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小菜一碟
泰尔斯不知道星辰贵族们平日的宴会秩序是怎样的,但至少从这场名义上由他召开的王室宴会来看,星辰人们的餐桌礼仪比北地人们好了不止一个档次:
宴会还处在入席阶段,人们往来寒暄却秩序井然,男女交错而坐,相处得体自然,仆人侍者来去服务有条不紊,卫兵看守行踪低调几近无形,就连助兴的小丑和吟游者都乐声适当,演出有度,从不跨越关键区域,烦扰宾客。
泰尔斯忍不住又想起努恩王在英灵宫里召开的那场宴会,心中不由为小滑头遗憾一秒——但他随即想起后者此刻生死不明,于是调侃的默哀变成了彻底的黯然。
“陛下来了!”
“国王万岁!”
“王后万岁!”
国王的队伍进入厅中,原本安静下来的闵迪思厅炸开了锅,此起彼伏的问候声与议论声如潮水般涌来。
“愿您身体安康!”
“天佑星辰……”
“祝贺您和公爵阁下父子团圆……”
宴会厅里好像多了一个以凯瑟尔王为中心的巨大漩涡,力道十足而不可抵挡,它把从荣誉伯爵到实封男爵,从受邀官员到荣誉役兵的一干宾客吸得离座而起,蚁聚而来,直到他们进入安全距离,撞上不假辞色的王室卫队们,才如梦初醒。
前排的不少宾客们恭谨屈膝,下跪行礼,但得体的礼仪无法掩盖他们急不可耐的态度。
“顿纳河的莱克默里家族向您致意……”
“陛下,我代表东城警戒厅的全体成员……”
“往前一点,尽量让陛下看见我们,但也不能太刻意,免得御前失仪……”
“陛下,您还记得祭坛战役的哈扎德吗?”
泰尔斯看着这一切,看着围着凯瑟尔王的宾客们争相觐见,从前到后地躬身行礼,像是被成排收割的稻草。
镰刀所到,稻草倾倒。
泰尔斯突然想起了小时候围观过的冥夜神殿话剧,讲述灾祸降临的那一幕里,舞台上扮演“善良民众”的演员们也是如此,在灾祸灭世的情节里,跟随着紧张沉重的幕后伴奏,在打扮得稀奇古怪的“灾祸”面前呼天抢地,纷纷倒下。
唯一不同的是,这些“稻草”倒下之后,又缓缓复起,若有若无地,向泰尔斯的位置倾斜,带来收敛却复杂的目光。
凯瑟尔王神色如常而步伐稳重,他身旁的柯雅王后则温柔点头,连连微笑,他们就这样一者沉默威严,一者和蔼可亲,双双挽手向前,步步向上,走向两级台阶之上,面向整个宴会厅、也是独属于王室的最高席次。
当然,也并不是所有人都被吸进了国王引发的“漩涡”:
东海公爵兼首相鲍勃·库伦笑容可掬地坐在第二阶的长桌上,被交好的东海领贵族们簇拥着,前来向首相致意的中央官员和重要贵族们络绎不绝,他们热情寒暄推杯换盏,耐心地等待着国王与王子的莅临,时不时来几句你应我和的赞美,感叹王国有后,星辰将兴。
詹恩·凯文迪尔公爵则坐在库伦首相的对面。许多带着期待来到长桌旁,却未能鼓起勇气觐见首相的下级官僚和新富商人们,都选择了向这位坐拥南岸领的年轻权贵表达他们的敬意,他们在公爵的鼓励下渐渐放开拘束,谈笑风生,且在离去时连连赞叹鸢尾花主人的平易近人与高贵真诚。
与这张桌子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在同一阶却偏僻不少的另一张长桌:戴着镣铐、须发垂肩的北境公爵瓦尔·亚伦德默默地坐在一头,他无视着周围人异样的探究目光,自斟自饮,身后站着几位寸步不离的王室卫队,除了世交旧识外,就只有几位性格耿直的北境贵族以及曾与他并肩作战的荣誉役兵们敢于上前问候。
长桌另一端则坐着姿态随性的崖地公爵廓斯德·南垂斯特,巨角鹿的主人独目阴冷,打量着国王引发的轰动,时不时向对面的瓦尔公爵举杯示意,许多家世深厚、与北境和崖地关系匪浅的贵族们前来向他致意,但比起首相和鸢尾花公爵,这一桌只能算是冷冷清清。
相比之下,紧紧挨着公爵长桌的第三阶席次则和谐许多,这里坐着的人物也许不比守护公爵和敕封伯爵们高贵,重要之处却犹有甚之,例如御前会议的中枢政要,永星城市内的各部官僚,工商行业的重要行首。
以及包括“璨星七侍”在内的中央领世袭地主们。
“人真多啊,不是么,”史陀男爵面无表情地看着国王:
“光是公爵就有四位……”
史陀男爵顿了一下。
他看见那位与伊丽丝公主结伴到来的少年,轻声一笑:
“抱歉,五位。”
“的确,鸢尾花和太阳剑盾就算了,至于巨角鹿跟白鹰,包括许多人……”同一桌上,天鹅郡的艾德里安子爵表示赞同,向着长桌对面的巴尼夫人感叹,目光却聚焦在她的儿子,以及他手上的“玩具”上:
“我还以为这辈子都见不着了呢。”
“少主归来,王国稳固,自然盛况空前,可喜可贺,”巴尼夫人微笑以应,滴水不漏,顺便小声督促着低头把玩九芒星徽章的儿子:
“卢瑟,听妈妈的话,先把公爵的礼物收起来,看看,餐桌上有好多好玩儿的呢。”
那边厢,D.D的父亲,老多伊尔男爵转过头,兴致勃勃地跟隔壁桌的一位市场官僚介绍:
“所以,今年我领地里的粮食丰收,粮仓都堆不下了……只是您知道,谷贱伤农嘛,如果您能依照法令,照章办事,在外地人来购粮的时候,把本地的农粮市场价订高……我是说,不妨订得合理一点……哦,这样啊,理解理解,毕竟你们也要照章办事嘛……”
“对了,你看见星湖公爵身后那两名卫士了吗,注意比较帅的那个……诶,那正是犬子丹尼尔·多伊尔,他守护王室,忠心耿耿,深得泰尔斯公爵的信任……所以啊,有他在这里,我每次来闵迪思厅就像回家一样……”
“旁边那个一脸严肃的大个子,那是嘉伦·哥洛佛,跟我儿子一起服务公爵阁下的至交好友,手足兄弟!也是哥洛佛子爵的异母弟弟……哪个哥洛佛?哦,你知道,就是湖山郡子爵,洛萨诺·哥洛佛,璨星七侍之一,王国财税厅的中流砥柱……”
“噢?什么?您改主意了?也觉得谷贱伤农?要回去重新查查相关法令,调整定价?哎哟喂,大人啊,我果然没看错你!说实话,我这个人性子高洁自许,一般不怎么看得上那些庸碌俗气之徒,也只有和大人您这样忧国忧民照章办事的好人,是难得一见如故啊……来来来喝酒喝酒……”
随着国王一行的步伐渐近,这些高贵长桌上的大人们也停止了交谈,他们不似许多来宾一样,激动得前赴后继不顾仪态,但也纷纷从长桌上起立,恭谨致意。
“行礼就不必了,诸位,”泰尔斯望着国王走过大厅中央,踏上缓阶,从最普通的席次一路走过公爵们的长桌,听着他缓缓开口:
“若等你们一个个亲完我的戒指,那我们到天亮都开始不了。”
国王语气毫不在意,其中厚重却萦绕大厅。
却让泰尔斯心中一凛,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手背。
那里没有戒指。
“注意自己的表现,”身边的伊丽丝姑姑注意到他的反常,虽然笑靥如故,语气却少有地严厉起来:“也许姬妮可以不在意,但是你……”
泰尔斯只感觉手臂一紧。
“你是王子,面对整个王国,神态,表情,目光,语气……一举一动都会被无限放大、过分解读。”
姑姑挽着他,话语却充满力量,让泰尔斯不由得直起腰,调整仪态:
“穿好你的铠甲,或用姬妮的话说:举起你的盾牌。”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竭力让笑容变得自然。
在宫廷总管昆廷男爵和王室卫队长艾德里安的引导下,国王挽着王后,无比熟稔地踏上最高一阶的席次,悠然安坐。
面对来宾,俯瞰大厅。
而泰尔斯则在马略斯和基尔伯特的示意下,在低国王一级的长桌上落座,伊丽丝姑姑和姬妮坐在他的左侧,两人都向他投来关切的目光。
数米之外,隔壁桌的詹恩·凯文迪尔则向泰尔斯露出一个意蕴深远的笑容。
无数目光齐齐向上,聚焦到这寥寥几桌的人身上。
来宾们表情不一,反应各异,从他的角度一览无遗。
当然,在国王的角度,泰尔斯的动作,想必也是一样。
泰尔斯听着自己的心跳,却很不“职业”地走了一秒神,他突然想起前世的记忆里,站上讲台的那个瞬间,你学生时代曾经有的侥幸与幻想都会被统统粉碎:
原来数千个日子里,你在讲台、在书桌底下,那些自以为隐蔽低调、无人发现的小动作,老师们都看得一清二楚,毫无遗漏。
但他们依旧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依旧耐心地、笑眯眯地继续讲课。
好像台下的学生们都是认真听讲的好孩子,不是么?
此刻,泰尔斯便维持着微笑,静静地看着厅里的“好学生”们,突然对国王席次的高度有了明悟。
“该死,僵尸,你往那儿坐一点,不然待会儿漂亮女仆们……我是说侍从们送餐过不去……”多伊尔咬牙切齿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这地儿也太窄了吧,真的是给王子准备的吗?巴尼家的庄园宴会都比这宽……”
“还是说,近侍们就没有人权……”
隔壁,与基尔伯特同桌的马略斯一个眼刀剜了过来。
D.D的低声抱怨立刻消失在泰尔斯耳边。
宴会厅慢慢从嘈杂变得安静。
东海领的主人兼首相,库伦公爵笑眯眯地从桌子上起身,他先伸手止住音乐,再向国王行礼,硕大的肚子几乎把重重的长桌拱退好几寸。
“陛下,永星城好久没有这么大的王室宴会了,此乃国之盛事……”
但凯瑟尔五世只是轻轻挥手,毫不在意地把首相大人的话堵在他嘴里。
“我知晓你们为何而来。”
“你们也清楚我为何在此。”
国王冷冷的声音回荡在大厅里,就像他无数次的御前会议,恍惚间降低了气温:
“就不必浪费时间了。”
显然准备了一大堆开场话的库伦首相噎了一下。
只见凯瑟尔王靠上椅子,淡淡道:
“开吃吧。”
大厅里,前来参加稀罕的王室宴会,期待着喜庆和热情的来宾们齐齐一愣!
啊?
那个瞬间,无论是从容得体的爵爷大人们,还是盛装打扮的夫人小姐们,抑或是鼓足了劲要在这里扬名的表演者们,费尽心力维持秩序的卫兵仆侍们……
所有人都像被兜头兜脸浇了一盆冷水。
厅内鸦雀无声,气氛无比尴尬。
身旁的伊丽丝公主叹了一口气,隔壁的基尔伯特则眉心狠扭。
几秒的寂静之后,大厅里开始响起无尽窃窃私语,来宾们交头接耳,几如蜂鸣。
库伦公爵则懵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
泰尔斯感受着周围的气氛,不由得转了转眼珠,下意识地低头。
卧槽。
凯瑟尔老爹。
我小看你了。
你才是王国最强的气氛杀手吧!
不过,说起气氛杀手……
如果法肯豪兹公爵在这里就好了,无聊如他,一定知道怎么接话。
嘈杂的嗡嗡声中,来宾们的议论各自不一。
“你知道,凯瑟尔以前不是这样的……”伊丽丝姑姑贴近他的耳朵,尴尬地小声解释:
“也许是因为王室太久没举行宴会了……”
璨星七侍的席次上,年老的帕特森子爵丝毫不顾两位子侄的惊恐眼神,不屑且不敬地低声哼道:
“不管过了多少年……哪怕戴上了王冠,那小子的致辞依旧烂透了。”
“我猜,他要上女人的时候是这么说:开操吧。”
这话说得同一桌的客人们都有些尴尬,纷纷笑而不语。
直到艾德里安子爵得体回应:
“简洁高效,直截了当。”
“陛下确实是我们的榜样楷模。”
帕特森子爵轻哼一声,阴阳怪气而含糊不清:
“我们?”
另一边,史陀男爵回过头,面无表情地颔首:
“我们。”
较远的外国来宾席次上,来自北地麋鹿城的豪尔赫从事官眼前一亮。
“这个国王有种……”
络腮胡子嘿嘿一笑,不顾周围人的目光:
“该死,我开始喜欢他了。”
场面持续了好几秒,直到库伦公爵一声叹息,狠狠咳嗽了几声,把议论渐起的局面压下来,重新开始苦口婆心:
“陛下,但是按照惯例,宴会开始需要您祝酒致开场辞……”
凯瑟尔王缓缓抬头,像是才从沉思里清醒:
“是么?我都快忘了呢。”
库伦公爵点了点头,笑道:
“没错,想想您年轻时参加的那些宴会,是吧,有不少都是在这里举行……”
国王眯起眼睛,嗓音厚重如昔,让人不由正色:
“但那时也轮不上我致辞,不是么?”
东海公爵登时一颤。
“陛下,这……”
他面色苍白,嘴唇开合,还是没能接下话。
泰尔斯看着库伦公爵既要注意公开影响,又要照顾国王颜面,从而被噎得无话可说的窘态,都忍不住要同情他了。
一想到这位可怜的胖爷爷居然是首相,大概每天都要在御前会议上被凯瑟尔王为难的样子……
“好吧。”
凯瑟尔王轻哼一声,他放过了可怜的首相,看向低一个位阶的席次:
“孩子,你来。”
泰尔斯迎着国王的眼神,下意识依照着礼仪训练的本能,向国王陛下颔首回应。
礼节完美,笑容得体。
以示忠诚不二。
但是……
啊?
零点几秒后,年少的星湖公爵回过神来,笑容一滞。
你等等。
他说什么?
来,来什么?
下一个瞬间,大厅里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逼来!
像是无数把寒光熠熠的刀剑,满满当当地架住泰尔斯的全身。
库伦公爵吐出一口气,颤巍巍地坐下。
国王重新低下头,把玩起手里的玻璃酒杯,像是刚刚的一切与他无关。
泰尔斯意识到了现在的情况。
他木然地回头,看见柯雅王后期待的眼神,姬妮讶异而担忧的目光,基尔伯特焦急的神态,马略斯若有所思的表情,以及无数……
“泰尔斯。”
伊丽丝公主面上笑容不减,从容如故,却在桌子下推了推他的手臂,嘴型不动地冒出几个弱似蚊蝇的音节:
“快,别犹豫,致辞。”
“随便什么。”
几个月的培训后,不需要任何人再提醒,泰尔斯王子本能地站了起来。
多亏了姬妮的礼仪课,他姿态优雅,神色镇静。
只有泰尔斯自己知道,那都是假的。
此刻,狱河之罪正死命地帮他稳住身体反应,从关节、肌肉,到血管、心跳……
像极了气喘吁吁来回奔波,拆了东墙补西墙,却依旧止不住房屋漏水的可怜裱糊匠。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死命维持着从容微笑的同时,疯狂地开动起脑筋。
不是,致辞,致什么辞?
节,节目单里有这一项吗?
宴会彩排时没提啊!
泰尔斯无比僵硬地、在外人看来则是气度淡定地扭动脖颈,举起手边那个盛满了不知道也没工夫知道是什么酒的酒杯。
他看向大厅里一对对满布各色情绪的目光:疑惑、好奇、期待、狂热、幸灾乐祸……
狱河之罪有些不知所措,一直在来回变换,却依旧摸不清楚此刻主人要的是什么:爆发力?速度?持久?敏捷?感官?平衡?
还是死战不退,你死我亡,杀尽眼前一切,方才罢休的血性?
泰尔斯竭力压下因为迟迟找不到目标而凶性渐起的狱河之罪。
毕竟,这可不是生死一搏的战斗。
泰尔斯糟心地笑着,举了举酒杯,微微颔首,再清了清嗓子拖延时间。
不,这比战斗难多了。
战斗?收拾陨星者、亡号鸦、传说之翼、刑罚骑士这些对手?
那简直是小菜一碟好吗!
第41章 毫不留情
公爵们的长桌上,库伦首相叹息不已心有余悸,詹恩淡淡冷笑,独眼龙面无表情,瓦尔公爵则依旧自斟自饮,旁若无人。
宴会致辞,宴会致辞……
泰尔斯死命默念着,可惜大脑一片空白。
好比交作业的死线就在零点,然而直到晚上十一点五十,你手中的文档还是空空如也。
等等。
宴会致辞,也不是没有参考,不是么?
下一秒。
“大人们,欢迎,欢迎来到闵迪思厅。”
泰尔斯单手举着酒杯,缓缓踱步,走出座位,让所有人都能看见他。
出于礼貌,来宾们纷纷起立。
他慢条斯理、从容不迫(“快快快下一句该说啥……”——泰尔斯的内心独白)地环顾大厅,声音回荡,清晰可闻:
“贵客盈门,高朋满座。”
“从小到大,我只参加过一次这么大的宴会。”
泰尔斯低下头,似乎在回忆,又停了几秒。
他抬头一笑:
“你知道,在龙霄城。”
“努恩王想要感谢我……额,宰了他儿子。”
宴会厅里响起一片笑声。
北地来的客人们除外,他们统统面色铁青。
泰尔斯无奈地耸耸肩。
宴会。
那个瞬间,举着酒杯的努恩王,那副豪迈粗犷的样子,不可避免地从少年的脑海里冒出来。
一起来的还有北地特色的欢迎宴会上,天生之王那雄浑震撼的嗓音:
【来啊!吃!喝!打!操!为所欲为!】
【直到你们躺着、滚着、软着、爬着,被人抬出我的宫殿!】
【混蛋们!】
泰尔斯勾起嘴角,默默地扫视了一眼仪态文明的星辰来宾们。
果断地把咿呀怒吼的努恩王踹出脑海。
“相信我,你们不会想在那儿的。”
泰尔斯叹息道:
“龙霄城的食物糟透了,酒也不行,简直是受罪。”
一些来宾吃吃发笑。
泰尔斯耸了耸肩,眉飞色舞:
“我猜,这就是为什么他要感谢我——宰了他儿子。”
大厅里笑声再起,此起彼伏。
伊丽丝神色古怪地瞥着泰尔斯,为他的大胆而担忧。
马略斯低声劝慰着紧张的基尔伯特,告诉他这是几个月来,公爵阁下的吐槽方式,多习惯习惯就好了。
豪尔赫发出不爽的哼声。
“是啊,这也是为什么,当黑沙大公坐上王座,喝到龙霄城糟糕的特供酒之后……”
泰尔斯晃了晃酒杯。
“他就后悔了。”
大厅里的笑声开始变成常态。
“查曼王恨上我了,囚禁了我整整六年……”
泰尔斯看向每一个人,颇为不解:
“但是我真的帮不了他,我是说……”
星湖公爵向着大厅耸肩摊手,表情无奈:
“我总不能把每个埃克斯特国王都杀了吧?”
大厅里的笑声越来越大,出乎意料的是,瓦尔公爵也在其中,他盯着自己的酒杯,笑声毫不掩饰。
凯瑟尔王眯起眼睛。
泰尔斯深呼吸一口,伸手按了按,止住宴会厅里的笑声。
“好了,在座诸位中的许多人可能认识我。”
公爵们的席次上,许多人反应不一。
“没错,我刚刚结束了一场长达六年的旅途,”泰尔斯正色面对着来宾们,满意地看到他们同样正襟危坐,扬杯道:
“文明优雅,安宁祥和。”
有些来宾们忍俊不禁。
但泰尔斯的语气旋即急转直下:
“而我的归来一定给许多人带来了意外,因为我能从你们的眼中看到:疑虑,警惕,疏离,敌意。”
最后一个词,让宴会厅里原本轻松愉快的气氛冷了下来。
独眼龙和鸢尾花公爵紧紧盯着泰尔斯,若有所思。
泰尔斯半转身子,不去看国王的表情:
“这位六年前突然冒出来的王子,从敌国回来后究竟变成了什么样?他会给你们带来什么?会给王国带来什么?是安定还是动荡,是安稳还是变化?”
“可以理解,因为我也有相同的怀疑。”
泰尔斯面色凝重:
“有人欣喜,有人迷惑,有人观望,有人犹疑,当然,也许还有人不想看到我的出现。”
连带着整个大厅都彻底安静下来。
“但我记得六年前,在我要离国北上的时候,一位大人告诫我,”泰尔斯看着手里的酒杯,神色认真:
“去埃克斯特,去北风与龙的儿女之间,去从另一个角度,另一个世界,看到另一个星辰,也许我能有所收获。”
南垂斯特公爵看他的眼神变了。
“我确实有所收获。”
泰尔斯抬起头,扬了扬眉毛:
“最重要的是……别喝埃克斯特人的酒。”
宾客们再次哄堂而笑。
可泰尔斯很快回到正轨:
“但我依旧迷惑。”
这一次,星湖公爵的眼里不再有戏谑:
“玩笑归玩笑,但毫无疑问,努恩七世是一位伟大的国王。”
“他果敢决绝,目光远大,慷慨英武,智计绝人,而即使是他这样的天生之王,也没能避免自己的不幸,没能挽救龙霄城的灾难,没能阻止埃克斯特的衰落。”
许多宾客们开始窃窃私语。
泰尔斯的表情像是在沉思。
“这让我开始怀疑。”
“跟他们比邻而居的我们,要如何生活,如何统治,如何前进,才能不致如此,不留遗憾?”
泰尔斯停了几秒,让宾客们的议论发酵,然后他正色昂首:
“诚实地说,我不知道。”
泰尔斯大声道:
“但当我踏入这个大厅,我想,至少我知道了答案在何处。”
泰尔斯高举酒杯:
“今天不仅仅是关于我……”
“三千年前的今日,上古诸王全军北上,孤注一掷,对阵兽人,千里逐圣。”
泰尔斯回忆起曾经的埃罗尔世界历史课:
“不仅仅是岩岭的安塞特国王,而是路多尔、沙文、北地、索恩兰、远山、开伦萨、盐地……是那个时代无数民族,无数国度,无数城邦的人类团结一致,无私无畏,方能塑造奇迹,写就史诗。”
泰尔斯扬声道:
“他们立足冰川之上,踏着兽人的颅骨,向世界宣告:只要齐心协力,人类便所向无敌!”
许多宾客们面色严肃,纷纷举起酒杯,遥遥回敬致意。
“与此相反……”
泰尔斯沉下表情,细细看向每一位来宾:一脸无辜的库伦公爵、脸色阴沉的詹恩、若有所思的廓斯德、默默发愣的瓦尔……
“分裂则衰,内斗则弱,自私者鄙,相残者末。”
泰尔斯的嗓音厚重起来,他环顾一圈,不容置疑:
“相信我,我目睹了英雄耐卡茹的子孙是如何过活的:努恩王的霸道专横带来上下猜忌,查曼王的暴虐无度为他树敌无数,大公们的桀骜野心使得王国动荡,而北地人自古以来的狂热盲目,自以为是,则让事态一再恶化,不可挽回。”
他严肃地道:
“所以我懂了,无论是逐圣之役还是今天的王国,唯有战胜这些弱点,唯有上下一心,唯有团结合力,我们方能立足大地,仰望苍穹。”
泰尔斯大声道:
“就像今天,就像昨天,就像明天的无数个日日夜夜里,我与在座诸君从一而终,矢志不移的志业!”
基尔伯特和几位好友则表情古怪,似乎为王子的临场发挥而惊讶。
下一秒,泰尔斯把酒杯举过头顶,怒喝道:
“敬星辰!”
只听泰尔斯长声道:
“为我们七百年来沐浴她的光芒,感激她的伟大,托庇她的羽翼,分享她的荣耀!”
一秒的沉默。
直到戴着镣铐的北境公爵,瓦尔·亚伦德出乎意料地举杯,果断应声喝道:
“敬星辰!”
独眼的崖地公爵,廓斯德·南垂斯特笑了笑,同样举杯:
“敬星辰!”
紧接着,柯雅王后也期待而配合地举起酒杯,带动一大批不甚习惯的宾客们纷纷举杯。
很快,在王后的眼神催促下,国王也轻轻哼声,浑不在意地举起酒杯。
有了先例,来宾们被激起了气氛,齐齐举起酒杯,纷纷应和:
“敬星辰!”
大厅里顿时沸腾起来,声震穹顶。
坐在角落的豪尔赫和列维·特卢迪达四处张望,为了合群,还是别扭地举起了酒杯。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把内心里鸭子上架般的忐忑赶出去:
“敬国王!”
泰尔斯转向凯瑟尔王,遥举酒杯,努力不去阅读后者眼中无比复杂的意蕴:
“为他临危受命力挽狂澜,数十年里呕心沥血,坚毅不摇守护王国!”
厅内宾客渐渐习惯,齐声呼应:
“敬国王!”
泰尔斯的话语越发顺畅,他回过身,看向整个大厅,把酒杯转过一圈:
“敬我们自己!”
“为在座诸君与我们的先祖们,为我们数百年如一日,齐心协力负重前行,承载人类最光辉过往的伟业!更为我们必将一如既往,势不可挡!”
来宾们纷纷举杯呼应,如山洪爆发:
“敬我们自己!”
泰尔斯内心松开一口气,他露出笑容,再次向北方看去:
“还有——”
泰尔斯真心实意地吼道:
“操你!查曼·伦巴!”
不用提醒,似乎也没人思考,许多人毫不犹豫地跟随大喝:
“操你!查曼·伦巴!”
喊完这一句后,许多人先是一愣,随后反应过来,哄堂大笑。
这一次,原本不同席次上的不同背景的来宾们倒是难得一致,包括豪尔赫和列维这样的北地人在内,都喊得毫无芥蒂,诚心诚意。
但就在此时,一道不一样的呼喝穿透人群,高高响起:
“敬泰尔斯公爵!”
泰尔斯微微一惊。
那是一位衣着普通,貌不惊人的年轻贵族,他站在外地来宾的席次中,坚毅地举杯高呼:
“为他的开明、智慧、胸襟、勇气——与年轻!”
所有人又是一怔,但很快,许多人接连回应:
“敬星湖公爵!”
“敬泰尔斯王子!”
“敬璨星!”
厅里的应和声此起彼伏,声势浩大,但却有不少人在懊悔:
为什么自己不抢先开口?
泰尔斯听着大厅里的呼应,顾不上背后国王的表情,深吸一口气。
“诸君!”
泰尔斯神色坚定,目光不摇,举杯喊出最后一句拖长音的祝酒辞:
“星辰若在——”
不用任何人提醒,全场被挑起情绪的宾客们齐齐反应,喊出那烂熟于心的下半句话:
“——帝国永存!”
泰尔斯趁热打铁,仰头就杯,为了一饮而尽的豪迈效果,还洒出了不少。
幸好,不是北地的黑麦蒸馏酒。
而是星辰国产的葡萄果酒。
泰尔斯低下头,看见来宾们都喝得差不多了,他这才大笑着开口:
“很好,那么就让宴会——”
下一秒,泰尔斯本能地把酒杯往下一扣:
“开始吧!”
但这一次,泰尔斯没有听见他过去几年里再熟悉不过的,北地厚重木酒杯与餐桌或石砖相撞时,那道提振人心的雄浑闷响。
而是……
“啪啦——”
泰尔斯浑身一颤!
这声音……
清脆、悦耳、纯粹……
让人……
心碎。
所有人都愣住了。
宴会厅里倏然一静。
星湖公爵艰难地低下头,看向脚下,那已经碎成一地渣的名贵玻璃酒杯。
谢特。
泰尔斯马上意识到:他闯祸了。
他面无表情地移动脚步,想要离开案发现场,但靴子踩在玻璃渣上,反而发出让人心悸的响动。
这让更多的目光齐刷刷地射来,聚焦在王子身上。
王室宴会的来宾们面面相觑。
许多人手里还举着刚刚喝完的酒杯。
他们看着刚刚当着整个王国的面,犯下谋杀酒杯此等大罪过的星湖公爵,不知所措。
直到偏远的席次上,来自麋鹿城的豪尔赫从事官喝完了酒,兴致勃勃,毫无滞涩地往下方一砸!
“啪啦——”
玻璃碎裂的声音,让所有人再度一震。
但下一刻,反应得最快的是基尔伯特,只见他毫不犹豫地洒掉喝不完的酒,同样扬手往地上一砸!
“啪啦!”
他身旁,泰尔斯的亲卫队长,马略斯勋爵面无表情,却也狠狠砸下酒杯!
“啪啦!”
珠玉在前,许许多多有眼色的星辰来宾们纷纷反应过来,前赴后继,只见熟练或不熟练、习惯或不习惯、喜欢或不喜欢的人们都高高扬手,狠狠砸杯!
“啪啦!劈啪!砰!嘶啦……”
一时间,宴会厅里如坚冰破裂,银瓶炸响,清脆而尖利的碎裂声此起彼伏,前呼后应,如一整支行进的协奏曲。
就连高高在上的柯雅王后,也兴致勃勃地扬手一投,看着王后的特供酒杯飞出一个弧线,落在地板上……
碎尸万段。
不止如此,基尔伯特使劲地给宫廷总管打眼色。
后者反应过来,连忙挥手。
乐者、小丑、吟游者们纷纷上前,奏响音乐,跳起表演。
而仆役们手忙脚乱地呼喝彼此,厚鞋底踩着满地的玻璃碎渣,在窸窣脆响中齐齐上前,端上餐食。
宴会开始。
音乐和表演,餐食和美酒,宴会厅里的气氛终于重新活跃起来。
客人们的交谈、议论、大笑声终于肆无忌惮地响起。
盖过了泰尔斯一个“顺手”引发的哗然与惊愕,突兀与尴尬。
基尔伯特这才呼出一口气。
外交大臣一摸额前,已经是满头冷汗。
他的殿下哟……
而罪魁祸首,始作俑者,尊贵的星湖公爵泰尔斯,则生无可恋地踏着一地的碎玻璃,在耳边与脚下的双重“乐曲”中,机械地回到座位上。
“泰尔斯,”
伊丽丝一边不动声色地拖着腿,把她刚刚因为不熟练而没砸成碎渣的半个酒杯扫到一边,一边犹豫而疑虑地问道:
“关于刚才……”
“我知道,我知道,抱歉,对不起,我的错,”泰尔斯皮笑肉不笑地开口,谨记姑姑教诲的他虽然满心羞愧尴尬,面上却云淡风轻,仿佛生来就该如此:
“我只是……”
“习惯了。”
最高的席次上,凯瑟尔王面无表情,只是轻轻地放下他手上完整无缺的酒杯。
整个大厅里,除了宴会开场的觥筹交错之外,许多客人也在议论纷纷,比如璨星七侍的席次。
“这到底是星辰,还是埃克斯特的宴会?”史陀男爵皱眉道。
帕特森子爵轻哼一声,似笑非笑地看着没事人一样的泰尔斯王子:
“这重要吗?”
“哈哈,活泼好啊,”老多伊尔男爵嬉笑道:
“活泼才有人爱嘛!”
其余人皆不作声。
但有些人就不这么想了。
作为宫廷总管,前来闵迪思厅帮忙安排宴会的昆廷男爵目瞪口呆,颤抖着吩咐仆人:“打……打扫……”
“还有,传话,再送一批新的御用玻璃杯来……”
但他很快反应过来,叫住仆人。
“等等!”
“记得,要多两倍的数量。”
昆廷男爵悲愤地咬牙,他看着一厅碎渣,对一脸不解的仆人道:
“备用。”
就在宴会气氛越发热烈,每个人都沉浸在美食美酒或谈笑风生中,无暇他顾的时候,在一个没人注意到的偏远席次,一位严肃的客人却目光恍惚,有一下没一下地叉着餐盘里的鹅肉。
下一秒,他肋下一动。
客人微微色变,想要转身,但一个似曾相识的老成嗓音慢慢地滑进他的耳中,让他动作一滞。
“别回头。”
那个老成的嗓音缓缓道:
“你该知道,把这东西带进来有多不容易。”
客人浑身僵硬,但还是放下右手,不动声色在桌子下接过对方的“东西”。
“为什么?”来宾疑惑地问。
老成的嗓音似有若无,似乎浑不在意:
“我知道你要做什么,但是显然,这个更有效。”
“如果你真的下定决心。”
客人的思绪生生一紧。
他看了看桌上的餐叉,艰难地开口:“为什么?”
但老成的嗓音没有回答,只是缓缓道:
“记得,找准目标。”
“你的机会只有一次。”
客人咬紧牙齿:
“我不明白,他明明拒绝了我,为什么……”
但老成的嗓音已经不再回答。
就像它从来没有出现过。
客人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把肋下的东西塞进衣服里。
找准,目标?
客人缓慢地抬起头,看向宴会厅上方,国王下首的位置。
那里,坐着一位从容不迫,却身份非凡的……
少年。
客人在恍惚中呼吸着,眼神从痛苦、煎熬、不忿、嫉妒、犹豫,渐渐化成无可动摇的坚毅与狠厉。
他紧紧盯着那位意气风发的少年公爵,轻轻按住衣服下陌生人的礼物。
手上的皮肤传来阵阵凉意。
他知道,那是一把短剑。
质量上佳。
锋刃冷酷。
毫不留情。
第42章 那个眼神
“谢谢,我会记得您的好意,也替我谢谢您女儿的关心,预祝她十一岁生日快乐,波本男爵。”
泰尔斯在座位上礼貌举杯,送走某位上来向他敬酒的宾客,重新把注意力放回宴会的热闹嘈杂。
事实证明,成功渡过了开头的尴尬之后,逐圣日宴会比泰尔斯预想得要轻松。
在悠扬的乐曲中,不仅仅是宾客们享受飨宴,热切攀谈,闵迪思厅的仆人也一刻不停地来回上菜奉餐,许多宾客的侍从们更是穿梭在不同的长桌之间,或帮忙奉酒,或代主传话,完成一次次的服务与社交任务。
宴会厅中央则跟埃克斯特一样留出空地,既是舞台也是舞池,吟游者、小丑、杂技人、演奏家、舞女,不同的表演者轮番上阵,各展所能。
比如此时,一位吟游者抱琴踱步,已经开始了他的表演:
“这曲乃鄙人数年间走访西荒,灵感迸发而得的新作,讲述的是十一年前,凯瑟尔王领军深入大漠,在祭坛战役斩杀敌酋的事迹……”
这对泰尔斯而言倒是有股熟悉感,还是乞儿的时候,落日酒吧里常有这样的吟游者,可他们的衣装绝没有如此整洁,歌喉琴艺也参差不齐。
在吟游者悠扬而大气的奏唱间,餐肴仍在不断更新,它们按照次序被端上长桌:
不下五种的奶酪浓汤,蔬菜水果,大小奇特的烤鸟蛋,鲟鱼汤,燕麦粥,卖相欠佳的猪血肠,烟熏牛肉,酱汁烤鸡,炖鹿肉,各种叫不出名字的家禽野味,生熟海贝,大得可怕的肉丸子,足足十几种不同风格的面包、煎饼、馅饼,还有各种连原材料都看不出来的神奇料理……
当然,包括必不可少的各色酒水。
该怎么说,他老爹真有钱?
泰尔斯叹了一口气。
好吧,星辰人确实对吃有一套,至少跟龙霄城里只会烤烤烤炖炖炖的北地人比起来……
龙霄城。
一想到这里,泰尔斯的心情就低落下来。
“怎么,吃不惯?”
旁边的伊丽丝姑姑注意到了他。
“不是,只是选择太多……”泰尔斯看着一盘豆子,心不在焉:
“无从下手。”
伊丽丝公主优雅地分割着餐盘里的蔬菜,似有感慨:
“您该去龙吻盆地看看,说起安伦佐的贵族们对菜肴的精细和苛刻程度……当然,他们的口味我也吃不惯就是了……习惯了一处地方之后,就很难适应他乡的美味……”
泰尔斯勉强笑了笑,最终还是学着他姑姑,把魔爪伸向某盘看上去很是小清新的莴苣菜。
有人戳了戳他。
泰尔斯回头,发现是身后副桌上的多伊尔,他的腮帮子鼓得满满当当。
“殿下,能把,”多伊尔用力咽下一口食物,不顾身旁哥洛佛的鄙视眼神,指着泰尔斯的桌子,小声道:
“能把调味盐递给我一下吗,对了,包括你左手边那盘牛肉……”
泰尔斯皱眉:
“你的桌子上没有吗?”
“有是有,但是嘛,总觉得从殿下您桌子上端来的,吃起来特别有感觉……”
泰尔斯又叹了一口气。
他环顾一圈,发现没人注意,这才悄无声息地前倾,顺势把那盘牛肉推到腋后,塞给多伊尔:
“你还真是不客套……”
多伊尔默契而熟练地接过王子给他送来的食物,谄媚一笑:
“因为勋爵不在……咳咳,我是说,因为您是世界上最好最温柔的殿下嘛……”
泰尔斯翻了个白眼,继续对付起他的莴苣菜。
D.D把牛肉向哥洛佛的方向一送,但僵尸只是不屑地扭头,继续喝他的啤酒。
多伊尔无所谓地耸耸肩,自己吃起来:
“你的损失。”
随着时间流逝,乐曲奏了一轮又一轮,表演者换了一茬又一茬,宾客们的兴趣反倒高涨起来,宴会里的氛围越发热烈,离座敬酒主动攀谈的宾客们越来越多。
但幸好,泰尔斯的负担还不是太重,因为大部分的人们都被分流到最高的桌子——他父亲那儿去了。
十数年来难得一次的王室宴会,想借着这个非正式场合朝觐国王的客人不在少数。
凯瑟尔王依旧表情淡定,但他能连贯用餐的时间基本上不超过一分钟——每每有不同背景不同阶层的宾客或拖朋带伴,或单枪匹马,恭谨又期待地上前来觐见国王,打断他可怜的休息时间,还连累了随侍左右的艾德里安卫队长和昆廷总管,包括基尔伯特和裘可·曼等王室重臣,也不得不频频赶来,帮腔敬酒,分流救驾。
虽然铁腕王性子冷酷,但在这场合里,满脸写着无聊的他同样不得不频频举杯,颔首回应,不时贴上两句温言好话,一旁的柯雅王后倒是游刃有余,看得出年轻时娴熟有方,精于此道。
短短半个小时,前来朝觐国王的宾客足足有二三十拨。
看得泰尔斯啧啧称奇。
“别笑,”伊丽丝姑姑淡然无波,一句话毁掉他的心情:
“以后你也一样。”
泰尔斯歪了歪唇角。
心中有事的少年公爵难以安心享受餐点,便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虐待他的莴苣菜,一边呼唤狱河之罪加强感官,注意起周遭。
跟只有男性宾客在场,除了吃喝就是打操的北地贵族宴会比起来,星辰的场合要显得开放许多,非但不限男女(也因此显得文雅许多),酒酣之时,还常看到躁动不安跃跃欲试的男人们离开座位,向盛装打扮光彩照人的姑娘们祝酒献好。
甚至有不少青春靓丽活泼好动的年轻女性也会主动离座,无视她们家族男性的白眼与敌视,离开他们的监视,与心仪的对象谈笑风生、交杯换盏、乃至在舞曲奏响时齐入舞池,共舞一曲。
其乐融融,宾主尽欢。
然而真是如此吗?
泰尔斯心中一动,四面八方的交谈声通过地狱感官的过滤和加强,进入他的耳朵里。
“哦,是吗?‘说服我父亲来提亲’?哼,你上次也是这么说的,而你觉得你说了这话之后,我就会跟以前一样,晚上偷偷溜出来让你白操?顺便一句,我要订婚了,而我肚子里的不是你的!不是!”
这显然是某对男女朋友——嗯,前男女朋友——的尴尬对话。
“崖地的求亲?没错,对方家世高贵,但我只有瞎了眼才会把女儿嫁到那儿去。那帮守旧的山野蛮民,还信着一个叫群山之主的异教邪神,我前年拜访过一次,到现在都忘不了他们山里的某个小村落,那堪比原始人的篝火交配习俗……”
这是中央领的某位本地贵族。
泰尔斯维持着微笑,地狱感官在听觉里反馈给他的,大多是五花八门的王都八卦与社交攀谈,但不同的方向,不同的长桌上,宾客们交谈的内容还是颇有区别。
“血色之年后,大家发现,一千金币从农田里拉来的两万农夫,还不如一千金币养起来的两百职业士兵管用,你还记得星湖公爵——哦,上一个星湖公爵——的两千军团把好几万叛军撵得漫山遍野的场面吗……”
这是荣誉役兵们的长桌,他们的主题显得凌厉:
“我就在想,既然王子也回来了,那咱们是不是该北上报仇了?要是打起仗,以你的资历,怎么也能做个卫队副将吧?要知道‘斩马者’迪拉退役之后,攀上了高枝,都混成堂堂警戒厅长了……”
“我儿子在学文法和神学,以及数学,”这是隔壁桌的某位政务官僚,正忧心忡忡地跟同僚们聊子侄出路:
“他心气高,想留在永星城,也许考个政务厅的文官,兴许想挣个爵位。但我倒希望他回老家求职,毕竟南岸领远离战乱,治理有方,翡翠城更是繁华安逸,更胜王都……”
“真羡慕啊,我侄子是我的继承人,他铁了心要习武从戎,梦想成为正统的骑士。可你也知道,除非你出生就有个好姓氏,否则现在的骑士称号就是个笑话,哪有什么正统可言?看看三名帅吧,他们名义都是骑士,可一个北方佬,一个男人婆,还有一个靠脸吃饭的恶心男妓……”
泰尔斯长呼一口气,实名同情那位据说能用脸统一西大陆的传说之翼。
“对,埃克斯特手里没了人质,反而加剧了两国的战争风险,加上他们内斗不休,相信我,北方商路已经寿终正寝了。而未来的潜在生意全部集中在西边和南边,您若是有兴趣,我们不妨觅地详谈……”
这是行首和商人们的长桌,谈话偏向实务和生意:
“二十年了,新一轮的特许权售卖应该提上日程了,也许我们该找下一个替死鬼……”
“……他必须这么做,他家族在王家银行的借款已经快到期了。如果不赌这一趟远航船队,那就只能转让封地,填补亏空……”
泰尔斯没听太懂这些生意经,便把注意力转向中央政要们的桌子:
“不,前几个月西荒边境的骚乱只是局部事件,不会影响王国的政策,当地贵族的反应只是他们的私自行为,王室和西荒的关系好得很……什么?不不,这当然不是外交司的官方表态,只是我的个人意见,虽然我确实在外交司工作……”
这是基尔伯特。
“有个领主下令解除了役务,要求领民以钱财相抵,否则必须出让土地……不不不,事实上,陛下没说什么……”
这是财政大臣裘可·曼。
“当然,所谓‘禁欲纯粹,方为神意’,那已经是过时旧见。相反,若您的封地市场繁荣,货品充沛,可以吸引更多的钱财,也就能做更多的惠政,想必也符合落日旨意……”
这是斯蒂利亚尼德斯副主教。
“是的,刀锋领的某位男爵死在瘟疫里,但他膝下只有一个非婚生子……那私生子许诺了一大笔钱,让女公爵承认他的继承权……而男爵的属下封臣们显然有不同意见,所以他们找到永星城,想请陛下定夺。到了这一步,门道就复杂了,没人敢接这个案子……”
狱河之罪咆哮着,把越来越多的餐桌谈话送进他的耳朵里。
泰尔斯心不在焉地听着,一边尝试着摸清宾客和王都圈子里关注的重点,一边努力从这些话语里摸索王国的近况,却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
在龙霄城里,宴会也好,听政日也罢,大公也好,伯爵也罢,埃克斯特贵族们的私下闲谈总是一板一眼,有棱有角:
封地、世仇、权力、婚姻、北地之道……
往往沉郁厚重,寒意逼人,如乌云压顶。
但在这里,在星辰……
“什么时代了,还真有人相信一纸婚约,两姓合一,就能构建家族联盟?得了吧,以前,两个家族的结合意味着更大的领地和势力。现在?只会带来庞大的维持成本和天价的量地费和爵位承认费,以及家族内的分化斗争……”
“男爵阁下,你还在想着盘剥农民,收税致富?落日啊,您真该开开眼了,好好学学南岸和东海领的同侪们,从同业公会到商会入股,从经营特许到市场垄断,善用我们的身份和权力,这个时代,我们有太多的方法既得利又得名了……”
“少跟他说话……这家伙以前就又糙又笨,当上了领主脑子也没换,统治方式全是最原始、最土不拉几的那一套,我跟你说,不出两代就要没落的……”
泰尔斯默默倾听,开始有所明悟。
在永星城里,星辰贵族们的社交与谈话,是如此地……
躁动。
不安。
火热。
变动不休。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对星辰王国顿时有了更直观的理解。
闵迪思厅。
泰尔斯看着这个王室庄园,心中感慨:
闵迪思。
看看你做的好事儿。
可未等他感慨完,豪尔赫的声音就钻进他的耳朵里:
“卧槽我跟你们说啊,那时乌云密布,电闪雷鸣,只见奄奄一息的天生之王一边抓住你们的北极星,一边抓住我们的小龙雏,把他俩的小手合在一起,临终托孤:‘唯有心心相印的真爱,才能唤来真龙降世,拯救此城!’”
泰尔斯表情一黑,放眼望去。
只见在国外来宾的偏席里,麋鹿城的豪尔赫喝得酒酣胸坦,说得唾沫飞溅:
“国王溘然长逝,小龙雏气得浑身发抖,怒不可遏,只见她面向灾祸,仰天长啸:‘龙霄不灭,沃尔顿必报此仇!’北极星与她挽手并立,视死如归:‘你若决心一战,璨星必生死相随!’下一刻,只听砰地一声,你猜怎么着?哇,他们唤来了一头真龙!说时迟,那时快,只见真龙从天上一屁股砸下来,当场坐死了灾祸……”
该死。
泰尔斯阴着脸听了一会儿,只觉心情更差了,干脆转过一个方向听。
可他很快就反应过来,在许多的对话里,他自己都是主角。
“我倒觉得,应该要选一位出身不那么高的王子妃,就像柯雅王后一样,最好对平民们有点亲和力,毕竟现在不比以前,泰尔斯王子也不是当年的米迪尔……”
“我听走北边的商人说,泰尔斯王子可是敢跟北方佬硬撼的人,小小年纪就敢跟五位大公决斗……”
“所以他亲历了灾祸袭击?还活下来了?”
“不,不是灾祸,我有小道消息,其实当年啊,是一个秘密邪教团的暗中阴谋,试图操控政局,颠覆埃克斯特……”
“别信这些小道消息!我有内线在龙霄城,还算比较了解,这里先把结论摆出来:那就是一场大地震,灾后,北方佬的上层们想要转移焦点,逃避众口悠悠,就编了个灾祸入侵的借口。”
“那巨龙怎么说?”
“也是编的!提振士气,收拢人心。想想看,巨龙降世的时机,埃克斯特国王去世的时机,伦巴称王的时机,以及他们扣押王子的举动,诶,这么一品,真相呼之欲出了吧?什么真相?嘿嘿,我不能再往下说了,自己细品,懂的自然懂。总之一句话,我们看问题不能孤立片面地看,要看逼格屁扯,你懂吗,逼格屁扯,大局观!在国家战略的逼格屁扯里,所有事情都是连在一起的……”
“原来如此,还是大人您高瞻远瞩,懂得逼格屁扯,不愧是专业的……”
“哪里哪里……谢谢邀请,我之前人在埃克斯特,刚下马车,这不,一来就被你们问到了嘛……”
泰尔斯只能在心底里轻哼一声。
“但我怎么觉得王子和伦巴像是一伙儿的?你看,他们在北地人中挑拨离间,先做掉了烽照大公,再联手搞掉努恩王?我敢打包票,我们的秘科绝对有份……”
泰尔斯脸色一变。
“嘘,莫谈国事……想一想都知道,我们星辰王国是什么存在,每天多少事情都忙不过来,会去干这种事情?两个词:不值。”
“我倒是听说,王子把龙霄城的女大公勾得五迷三道,为了他要死要活的……哈,想想也是,那婆娘认识的都是北边的臭糙汉,一见到我们这些英俊潇洒风流倜傥,又有学识有风度的星辰男人,嘿嘿嘿,那还不立马惊为天人,不可自拔,非他不嫁?”
嗯。
听到这里,泰尔斯脸颊抽搐。
兴许星辰王国和埃克斯特,它们的共同点……
比想象的要多。
但是,塞尔玛……
泰尔斯捏紧拳头。
“你不喝酒?”
泰尔斯回过神,发现是旁边的伊丽丝公主,只见这位容色殊丽的姑姑正晃着手里的酒杯,歪着头,玩味地看着他。
喝酒。
他看着手边的新酒杯,想起某位邀请过他喝酒的大公,心中一堵。
星湖公爵略略走神:
“小孩子不……我是说,我不喜欢喝酒。”
伊丽丝面露了然。
“多少喝一点,呡几口也好。”
公主的面上有着几丝红晕,显然特别享受杯中之物:
“按照规矩,王室成员们,进食的习惯最好别让人看出规律……”
“是啊,我听说了。”
泰尔斯头疼地道,环视气氛热烈的宴会厅:
“幸好,我们坐得高,没人在看我。”
伊丽丝轻笑一声,凝视着杯子里的酒。
“对,没人在看,”公主晃着杯子,声音有些变调,目光显得深邃:
“但我敢打赌,到了明天,你会觉得所有人都在看你。”
泰尔斯看出他姑姑的些许醉意,笑了笑,并不作答。
“还习惯吗?”
伊丽丝打量着他:
“你归国后的第一个宴会,嗯,大概也是十几年来王室正经举办的第一个,大家都要感谢你呢。”
泰尔斯顿了一下。
他看着越发热闹的宴会场景,勾了勾嘴角。
“我觉得挺好的。”
“平安无事,一派祥和。”
泰尔斯缓缓舒出一口气。
“既没有几十个贵族异口同声地指认,你是私生子野种。”
“也没有一个该死的国王逼着你,去找杀他儿子的凶手。”
“或一群穷凶极恶的北方大汉聒噪着,要把你大卸八块。”
泰尔斯稍稍有些出神:
“如果略去见面和寒暄的部分……”
“这样和平喜庆的贵族聚会,我已经很久没有遇到过了。”
泰尔斯沉默了。
他突觉手腕一热。
“没事的,泰尔斯,”泰尔斯回过神来,发觉是伊丽丝姑姑在桌子下按住他的手腕,柔声道:
“没事的。”
公主静静地凝望着他,眼神里的温柔怜悯让泰尔斯有些承受不住。
就在此时,马略斯出现在了他们旁边。
“公主殿下,”守望人俯下身子,悄声道:
“您该走了。”
伊丽丝松开泰尔斯的手,皱眉道:
“勋爵阁下?”
只见马略斯压低声音:
“王后需要回宫,现在。”
“她……”伊丽丝转向王后的方向,随即反应过来:
“哦。”
泰尔斯眯起眼睛:国王的身侧,柯雅王后脸色苍白,口中喃喃,她被姬妮紧紧地抓着一只手腕,而身侧的女仆们有条不紊地整装待发。
泰尔斯随即从地狱感官里听见那边的声音:“我的孩子们呢?卢瑟还小,他要换尿布……”
他心中一黯。
某些宾客注意到了王后,但大多数人都撇开眼神,视若无睹。
马略斯点点头:
“王后需要您的帮助。”
伊丽丝公主缓缓叹息,她向泰尔斯露出一个无奈的微笑,随即起身。
马略斯贴心地为她披上斗篷。
泰尔斯也只能向她道别。
但就在转身离去的时候,公主突然发话。
“托蒙德。”
听见自己的名字,马略斯顿时一滞。
伊丽丝看着王后,紧了紧身上的斗篷,却幽幽道:
“你后悔过吗?”
听见这句话的泰尔斯眉头一皱,正在扒拉莴苣菜的手一僵。
马略斯皱起眉头,他顿了一下,重复道:
“王后需要您,殿下。”
“我知道。”
伊丽丝笑了笑,瞥了瞥了守望人,眼神朦胧而凄清:
“我后悔过。”
马略斯一怔。
下一秒,伊丽丝飘然远去,加入王后的队伍。
一秒。
两秒。
无比尴尬的沉默中,泰尔斯清了清嗓子,看着站得无比僵硬的亲卫队长背影,试探道:“那个,你和姑姑她……”
“别问。”
马略斯头也不回,在王子的身边轻轻坐下:
“你就还是我最喜欢的公爵殿下。”
他语气恭谨,不露表情。
可泰尔斯却没来由地心中一寒。
幸好,有人及时出现了。
“真倒霉啊。”
身后,上完厕所回来的多伊尔拍了拍哥洛佛的肩膀,大咧咧地坐下:
“身为王子的亲卫,我们必须提前垫肚子,不能下场去参与宴会,不能跟姑娘们跳舞,不能……老天,好无聊啊,我真怀念以前。”
多伊尔打了个哈欠。
“你可以的,”守望人从位子上回过头,淡淡瞥视着D.D:
“你完全可以像以前一样。”
“下去加入你父亲的桌子,加入宴会,跟姑娘们跳舞调笑。”
多伊尔猛地一抖!
在哥洛佛和泰尔斯双双同情的眼神下,他这才僵硬地发现,在原本伊丽丝公主的座位上坐着的是——他的上司。
“勋……勋爵?”
多伊尔意识到大难临头,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马略斯冷哼一声:
“你知道,我能让符拉腾上来替你的班,好让你去享,受,宴,会。”
多伊尔颤巍巍地道:
“替——替班?”
“是啊,你不知道吗?”马略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在闵迪思厅里,无论何时何地,我总能找到人替你的班。”
“无论是今天。”
“还是你的余生。”
马略斯阴恻恻地道:
“总能。”
“还想去宴会吗?”
多伊尔惊恐看向哥洛佛和泰尔斯,但他们都怜悯地向他摇了摇头:
这不是你的错,孩子。
D.D咽了一口唾沫,随即反应过来,他一抖脑袋,抖出一副严肃的表情:
“不不不,长官,您这话就不对了。”
马略斯挑起眉毛:
“什么?”
只见多伊尔昂首抱臂,凛然慷慨:
“此身或葬于御座息处,或埋骨皇命半途,别无所终。”
多伊尔一脸正气道:
“宴会什么的……身为王室卫队,我们自当尽忠职守,岂可自私自利?”
哥洛佛鄙视地看着他。
泰尔斯则噗嗤一笑:
“真的?但今夜可是来了不少名媛贵女,许多不错的未婚姑娘……”
“噫,此话休要再提,”多伊尔大手一挥,神色坚毅不为所动:“既然有泰尔斯殿下您在我身边……”
“……我还要什么姑娘?”
泰尔斯刚从餐盘里优雅地扒拉出一块莴苣,不由自主抖了一下。
马略斯勾了勾嘴角,他正想说点什么,却微微一颤。
下一秒,马略斯猛地扭头,看向大厅!
那一刻,泰尔斯打了个寒颤。
他突然有种错觉:眼前的守望人,变成了一把利刃。
只见马略斯死死盯着整个宴会厅,冷冷道:
“多伊尔,你马上去宴会里,混进宾客中,多加留意,尤其是神色拘谨和动作僵硬的人……”
多伊尔依旧板着脸:
“不!我要在这里护卫殿下……”
但马略斯回过头,神情一肃:
“我是认真的!”
他的样子让三人都吓了一跳:
“哥洛佛,你去通知艾德里安队长,让他悄然卫护陛下离开,然后召集人手。”
“长官,”哥洛佛疑惑地看着对方:
“怎么了?”
悠扬轻盈的乐曲中,马略斯重新看向下方热闹非凡的宴会,眼神警惕:
“刚刚,有人从下向上望了一眼。”
望了一眼?
泰尔斯有些莫名其妙:
“谁?所以呢?”
“不知道,”马略斯摇了摇头:
“但我认得那个眼神,那是视死如归的愤恨和绝望……”
泰尔斯一怔。
视死如归。
愤恨和……绝望?
什么意思?
“今晚的宴会里。”
在三人惊疑的目光下,马略斯缓缓按住腰间的长剑,面无表情地道出结论:
“有刺客。”
第43章 守望律令
音乐悠扬,烛光浪漫。
宴会进入了下一个阶段,只见厅中央的舞池里,不少男男女女开始携手作伴,深情起舞。
除了泰尔斯。
“不,女士,你的大胆率真惊艳了我,更点亮了这场宴会。”
座位上,面对着眼前某位青春可爱,活泼可爱的贵族少女,泰尔斯干巴巴地说着(大概只能骗骗埃达的)客套话:
“只是我身份敏感,兹事体大,轻率不得。”
“尤其是归国的第一支舞,无论跟谁跳,都不公平,其他人都会心生怨怼。”
泰尔斯用余光注意到,马略斯结束了与几位属下的沟通,向他走来。
守望人的眼里同时含着催促与警惕,泰尔斯读懂了其中意味:
搞快点。
“所以,为了王国的安稳与平衡,为了星辰的繁荣与和平。”
泰尔斯打起精神,和蔼地望着姑娘的晶莹双目,轻轻拢住她的手掌,忍住对自己的鄙视:
“我只能忍着巨大的悲痛,舍弃与您共舞一曲的美好。”
“这令我心碎。”
眼前的姑娘咬住下唇,眼神哀怨,很是受伤。
但她带着微嗔提裙屈膝,伤感地瞥了泰尔斯一眼,便转身离去。
未见拖泥带水,偏又婀娜多姿。
让人不禁侧目。
泰尔斯松了一口气,只觉精疲力竭。
这是今晚第九位来邀他下场共舞的女士,以及第四十四位(还是第五十四位?记不清了)来拜访他的宾客。
“所以您刚刚摆脱了依诺莎小姐,”马略斯的声音从他背后传来:
“干得漂亮。”
“所以这是她的名字,依诺莎?”泰尔斯叹息道:“她的表情,我觉得很内疚。”
马略斯果断否认:
“大可不必。”
“依诺莎小姐不止大胆率真,她更懂得如何运用自己的魅力俘获战利品,让不少年轻俊才为她赴汤蹈火,要死要活,”守望人在副桌上坐下,平淡如水:
“相信我,您不会想在第一场宴会里就跟人决斗的。”
“尤其是有刺客在旁的时候。”
泰尔斯一阵头大。
哦,对。
按照马略斯的说法,此时此刻,宴会里有个该死的刺客,不知潜藏何处。
估计要搞个大新闻。
而国王——他的父亲和无数公伯贵族尽皆在场,虎视眈眈。
王子在客套寒暄中送走下一位拜访他的宾客,这才卸下完美的笑容,放下沾了无数次嘴唇的酒杯,缓了缓腰部的肌肉。
“你确定吗?刺客?”
“就因为……一个眼神?”
马略斯的声音依旧平稳:
“宁可信其有。”
泰尔斯扭头瞥了他一眼,这才回过头。
“好吧。”
“所以,某个身份不低、有资格参加王室宴会的家伙,当着众目睽睽森严守卫,不惜生命,不计名誉,也要疯狂地刺杀——我?”
马略斯神色不改地举起酒杯,与隔壁桌的一位友人遥相对饮:
“或者你父亲。”
“或者我父亲。”泰尔斯从善如流,但依旧郁闷不平:
“但是为什么?我才刚回星辰啊,什么仇什么怨?是抢了他老婆还是杀了他父亲?”
马略斯目光警惕地打量着宾客们,却难得冷幽默一把:
“或者都有?”
泰尔斯不爽地横了他一眼。
“总之别松懈,我们还未找到他。”马略斯轻声道,继续去安排人手。
泰尔斯呼出一口气——前方,第十位小姐战战兢兢地走上前来,向他屈膝行礼。
但身为王子,他要不动声色,忍受无数人的注目打量,顾及影响,保持仪态。
他必须打起精神,应付带着各种目的问候他的宾客。
包括眼前这位来邀请他跳舞的姑娘:她大概只有十一二岁,脸上紧张的神情,总让泰尔斯想起小时候的小滑头。
对了,还有塞尔玛。
那女孩正身陷北方的战火中。
而他还想着,怎么能在这个宴会上帮到千里之外的她。
想起女大公,泰尔斯又是一阵心情不畅。
而他能做的只有……
【笑,泰尔斯,这片战场上,笑容才是最好的铠甲。】
“等你再长大一些,可爱的小姐,我一定会被你迷住,与您共舞的——但是现在,我们必须对你的父兄负责。”
泰尔斯挤出笑容,送走泪眼汪汪,委屈不已的“十号小姐”。
不等他休息几秒,第五十六位客人,来自北地再造塔的列维·特卢迪达就笑嘻嘻地挤了上来,满脸谄媚。
“那个,北极星?”
“我们,我们说好的……我和你那个……”
哦。
泰尔斯遮住眼睛,在手掌里翻了个白眼。
那句话咋说来着?说小滑头,小滑头就到?
“我知道我知道,”王子放下手,忍住疲累,重新穿上‘铠甲’:“只是帮我个忙,小锅盖。”
小锅盖?
列维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锅盖头。
“坐下来,微笑就可以了,”泰尔斯头疼地道:“想吃什么随便拿,包括我盘子里的,只有一条……”
“别说话。”
列维又怔了一下:
“可是我们……”
但泰尔斯的眼神把他的话逼了回去。
来自再造塔的客人心领神会,他坐下来,对泰尔斯一边吃一边傻笑,一面还偷眼注意着场下的某位官僚。
王子也温柔地朝他微笑,以示友好。
在外人看来,简直是知己相逢,无话不谈。
他们就这么静静对坐了五分钟。
很可惜,没有什么刺客出现。
很幸运,没有人来邀他跳舞。
“好了,时间差不多了,他们一定认为我们快搞起基来了。”
泰尔斯无精打采地道。
他无视掉列维古怪的眼神,享受够了难得的休息时间:“顺便一句,列维。”
列维放下酒杯,虚心听教。
“崖地的南垂斯特公爵,他跟我说,”泰尔斯闭起眼睛,用力揉着额头:
“他发现了你们从星辰购入粮食,再从他的领地走私的勾当。”
列维面色大变。
泰尔斯饶有兴趣地道:
“看上去,‘独眼龙’廓斯德很不高兴。”
“您说走私?”
出乎他意料,小锅盖变脸极快,凛然道:
“什么,我们领地里居然还有这种不法之徒?殿下放心,我回去之后一定严加……”
“别紧张。”
泰尔斯不以为意地扇了扇手,一脸厌倦,毫无负担地扯谎:
“我说服他了,独眼龙对你们睁只眼闭只眼,以防伦巴坐大。”
“你们可以继续运补给。”
列维的眼神瞪得浑圆。
他努力挤出笑容,找到应有的措辞:
“啊,北极星,你真是,真是那个……”
天降甘霖?泰尔斯替他找到用词。
“但你们得多想想,”可泰尔斯只想快点结束,挥手打断他:
“如果日后这条路子被黑沙领发现了,甚至是你来找我求助的事情暴露了——那查曼王只会认为,你们老早就跟星辰勾结一块,暗藏异心。”
“而你知道他有多恨我。”
小锅盖的眼神滴溜溜地转了起来。
“你们得加紧找内援,以对抗弑亲者。”
泰尔斯叹息道:
“说到底,埃克斯特的事务,只能从内部解决。”
内援,内部。
泰尔斯觉得自己说得够清楚了。
两人间沉默了一阵。
“殿下金玉良言。”列维严肃起来:
“我谨记在心。”
泰尔斯晃了晃脑袋。
“当然咯,独眼龙也不是什么好货,”少年举起酒杯,与列维碰杯:“如果他背着我食言,断了你们的货路,又或者想以此要挟我……”
泰尔斯目光一寒:
“记得找我通气。”
列维面色沉重,只是颔首。
“最后,你之前的承诺……”泰尔斯漫不经心。
列维斩钉截铁:
“必为殿下办到。”
就这样,北极星送走了心事重重的小锅盖。
泰尔斯重重呼出一口气,累觉不爱。
像是连狱河之罪都干涸了。
但列维带来的休息福利只有这五分钟。
很快,泰尔斯就不得不再次穿上“铠甲”,全副武装地迎接“十一号小姐”。
送走她后,他努力集中精神,打量起四周。
还有个刺客要烦恼呢。
这段时间里,他的(或马略斯的)星湖卫队已经开始行动,轻装上阵,悄无声息。
跟泰尔斯比过剑的前警戒官孔穆托、满脸横肉的壮汉巴斯提亚、高得跟旗杆儿似的的法兰祖克、看上去呆呆的费里——这些护卫翼的人手们悄然聚集,或躲在门厅走廊的阴影里,或装扮成仆人侍酒,或装作轮班,守在泰尔斯不远处,警惕地扫视接近王子的人。
先锋翼里,惯用左手剑的佐内维德、帮泰尔斯陪练举盾的符拉腾、年轻气盛的涅希、其貌不扬的奥斯卡尔森、有着异国血统的苏帕、服过役打过仗的摩根,几人分散在大厅里,各自占据了不同的地方,守住高处的厅台,仆人通道和出入口,同样注意着来往人群。
至于皮洛加等后勤翼的人,则在王子的强烈要求下,前往搜查闵迪思厅的壁炉和其他藏身处(“从前有个大公,他没注意壁炉,然后他成了国王。”——无比严肃的泰尔斯王子)。
马略斯直属的传令官,托莱多和唐辛两人则像日程巡逻一样,不起眼地来回于他们之间,实则在传递命令,沟通信息。
他们也无时无刻不在注意王子。
望着这一切,泰尔斯只觉压力更大。
国王,宴会,宾客,刺客,星辰,埃克斯特,塞尔玛,星湖卫队,还有该死的闵迪思厅和公爵头衔……
他只觉自己被无数根链条锁着。
链条的另一端牢牢固定在厅里的每一根廊柱上,让他动弹不得,奄奄一息。
泰尔斯的笑容早已僵硬成冰,就像穿旧的铠甲。
王子远远望着身负镣铐、落寞孤独的瓦尔公爵,居然打心底里生出一股艳羡。
也许,他更幸运呢。
至少,他今晚之后,就不必再承受这些。
就在此时,去宾客中打探消息的多伊尔回来了。
“长官,殿下。”
他中气十足,容光焕发,雄赳赳,气昂昂。
同心力交瘁的泰尔斯和焦头烂额的马略斯恰成对比。
泰尔斯和马略斯同时眯起眼睛,向前倾去。
两人盯着多伊尔衣领下隐约露出的,某个可疑的红色——唇印?
D.D注意到他们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整理起衣领:
“这个,你们知道,情报工作嘛……有些资深线人的要价很高……”
马略斯咳嗽一声:
“多伊尔?”
“抱歉,长官,”多伊尔面色一肃,回到正题:
“要我说,几乎所有九岁到三十九岁的未婚女士,包括他们的男性亲属,都在或明或暗地打量殿下,每十秒就要向上瞟一眼,热烈议论您的地位、相貌、身材、穿着、感情生活、事迹履历、人品性格,重要性依次递减……”
“还有不少人向我打听您的喜好和习惯,打赌谁能俘获您的心!嘿嘿,他们怎么会知道,咱们殿下喜欢的可是……”
泰尔斯皱起眉头:
“D.D?”
“抱歉,殿下,”多伊尔见势不好,连忙换话题:
“恕我直言,但那些人搜集殿下情报的热情,以及他们看着殿下的眼神,无论男女,都像恨不得把他生吞活剥咯,比刺客还像刺客。”
多伊尔无奈地摊摊手。
泰尔斯一愣,看向宴会中心。
但他视线所到之处,每位来宾都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或谈天说地,或交杯换盏。
儒雅文明,礼貌得体。
妙龄姑娘们更是个个容光焕发,清丽动人,有人在座与友人热情调笑,有人受邀下场轻歌曼舞,有人待在长辈身边恬静优雅,唯独没人故意盯着王子殿下的桌子。
便是有女士与泰尔斯对上眼神,她们也大多礼貌低头,或害羞颔首,或笑颜以对,或得体回礼。
看上去自然自我,高洁端庄,品性淑慧。
丝毫不为王子的身份地位而拘谨困扰。
就像刚刚那位叫丽诺莎还是依娜莎的小姐一样。
叫人心生敬意。
泰尔斯扫了一圈:
“我怎么没觉得?”
多伊尔神秘一笑:
“那当然是您经验不足,而她们熟练老辣,习惯在发动总攻之前打探敌情……”
马略斯此时出声打断:
“够了。”
“哥洛佛回来了。”
三人齐齐扭头:前去联络上级的哥洛佛在走廊的阴影里现身。
而他的身后跟着另一位面色沉稳,气质出众,但泰尔斯并不认识的王室卫队。
多伊尔的脸色立刻变了。
“哦,不。”
泰尔斯看着那位卫士:
“那是谁?”
多伊尔站起身来,贴着泰尔斯耳边,咬牙切齿地低声道:
“那是坏人,殿下,卫队的坏人,真正的复兴宫反派……”
泰尔斯愕然。
“敝人沃格尔·塔伦,”来人举着酒杯,走到泰尔斯的桌子前,优雅行礼,像一位宾客多于卫士:“泰尔斯殿下。”
“王室卫队的次席指挥官。”
“兼首席掌旗官。”
“祝您安康愉快。”
这位沃格尔·塔伦直起腰,瞥了哥洛佛和多伊尔一眼。
后两者不情不愿地行礼、退后。
“次席指挥官……”
已经把“铠甲”练到满级的泰尔斯微笑举杯,就像一次再正常不过的社交礼仪。
“这么说,您是王室卫队的副卫队长?艾德里安队长的副手?”
“而你的姓氏……冰河城的塔伦?”
少年开动脑筋,努力在客人的职衔和姓氏之间快速转换。
“是的,殿下,”沃格尔解开他的疑惑:
“家叔正是冰河城伯爵。”
泰尔斯的眼神在他袖口的五芒星图案上掠过。
冰河城的塔伦。
璨星王室的远亲,十三望族之一,中央领内的得力臂助,以五芒星为徽记的塔伦家族。
说来也巧,他们的先祖正好是历史上的其中一位星湖公爵。
只是……
泰尔斯念叨着对方的另一个职衔。
首席掌旗官?
他突然想起塞米尔,那位加入了灾祸之剑的前王室卫队。
“愿您享受今夜。”
沃格尔没有多说什么,他躬身一礼,来到副桌,与马略斯并排而坐,后者同样与他碰杯。
看上去就像故友在角落里喝一杯。
“塔伦勋爵,夜安,”马略斯表情不变,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
“我相信,你带来了队长的命令?”
“噢,托蒙德,”沃格尔温和地称呼马略斯的名字,但泰尔斯注意到他的笑容很客套,像是在脸上装了夹层:“关于你上报的事情……”
“我们期待你的解释。”
“我相信哥洛佛已经解释得很清楚了。”
守望人淡淡道:“出于安全需要,我们现在……”
“清楚?”
沃格尔轻轻晃着酒杯,和气地打断了马略斯:
“你确定那是刺客?”
马略斯瞳孔一缩。
泰尔斯也眉头一皱。
几秒后,马略斯缓缓道:
“很有可能。”
沃格尔放下酒杯,语气慢慢收紧:“可能?”
“亲爱的托蒙德,你真的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哥洛佛和多伊尔意识到气氛紧张起来,面面相觑。
“这是战后十几年来,王室的第一次正式宴会,筹备日久,来宾显要,意义重大。”
副卫队长的话开始变得严肃:
“现在这里发生的一切,明天就会传遍王国上下,影响深远。”
他扭头盯着马略斯,像在盯着触犯法律的犯人:
“无论是宴会中断,贵人们被安排草草离场。还是璨星王室贪生怕死,紧张兮兮,搜查刺客。”
沃格尔眯起眼睛:
“就为了……某个家伙瞅了你一眼?”
“听着像是某个乡下小酒馆里的场景,托蒙德。”
他语气里的轻蔑清晰可闻。
泰尔斯忍不住看向马略斯。
“正因这场宴会如此重要,”星湖公爵的亲卫队长没有愠怒,口吻平淡如故:
“所以一旦刺杀是真,麻烦只会更大。”
沃格尔冷哼一声。
他死死盯着马略斯的侧脸,但后者只是默默看着前方,好像指向他的不是刀刃般的怀疑眼神。
几秒后,沃格尔呼出一口气。
“我们已经行动了。”
沃格尔回过头,把注意放回自己的酒杯里:“他们会密切关注每一个试图接近的人,陛下、殿下和其他身份重要的贵人们会很安全……”
“但坚盾防不住利矛,”马略斯看也不看他,依旧注意着厅里的情况:
“最好的方法,是在意外发生之前就避免它,也许我们可以暂时撤走部分……”
但沃格尔的温和口吻就像突然硬化,钢铁般插入对方的话,甚至改换了称呼:
“看在落日的份上,马略斯。”
“请别教育我。”
他说得很慢,却很认真。
两人间倏然一静。
那个瞬间,无论是多伊尔哥洛佛,还是泰尔斯,都感觉到了那种紧张感。
乐曲渐息,舞会时间告一段落。
吟游者重新上场,唱起刀锋王远征龙吻地,却在功成前夕,客死异乡的悲壮长歌。
泰尔斯忍住插嘴的**,努力不去看身后的两人,用力地切开下一盘莴苣,同时展开笑颜,打发走下一个来问候的客人。
好一会儿后,马略斯的声音才重新传来,依旧淡定:
“不敢,长官。”
沃格尔沉默了一会儿,重新开口时已经恢复了正常。
“我们不能只为避免意外,就把所有人赶走。这里是闵迪思厅,它的开放标志着王国迎回继承人,重归繁荣安定。”
泰尔斯在心底暗叹一声。
重归繁荣安定……
沃格尔警醒地张望四周,确认没有引起太多的注意:
“提高警戒,宴会照常。”
他起身准备离开。
“但这里也是星湖公爵的闵迪思厅。”
“一旦有事发生,泰尔斯殿下首当其冲,难辞其咎。”
马略斯缓缓扭头,直视沃格尔:
“我的人,才是承担责任的人。”
他说得很慢。
沃格尔的动作停住了。
副卫队长松开撑在桌子上的手臂,复又坐了下来。
“你的人?”
这一次,沃格尔冷哼一声,口吻不再客气。
“马略斯,我想,你,和你的公子哥儿小队,你们需要理清自己的位置。”
这话说得哥洛佛和多伊尔齐齐色变。
泰尔斯也皱起眉头。
公子哥儿小队……
马略斯面无表情地听着,沃格尔的眼神则不容置疑:
“哪怕换了驻地,你们依旧是王室卫队。”
“而我是你的——上级。”
“就像闵迪思厅,从属于复兴宫。”
这话说得泰尔斯一凛。
闵迪思厅从属于复兴宫……
沃格尔的话冷彻骨髓:
“永远,永远别忘了这一点。”
“守望人。”
马略斯没有反应。
正如泰尔斯也没有。
时间仿佛停顿了几秒。
这一方天里,哥洛佛和多伊尔像是僵住了。
唯有马略斯深吸一口气,闭眼旋复睁眼:“当然,长官。”
“不敢或忘。”
他恭谨地道。
沃格尔轻轻点头,神色满意。
直到马略斯沉着冷静,似乎毫无感情波动的下一句话:
“但如果我没记错,在紧急状态下……”
“卫队的传承守望人,与副卫队长同级?”
“是么,长官?”
这次,轮到沃格尔的脸色变了。
有那么一秒钟,泰尔斯以为温度急剧下降,空气都不再流动了。
几秒后,副卫队长冷冷地盯着马略斯,语气玩味,生若蚊蝇:
“没错,根据《禁卫圣约》里绝密的《守望律令》,在某些‘紧急状态’下,守望人可以、也应该独立决断。”
“而我无权干涉。”
泰尔斯一凛。
绝密的《守望律令》。
紧急状态下。
守望人可以、也应该……
独立决断?
泰尔斯听得心中一紧。
沃格尔压低声音,话语阴冷不已:
“但是你知道,王室卫队上一次在紧急状态援引条例,激活这一秘密律令,给予守望人独立于指挥翼外的莫大权力……”
“是什么时候的事了么?”
那一刻,泰尔斯脑中一空,突然想起不知身在何方的萨克埃尔。
那位刑罚骑士。
【那个真正应该背负通敌罪名,却卑鄙下作地隐瞒真相十八年的人……那个可耻、悲哀、虚伪、恶心、自命清高、道貌岸然、表里不一的家伙……正是我。】
泰尔斯怔住了。
沃格尔的瞳孔聚焦起来。
他举起酒杯,贴近马略斯的耳侧,压着声音:
“而你真的想好了……”
“要在这里,在我面前,强行宣布紧急状态?”
“激活《守望律令》?”
马略斯和他默默对峙。
哥洛佛和多伊尔没听清沃格尔的话,但这不影响他们判断上司与副卫队长此时的紧张关系。
他们两人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不知过了多久,马略斯终于笑了:
“当然……”
一瞬间,沃格尔目中寒意更甚。
哥洛佛和多伊尔面如土色。
直到几秒后,守望人温和地低下头,轻笑如故:
“……不。”
第44章 到此为止
哥洛佛和多伊尔呼出一口大气。
不知为何,泰尔斯也松了一口气。
可马略斯却话锋一转:
“但既然我们无法达成一致,是否最好留待队长或陛下来决断?”
沃格尔怒哼一声。
“够了。”
他再度直呼职衔:
“守望人。”
“你以为,仗着艾德里安队长的无限纵容,你就能横行霸道,无所顾忌?”
这一次,马略斯依旧淡然温顺:
“不,我想,您一定是误会了什么,长官。我只是说……”
“我说了,”显然,沃格尔再好的涵养,也无法掩饰他此刻的不快:
“别教育我。”
泰尔斯心知,自己不能再装死了。
“那个,塔伦勋爵…”
“也许您还不甚了解,”泰尔斯转过头举着杯,愉快地插入他们的对话:
“但这世上跟我有仇,有利益冲突,或单纯看我不爽的人,说实话,能从这排到龙霄城。”
沃格尔看向他,寒意如冰雪消融,唯留满面春风:
“您卓越出众,殿下,自然多遭小人嫉恨,不必挂怀。”
泰尔斯一边心道这家伙的铠甲比我还硬,一边打圆场:
“因此,马略斯勋爵的担心不无道理。”
“当然,您说得也对,这场宴会非常重要。”
“不妨各退一步,马略斯勋爵不必激进草率地中断宴会,而您可以更从容地排查隐患,万无一失?”
泰尔斯笑容优雅,眼神灼灼,里头写满了“给我一个面子”。
马略斯沉默了一会儿,恭谨行礼。
沃格尔深吸一口气,突然露出笑容。
“当然,尊贵的殿下。”
气氛总算解冻了。
泰尔斯这才回过头去,跟下一位前来叙旧(“您认得我吗,我是您出使那天守着城门的城门官啊……”)的官僚寒暄。
“那个眼神,或者你声称的那个眼神,”沃格尔调整了心情,低声开口:
“是针对泰尔斯殿下还是陛下?抑或是其他人?”
“我不知道。”
沃格尔的眼神又冷了下来。
马略斯眯起眼睛:
“因为在下方的角度,陛下和其他人也在这个方向。”
“我只知道,那是个……男人。”
“男人?”
“真是太好了,”沃格尔看向宴会里因酒水而越发奔放的人群,讽刺道:
“至少,我们的嫌犯少了四分之一。”
“所以最好让陛下先行撤离……”
“不可能,”沃格尔断然拒绝:
“也许你的家族远离政治太久了,马略斯,但你以为宴会就只是吃完饭了事儿?”
马略斯一滞。
沃格尔缓缓抬头。
不知何时开始,刀锋王的远征长歌已经结束,而背景乐曲变得悠长雄壮。
随着宫廷总管的宣布,所有人都把注意力转移到凯瑟尔王的座前。
那里,几位远道而来的贵族诚心下跪,其中一位年长的人激动地诉说着什么。
国王点了点头,一边温言抚慰,一边起身离座,走向他们。
泰尔斯心中一跳。
凯瑟尔王走到一位跪地的年轻人面前。
只见年轻的贵族直起腰,激动地高举双手,把手掌放进国王的双手里。
凯瑟尔王问了几个问题,年轻人一一回答。
随即,国王向四座高声宣布,此人继承父祖的荣耀和权利,正式成为某个领地的男爵。
泰尔斯不得不随群臣一起举杯,祝贺这一盛况。
“是刀锋领,那个争议满满的私生子,他居然绕开了女公爵,自行来到王都,求取册封与承认……”
某条长桌上的悄声谈话传进泰尔斯的地狱感官里。
“看来陛下作出了决定,莱安娜女公爵一定很不爽……”
“胡说什么,女公爵与复兴宫上下一心……”
“他父亲的封臣们会服从吗?”
“那就看那私生子的手段了……”
“他们不敢不服从,想想看,就连陛下的继承人,都是曼恩勋爵替他养的私生……”
“嘘!喝多就算了,话可别太多!”
泰尔斯面色一沉。
他的身后,沃格尔对马略斯轻声道:
“看到了吗,亮相、册封、接见、嘉许、赏赐、斥责……在这难得的场合里,陛下有太多的事情要做了。”
“我们只能确保他不会离开座位太远。”
但马略斯却很不满意。
“所以这段时间里,还会有不少人上前来,在这么近的距离上接触陛下,”守望人扣下酒杯,皱起眉头:
“谁出的主意?你们疯了吗?”
沃格尔冷哼道:
“别得寸进尺,守望人。”
“这就是陛下自己的决定——在他知晓了你看到的‘刺客’之后。”
马略斯生生一噎。
沃格尔轻哼一声,重新看向国王的方向。
“仔细看。”
泰尔斯眯起眼睛,下一位贵族上前跪下,宫廷总管宣告着,此人出身高贵,功绩足够,按照传统,即将接受国王的赐礼,成为王国的御封骑士。
凯瑟尔王伸出手臂,他的身后,两位王室卫队成员分别捧着剑和绶带走上前来。
马略斯目光一凝:
“为陛下捧剑的人,那是……”
泰尔斯连忙看向捧剑的人,那是一位身量不高,却敦实和善的中年卫士。
“首席先锋官,施泰利男爵?”
马略斯惊讶道:“他亲自为陛下的册封礼捧剑?”
份属先锋翼的哥洛佛看着施泰利,抿起嘴唇,整个人更加严肃。
沃格尔轻哼一声,似乎在不满马略斯的后知后觉。
“还有首席护卫官布里奇,次席护卫官玛里科,他们的精锐护卫组已经暗中到位,卫护左右。”
见到护卫翼的人,多伊尔面色一变,像是想起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
沃格尔眯起眼睛:
“指挥、先锋、护卫,王室卫队的核心三翼均在,精锐尽出,每个靠上前来的人都被盯得死死的,刺客在三十步之外就无所遁形。”
马略斯的表情恢复了平静。
泰尔斯努力在宾客中搜寻什么,却啥也没看出来,直到他切换到地狱感官,才看见人山人海的宴会里,多了几十种终结之力闪耀出的不同光芒。
“如果这还不能让你放心……”
沃格尔压低声音,却不能瞒过泰尔斯的感官:
“陛下的秘密护卫,也就是俗称的‘王家刺客’也在场。”
没人注意到,王子手里的酒洒出了几寸。
那个瞬间,泰尔斯突然感觉,那个潜藏暗中的刺客不再可怕。
他抬起头,望着空荡荡的巨大廊柱,望着投射在灯火下的阴影,却不再忐忑。
“再加上施泰利和玛里科的实力,没人能对陛下,”沃格尔瞥了一眼泰尔斯:
“或者对公爵不利。”
马略斯没有说话,只是抿紧嘴巴。
“只要贵人们安全,就算刺客现身,我们也能第一时间反应,把它压下,变成一桩酒后不端或争风吃醋的民事案件,宴会谈资。”
沃格尔嗤声道:
“当然,前提是刺客存在。”
“除了我的人在打探之外,后勤翼和宫廷总管也在排查名单,检查宾客的行李礼物,内城警戒厅则在外围,把方圆五里都净空了,”副卫队长越说越强势:
“据悉,王国秘科也在动员人手,收集情报,力图找出嫌疑人——如果真的有。”
“还有更多的人正在行动,可谓兴师动众。”
“就为你的……一句‘可能’。”
沃格尔不满地盯着守望人。
马略斯默不作声。
“看?在收到你上报的第一时间,艾德里安队长就率领整个卫队作出了反应,做足了安全保障。”
“别搞得好像只有你一个人一心为国,而我们全是尸位素餐的坏人似的。”
多伊尔和哥洛佛对视一眼。
就在这时,马略斯缓缓开口了。
“这是……队长的决定?”
沃格尔不快地瞥了他一眼,并不否认:
“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信任你,无论是守望人遴选还是这个。”
“哪怕是这种‘某人瞅了我一眼’的鬼话。”
泰尔斯感觉得到,马略斯的呼吸在加快。
“当然,也许他觉得你天生就既倒霉又招祸吧。”
沃格尔讽刺道:“早做准备,收拾烂摊子。”
马略斯半晌没有吭声,在册封礼进行到第三个人的时候,他才挤出一句话:
“谢谢。”
沃格尔不屑摇头,转身欲走。
但他随即回头:
“还有,你最好祈祷刺客是真的,因为如果不是……”
副卫队长靠近马略斯,语带威胁:
“你应该知道,守望人。”
沃格尔眼神一寒:
“你不会是唯一那个倒霉的。”
马略斯沉寂如昔,岿然不动。
“回见,托蒙德。夜安,殿下。”
沃格尔向泰尔斯恭敬一礼,贴着墙壁低调离开。
星湖公爵的餐桌安静了下来。
泰尔斯呼出一口气,望着不知不觉被自己切成粉末的莴苣菜。
“看?”
终于敢开始呼吸的多伊尔不敢去看上司的表情,他对泰尔斯耸了耸肩:
“坏人。”
哥洛佛小心翼翼地开口:
“勋爵,既然复兴宫行动了……那我们接下来……”
马略斯突然抬头!
“集合大家,按照惯例布置预警和防务,”守望人阴着脸:
“没错,复兴宫的同僚们行动了,但这里说到底,是我们的地盘。”
多伊尔和哥洛佛对视一眼。
马略斯回过头,看向好奇的泰尔斯:
“我们管好自己。”
D.D和僵尸很快领命而去。
留下泰尔斯和马略斯。
幸好,御封骑士的册封礼还在继续,吸引了大部分的注意,来拜访王子的人少了很多。
泰尔斯向后探头,望着僵硬了很久的马略斯。
不知为何,看着这位向来摸不着底的亲卫队长,泰尔斯居然有种错觉:
他现在心情不错。
“所以,你和上级,特别是卫队二把手的关系……”
泰尔斯看向回到国王身边的沃格尔,试探着道:
“额,处得还不错?”
马略斯歪头看向他“最喜欢的”公爵殿下。
“生活里,总有些你不愿意做,却不得不做的事情,”马略斯面不改色,像是没听出泰尔斯的讽刺:
“我们叫它们——‘工作’。”
泰尔斯怪哼一声。
“就像你在我手底下的‘工作’一样?”
“我没那么说。”
泰尔斯沉默了一会儿,这才扯出一个礼貌的笑容:“好吧。”
但你就是这么想的吧。
他低头继续对付起莴苣菜:
“但是……”
泰尔斯看着下一位御封骑士激动地亲吻他父亲的戒指:“刚刚‘坏人’说的,你的……”
“公子哥儿小队?”
“怎么个说法?”
马略斯抬起眼神。
泰尔斯看着他,眨了眨眼睛。
“我们可能有个刺客藏在宾客里,”守望人冷冷地刺他一句:“但您倒是悠哉起来了。”
“我最喜欢的公爵殿下?”
“哦,我最喜欢的亲卫队长,”泰尔斯耐人寻味地看着他,晃动着手里的叉子,就像在甩动教鞭,故意表现得像历经沧桑的长者:
“如果你像我一样长大,经历了我所经历的一切……”
马略斯回望着他,皱起眉头。
泰尔斯耸耸肩,拿着叉子点了点盘子,一脸愉悦:
“嗯,这莴苣味道可以。”
马略斯轻哼一声,扭过头去。
正当泰尔斯以为这家伙一如既往,油盐不进、不禁逗弄的时候,对方开口了。
“D.D和僵尸,包括其他人。”
“他们不是毫无来由才进入您的卫队的。”
马略斯远远地望着国王身边的艾德里安卫队长:
“多伊尔家族远离权力日久,不甘心只做一介富家翁,他们绞尽脑汁力邀王宠,欲重回七侍中心而不得。”
“哥洛佛家的家主则身居财政要职,孤忠侍王,战战兢兢,恨不能远离一切有心人,以示清高自洁,忠诚纯粹。”
泰尔斯表情微凝。
“在王都,家世出身既是乘风扶摇的筹码,也是束手缚脚的负担。”
马略斯的话略带沧桑:
“端看你如何选择。”
泰尔斯沉默了一会儿。
乘风扶摇的筹码,束手缚脚的负担。
他的目光转移到袖口的九芒星图案。
“马略斯勋爵,”泰尔斯淡淡道:
“我在想,也许你才该来上礼仪课,让姬妮女士继续指导我的武艺?”
“求之不得。”
“可惜君命难违。”马略斯轻哼回答,这让泰尔斯更加肯定:他现在心情很好。
泰尔斯不想放过这个机会。
“那你呢?”
王子转动眼珠:
“你又是为什么进了我的卫队,还当上了头头?”
马略斯顿了一下。
“你知道。”
马略斯侧瞥了他一眼,淡然如故。
“工作。”
泰尔斯扯了扯眉头。
玛德,你果然是这么想的。
“那什么时候把你的家人介绍给我?”
泰尔斯仿佛不经意地道:
“看看有资格求娶公主的‘剃刀’马略斯家族,所求何物?”
“他们是你的负担,还是筹码?”
那一瞬,泰尔斯不自觉地一颤。
刚刚,狱河之罪好像……跳了一下?
泰尔斯惊讶地抬头:马略斯身姿如故,皱眉看着他。
“怎么了?”
泰尔斯望着他,尬笑道:
“我又没提你和我姑姑的恩怨往事——好吧,现在提了。”
马略斯皱起眉头。
泰尔斯耸了耸肩,试探地调侃道:
“所以,我还是你最喜欢的公爵殿下吗?”
马略斯看了他很久——不是一般的看,是那种让泰尔斯微微发毛的,前世恐怖片里,鬼怪在场景里不知不觉现身,盯着主角时的那种“看”。
在泰尔斯忍不住要回过头的时候,马略斯发声了。
“改日吧,殿下。”
泰尔斯疑惑道:
“改日?”
马略斯点点头,重新变得云淡风轻。
“改日,我可以带您去东城区外的阿汶山丘,东山墓园。”
“把我的家族介绍给您。”
“好啊……”泰尔斯欣然应允,但随即觉察出不妥:
“等等,你说,墓园?”
马略斯点点头,笑得清新自然。
“是啊。”
“我的祖父母,父母,叔伯,兄弟姐妹……”
马略斯的嗓音颇为幽深,配合他笑意盎然的目光,泰尔斯有些毛骨悚然。
“马略斯家族里,我所有的、族谱里找得到的血亲。”
“所有人。”
“都葬在那儿。”
马略斯的语气很淡定。
就像在说着别人。
除了他一直望着泰尔斯,目不转瞬。
“我介绍你们认识啊?”
泰尔斯嘿嘿一笑,僵硬地回过头。
“嘿嘿,那个,你知道……”
王子扒拉着盘子,尴尬道:
“这莴苣是真不错。”
泰尔斯知晓,守望人的好心情到此为止了。
一如他今晚的运气。
因为十几分钟之后,一个男人不请自来,在泰尔斯的身侧落座,对他展颜微笑。
“你还记得我们初次见面吗。”
“说来也巧,那时,我正好遇到你被刺客追杀,又恰好救你一命……现在回想,也许那就是命中注定?”
泰尔斯无奈地看着来人,挥手向这边望来的马略斯示意正常,让他稳住周围警戒起来的星湖卫队。
为什么是这个家伙……
偏偏是这个时候……
“我有点忙,没工夫跟你怀古伤今。”
王子毫不客气,直呼其名:
“詹恩。”
然而鸢尾花的主人,南岸公爵,詹恩·凯文迪尔对他举起酒杯,嘴角微勾:
“是么,那就可惜了。”
“我还以为,遭逢多次生死大难的你,会对昔日仇人的现况,格外在意呢——我可是最近才得到的情报。”
泰尔斯一怔。
“昔日仇人?”
詹恩,他说起当年我们初遇时的刺杀……
而在昔日刺杀我的仇人……
泰尔斯下意识地向亚伦德公爵看去。
“哦,不,不是北境公爵,而且他现状如何再明白不过,”詹恩公爵放下酒杯,目光灼灼:
“我在说的是那位狡诈难测,疯癫狠毒……”
泰尔斯一愣。
“明明一无所有,亡命天涯……”
詹恩轻轻咬字:
“却依旧能在举手投足间,把你我都耍得措手不及、灰头土脸的……”
公爵冷哼一声:
“瑟琳娜·科里昂女士。”
泰尔斯先是迷惑了一秒,随后一阵恍惚。
瑟……
一瞬之间,突兀的陌生和久违的熟稔同时袭来。
瑟琳娜……
泰尔斯面色微变。
脖颈上的某根血管像多年前一样,开始隐隐作痛。
詹恩轻巧地转着手中酒杯,也略略出神。
“怎么样,殿下,对这个名字……”
那一刻,鸢尾花公爵的目光里渗出忌惮和阴冷:
“可有印象?”
第30章 迟到的人
第一个反应过来的是图勒哈。
火炙骑士的手微微一紧,泰尔斯感觉到颈侧的凉意加深——那把黄金马刀的刀背直接贴上了他的皮肤。
第二王子一动也不敢动,生怕图勒哈一个反手,自己的脖子就要一片鲜红。
“诡异的,黑色长剑?”图勒哈眯起眼睛:“一个几乎没什么特点的男人?”
泰尔斯只得点点头。
“有趣,”图勒哈的嘴角微翘,眼里露出浓浓的战意:“一个熟人。”
拉斐尔皱起眉头,看向泰尔斯的目光十分复杂。
“黑剑?”
卡珊轻轻地交握双手:“你说的——是黑街兄弟会的黑剑?”
听见这个消息的科恩顿时一愣。
兄弟会?
为什么星辰的黑街兄弟会……
“不知道,”瞪大眼睛的泰尔斯小心翼翼地开口,生怕喉咙在动弹中触到图勒哈的刀锋:“大概是吧。”
卡珊静静地看着他。
“秘科把星辰之杖给了黑剑?”红女巫轻声道。
拉斐尔不言不语,只是默默地看着泰尔斯,甚至无视了科恩在他身后拱他的动作。
泰尔斯扯出一个尴尬而难看的笑容,表示默认。
拜托。
鬼知道什么星辰之杖。
而那个拉斐尔又完全没有要开口的打算。
泰尔斯心惊胆战地想:黑剑先生,只好拿你老人家来挡一下了,你应该不会介意的——反正又不会少块肉。
然而,仅仅在几秒钟之后,老妇人就突然笑出了声来。
“哈哈哈,”卡珊微笑摇头,眼里充满了看小孩子打架般的无奈和趣味:“莫拉特一定拿你很头疼。”
“爱说谎的小子。”
泰尔斯的眼眶微微睁大:“啊?”
红女巫叹了一口气。
“你以为我是怎么提前知晓秘科的计划,”卡珊抬起满布眼角纹的眼睛,目中散发着深邃的寒意:“知晓他们要利用灾祸发动阴谋的么?”
泰尔斯微微一怔。
“当你还在往龙霄城路上的时候,泰尔斯王子……”
“一位来自黑街兄弟会的老朋友,用信鸦向我们求助,”卡珊扫视了一圈场中的人,目光特别在拉斐尔身上逗留了片刻:“他正在被血瓶帮逼往北方,不得不托身于你的使团。”
泰尔斯花了几秒钟来理解这句话的意思,然后微微一颤——他的大脑瞬间打通了一根弦。
“兄弟会的老朋友?”
泰尔斯难以置信地道,那一刻的他连脖颈上的刀锋都不再在意:“你是说,拉蒙?”
“那个医生?”
“是他?”
卡珊露出一个诡异的微笑。
拉斐尔依旧表情平静,一声不吭。
怀亚则和罗尔夫对视一眼,惊诧莫名。
“原来如此,拉蒙在路上向我要求使用信鸦,并不是为了联络黑街兄弟会,”泰尔斯醒悟过来,出神地喃喃道:“而是要联络你们。”
红女巫微微叹息,眼底一片深邃。
“拉蒙的脑子很灵活,他猜到了自己所陷入的困境可能是秘科的手笔,”卡珊平静地道:“所以直接联络了暗室。”
“而我太了解莫拉特了——他一定在计划什么。”
听到这里,拉斐尔叹了一口气。
秘科的来人表情古怪地看向泰尔斯:“为什么一个来路不明的医生,会被允许使用使团或是黑沙领的传讯信鸦?”
“而你也没注意他到底向哪里传讯吗?”
泰尔斯微微一愣,随即想起跟拉蒙接触的历史,不由得脸色尴尬。
他总不能说是拉蒙告诉他魔法的相关知识,从而交换得来的吧?
但这已经不是他目前最需要担心的事情了。
“兄弟会的人知会了我们秘科的阴谋,”红女巫越过几人的身影,对着他缓缓摇头:“而你却说秘科跟兄弟会有勾结,甚至将星辰之杖给了兄弟会的首领?”
泰尔斯只能露出一个苦笑。
“我没有莫拉特那么厉害,”卡珊淡淡道:“但还是看得出来什么是谎言的。”
泰尔斯顶着她的目光,只觉得头皮发紧。
真糟糕。
卡珊笑着哼了一声,重新看向拉斐尔。
“别再绕弯子了,小朋友,”红女巫的眼神开始变得认真:“你也许没带在身上……但我知道你有办法立刻拿到它。”
拉斐尔微微蹙眉。
科恩和米兰达则忍不住看向秘科的年轻人。
“星辰的秘科,从很久以前就掌握了一种神秘的传递能力。”卡珊嘴角微翘。
“小到声音信件,大到武器装备甚至是活人,”红女巫的眼睛里充满了浓厚的兴趣:“你们都能无视距离,在一瞬间运送到目的地。”
泰尔斯怔住了。
传递能力。
声音……
无视距离。
科恩的脸色变了,米兰达也皱起眉头,怀亚则满脸狐疑。
刚刚拉斐尔手臂上,那个像某种生物嘴巴也似的黑洞……
拉斐尔没有说话,他依旧表情沉静地看着红女巫。
仿佛他根本不在这里。
“给我星辰之杖,”暗室首领的脸色依旧温柔可亲,但话语已经越来越严肃:“如果你不想看见你们的王子遭遇什么不幸的事情。”
泰尔斯的脸色顿时变得煞白。
图勒哈不满地冷哼一声。
就在此时,一道许久没有人听见的细密嗓音,从牢房里的角落弱弱地响起。
充满了委屈而低落的情绪。
“你们从很久以前,很久以前……”
“就知道这些事情了么。”
众人微微一怔,随之看向声音传来的角落。
泰尔斯被刀背顶着脖子,没法转头,但他也吃了一惊——因为他听出了声音的主人是谁。
只见那个被人忽视的小女孩——小滑头正靠在墙壁上,小脸煞白,颤抖着看向卡珊。
“你不是暗室的人吗?”只见小滑头紧紧咬着下唇,双眼里满是痛苦和恐惧。
“暗室是龙翼投下的阴影,”小滑头喃喃道:“可是为什么……”
小滑头脸色一变,像是想起了最不堪的回忆。
“为什么你没有向陛下报告,”小滑头的眼里布满了泪水,全身都在发抖:“你们就等着灾祸,等着那些灾祸……看着它们在龙霄城里,把所有人都……”
泰尔斯皱起眉头。
他想起了那些奔跑着逃命的人们,那些在空气中窒息的人们,那些在血肉里分离的人们,那个被彻底毁灭的盾区。
卡珊似乎有些惊讶,她神色复杂地回望着墙角里这个脏乱的小女孩。
几秒后,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我很抱歉,”出乎所有人的预料,红女巫居然向着小滑头的方向微微一躬:“阿莱克斯·沃尔顿小姐。”
科恩的眼眶倏然睁大,难以置信地看向小滑头。
米兰达挑了挑眉头。
听见这个名字,小滑头似乎被吓了一跳,她神色惶然地看向泰尔斯。
但泰尔斯依然被刀背顶着脖颈,根本无法看见她的表情。
“即使知道了是莫拉特在搞鬼……”红女巫的声音响起。
“暗室依然束手无策,”卡珊真诚而伤感地道:“秘科把消息和行踪都掩藏得太好了。”
红女巫抬起身子,摇了摇头。
“时间也太迟了。”
“血之魔能师很早就到达了龙霄城,我们不知道秘科的计划,更无从防备,”卡珊声音低沉,眼神凄凉:“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使团越来越近。”
小滑头从惊愕和惶恐中回过神来,她捏了捏拳头,颤抖着抬起头。
“那你更应该向陛下报告!”这个女孩死死咬着牙,眼里的泪水不住地向外流,“那是所有埃克斯特人的国王!龙霄城里死了那么多人……他一定能防止这些事情发生的!”
红女巫猛地抬起头,眼神突然一亮,严肃地看着小滑头。
“我们的国王?”卡珊女士轻轻呢喃着,吐出国王的名字:
“努恩·耐卡茹·卡迪恩·沃尔顿?”
暗室的负责人轻轻一笑。
“相信我,在过去的三十年里,我无比尊敬他,”她点了点头,眼里露出敬意与缅怀,“至少,在大部分的在位时间里,他是位好国王——我已经准备向他报告了。”
卡珊脸色一变,吐出下一句话:
“如果他没有瞒着我,打算把龙霄城出卖给星辰,打算背叛埃克斯特,以此来延续他的家族的话。”
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
“什么?”惊讶的科恩忍不住开口。
小滑头则脸色煞白,直愣愣地看着卡珊。
“是的,我亲爱的小姐,”红女巫微微叹气:“我截获了努恩陛下给星辰至高国王的信鸦。”
“他想要倚靠九芒星的力量来挽救岌岌可危的云中龙枪,想要靠着你和那个小王子的联姻来震慑新王,”卡珊的眼神变得无比凌厉:“为此不惜让星辰获得插手埃克斯特事务的筹码。”
“甚至在未来,让一位流着璨星血液的继承人,将埃克斯特第一领地收入囊下。”
除了拉斐尔和泰尔斯,几乎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
连图勒哈也忍不住转头回顾。
大家的眼神齐刷刷地看向小滑头,又看向卡珊,最后看向被挟持的第二王子。
那一刻,泰尔斯只觉得心情复杂。
他的眼前出现了努恩王把戒指交到小滑头手里的情景。
“老天,”科恩的嘴巴张成“o”型,他直直盯着泰尔斯:“这就是殿下你说的,努恩王要和我们结盟的真相?”
“让璨星王室和沃尔顿家族的后代,继承龙霄城大公?”
“身为埃克斯特的国王,”红女巫缓缓摇头:“他不该那么做。”
“为了埃克斯特,我能做的事情只有一件。”
拉斐尔抬起头来,一双红眸里闪出诡异的光芒。
“所以你去找到了伦巴。”他轻声道。
卡珊没有说话,她只是脸色平静地看着眼前的敌人们。
泰尔斯怔怔地看着红女巫。
只觉得脑中纷乱。
“这真是最大的笑话,”第二王子下意识地喃喃道:“原来——你们的背叛不是意外。”
“为此……你们想要努恩王的性命。”
泰尔斯闭上眼睛,深深地叹出一口气,只觉得身心俱疲。
“秘科和暗室,两者都要他的命——你们几乎等于是在合作……”
“这种情况下,就算努恩王有着一个龙霄城的军队作为后盾,有着白刃卫队作为屏障……”
泰尔斯在心底里默默道出下一句:又怎么可能不死呢?
那一瞬间,他真的觉得很厌烦。
卡珊轻轻哼声,表情微妙。
“数百年了,秘科总是寂静无声,在深厚的云层里悄然编织着一夕惊人的雷霆,”红女巫的眼里布满了奇异的色彩,仿佛一个刚刚获胜的棋手:“相比之下,处于被动的暗室就只好借巢生卵,借着秘科的落雷闪电,破开埃克斯特的一切阻碍了。”
“你们想要看着埃克斯特诸侯们,像斗兽般流血不止地厮杀?”卡珊微微一笑:“那我们就让厮杀在第一回合结束。”
听着这一切的拉斐尔不由得捏紧了拳头。
“你们想要双方势均力敌的死斗,”红女巫重新将手拢进袖子里:“那我们就将局势彻底推向其中一方。”
科恩和米兰达交换了一个眼神,看见彼此眼中的惊讶。
“你们想让努恩之后的埃克斯特陷入为王位纷争不止,为权力猜疑不尽的乱局?”
暗室的首脑微微摇头:
“那我们就给你查曼·伦巴。”
拉斐尔抿住嘴唇,闭眼叹息。
“所以,努恩耳目尽失,面对灾祸和伦巴,毫无还手之力,”他怔怔地看着地面,“我们的后手全部失灵。”
“是我输了。”拉斐尔低落地道。
卡珊轻哼一声,表情回复了和蔼。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小朋友,”红女巫轻轻点头,看向泫然欲泣的小滑头:“既然事不可为,那就虏获一位沃尔顿的血脉回星辰以作为筹码,是么?”
“可惜啊……”
卡珊似乎有些惋惜地摇摇头。
下一刻,她神情一肃。
“莫拉特,他为什么这么急?”红女巫抬起头,目中精芒闪烁:“甚至让你这么一个毛头小子来做这样的事情?”
“为什么这么急于——按照培养继承人的方式,来培养你?”
沉默的拉斐尔依旧没有说话。
米兰达想到了什么,悚然一惊。
没有得到回答的卡珊,却露出一个自信的笑容,随即轻轻开口,声音里充满了疲惫和低落。
“他剩下的时间不多了,是么。”
此言一出,所有星辰人都微微一怔。
拉斐尔更是皱起了眉头。
“告诉我,他还能坚持多久?”红女巫淡淡开口,语气里有股淡淡的忧愁:
“五年,还是十年?”
拉斐尔抿起了嘴唇。
泰尔斯怔怔地看着卡珊,心里浮现出莫拉特的身影。
那个用一言一语就能迫退基尔伯特和姬妮,那个能用眼睛看透谎言的老人。
居然……
下一秒,卡珊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吸走所有的情绪。
“算了,不提他了,”她微微扯起嘴角,“我们还是回正题吧。”
红女巫拍了拍手。
随着她的掌声,厚门外走进了许多人。
既有巡逻队服饰的黑沙领士兵,也有穿着不同服饰,有男有女,看上去似乎是平民的普通人。
但他们都脸色不善地看着牢房里的人。
黑沙领的士兵们执着兵刃走进牢房,来到星辰人们的面前。
那些“平民”则安静地走到卡珊的身后,一言不发。
泰尔斯叹了一口气。
图勒哈则轻笑一声。
看见周围的情景,米兰达神情一变,科恩则痛苦地低下头。
“现在怎么办?”警戒官咬着牙,烦恼地轻声道。
“稳住。”拉斐尔低声回答。
“如果你还是不肯交出星辰之杖,”红女巫微微一笑:“你知道……我能够用来威胁你的,不仅仅是王子而已。”
“还有你的同伴们。”
拉斐尔冷冷地看着卡珊。
红女巫则向他微微俯身点头,露出惯用的和蔼笑容。
泰尔斯则看着场中复数的士兵,看着他们站成阵型,堵住出口,心中一凉。
完了。
现在——他感受着脖颈上的凉意,向着神色淡然的图勒哈瞥了一眼——要怎么办?
但就在这一刻。
“轰隆!”
一声巨大的轰鸣声袭来。
卡珊猛地抬头!
碎石和尘土从头顶再次砸下,牢房里顿时激起一阵烟尘!
黑沙领的士兵们下意识地兵刃出鞘。
在所有人都反应过来之前,几个身影突然从天而降。
一如之前的图勒哈。
火炙骑士意识到了不对,他迅速作出反应:泰尔斯只觉得手臂一紧,随即被图勒哈牢牢抓住了右手,控制在身前。
激扬的烟尘迷得泰尔斯睁不开眼睛,他只能借着听力分辨着场中的情形。
人影闪动间,烟尘中传来无数搏斗声,金属交击和士兵的怒喝此起彼伏!
“唰!”
“砰!”
“铿锵!”
“快防御!”
“小心!”
“向后退!”
“保护好……额!”
短短的十几秒,伴随着几声人体的倒地声,混乱的声音就悉数消失,场中渐渐安静下来。
烟尘终于渐渐散去。
泰尔斯依旧被图勒哈紧紧抓在手里,刀锋不离脖颈,而火炙骑士则紧皱眉头,冷冷地观察着牢房里的局势。
王子看清了眼前的一切。
震惊袭上他的心头。
就在刚刚红女巫所站的位置,头顶的天花板已经碎裂出一个大洞。
而黑沙领的士兵们,包括暗室的人都统统退到了厚门的位置,齐齐神情紧张而惊讶地看着他们身前的不速之客们——这些从天而降的入侵者。
那是十几个身形强悍的战士,眼神凶狠,动作利落,灰衣轻甲,弯刀蒙面。
有的人甚至装备着精良的臂盾和弩弓。
此刻,入侵者们正组成阵型,死死地拦在黑沙领的士兵们身前,将他们跟牢房里的星辰人以及图勒哈隔开。
而这些突然而来的战士的身侧,已经倒下了不少敌人——甚至在他们组成的防线后,红女巫正脸色难看地站在拉斐尔他们身前,远离自己人的保护。
卡珊的情况很不妙——她的脖颈前横着一把弧度古怪的白柄长刀,右臂则被紧紧钳制住。
“全部退后,”她身后的挟持者对着黑沙领的士兵们冷冷地开口:“看在这位女士的颈动脉份上。”
科恩怔怔地看着这些入侵者,跟米兰达和怀亚他们对视一眼,难掩心中的惊疑。
所有人都对突然而来的意外措手不及。
“这又是什么人?”警戒官低身道。
米兰达摇了摇头,看向依旧沉默的拉斐尔。
看着这些突然出现的战士们,泰尔斯瞳孔一缩。
等等。
这种装束……
他仔仔细细地看着这些战士们的装备,随即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泰尔斯认出了这些人。
无声的对峙持续了几秒钟。
直到被挟持的红女巫叹了一口气。
“这么说,传言是真的。”
她将眼神从颈前的刀锋上收回,对站在自己身后的挟持者道:
“你们果然在城闸里修建了紧急密道?”
红女巫眯起眼睛,她瞥了一眼周围的入侵者,又看看自己的属下们——他们被逼退到了厚门之外——语气低沉:“连暗室都能瞒住……我真是小看你们了。”
她的身后传来低低的笑声。
“雪刃与龙翼——从埃克斯特立国的那天起,我们就相生相克,相互牵制。”
只见挟持者露出苍白的脸庞,俯身在卡珊耳边轻声道:“提防警惕暗室的一举一动:这本就是我们应该做的。”
拉斐尔看见了来人的面孔,他皱起眉头。
在米兰达和科恩惊讶的目光下,拉斐尔脸色不善地向前走去,来到卡珊和入侵者的身侧。
“你迟到了!”
秘科的年轻人冷冷地对来人道:“差点害死我们!”
来人挑了挑眉毛,苍白的脸孔微微一动。
“收拢散落的弟兄们需要个过程。”来人的目光越过拉斐尔。
他看向挟持着泰尔斯的图勒哈,怡然不惧地对火炙骑士投去一个挑衅的眼神:“嘿,图勒哈,多亏了你制造的声响——不然我们还要找得更久。”
图勒哈皱起眉头,从喉咙里发出不善的低鸣。
泰尔斯呆呆地看着那个脸色苍白的男人,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来人挑了挑眉头,目光从墙角的小滑头身上逡巡而过,微微停留。
“另外,你最好礼貌些,”这个脸色苍白的男人晃了晃停在卡珊脖子前的刀锋:“毕竟,我在救你的命。”
“来自秘科的荒骨小子。”
瑟瑞·尼寇莱——白刃卫队的指挥官,努恩王的亲卫队长,璨星王室的仇人,埃克斯特五战将之一的“陨星者”,平静地对拉斐尔说道。
第32章 刃与翼
黑暗中,泰尔斯跟随着逃亡的众人,惴惴不安地行走着。
白刃卫队的战士们已经分成了三队人,一队向前搜索勘探危险,一队则在后警戒可能的追兵。
最后一队则护卫在他们周围。
尼寇莱走在这队人的最前面,在黑暗里深深地叹出一口气。
“什么时候的事?”他声音嘶哑地道。
没有人回答他。
直到米兰达的声音从一旁传来。
“要我猜的话,”女剑士淡淡道:“从一开始就是。”
尼寇莱沉寂了一秒。
“他有可能只是被骗了,”白刃卫队的现任指挥官情绪低落地问:“你知道,黑沙领伪造了灾祸之剑的情报,然后传给卡斯兰……”
泰尔斯吐出一口气,觉得精神上的疲惫再次开始侵袭他。
无论前面是什么……
拜托……
赶紧结束吧。
“得了吧。”回答陨星者的是不耐烦的科恩,他走在队伍的后方,声音有些大。
“你那虚伪的前老大,亲自现身来对付我们,”警戒官嘲讽道:“藏身在黑沙领的士兵里——两拳撂倒了我。”
“那你该感到荣幸,”尼寇莱猛然抬头,强压着怒气,在漆黑中寒声道:“并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承受卡斯兰两拳。”
科恩皱起眉头,正要反口,但拉斐尔打断了他。
“能说动‘撼地’帮忙,”拉斐尔眯起眼睛:“现在我们知道,他们是怎么悄无声息、兵不血刃地骗开城闸的了。”
尼寇莱低下头,没有说话。
没人看见,此刻他的眼里充满了复杂的意味。
泰尔斯心中一动。
“等等,如果卡斯兰一开始就知道这条密道,”王子在队伍里沉吟道:“那你们怎么还有机会混进来?”
尼寇莱抬起头。
但回答的人却是科恩。
“也许是想等白刃卫队都到齐,”警戒官咬着牙道:“再一次解决。”
其他人都没有说话。
气氛变得很压抑。
“看,他们守着我们,先等到了秘科,然后等到了白刃卫队,”科恩的话还没结束,只听他不忿地道:“围点打援——还有比这更生动的战术案例么?”
尼寇莱狠狠一拳,砸在墙壁上。
“砰!”一声闷响。
即使在黑暗中,众人也纷纷侧目。
陨星者抬起头,呼出一口气。
尼寇莱的眼神重新变得冰冷。
“去你的,卡斯兰。”陨星者冷冷道。
拉斐尔轻哼一声,意味不明。
正在此时。
“额,也许,在争论之外……”泰尔斯的声音突兀地插了进来,话语里带着疲乏感。
“我们该想想怎么办?”
第二王子默默地道:“如果密道只有这一个出口。”
尼寇莱轻轻捏拳。
陨星者突然笑了。
“我们没有选择,”他轻声道:“不是么。”
于是,一群人只能继续在古怪的气氛里,忐忑地行走在密道上。
等待着前路上危险的未知。
走向那个同样神秘的出口。
泰尔斯微微叹息,但此刻的他也只能摒弃一切杂念,专心致志地跟随队伍前进。
另一个小孩的身影挪动到他的身旁。
一个柔弱的声音低低地在他耳边传来:“泰尔斯。”
“我逃不掉了,是么。”
黑暗中看不清小滑头的表情,但泰尔斯听得出来,她的声音里布满了伤感和绝望。
泰尔斯叹了一口气。
他本来就觉得很烦了,现在实在是没有安慰小女孩的心情。
“别担心,”泰尔斯有些心不在焉地道:“哪怕前面有埋伏,我们也肯定有办法逃出去的……”
但小滑头的声音却突然大了起来。
“不!”
她的情绪似乎有些激动。
泰尔斯微微一怔。
“我说的不是这个,”她在黑暗里喘息着,声音惶恐,“我是说……他们,他们全都找到我,找到我了……”
“我,我逃不掉了,也走不掉了!”
小滑头的反应,甚至让另一边交谈着的尼寇莱等人都忍不住侧目而视。
泰尔斯这才反应过来,隐隐了解到小滑头说的是什么。
她的意思是……
泰尔斯贴近了小滑头,
第二王子收紧了呼吸,感觉小滑头的身躯在身旁微微起伏。
“他们,他们叫我……沃尔顿小姐……”小滑头悄悄地用气声说话,竭力维持着身躯的平稳,但泰尔斯依然感觉到她心中的惶恐。
泰尔斯的心情黯淡下来。
“他们不会让我走的……”小滑头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带上了一丝哭腔。
是这样啊。
在肉铺里说好的:这个小女仆,本来计划着脱险后就悄悄溜走。
但是现在……
泰尔斯抬起头,往尼寇莱他们的方向看了一眼。
白刃卫队找到她了,红女巫认出她了,伦巴知道她了。
努恩王留给她的不仅仅是一枚戒指,一个身份,还是一个诅咒。
一个一旦加入,就不能退出游戏的诅咒。
王子心中一片黯然。
不仅如此。
泰尔斯随即又想起努恩王死后的现在。
龙霄城内一片混乱。
沃尔顿未来的归属岌岌可危,云中龙枪恐怕再也无法统治这座城市了。
埃克斯特——传承六百年的巨龙国度即将陷入未知的激流漩涡,前景未明,吉凶未卜。
还有,伦巴正带着他的军队和封臣,把刺杀国王的罪名栽赃到泰尔斯的头上(虽然身为星辰王子,他并不是完全无辜),在暗中继续施行着他无人知晓的阴谋。
那个枭雄想干什么?
他会将龙霄城,将埃克斯特,将西陆的两大强国带往何处?
而这些……
泰尔斯转过头,在黑暗里大概辨认出了小女仆的轮廓。
这些东西,真的是这个一夜之间遭逢巨变,经历生死,在黑暗里低声啜泣着的小女孩背负得了的吗?
泰尔斯轻声叹息,他在黑暗中摸到小滑头的手。
那是一双布满了灰尘的小手,颤抖而冰凉。
小滑头的手微微一缩。
“你害怕吗?”泰尔斯用他最柔和的语气,轻声道。
小滑头的啜泣声微微一顿。
“嗯,”她在无人可见的黑暗里点点头:“对不起,但是我真的很……”
“害怕就对了。”泰尔斯淡淡道。
小滑头的呼吸声顿时一滞。
“我跟你一样害怕。”泰尔斯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小滑头愣住了。
“所以我们要记住它,”王子的眼前浮现出红坊街的那一夜,不由得微微捏拳:“记住这种只能任人宰割,无法自己做出选择的恐惧。”
“我很厌恶这种感觉,”泰尔斯喃喃道:“这种厌恶,甚至要超过我所感觉到的恐惧。”
小滑头没有说话,她静静地听着泰尔斯的话。
“所以,试着去厌恶它,厌恶这种身不由己的情况,厌恶你不得不成为一个沃尔顿的情况,”泰尔斯轻轻握了握她的手:“你就不会再对‘成为一个沃尔顿’感觉到害怕了。”
小滑头轻轻出声:“厌恶?”
泰尔斯在她的手上按了按。
“对。”
“正是因为对它的厌恶——为了免于这种恐惧,为了有朝一日能自由地选择,我们会变得强大起来,”他不容置疑地道:“无论你要成为谁,都没必要恐惧。”
“等到你能无所畏惧地面对未来的时候……”王子深吸一口气。
不知为何,那一刻,他的眼前浮现的居然是姬妮女士的身影。
是那天,她穿着高跟靴,英姿飒爽地迈开步子,在国王的身后孤独而高傲地走进群星大厅的情景。
是她对身侧的无数目光,视若无睹的那股独特气度。
泰尔斯的瞳孔微微缩紧:“那个时候,你一定能不为任何事情左右,一定能自由地做出选择。”
小滑头吸了一下鼻子,沉默下来。
泰尔斯则陷入了自己沉思中,默不出声。
很快,第一批探路的白刃卫队回来跟他们会合了。
当他们的脚步声传来时,科恩他们都紧张地刀剑出鞘。
然而对方却带来几个奇怪的消息。
“什么?”
“没有发现?”
尼寇莱皱起眉头。
“没有,”一名领头的卫士在黑暗里摇摇头,回答上司的问话:“无论是暗中的埋伏、陷阱、圈套,还是明面的人手,我们什么都没发现——明明很快就到出口了。”
陨星者轻蹙眉头。
“这正常吗?”拉斐尔的嗓音从后方传来。
尼寇莱摇了摇头。
“不应该是这样的,”白刃卫队的指挥官沉吟道:“卡斯兰理应知晓这条密道。”
科恩的声音也从后面传来:“莫非他还不知道这里的事情?”
“有可能,”米兰达轻声道:“或者他被什么事情给耽搁了。”
“也许他们埋伏在出口外面,”怀亚扬扬眉毛,嗓音里充满忧虑:“等着把我们一网打尽。”
泰尔斯从鼻子里喷出一口气,出声打断了他们。
“好了,”第二王子只觉得很头疼:“我们说得再多也没用。”
“无论前面等着的是什么,”泰尔斯颓然道:“我们的答案都只有一个,不是么?”
他们只能向前。
没有退路。
就像他在要塞前的战场上那样。
只能向前。
黑暗里的众人再次沉寂下来。
所有人带着难言的紧张感,再次上路。
长达好几分钟的时间里,密道的黑暗中只闻匆匆的脚步声。
目不可视的漆黑,沉闷单调的节奏和心里没底的惶恐,让气氛越来越凝重。
为此,泰尔斯只能在心中暗自数着步数,来排解越来越压抑的心理状态。
终于,当泰尔斯数到不知道是第七百二十八步还是第八百二十七步的时候,前方两侧的墙壁上,开始出现了微微的反射亮光。
所有人精神一振。
但刚刚有些松懈和缓解的神经,也随之紧张起来。
“那就是出口。”尼寇莱把手按上刀柄,对着身后的人悄声道:
“小心。”
一行人立刻安静下来。
科恩吐出一口气,抖了抖肩膀,然后放缓了脚步。
米兰达和拉斐尔依旧默不作声,似乎很有默契。
泰尔斯大气都不敢出一口,生怕惊扰了什么未知的东西。
但随着视野变得明亮起来,他们前进的速度反而越来越快。
随着他们逐渐接近出口,前方的光线也越来越亮。
直到出口清晰无误地出现在眼前——幽深的隧道尽头,一个透射刺眼白光的洞口。
尼寇莱叹了一口气。
众人的神经也松了下来。
倒不是因为安全,而是因为长时间在黑暗压抑的环境下,连精神都变得不太正常了。
所以在看到出口的刹那,那种感觉就像是一直焦急等待的事情,终于有了结果一样。
尽管。
这个结果不太好。
一个人影静静地矗立在出口处。
泰尔斯心中一沉。
“是接应的人吗?”他轻声问道。
“当然不是,”尼寇莱摇了摇头,他不再压低自己的音量:“他还没蠢到直接站在洞口。”
陨星者的表情变得很平静,似乎有些——解脱?
科恩叹出一口气。
白刃卫队们悄悄地散开,护住小滑头的周围。
米兰达按上剑柄,轻启嘴唇:“准备好战斗了吗?”
拉斐尔眯起眼睛:“你看清那是谁了?”
“长相看不清,”米兰达嘴角微翘:“但是那个身影……太熟悉了。”
科恩皱起眉头:“熟悉?你是说,克罗艾希?”
尼寇莱没有理会后面的争论。
他对后面的人做了一个手势,然后一个人大步向前。
走向那个人影。
那个人影微微侧过头,光线照射在他的脸上。
众人看清了来人的长相,心中猛然一惊。
那不是‘撼地’,不是卡斯兰。
“又见面了啊,”尼寇莱走到离来人十步远的地方,轻声感叹:
“卡珊女士。”
他的前方,红女巫微微一笑,一如既往地和蔼点头。
泰尔斯难以相信地看着再次再次出现在眼前的红女巫,他转过头看看身后,又转回去看看卡珊。
她怎么这么快就……
“卡斯兰果然把这条密道告诉你了。”尼寇莱冷冷地道。
红女巫淡淡微笑。
“我也是刚刚才知道,别怪他,”老妇人观察着尼寇莱的位置,随即轻挑眉毛:“已经足够近了,尼寇莱勋爵。”
陨星者停下了脚步。
他的手依然按在断魂之刃上。
“他在哪儿?”尼寇莱因为逆光而不得不眯起眼睛——他看不清洞外的情况。
卡珊看着他的样子,叹了一口气:“他不会出现的。”
尼寇莱捏紧了自己刀柄。
“哼,”尼寇莱看向别处,声音里充满了不屑:“懦夫。”
他的身后,泰尔斯皱起眉头:“他们也站得太远了……什么都听不见。”
他试图运转起狱河之罪,但之前在密道里寻路时的终结之力损耗过于巨大,他呼唤了好几次,但狱河之罪毫无反应。
米兰达露出奇怪的神色:“为什么只有红女巫一个?”
“也许是老把戏,”科恩把泰尔斯的身侧挡得严严实实,满面狐疑地看着四周,“那个用刀的大块头,没准正窝在哪个阴沟里,打算跟上次一样突然跳出来。”
“警戒,”拉斐尔不动声色地道:“这一次,我们没有后援了。”
“唉,”怀亚轻声道:“他们大概什么时候会开打?”
泰尔斯看着交谈的两人,心中沉重:“我们会知道的。”
尼寇莱的目光回到卡珊的身上。
“你呢,图勒哈呢,”陨星者打量着卡珊,估算着两人的距离,寒声道:“你的埋伏又在哪里?”
红女巫缓缓叹息。
“外面,”卡珊点点头,微微一躬:“你想象不到的弩弓手们,正埋伏在最刁钻的角落里——都是暗室里负责狙击刺杀的好手。”
“至于黑沙领……我没准备让他们参与这次狩猎。”
尼寇莱的瞳孔微微缩紧。
他讨厌这种感觉。
在战场上,被死死锁定的感觉。
他的眼睛渐渐适应了光线,透过洞口看到了外面的景象——依旧空无一人。
尼寇莱回望红女巫的双目,苍白的脸孔微微一动:“你就不怕,我再次挟持你?”
卡珊释放出友善的笑容:“哦,这次我有了准备,您恐怕就没那么轻松了。”
尼寇莱心底的不安感越来越重,他定定地看着老妇人,没有再说话。
“那你还在等什么,”陨星者冷冷地道:“动手吧——或者你觉得只要堵在这里,我们就会乖乖投降?”
但出乎他的意料,卡珊却摇了摇头:“当然不会。”
“我的确占据了所有的优势,”红女巫淡淡地道:“但那不是我想要的,无谓的暴力和死亡于事无补。”
“我们的话也还没谈完。”
“只属于白刃卫队和暗室,只属于刃与翼的谈话。”
尼寇莱微微一怔。
什么?
第41章 自找麻烦
龙霄城,皓月神殿,一个偏僻的房间里。
普提莱看着不远处忙碌着的星辰士兵们,忍不住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在他的前半生里,并非没有经历过失败——事实上,他所见过的失败更加可怕,代价更加沉重。
比如十二年前。
可是现在……
普提莱突然觉得手里的烟斗很沉重,更是失去了抽一口的**。
这对于嗜烟如命的他而言可非常少见。
凯瑟尔王以自己的血脉为质,试图消弭战祸,本该是举国称颂的慷慨真诚之举。
现在却演变成了一场灾难。
王子卷入了埃克斯特的国王之死,带来原本理应竭力避免的最坏局面。
更糟糕的是,璨星王室将再次遭受巨大的声望打击。
那个孩子回了星辰之后,要面对的……普提莱想起泰尔斯的沮丧模样,心情黯淡。
他默默地伸出手,将烟斗里燃烧着的烟草敲掉。
对不起,基尔伯特。
除了将他带离险境,我已经袖手无策。
就像当年看着殿下逝去一样。
让你失望了啊,老朋友。
又一次。
正在普提莱出神地回忆往事的时候,新兵威罗打断了他的思绪。
“勋爵大人!”
“怎么了?”普提莱挑起眉毛。
“请到后厅去吧,就是我们进来的那个大厅,”威罗似乎也有些搞不清楚状况,但他还是忠实地执行着命令:“这是泰尔斯殿下的……”
“命令!”
普提莱的表情变了。
————
科恩收拾好了行装,最后一遍检查着武器。
“你不再去问问拉斐尔吗?”
警戒官看着远处跟星辰士兵们说着什么的普提莱,叹了一口气,转过头对着身边的米兰达道:
“你知道,关于灾祸之剑,关于秘科,关于他的手……”
说到这里,想起身为剑手的好友曾经被活生生地废掉了双手,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把双手变成了那样的怪物,科恩就忍不住咬了咬牙。
那家伙,究竟经历了什么?
靠在木箱上的米兰达从假寐中缓缓睁眼。
她眼神沉静,表情自然。
但却嗓音微哑。
“不必了,他已经做出了决定,”女剑士轻声开口:“有些事情,再问也只是徒劳。”
科恩看着米兰达面无表情的样子,想要说点什么,最后却只是耸了耸肩,低头调整自己的剑带。
几秒后,警戒官低声道:
“那我们怎么跟塔里回报?”
“在龙霄城里遇到了三个灾祸剑手,其中一个……身份不明?”
米兰达眼神一动。
“你呢?”她淡淡道。
科恩微微一愣。
“要我说……”
警戒官深深地吐出一口气,眼神变得坚定起来。
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让终结塔见鬼去吧,好歹都从里面出来这么久了,”科恩摇摇头,轻哼一声:“我从来没见过什么灾祸之剑——一切都是卡斯兰的阴谋,汇报完毕。”
米兰达露出淡淡的微笑。
“杰迪大师如果知道了真相,他会气疯的。”
“所以这是为了他好,”科恩扬起眉毛,“他最出色的学生担心他的心情,决意让他少操心一些。”
米兰达挑了挑眉,重新闭眼养神。
半晌之后,科恩再次开口,声音低落。
“米兰达,你说,三年而已,”警戒官失落地道:“一个人怎么会变化这么大呢。”
米兰达再次睁眼,这一次,她的眼里布满了复杂的意味。
“我说的不仅仅是拉斐尔,”科恩把长剑插回剑鞘,面色忧虑:“还有克罗艾希。”
“我还记得跟她一起被罚咬剑深蹲的日子,那个男人婆,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骂我。”他懊恼地道。
米兰达翘起嘴角。
那是因为她喜欢你,又不敢说出口。
米兰达翻了个白眼,随即心中一黯。
不仅仅是你,科恩。
不仅仅是你。
我也曾与她同窗学习,同房而卧,同在风吹雨打下练剑,在夤夜挑灯时读书。
那个曾经开朗爱笑,脾气倔强的女孩。
克罗艾希。
“也许他们都没变,”米兰达眉头微皱,声音缥缈,似有深意,“只是我们无意中发掘到了他们的另外一面。”
科恩轻哼一声。
“什么样的‘另外一面’,”他无奈地道:“会导向背叛和谎言?”
米兰达换了个抱臂的姿势,把她的佩剑重新抱在怀里。
“不知道,”她失神地道:“但是,应该不会是什么轻松的事情。”
她想起了拉斐尔手上的烙印。
克罗艾希,你又经历了什么呢?
科恩长长地释出一口气,整个人向后一仰,学着米兰达的样子靠上木箱。
“所以,这就完了么?”科恩有意无意地道。
米兰达脸色微动,回过神来:“什么完了?”
科恩停顿了一秒,眉间耸动,似乎在思考。
“龙霄城,”他默默道:“我们被骗来这里……”
“成了他人的棋子,阴谋的替罪羊,刺杀国王的主谋。”
“成了战争的起因。”
米兰达沉默了下来。
她了解科恩的性格,知道科恩要说什么。
但是……
“所以我们正在弥补。”米兰达眼神一肃,肯定地道。
“尽快逃离这里,逃离敌人的掌控,拒绝他们的利用,”亚伦德小姐的语速加快,重音加强:“就当我们没有来过埃克斯特,没有来过龙霄城。”
仿佛不容置疑。
科恩没有马上回答,他沉寂了好几秒,眼神在昏暗的空中凝聚。
“但是,米兰达,”科恩终于轻轻开口,似乎带着些犹豫和不安:“事实是……”
“我们来过了。”
米兰达没有说话。
科恩一拍木箱,利落地翻身坐起,双手倚上膝盖,表情严肃而难看。
“我们不但来过了,还参与了这么多,见证了这么多,”他缓缓叹息道:“秘科,灾祸,龙,王子,刺杀,阴谋。”
“有人来,有人走,有人死亡,有人受伤,最后留下一个烂摊子。”科恩有些失神地道。
“等着别人来收拾,由别人来承受。”
“而你知道我们留下的是什么,你听见那个普提莱大叔说的话了,”科恩的目光转向远处的副使先生,看着他跟那个用双枪的小兵说着什么:“哪怕我们安然逃离了,北境也将面临……”
“他也说了,”米兰达皱起眉头:“我们无能为力。”
科恩脸色一黯,表情挣扎。
“是无能为力,”科恩轻嗤了一声,不知不觉捏紧了拳头:“还是无所作为?”
米兰达没有回答。
“那是你的北境,米兰达,是你们家族世代守护的领土。”
警戒官深吸一口气,咬紧牙关:“你也见证过那片土地被战火蹂躏的惨状,不是么,你和拉斐尔当年就在……”
咚!
米兰达的剑鞘狠狠戳中一个收纳杂物的木箱,发出沉重的闷响。
“够了。”
女剑士的眼神变得犀利而可怕,语气满布寒霜:“到此为止。”
但科恩笑了。
“你知道,我们先前遇到的灾祸剑手,年轻的那个跟你差不多大,”警戒官低下头,举起他那把独特的银色佩剑,“他问了我这把剑的名字。”
米兰达目光一凝。
“‘承重者’,”她看着同窗的那把佩剑,想起过去几年里跟它的较量,淡淡道:“卡拉比扬家的世传宝剑。”
科恩点点头,手臂肌肉用力,稳稳地举起他的武器。
承重者。
“它太重了。”科恩出神地道,想起了家族里那个阴森森的古堡,想起老头子从里面把它拿出来的情景。
“去终结塔的前一天,父亲把它交给我。”
“我用上双手都没法把它捧起来,只能绑根绳子拖着走,”科恩点点头,眼神慢慢聚焦,回忆着过去:“但老头子说……”
“有些重量,我们必须承受。”
他的眼神越来越清澈,越来越坚定:“有些事情,我们也不能‘到此为止’。”
正在此时。
一个两人都熟悉无比的声音传来。
“你知道,为了无谓的坚持而自找麻烦,”拉斐尔那轻松而明快的嗓音在两人身后响起,“往往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米兰达猛地回过头,科恩则惊讶地转身。
“所有人,到后厅去。”秘科的年轻人淡淡道,一双红眸在昏暗的光线中忽明忽暗。
“时间还没到,”米兰达皱起眉头:“去后厅做什么?”
拉斐尔叹了一口气,似乎很无奈。
似乎也在犹豫。
但他仅仅停顿了一秒,就抬起眼睛,看向两人。
“我说了,”拉斐尔冷哼一声:
“去自找麻烦。”
第42章 最强的棋子(上)
皓月神殿,后厅。
算不上宽阔的大厅中,星辰王子神情冷静地站在中央。
在不灭灯的照耀下,泰尔斯远远望着那尊黑暗中的皓月神像,静静观察着皓月女神的冷漠表情。
“泰尔斯,”他的身后,小滑头扶着自己的眼镜,紧张地四处张望,怯生生地道:“我们就这么溜出来……尼寇莱他们会……”
“啊,”泰尔斯淡淡地道:“我知道,他们大概已经正在找你的路上了吧。”
小滑头小脸一白:“那我们……”
泰尔斯轻声打断了她。
“小滑头,”星辰王子出神地看着昏暗的皓月女神:“我想做一件事情,但我需要你的帮忙。”
小滑头微微一怔。
“什么事情?”她好奇地问。
泰尔斯没有说话,他只是轻轻握住了拳头。
“你读了不少书,但你知道我们昨晚经历了什么吗?”
小滑头的脸色微微一僵。
她低下头,想起在英灵宫里和在盾区的一切,不自觉地咬紧了牙齿。
阿莱克斯无力垂下的手。
国王的戒指。
灾祸那放肆的大笑。
平民们奔走嚎啕,绝望死去。
一秒后,小滑头眨了眨通红的眼睛,沉默地点了点头。
泰尔斯转过头,看着小滑头的样子,露出了一个柔和的笑容。
“刚刚的那个小兵,威罗·肯,你知道他的故事吗?”
小滑头露出疑惑,摇了摇头。
“他原本是北境的一个平民,虽不富裕,但有个可爱的妹妹,有健全的父母,”泰尔斯想起雪地里的那个故事,出神地道:“但就在十二年前的冬天,他突然学会了捕鱼,学会了使枪,学会艰难地生存,学会了承受亲人的离去。”
小滑头微微一愣。
“不仅仅是他们。”泰尔斯叹了一口气。
“那个叫杰纳德的老兵,年轻时估计也是一个平民,但也是在十二年前,他变成了如今模样,”泰尔斯眯起眼睛,想起那个一路挣扎着跟来的老兵,有些感慨,“于他而言,自己依然活在烽火连绵的岁月里,醒不过来,也不想醒来。”
“那个叫米兰达的大姐姐,十二年前,她的家族伤亡殆尽,在终结之塔里度过自己的童年。”
泰尔斯抬起头,直视着不知所措的小滑头。
“也不仅仅是星辰,”第二王子淡淡地吐出一个名字:“拜恩·迈尔克。”
小滑头想起了什么,顿时脸色苍白。
“别害怕,”泰尔斯走上前去,握住她的小手,感受着手心的冰冷和颤抖,真诚地道:“我在这里,没人能伤害你。”
小滑头的呼吸慢慢平静下来。
“但你亲耳所闻,十二年前,他失却了自己守护的誓言,失落了一生的挚爱,从此落入无边的地狱中,苟延残喘,挣扎不休。”
泰尔斯静静地看着她。
“还有查曼·伦巴,”泰尔斯眼神一黯:“十二年前,他手染了兄长的鲜血,在父辈和权力的漩涡里,蜕变成现在的黑沙大公。”
表情严肃的泰尔斯松开女孩的手,却握住她的双肩。
小滑头只能呆呆地看着他。
“看,这么多人的命运,就这样被决定了。”泰尔斯的声音有些断断续续,时轻时重,“都只是因为十二年前的那件事情。”
小滑头吸了一口气,回望着王子的灰色眼眸:“血色之年?”
泰尔斯认真地望着她,点了点头:
“血色之年。”
小滑头眼神挣扎,似懂非懂地微点了一下下巴。
泰尔斯先是闭上眼睛,深深吸气。
然后,他睁开眼,用他降临这个世界后前所未有的肃穆神情,正色道:
“小滑头。”
“我们今晚所做所见所闻的一切,不仅仅是几个人之间的家庭戏码,而是关乎两大国数千万人未来的大事。”
泰尔斯神情严肃地看着女孩眼镜后的茫然双眸。
他咬紧了牙关。
那一秒,他的眼前出现离开王都后看见的那个“波将金村”,出现了雄伟的星型堡垒断龙要塞,出现了隘口村里的北地村民们,出现了莱曼隘口处的那片黑石——贺拉斯殒命之地。
“可能会有数以万计,十万计,百万计的人因此改变命运,”泰尔斯艰难地道:“不,龙霄城里,已经有无数人的命运改变了轨迹,不少人甚至已经走到了终点。”
泰尔斯垂下眼睑,黯然道:“比如阿莱克斯,比如我们走过的盾区。”
“比如我们自己。”
小滑头呆滞了一秒。
“如果我们就这么一走了之,把一切都抛在身后,”泰尔斯叹了一口气,觉得胸口沉重:“那种重负,会让我觉得喘不过气来的。”
小滑头咬紧了下唇。
“害得成千上万的人,饱受荼毒,流离失所,”泰尔斯竭力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那太难受了。”
他扣着小滑头双肩的手微微一颤:“我们不能走,我们不能逃避……”
小滑头轻轻抽了一下鼻子,打断了他。
“我知道了,”女孩艰难地张开嘴唇,铂金发色格外显眼:“你要我……”
脸色悲伤的她没有说下去,似乎在犹豫。
泰尔斯咽了一口唾沫,点点头:“我想弥补这一切,避免最糟糕的后果,修补我们留下的创伤——不管那是不是我们的责任。”4
小滑头想通了什么,脸色苍白。
“我明白了,你需要的不是小滑头。”她颤栗着,难以置信地望着泰尔斯:“你需要的是塞尔玛·沃尔顿。”
“你要我变成她,变成那个陛下的……孙女。”
那一瞬间,小滑头的双眼变得通红。
泰尔斯微微一顿,一时间竟然说不下去了。
他低下头,想起两人在肉铺里的谈话。
【选择你要成为的人。】
但是现在……
泰尔斯紧咬住牙齿,只觉得舌头有千钧重。
“不,”一秒后,他猛地抬起头,直直凝视着小滑头的双目:“我需要的依然是小滑头,不是什么塞尔玛!”
小滑头瞪大眼睛,神情惊异。
“那个陪我经历了一切灾难,不离不弃的小滑头,”泰尔斯一字一句地认真道:“那个傻乎乎的小女孩,那个遇到危险也不知道躲的小丫头。”
“我需要她再陪我一程。”泰尔斯默默地看着她,眼神柔和。
“虽然这个请求可能很过分。”
小滑头呆呆地望着他,似乎忘记了思考。
“我知道你很害怕,”泰尔斯搭在小滑头肩膀上的手,不知不觉握紧了拳头:“我知道你想逃离这一切。”
“但是……”
泰尔斯的面容扭曲起来,但仅仅几秒之后,他就重新抬起眼神,直射小滑头的双目。
“抬起头,面对它,就像你面对巨龙一样。”
小滑头没有回答。
她只是泫然欲泣地看着泰尔斯。
几秒后,眼泪不受控制地从她的眼中流下。
“书本上没有这样的戏码,”小滑头挂着两行泪痕,惶然道:“我根本不知道……”
她咬起嘴巴,眼泪淌过她的脸颊。
泰尔斯在心中叹息。
“也许有的,”泰尔斯柔声道:“只是我们不知道。”
小滑头抽了一下鼻子。
“如果真的没有,”泰尔斯叹了一口气,把双手移动到她的头部,“那就更好了。”
泰尔斯伸出手指,轻轻抹掉她的泪水。
然后扶住她的黑框眼镜,轻轻用力,把歪斜而满是破损的它扶正。
他看着小滑头,神色郑重,语气肃然。
“读了那么多书,读了那么多别人的故事,是时候由你……来书写属于自己的故事了。”
小滑头下意识地啜泣了一声
女孩看着泰尔斯,神情恍惚,目光茫然。
仿佛在翻一本随意找到的书,而不是望着一个神色坚定的男孩。
几秒后,小滑头抿起嘴唇,然后缓缓张开。
只听她轻声道:“你会一直在我身边?”
“会的。”他点点头。
她的眼神亮起:“你会跟我一起面对这些?”
“会的。”他露出笑容。
她神色一变,咬紧牙齿:“你会保护我。”
他叹了一口气,举首向前,跟她额头相触。
他们隔着眼镜四目相对。
男孩轻轻开口,语气斩钉截铁:
“会的。”
就在此时,泰尔斯听见了身后的脚步声。
他轻轻放开神情恍然的小滑头,转向来人。
“你最好有个不错的解释,小王子,”陨星者苍白冷峻的面容出现在眼前,神色不善,语气苛责:“关于拐带沃尔顿血脉……”
瑟瑞·尼寇莱的眼神投向垂首深思的小滑头:“跟我们回去吧,您不该跟这位危险的王子多加接触,女士。”
小滑头抿紧了嘴唇,躲到泰尔斯身后。
尼寇莱皱紧眉头。
泰尔斯深吸了一口气,抬头看着尼寇莱。
以及他身后的迈尔克。
泰尔斯没有理会陨星者,而是轻声对迈尔克道:“迈尔克勋爵,抱歉,我还是习惯叫您勋爵。”
神情萎靡的迈尔克轻轻一怔。
尼寇莱则微微一愣。
“你为什么要回来,回来帮助沃尔顿家族呢,”泰尔斯平静地看着迈尔克:“你已经不再是从事官,我记得,努恩王已经把你永远地流放了。”
迈尔克的表情变得哀伤而绝望。
他的肌肉不自觉地紧张起来。
“在努恩王的眼里,你是害死他儿子的罪人,不是么。”王子淡淡道:“他为此夺走了你的孩子……他如此待你,你应该也公平待他。”
迈尔克猛地一震。
尼寇莱看看他旧日的同僚,表情一动。
“嘿,你,小王子,”陨星者果断出声道:“如果你……”
但有人打断了他,却不是泰尔斯。
“是的。”
迈尔克颤抖着抬起头,眼神里燃烧着奇异的复杂情绪。
“但那是他的看法,”他痛苦地道:“可是我永远属于白刃卫队,我的职责就是忠于国王。”
前从事官咬紧牙关。
“无论他如何对待我。”
泰尔斯眼前一亮。
迈尔克的双手在颤抖,似乎想起很多曾经的事情。
“这点从未改变。”
“我完成自己的职责,仅此而已。”
终于,前从事官咬紧牙关,坚定地回望着泰尔斯。
尼寇莱怔怔地看着他的战友。
泰尔斯微微一笑。
“不仅如此,”王子轻声道:“还因为苏里尔王子,对么——你对他始终感觉负疚。”
迈尔克微微一晃。
“想必不好受吧,”泰尔斯观察着他的神情,低头缓缓叹息:“你尽心竭力地做一件事情,命运却在和你开玩笑——你酿成了大错,犯下了大罪。”
“却无法挽回。”
迈尔克偏头闭上眼睛,脸色挣扎。
“所以你想要弥补,”泰尔斯惋惜地道:“想要赎罪。”
尼寇莱不耐烦地踏前一步:“够了。”
“我不知道你为何要说这些毫无意义的废话,但是……”
就在此时,泰尔斯猛地抬头,眼神犀利!
“因为这就是我们现在面对的一切!”泰尔斯几乎是用吼声打断了尼寇莱。
陨星者怔住了,他看着星辰王子,脸色惊疑不定。
泰尔斯微微喘息着,平复一下有些疼痛的嗓子。
“看看我们周围吧,”他咬紧牙齿:“努恩王的颅血洒在他自己的土地上,伦巴堂而皇之地行走在龙霄城里,他的手掌遮蔽了北地的天空,卡珊、史莱斯、卡斯兰在黑暗里向我们微笑致意。”
尼寇莱无声无息地听着泰尔斯的话。
只是他的一对眼睛里,怒火渐起。
“战争和灾难就要到来,即将杀戮无算,摧毁无数,”泰尔斯艰难地吐出一口气:“而我们就像丧家之犬,疲于奔命,惶惶逃离。”
“躲在角落里安慰自己——‘只能这么做了’,然后心安理得地睡去,好像在梦里什么都未曾发生过一样。”
迈尔克叹出了一口气,神色仓皇。
尼寇莱捏紧了拳头。
“哼,”他冷哼道:“拜你们的秘科所赐。”
泰尔斯没有理会他,只是摇了摇头,眼神锐利:“但是,这就是全部了吗?”
尼寇莱皱紧眉头。
“这就结束了么?”王子举起双手,在空中用力挥舞了一下:“你就甘心了么?”
“尼寇莱,陨星者?”
他肆无忌惮地叫着尼寇莱的绰号。
尼寇莱脸色愠怒,他的指甲陷进自己手心,好不容易从鼻子里喷出一股气。
“那你他妈的还想干什么?”陨星者咬牙切齿地恨恨道:“可怜的小王子?”
泰尔斯抬起头,表情郑重而严肃。
“我想改变,我想挽回,”他正色道:“我想做点什么。”
“我想要反击。”
尼寇莱目光一凝,他低下头,和王子默默对视。
几秒后。
“哈,”尼寇莱笑出声来,嘲讽之色溢于言表:“很幽默。”
泰尔斯眯起眼睛。
“尽管笑吧。”王子轻轻道。
“但这就是我的决定,”泰尔斯坚定而不容置疑地道:“和我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只是通知你一声而已。”
“你们要一起来吗?”
“北地人?”
迈尔克听到这里,表情一动。
尼寇莱的脸色僵住了。
“要我说,这确实不是个好主意。”
一个沉稳而成熟的男音传来。
“如果这就是您召集我们的理由,殿下。”普提莱带着罗尔夫和怀亚、威罗、杰纳德等人,出现在他们的视线里。
副使对着王子轻轻点头。
眼中尽是忧虑之色。
泰尔斯转向他的使团随员们。
“普提莱。”
泰尔斯舒出一口气,表情柔和了一些:“你跟我一路走来,见证了这么多事情,我很感激。”
“没有你的计策和建议,我根本走不到今天。”
普提莱皱起眉头,想要去掏他的烟斗,但是手抬到一半,就放了下去。
他看着泰尔斯,眼神无比复杂。
“您清楚您在说什么吗?”副使先生犹豫而带着深意地道:“我知道您很不甘心,但我有义务劝导您打消不智的决定。”
泰尔斯强迫自己笑了两声。
“谢谢您。”
但无论他如何努力,他的笑声听上去还是很勉强,很凄凉。
“但我不想让他们失望。”
普提莱轻轻抬眼:“谁?”
“很多人。”泰尔斯似乎有些出神,只见他下意识地道:
“你们还记得吗,普提莱,怀亚,罗尔夫?”
“还记得,璨星的私兵们大半战死在桦树林里,战死在血族的利爪和贵族的阴谋下?”
“还记得,穆男爵背着我冲进敌阵,记得王国之怒的卫队,在要塞之前牺牲了无数人命?”
泰尔斯不自觉地捏紧拳头,眼前闪过无数人影:“都是为了把我送进埃克斯特的境内。”
“为了消弭战祸。”
“为了阻止那些为战争而欢呼雀跃,对生命却无比冷漠的人渣们。”
“为了一个安定的星辰王国。”
普提莱低下头,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我所记得的,还有白刃卫队,那些许许多多素不相识,却为我付出生命的人。”泰尔斯回过神来。
“以及龙霄城、以及北境里那些会为我们的失败而牵累的人们,还有未来会因为战争而再受灭顶之灾的人民。”
“我们本就自身难保,”普提莱不自觉地捏起右手的三根手指,仿佛在捏着烟斗:“任何冲动的行为,都有可能再次陷入好不容易脱逃出的险境,把局面变得更糟。”
泰尔斯静静地看着他的这位教导者,想起他们第一次在马车旁见面的场景。
哦,不,是第二次见面——他们的第一次见面是在西城门,乞儿们顺走了普提莱身上的大图书馆出入证明。
泰尔斯笑了。
“但我们已经不能再糟了,不是么?”
他轻轻地道:
“别忘了,我是‘杀害’努恩王的凶手。”
普提莱的表情一凝。
“我们已经葬送掉了王国来之不易的和平,把它推向战争的深渊,”第二王子耸了耸肩,嘲讽也似地笑道:“一如你所言,等我回到王都,北地人也就该大举南下了。”
“要塞会被烧毁,土地会被践踏,人命将如稻草般被无情收割。”
“千千万万的人,会诅咒我们所有人的名字。”
新兵威罗听见这话,微微颤抖。
泰尔斯微微摇头:“而等我们丢掉北境,丢掉我们最大的屏障之后,很快,我就会在余生里面对一个哀鸿盈野,遍体鳞伤,岌岌可危的脆弱王国。”
“我会成为一名碌碌无为的昏庸国君,守着羸弱不堪的国家,等着有朝一日,星辰之名在我的手上终结,”泰尔斯黯然作结:
“作为亡国之君……”
“远古帝国的末代皇帝,死前究竟是什么心情呢?”
第45章 伦巴的计划
三秒钟,没有人说话。
直到……
“丢掉废话吧,”尼寇莱有意无意地偏过头,露出他背后的刀柄,眼里显露凶光,言语冰冷如霜:“还是说,你喜欢开玩笑?”
科恩都眯起了眼睛。
连小滑头都摇了摇头。
泰尔斯挑起眉毛,尴尬地笑笑:“但我,是认真的……”
他看着众人不善加疑惑的目光,心里咯噔一声。
王子最终只得摇了摇头:“好吧,我们到主题来……”
“从努恩王遇刺到现在,我在逃亡中收集了许多情报,”泰尔斯叹了一口气,“关于伦巴这次计划的很多细节。”
普提莱和拉斐尔对视了一眼,暗自惊异。
米兰达轻轻皱眉:“逃亡中,收集情报?”
泰尔斯耸耸肩:“总不能一味慌乱逃命吧。”
尼寇莱目光一聚:“比如?”
“比如伦巴的真正目的,”泰尔斯的呼吸慢慢放缓:“无论是本不用带来的的军队,还是他本人的出现,都已经远远超过‘反击努恩以自保’所需的范畴了。”
“我们在牢房里说过这个问题,”米兰达敏锐地道:“你有答案了么?”
在所有人的视线里,泰尔斯微微低头。
他回忆起马车里那场压迫感十足的谈话。
“当努恩王身死之后,我落在伦巴手里的时候,他跟我说过一句话,”第二王子出神地道,在大脑中还原着当时的情景:“那句话一直困扰着我,直到刚刚。”
拉斐尔不自觉地微微前倾,眯起眼睛。
“查曼·伦巴的原话是,”泰尔斯粗着嗓子,学那位枭雄的口气道:“‘下一步?’”
“‘要去拯救这个国家啊’。”
除了小滑头,所有人都愣住了。
又是几秒钟的沉默。
“什么?”这是惊疑不定的普提莱。
拉斐尔和米兰达则低头沉思。
“哼,”尼寇莱摇摇头,跟迈尔克交换了眼神:“无耻者的自辩,弑君者的狡言。”
但泰尔斯郑重地摇了摇头。
“不,我能感觉到,”王子呼出一口气,眼里尽是凝重:“他是认真的:伦巴确实认为自己在做的事情,是在拯救埃克斯特。”
陨星者的脸色慢慢凝固住了。
科恩挠了挠头:“也许,我们该停止这样的猜谜游戏,直来直往,说点我听得懂的?”
“这句话有问题,”普提莱抽了一口烟,眼里暗流涌动:“这个国家,有什么需要被拯救的呢?”
“可能指的是推翻努恩王?”米兰达抱起双臂,细细思考:“而据我所知,努恩七世在三十年里的统治让大公们又敬又怕。”
“对于伦巴而言,努恩之死就是国家的新生,他们终于可以摆脱沃尔顿和龙霄城的压迫?”
迈尔克叹了一口气。
但王子依然摇了摇头。
泰尔斯吸了一口气,默默道:“伦巴之所要扳倒努恩王,最大的原因是怕努恩王对黑沙领的报复,是为了自保。”
“但这个问题已经解决了,”泰尔斯抬起头,组合脑里的每一个元素:“努恩王死了,不会再从狱河里爬出来找他了。”
拉斐尔一言不发,却突然笑了笑。
“按照伦巴的原句,”秘科的年轻人露出审视的目光:“他是即将‘要去’拯救这个国家——此时努恩王已经死了,从时间顺序上看,不对。”
泰尔斯出神地点点头。
“除非伦巴没有上过语法课,连现在和将来的时态都分不清楚。”泰尔斯淡淡道。
“否则,他所说的拯救国家……”
泰尔斯抬起头,眼里无比凝重:“绝对不仅仅是推翻努恩王,甚至不仅仅是摆脱龙霄城的压迫,不仅仅是换个国王。”
“他想要更多。”
“他想要前所未有的改变。”
“想要最彻底地‘拯救这个国家’。”
所有人都沉默下来了。
“我敢打赌,”泰尔斯吐出一口气,语气严肃而认真:“这就是伦巴为什么要带军队来龙霄城,就是他为什么要此刻前往英灵宫的原因——也是我们反击的关键。”
“带着军队去英灵宫,就能拯救国家?”科恩疑惑地道:“他要干什么?把龙霄城上至大公,下至伯爵的贵族都杀光?”
普提莱冷笑一声。
“我前半生的几十年里,学到了一件事情,”副使先生吐出一口烟雾,幽幽道:“暴力是所有解决问题的手段里,用时最短,方法最简,效用却最低的一种——最好作为最后手段。”
泰尔斯叹了一口气,所有线索在他的脑子里越来越清晰。
“在那段印象深刻的旅程中,我听见了另一个细节。”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被王子所吸引。
“诡影之盾告诉伦巴,”泰尔斯默默地道:“萨里顿刺杀努恩王时,曾经花了很长时间寻找国王的踪迹。”
普提莱猛地抬头!
像是想到了什么。
拉斐尔也惊讶地张开了嘴巴。
泰尔斯则低下了头:
感谢卡斯兰……
感谢你给了我顾的藏身地点……
否则……
否则,我大概不会见到伦巴和诡影之盾会面的那一幕吧。
他默默地想。
怀亚眉毛一挑:“有什么不妥么?”
“非常不妥,”普提莱眉毛紧锁,语气紧张:“安排一次刺杀,却不能确定目标的位置和刺杀的时间……”
这个瘦削的男人眼神一肃:“对于一次需要事先策划,准备周全的刺杀行动而言,这是最致命、最不可饶恕的失误之一。”
“这意味着……诡影之盾和萨里顿的刺杀,出现了他们也未曾料到的意外。”
“哦,”一旁的科恩恍然拍头,随即举起大拇指,真诚地道:“看来大叔你经验很丰富啊。”
那一刻,普提莱眼神一黯。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抬起头。
“飞蝗刀锋是从天空之崖上一跃而下,刺杀国王的,”王子凝重地道:“他之前一直躲在天空之崖上。”
甚至连艾希达和黑剑都没有发现他。
泰尔斯捏紧了拳头,一边思考一边整理。
“他是怎么上去的?:尼寇莱怀疑道:“即便是夜晚,萨里顿也不可能不被发觉地爬上天空之崖。”
泰尔斯摇摇头。
“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第二王子瞳孔微缩:“天空之崖所连通的地方唯有一个。”
做过多年国王从事官的迈尔克勋爵眼神一颤,说出答案:“英灵宫。”
没有人说话,大家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也就是说,”泰尔斯轻轻点头:“巴安奈特·萨里顿本打算从天空之崖进入英灵宫,刺杀努恩王。”
“英灵宫才是他们原计划中,努恩王的殒命之地。”
拉斐尔;露出一个奇怪的笑容,静静看着王子。
“一切都通了,”泰尔斯出神地思考着:“努恩遇刺之后,伦巴带着军队不合常理地出现,甚至还要灭我们的口——但他不该做出如此自讨嫌疑的不智之举。”
啪!
泰尔斯一拳砸进自己的手掌心,双目放光。
“现在我明白了,伦巴和军队会出现在那里,”他呼出一口气:“是因为刺杀计划出现了意外:努恩王不该死在盾区,而应该死在英灵宫——就像龙血计划里出现的意外一样。”
拉斐尔默默地冷笑了一声。
“萨里顿在英灵宫里找不到国王,所以伦巴不得不派出军队进入盾区,搜寻努恩的踪迹,”泰尔斯捏紧了拳头:“而在确认萨里顿刺杀成功之后,他首先想到的是要杀死目击者以灭口。”
而尼寇莱却脸色泛青,眼里露出痛苦之色。
“努恩陛下,”陨星者苦涩地道:“讨伐灾祸之时,他本应该安全地待在英灵宫里,但他却选择了与白刃卫队一同出发,来到宫外。”
“他说他相信,白刃卫队所在的地方,就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
迈尔克低下了头,声音嘶哑:“我们都辜负了自己的职责。”
泰尔斯眼神一黯:“选择出宫,虽然难免遇刺的悲剧,但这或许是老国王临终前最明智的决定。”
“为我们留下了一线生机。”
警戒官举起了手。
“这说明什么?”科恩挥了挥手掌,苦思道:“伦巴不想宫外的人知道努恩死了?”
米兰达抬起头,眼睛里尽是冰冷。
“如果努恩王按照伦巴的原计划,莫名其妙死在了英灵宫里,”女剑士冷冷问道:“那局势会怎样?”
普提莱摇了摇头:“不是局势会怎样……”
泰尔斯嗯了一声,脑里浮现好几个位高权重的不同身影,沉吟着接过副使的话:“而是当时同在英灵宫的,四位友善而和蔼的老朋友……”
“是他们会怎样。”
泰尔斯猛地抬起眼神,看向所有人。
“出发吧。”他斩钉截铁地道。
“去哪里?”尼寇莱眯起眼睛。
泰尔斯露出了笑容。
“去验证我最终的猜想,”王子轻声道:“找到伦巴的弱点。”
————
与此同时,英灵宫的英雄大厅里,五位大公的对谈也越来越紧张。
“关于陛下的不幸……”
查曼·伦巴神情冷淡地看着眼前的四位大公:“看来,你们有话要说?”
祈远城的罗尼冷哼一声:
“别把你的同侪们当傻子。”
只听罗尼大公冷冷地道:“我们可不是骑士小说里那些只会衬托主角,还把女儿送给他白操的贵族背景板。”
伦巴眯起眼睛。
“身为陛下最大的仇人,查曼,”络腮胡子的奥勒修抬起下巴,抱紧双臂,脸色严肃:“你却比我们几个早了这么多知道他的死讯,这可真不简单呢。”
黑沙大公轻哼一声。
“而且不早不晚,刚好在陛下遇刺后不久出现?”特卢迪达大公把半张脸隐没在火盆照不到的阴影里,摸着自己的胡子,阴阳怪气地道:“看来黑沙领的马可真快啊,都快赶上巨龙了——卖我一些怎么样?”
伦巴大公微微翘起嘴角。
“我以为,”老成持重的莱科大公晃着脑袋,让他的秃头更为显眼,一对眸子里偶尔显现精芒:“如果只是要来和我们几个谈谈的话……你在门外的‘随从’,带得也未免太多了吧?”
查曼·伦巴抬起头,看了一眼头顶的云中龙枪石刻。
他的手按住了腰间的那柄旧佩剑。
下一秒,他缓缓点头。
但在伦巴不苟言笑的脸上,眼神却越来越冷。
“我不知道你们开始学演舞台戏剧了呢,”黑沙大公垂下头轻哼一声,环顾四人:
“一人一句台词?”
砰!
罗尼大公狠狠一拳砸上长方桌,双目发冷。
“省掉废话吧,”祈远城大公凶悍地道:“你那颗被南方的风沙吹了四十年的大脑袋,到底在想什么!”
“杀死国王,毁掉我们六百余年来最大的规则和默契?”
“你以为你逃得掉吗?”
大公们冷冷地看着伦巴,并不接话。
而伦巴也皱起眉头,面对着罗尼的质问。
几秒后。
“我以为你们会很开心,”伦巴轻轻开口,声音有些沙哑:“毕竟,他死了,你们终于可以摆脱那个暴君了。”
“摆脱他的官吏。”
“摆脱他无理的要求。”
“摆脱他日益贪婪的**。”
“摆脱他越来越强大的权力。”
“摆脱他对你们各自领地事务毫无道理的指手画脚。”
查曼·伦巴冷冷地扫视大公们:“不是么?”
那个瞬间,四位大公的眼里各自闪现不一样的色彩。
场中安静了一瞬。
威兰领大公,雷比恩·奥勒修走上前来。
这位络腮胡大公的嘴角弯起,只听他语气冷酷地道:“但这个游戏不是这么玩儿的。”
“你不能因为因为一时的劣势——就掀翻棋盘。”
他眼睛一眯:“你表现得就像个不顾一切的赌徒,这让我们很紧张。”
伦巴冷哼一声,似有不屑。
“紧张?”
他伸出手掌,拍了拍自己的胸膛,沉声道:“扪心自问吧,我的大公们。”
“在过去的三十年里,过去的六十年,九十年里,”伦巴神情如冰,话语如剑,“究竟是我,还是那几位姓沃尔顿的,以各色手段和汹汹大势将你们逼得快窒息的国王,更让你们紧张?”
大公们没有说话,多年的经历早已让他们习惯了喜怒不形于色——并非每个人都像佩菲特那样年轻。
伦巴迈开脚步,走向长方桌的方向。
“当然,努恩,还有沃尔顿都很会玩这个游戏,他把自己的棋盘打理得井井有条,”只听伦巴寒声道:“瞧瞧那张王座,已经摆在龙霄城里快一百年了!”
黑沙大公挥出手,指向努恩王的位置,眼神清冷:“不觉得奇怪吗?”
奥勒修大公狠狠呸了一声。
“这和我们无关,”这位威兰领大公走到他面前,毫不退缩地与伦巴当面对峙着:“但你确确实实打破了共治誓约——陛下依然是你的共举国王。”
咚!
伦巴猛地踏前一步!
他的额头几乎都快要挨上奥勒修的额头了。
但奥勒修毫不退缩,眼神凶狠。
两位大公之间的气氛越来越紧张。
“那你们就该知道,”伦巴大公眯起了眼睛,他一下一下地咬着字,听上去特别瘆人:“如果他依然活着,过两个月,我的头颅就会被装在盒子里,供你们诸位参观。”
“你们怎么知道,下一个盒子里头颅,不会是诸位中的一员?”
“别再废话了,”最老的莱科大公少见地抬起了头,眼里十分严肃:“试图让我们相信是那个星辰王子杀害了国王,可不是什么转移焦点的好主意。”
“北地人自有北地之道,”罗尼大公接上他的话,沉声道:“遵循就是了。”
伦巴大公眯起眼睛,似乎颇有不满。
特卢迪达大公拍响了手掌。
“我可不觉得他想要遵循北地之道,”只见这位以狡诈出名的再造塔大公歪着头:“瞧瞧门外那一堆愣头兵。”
罗尼大公冷哼一声:“怎么,你还打算把我们全部剿灭在这里吗?”
伦巴大公看着四位大公,脸色越来越冷。
他捏紧了拳头。
但眼前的四位大公没有丝毫要退缩的意思,或坐或站,都冷冷地盯着伦巴,毫不妥协。
半晌之后。
伦巴松开了拳头,沉下胸膛,缓缓呼出一口气。
“我不是来威胁诸位的。”黑沙大公凝重地道:“也并非要对你们不利。”
莱科大公眯起眼睛,似乎在深思。
伦巴猛地抬起头:“我今日来此,是为了埃克斯特。”
奥勒修大公和罗尼大公对视一眼,同时冷笑一声。
“得了吧,”罗尼摇摇头:“弑君者要讲条件?”
“为了埃克斯特的未来,”只听伦巴郑重地道:“我有一项重要的提议,要向诸位提出。”
黑沙大公抬起头颅,他脸色寒冷,眼中却如同燃烧着火焰。
冰里的火焰。
“龙霄城已经没有最近的直系继承人了,”他淡淡地道:“我认为,无论是自私自利的沃尔顿家族,还是这块拖累了埃克斯特六百余年的大公领……”
“都不该再继续存在了。”
特卢迪达露出疑惑之色。
莱科大公脸色一变。
奥勒修抿起嘴唇,眼中微微吃惊。
罗尼的笑容则僵在了脸上。
但伦巴的话还在继续。
“龙霄城的西部领土可以归属祈远城,”他淡淡地道,仿佛在说着上一年冬猎的小事:
“北部不妨让戒守城代管。”
“剩下的部分,”伦巴眯起眼睛,望着奥勒修和特卢迪达:“就分别交给威兰领和再造塔。”
大公闭上了嘴巴,静静地等待回应。
没有人说话。
似乎空气都凝固住了。
直到莱科大公难以置信的声音,颤巍巍地响起:
“你说什么?”
伦巴转向他。
“你听到我说什么了,”伦巴眼眶微睁,只听他沉声道:“我们来共管这块土地……”
“把龙霄城……”
“变成我们的新领地。”
第50章 不灭的星辉
其他大公们表情各异地看着黑沙大公,听着莱科拒绝他的话,却毫无反驳的意思。
伦巴怔怔地看着这四人。
不。
他的拳头缓缓捏紧。
“为什么?”伦巴颇有些艰难地出声。
罗尼大公冷冷地笑了一声,缓缓步上前去。
“你说呢?”
“我们不会包庇一个背主的叛徒,”这位祈远城大公眼睛里泛出精光:“更不会为了所谓的利益,跟他同流合污。”
伦巴一言不发,只是眼神可怕。
“即使刀剑加身,”罗尼大公表情刚毅地道:“哪怕人头落地。”
“弑君者。”
一边的特卢迪达翻了个白眼,奥勒修则冷哼一声。
伦巴大公咬紧牙关,胸中翻滚着蕴藏多年的莫名情绪。
不。
“我的行为,也许让诸位都难以理解。”他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咬牙开口。
“但那是迫不得已,”伦巴眼神一寒:“或迟或早,总得有人来做。”
“迫不得已?”
奥勒修大公缓缓摇头:“一个迫不得已的人,可不会有这么多后续计划。”
伦巴甩开披风,声音陡然提高:
“你们看不出来吗?”
“没错,努恩之死让整个埃克斯特的态势急转直下,天平失衡。”
黑沙大公的每一个字都仿佛注满了多年的愤懑和怒火:
“但我正试图做的,难道不是以我们为主,重新平衡这种糟糕的局势吗?”
“哪怕是为了埃克斯特——你们为什么就不明白呢!”
砰!
手掌狠击方桌的声音。
所有大公都把目光投向端正肃穆起来的莱科大公。
只见这位平素不怎么参与讨论的秃头老大公,颤巍巍地从他的位子上站起来。
“不明白的人,是你。”
老大公的声音低沉,似乎很痛心:“查曼·伦巴大公阁下。”
伦巴怔怔地看着他。
“我们担心的不是什么领地利益,”莱科大公呼出一口气,目光中不再昏聩迷蒙,而是锋芒毕露:“不是什么名声。”
“甚至不是北地的信条,或者什么对封君的忠诚。”
罗尼大公哼了一声。
伦巴微微颤抖着,死死盯紧了莱科。
“而是你,”莱科大公脸容扭曲,他的话响彻在大厅里,字字如铁,句句如锻:“查曼·伦巴。”
“规则的破坏者。”
“打破雕像的人。”
“你才是这场闹剧里,最让我们忧虑的存在。”
伦巴微微一顿,随即怒目圆睁。
莱科大公扶着椅背,离开了他的位子,一步一步走到伦巴的面前,看着对方阴晴不定的表情。
“共治誓约规定了我们与国王之间的关系,是这片土地上十份至高权力间的一份神圣契约,”老大公的声音颇有几分悠长,似乎在翻阅一本积灰多年,已然被人忘却的经典:“它所留下的规则,六百余年来维持着我们的稳定和统一。”
伦巴转过头,看向其他三位大公,但他们全都眼神冰冷,默默地看着他,没有开口的意思。
老大公的话还在继续。
“它赋予了共举国王无上的声威与领导之位,却也规定了君王与诸侯之间的界限,‘吾从王令,吾地从吾’。”
莱科大公痛心疾首地道:“它对北地人,对埃克斯特的意义,更甚于国旗上的那头巨龙,乃至胜过耐卡茹的威望,胜于天空王后本身。”
“它是埃克斯特统一存在并不致分裂的基础。”
“每当封臣被王权践踏,自治之权被侵犯,共治誓约是他最后的盾牌。”
“每当臣下对君主不敬,萌生莫名野心,共治誓约也是他最大的制约。”
“它才是埃克斯特的国旗!”
黑沙大公怔怔地看着莱科。
那个瞬间,伦巴觉得自己面对的不是一位老态龙钟的大公。
而是绵延六百多年,基础雄厚,难以动摇的传统与权力。
“努恩王再威势逼人,他也只能在共治誓约的范畴下收束自己的权力,”莱科大公的声音越来越严厉:“而不是以暴力血腥没有限制的手段,硬生生地将你看不顺眼的封君和封臣,领地与领土,从历史与地图上抹去!”
莱科大公观察着伦巴的表情,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他背起手,低下头,从伦巴面前转身,开始踱步。
“没错,我们埃克斯特,也曾经无数次面临崩溃和毁灭。”
“然而,靠着大公们愿意遵守默契,维护规则的意愿,靠着北地的骄傲传统,靠着无数深爱这片土地之人的智慧和才干,靠着共治誓约对十位大公的一视同仁,靠着对克若蕾希丝王后陛下见证下的共治誓约之敬畏信任,”老大公缓缓抬起头,看向头顶的云中龙枪石雕:
“每一次,强大骄傲的埃克斯特王国都渡过了难关。”
莱科大公猛地转过身,光秃的脑袋映照着闪烁的火光,仿佛连大厅里的温度也上升了一些。
“相比星辰历史上血腥的内乱斗争,龙吻地那些在妥协中成就的脆弱国家,艾伦比亚王国可笑又低效的虚君分权……”
“相比康玛斯联盟来来回回的城邦矛盾,翰布尔王朝以曦日神殿监国却依旧无法消弭的台下龌蹉……”
“相比基瑟里草原上强权无数却昙花一现的大部落们,夙夜王朝建立在传统与礼教上的别样统治……”
戒守城的老大公深吸一口气,用他许久没有用过的,最肃穆威严,也最凝重认真的语气,一字一句地说道:
“耐卡茹之后的埃克斯特王国,把十块中等国家大小的大公领,把十个名望卓著的古老家族,把近千万桀骜不驯好勇斗狠的北地人,把这片土地上曾让帝国也铩羽而归的力量,前所未有地聚合在黑底红龙旗下,延续至今。”
“而且在最终帝国灭亡,终结之战结束后,作为西陆至强,始终傲立北地,威服四邻,震慑世界。”
“哪怕面对黑兰女皇的强令,也能不卑不亢,在大陆战争中屹立不摇。”
大厅里的火盆越烧越旺,几位大公的影子映照在石壁上,来回晃动。
如其他大公一样,伦巴默默地听着莱科的话,一语不发。
莱科大公看向他,先是眯起眼睛,然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但你,查曼·伦巴,”老大公低声而清晰地开口:
“你让我们恐惧。”
伦巴的表情开始扭曲,他的拳头越攥越紧。
“你对那个坐在共举王座上的人,动手了。”莱科大公淡淡地道。
“你破坏了这些规则,打碎了这种基础,在你自己的心中撕毁了这份誓约,”莱科大公的脸色苍白,语气沉重,攥在衣袍里的拳头缓缓捏紧:“而我们要弥补修复它所花费的代价,却难以想象。”
“这才是努恩之死的实质。”
“这才是‘为了埃克斯特的未来’。”
老大公的声音轻轻落下。
一边的特卢迪达鼓起掌来。
“我没有老头的口才那么好,”再造塔大公嘿嘿一笑:“但大概就是那个意思——我当然想要瓜分龙霄城收获新的领地,但如果那是以日后枕不能眠为代价,跟一个随时可能发疯的家伙做邻居,让我的家族,我的后代面临国势失衡的危险……”
特卢迪达摊了摊手,表示说完了。
“我们为什么要遵守所谓的北地信条和荣誉,是有原因的,”罗尼大公冷漠地看着伦巴:“而你,你以为那只是个笑话,只是无意义的迂腐伪善?”
奥勒修抱着手臂,缓缓抬起头看向黑沙大公:“清楚了吗?”
伦巴难以置信地看着莱科大公,又看看其他三位大公。
“是的,将罪名都推到星辰身上,用利益喂饱我们这些同样不安分的家伙,维持最虚假也是最表面的平衡,粉饰太平——你尽可以欺骗国民,”莱科缓缓地点头,表情沉痛:“但你无法欺骗自己。”
“你不再是我们的一员,不再是共治誓约的一员了,”秃头的大公淡淡道:
“你的存在,你的行为,就是对埃克斯特的稳定,最大的威胁。”
“弑君者,查曼·伦巴。”
伦巴轻轻地垂下头,只余右手不断颤抖。
死一般的寂静。
五位大公面对面站在大厅里,身形在周围的火盆下影影绰绰。
只是其中的一个身影,却显得特别孤寂。
他一个人站在火光之前,面对其他四人观望死人般的目光。
右手无力地按在腰间的那把旧剑上。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
终于,伦巴的声音幽幽地响起。
“这就是你们害怕的?”
此时此刻,他的声音听上去充满了疲惫,“我?”
四位大公冷冷地看着他。
好像在看一个战场之上没有生还希望的重伤者。
“哼。”伦巴轻轻地冷哼道。
他迈开步子,轻轻地走到长方桌旁,目光掠过上面的十一个位子。
伦巴先是目光复杂地看了最里端的那个主位一眼。
一秒后,他冷笑一声,伸出手想要随手拉开一把椅子。
“注意!”
罗尼大公双手抱臂,毫不客气喊住了伦巴。
他双目微眯,冷冷警告道:“右手第四——那是卡马伦家族的椅子。”
伦巴的手停在了半空。
“十位大公,每个人都有个固定了六百年的座位,”特卢迪达大公颇有深意地偏过头:“可别坐错了位置。”
伦巴一动不动。
但下一秒,他的手就义无反顾地搭上了那把椅子!
咚!
在回荡整个大厅的响声里,伦巴毫不犹豫地提起卡马伦家族的椅子,重重地拉到自己面前。
罗尼大公脸色一寒。
但这还没完。
伦巴又伸出手,把身旁的另一把椅子拖出来。
在四位大公的不善目光下,黑沙大公重重地坐在了卡马伦的椅子上。
然后,伦巴向后一靠,放肆地抬起双腿,搭在了另一把椅子上。
他就以这种躺坐的姿势,无礼而放肆地面对着站在场中的四位大公。
大公们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好久以前就想这么做了,”伦巴靠在椅背上,架着腿,仰头看向四位大公,冷笑一声:
“感觉不错。”
罗尼捏紧拳头,双目喷火,就要上前,却被奥勒修一把搭住了肩膀。
“冷静,他的士兵在门外……”威兰领大公提醒他的同僚:“而里斯班首相就快到了。”
砰!
伦巴不客气地把自己的佩剑一把按在了桌上。
“所以……”
他斜倚着椅子,哼笑一声:
“这就是你们引以为傲的?”
“共治誓约?”
“保护维持着伟大的埃克斯特,是么?”
四位大公只是冷冷地看着他,似乎已经不屑说话。
伦巴静静地看着他们。
一秒。
两秒。
伦巴嗤笑了一声,把腿从椅子上放了下来。
他的双臂架上了桌子,交握起手掌。
但大公们依旧神色不善地看着他。
伦巴的目光凝聚在他的佩剑上,久久不移。
他的眼神渐渐飘忽。
仿佛看到了远方。
“你们还是不明白,”伦巴的声音重新响起,但这回,他的语气里似乎藏着解脱和叹息,“不明白真正威胁我们的,是什么东西。”
“你们的目中,唯有埃克斯特依然强大骄傲,称霸西陆的印象。”
“而这种印象,还停留在十二年前那场威震西陆的举国南征。”
莱科大公皱起眉头。
“你们的目光,”伦巴淡淡地道:“从来只见得到从自家领地到龙霄城之间的那点距离。”
“你们的耳朵,也只听得见从自己的领内会议到选王会上的大呼小叫和窃窃私语——噢,也许还有每年税吏的钱袋响声。”
“而你们的脑子里?”
“成为贵族,获得爵位……成为继承人,获取资格……成为大公,获得权力……成为国王,”伦巴不屑地摇摇头,哂笑道:“掌控埃克斯特。”
就像过往的六百年一样。
伦巴的神色一黯。
再大的浪花,也被淹没在这令人窒息的过往里。
只听他冷笑道:“但是你们真以为,事情会如此来来去去地发展,历史会永远一成不变地重复?”
罗尼冷冷地打断他:“你想说什么?”
但伦巴没有理会他。
“我们上一次跟星辰人交手,是十二年前吧——他们把那叫作‘血色之年’,哈,对他们而言,我们也是带来血色的人之一。”
查曼·伦巴幽幽地道。
仿佛在自言自语。
特卢迪达和莱科大公交换了一个眼神,看见彼此眼中的疑惑。
“再上一次跟星辰人的大仗呢?”伦巴依然在自言自语,他的眼里闪动着奇异的光芒。
没有人回答。
于是伦巴继续摇头晃脑,自言自语:“对,一百多年前,第四次大陆战争前后。”
“久得我都只能从历史书上翻到。”
伦巴闭上眼睛,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黑沙大公看向奥勒修,这一次,他终于不再自言自语了。
“雷比恩·奥勒修,”伦巴挑起眉毛,举起右手向他示意,但后者一动不动:“你还记得那个俘虏吗?”
奥勒修大公皱起眉头
“俘虏?”
“嗯哼。”伦巴举起一根食指,在空气中轻点,似乎是在回忆。
“十二年前,我刚刚成为大公,我们攻陷了断龙要塞,”他的眉头轻蹙,“过了一个多月的开春,十万埃克斯特战士,浩浩荡荡唱着战歌南下星辰。”
随着伦巴大公的回忆,几位大公也低下头,想起曾经的烽火岁月。
“在我们攻破寒堡的时候,”伦巴淡淡道:“因为场面太混乱——几万人乱糟糟地四处抢掠——于是我们被留下来清点战利,处理后勤。”
“我找来了黑沙领能找到的,所有识字会算的书记和官吏,”黑沙大公哼了一声,仿佛很不屑:“你也差不多。”
奥勒修耸了耸肩。
“他们花了一天一夜,清点俘虏、粮草、缴获,”伦巴感叹道:“然后,然后那帮蠢货……”
奥勒修大公皱着眉头,接过了伦巴的话:“……他们给出了个错误的数字,按照它制定了运粮计划。”
伦巴哼了一声,情绪中多有嘲讽。
“当天,本该运给龙霄城他们的粮草就出了岔子:几千战士在冰河城之围的时候没吃上午饭,攻城的时机竟然因为要去周边收粮而延误了,”伦巴摇摇头,眼里尽是怀念:“努恩的斥责手令第二天就来了,像往常一样怒斥我们,‘打仗就算了,数个数都不会吗?’他的原话。”
奥勒修大公叹了一口气:“他一直认为我们在拖他们的后腿。”
伦巴点了点头。
“这很正常,毕竟是前所未有的远征,十万人的吃喝拉撒,”奥勒修耸了耸肩:“征召兵里有一半都得去运辎重,又是在陌生的土地上——很难不出错。”
“没错,”伦巴眼神一肃:“我们罚了不少人,也杀了不少人——结果后勤还是一团糟。”
“还记得吗,那个时候一个叫乌拉德的俘虏,活在北境的北地卑贱平民,他说自己在南边的什么见鬼会计学院里学过算数和文书,所以自告奋勇要帮我们。”
奥勒修没有说话。
他想起来了。
伦巴嗤笑一声:“我记得,你当时怒火冲天,要把这个夸口能为我们处理好十万大军辎重的狂妄俘虏直接斩首。”
奥勒修眯起眼睛:“但你阻止了我。”
伦巴叹了一口气。
他的眼神颇为复杂。
“对,”只听伦巴幽幽地道:“那个俘虏——从他的同侪中收集人手:学过算数的星辰人,识字的星辰人,了解行情的星辰人:他们拿着笔跟纸,花了半天搞定了一切,数字准确,井井有条。”
“努恩王的斥责手令总算不再来了。”
罗尼大公不耐烦地皱起眉头:“为什么说这些?”
伦巴猛地抬起头,眼神犀利:“因为这不是偶然——十二年前的战争,你们就什么都没感觉到吗?”
几位大公神情微变。
“还记得吗,你们——罗尼没赶上,祈远城没有参加那次远征,但莱科和特卢迪达都在前线,在努恩的身边。”伦巴摇了摇头。
罗尼大公眯起眼睛。
莱科大公没有说话,他只是怔怔地看着伦巴。
“后来啊,虽然花了比预计要多上不少的时间和伤亡,”黑沙大公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眼里露出忌惮:“但我们无敌的军队,在北境总算一路平稳,战事顺利。”
伦巴眯起眼睛,话锋一转:
“直到遇上了那些南方来的娃娃兵。”
“嗯,”特卢迪达大公点点头,脸色无比严肃,接过话头:“星湖公爵,约翰·璨星的星辉军团。”
莱科大公和奥勒修大公同时微微一动。
“不。”
伦巴大公摇头否定:“星辉战神那时候已经死了。”
他的眼里闪现谨慎:“确切而言,我们面对的……”
“是属于他的亲卫队长,索尼娅·萨瑟雷的……”
“星辉军团。”
没有人说话。
直到一旁的莱科大公叹出一口气,颤巍巍地说出一个特殊的名字:
“‘不灭的星辉’。”
第51章 贤君
“对。”
伦巴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不灭的星辉。”
“你想说什么?”罗尼大公皱紧眉头:“对我们的最大威胁,是索尼娅·萨瑟雷?”
但伦巴没有理会他,黑沙大公只是怔怔地望着桌面,继续开口:
“星辉军团,他们很年轻,很稚嫩——即使有与国内叛军的作战经验,但在我们身经百战、所向披靡的北地战士面前,他们简直不堪一击。”
莱科大公脸色一变,陷入沉思。
“在北境到中央领的路上,我们初战就击溃了他们,”伦巴深吸一口气,表情变得刚硬而执着:“没什么特别的,像往常一样:轻骑试探,射手压制,轻步兵咬住主力,重骑兵发起决定性的冲击。”
伦巴缓缓点头,眼神却无比复杂:
“一个照面的功夫,他们的主力就溃败了,其余人四散而逃,甚至连打硬仗的重剑步兵和重甲刀斧手都用不上,轻而易举。”
“就像所有以往的敌人一样,”伦巴举起双拳,右拳有力地擂上左拳的拳眼,活像一个工匠在钉钎子,“你聚集最好最硬的战士,雷霆般打击摧毁他们最强的部分,然后等待剩下的人逃跑、溃散、哭嚎、投降,不复再起。”
“甚至还没有那些北境本地领主们的私军抗揍——至少他们是北地人。”
罗尼大公露出奇怪的神情:“所以?”
他敏感地注意到:对于这个问题,作为亲历者,无论是奥勒修大公还是特卢迪达大公都没有开口,只是神情严肃。
甚至还带着一些……敬意?
“所以那就是星辉军团,”莱科大公回答了他,只听老大公长长地叹息一声:“那时候,没有一个人把他们看在眼里。”
秃头的戒守城大公摇摇头:“直到几天后。”
罗尼微微蹙眉。
伦巴接过了话头。
“几天后,他们——那群本该丢盔卸甲、溃不成军、四散而逃、亡魂尽冒的娃娃兵,”伦巴大公坐在椅子上,眯起眼睛:
“又回来了。”
罗尼微微一怔。
“在我们快攻下冰河城的时候,重新站在了我们的面前。”伦巴淡淡道,仿佛在远方重新看到十几年前的那一幕。
“虽然人数少了,但他们却是有组织的、成建制的、有阵势的,就像刚刚征召完一样,”伦巴继续道,语气飘忽,眼神缥缈:“他们就那样重新拉开阵型,在我们攻城即将胜利的前一刻,果断突袭我们的后方。”
“就像复燃的死灰。”
“不,”莱科大公闭上眼睛,摇摇头:“不是死灰,是不灭的星辉。”
罗尼大公的疑窦更深了。
“但我们依然击溃了他们,”莱科大公猛地睁眼:“又一次。”
伦巴向他看去。
“对,又一次。”
黑沙大公缓缓点头:“不过这次我们把轻骑派去追击,想把他们赶尽杀绝。”
“损失了近一成的轻骑,”莱科叹了一口气:“我记得……是我调派的轻骑兵。”
“然后呢?”伦巴的表情莫辨阴晴,自问自答:“再一次。”
罗尼竖起眉毛:再一次?
“再一次!”只听伦巴的声音如金属撞击般果断响起:
“逃散四野的星辉军团,短短几天就在战旗下重新聚集、收拢,在牧河沿岸再次对我们发起阻击。”
罗尼大公终于变色。
“怎么会?”祈远城大公吃惊地道:“他们是怎么重整溃兵的?士气呢?补给和后勤跟得上吗?”
伦巴摇了摇头。
“这种游戏重复了好几次,”伦巴的语气有些疲惫:“但无论我们多少次击溃他们,只要不彻底歼灭,他们逃散的余部总能奇迹一样重新收拢归建——也不知道他们在那见鬼的战场上如何搞定后勤,可至少那群娃娃兵的眼神都很果断——然后在我们或攻城、或略地、或休憩补给、或轮换部队的尴尬时刻,阴魂不散地出现在身侧或者背后,冷冷一击。”
莱科大公脸色一黯:“不灭的星辉——这就是我们的人给他们的称号。”
伦巴轻哼一声。
“让我们所有人都想不通的是,一支如此年轻的普通军团,为什么每次经历了那样的惨败和崩溃之后,还能一次次毫无阻碍地重新组织起来?”黑沙大公轻声询问道。
没有人回答。
奥勒修大公皱紧眉头,看向其他人。
“星辉战神是位好领袖,他把自己的军团训练得很好,这是属于他的荣誉,”奥勒修肯定而坚决地道:“一位伟大的对手,其人虽死,其魂永存。”
伦巴的笑声不合时宜地插了进来。
“真的吗?因为约翰·璨星是个伟大的军事家,他手下的平民士兵就都能变成素质过人的勇士?”伦巴淡淡地冷笑,语气不善:“那我们的国王、大公,贵族,领军者们乃至战士们,就都是废物吗?”
大公们齐齐脸色一寒。
“小心用词,伦巴。”莱科眯起眼睛。
但伦巴没有理会他们。
“为什么会这样?”
“一支孤立无援,难以力敌我们的部队,居然是一支‘不灭’的部队?”伦巴脸色坚毅:“我们疑惑,我们奇怪,我们惊讶,因为就连以善战出名的北地人,都难以想象这种情况。”
其他大公们纷纷陷入沉思。
“是的,北地人的体魄是人类之中最强健的,精神也是最狂热的,同等条件下,没人能在正面战场上击败我们!即使是最可怕的强敌!”伦巴抬起头,坚定地道。
但他握紧拳头,语气随即一转:
“但就算是我们,西陆的第一军事强国……”
“在一次大胜过后,主帅也要花上一天的时间扎营清点,派遣他的亲信贵族和亲卫军官,或者拿着刀剑矛斧,或者手持贵族手令,去收拢安抚那些兴奋狂热得杀红了眼、抢软了手、扯松了裤子,四散于战场周边,或者发泄或者追击的战士们。”
“一天一夜里能把部队重整完毕,次日再度进发,就算是正常的效率了。”
莱科大公摇了摇头。
“那不奇怪,”老大公缓缓道:“我们几百年来都是这么打仗的。”
伦巴猛地转头,目光如刀锋般投向老大公。
老大公被他刺得微微侧头。
“而我们打败仗的时候呢?”伦巴冷冷开口:“哪怕是埃克斯特人——在慌乱不堪、恐惧蔓延的溃败后逃散,不经历几周乃至个把月的时间,我们根本不可能重整好编制,安排好后勤,在所有人都不知所措的时刻,把被击溃的部队再聚起来!”
“这可不像打猎,你只要吹一声口哨,然后走散的忠心猎犬就会跑回来。”
“至于迅速归拢,短时重整,调配人手,安排后勤,组织成军,重编战力,再度进军?”
“毫不夸张地说,”伦巴抱紧双臂,看着四位神色各异的大公,冷冷哼道:“在整个埃克斯特王国,就只有白刃卫队和冰川哨望能达成——我怀疑许多大公的亲卫队和常备军都不能做到这一点。”
他看向罗尼。
“库里坤,你们祈远城在黄金走廊和大荒漠里都见过不少血,在埃克斯特也算军力出众,”伦巴努了努嘴:“你们能吗?”
罗尼没有说话,只是表情凝重。
其他大公们也没有答话。
伦巴眯起眼睛:“你们有想过为什么吗?”
几秒后,奥勒修微微叹息。
“他们在自己的土地上,”这位威兰领大公摇摇头:“占尽了优势——无论是本地人的支持还是对地形的熟悉……”
但他很快被伦巴不客气地打断了。
“去他娘的自己的土地!”只听黑沙大公狠声道:
“那群娃娃兵大都是星辉战神从星辰南方和西部征召来,不到一年的新丁,相比之下,身为北地人的我们,还更适应星辰北境到中央领的气候地形。”
特卢迪达轻哼道:
“直说吧。”
再造塔大公翘起嘴角:“你在暗示些什么?”
伦巴的眼神顿时剜向他。
“暗示?”
“我翻阅了过去三四百年里,对星辰的战例,”黑沙大公寒声道:“过去,至少在百年前的那场大战里,星辰人也跟我们一样,被击溃后不花上个把月就聚集不起来,从后勤能力到重编的速度,都跟我们不相上下。”
“为什么到了星辉战神,他就能训练出星辉军团呢?”
四位大公齐齐皱眉。
“直说重点,别上历史课,”特卢迪达不耐烦地道出所有人的心声:“我们都不是笨蛋。”
伦巴眼神一束。
不,你们不是笨蛋。
他脸色一寒:是比笨蛋更可怕的——自作聪明。
一秒后。
“哪一位?”伦巴轻声道。
四位大公微微一怔。
“什么哪一位?”特卢迪达疑惑地问。
伦巴身体前倾,在火盆的照耀下,整个人如小山般压上方桌,压迫式地看着四位大公。
“我是说……”
他眯起眼睛:“你们几个,对历史上哪一位星辰国王的印象,最为深刻?”
四位大公两两相觑,交换了几个不解的眼神。
星辰国王?
印象?
“星辰的国王们啊……三十多位呢……”
伦巴重新靠上自己的椅背,伸出右手,慢慢地开始数数:
“是孤军奋战十年,于绝境中立誓复国的‘复兴王’托蒙德一世?”
“是开疆拓土,与努恩一世在守望城周边连场大战的‘黑目’约翰一世?”
“还是‘红王’约翰二世,以及他一个月内抹掉整个布莱德公国的君王之怒?”
“是在第二次大陆战争里力破翰布尔船队的‘远帆’凯瑟尔二世?”
“是唯一一位以女子之身统领星辰,从埃克斯特手上强夺寒堡的‘征北者’艾丽嘉女王?”
“还是勇武过人,誓死守约,与萨拉情同手足的‘守誓者’米迪尔四世?”
“哦,不然,就是统治时间比努恩还长,国家稳固,除了最后一年之外没出什么乱子的‘常治之王’艾迪二世?虽然他的下场不怎么好。”
伦巴一边说话,一边观察着几位大公的表情。
但他什么都没看到——几位大公连面部的小动作都欠奉。
伦巴嘲讽也似地冷笑一声:“没有?不可能吧?”
几秒后,他不以为意地叹了一口气。
“好吧,”伦巴眯起眼睛:“我印象最深的星辰国王……”
几位大公眼神微眯。
只听伦巴他淡淡地道:“闵迪思·璨星三世。”
特卢迪达大公闻言,表情微动:“难道是那个……”
伦巴缓缓点头。
“对,”黑沙大公淡淡地开口,眼中满布复杂难解的情绪:“一百五十年前,经历第四次大陆战争的那位闵迪思三世。”
他轻声道:
“那位‘贤君’。”
第77章 不能喝酒的小孩子
英灵宫,英雄大厅。
“你们知道吗,我有个猜想,”泰尔斯失神地道:“血色之年是一场几乎毁灭星辰的灾难,整个王国都在内乱和矛盾中风雨飘摇,岌岌可危。”
他抬起目光,声音微微颤抖:
“直到你们南下。”
那个刹那,泰尔斯从几位大公的眼里瞥见了异样而疑惑的光芒。
“什么意思?”奥勒修冷冷地反问道。
很好。
泰尔斯在心底里默默地对自己道。
利益与威胁——伦巴说服其他大公的两大武器,现在已经二去其一:大公们大概都理解了,某种程度上,伦巴的威胁要高于星辰。
而现在。
泰尔斯看了一眼塞尔玛,女孩握着微颤的拳头,对他缓缓点头,眼里都是强装出来的坚定。
现在他还要说服大公们:伦巴许诺给他们的利益,并不如想象中鲜美。
泰尔斯抬起头。
“我不曾见过十二年前的惨状,”泰尔斯想起基尔伯特将血色之年娓娓道来的情景,正色道:“但我可以从老人们的讲述中想象:璨星王室遭劫让灾难达到了顶峰:十九封臣人人自危,贵族们谣言四起,军队群龙无首,王国民情激愤,永星城进入最紧急的状态,也许星辰王国就在灭亡边缘。”
说到这里,泰尔斯叹了一口气。
“闵迪思三世大概也没有想到,他布下的棋局,会在百多年后迎来这样的风暴。”
大公们面有忧色地交换了几个眼神,伦巴则握紧了他的佩剑。
“但十二年前的秋冬,埃克斯特大军——无论出于什么原因——南下的时候,尤其是当断龙要塞陷落的消息传来的时候,整个星辰大概都惊呆了,”泰尔斯继续道:
“我猜,新的战争打破了原本的局势,为奄奄一息的星辰注入新的刺激。”
莱科大公浑浊的眼神微微一亮,表情越发严肃。
奥勒修和特卢迪达疑惑地对望。
“西陆至强的埃克斯特全面入侵,这可不比叛军内乱与王室遇刺。”
“在恐惧中发抖的同时,星辰的大部分人不得不选择了妥协——大封臣,小贵族,官吏,商人,军队,农民等等,”根据已知的情报和大公们认可的理念,泰尔斯一步一步地推导着逻辑,苦苦思索下一句话,好让它听上去更加可信和有说服力:
“在巨龙的阴影下,他们迅速达成共识:尽快结束当前的混乱,迎接最后的王子回到王都,在血腥与死亡中为他加冕,星辰境内本该四分五裂的力量聚合为一,只为抵挡北方巨龙的贪婪。”
莱科大公的眼眶一缩:“你的意思是?”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尽力使自己看上去中立些,不那么在意星辰:
“很讽刺,但也很有可能——正是埃克斯特来势汹汹的入侵,逼迫着我们弥合了内部的矛盾与冲突,挽救了星辰王国免于分裂衰亡。”
此言一出,所有大公的呼吸变了。
尽管久为上位者的涵养让他们面不改色,但泰尔斯依旧感觉到了那股空气里的异样。
“你们比我年长,比我睿智,更亲历当年,不妨再思考一下:如果你们十二年前没有南下,那刚刚失去国王,群龙无首混乱不堪的星辰王国,会迎来怎样的局面?”泰尔斯淡淡道。
“而就在刚刚,伦巴劝你们嫁祸星辰,跟他一起出兵的时候,是否也很巧合地告诉你们:星辰正处在最尴尬、最不合的阶段,北境孤立无援,正方便你们拿下它?”
“你们出兵星辰,真的能收到你们想象中的效果吗?”
“与某个迫不及待想要告诉你们答案,指挥你们做事的大公不同,”泰尔斯向着大公们微微点头示意:“我把问题提出来了,但我止步于此,请各位自行思考,自行决断。”
伦巴的脸上浮现一种奇异而复杂的神情。
大公们则纷纷看向他。
泰尔斯在心底吐出一口气,但却多了一丝挥之不去的阴霾:对于埃克斯特的入侵,他刚刚的话固然只是猜想,只是为了让大公们再度思量入侵星辰的代价。
但是——泰尔斯一直试图说服自己这只是个猜想——万一那是真的呢?
如果埃克斯特的入侵,确实暂时逼着星辰人重新站在了一起?
他不禁想起了昨夜,努恩王在为他讲述苏里尔之死的时候,天生之王的那些话语:
【泰尔斯,十二年前……我们出兵南下星辰,不是没有原因的……】
【是来自你们星辰的刺客……】
在星辰最岌岌可危的时候,来自星辰的蹊跷刺杀,引爆了埃克斯特的南侵步伐。
努恩王提起了那次刺杀……
苏里尔王子死于那次刺杀……
尼寇莱和红女巫的谈判里,提及那次刺杀……
就连普提莱,在刚刚与王子分别时也暗示,他与那次刺杀有关……
那次刺杀的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秘密?
泰尔斯轻轻握紧了拳头。
伦巴紧紧盯着王子。
如果他的眼神能杀人,那泰尔斯大概已经尸骨无存。
但泰尔斯理也不理他。
“所以,我,复兴王托蒙德的后裔,来自星辰王国的泰尔斯·瑟兰婕拉娜·凯瑟尔·璨星……”泰尔斯抬起胸膛,正襟肃色,在脑子里想象着群星之厅里面对诸位封臣的那一幕,竭力拿出一国王子的气势:
“我正站在这里,带着最谦卑的愿望和最和平的期望,恳请诸位:重新考虑我们两国之间的战争,思考它背后的代价和意义。”
那一刻,莱科、罗尼、特卢迪达、奥勒修四位大公同样认真地回望他,神态严肃。
仿佛眼前不是一个羸弱不堪的孩子,而是堪与他们平起平坐的一方统治者。
“你们不能确保它一定会带来最想要的结果——无论对你们还是对我们,”那一刻,泰尔斯想起许许多多被战争改变了命运的人,落寞地道:
“没人能确保。”
大厅里再次安静下来。
火盆再次熄灭了一个。
大公们都惜字如金,各自沉思,这一次,他们连眼神的交流也欠奉。
伦巴也没有说话。
但他握着佩剑的手背,指节苍白,青筋凸出。
几秒后。
“可以了。”
莱科大公闭上眼睛,轻轻叹息:“请你不必再说下去,泰尔斯王子,我想,我们都明白你的意思了。”
泰尔斯觉得心神一松,脚下一软,微微一晃。
塞尔玛在背后顶住了他的腰,让他不至于当场出丑。
泰尔斯痛苦地回过头,对她露出一个勉强的微笑。
“你们怎么说?”莱科大公的声音回荡在大厅里。
显得空洞而疲惫。
“很明显,不是么,”罗尼大公第一个抬起头,语气缥缈却决绝:“宁与雄狮对敌,不共豺狼同舟。”
伦巴的眉头越皱越紧。
这些人……
“你知道,查曼,虽然你的条件很诱人,”特卢迪达轻轻耸肩,面上的神色很复杂:“但我不想有一天,我的子孙后代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一片废墟里,所以……”
伦巴面无表情地冷哼一声。
这些人……
奥勒修大公的表情僵硬了许久,好一会儿,他才张开嘴,苦涩地吐出一句:
“我们今天就不该来,更不该参加这个该死的大公会议。”
伦巴缓缓低下头。
就是这些人……
莱科大公敲了敲桌面。
“我明白了。”
“无论我们准备怎么做,”老大公的苍老面容似乎更加沧桑,“嫁祸星辰,出兵北境的事,就暂时缓一缓吧——当然,今天的事情得妥善处理。”
“尤其是,关于努恩陛下的身死。”
他的眼神重新聚焦起来,投向伦巴:“如果不打算嫁祸星辰,我们就得有个好理由。”
目光冷漠。
那一刻,连塞尔玛都感觉到了空气中的气氛凝固住了。
大厅里,众人的站位已经改变了。
四位大公们不知不觉站在了一起,罗尼和奥勒修当先,泰尔斯则站在他们的身侧。
他们的对面,伦巴则一人孤零零地站在火盆前。
火光和影子把他的脸庞分成一明一暗的两段,怪异而令人不安。
伦巴缓缓地抬起头来。
这些人……就是埃克斯特前进的阻碍。
他一一扫视着几位大公,后者则表情不一地回应着他。
“你们都有决定了,是么。”伦巴用他最淡然的口气道:“四位老辣睿智的埃克斯特大公,被一个星辰小鬼三言两语扭转了局势,用一张嘴说得你们动摇了立场。”
他轻哼一声,向泰尔斯瞥了一眼:“可悲。”
泰尔斯握紧了塞尔玛的手,默默地旁观着大公们的互动。
他咬了咬牙,知道局势已经无法挽回。
“他没法仅凭一张嘴就扭转局势,”莱科大公的语气也冷淡下来:
“没人可以。”
秃头的老大公眯起眼睛:“但是,用行动和事实帮助他说服我们的,不正是你么,查曼·伦巴?”
伦巴阴沉地讽刺道:“所以这就是你们的答案?”
“先为了埃克斯特,决定共同掩盖国王的死亡,在掌誓为盟的几分钟后,你们又重新发现了自己的良心,决定再次把我送回弑君者的处刑台?”
“关于这一点,我们依旧可以谈……”特卢迪达温和地道。
伦巴刀锋般的目光剜向了他。
把这位锅盖头的领主噎了一下。
伦巴再次转过头,一遍一遍地,格外认真地扫视着领主们。
仿佛要把他们的灵魂看穿。
这些人,埃克斯特就是靠着这些人,走到了现在?
可笑。
可悲。
终于,好一会儿后,伦巴垂下了头,发出令人不寒而栗的笑声。
“哈哈哈哈……”
泰尔斯心里泛起不安,他知道,事情还远远没有解决。
“查曼,”奥勒修皱起眉头,只说了一个词:“别。”
伦巴猛地抬起头。
“你们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面对大公们,黑沙大公的语气从没有如此可怕过:“你们的犹豫和退缩,正任由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从指缝间溜走。”
“你也听见他说的话了,星辰的现状,”莱科大公淡淡回应:“你的打算,未必就是埃克斯特的最佳选择。”
“咚!”伦巴的剑鞘再次顿上地面。
“那你们就相信他了吗?”伦巴冷冷道。
“你们不明白吗?只要我们齐心协力,权力,财富,地位,一切问题都可以用从宿敌那里掠取的利益来弥补,”他的眼里仿佛燃烧着火焰:“为了埃克斯特,我们必须……”
罗尼大公突然脸色一变,高声开口,打断了伦巴:“听好了,弑君者!”
“我也是这个国度的主人,同样拥有着埃克斯特,”长发的大公像个铁打的战士一样,顶在所有大公的身前:“而你既无权也无法告诉我:为了我的国家,我必须去做什么。”
“更别强迫着其余人按照你的方法,向‘你的’埃克斯特效忠。”
伦巴握起拳头。
“我们十个人,就有十个埃克斯特,”黑沙大公咬紧牙齿:“这就是问题所在!”
罗尼大公冷笑以对:“所以你还是承认了——想把我们其他人都踢下去?”
伦巴表情如冰,几乎快要把自己的剑柄抓破了。
特卢迪达叹了一口气,像个和事佬一样插话道:“查曼,你得理解我们:想象有一天,伦巴家族的儿子或孙子流落街头,像个最卑贱的……”
“那又怎么样?”
伦巴猛地出声,像头暴怒的狮子一样打断他:“会比现在更糟吗?”
特卢迪达一时语塞,看向伦巴的表情越发古怪。
其他大公都皱起眉,注视着伦巴。
那一刻,四位大公才有了一丝清晰的察觉:这位黑沙大公也许并非他们的同类,而是与他们完全不同的存在。
罗尼冷酷地接过话头:“对于那些从中受益的人而言,当然是更好——可惜我不在其列。”
沉默。
伦巴做了个深呼吸,仿佛要把升腾的怒意压抑下去。
“哼哼哼哼……”他从鼻子里发出让人不安的笑声:
“六百年了。”
他冷冷地扫视着每一个人,连塞尔玛也不放过:
“从出生的第一秒开始,我们就像被拴上了项圈的猎犬,绞尽脑汁地与封臣勾心斗角,千方百计地与国王明争暗斗。”
“哪怕我们自己成为了国王,也不过就是在这个悲哀的枷锁里,重复同样的命运而已。”
“六百年,我们一代一代,就像无头的蚂蚁一样,一直在原地打转,”伦巴扭曲着脸庞:“不觉得厌烦吗?”
“共治誓约?为了打破这个可悲的循环,为了这个国家的未来,”黑沙大公死死咬着牙,双手发抖:
“我赌上了一切。”
“到头来,却依然只能坐视你们的自私和短视,毁掉埃克斯特的出路。”
大公们纷纷对视着,心中升起莫名的感觉。
就在此时。
“大公阁下,”泰尔斯轻声道:“请不必为自己找理由,说得好像你有多么高尚、无私和伟大似的。”
伦巴猛地回过头,冰封般的目光射向王子。
“如果能拯救埃克斯特的话,为什么非得是你呢?”泰尔斯沉着地开口:“为什么不能是其他人?比如说……努恩王?”
伦巴的呼吸一滞。
其他大公们也微微一顿。
“是的,我后来才想明白——看清了星辰现状的人,不仅仅你一个,”王子叹了一口气,想起努恩王死前的几分钟,他对自己提起贤君的场景:“还有当年那位率军越过要塞的最高统帅,天生之王,努恩·沃尔顿七世。”
“如果你真的心里只有埃克斯特王国,别无他物,为什么不干脆顺势向努恩王交出你的权柄呢?”
泰尔斯看着面孔扭曲的伦巴,一字一句:“在封臣与王权的斗争里,你可以接受国王的官吏,接受国王的命令,接受王权对黑沙领的渗透,心甘情愿地成为下一个烽照城。”
“让整个埃克斯特,更加紧密地聚合在龙霄城的云中龙枪旗下,”王子猛地举起手,指向天花板上的云中龙枪石刻:“由最强大的天生之王,来成为埃克斯特的唯一统治者!”
大厅里再次沉默下来。
伦巴的表情则越来越寒冷。
“但你不愿意,你的家族不愿意,”泰尔斯轻声回答:“才有了今天的悲剧。”
“你以为,你的过往,你兄长和母亲的死,让你有了憎恨共治誓约的理由——这就会让你的举动变得不一样,变得异常突出,变得特别悲壮,变得带有英雄色彩吗?”
伦巴脚下一顿,生生地向他转过身来。
目光可怕,脸孔狰狞。
我的过往?
他怎么敢。
怎么敢!
第一次,泰尔斯毫无保留地、正面承受着黑沙大公几乎令人窒息的气势。
但他只是深吸一口气,咬着牙抬起头。
那个瞬间,泰尔斯想起断龙要塞前的一切,想起阿拉卡和怒火卫队的牺牲。
他又想起龙霄城里的悲剧,想起被毁灭的盾区,想起一个个倒下的白刃卫队,想起他们义无反顾的身姿。
“不,伦巴,剥离掉外壳,其实你与其他人没有区别。”
“都是打着‘为了埃克斯特’的旗号服务自己的利益,为了权力挣扎倾轧的生物而已。”
“连自己身边的生命都不体恤,连自己从属的土地都不爱惜,却空谈着国家和未来的人,”王子冷冷地道:
“没有高尚的资格。”
王子合上嘴巴,结束了自己的话。
那个瞬间,黑沙大公与星辰王子的视线在空中交汇,一方杀意漫溢,一方坚毅不屈。
伦巴站在原地,身边的气温仿佛在急剧下降。
“你。”
伦巴盯着泰尔斯,缓缓开口,带着满腔的恨意和寒冷,从齿缝里咬出那个词:
“你!”
塞尔玛害怕得向着泰尔斯的身后一缩。
但她没能成功,因为泰尔斯死死地拽着她的手,拖回自己的身边,强迫她直视着伦巴的眼睛。
“我不叫‘你’,”泰尔斯毫不示弱,冷冷地回应他:
“听好了,查曼·伦巴。”
“我的名字叫泰尔斯·璨星。”
伦巴瞳孔微缩。
“是个不能喝酒的小孩子,”王子踏前一步,脸色坚毅:
“以及你的克星。”
第2章 下棋(上)
“不必着急。”
“女大公的听政会持续到太阳下山,你下午再过去也来得及,我会派人去跟累斯顿子爵说的。”
二楼的卧室里,泰尔斯望了一眼窗外的阳光,从水盆里拧起一把湿毛巾,一边擦拭着头脸,一边对身后坐着的普提莱道。
看着第二王子相比起六年前宽阔了不少,也长高了不少的背影,沉默着的普提莱摸了摸自己脸上的皱纹,看着烟斗里的火焰缓缓熄灭。
难以想象啊,这就是六年前,那个连马都骑不得的瘦弱男孩。
那个咬着牙闯进英灵宫的男孩。
泰尔斯把毛巾按在自己的脸上,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相信我,她每次听政结束的心情都不会好,里斯班摄政也是一样:如果我是你,就不会太早去自找晦气。”
普提莱重新开始填充烟草,轻哼一声:“我猜,沃尔顿女大公依然不在许多北地人的认可名单上,是么?”
泰尔斯扬起眉毛:“认可?”
他想起这六年来的所见所闻,不由得耸了耸肩。
“光是说服龙霄城的直属封臣们,在努恩王的葬礼上向新任女大公行礼,就几乎耗尽了里斯班二十多年首相生涯的人情威望——这还是在包括国王在内的五位大公为她背书的情况下。”
泰尔斯想起那个诡异非常的葬礼:眼皮上覆盖着金币的努恩王怀抱宝剑,静静地躺在英雄大厅的中央,脖子上的缝合线被衣领遮挡得严严实实,而封臣们带着震惊与压抑缓缓步上前来,难以置信地望了一眼新任的幼年领主,然后愤怒而不解地看向边上脸色铁青的里斯班——好像后者背叛了他们似的。
王子轻哼一声,把毛巾投进脸盆,走到单人隔间里,一边解开內衫的扣子和绑绳,一边叹了一口气:“身为龙霄城女大公,她这六年来的处境可想而知。”
隔间外,普提莱站起身来,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相比之下,作为一位身处敌国腹地的人质王子……”曾经的星辰副使走到窗户旁,向着后庭里随处可见的卫兵们瞥了一眼:“至少他们很重视你。”
“如果你指的是从走廊到厅顶,从阳台到庭院,密密麻麻的宫廷卫兵和大公亲卫……”泰尔斯脱下內衫,手指不经意间摸过胸前的那个圆形烧疤,不禁触发了一段曾经的回忆。
他叹了一口气,拿起一件新的內衫套上身体。
“我这么说吧,六年前努恩遇刺之后,那个死人脸尼寇莱就变得越来越神经质了,恨不得把英灵宫变成禁止通行的监狱,或日夜巡逻的军营。”
泰尔斯一边穿着衣服,一边无奈道:“无论我去哪里,他们大概都会提前三天把那里翻个底朝天。”
普提莱看了看站在走廊上值守的卫兵,轻轻颔首:“很高兴听见陨星者如此负责。”
“等你见到他的样子,就不会这么想了,在你之前的人没少受他的气,”隔间里的泰尔斯套好罩衫,抓起挂在墙上的繁复皮带,上面的jc匕首再次让他微微蹙眉:
“康尼子爵的使团,就是国内送坐骑来的那次,尼寇莱差点没把那匹马切完片再缝起来还给我。”
泰尔斯熟练地把皮带围好,扣完四个扣子,再坐下来套上他的靴子。
普提莱从窗户边上转回身来,毫无顾忌地吐出一口烟圈。
王子的书桌上堆着满满当当的书籍,有的打开了一半,有的夹着书签,还有着不少笔记。
一旁的剑架上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三把带鞘剑,两面盾牌叠靠在剑架旁。
普提莱翘起嘴角。
他的目光转移到泰尔斯的床铺,上面的被褥和枕头都光洁如新。
大概是经常换洗……普提莱这么想着。
但他的目光又移到了离床铺不远的墙角,平常人也许注意不到,但敏锐的普提莱却发现:这个墙角比起旁边的墙壁,显得更加色泽透亮。
刚好贴合一个人躺靠墙角的面积。
普提莱眯起了眼睛。
几秒后,他默默地叹出一口气。
“殿下,”普提莱的心情莫名地平静下来,语气认真:“这几年,你过得如何?”
隔间里的声音顿了零点几秒。
仿佛隔间里的人在思考答案。
“哈,”王子的呼气声传来,听上去满不在乎,“规律的作息时间,壮阔的北地风光,随身的安全护卫,不用再担心生命危险,不用再面对老奸巨猾的敌人……”
“需要担心的事情就只是一个小姑娘和她的女官们,加上一个死人脸跟一个糟老头摄政……”
隔间里,泰尔斯绑好靴带,呼吸放缓,脸色沉寂:“为什么不呢?”
为什么不呢?
普提莱没有说话。
“不过……”
几秒钟后,整装完毕的泰尔斯推开隔间的门,走进卧室。
他抬起头,看向书桌前的普提莱,真诚地道:“还是很高兴见到你,普提莱。”
“在龙霄城,你不是每天都能见到老朋友。”
尤其是那些共同历难的。
泰尔斯在心底加了一句。
他从剑架上拿起一把手半剑,试了试重量,然后插进自己的腰带。
“我很想说我也是,殿下,”普提莱露出笑容:“但你知道,我不习惯太煽情的对白。”
泰尔斯闻言嗤笑一声。
“所以,你这六年都去哪儿了?”年少的王子站在穿衣镜前随意拉了拉领子:“我当时还以为,你会跟我一起留在龙霄城呢——作为基尔伯特指定的教导者。”
普提莱咬了咬自己的烟斗,歪着嘴巴轻哼一声。
“说起教导者,我听闻,您给龙霄城的授课教师们带来了不少麻烦?”他淡淡地道,似乎没有听见泰尔斯的问题。
泰尔斯眨了眨眼睛,没有继续追问他过去六年的行踪。
“首先,我对很多人的授课并不十分习惯,而我又是个心直口快的人,”他晃了晃头发,觉得差不多了,“其次,我觉得那不是一领大公该有的教育……”
泰尔斯的声音不知不觉小了一些。
普提莱吐出烟斗:“什么?”
少年王子摇摇头,把几次上课的场景清出脑海:“没什么,你就当成我看他们不顺眼好了。”
普提莱看着他的样子,轻笑一声。
“关于您的教育问题,国内也非常头疼,”瘦削的勋爵淡淡地道:“因此,我此番前来,特意为您请到了一位教师。”
“请了一位教师?”泰尔斯微蹙眉头:“我以为,你要亲自教导我?”
“我只会把你教成满腹阴谋诡计的阴沉王子,”普提莱哈哈一笑:“顶多就能教你唱几首带颜色的吟游诗——基尔伯特大概会杀了我。”
泰尔斯跟着他干笑了一声,随即沉下脸来。
“你该知道吧,查曼王不允许星辰人前来为我授课。”
泰尔斯微微叹息:“他拒绝让任何星辰人插手星辰王子的教育。”
王子想起了跟那个女孩一同接受北地贵族教育的场景
埃克斯特人,他们教带北地口音的通用语甚至兽人语,也教北地历史和传统,背诵三十八哨望地的重要和断龙要塞的危险,但不教古帝国文,不教帝国历史,不教星辰的过往,甚至不教精灵语和贵族修辞——基尔伯特在闵迪思厅里交给他的一切。
泰尔斯无奈地摇摇头。
幸好,跟体型剽悍的北地战士们对练,锤炼北地军用剑术——这还挺方便的。
“请不必担心。”
“那位学士来自安伦佐公国的龙吻学院,德高望重,声名远扬,”普提莱似乎预知了他要说的话,毫不在意地吐出又一个烟圈:“他要晚几天到,会同时给你和女大公授课:而里斯班摄政只会对他的到来表示惊喜。”
泰尔斯轻轻一顿,眼里泛出疑惑:“龙吻学院?德高望重?”
普提莱伸出烟斗,在王子快夹死蚊子的眉头下,毫不在意地把烟草砸在窗台上。
“他年轻的时候,曾经是我和基尔伯特两人的家庭教师,”普提莱感慨地道:“我和基尔伯特可是花了大力气才说动他的。”
普提莱和基尔伯特的……老师?
泰尔斯想起多年不见的那位前外交大臣,好奇心越来越旺盛。
“是谁?”
“您会知道的,”普提莱平静地道:“在此前,请恕我为您保留些惊喜。”
惊喜?
泰尔斯在他看不到的方向挑了挑眉毛。
“所以,普提莱。”
第二王子眯起眼睛:
“你这次前来,就是要解决我的教育问题?”
普提莱表情玩味地轻哼一声,话题轻转:“是啊,不然,六年的时间,星辰王国的继承人,都快变成一个北地人了。”
泰尔斯无奈地翻了个白眼。
但就在下一刻,普提莱的眼里突然泛出奇异的光芒。
“泰尔斯殿下,”普提莱一脸深意地敲了敲自己的烟斗:“六年来,您想家吗?”
泰尔斯愣住了。
家。
废屋,落日酒吧,娅拉。
想起“家”,他脑海里第一个跳出来的居然是这些词汇。
也许……还有基尔伯特、姬妮,和约德尔?
泰尔斯抱起双臂,叹了一口气。
“不知道,”他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我在星辰国内待的时间不长,对它的印象很浅。”
普提莱静静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原本有些伤感的泰尔斯被他看得有些疑惑。
“很好,”只见普提莱目光深邃,盯住他的双目:“那就是时候加强它了。”
泰尔斯愣住了。
几秒钟后,明白了什么的王子叹了一口气。
泰尔斯低下头,轻声问了一句:“秘科?”
普提莱轻轻唿哨一声,晃晃脑袋:“不然呢?”
王子的表情僵住了。
好一会儿之后,泰尔斯似笑非笑地哼了一声,耷拉下脸:“又是他们啊。”
“真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伤心呢。”
普提莱挑挑眉毛,什么话也没说,只是静静地看着王子殿下。
“好吧。”泰尔斯揉了揉脸,仿佛要把刚刚的情绪揉掉。
他深吸一口气,猛地转过身,抓起书桌上的一本书:“该出发了!”
“出发?”普提莱一惊:“您要跟我去见女大公?”
“当然不是。”
“我可不想这个时候去触霉头。”
“我没跟你说吗?”王子扭过头,露出洁白的牙齿,合上手里的书本:“我习惯了,每月一次,出宫去下棋。”
普提莱露出疑惑之色。
下棋?
但是……
在泰尔斯合上书本的一刹那,眼尖的普提莱隐约看到,那本书上夹着一张天蓝色的薄纸。
那似乎是一张……
请柬?
第116章 权力的锁链
“别担心,队伍里的其他人,今晚都因为各种事情不会回来。”
快绳大咧咧地躺在床板上,甩着刚刚因为剧烈搏斗而酸痛的手腕,道:
“要我猜,是迪恩故意把他们引开的,目标就是你。”
一盏残破的动物油灯照亮了雇佣兵们的小屋,迪恩的躯体早已盖上了粗布,静静地躺在地下,而泰尔斯则盘坐在地上,靠着墙角,不失警惕地望着床上惬意的快绳。
半晌之后,好不容易理清头绪的泰尔斯才轻声开口:
“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为什么你会在……”
“怎么回事?”快绳把双手枕上后脑,望着斑驳的天花板:“就是你看到的这样。”
“我一直以为,除了一些龙霄城的老人,不会再有人知道我活着的消息了。”
快绳向着盖着粗布的人体努了努嘴:
“直到这家伙出现。”
他的语气依旧轻松,仿佛没有阴霾的晴天。
“暗室总是无孔不入,对么?”
“父亲和苏里尔都不喜欢卡珊女士,于是我也对她敬而远之。”
泰尔斯瞥了一眼地上的迪恩。
他下意识地捏紧拳头。
“我不明白,”他转向快绳,问出最大的疑惑:“你的发色,你的康玛斯口音,还有年龄……”
快绳噗嗤笑了出来。
“你知道吗,康玛斯是个神奇的地方,各色不同的城邦,多种多样的族类,千奇百怪的风土,”前王子感叹道:
“而在他们开辟的航路上,大陆西南方的桑特群岛,出产一种神奇的染料,当地的部族拿它来染发甚至涂妆,一个月都不会掉,我只需要烦恼发根的部分……”
泰尔斯看着快绳搓动着自己的红发,皱起眉头。
“至于口音和年龄……”
“也许你自己没发现,星辰王子,”快绳侧转过头,对泰尔斯微笑道:“但在我听来,在北边待了六年的你,现在可是满满的北地口音,而你看上去也远远不像一个简简单单的十四岁男孩。”
他拱了拱肩膀。
泰尔斯沉默着低头。
“都是假的吗?”
星辰王子心情难受地问道:“从大荒漠开始,那个讲笑话的快绳、跟众人打闹的快绳、为死去同伴争取权益的快绳、甚至‘不会写字’的快绳……你一直在演戏?”
快绳的脸色黯淡下来。
“不,”他面无表情地枕着双手,“不全是假的。”
“你知道,当一个养尊处优、心灰意冷的王子走出城堡,他第一眼发现的是,外面的世界其实没有那么美好。”
劣质的灯火慢慢黯淡下来,房间里重新变黑。
泰尔斯一动不动。
“以至于,在那个笨蛋王子到达康玛斯,到达‘千帆之都’瓦里尔邦的第一个下午,就被骗光了所剩不多的积蓄——顺便一句,过黑径的那三百金币真是贵得离谱——不得不卖身到一艘远航船上,开始他做梦都没想过的处女航,翻开他人生中前所未有的篇章。”
快绳呆呆地道:“六年里,他抛弃了很多,也习得了很多。”
说到这里,快绳轻轻嗤了一声。
“当我第一次出海的时候,水手长是个暴脾气,而他总是指着没系好或该松开的帆绳,冲我大喊大叫:‘快点!绳子!’”
他的语气充满感慨:“就这样,我得到了人生中的第一个绰号。”
泰尔斯依旧凝重地靠着墙角。
直到快绳的下一句话,带着些微的低落传来:
“而不是什么狗屁的‘天生之王’。”
泰尔斯皱起眉头。
他突然想起了努恩王,却发现无论如何,都很难把他跟眼前这个乐观豁达,却异样复杂的快绳联系起来。
“你会得到什么样的绰号呢,泰尔斯,你想过没有?”
快绳突然饶有兴趣地问道:“冒险王?人质王?”
泰尔斯回过神来,微微叹息:“摩拉尔……”
“啊,我知道了。”
黑暗中,快绳的声音略略起伏,带着些微的得意:“霉运王。”
快绳的咯咯笑声重新响起。
泰尔斯没有回应。
直至快绳的笑声慢慢低落下去。
“为什么。”
“六年前,”泰尔斯嘶哑地问道:“为什么离开。”
这一次,房间里沉默了很久。
快绳轻轻叹了一口气,像是接受审判,准备面对命运的犯人
“这个问题啊,在最初的几年里,我问过自己无数遍。”
快绳的声音幽幽响起:“每一次的答案都不一样。”
“但最近两三年,那个答案逐渐清楚了。”
黑暗中,他慢慢地坐起身来,一双清亮的眸子在月光里微微闪烁:
“因为这是我的选择。”
泰尔斯的呼吸变快了。
查曼王对他说过的话,他对摩拉尔的评价,都一一浮现脑海。
六年前经历的一切,也恍若昨日般闪回眼前。
“可你就这么不负责任地走了?”
泰尔斯不知不觉咬紧了牙齿:“丢下你的国家,你的人民,你的亲人……”
快绳在月光下的剪影微微一抖。
“你知道,你的失踪让整个龙霄城遭受了多大的损失吗?你知道,你的任性差点让两国兵戈相见,死伤无数吗?你知道,你的决定让我、让伦巴、让塞尔玛、让你的父亲努恩王面对了怎样的命运吗?”
那个瞬间,泰尔斯仿佛回到复兴宫的地下墓室,耳边响起那个沉重而威严,隐隐带着力量的嗓音。
【命运会帮你做好准备】
过去的六年里,鲜血、死亡、背叛、谋杀、政治,无可奈何与无能为力,束手无策与追悔莫及,如果这就是王子的命运……
泰尔斯的心情越来越乱。
而面对命运,眼前的这个人却……
“他怎么样?”
“我父亲。”快绳嘶哑地开口,打断了泰尔斯不知道是嫉妒还是不甘的思绪:“六年前,他临终的时候……怎么样?”
泰尔斯微微一愣。
努恩七世。
天生之王。
那个摩挲着戒指的淡漠老人。
“这些年来,我听到的都是传言,但你在那儿,泰尔斯,”快绳淡淡地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你在那儿。”
一时间,房子里只剩下两人的呼吸。
泰尔斯沉默了一会儿。
龙血。
六年前的那个夜晚,实在过于难忘。
“我不知道怎么形容,但那时……”
终于,泰尔斯叹了一口气,把突然涌起的不忿压了下去。
“他还不错,努恩依然保持着天生之王的霸气和威严。”
他向快绳讲述着过去,就像向一个常年不回家的儿子讲述他家里的故事:
“那时候,他刚刚惩罚了烽照城,统合了其他大公的力量,黑沙领也不在话下。”
泰尔斯沉思道:“而他又度过了灾祸的危机,目睹了天空王后的回归,正寻思着要给打碎他玩具的灾祸一些教训。”
王子情绪失落地道:“他甚至算无遗策,规划好了沃尔顿和龙霄城的未来。”
以及……星辰王子的未来。
快绳笑了。
“呵,还是老样子啊。”他的口吻颇为怀念,却带着几乎漫溢出来的愁绪。
“把一切都……掌握在手里。”
泰尔斯点了点头。
“这就是临终前的他,最后的努恩王,”王子艰难道:“直到……”
他没再说下去。
“是么。”
快绳接过他的话头,语气不明。
泰尔斯叹息道:“别担心,一切发生得很快,就在一刹那,他什么痛苦也没感受到,就去世了。”
两秒的沉默。
“是么。”
快绳靠上墙壁,抱紧膝盖:“那龙霄城呢?”
泰尔斯的呼吸为之一滞。
“真的吗?”王子带着淡淡的怨气,反问道:“你问我?”
“灾祸降临了盾区,跟天空王后鏖战至晨,死伤枕藉……国王死后,谣言四起,秩序混乱,黑沙领的军队夤夜入城,跟里斯班刀兵相见,”泰尔斯深呼吸着开口,像是听着陌生人讲述一段陌生的故事:“白刃卫队损失惨重,尼寇莱带着最后的人手拼死反击。”
泰尔斯的语气越来越急。
“伦巴一度占据了英灵宫,五位大公在英雄大厅里捏着彼此的未来和性命,手按剑柄,生死拉锯,罗尼大公和奥勒修大公甚至已经兵刃出鞘,打算跟伦巴你死我活。”
“卡斯兰、迈尔克……无数人都死在那场该死的拉锯战中。”
他每说一句话,快绳的影子就颤抖一下。
“最后,塞尔玛——我是说阿莱克斯·沃尔顿顶着重重的压力,在他们不怀好意的目光下,艰难继位。”
最终,泰尔斯瞪着双眼,死死盯住穿床板上的人影:
“在无数双彼此仇恨的眼神下,查曼·伦巴戴着带血的王冠,在刀阵剑雨中,踩着无数尸骨,加冕成王,是为查曼一世。”
快绳重重地呼出一口气。
“这六年来,龙霄城风雨飘摇,动荡不安,女大公的资格深受质疑,封臣们矛盾重重,国王不怀好意,诸侯虎视眈眈——至于我,则作为人质和棋子,被死死困在那里,直到如今。”
“这就是你想要的答案。”
“你满意了吗?”
泰尔斯冷冷地道:“逃避责任,惹出这一切的摩拉尔·沃尔顿。”
快绳久久不言。
直到整整十几秒后。
“所以这就是答案,谢谢你。”快绳无力地回答。
“我很遗憾。”
泰尔斯紧紧蹙眉。
“你很遗憾?”
星辰王子冷笑一声:“那可是你的国度,你的城池,你的家乡。”
“而你‘很遗憾’?”
快绳摇了摇头。
“泰尔斯。”
他的口吻有些低沉。
“当你对迪恩说,你不想问那么多,只想我永远消失的时候,我还以为,你至少会理解一些。”
快绳像是失去了什么似的,他的语气无精打采,但却蕴藏着一股难言的哀戚。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如果六年前你还在——好吧,我是说,要是你躲过了刺杀后,至少选择回到龙霄城的话……”
快绳猛地抬起头!
“那也不会有什么改变!”
他冷冷地道。
泰尔斯愣住了。
“还是一样,阴谋,诡计,政治,利益……”快绳几乎是咬牙切齿地把话说出口:“无论龙霄城还是埃克斯特,无论伦巴还是沃尔顿,什么都没有改变。”
泰尔斯怔怔地看着他。
“我当然知道,死伤惨重,代价高昂。”
快绳难过地开口:“这就是权力的斗争。”
“你指责我的逃避带来了祸患。”
“可你怎么知道,我待在龙霄城大公乃至埃克斯特国王的位子上,害死的人就会比现在少?惹下的祸就会比现在小?犯下的罪就会比现在轻?龙霄城就会比现在幸运和安稳?”
泰尔斯咬紧牙齿。
“你不知道,泰尔斯。”
快绳冷厉地道:
“你以为,龙霄城的灾厄和祸患,埃克斯特的动荡和剧变,就真的只是伦巴的阴谋,或者我的任性,又或者父亲的失措带来的?”
他从墙壁上直起腰板。
“我父亲,天生之王在他活着的时候威震西陆,压服诸侯,穷兵黩武,将龙霄城的威严推到三代以来的最顶端,将恐惧和服从遍植国土内外,接下来只差一统埃克斯特。”
快绳语气冰寒:
“然而,这就注定了他早已成为某人的敌人——各路大公的敌人,封地贵族的敌人,西陆诸国的敌人,乃至他治下小民的敌人,哪怕没有伦巴,没有暗室,没有血色之年,哪怕没有苏里尔的意外,没有……没有我的出走,终有一日,这些敌人也将以另外的面孔和角色,比如罗尼,莱科,特卢迪达,甚至他最信任的手下,由另一批对他不满的人扮演,回卷而来,直到淹没龙霄城的王座。”
努恩王的敌人……
泰尔斯沉思着,眼前出现六年前的龙血一夜里,那些该为之负责的人们:被逼到绝境的黑沙大公,善变的康玛斯侯爵,隐藏至深的暗室,阴沟里的黑市势力,乃至……乃至星辰的至高国王。
即使格里沃这样的升斗小民,也对他的国王嗤之以鼻,不屑一顾。
而努恩王的身侧……只有他的半个龙霄城。
“父亲之所以身死,并非由于某个计策的失败,某件意外的事情,或者某人愚蠢的举动,”快绳的语气里带着沉痛:“而是因为在这个时代,他攀登得太高,太多的人想要他死。”
泰尔斯怔住了。
在无数个日夜里,当他回想起六年前的龙血,脑海中浮现的都是努恩的失策,伦巴的狠辣,暗室的阴险,秘科的隐秘,以及大公诸侯的机关算尽。
但是……
“极盛与极衰之间,不过一线之隔。”
“这是大势,泰尔斯,”快绳的语气越来越急:
“出海归来,险死还生之后,我就明白了:历史并非由我们这样看上去地位高贵,权力非凡的个人所掌控,而是由世界上无数不可阻挡的浪涛,深不可测的漩涡,震动千里的海潮和信风决定的。”
“若拦阻潮头,再坚固的战船也将粉身碎骨,若乘风,再脆弱的舢板也能远行万里——在它面前,哪怕伟如英雄也无力回天,哪怕渺若草民,也能顺势登顶。”
“太多的人只看到一个个阴谋诡计,明争暗斗,英雄草寇。”
“但在汹汹大潮之前,个人实在是太渺小了,我们能做的事情其实很少,没有人能逆势而行,力挽狂澜——那只是我们对那些,在浪潮之末浮出水面的人物的错觉。”
“别说是我父亲,即使是复兴王和龙骑王再世,也是一样……哪怕父亲成功地把王位交到我的手里。”他的语气微微颤抖。
“我看得很清楚,无论谁坐在那个宝座上,龙霄城注定盛极而衰,无论何人领导巨龙国度,埃克斯特也必有潮起潮落。”
快绳默默地盯着泰尔斯。
“就像你身上流传的王国血脉,就像曾经不可一世的帝国。”
泰尔斯下意识地握紧拳头。
“如果当年事情发生的时候,你还在龙霄城,”王子的声音听上去疲惫不堪:“至少龙霄城能够稳定下来,至少伦巴会有所顾忌,很多人不必承受……”
快绳低下了头。
“你以为,现在龙霄城因为一位女大公而风雨飘摇,动荡不堪,就一定是坏事吗?”
他似笑非笑地哼了一声。
“你又怎么知道,如果此时的龙霄城,如果这个在努恩王之后,令人忌惮的强大势力依然由一位正统的男性后裔继承,依然高举着天生之王的权威,那新国王和旧诸侯们,暗地里和明面上的敌人们,就不会以比现在更可怕百倍的重压和手腕,来对付龙霄城,就像蚕食昆虫尸体的蚂蚁,把我们吃得只剩残骸?”
“伤亡和损失,就不会比现在更惨重?”
泰尔斯轻轻一顿。
“何况我不是他们,泰尔斯,我不是父亲,我不是苏里尔,我更不是我的表兄——杀死亲哥哥的查曼·伦巴。”
快绳缓声叹息:
“至于坐在那个一点也不舒服的宝座上,日夜算计,揣摩人心,强迫自己变成最冷酷也最可悲的工具……”
他在昏暗的房间里望向泰尔斯,目带悲哀。
“那不是权力,泰尔斯。”
“是名为权力的锁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