入冬了,但今年的秋天似乎格外漫长,显得阴郁,沉闷,冷酷。

    星湖公爵默默地移动着手腕,看着一个个字母在纸张上晕出。

    一夜过后,他的背部僵硬,额头生疼,腿侧寒凉。

    这一切都在提醒他,卧室的墙角并不好睡。

    “因此也就不难理解,不同的族群何以有不同的语言,不同的语言又何以塑造不同的族群——语言是工具,是结果,却也是主人,是成因,它是反客为主,在变迁中深刻影响使用者的最佳范例……”

    听着博纳学士的低语,泰尔斯的目光聚焦在眼前的字母上,笔尖如机械般精巧移动,一笔一划,严谨细致。

    除此之外,更无其他。

    那些他讨厌面对的“其他”。

    “……远矣。”

    博纳学士的声音变得有些缥缈,音调奇怪,忽高忽低。

    少年公爵没有反应,他面无表情地换过一张纸,翻开要抄写的下一页。

    下一页。

    再下一页。

    但博纳学士的音量却陡然提升:

    “远——矣!”

    泰尔斯笔尖一震,一滴墨水在纸张上晕开。

    他回过神来,吃惊抬头。

    “啊?对不起?”

    他的眼前,好整似暇的博纳学士正拢着双手,饶有兴味地注视着他。

    博纳学士笑了笑,耐心解释道:

    “刚刚是一句古希雅精灵文,如果把发音所含的信息全部注解出来,大概能翻译成——”

    学士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语气玩味:

    “您的心并不在我这儿,不在课堂上,甚至不在你UU小说的字母里,殿下。”

    泰尔斯怔了一秒。

    虽然很快想好了几个借口,但他最后还是叹了口气,真诚道歉:

    “我,我很抱歉,博纳学士。”

    “哦不,是我该抱歉才对,”博纳学士端起茶杯,毫无愠色:

    “我的讲解,显然并未有趣到让您专心致志,忘却烦忧的地步。”

    泰尔斯摇摇头:

    “这并不是您的错,您是很优秀的老师,只是我……”

    可是博纳打断了他:

    “我听说了昨夜的事情。”

    泰尔斯一顿。

    “尊重与理解是好事,殿下,不忽视每一个人——即使是敌人——作为‘人’的价值和内涵,这更难能可贵。”

    “是么。”王子闻言勉强笑笑,压下纷乱的心绪。

    博纳学士合上自己的教材,幽幽道:

    “但很多时候也别忘记:您自己也是一个人。”

    听见这话,泰尔斯愣了一瞬。

    德高望重的老学士露出笑容:

    “所以我想,我们不如提前下课吧。”

    泰尔斯放下笔。

    他刚刚发现,自己抄写的那一页精灵文全是错漏。

    少年叹了口气:

    “谢谢您的理解,博纳学士,我感激不尽。”

    博纳学士微微一笑。

    “而我们之所以要精进文法,研究语言,而非仅仅止步于日常对话和信件书写,殿下。”

    他站起身来,不无深意地道:

    “正因为我们身为人,重视彼此的价值与感受,因为我们想要更好地互相沟通理解,挖掘并表达出深藏内心的东西。”

    “而非流于表面的行为与反应,陷入盲目的自觉和误解,囿于恶意的揣测与猜忌,困守冷漠的天性和规则。”

    “我们之所以与动物野兽不同,殿下,不是因为‘我们’会生火……”

    老态龙钟的博纳学士小心翼翼地收起自己的教材:

    “而是因为‘我们’之中,有人会生火,而有人不会。”

    这话颇有深意,听得泰尔斯沉默无言。

    他只能站起身来,恭谨行礼。

    博纳学士走后,泰尔斯看了看窗外阴沉的天气,召来随侍的涅希和巴斯提亚。

    “复兴宫有传来任何消息吗?”

    “没有,殿下。”

    身为见习先锋官,涅希显然是第一次接到近身随侍王子的任务,这个比泰尔斯大不了几岁的年轻人显得兴奋不已,望着王子的眼神跃跃欲试,充满期待。

    “事实上,我认为宫里正忙得不可开交,为了……昨晚的事。”

    昨晚。

    泰尔斯叹了口气,心情沉郁。

    年长些的巴斯提亚望了涅希一眼,但年轻人浑然不觉,依旧兴致勃勃:

    “您要派人去复兴宫问问吗?我可以——”

    “不,不必了。”

    泰尔斯站起身来。

    “我要换装。接下来是武艺课,在马略斯没来之前,”公爵站起身来,解开袖口的扣子,经历了昨晚,他有种想要挥舞武器的迫切愿望:

    “我想先去训练场热热身。”

    涅希眉飞色舞:

    “当然,我这就去通知仆人们——”

    “但是,殿下,”年长一些的巴斯提亚犹豫着开口,声线粗犷,像是铁匠铺里的风箱:

    “关于训练场……”

    他欲言又止。

    “怎么了?”泰尔斯望着这位壮硕得堪比小山的护卫官,回想对方昨夜围护他时的力气,心念是不是每一任王室卫队里都有这样体型的人。

    “d.d刚刚回来了。”

    泰尔斯解扣子的手一顿。

    巴斯提亚观察着泰尔斯的表情,极快地道:

    “我是说,多伊尔,他还有哥洛佛先锋官,此刻正在训练场上……和马略斯长官一起。”

    泰尔斯疑惑回头:

    “所以呢?”

    两人对视一眼,都没有回答他。

    他很快就不用疑惑了。

    当泰尔斯来到训练场上的时候,星湖卫队的人大部分都在这里,按照资历职责分成数队,围出一个半圆——就像上次“测试”泰尔斯一样。

    涅希想要高声提醒大家行礼,但巴斯提亚飞快地拦住了他。

    泰尔斯感觉得到,气氛不对。

    阴沉的天穹下,所有人都沉默肃立,没有人交头接耳,甚至没人敢做多余的动作。

    泰尔斯的目光越过众人,看见了站在最前方的马略斯:

    他背着双手,表情依旧淡定,眼神平静无波,可整个人却散发着一种令人不安的气息。

    刑罚官帕特森,后勤官史陀,掌旗官富比,这些身份特殊的资深卫队成员站在守望人的身后,表情严肃。

    而马略斯的正前方,也是训练场的中央,两人单膝跪地,按胸垂首。

    承受着所有人的目光。

    那是多伊尔和哥洛佛。

    泰尔斯微微一怔。

    王子下意识地站定在训练场的侧方,没有继续向前。

    直觉告诉他,他不该再靠近了。

    还是有人注意到了公爵的来临,但显然,眼前的气氛让他们不敢大声行礼,许多人只是微微躬身,注目按胸。

    马略斯也很快看见了泰尔斯,他只轻轻一瞥,就浑不在意地回到眼前的事务:

    “帕特森,干活。”

    人群前方,刑罚官帕特森冷冷地向前一步,越过马略斯,来到跪地的两人面前。

    “一等护卫官,丹尼·多伊尔。”

    跪在地上的d.d微微一颤。

    刑罚官的声音很沉稳,却很冷酷,带着审判般不容置疑的态度。

    “身为闵迪思厅门第最好,众望最高的护卫官,你昨夜的胆大妄为危及殿下的安全,阻碍同僚的工作,有害卫队的责任,更违背自身的使命。”

    旁观的泰尔斯闭上眼睛,他知道这是要干什么了。

    但是昨晚……

    泰尔斯想起满脸恐惧的多伊尔男爵,想起歇斯底里的男爵夫人,想起愤然出剑的d.d。

    又想起绝望微笑的安克·拜拉尔。

    以及无数双旁观的目光。

    他感到一阵不适。

    “汝剑当砺,以光其锋。”

    帕特森说了一句古色古香的话,垂下眼神,冷冷望着跪在地上的d.d:

    “你有什么要申诉的吗?”

    d.d神色憔悴,眼底通红,显然一夜没睡。

    此刻的他装束凌乱,发型狼狈,与平素那个偷懒耍滑却形象甚佳的富家公子哥儿形象相去甚远。

    “没有,帕特森刑罚官,”多伊尔深呼吸了几口,他抬起头,苦涩哀伤,唯有在看到泰尔斯的时候才从眼里闪过亮光:

    “我的鲁莽累及了殿下和大家,我愿为我的错误负责。”

    他放下搭在膝盖上的手,双膝落地,深深低头:

    “吾剑当砺,其锋待光。”

    卫队里的旁观者们没有人说话,所有人都默默注视着他们,气氛肃杀。

    帕特森看了一眼马略斯,后者并不作声。

    “很好,那么,”刑罚官点点头,漠然开口:

    “九鞭。”

    判决下达,卫队里终于泛起小小的波澜,但很快被压下。

    帕特森的身后,刑罚翼的卡朋和佩扎罗西——前者总被d.d打趣是“帕特森的小棉袄”,后者则是昨晚临时狙击小队的一员——走上前去,面无表情。

    跪在地上的多伊尔早有准备,在一众目光下,他默默地解下武器交给对方,再一件一件地脱下身上的装备衣物:外套,袄子,护腕,护臂,皮甲,武装带,围脖,内衬……

    直到露出他肌肉健美、比例匀称的上半身,在阴冷的秋风中微微颤抖。

    刑罚官没有停下,直接转向另一人。

    “嘉伦·哥洛佛,一等先锋官。”

    外号僵尸的哥洛佛没有回答,平稳如故。

    仿佛被唤起的不是他的名字。

    “身为闵迪思厅资历最深,身手最高的先锋官,你丝毫未曾留意自己搭档的情绪状态,而在意识到之后,你又出于同情,无视责任甚至违反命令,纵容他的胆大妄为。”

    一边的d.d咬紧了下唇,却不敢多说什么。

    相比刚才,帕特森对哥洛佛的训斥在语气上显得更加严厉:

    “汝剑当砺,以光其锋。”

    “有异议吗?”

    哥洛佛缓缓抬起头,仿佛尘封千年的雕像接触空气,落下尘灰。

    “没有。”

    僵尸嘶哑地道,嗓音平静,毫无起伏:

    “吾剑当砺,其锋待光。”

    帕特森望了他很久,这才开口:

    “七鞭。”

    不用人提醒,哥洛佛的动作凌厉迅速,他双膝跪地,自觉地除掉武装,脱下衣甲,露出一身虬结壮实却黝黑粗糙的肌肉,浑身上下都是坑坑洼洼的旧伤痕,与d.d恰成反差。

    两人就这样**着上身,跪在训练场上,面对着同侪们的目光。

    马略斯依旧不作声,只是冷冷观望。

    泰尔斯则越发心情复杂。

    刑罚翼的卡朋默默地打开装备袋,掏出两条纺锤大小的小短棍,递给多伊尔和哥洛佛,让他们双双咬在嘴里。

    “你们都有过经验,”卡朋松开被哥洛佛咬紧的木棍,在两人间低声道:

    “我只有一条忠告:咬紧,别掉了。”

    另一边,佩扎罗西有条不紊地掏出两个拳头大小,被捆得像蝴蝶结般的棕色皮革物件,再慢慢地解开,直到它们变成两条皮鞭的形貌。

    两条鞭子细长而结实,被佩扎罗西在空中试着抡了两把,发出飒飒风声。

    不少卫队成员眉头一皱。

    d.d深吸一口气,哥洛佛更见严肃。

    “忍住,小子们,”帕特森刑罚官冷冷道:

    “相信我,我见过北地人用的倒刺鞭,比吊城门的麻绳还粗,那更糟。”

    多伊尔露出坦然接受的神色,他扭过头,看向泰尔斯,对着王子深深颔首。

    泰尔斯叹了口气,对他默默点头。

    看见这一幕,马略斯蹙起眉头。

    下一秒,帕特森挥了挥手。

    卡朋和佩扎罗西来到两人的身后,熟练地抖开皮鞭。

    但那一刻,刑罚官的肩膀被按住了。

    是马略斯。

    “格雷,你来负责哥洛佛,”守望人看着诧异的帕特森,向前走去,示意卡朋把鞭子交给他:

    “至于多伊尔护卫官,我来。”

    卫队里发出一阵不小的议论。

    多伊尔和哥洛佛也无比讶异。

    帕特森皱起眉头:

    “我们亲自来?其实不必……”

    但马略斯很快打断他:

    “既然有贵人当观众,就得认真些,不是么?”

    守望人侧过眼神,瞥向泰尔斯。

    卫队的议论纷纷很快被压下。

    王子心中一寒,向马略斯投去不忿的神色:

    “但是我——”

    “虽然这是卫队的内务,殿下,”马略斯丝毫不给泰尔斯讲话的机会,他向王子一礼,淡然微笑:

    “但依旧欢迎您旁观,做个见证。”

    “或者,您愿意替我们报鞭数吗?”

    泰尔斯难以置信,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来。

    帕特森叹了口气,他走到哥洛佛身后,推开愕然的佩扎罗西,从他手里接过鞭子。

    马略斯来到d.d身后,他甩了甩手上的鞭子,对泰尔斯微微一笑,不等后者回应:

    “那好吧,既然殿下不乐意,那么托莱多,你来报数。”

    人群中的托莱多——马略斯的传令兵——愣了一下。

    他看看上司,再看看王子,有些不知所措。

    直到马略斯面色不悦:

    “现在!”

    托莱多不敢再犹豫,他向前一步,昂首扬声:

    “一!”

    话音落下。

    在泰尔斯惊怒的眼神下,马略斯和帕特森同时摆臂。

    呼呼……

    他们动作熟练,手法流畅,两条鞭子甩开的弧度近乎同步,破风声几无先后!

    泰尔斯呼吸微滞。

    下一秒,皮革与皮肤在高速的接触中双双一震,发出撕裂空气的响声——

    啪!

    清脆,刺耳,冷酷,令人心悸。

    场中,d.d狠狠一抖!

    他下意识地拢起手,向前弓身,但又很快反应过来,放下双手,直起腰背。

    另一边,哥洛佛咬着短棍,面色依旧,身躯如钢,只在鞭子及身的刹那微微一颤。

    但两人都呼吸急促。

    泰尔斯很快就看见:受刑者两人的上背部,无论粗糙还是光滑,都从右上到左下,露出一条细密的可怖红线,从中渗出鲜红,向其他皮肤蔓延。

    “这个力道,”泰尔斯听见巴斯提亚有意无意的低声叹息:

    “得要留疤了。”

    旁观的众人们呼吸不匀,目光复杂。

    马略斯伸出左手,止住报数的托莱多,缓缓开口:

    “护卫官丹尼·多伊尔,可曾知晓,你昨夜最大的错误是什么?”

    d.d还沉浸在第一鞭的剧痛中,他并不言语,只是咬紧了短棍,面孔扭曲。

    马略斯沉默了一阵,他转向托莱多。

    托莱多不敢再拖延,赶忙报数:

    “二。”

    马略斯和帕特森的鞭子再度挥出弧度。

    啪!

    多伊尔和哥洛佛又是一颤。

    泰尔斯下意识地扭头,似乎他通过旁观,也能感受到那种火辣难忍的疼痛。

    “回答我。”

    马略斯露出他平素的淡定微笑:

    “多伊尔护卫官……”

    “你知道吗?”

    d.d急急喘息,目现挣扎。

    但最后,多伊尔猛吸一口气!

    他果断地吐掉短棍,忍痛开口:

    “因为我的选择,鲁莽而自私,危及了殿下和大家!”

    马略斯轻哼一声,向托莱多示意。

    “三。”

    鞭影再现,双双撕开空气。

    啪!

    这一次,没有了嘴里的短棍,d.d痛苦得哼出了声,整个人向前倒去,花了几秒钟才重新直起腰跪好。

    另一边的哥洛佛看着他的样子,只把短棍越咬越紧。

    “答案错误。”

    马略斯淡然道。

    “告诉我,d.d,当个人与集体的利益相冲突,”守望人抖了抖鞭子:

    “你会如何选择?”

    此言一出,无论泰尔斯,还是多伊尔和哥洛佛,包括在场的卫队成员们都齐齐一怔。

    “或者我说得直白一点,当有一天,你的家族亲人与你的职责使命相冲突,”马略斯一边瞥了报数的托莱多一眼,一边浑不在意地道:

    “你该如何选择?”

    托莱多叹出一口气:

    “四。”

    双鞭齐舞。

    啪!

    多伊尔从齿缝里发出痛苦的哼声,哥洛佛显然也有些经受不住,身形开始晃动。

    他们急急喘息,后背开始渗下鲜血。

    “如果有人捏着你家人的性命,威胁你对殿下不利?”

    马略斯的声音高扬起来:

    “甚至,正是你最亲爱的家人,要你背叛殿下?”

    泰尔斯心中一紧。

    他突然想起曾经的白骨之牢,曾经的旧王室卫队。

    多伊尔缓过一口气,他重新直起腰,却已是浑身大汗,狼狈不堪。

    只听他痛苦地嘶声道:

    “我,我昨夜有负使命,勋爵!”

    马略斯皱起眉头。

    这一次,他不等托莱多报数,就运臂扬鞭,挥出比之前可怕得多的一次爆响!

    啪!

    d.d惨叫一声,趴倒在地上,颤抖不已。

    卫队众人也纷纷一颤。

    另一边的帕特森愣了一瞬,马上反应过来,一鞭子将哥洛佛抽得弓身抽搐。

    托莱多急忙跟上,报出数字:

    “污——五!”

    泰尔斯不忍再看,他偏过视线,只觉内心沉重。

    马略斯吐出一口气,他看着颤抖不支的多伊尔,扭头看向另一人:

    “你,先锋官嘉伦·哥洛佛。”

    “你来回答我。”

    “你该如何选择?”

    同样大汗淋漓,满面尘灰的哥洛佛深呼吸了几口,目光坚毅地直起身子。

    僵尸一口吐掉短棍,嘶哑开口:

    “我们都发过誓言,长官!此生尽献御座,永奉皇权。”

    马略斯踱着步,抿了抿嘴:

    “所以?”

    在疼痛与耻辱的双重折磨下,哥洛佛露出狰狞之色:

    “所以我们必须作出牺牲,使命先于亲情。”

    泰尔斯听着他的话,呼吸渐快。

    马略斯突然回身,鞭风再起!

    啪!

    恐怖的炸裂声后,哥洛佛痛呼一声,猛地趴倒!

    举着鞭子的帕特森皱起眉头,他看看本该是自己任务的哥洛佛,又看看眼神阴翳的马略斯,不知何解。

    “给他加五鞭。”

    不等托莱多跟上报数,马略斯就对身下的哥洛佛努了努下巴,对帕特森道:

    “还有,刚刚这鞭不算。”

    刑罚官露出惊疑之色。

    “因为你之前那一鞭留力了,格雷,”马略斯不等对方开口,就淡淡道:

    “你知道,我很信任你。”

    帕特森面色一凛。

    刑罚官握紧鞭柄,没有出声,也不敢再手下留情。

    另一边,缓过劲来的d.d看着趴地颤抖的哥洛佛,急急开口:

    “勋爵,长官!这不关僵尸的事情,昨晚是我……”

    他咬咬牙,也不管脸上涕泗横流道:

    “是我做错了选择!是我不敢做出牺牲!”

    马略斯眉头轻蹙,手臂摆动。

    啪!

    鞭响之下,多伊尔也趴在了地上,背上鲜血淋漓,口中喘息断续。

    “这个,也加五鞭。”马略斯淡淡地道,却没有解释为什么。

    托莱多不敢犹豫,继续报数。

    看不下去的泰尔斯想要开口,可一想到是因为自己的出现才恶化了事态,加重了他们的刑罚,他就不得不强迫自己冷静,憋住所有的话。

    马略斯抬起头,看向卫队的众人。

    “牺牲。”

    守望人轻声开口,却让所有人凛然站直。

    “这个词儿说出口的时候,总是显得很容易,是吧?”

    “神圣,光荣,伟大,令人心潮澎湃,感觉自己升华了。”

    马略斯踱起步,没有马上继续鞭刑。

    “但很多人都忘了。”

    马略斯看向阴沉的天空,目光缥缈,仿佛在仰望遥不可及的神灵。

    “牺牲的本质……”

    “是交易。”

    愕然众目之下,守望人缓缓低头。

    多伊尔和哥洛佛重新咬紧牙关,直起腰背。

    “上古时代,当明神信仰还大行其道的时候,凡人在祭坛前奉上祭品,换得神灵的垂眸保佑,这才是牺牲之源。”

    话音落下,托莱多重新开始报数,带起下一次鞭响

    啪!

    受刑的两人重新倒下,手肘撑地。

    泰尔斯的瞳孔狠狠一缩。

    “所以跟听上去的感觉恰恰相反——牺牲,是自私的。”

    马略斯语气深邃:

    “是趋利的交易。”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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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12060/ 第一时间欣赏王国血脉最新章节! 作者:无主之剑所写的《王国血脉》为转载作品,王国血脉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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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国血脉介绍:
低贱卑微的乞儿,神圣尊贵的王子,举世皆敌的怪物——如果你眼前有三条道路,选择何者会比较幸福?
泰尔斯没有答案。
他只知道,自己来到的是波澜壮阔的异世,面对的是噩梦难度的未来:荣耀的帝国灭亡千年,腐朽的王室积重难返,传说的圣战黑幕重重,分裂的世界动荡不安。
而泰尔斯一无所有。
他仅剩的,唯有坚毅不摇的自我,绝地求生的勇气,和永不妥协的信条。
“王者不以血脉为尊,血脉却因王者而荣。”
黑暗洗涤光明,烈火锻造真钢,禁忌王子的故事由此开始。
PS本书有奖竞猜:女主究竟是谁?难道真的活在ed里吗?
书友Q群:
炸了四次,懒得建了。王国血脉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王国血脉,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王国血脉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