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八脉
马略斯缓缓抬起视线,却像是在看着在场的每一个人。
空气似乎在无形中被扯紧,不留缝隙。
“只有在你相信通过牺牲,能得到更珍贵的东西——身后的名誉、实际的利益,他人的安全,抑或是纯粹的自我满足——时,你才会选择牺牲。”
马略斯的话越发肃穆:
“换言之,你只有知晓自己相信着什么,更珍爱什么,想交易什么之后,你才有权去选择,有权去正当地牺牲什么,比如你的生命。”
泰尔斯默不作声,他似乎有种错觉,马略斯一直在盯着自己。
下一秒,马略斯迅捷回身,帕特森同样抡起手臂,两人齐齐又是一鞭——
啪!
这一次,托莱多的反应都来不及,报数声只能堪堪追上。
“否则,你的所谓光荣牺牲,”马略斯面无表情地看着趴在地上喘息的两人:
“就只是一时头脑发热的冲动,被操纵煽动的愚行,乃至盲信盲从的自轻自贱。”
啪!
又是一鞭。
哥洛佛把胸膛从地上拖起来,咬着牙死撑,多伊尔则干脆整个人向后,跪坐在小腿上。
“我惩罚你,多伊尔,并非因为你作出了错误的选择。”
马略斯冷冷道:
“在你父亲被绑架,局势紧张不明的时候,你显得那么英勇无双,将一切抛到脑后,拔剑在手横冲直撞,一心决斗舍身救父。”
多伊尔恍惚了一瞬,看向守望人。
“但你想牺牲什么,能换取什么?父亲?殿下?自己?正义?忠诚?”
“你知道吗,你清楚吗?”
马略斯不再去看迷茫的多伊尔。
“而你,哥洛佛!”
僵尸用力直起腰身,肃穆听训。
“无论是你同情多伊尔,暗中放开他去救自己的父亲,还是你想阻止他去决斗,于是提议绕后偷袭……感觉是很好心,很高尚,很顾及同袍情谊。”
“可你又打算牺牲什么,想换取什么?同袍?情谊?良心?责任?使命?”
“你又知道吗!你想过吗?”
马略斯露出他少见的严肃之色:
“你们,到底相信什么?为何而战?牺牲何物?拯救何者?”
多伊尔和哥洛佛齐齐惘然,不知何对。
但他们不用回答,因为迎接他们的是——
啪!
在惨呼声中,两人的思绪再次被剧痛中断。
“不,你们甚至没法向我说起,没法真诚地告诉我,因为你俩统统不知道。”
马略斯的声音平稳下来,给人的感觉却丝毫未松,还是那种绷紧弓弦的紧张。
卫队的所有人都陷入了沉思。
“不,我之所以惩罚你们,不是因为你们做错了选择,而是因为你们根本看不到选择!”
“你们只是在不清不楚,浑浑噩噩的时刻,就诉诸动物的本能,盲目向前,冲动行事,到那之后再来后悔,然后装模作样地嘴硬,抹抹眼泪来一句‘必要的代价’,下次再接着犯蠢。”
“而你们管那叫牺牲?”
马略斯轻笑一声,抖了抖鞭子上的血迹。
“就像两枚可悲的棋子,下意识地走自己的步数。”
“直到殿下大发慈悲地把你们从必死的棋盘里捞起来——跟敌人的棋子一起。”
久久不言的泰尔斯猛地一抖。
他感觉到,不少人的视线转向了自己。
d.d和僵尸恍惚地呼吸着,仿佛这一刻,鞭刑的剧痛已经不能再影响他们。
“结果就是,你们不明不白的行为既有负自身,又危及使命,既有害同僚,又威胁大局。”
“两边都落不到好,哪里都一事无成。”
马略斯的目光中现出沉痛:
“简直愚蠢之极。”
风声呼啸,鞭影快闪。
啪!
嘶声痛呼中,两位受刑者的影子在地上拉出不定的形状。
“如果你们是冲锋的战士,是打仗的炮灰,是战场上的敢死队,那么我也许会给你们升职授勋,来激励部曲继续不惜命地送死,无论你们愿不愿意,都宣传一下‘牺牲’,”马略斯的声音随他的目光一同黯淡下来:
“但你们不是。”
马略斯看向每一个人,声重语寒:
“你们是王室卫队。”
“千年前,汝名——帝之禁卫。”
鞭风再响。
啪!
但这一次,多伊尔和哥洛佛只是硬气地吭哧一声,身影齐齐一抖,却没有倒下。
马略斯看着身边的帕特森默默地收起皮鞭,递给佩扎罗西,又看见托莱多疯狂地给他打眼色,示意数量够了。
“这样的你们,并不是在牺牲。”
“这样的你们,没有资格牺牲。”
守望人淡淡地道。
“我累了,你的最后一鞭留着,”他转过身,把皮鞭递给卡朋:
“多伊尔护卫官。”
话音刚落,硬挺着的两人泄掉最后一口气,直挺挺地倒下。
唯有鲜血淋漓的背部还留在空气中,讲述之前的故事。
卫队里爆出小小的骚动,像是许许多多人齐齐松了一口气。
后勤官史陀叹息着,挥了挥手,早有准备的几人齐齐赶上,担架,消毒,清洁,上药,绷带,熟练无比。
掌旗官雨果·富比则收起了一直在行刑过程中记录书写的小本子。
“你们养伤的日子,会有人替班。”
“而那些没有被鞭打的人,”马略斯的余光瞥向众人,让其余的二十几人齐齐一凛:
“引以为戒。”
守望人从托莱多手里接过自己的武器,不轻不重地道:
“现在,解散吧。”
下一刻,整只星湖卫队像是松下的弓弦,各自散去。
但就在此时。
“勋爵,我不明白,”趴在担架上,面色苍白的多伊尔不顾皮洛加的阻止,用力支起上半身,声音疲惫:“牺牲是错,不牺牲也不对。”
“那长官,我该怎么办?”
许多人脚步一滞。
马略斯也轻轻一顿。
他望向远处的泰尔斯,让后者心中一紧。
“既然牺牲是交易。”
守望人幽幽地开口:
“那么交易的时候,就别误判了天平两端的价值,世界上太多的东西——假大空的虚言,用心险恶的阴谋,恍然未觉的习惯——都能混淆它们,诓骗你去作出不公平的交易。”
马略斯转过头,看向每一个人。
“所以,当你决定要交易,”守望人话音沉稳,语气里却藏着泰尔斯辨认不出来的情绪:
“确保那是你自己的天平。”
他缓缓道:
“留在上面的,绝不能是连你自己都看不懂,就去盲目相信的砝码和刻度。”
此言一出,许多人陷入沉思。
泰尔斯默默不语。
几秒后,训练场上的卫队成员们各司其职,纷纷而去。
泰尔斯回过神来,举步向前,走向两位受刑者。
担架上,感知到什么的多伊尔艰难地抬起头,看到是泰尔斯后,露出一个奄奄一息的笑容:
“殿下。”
泰尔斯心情沉重,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道:
“你父亲怎么样了?”
担架上的d.d露出一个苦涩却逞强的笑容:
“你知道他的……吓得不轻。”
“应该会老实好一阵子。”
泰尔斯沉默了,几秒后,他拍了拍多伊尔的手臂,对另一边的哥洛佛也点点头:
“好好养伤。”
多伊尔跟哥洛佛被抬走了。
星湖卫队里的许多人也经过他的身旁,纷纷对泰尔斯行礼。
与他比过剑的老皮洛加,左手剑的佐内维德,前警戒官孔穆托,护卫翼里的高佬法兰祖克、呆呆的费里,刚刚跟着他过来的壮汉巴斯提亚和年轻的涅希……
“殿下。”
“日安。”
“愿您顺利。”
相处数月,一张张从陌生道熟悉的脸在眼前闪过。
不知道是否错觉,一夜过后,星湖卫队们起初给泰尔斯的那股陌生和不谐感似乎消散了许多。
至少,他们的行礼致意显得更加恭谨,却越发自然。
只有一个人除外。
“您来早了,殿下。”
马略斯淡定地来到他面前:
“武艺课还有好一会儿。”
泰尔斯冷笑一声。
“彼此彼此。”
马略斯像是没听出星湖公爵话里的愠怒,悠然转身:
“正好,热身吧。”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
“我说,每次我觉得对你的印象有起色的时候,马略斯……”
他看着远去的那两副担架,冷冷道:
“你就非要毁掉它,是吧?”
“我最讨厌的亲卫队长?”
他的身后,巴斯提亚和涅希对视了一眼,很有默契地退开道远处。
马略斯浑不在意地挑出一柄练习剑,抛给泰尔斯。
“那么,您有过几个亲卫队长?”
泰尔斯冷哼一声,来到训练场中,挥舞长剑,开始热身:
“就你一个。”
“嗯——”马略斯从鼻子里哼出一个升调:
“那我就放心了。”
泰尔斯发出讽刺的笑声。
“顺便一句,”他不爽地看着守望人:
“我怎么总觉得,你说刚刚那句‘那些没有被鞭打的人’,是意有所指?”
马略斯微微一笑,轻松如故:
“也许是您误会了?”
泰尔斯拉出几个剑式,呼吸加速,把身体舒展开来:
“或者没有?”
马略斯耸耸肩,笑道:
“那就没有吧。”
他这副不咸不淡不温不冷的样子,把泰尔斯噎得够呛。
“话说回来……”
泰尔斯不怀好意地道:
“我怎么感觉你是在训诫他们不要冲动牺牲?不要盲目愚忠于王室?”
马略斯一边示意泰尔斯的动作再大一些,一边淡淡道:
“我说了,是您误会了。”
泰尔斯冷笑一声:
“或者没有?”
马略斯没有接这个话茬。
“热身不妨认真些,”守望人仿佛变回一个敬业爱岗的武艺课老师,他认真地道:“毕竟是您自己的身体健康。”
“得要您自个儿爱护。”
泰尔斯冷哼一声。
但他随即想起不那么愉快的事情。
“复兴宫那边,还没来人吗?”
“毕竟昨晚……”泰尔斯没说下去。
这个话题似乎拉低了温度。
马略斯沉默了一阵:
“没有。”
“但我向您担保,他们一定会来,或早或晚。”
在复杂的心情中,泰尔斯热身完毕,感觉浑身发热,微微出汗。
“好吧,今天是啥?打靶?剑架?还是挨揍?”
马略斯笑了笑,向远处招了招手:
“涅希?”
远处,见习先锋官涅希先是意外地指了指自己,在得到确认后,然后受宠若惊地上前来。
泰尔斯翻了个白眼,认命也似地去找他的盾牌,准备迎接挨——咳咳,战斗。
但这一次,马略斯却出乎了他意料。
“不,殿下,您就不需要下场了,”守望人笑眯眯地道,伸手指向座椅:“来,坐。”
“今天是演示教学,理论课。”
嗯?
演示教学?
理论课?
泰尔斯愣住了。
他看着手里沉重的练习剑,傻乎乎地道:
“那刚刚让我热身,是为了什么?”
马略斯笑得越发开怀:
“为了……保持良好习惯?”
泰尔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托莱多,”马略斯浑然未觉公爵殿下的杀人眼神,愉快地招来自己的传令兵:
“你上去,跟涅希练两手。”
泰尔斯气闷地扔下练习剑,一屁股坐倒在椅子上,不雅地翘起二郎腿。
场中,涅希和托莱多彼此对视一眼,又瞥了泰尔斯一眼,双双走向武器架。
“等等,”马略斯淡淡开口:
“用你们自己的武器,真剑。”
“我说,我们可不想再被姬妮女士抓到把柄,对吧?”
守望人说着,有意无意地向泰尔斯看来。
相处这么久,心知他在借机嘲讽抗议,泰尔斯不接茬,哈哈地冷笑几声。
几秒后,涅希和托莱多双双站上训练场。
“你资历和级别都比我高,你先请?”
年轻的涅希不住向泰尔斯和马略斯瞥来,跃跃欲试。
他手中的长剑轻巧灵便,品质不凡。
“不了,我不习惯排头。”
作为马略斯最信任的老部下之一,托莱多只是谦和地笑笑:
“还是你先吧。”
托莱多的武器是一柄弯刀,奇怪的是,他的刀收在鞘里,却是横着绑在腰后,看上去很别扭。
涅希也笑了笑,不再谦让:
“好——”
但就在他话音落下的一瞬,涅希剑刃出鞘。
剑光疾闪,如闪电侵袭!
泰尔斯还在打哈欠的手掌霎时一顿——他体内的狱河之罪突然惊醒!
铛!
一声闷响,金属相撞。
那一刻,托莱多堪堪拔刀,千钧一发,用一个别扭的姿势挡开这快如闪电的一剑。
泰尔斯惊异地看着涅希,安抚着体内的终结之力。
他回想了一下刚刚的第一剑。
这也太快了吧。
以至于这么远的距离,光是通过视觉,狱河之罪都感受到威胁,被迫激发了本能的反应。
但涅希的攻势没有结束。
他的剑刃反射着奇异的光芒,在最短的路线上乘胜追击,直取中路!
铛!
逼得托莱多手足狼狈,防御艰辛。
“殿下,记得我跟您说过,王国里有不同的武艺流派吗?”
马略斯悠闲地背着双手,看着两位属下以真剑相搏。
“当然,北方的攻防派,东南的技击派,还有实用为先的新潮流派。”
“你可不止是‘说过’。”
泰尔斯一边回答,一边惊异地看着涅希的快剑攻势,发现快的不仅仅是对方的剑速,更是身法和步伐,让他在战斗中幻影翻飞,每次都能出现在让托莱多最不舒服的地方。
马略斯点点头:
“而我也说了,等您的剑靶练习合格后,就给您介绍另外两大主流流派。”
“现在是时候了。”
守望人眯起眼睛。
“认真拿出点力气,你们两个!”
马略斯断喝道:
“殿下可不是来看你们杂耍的。”
话音落下,涅希剑光再闪!
他的步伐和速度就像被瞬间拔高了好几倍,最后一剑甚至擦过了托莱多的肩甲!
托莱多的防守越发吃力,不得不后撤闪避,于是战斗渐渐变成了一方穷追不舍,一方狼狈奔逃。
泰尔斯看着处在绝对下风的托莱多,皱起眉头。
如果是自己……
泰尔斯暗暗摇头:不行,他躲不开,输得只会比托莱多还难看。
但是,涅希看着才多大啊?
“在王国境内,有一类战士格外特别。”
马略斯的声音从一边传来:
“他们从同一处源头习得武艺,风格却千奇百怪,迥然不一。”
守望人面色严肃:
“历史上,有专研武艺流派的学者们,将他们统称为——圣殿门徒。”
泰尔斯一愣。
“圣殿?”
圣殿门徒?
马略斯点点头,看着场中的剑影翻飞,刀光闪烁,却依旧不急不慢:
“但放在今天,由于这个名字太文绉绉,也太古老,反倒没什么人叫起了。”
可他的语气却无比认真:
“但现实里,他们不仅遍布星辰,更遍及整个西陆,兴旺千百年,至今未衰。”
“内特·涅希,就是其中佼佼者。”
泰尔斯死死盯着简直要在视觉上幻化出分身的涅希。
他的长剑迅捷,高速,直接。
一击之下,效用惊人。
马略斯拿出讲故事的架子,继续道:
“教授他们武艺的地方,古老而特殊,汇聚了数千年来最驳杂繁多的武艺传承与终结之力,更在不同的时代里不断精进,传道授业,名震一方——”
但就在此时,泰尔斯却突然打断了他:
“骑士圣殿。”
马略斯一怔。
王子端正好坐姿,认真地道:
“所以历史上,他们才会被称为‘圣殿门徒’,是吧?”
马略斯蹙眉看着少年,带着几丝故事被打断的不愉:
“您,您知道?”
泰尔斯回望着他,微微一笑:
“知道一点。”
一点……
马略斯深吸一口气,看着强攻不尽的涅希,努力回到之前的口吻:
“好吧,那您也许不知道,这些人,他们最早被——”
可泰尔斯的话再次插了进来:
“他们是在帝国时代之前,发源于北方的第一批骑士,最早觉醒了超凡之力。”
少年公爵仔细地看着场中两人的激斗,像是无意念叨,颇有余味。
马略斯又是一阵语塞。
守望人不得不咳嗽了一声:
“说到超凡之力——”
“超凡之力经由他们,在人类中流传开来。”泰尔斯幽幽地接过他的话:
“在逐圣之役乃至生存之战等与异族的战争中,他们大放异彩,获取胜利,拓展精进彼时尚不成熟的超凡之力,探索人类潜能的边界和未来。”
泰尔斯扭过头,看着一脸不爽的马略斯,滔滔不绝:
“于是,他们汇聚精英,渐成团体,构建出自己的信条与组织。”
“是为‘骑士圣殿’。”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像是在吸着书本上的墨香:
“长达数千年的时间里,那是人类武艺的崇高圣地,也是骑士精神的神圣之源。”
马略斯怔了几秒,有些措手不及。
“你从哪里听来的?”
泰尔斯咪咪一笑:
“北方,确切地说,是龙霄城的沃尔顿家族藏书,《人类之光——骑士圣殿始末》。”
马略斯抿了抿嘴。
北方佬的藏书。
圣殿始末。
好吧,既然只到圣殿……
被再次打断的守望人不悦地清了清嗓子:
“好吧,但是骑士圣殿辉煌归辉煌,但是时移世易,直到——”
“直到终结之战。”
泰尔斯的声音再次不合时宜地响起:
“七百年前,骑士圣殿全军尽出,对抗灾祸,最终伤亡惨重,十不存一。”
“连圣殿自身也毁于一旦,难以重建。”
在马略斯难以置信的表情下,王子的话语充满了怀古伤今的怅惘:
“最后,骑士圣殿的幸存者们远走他乡,建成了一座传奇的高塔。”
“在那座高塔里,他们秉承骑士先辈的遗志,收集、精研、教授超凡之力——在那之后就叫终结之力了,传扬各色武艺,守卫人类的希望。”
“就是今天盛名之下的……”
“终结之塔。”
说完了这句话,泰尔斯舒了口气,笑眯眯地看着被他连续打断好几次的马略斯:
“所以,涅希应该是终结之塔的学生。”
马略斯没有说话。
泰尔斯眨眨眼:
“怎么了?”
马略斯一脸阴沉地看着他:
“我在等。”
“看看您还要说什么?”
泰尔斯挑挑眉毛:
“嗯,应该没有了。”
王子愉快地看着马略斯一脸吃瘪的神情:
“如果我说错了,请指正?”
马略斯做了个深呼吸,他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控制着自己转向场中。
“没吃饭吗!”
守望人冷冷喊话,尽显亲卫队长的威严:
“打得认真些!”
场中的两人激斗不休,闻言却微微一滞。
马略斯顶着一脸吃了苍蝇的表情,回过头来。
“咳——您刚刚说得没错。”
“内特·涅希不久前才刚从终结之塔归来。”
马略斯下意识地顿了一下,看了泰尔斯一眼。
直到确认了王子殿下乖巧听讲,没有要抢他话头的打算之后,守望人这才咳嗽一声:
“星辰王国中,奉终结之塔为圭臬的‘圣殿’一派,是许多人眼中的‘显学’,历史悠久,源远流长。”
显学。
泰尔斯微微蹙眉,想起认识的不少从终结之塔里习得技艺的熟人。
“有不少王国贵族,若是期待在武艺军功上有所成就,都会选择将后代送往终结之塔,一方面接受传承,精进技艺,一方面拓展视野,游学天下。”
还能累积名望。
或避开大难。
马略斯在心里道。
守望人指了指场中:
“与其他按风格定位的武艺流派不同,从终结之塔中走出的剑士,风格技艺并不统一,乃至迥然相异。”
“身为上古骑士圣殿的后继者,终结之塔与时俱进,总结各色武术,将传承的技艺整理分类,再作精研,最终析出八大流派。”
泰尔斯一愣。
终结之塔的大名他是久仰了,可是居然这么多分支?
“八支?”
马略斯点点头。
他带着忌惮与尊重缓缓开口,就像在吟诵一首小诗:
“天马罪殇,铁血闪光。蔷薇风暴,奇迹尘寰。”
他正色道:
“是为——终结八脉。”
第59章 帝风
“也就是说,终结塔所授技艺,可分为八类?”
泰尔斯疑惑眯眼。
他以前也听怀亚说起过,终结之塔内的各色武艺传承数不胜数。
“不尽然。”
马略斯稳稳地道:
“终结八脉固然代表八种不同的理念与风格,但就跟终结之力一样,即使同一分支的习练者,往往也差别巨大,更有少数精英不限脉别,交错兼修,主辅相成。”
泰尔斯回忆起他所认识的终结塔学生。
“就这样,终结之战后的数百年里,终结塔的传承通过他们的学生遍布世界,在教授与切磋中,择新去朽,汰弱留强。”
训练场上,涅希的剑光直取要害,将托莱多逼得苦不堪言。
马略斯为这一剑微微颔首,故事继续:
“涅希出身于刀锋领的小家族。血色之年时,他们为避战乱移居中央领,并在数年后将涅希送到终结塔进修。”
“如您所见,他的剑术是‘闪光’一脉的典型风格,这一分支信奉唯快不破,讲究速度与时间,迅捷和成效,往往速战速决,一击功竞。”
王子一边点头,却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顺带一提,很久以前,您的叔伯‘溯光之剑’贺拉斯王子,也曾是这一脉的学生。”
泰尔斯心中一惊,随即想起那位二伯的故事。
那位以勇武著称于世,却最终困在要塞之下,殁于莱曼隘口的前第二王子。
也许是没有再被公爵打断,马略斯回复了往日的轻松,惬意地坐了下来,点评场中决斗:
“涅希的终结之力名为‘日耀轮回’,本就以‘闪光’一脉最重视的速度见长。”
眼前,托莱多躲闪不及,最终避无可避,硬撼了对方威势凌人的一剑,失去平衡连连倒退。
涅希也不乘胜追击,而是不慌不忙地退后一步,剑势再起,风格变换,仿佛要在贵人面前展尽毕生所学。
马略斯望着稚嫩未脱却气势如虹的涅希:
“而他天赋高绝,心气昂扬,主攻闪光剑式之余,还兼修了‘风暴’与‘罪殇’两系的技艺,取其力量与杀伤。”
“于是成就了今天的涅希先锋官:剑速如电光飞闪,起手出招,一气呵成,威势若寒潮雪降,一击得手,胜负即决。”
泰尔斯皱起眉头,在地狱感官中,发现涅希体内耀动着金黄色的闪光,就像太阳。
“再加上天马行空的风格和偶有妙着的创意,涅希的攻势之强不亚于攻防派,招式精妙不弱于技击派,杀伤高效不下于实用新潮,在超阶之中堪称绝对巅峰,甚至比绝大多数的顶尖超阶者都要高出一线。”
“若只比进攻,遇上某些极境高手,也未尝不有一战之力。”
泰尔斯小小吃了一惊。
他算是知道,涅希的年轻气盛与高傲自许是哪来的了。
“据说他肄业回国之前,曾嚣张地击败了‘闪光’一脉内部的每一位同期,高傲地放弃了种子选拔的推荐名额——要知道,那是实力的认可。”
也正因如此,他才会被向来排斥终结塔的王室卫队,破格征用。
马略斯叹了口气:
“若论放对单挑,现在闵迪思厅里,还真没几个人搞得定他。”
守望人换了个抱臂的姿势,看着奋战不休的下属,眉毛却微微蹙紧:
“最难得的是,涅希还拥有许多高手求之不得的盟友——岁月。”
“他无比年轻,仍在不断进步,前途不可限量。”
必有一日,能成就极境。
想到这里,马略斯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只是,可惜了……
泰尔斯盯着涅希稚嫩未脱的脸庞,以及那与年龄毫不相称的高超身手,惊异之下,啧啧称奇。
他有二十岁没有?
眼前,涅希攻势再盛!
托莱多又狼狈地闪开看上去十分危险的一剑,手中刀刃摇摇欲坠。
所以,历史上的圣殿门徒,现在的终结剑士……
看着眼前的战斗,泰尔斯突然思绪一停。
终于,他发觉了不对头的地方。
“但是,如果闪光一脉的要旨,是速战速决,一击功竞。”
泰尔斯扭过头,满脸疑问:
“那为什么直到现在……”
“托莱多还未落败?”
马略斯闻言瞥了泰尔斯一眼,嘴角微翘。
似有笑意。
但与他相处日久的泰尔斯,只看到这一个细节,就知晓了答案。
“演示够了,”马略斯回过头,高声下令:
“托莱多!”
话音落下的那个瞬间,托莱多后撤的脚步生生一顿!
咚。
那一刻,泰尔斯只觉体内的狱河之罪一阵躁动。
只见托莱多身形未动,气势一变!
唰!
他砍出了一刀。
平平无奇的一刀。
动作典雅,姿态肃穆。
迎面碰上涅希势大难当的一剑!
就在同一刻,涅希的脸色变了。
铛!
刀剑相交,两人齐齐一晃!
全力吃下这一击的托莱多闷哼一声。
可这一次,他虽然处在下风,却没有再后退。
反倒是涅希的攻势一滞,仿佛撞上了铁板,下一剑需要后撤收势,才能堪堪刺出。
泰尔斯心生讶异,重新开始打量涅希的对手。
他知道,托莱多从前在指挥翼,是马略斯最信任的人——果然不是盖的?
“托莱多生于永星城,长于中央领。”
马略斯淡淡道:
“他们三代之前还未改姓,是煊赫一时的璨星七侍之一,‘淘汰之刃’塔尔丁家族的次子分支,祖上甚至有王室公主的血统,贵不可言。”
塔尔丁。
听见熟悉的姓氏,泰尔斯心中一动。
“是以托莱多年幼时,有机会作为骑士学徒,侍奉前王室卫队的最强高手之一——康拉德·托尼勋爵,在他麾下受训,听他指导教诲,时日不长,却受益匪浅……”
前王室卫队,康拉德·托尼。
泰尔斯心中一动,捕捉到这个似曾相识的名字。
训练场上,被打断了攻势的涅希似乎有些挂不住脸。
他咬牙进步,终结之力再度闪耀,在零点一秒里带起剑风飒飒,攻势无前!
马略斯的话夹杂其间:“……从而根基扎实,意识完备,招式稳重,守御无缺。”
但托莱多就像铁铸的城墙般,一记如推似挡的横刀,几个震撼人心的踏步,就将涅希的这记夺命剑斩化成钝力,巧妙卸开。
还封死了对方第二击的路线。
金属交击,涅希再次无功而返。
可托莱多依旧谨守其位,脚步生根,并不反击。
泰尔斯观察着他的步伐,看到他遭遇快攻时的稳重冷静,只觉受益匪浅。
“如果说,星湖卫队里有什么人能单靠招式和风格就牢牢克制涅希,那必是托莱多——他在调任闵迪思厅前,是指挥翼里最靠得住的传令兵之一。”
马略斯略有感慨:
“不求有功,但求不败,虽然托莱多只学到了他守御上的一点皮毛,不能重现‘千刃骑士’的浴血强攻,但这已经足够了。”
千刃骑士,
“千刃?”
泰尔斯疑惑道:
“这是什么绰号?”
也许是觉得在王子面前丢了脸面,涅希一阵气恼,快剑再出!
但泰尔斯看出来了:他心绪不定,焦急抢攻之下,剑式追求极致的速度,反而威力略减。
而渡过了最初的不堪,渐渐习惯对手的托莱多守得滴水不漏,越发轻松。
“千刃。”
马略斯缓缓道,语气里带着淡淡的缅怀:
“听艾德里安队长说,很久以前,托尼勋爵护送贺拉斯王子前往终结塔,曾与同样正值壮年,后来则大名鼎鼎的‘灰剑卫’有过一面之缘。”
终结塔,灰剑卫。
泰尔斯心思一跳,他听怀亚说起过这个称呼。
“他们如何交手,胜负几何,已经无人知晓。”
守望人目光一厉:
“但那次见面之后,灰剑卫私下里的感慨和评语,却最终流出终结塔,传回星辰。”
泰尔斯看见,马略斯态度恭谨,姿态严肃,却吐出了一句无论语法和用词都不太寻常的话。
“古来刀剑,难逃其鞘。”
“封藏千刃,彼之谓邪?”
马略斯话音落下,陷入沉思,泰尔斯则皱起眉头。
难逃其鞘。
封藏千刃?
泰尔斯努力利用了一下这几个月精修的,各门语言的文法知识。
这应该……是把托尼比喻成了剑鞘。
然后再把世间的武者们,比作刀剑?
所以是说托尼能像剑鞘一样,以不可思议的方式,封藏千刃,制服无数高手?
泰尔斯挠了挠头。
那托尼也应该是“剑鞘骑士”啊,怎么就“千刃骑士”了?
那什么鬼灰剑卫,你夸人要不要这么文艺啊?
害得大家听不懂,给托尼瞎起绰号?
泰尔斯摇摇头,不去想多余的事情:
“所以,托莱多的招式风格以防守见长,专克‘闪光’剑式?”
“是终结八脉中的另一种风格?”
说到这里,马略斯却眼神一动。
场中,涅希久攻不下,越发焦躁,他不得不退后几步稍作休息,脸上已见汗水涔涔。
而托莱多则越发淡然,甚至有空扬刀做了个邀请式,颇有几分马略斯讽刺人的样子。
“既然您熟读典籍,殿下。”
场边,守望人牢牢盯着泰尔斯:
“那可曾知晓,在辉煌闪耀的数千年历史里,骑士圣殿最强的对手,最大的威胁,最不可逃避的斗争,是什么?”
泰尔斯略微一凛,不是因为这个问题,而是因为他感觉到:
此刻的马略斯无比严肃,目光灼灼。
几乎不像那个表面礼节周到,样子淡然无辜,实则心中不屑,性格腹黑不已,喜欢天天给他软钉子吃的、他最讨厌的亲卫队长。
泰尔斯转过头,看着暂时分开,略作休息的两位对手。
圣殿最强的对手……
他知道,骑士圣殿最终毁于灾祸侵袭。
但是……
训练场中,涅希与托莱多刀剑相对,目光相遇,一时眼中只有对手,似乎忘记了王子还在观战。
他们重新累积起对决的气势,准备下一次的教授。
面对马略斯的肃穆眼神,泰尔斯板起脸色,缓缓地吐出一个词:
“帝国。”
守望人瞳孔微缩。
那一刻,他们两人都没有说话,气氛为这一个词安静了下来。
直到涅希怒喝出声,攻势再起!
金属交击声中,泰尔斯深吸一口气,继续道:
“诚然,数千年前,为了终结乱世寻求太平,许许多多的游侠骑士曾汇聚在‘大帝’科莫拉·卡洛瑟麾下,随他南征北战,开疆拓土。”
“铸就远古帝国的强盛基业。”
泰尔斯突然想起很久以前,在卡斯兰的酒馆里,普提莱和坎比达关于帝国与北地的争论。
物是人非矣。
王子回到现实:
“但在乱世一统,和平到来之后。”
“这些武艺高超、个性张扬又散落各地的游侠骑士……”
“以及被千万人奉为精神故乡、一呼百应、手握武装、独立存世的崇高骑士圣殿……”
泰尔斯语句微寒:
“就代替了原本的敌人与对手,成为无疆盛世里的不谐之音。”
“被远古帝国宫廷的掌权者们,视作刺目的威胁。”
马略斯重新看向场中——涅希强攻不下,托莱多也并未更胜一筹——的战斗,眼神却渐渐凝固。
泰尔斯回想起自己所看到过的故事,有些唏嘘:
“历史上,骑士圣殿的命运与帝国的兴衰同步。”
“在皇权的重压和军团的征讨下,他们屡遭厄难,数度崩毁。”
“却也一次次顽强地留下火种,于帝国内乱之际,重建再兴。”
泰尔斯叹了口气:
“所以,古代骑士圣殿最大的敌人,不是其他。”
他定定地看着马略斯:
“正是帝国本身。”
马略斯同样回望向泰尔斯,目光晦涩不明。
在看了他很久之后,守望人终于点了点头。
认可了王子的答案。
铛!
涅希和托莱多再次搏命对撞!
他们双双一晃,各自退步,喘息不已。
涅希眼神愤恨,似乎打出了真火。
“但您有所不知的是……”
马略斯一边重新观察起战斗,一边沉吟着道:
“与此同时,天马御座之下,直属皇帝的军团骑士们经历了连绵的东征西讨,不绝的平叛战争,取法军队与卫士,讲求集体与纪律。”
直属皇帝,军团骑士。
泰尔斯皱起眉头。
守望人的眼神渐渐锐利:
“于是,在对皇帝的忠贞不二、对帝国的尊敬崇拜、对军团的绝对服从之下……”
“更在天马御座的期待和与竞争对手的暗斗中……”
“他们归纳锻炼出自成一格,与骑士圣殿遥遥相对的武艺风格。”
泰尔斯微微一怔。
马略斯盯着托莱多手中的刀:
“或中正平和,厚重典雅。或昂然慷慨,铿锵有力。或自持自守,古朴肃穆。或坚韧刚劲,顽强不屈。”
守望人的话语带着无可言喻的力量,连泰尔斯也不知不觉正襟危坐起来。
“有了帝国官方的认可与支持,这群军团骑士的流派很快发扬光大,一时人人效仿,广布天下。”
“最终成为帝国正统,与名高一时的‘圣殿门徒’们分庭抗礼,不落下风。”
与骑士圣殿,分庭抗礼……
泰尔斯思考着这句话的意义,重新打量起对决的两人。
涅希眼神一变,长剑一甩,终结之力前所未有地聚集起来,只为下一次进击。
托莱多则弯刀一横,气势收敛,如山岳森然,准备抵挡一切可能。
两人的对峙气势渐高。
“于是千年过去……”
马略斯的话很沉稳,却蕴藏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圣殿起落,在覆灭与重建间循环往复,帝国兴亡,于衰朽与振奋中不断来回。”
他抬起头,看向阴沉的天空,流露出几分失落:
“而武艺与超凡之力的流变,同样在这两大极盛流派的此消彼长,在无数能人志士武者剑手的明争暗斗中,你来我往,精彩纷呈——既有竞赛决斗,不乏战争冒险,时闻刀剑铿锵,亦见长矛争鸣。”
马略斯淡淡道:
“那是传说中,骑士最辉煌、最耀眼的黄金时代。”
黄金时代。
泰尔斯没有说话,似乎也在品味这一句话里蕴含的重量。
不知为何,他想起还在刃牙营地的时候,“我家”酒馆的老板坦帕谈起“雇佣兵的年代”时,那一脸的怅惘。
“直到终结之战……改变了一切。”
马略斯闭上眼睛,轻舒一口气:
“圣殿毁灭,帝国覆亡。”
场中,涅希累积的攻势终于到达极点,随着他一次闪出残影的进步,斩出一片剑光!
而托莱多怒喝一声,同样踏步上前,准备铁对铁,硬碰硬!
就在此时。
“够了!”
马略斯冷喝出声:
“到此为止!”
叮!
涅希的长剑和托莱多的弯刀,两把武器在空中交错而过。
它们随着这一声号令失去势头,双双泄劲,无力地垂落。
对决的两人停在一臂远的距离,面面相觑。
“去休息吧。”
守望人淡淡道。
几秒后,对命令的服从越过了被激起的战意,两人齐齐呼出一口气,收起武器,向王子鞠躬。
泰尔斯肃穆鼓掌,向他们恭谨地还礼致意。
“就这样,骑士圣殿留下的火种残学,尽归终结之塔,风雨飘摇,传承至今。”
马略斯看着涅希的背影,略略出神,但他的目光很快重新聚焦,转向泰尔斯。
“而帝国的铁血剑风,则随着复兴王的旗帜,随着帝国孤军的后裔,在新生的王国里,奋力重扬。”
守望人定定地看着泰尔斯。
“作为自帝国一脉以降,再正统不过的骑士武艺,它流传于星辰王国的骑士传承和宫廷训练,诉说曾经的御座威严,军团盛势。”
“托莱多与‘千刃骑士’,便为其中代表。”
泰尔斯感觉到对方此刻的认真,缓缓点头。
“数百年来,一代代的星辰大师们更是苦心钻研,悉心教导,以求古老的传承在后代手中更进一步,跟上时代的脉搏。”
“而您在这几个月练习不辍的剑架与剑式,包括要求严苛的‘骑士十七剑’,就在其中。”
泰尔斯想起几个月里与北地截然不同的训练,顿时心中了悟。
马略斯呼出一口气,褪去厉色,慢慢回到云淡风轻的那个他。
“放在今日,这一同样历史悠久,却与终结之塔隐隐对立,不相上下的武艺流派……”
“便与‘圣殿’相应,被严谨的学者们命名为——”
那一刻,守望人嗓音缥缈,轻声开口:
“帝风。”
第60章 难逃其鞘
帝风。
泰尔斯把这个词咀嚼了一会儿。
堪与“圣殿”对垒的流派风格。
是帝国之风,抑或是皇帝之风?
“现在,您明白了么。”
马略斯轻轻抚上腰间的剑柄,眼神复杂难辨。
“帝风,这自帝国时代传承而来的一脉武艺,对于星辰王国,对于璨星王室,尤其是对您而言,意义何在?”
训练场上人影寥寥,庭院深处寂静无声,唯有身后的石筑主厅巍巍而立,在灰暗天穹下依然如故。
泰尔斯沉思良久,方才开口。
“这么说,‘帝风’不仅代表武艺,更代表历史,意义非凡,相当于璨星王室的家传流派……”
所以这是另一个读史阅世,从而让我“好好学习”的故事……
想到这里,泰尔斯话语一窒。
等等。
璨星王室的家传……
泰尔斯表情微变,一边的马略斯则默不作声。
“镜河的多伊尔……”
王子突然没头没脑地说出这个姓氏。
“昨晚,d.d和拜拉尔的交手……”
泰尔斯看向守望人,在讶异与疑问中发声:
“虽然武器和风格不一,但我有印象,d.d的剑术风格,是否也属于帝风一脉?”
马略斯微微眯眼。
几秒后,守望人点了点头。
“丹尼·多伊尔是华金骑士门下收进的最后一任侍从。而华金骑士逝世前,是璨星王室为自家领地上的私兵,所聘用的剑术总教习,可谓帝风武艺里大师级的人物。”
璨星私兵的剑术教习。
疑问得到确认,泰尔斯眼神一转,随即追问:
“那其他人呢?”
“除了托莱多和d.d之外?哥洛佛?巴斯提亚?还有你?”
泰尔斯定定地盯着马略斯。
守望人淡淡一笑,肯定他的猜测:
“是的。”
“先锋翼里的哥洛佛、摩根、符拉腾、奥斯卡森……”
“护卫翼里的巴斯提亚、法兰祖克、费里、库斯塔……”
“包括我麾下的唐辛和崔法诺夫。”
马略斯的手掌依旧按在剑柄上,似有唏嘘:
“不止如此,您的星湖卫队,确切地说,是整个王室卫队的编制里,绝大部分人都是帝风的习练者。”
绝大部分的王室卫队。
泰尔斯先是略有所悟,随后蹙眉深思。
“至于我,教授过我武艺的老师们,也是帝风的骑士。”
只听守望人缓缓道:
“托璨星私兵的福,就连成编建制不过数十年的王室常备军,也或多或少地受其影响,从军官到士卒都有不少人习练。”
泰尔斯沉默了好一会儿。
他静静思索其中的道理。
马略斯也不催他,只是耐心地等待着王子的反应。
“马略斯。”
几秒后,泰尔斯幽幽开口,有些恍惚:
“你说,在圣殿与帝风之间,人们选择自己的流派时,有什么讲究吗?”
那一刻,马略斯目光微茫。
他轻轻松开自己的剑柄。
“我想,在豪强蜂起,世道变乱的年代,终结之塔所教授的技艺往往会流行一时,开枝散叶,成为世人眼中的显学。”
守望人摆脱掉眼里的迷茫,重新变得淡定:
“而在太平盛世,国泰民安的时候,正统的帝国之风,就成了人们竞相追逐的潮流。”
马略斯看向泰尔斯,淡定如故,唯有话语间的停顿格外不同:
“您,明白吗?”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
他端正坐姿,肃然面对自己的亲卫队长兼武艺课老师。
“马略斯。”
“你今天的这堂课,究竟想讲什么?”
马略斯嘴边的弧度扩大了一些,但他却耸了耸肩,一副无辜无奈的样子:
“当然是世上的两大代表性流派……”
但泰尔斯打断了他。
“你大可以直白一点,不必这么隐晦小心,”星湖公爵严肃地盯着他:
“我又不搞关键词审查。”
马略斯微微一滞。
他轻轻嗤声。
“那聪慧如您,觉得我想讲什么?”
两人静静对视了一霎。
直到泰尔斯深吸一口气,轻轻闭眼,旋复睁开。
“南岸领,卡拉比扬家族的那个傻大……咳咳,我是说,尊敬的科恩少爷。”
泰尔斯盯着马略斯,口吻肃正:
“据我所知,他是终结之塔的学生。”
“按你的说法,是‘圣殿’的传习者。”
马略斯眉毛一挑,不置可否。
“北境,亚伦德家的米兰达小姐。”
“以及昨晚,西荒,鸦啼镇的安克·拜拉尔。”
“还有涅希,如你所言,他在搬来中央领前,家住刀锋领。”
泰尔斯语气肯定,步步推进:
“对了,还有埃克斯特人。”
泰尔斯想起怀亚对他说起过的事情:
“据我所知,名震一时的‘撼地’卡斯兰·伦巴,年轻时也是从终结之塔里习得技艺的。”
听见这个名字,马略斯微微一动,若有所思。
他抬起头来,悠然回应王子:
“您确实知晓不少,殿下。”
泰尔斯皱起眉头:
“还有昨晚,当你说刺客的武艺源于终结之塔后,你的老冤家——抱歉,我是说副卫队长沃格尔勋爵——第一反应就是:那是外地贵族。”
泰尔斯顿了一下,可马略斯依旧淡定。
“至于帝风……”
泰尔斯感觉自己抓到了那根线条,正越拉越紧,直到靠近关键:
“我的卫队里,d.d和哥洛佛都出身中央领,确切地说,是璨星七侍。”
“而你说了,托莱多是七侍家族的分支后裔。”
“就连你自己,托蒙德·马略斯,也算是七侍的后人。”
马略斯呼吸微滞。
“还有,王室卫队里‘绝大部分’的其他人。”
泰尔斯认真地道:
“圣殿与帝风。”
“他们的习练者如此不同,这是巧合吗?”
可马略斯依旧不接他的话头,反问道:
“您觉得呢?”
泰尔斯眉头一紧,心道这家伙这时候倒惜字如金,绝对是在报复王子之前抢话的仇。
“我猜……”
泰尔斯试着推断道:
“至少在星辰王国,地方贵族们倾向于送子女去终结之塔,习练圣殿武艺?”
“中央的领主们,则更多地遵循帝风传承,以靠近璨星王室的喜好?”
“是这样吗?”
马略斯笑了笑,不置可否。
泰尔斯呼出一口气。
“再深入一点……”
王子皱眉道:
“终结之塔的技艺,流传于王国各地,尤其是源远流长、习惯分治的地方世家。”
“帝风则立足于星辰中央,以永星城为根基,为围绕着王座的骑士们推崇备至。”
泰尔斯眼前一亮。
“圣殿和帝风,武艺流派,我好像明白了。”
泰尔斯不再去管马略斯的反应,自顾自地思考起来:
数千年来,尤其在帝国时代,圣殿与帝风对峙相持,彼此竞争。
但这不是前世武侠小说里,不同流派的门户之别,剑气之争。
“就像终结之力一样,”泰尔斯想起瑞奇在地牢里说过的话,下意识地复述道:
“它们不止是自己,更是战士本身。”
马略斯轻轻蹙眉。
泰尔斯越说越快:
“骑士圣殿发源于古代北地,它的武艺流传于游侠散勇、播撒至世界各地。”
“它们的对手——帝风,则从远古帝国起步,得益于皇权正统、传承于军团骑士,受惠于宫廷中央。”
“从一开始,这两者就在不同的人身上诞生,更在这些人的彼此斗争中发展、状大。”
泰尔斯恍惚地道:
“直到千年过去,它们改头换面,形成在星辰境内,围绕王座内外王权上下的两大主流武艺。”
“圣殿。”
“帝风。”
马略斯紧紧盯着王子。
泰尔斯没有管他。
此刻的他沉浸在思考中:
对,就像瑞奇说起过的:
终结之力与战士本人紧密相关,体现每个人的经历与性格……
武艺流派,则与现实世界息息相牵,映衬每个人的倾向与选择。
泰尔斯出神地道:
“因为它们不仅仅是两大流派,它们的竞争也不仅仅是荣辱之争,名望之争,更是**裸的现实政治。”
“在古时,使用它们的人,纠缠的是帝国中央与地方之分。”
“在当代,二者的习练者所围绕的,是星辰王权与封臣分治之别。”
泰尔斯抬起头来,肯定地望向马略斯:
“这不仅仅是武艺。”
“更是政治与权力,是历史与变迁。”
“这才是两大流派流传至今的真相和意义。”
“也是你真正想告诉我的事情,对么?”
马略斯笑了,笑得很欣慰。
他看着远处因秋冬交错而稀疏荒芜的庭院:
“说实话,我不擅解读政治,也不想误导殿下您……”
泰尔斯摇头打断他:
“胡说,你心里明亮如镜,透彻得很。”
王子不再看向马略斯,他眼神幽幽。
数千年前……
大势滚滚,汇聚成潮。
人族将旺,是以圣殿自光。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皇权所向,是以帝风遂成。
马略斯看着深思出神的王子,陷入沉默。
泰尔斯瞥向远处,大战过后,正在擦汗喝水的涅希与托莱多——前者似乎还耿耿于怀,后者倒是毫不在意。
他们两人适才的刀剑交击,仿佛再一次响起在他脑中:
铛。
泰尔斯怔住了。
涅希的极速剑光,托莱多的坚韧守御。
那不仅仅是两个人的对决,甚至不仅仅是两大流派的对撞。
在那一战里,他窥见的是千年前的风景:
皇帝与诸侯。
帝国与游侠。
统一与混乱。
铁血与张扬。
而千年过去后的现在……
泰尔斯思绪飘远:
乱世分治,混战难开。
于是终结塔立,桃李遍地。
星辰既复,王权翕张。
自有骑士承继,帝风千古。
地方贵族选择终结之塔,璨星七侍选择靠近帝风。
中央与地方。
集权与分治。
国王与封臣。
泰尔斯怔怔地想着这一切,越发明悟。
这世上没有什么存在,是虚无缥缈、从天而降的空中楼阁。
哪怕是武艺与剑术这样,看上去无辜而独立,仅仅与个人的兴趣选择有关的外物或工具,也不能例外。
圣殿与帝风的出现,与时代息息相关,它们的彼此竞争绝非孤立静止,而是历史与政治、现实与权力共同作用的结果。
它们两者的对立,更是人与人的关系,在武艺传承和现实暴力上的忠实反映。
时代成就了它们。
它们则映出了时代。
武艺如此,人更如此。
想到这里,泰尔斯叹息道:
“看来,灰剑卫说得没错。”
“古来刀剑,难逃其鞘。”
灰剑卫?
听见这句评价前代高手的话语,马略斯一愣,似有不解。
但泰尔斯只是摇摇头。
“对每一种武艺,每一种流派而言,无论曾经多强悍多风光,多厉害多显赫……”
泰尔斯舒出一口气:
“时代的背景与社会的土壤,甚至使用它们的人,就是它们真正难逃的‘鞘’。”
马略斯陷入沉思,微微颔首。
说到这里,泰尔斯突然想起了方才,博纳学士在文法课上的话:
【语言是工具,是结果,却也是主人,是成因,它是反客为主,在变迁中深刻影响使用者的最佳范例……】
泰尔斯下意识一怔。
武艺也好,语言也罢。
它们不仅仅是无知无觉的工具。
相反,它们被使用的人合入自己的剑鞘,打上自己的烙印,赋予了时代与社会的特征,从此浑然一体,难分难解,甚至拥有了……人性。
它们更反客为主,在传承与习练中影响更多的人,继续加强、推进时代的潮流。
【神学,归根结底,是关于人的学问。】
梅根祭祀曾经的话在他脑海里响起。
“就像圣殿与帝风。”
泰尔斯下意识地道:
“它们彼此对立的意义,从古到今,都传承在千千万万的习练者体内,生根发芽,寻机绽放,无论他们是否觉察。”
它们在无数现实与政治的版图里流变不休,纠缠不断。
它们在每一回的兵刃交击中铿锵作响,余音悠扬。
这一秒,泰尔斯想起方才涅希和托莱多对决的情景。
但下一刻,他看到的又是昨夜的宴会厅,是d.d与安克的愤怒交手。
不,不止他们。
马略斯,多伊尔,哥洛佛……
卡斯兰,科恩,米兰达……
“它们活在每一个战士,每一把兵器,每一次战斗里。”
泰尔斯出神地道:
“此起彼伏以相继,竞争千年而未果。”
“直至如今。”
不曾离去,不曾消减,不曾衰微。
只是人们身在其中。
日用而不觉。
日久而不知。
难逃其鞘。
马略斯品味片刻,突然笑了:
“看来,已经不需要我再多说什么了。”
泰尔斯也笑了。
他看了看训练场上的兵器架,又抬起头,看着阴沉压顶的天穹。
在那一刻,他只觉得空气里的一切都笼罩其中。
也许,这就是时代的琴弦吧。
泰尔斯由衷感慨:
是它在历史的每一处细节上,所弹响的音节。
渺小无迹,却阴影无尽。
似有若无,却厚重难当。
“马略斯,你之前说过的那些流派……”
泰尔斯缓缓叹息。
“我回去查过资料。”
马略斯看向星湖公爵,感觉到后者的沉重。
只听泰尔斯慢慢道:
“攻防派,或者说北方派,它起于星辰与埃克斯特在边境的连年冲突。”
“技击派,则传承自帝国时代盛极一时的教会武装,曾经是信仰的神殿保卫者。”
“新潮,它体现在近代的雇佣兵与冒险者。”
“这些武艺,它们都其来有自,对吧。”
泰尔斯定定地望着马略斯:
“就像今天说的,圣殿与帝风。”
马略斯回望了他很久,这才幽幽道:
“战争与混乱,太平与盛世,都能催生出不同的武艺与武者,或五彩斑斓不可思议,或风格正统整齐划一。”
守望人看向远方的天际:
“听说,在东陆异域,离我们越远的地方,武艺就越不一样。”
泰尔斯轻笑一声,有些释然。
“时代的变迁,影响、塑造了一切,”王子感怀道:
“因果相继,前后相连,无人能外,无物得脱。”
至于那些,超越历史,还能顺利发展的科技手段……
超越时代,还能大杀四方的功法秘籍……
泰尔斯叹了口气。
果然,只能在重生和穿越小说里出现吧。
“但无论如何,有一样是永远不变的。”
马略斯站起身来,面貌严肃,口吻生冷。
“所有的武艺,归根结底,都是暴力。”
“所有的暴力,掀开面具,都能杀人。”
守望人深邃地道:
“殿下,小心为上。”
泰尔斯眉头一蹙。
权力源自暴力。
是么?
“为什么?”
泰尔斯垂下眼眸:
“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还演示教学?”
马略斯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
“因为,这就是您今天要上的课。”
他看向闵迪思厅的主体建筑,眼神黯然,未知其想。
“您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吗?
泰尔斯没有马上回答。
他此刻想到的,却是另一件事。
既然武艺风格如此,终结之力也如此,都带着人的烙印,刻着时代的痕迹,映出现实里的权力变迁。
那么……
泰尔斯的眼神锐利起来。
在魔法塔尚未倒塌,在法师们还未灭绝,在那些知识还未被列为禁忌、还是世间至上之学的时代里……
魔法的面貌,又是怎么样的呢?
它又是如何与人们交错重叠,与时代息息相关,与现实彼此纠缠的呢?
正在泰尔斯入神的时候。
“长官,殿下!”
远处,随着脚步声响起的,是护卫官巴斯提亚紧张厚重的嗓音,响彻训练场:
“复兴宫来人!”
在那一刻,泰尔斯和马略斯齐齐一静。
巴斯提亚壮硕的身躯踏上训练场的土地,激起无尽沙尘:
“国王陛下亲令!”
“急召星湖公爵,即刻入宫觐见!”
泰尔斯沉默了好一会儿。
马略斯也纹丝不动。
他们对护卫官的焦急视而不见。
终于,在巴斯提亚忍不住要复述一遍的时候,泰尔斯缓缓地站起身来。
来了。
“是啊,马略斯。”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
他微微一笑,回答守望人刚才的问题:“热身完毕。”
“我准备好了。”
第61章 全都要
复兴宫跟以往一样。
阴冷而死寂,凄清而肃杀。
蹬,蹬,蹬……
泰尔斯跟在宫廷总管昆廷男爵的身后,听着自己的脚步回声,再次感觉到那股密不透风的压抑。
那是连不灭灯都无法照亮的晦暗。
公爵的身后,马略斯一如既往得体淡然,事实上,卫护泰尔斯出闵迪思厅的人有不少,但得到允许,可以陪伴他进宫的人,只有马略斯一人。
这可不是好信号。
但与上次(悄然受注目礼)的待遇不同的是,一路上的所有人——无论卫兵仆人贵族封臣——都对他恭敬行礼,口称殿下,面目严肃,可谓一丝不苟。
也不晓得是为啥。
所以,他将为昨夜的选择,付出多大的代价?
泰尔斯心绪凌乱。
前方的宫廷总管一声轻咳,王子本能地挺胸束腹,仪态完美。
七拐八绕之后,他们没有去向上次的议事厅,而是来到了更高的一层。
这一层的走廊两侧挂满了历代国王在各个时期的肖像画,让泰尔斯大开眼界:
复兴王之子,打造九星冠冕的约翰一世神采飞扬,虽然外号“黑目”,却生了一对清澈动人的碧眼,望之颇有勾魂夺魄的俊俏。
武功赫赫,一言打下刀锋领的“刀锋王”托蒙德二世留存的是坐像,掩盖了他史书有载(试图多次篡改而不得)的五短身材。
正统争议最大,靠宫变上位的“割者”托蒙德四世神情冷酷,目光阴鸷,画师成功地利用光影,让他的面容显得阴森诡异,令观者不适。
苏美三世看上去谦和稳重,加上精心修饰的胡茬,放到异世绝对是万人追捧的中年帅叔,令人难以相信这是以狡猾阴险出名的星辰“胡狼”。
在成年亲政的第二天,也是婚礼在即的前一天,就不幸逝世的“遗憾王”班克罗夫特二世神色恹恹,一脸没睡醒的委屈样,倒是与他的外号相得益彰。
从小以纨绔为志,无心权争,结婚八次从而暴富无忧的“幸存王”埃兰四世,在加冕礼上的画像显得一脸惊恐,手足无措,这或许跟他55岁时才被告知要改回璨星姓氏,继承王位,顺便把(从七个寡妇老婆那里继承的)巨额财产全部归回王室名下有关。
“征北者”艾丽嘉女王笼罩在庄严臃肿到变形的华服之下,威严肃穆气势逼人,全然看不出女性的特征,遑论稗官野史里“艳压群芳,倾倒万国,六十浑若双十颜”的千古殊色。
“沙王”凯瑟尔四世昂首远眺,威武而阳光,可惜这没法掩盖他与绰号一同传为笑谈的平庸懦弱:远征大荒漠却遭遇惨败后,吓破胆的他丢下军队,以迅雷之势将自己埋藏进沙子里遮掩身形,最终逃过一劫,留下那句著名的“隐身等于无敌”。
显然,闵迪思厅里那三副与史实背景结合的巨型画像更令人印象深刻,但这里的画像们也各有特色,把不同画师的技法习惯,包括不同时期的艺术风格反映得淋漓尽致。
但是……
泰尔斯静静地看着它们,突然想到奇怪的一点。
无论这些宫廷画像,还是闵迪思厅里的传奇三王像,所有的画中人看上去都……
并不真诚。
最终,他们停在一处把守严密的石室前,王室卫队的首席指挥官,艾德里安勋爵出现在他们面前,温和却不失威严。
“昆廷男爵,”艾德里安先向领头的宫廷总管行礼问候:
“尚且安好?”
宫廷总管甩了甩手,一副浑不在乎的样子。
“安好,安好,现在请恕我失陪,我要去给戴蒙大师的裁缝费用结账。”
昆廷男爵态度草率,字里行间带着些许怨气:
“还要去盯着御用酒杯的采购工作,您知道——玻,璃,酒,杯!好大一笔开支呢,马虎不得!”
玻璃酒杯。
泰尔斯站在他身后,表情微滞。
艾德里安队长只是眯眼微笑。
泰尔斯最终还是叹了一口气,真诚道歉:
“男爵阁下,我很抱歉。”
昆廷男爵回过头来,瞪眼吹气。
“噢,殿下,您最好是!”
宫廷总管毫不客气,提高音量,眉飞色舞,义正词严:
“看在您祖先的份上,您以为王室的钱都是天上掉下来的吗,那都是民脂民膏,慷慨不得!”
昆廷男爵最后瞪了他一眼,气冲冲地走了。
留下含胸缩颈,一脸惊恐的泰尔斯。
“请理解,昆廷男爵管理宫廷庶务已有三十年了,办事踏实,一丝不苟,却也倔强顽固,”艾德里安笑眯眯地解释道:
“昔日发起威来,连艾迪陛下都要让他三分。”
泰尔斯逼自己扯出一个理解的笑容。
“殿下,马略斯勋爵,”艾德里安这才与两人正式见礼:
“欢迎来到御前会议室。”
卫队长回身扬手,将一道足有两人高的石门展示给泰尔斯:
“别名‘巴拉德室’。”
在远处狭小石窗透出的微光,以及两盏不灭灯的照明下,围护灰暗石门两侧的王室卫队至少有十人,俱都面貌严肃,不苟言笑。
“巴拉德?”
泰尔斯眯起眼睛,打量着这道特殊的石门,回想这些天恶补的王室系谱:
“你是说终结历三世纪的星辰国王,‘信徒’巴拉德一世?”
艾德里安笑了。
“正是。”
“四百年前,‘巨灵’卡恩率领无恶不作的‘狂兵’大举入侵,狂潮席卷王国,直到永星城下——恰逢巴拉德王在位。”
卫队长回望着石门,言语感慨。
泰尔斯沉吟了一会儿:
“我在北边听过这故事,埃克斯特的卡恩·特卢迪达大公,以及他的‘巨灵狂征’,北地贵族至今以之为荣。”
“所以,巴拉德室,他是在这里出生,还是在这里继位?”
艾德里安队长轻哼一声,摇摇头:
“兵临城下,山河破碎之际,巴拉德一世召集敢为的廷臣们入宫,齐聚一室,破格委职不论出身,赐座长桌定策守国。”
艾德里安颇有些感慨:
“那是王国史上的第一次御前会议,之后定期召开,处理国政,渐成制度,传承四百年。”
“遂有御前的‘巴拉德室’。”
泰尔斯沉思着,没说什么。
卫队长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自嘲地笑笑,让出身位。
“陛下和几位大人的御前会议正在进行,殿下,请进吧。”
泰尔斯皱起眉头:
“御前会议?现在?”
“也许我应该等到……”
但艾德里安勋爵打断了他。
“陛下见召,殿下,而您是王国的星湖公爵,”卫队长的语气谦和有礼,却带着别样的力量:
“廷前奏对,请务必注重仪态。”
艾德里安轻声道:
“不必过于‘北地’。”
泰尔斯眉头一挑。
艾德里安言罢,走向守门的卫队下属:
“开门吧,玛里科,记得轻点儿。”
泰尔斯趁此机会整理衣襟着装,不忘偏过头,不动声色地问背后的马略斯:
“有什么建议吗?”
不知为何,站在巴拉德室前的马略斯此刻面无表情:
“有。”
他的回话如无波古井:
“别问我。”
泰尔斯悻悻回头。
好吧。
不愧是他最喜欢的亲卫队长。
这建议实诚而到位,简直太有用了。
泰尔斯讽刺地想。
但他想起这一路上走马观花看过的国王肖像,却发现自己对巴拉德一世没有印象。
不是漏过了,就是摆在不起眼的角落。
“埃莉诺。”
在石门缓开的轻响中,泰尔斯嘴唇不动,幽然出声。
身后的马略斯眉头一皱,他悄然向前一步:
“什么?”
泰尔斯看着越开越大的石门,望着里头透出的灰暗,轻哼一声:
“四百年前,巴拉德王初承兄长之位,年仅十七,面临危机,他难令诸侯,威不服众。”
王子眯起眼睛:
“那时真正有权破例召开御前会议,定策抵挡‘巨灵狂征’的人,是一个女人。”
泰尔斯回过头,对马略斯破颜一笑:
“对。”
“铁刺太后,埃莉诺。”
马略斯皱起眉头。
“而这地方,其实该叫‘埃莉诺室’。”
下一秒,泰尔斯转身向前,在两侧卫队恭谨的眼神中,他掠过石门,没入黑暗。
神色安稳。
步履从容。
一声轻响,石门关合,将星湖公爵的身影彻底遮盖。
马略斯看着那道幽深的石门,这才抿了抿嘴,声音几不可察:
“是么。”
石门外,艾德里安走向马略斯,拍了拍他的肩膀。
守望人点点头:
“关于昨夜,有什么事需要我担心的吗?”
“比如那个刺客,是怎么带着武器混进国王的宴会?”
艾德里安笑了笑:
“没有。”
马略斯眉头微蹙。
但不及他深思,卫队长就揽住他的肩膀,半拖半推地将他带离巴拉德室:
“所以,闵迪思厅怎么样,托蒙德?”
卫队长和蔼地问着这位他一路看着长大的子侄,就像在拉家常:
“跟这儿比起来?”
马略斯重新变得淡然:
“挺好,挺亮堂。”
艾德里安点点头。
“不错,”卫队长眼前一亮:
“只有亮堂?”
“时间还短,”马略斯语气寻常:
“等住久一点,我再告诉你。”
艾德里安笑了,他松开马略斯。
“什么时候给自己安排一天假期?”
年纪颇大的老队长按了按自己的腰:“你知道,我妻子最近认识了几个不错的未婚姑娘家,应该不介意……”
但马略斯却突然打断他:
“队长。”
他没说什么,只是面无表情。
艾德里安盯了他很久,这才点了点头。
“殿下没那么快出来,”这位卫队长轻描淡写:
“老规矩,去值守室等吧。”
马略斯脚步一滞。
艾德里安勋爵对他笑笑:
“你知道,文书工作。”
马略斯沉默了一秒。
“当然,”守望人扯起嘴角,同样笑笑:
“文书工作。”
————
泰尔斯走进御前会议室,发现这里其实比他想象的要小(毕竟有群星之厅和议事厅,包括璨星墓室的对比),穹顶低垂,四壁狭窄,一眼到头,继承了复兴宫厅室特有的阴冷与昏暗。
还真是小黑屋。
王子默默吐槽。
不灭灯的照耀下,目光尽处是一张围坐了不少人的长桌,隐隐传来人声。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不去想不开心的未来,缓步向前。
随着他的靠近,长桌周边的人声渐弱,大部分人回过头来,看向御前会议的新来者。
泰尔斯注意到,长桌上在座的都不是一般人:
大腹便便的王国首相,东海守护公爵鲍勃·库伦依旧一脸笑意,仿佛一切美好如故。
他熟悉的外交大臣兼老师“狡狐”基尔伯特忧心忡忡,欲言又止。
还有王家军事顾问,一生经历丰富,外号“大兵”的梭铎·雷德,包括据说能“从裤裆里掏钱”的王国财政总管,“钱袋子”裘可·曼。
曾经到访埃克斯特看望王子,年初刚刚升任商贸大臣的“尖脸蛋”康尼子爵同样在座,正向他友善微笑;打着瞌睡的是农牧大臣“吝啬鬼”克拉彭勋爵;以及差点成为泰尔斯神学课老师的信仰特设顾问,年轻有为的落日教会中央教区副主教,斯蒂利亚尼德斯。
泰尔斯还注意到,还有一人站在长桌下首,离诸位贵人距离较远,那是个满脸刀疤,看上去颇为凶恶的男人,一对锐目向泰尔斯刺来,仿佛不怀好意。
王子心中疑惑:那是谁?为什么他是唯一站着的人?
而凯瑟尔五世——此间最不能忽视的主人——坐在长桌的最上首,姿态随意的他独享身后的石窗光照,逆光之下面貌不清,独留一个让人倍感压抑的漆黑轮廓。
带着些许忐忑,泰尔斯咽了咽喉咙,恭谨上前。
“父亲。”
他得体地行礼:
“诸位大人,日安。”
基尔伯特第一个站起身来,恭谨回礼:
“泰尔斯公爵,日安。”
长桌上的御前诸君纷纷而动,随外交大臣起身问候。
但国王的话音随即响起,打断了这场也许别有意义的寒暄:
“自己找把椅子。”
大臣们则倏然一静。
他们先是看了看泰尔斯,再看了看国王,最终没有完成寒暄,还是连二连三地回位。
基尔伯特贴心地换到身旁的座位,主动为泰尔斯让出位置。
泰尔斯感激地点点头,上前坐下,与坐在另一侧的斯蒂利亚尼德斯副主教颔首致意,心道还好。
至少,他们给自己留了座位。
至少,他们没有直接兴师问罪。
至少,他们没有草草扔过来一把剑,让他“割开你自己的喉咙”。
长桌上首,逆着光的男人换了条支撑的手臂,敲了敲长桌,话语冷淡:
“继续说,梭铎。”
这句话仿佛寒霜骤降,本因王子到来而稍稍解冻的严肃气氛再度凝结。
另一边,军事顾问梭铎·雷德清了清嗓子,他站起身来,御前会议重新开始。
“无论如何,事先暗中将精锐主力撤出自由堡,埋伏野外,自由同盟的这一决定无比大胆,”一身戎装的梭铎敲了敲长桌,上面铺开一张巨大的地图,上面摆着黑白两色的棋子:
“须知,若因内部空虚而守城不利,自由堡陷落,战争就结束了。”
梭铎一脸严肃,他把手伸向标注着“自由堡”的城堡标志,从里头的三四枚黑色棋子里撤出一枚骑士,投放到地图之外。
泰尔斯这才注意到,这场御前会议的主题不是他,至少不是昨夜的刺杀。
而是……
“梭铎大人刚刚随常备军自西荒归来,”基尔伯特在王子耳边小声道:
“能更早得到埃克斯特战事的第一线情报。”
埃克斯特战事。
王子的心情揪紧了——这是他先前孤身走进巴拉德室都未曾有的感觉。
泰尔斯皱紧眉头,辨认出长桌上这方地图的内容:自由堡在一边,祈远城在另一边,中间间隔无数山川河流,村镇城堡。
而此刻,十几枚白色棋子自祈远城而始,浩浩荡荡,几乎占据了地图上的大部分要冲。
它们势力雄厚,与只剩两三枚黑棋,显得孤立无援的自由堡遥遥相对。
恰如笼中困鼠。
而那里面——泰尔斯望着十几枚白棋——有他的朋友。
“但此前的连战连捷,助长了北地人的嚣张与傲慢。”
“他们还以为对手会像二十年前一样,借助地利工事,全力固守坚城,是以只留下零散兵力维持后方,主力精锐长驱直入,以优势兵力直扑最关键也是最难攻的自由堡。”
梭铎话语凝重,他移动棋子,将沿线的十几枚白棋大幅推前,直到把黑方的自由堡三面围拢,仅留一面可疑的空隙。
就像捕鼠笼留下的陷阱。
“他们甚至没有多花精力去确认一下,确认身后轻松拿下的占领区是否有猫腻,确认一路上逃散的零星敌人里,是否隐藏着真正的主力。”
相比起埃克斯特在地图上的绝对优势,军事总管摩挲着白方身后零星的几个棋子,显得沉重而严肃。
国王没有出声。
基尔伯特叹了一口气,插话道:
“毕竟埃克斯特人步战之威,冲阵之强,可谓天下无双。”
“若无坚城铁骑为恃,野外遭遇,谁敢正撄其锋?”
泰尔斯想起当年的断龙要塞下,舍生忘死奋不顾身的黑沙领士兵。
梭铎点点头,却轻嗤一声:
“那是他们犯下的第一个错误。”
此言凛然,扯紧众人的心。
梭铎抬起头来:
“秘科的消息?”
一众目光之下,一直站在长桌下首,默不作声的那个疤脸男人终于走上前来。
泰尔斯反应过来:那是王国秘科的探子。
“根据前线多方的情报印证,”面对诸多贵人,疤脸男人掏出一沓纸张,话语流利,不见紧张:
“趁着北地人攻城正酣,战事激烈,自由同盟那只秘密撤出,埋伏在外的部队就突然发动,大胆破袭后路。”
他声音清冷:
“一周之内,善流河沿岸的埃克斯特补给点焦头烂额,运输效率大幅下降。”
随着他的话,梭铎·雷德沉稳地将地图外的那枚黑色骑士移回场中,在白方战线的后方牢牢落位。
“也许是我年纪大了记不清……”
库伦首相调整了一下肚子的位置,一副憨态可掬的样子,只见他疑惑道:
“但这打法,有点耳熟啊。”
此言一出,在座诸君齐齐动容。
梭铎点了点头,却并不直接回答,而是示意秘科的人继续。
疤脸男子咳嗽一声,换过一张纸:
“补给不能稳定,仅仅一周,北地人赖以攻城,引以为傲的重剑兵团和重甲刀斧手就受到影响,好几次攻城,即将得手,都在眼见得手时功亏一篑。”
“他们的集群骑兵战力强悍,但也未能在坚壁清野的自由同盟境内找到足够的粮草物资,仅能原地驻扎,等待攻城的结果。”
长桌周围沉默了一阵,国王更是一动不动。
还是基尔伯特最先发声,打破沉默:
“所以埃克斯特就这样败了?这么简单?”
“不可能吧?”
梭铎·雷德轻哼一声,他死死盯着地图上数量众多的白方棋子,露出忌惮之色:
“当然不可能。”
军事顾问看向秘科的人。
疤脸男子不慌不忙,娓娓道来:
“根据我们的情报,补给遇袭后的最初几周,埃克斯特人依然保有九成以上的绝对战力,足以完成好几次决定性的野战或攻城,远非自由同盟所能抵挡。”
可他话音一变:
“但这时候,埃克斯特的统帅们对于下一步如何行动,出现了分歧。”
“分歧……”
基尔伯特沉吟了一句。
分歧。
泰尔斯想起基尔伯特昨夜告诉他的战报,心中一黯。
梭铎·雷德依旧严肃,他点点头。
“祈远城力主全军压上,总攻决胜。”
“戒守城想要重整战线,缓步侵蚀。”
说到这里,梭铎的面色慢慢凝重起来:
“龙霄城的领兵者,独臂的克尔凯廓尔则主张封锁要道,围而不攻,同时抽调少量人手,组建一只稀少而精锐,但同样机动灵活的特遣队,以彼还彼,在野外追踪并歼灭自由同盟那张绕后的、也是仅剩的王牌。”
“一旦功成,只要将敌帅的人头扔进自由堡内,则此城不攻即破,万难可解。”
听见熟悉的名字,泰尔斯想起那位在听政日里沉默寡言,却最终一锤定音的独臂伯爵。
但其他人不是这么想。
“啊,克尔凯廓尔,那个独臂混蛋,我记得他。”
一直打瞌睡的王国农牧大臣,外号“吝啬鬼”的克拉彭勋爵仿佛突然惊醒,心有余悸:
“十八年前,就是在他指挥之下,北方佬急徐并进,围点打援,最终攻克寒堡,致使北境沦陷。”
“果然,他的计策是最毒的。”
库伦首相挠了挠头:
“所以,三条路子,那条比较好?”
座上诸君沉默了一会儿。
“我想应是细水长流,徐徐图之,”商贸大臣康尼子爵正当壮年,可他的选择却不一样:
“以大搏小,最忌急功近利,何况自由同盟已是困兽,无所谓冒风险。”
可一把年纪的财政总管,裘可·曼摇摇头不以为然:
“不不不,北地人最大的优势在雷霆一击无人能挡,”
“何况陈兵在外,那个负担跟支出哟……相信我,战争结束得越早越好,一劳永逸才是最有利的。”
但跟他们比起来,泰尔斯注意到:
基尔伯特皱起了眉头,沉默不语。
正在此时,国王抬起头,在晦暗的轮廓里露出锐利的眼神:
“梭铎,你的意见?”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望向军事顾问。
梭铎没有马上回答,只见他凝重如故,手指从地图上的一端划到另一端,仿佛正与战场中人隔空博弈。
“说起打仗,北地人从不含糊。”
梭铎望着满图的白色棋子,目中惮色越发浓厚:
“何况他们处处优势,占尽上风。”
“我想,自后方被袭,他们就已经看透了自由同盟的算计,知晓对方正冒险分散兵力,更知晓敌人此刻处处破绽。”
咚!
“大兵”重重一拳,砸上桌面。
他大手一挥,先把大量的白色棋子齐齐推到自由堡的位置,再推倒堡里的全部黑棋:
“不计死伤,全力进击,自由同盟挡不住。”
梭铎又把白棋平均分散,布满地图上的每个关键要冲,直到那枚落在后方的黑方骑士无处可去,最终倒下:
“巩固防区,稳步占领,自由同盟耐不住。”
最后,军事顾问轻握拳头,慢慢地把战局复原,这才从白棋里同样挑出两枚骑士,与那枚黑方的骑士摆在一起,再把后者推倒:
“算敌攻心,一心用奇,自由同盟防不住。”
梭铎深吸一口气,抬头看向在座诸君,目光在掠过泰尔斯的时候停了一下。
“无论强攻,徐图,奇兵,三者皆不失为良策。”
泰尔斯缓缓点头,余光瞥了一眼康尼子爵和裘可·曼,发现他们也都满意点头。
嗯,这话说得,倒是谁都不得罪。
可是军事顾问的话风随即一转:
“但当三个绝佳选项被放到一起……”
梭铎的语气变了,怒意昂然。
他向秘科的疤脸男人点了点头:
后者清了清嗓子:
“我们的情报有限,埃克斯特军帐内的具体决定不得而知。”
“但围城日久,不耐拖延的北地人最终选择了——兵分三路,多头出击。”
此言一出,御前会议的大部分人都吃了一惊。
连泰尔斯也不禁皱眉。
众人之中,唯有基尔伯特叹了一口气。
“分兵?还是三路?”
康尼子爵疑惑不已,显然不能理解:
“自由同盟国小民弱,十死无生,冒险分兵尚能理解,但是北地人明明坐拥大军,占尽优势……他们是疯了吗?”
在一众疑问之中,梭铎·雷德怒哼一声。
“统帅们对下的解释是:一来,是为了舒缓大军集中一处所带来的后勤压力,合理分配物资以供总攻,二来保护风声鹤唳的后方补给线,再者,追击那只绕后袭击的幽灵部队,最后,还要扩大并巩固占领区,方便就地征收粮草。”
泰尔斯愣住了。
好吧。
每一个理由都无比正当,有据可循,甚至考量周到,无可辩驳。
涵盖了刚刚所说的强攻、徐图、奇兵。
但是……
梭铎冷哼开口。
“小孩子都知道,选择题只能选一个,”他死死盯着地图上的白方众棋,艰难地伸手,将它们划成三拨:
“身为成年人,居然想全都要?”
这一刻,军事顾问矛盾不已,一面鄙视不屑,另一面,则在字里行间充满了对同行的痛心疾首:
“贪心不足。”
“愚不可及。”
“死不足惜。”
在惊疑不已的在座诸君中,泰尔斯看着那三拨白棋的其中一拨,心情复杂。
在这里,没有人像他一样,在北方待过这么长久的时间,与北地人有过这么密切的接触。
分歧——他隐约知晓了背后的答案。
但他更为之忐忑,惶恐不安。
是这样吗?
第62章 种因得果
在长久的压抑中,库伦公爵第一个叹息道:
“我想,分兵,那就是他们的第二个错误?”
梭铎·雷德面容紧绷,闭口不言。
长桌上首,凯瑟尔王坐直了身子,第一次从黑暗中露出他冷峻的脸庞:
“基尔伯特?”
久未发言的外交大臣,“狡狐”基尔伯特神情凝重,轻轻点头。
“也许在思想上,埃克斯特人明白此事的利弊,只是行动上……做不到。”
泰尔斯的老师目光锐利,开始分析局势:
“祈远城切身利害,动机最足,是以求进。”
“戒守城事不关己,谨慎小心,当然求稳。”
基尔伯特轻哼一声:
“至于龙霄城,一者英灵宫底蕴深厚,惹人忌惮,二者沃尔顿女主在位,为人轻视。”
“最是地位尴尬,左右为难。”
泰尔斯心中一重。
“他们倾向于出奇制胜获取声威,也很正常。”
基尔伯特缓缓叹息:
“我想,这个选择背后的考量,干系最多的不是军事,而是政治。”
“一百个固执己见的智者,不如一百个齐心协力的愚者。”
泰尔斯望着地图上分裂的白棋,心绪纷乱。
不。
塞尔玛,你当时,是怎么想的呢?
“说到政治……”
裘可·曼打断了这阵小小的凝重,只听财政总管疑惑道:
“这次的战争就是弑亲者挑起的,战事正酣,伦巴就没在背后动手脚?比如物价和粮货,情报和舆论?来挑拨三城大公?”
梭铎看向秘科的疤脸男子。
后者收起了手中的情报,点点头:
“从查曼加冕甫始,黑沙领一直在给不尊王令的大公们下绊子,这是常态。”
可疤脸男人的语气一转:
“但这一次很奇怪,从宣战到征兵,从开拔到接战,从暗探到官吏,黑沙领几乎停下了所有骚扰和阻碍的内外手段,毫不干涉三城战事,只是专心处理自己的平乱内务。”
御前会议上的诸君齐齐一愣。
国王的目光看向外交大臣。
只见基尔伯特点了点头,却忧心忡忡:
“是的,在外交上,查曼王甚至广发通告,照会声援,谴责自由同盟,全力支持三城西征,讨回公道。”
此言一出,众人又是一怔。
唯有泰尔斯咬紧下唇。
“所以这次,”库伦首相搓着下巴,若有所思:
“伦巴不但没动手脚,还比任何时候,都更像一位慷慨无私的好国王?”
诸君面面相觑,十分不解。
直到国王的话语打破疑惑,仿佛往湖面投入一块坚冰:
“他动了。”
凯瑟尔王紧握双手,目中寒光闪烁:
“以没动的方式。”
话音落下,许多人仍未明白。
“动了?动了手脚?以没动的方式?”
康尼子爵疑惑不已:
“陛下,我不明白。”
“您是说,伦巴与他们有未公开的私下交易?”
国王没有回答,只是抬起目光。
“泰尔斯。”
长桌上,唯一的少年下意识地捏紧膝盖。
但凯瑟尔王的声音仍然清冷地响起,毫无阻碍地钻进他的耳朵:
“告诉我,为什么查曼王动了。”
“他又是怎么动的?”
泰尔斯心中一凉。
为什么查曼动了?
所有目光齐齐射来,他艰难地抬起头。
泰尔斯怔怔地对上国王的目光。
另一边,基尔伯特尽管满心担忧,但还是轻咳一声,用眼神鼓励他。
于是,星湖公爵泰尔斯的话,第一次在御前会议上响起。
“努恩身故之后,唯一能让沃尔顿、罗尼、莱科三家合一的动力,就只剩下查曼王不讲规则毫不留情的手段,那让他们感受到了威胁。”
第二王子深吸一口气,努力不去想其他,缓缓开口:
“但当查曼王明确表示退缩,不想掺和他们的事情时……”
泰尔斯没有往下说。
众臣彼此对视,略有明悟。
可国王的话再度幽幽响起,带着审视甚至逼问的意味:
“还有呢?”
泰尔斯膝盖一紧。
他费尽心力,才把扣住膝盖的手掌松脱。
“原本,龙霄、祈远、戒守三城合兵,征讨自由同盟,就是对抗国王的一步棋。”
星湖公爵再度开口,这一次,所有人都在认真地听他分析:
“但经历了听政日当天,伦巴突访龙霄城的那一幕,埃克斯特举国皆知:国王在政争中大获全胜。”
听政日。
泰尔斯努力挥散那一天的阴影:
“三城再借着这次战争对抗查曼王,也就没有什么意义了。”
“他们失去了共抗国王的最大动力,只是囿于说出的承诺收不回,为履行盟约,不得不被迫动员出征。”
会议诸君窃窃私语,互相点头。
泰尔斯舒出一口气。
“还有呢。”
国王的话再度响起,似乎不肯放过他。
泰尔斯沉默了一瞬。
那一刻,他隐隐知道,凯瑟尔王究竟要他说什么了。
但是……
泰尔斯面无表情,心绪杂乱,却本能般开口:
“定盟当日,身为龙霄城人质的星辰王子,和查曼王暗中勾连……”
众臣僚目光来回,在那一刻意味不明。
泰尔斯恍惚地呼吸着:
“之后又突遭绑架,失踪不明。”
“那不仅搅乱了局势,更使得定好盟约的三城失去信任……互相猜疑。”
说到这里,泰尔斯内心一空。
是的。
所有事情,都是连在一起的。
正是他在听政日的选择,影响了此时此刻,远在千里之外的自由堡战局。
也许这才是凯瑟尔王要他说出口的事情。
那些害得三城离心,害得小滑头失败的因素里……
有他。
泰尔斯只觉心中一痛。
“就这样,这次的出征,龙霄城为名,祈远城为利,戒守城则摇摆其间,寻求渔利。”
泰尔斯努力开合着嘴唇,像是在说着与他不相干的事情:
“他们失去了精诚合作的最大基础,只剩各怀鬼胎的貌合神离。”
“分歧也好,分兵也罢,都是注定的。”
是啊。
各怀鬼胎,貌合神离。
这不就是他这几年在北地的最大见闻?
不就是他在龙血之夜,用来反制伦巴的最强武器吗?
王子言罢,面色僵硬,在长桌上留下久久的沉默。
好一会儿,凯瑟尔才轻哼一声。
他罕见地(也许是此生第一次)夸赞他的儿子:
“很好。”
另一边,基尔伯特叹了一口气。
“天高王座远,敌消内鬼生。”
外交大臣的话语满布感慨:
“在遥远的国境西陲,查曼王只是刻意不动,任之前的事情慢慢发酵,就让北地人忘记了:他们因何站在一起,因何并肩作战。”
巴拉德室里,每个人都沉浸在这一刻的难言气氛里。
直到梭铎长声太息。
“殿下说得不错,卡索伯爵也是对的。”
“这不是战争,不是军事,不是下棋,”军事顾问的眼中露出疲惫:
“而是政治。”
“也许在谈判桌上和宴会厅里,面对国王的步步紧逼,带着共同的目的,三城之盟能亲如兄弟。”
“但在这种情况下,到了军队出征战场指挥,干系实际利害生死时,三城各有算计,互不统属,又没有努恩王这样的强人压制……”
梭铎面色沉痛:
“那么生出龃龉,难以合力,甚至于理念分歧,各自为战,就是不可避免的了。”
泰尔斯轻轻地闭上眼睛。
那一刻,他脑海中闪过的,是久远的一块记忆碎片,似乎是几句古诗:
【军合力不齐,踌躇而雁行。】
康尼子爵咳嗽了一声:
“我在北地行走见闻时便有所感觉……何时强势冒险,何时示弱退后,弑亲之王的每一步棋都走得明明白白,把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座下必有高人定策。”
另一边,秘科的疤脸男子点点头。
“‘夜枭’以拉萨·坎比达已经进入秘科的重点名单,”他慎重地回答:
“我们正全力关注他的一举一动,无论觐见国王,还是回乡休假。”
康尼子爵这才满意地点点头。
国王敲了敲桌面:
“继续。”
经历了刚刚的感怀和慨叹,御前会议回到之前的氛围,梭铎·雷德的声音再度响起:
“分兵之后,龙霄城的克尔凯廓尔亲自领军,沿着善流河日夜进击,把自由同盟仅有的那支精锐死死咬住。”
他从三拨白棋里挑出其中几拨,缀到那枚黑色骑士之侧。
心情难受的泰尔斯看着长桌上的战事推演,突然想起多年前,他和艾希达在红坊街的初次见面。
那也是一间棋牌室。
气之魔能师同样运筹帷幄,移动棋子。
只是时过境迁,物是人非。
“一开始很顺利,但是随着战局进展……”
下一刻,梭铎瞳孔一缩,手下的几枚白棋纷纷倒下。
“独臂被俘虏了。”
众人怔住了一瞬。
包括泰尔斯。
下一秒,会议室里哗然一片:
“怎么做到的?”
“那可是克尔凯廓尔!”
“龙霄城的精兵强将……”
“即使没有其他两城的援护,也不应该输给这样的对手吧?”
面对潮水般的质疑,梭铎同样脸色凝重,他摇摇头:
“没有情报,我们只知道:巧合也好,运气也罢,它就是发生了。”
秘科的疤脸男子点点头,肯认军事顾问的答案。
泰尔斯的面色阴晴不定,他回想起那位克尔凯廓尔。
那位“努恩王手下最能打的人”。
难以相信他会在正面对决中,输给一支名不见经传的小国孤军,还失手被俘。
疤脸男子翻出情报:
“我们只知道,主帅受俘后,龙霄城诸军军心涣散。”
“他们在敌人携胜而来的灵活侵袭下节节败退,甚至一度指挥失灵,首尾不能相顾。”
“连女大公本人也失散乱军之中,下落不明。”
“群龙无首,几成行尸走肉。”
失散乱军之中。
小滑头。
王子深吸一口气,努力维持着表情不变。
泰尔斯感觉到,基尔伯特的手按上他的手掌,示意他稍安勿躁。
梭铎的话重新响起,复演着千里之外的战局:
“与此同时,在正面战场,祈远城的部队顶上第一线,想趁着对方内部空虚,全力以赴,登城强攻。”
但下一刻,梭铎的面色阴沉下来,他的手指在地图上的自由堡旁不断敲击,震动着上面相差悬殊的黑白棋子。
“埃克斯特人遭受了超出预计的损伤——这一次,自由同盟的军民舍生忘死,意志坚定,抵抗十分顽强。”
“祈远城屡攻不克。”
话语凝重,背后的意涵更加让人揪心。
“屡攻不克……”
基尔伯特默默复述着这句话,若有所感。
众臣的一片疑惑中,梭铎咳嗽一声,将第二拨白棋拨到侧翼,继续讲解:
“至于戒守城诸君,他们前往周边巩固战线,顺便收集粮草,维持治安。”
“可他们不但没有什么收获,反而遭到无数苦民的拼死抵抗,军队士气低落,如入泥潭。”
长桌尽头的国王蹙起眉头,看向外交大臣:
“苦民?”
基尔伯特举起手持眼镜,翻开手边的一本记录:
“自由同盟大部、北海王国的东部,包括祈远城领土西部,这些地区原本隶属于帝国的西涛行省,其地的原住民被称作西涛‘苦民’。”
“虽然在黄金走廊的末端,但他们大多生活贫苦,地位低下,几百年里,无论是埃克斯特与康玛斯人先后入主,还是达官贵族在妥协中建立的自由同盟元老院,都对他们颇为严苛。”
泰尔斯一动,想起祈远城的继承人,“讨厌鬼”伊恩跟他说起过的,西涛苦民的故事。
“我不明白。”
商贸大臣,康尼子爵开口说出大家的疑问:
“我走访黄金走廊的时候,自由同盟的军队和民众……不该这么强悍啊?何况是面对北方佬?”
梭铎摇摇头:
“不,正因为面对的是北地人。”
这一次,梭铎看向星辰的狡狐。
基尔伯特叹息出声,他重新翻开记录:
“二十年前,努恩之子苏里尔·沃尔顿率军攻克自由堡。”
“破城之后,为了给死去的部下复仇,他屠城三日,不限抢掠,致十室九空,民饥相食。”
泰尔斯皱紧眉头。
这些情报……
埃克斯特人的记录里……
没有。
财政总管,裘可·曼阴沉地点头:
“我记得那事儿,据说北地人一开始还想封锁消息——更有好事者,竟把那头非人的畜生与贺拉斯王子相提并论,简直是笑掉大牙。”
基尔伯特皱眉继续:
“同盟总督更被生生砍下十指,绕城拖行二十里而亡,悬尸示众,以儆效尤,其状惨烈,震慑周边。”
外交大臣放下眼镜,盖上他的记录本:
“而现在的同盟总督,正是上任总督之孙。”
泰尔斯望着基尔伯特的记录本。
纸上的历史轻描淡写,现实的过去厚重压抑。
“所以他们要反抗。”
听到这里,库伦首相深深叹息:
“暴政当头,没有哪里的人民天生懦弱,待人宰割。”
兴许是这句话戳到了什么点,御前会议一时沉寂,无人接话。
唯有基尔伯特点点头,感慨道:
“种因得果,这场战争如今的样貌,其实二十年前就注定了。”
“现在,北地人只是在为自己之前的残忍暴行……”
“还债罢了。”
第63章 炽血
长桌上的一片沉寂中,泰尔斯呼出一口气。
没有哪一场战争是孤立的。
苏里尔二十年前的暴行,导致了埃克斯特二十年后面临的抵抗。
二十年前的胜利,通向了二十年后的失败。
第二王子再度想起老乌鸦的话:
【在你们下定决心开战之前,我想,是否该先想清楚:这么做是否真的能达到你们的目的?有多少意想不到的事情会由此发生?会有什么额外的后果?在更加长远的未来标志着什么?对你们双方的影响该如何计算?】
梭铎轻哼一声,打破沉默:
“就这样,补给不顺,收粮的部队进度缓慢。”
“围城不利,攻城的效率一再拖延。”
“而龙霄城女大公更是生死不明,随着龙枪旗帜回来的,依旧只有残兵败将,谣言漫天。”
生死不明。
泰尔斯竭力调整好自己的呼吸。
在听完苏里尔王子与自由同盟的血海深仇之后,他突然意识到,一旦塞尔玛落入自由同盟的手中……
不。
泰尔斯强迫自己不去想最糟糕的可能。
梭铎话语稍停,示意站在一旁的秘科男子继续。
后者点点头:
“在那之后,我们打探到一些,也猜测了一些:北地人的高层应该爆发了争吵。”
御前重臣们面面相觑。
“戒守城的贵族们萌生退意,但祈远城大公,高傲的库里坤·罗尼态度强硬,他威胁友军不得退后,声称要再度从国内调集兵力,来援前线,不成功,便成仁。”
“将帅不和,两边闹得很难看。”
泰尔斯脑海一动,久远的记忆碎片里冒出另一句诗:
【势利使人争,嗣还自相戕。】
梭铎叹了口气,插嘴道:
“而这是他们的第三个错误。”
也许是之前感慨过了,在座的臣僚听闻埃克斯特的昏招,已经不再波动。
秘科的疤脸男子沉稳地道:
“直到某一天,康玛斯联盟的旗帜,在自由同盟的城头升起。”
此言一出,众人又是一疑。
“康玛斯?”
基尔伯特讶异开口,随即果断摇头:
“不可能!”
“嗯,现在看来是不可能。”
梭铎颔首皱眉:
“但这消息起到了它的作用:那时起,康玛斯插手战局的谣言便在北地军营中散播开来,主帅如何弹压也是无用。”
“另一边,苦苦支撑的自由堡军民听闻来援在即,备受鼓舞,信心百倍。”
“此消彼长,敌喑我振……”
梭铎缓缓抬起头,眼中精光闪烁:
“北地人的彻底失败。”
“就从那时开始。”
泰尔斯望着地图上胶着的战局,心有所感。
下一秒,梭铎的语言急促起来!
“谣言纷起之下,一位不愿冒险的戒守城贵族,在清晨弃营开拔,率先后撤。”
“也许他只是受气不忿,想更换防区,或者换地收粮,当然也不排除是间谍用计……”
一枚枚白棋在军事顾问的手下移动,离开原先的区域。
“然而以他为榜样,也多亏了之前与祈远城的不睦,相当大一部分的戒守城领主,在没有通知友军的情况下,就跟随他一道后撤,连带整体战线变形。”
泰尔斯紧紧皱眉:以自由堡为中心,连成一片的白方棋子渐渐散开,露出越来越大的空隙。
就像历经劈砍的百战铠甲终于耐受不住,崩开裂口。
梭铎·雷德一掌拍上长桌,面色铁青:
“这导致十里之外,顶在攻城第一线,疲累不堪但兀自强撑的祈远城诸军,在不知不觉间,失去了侧翼的警戒与援护。”
“将腹背软肋,彻底暴露在敌人可及的范围内!”
战局推进,听取军情的众臣同样严肃紧张。
“也许沟通不畅只有两个小时,也许北地人的破绽窗只有六十分钟,但还记得自由同盟的那张王牌吗?”
梭铎伸手一捞,从场外捞回那枚黑色骑士,松开手的时候,它已经出现在白棋的战线之前,仿佛幽灵闹鬼。
“巧胜龙霄城后,消失许久的他们重新出现,抓住了这个窗口。”
军事顾问咬紧牙齿,仿佛正在经历这场大战:
“晨雾未散,他们与自由堡里的残军内外配合,成功突袭。”
梭铎的用语很简洁,但泰尔斯只能想象那一天里的激烈与残酷。
“等后撤的戒守城收到更上层的命令,反应过来,强令全军停止后撤的时候,”梭铎叹了一口气,慢腾腾地伸出手,将原本势不可挡的白棋阵势拨乱:
“士气低落的祈远城后背受敌,仓促而战,最终日薄西山,败势难挽。”
话音落下,一片沉寂。
“太荒谬了!”
康尼子爵忍不住抱怨起来:
“北地人怎么能这么蠢!”
泰尔斯听着这些话,心情复杂。
“因为我们是站在这里,看着他们。”库伦公爵慢悠悠地道,可语气却有种罕见的肃穆感。
令康尼子爵一时哑然。
“然后呢?”
财政总管,裘可·曼盘算着追问道:
“戒守城的军队尚算完好,虽然战力不如祈远城,但也不容小觑,溃败的只是战场一隅,应该……”
但梭铎接下来的话打断了他。
“戒守城的领兵者们心知犯下大错,急于补救的他们,做出了决定。”
“不是后撤设防,稳住战线。”
军事顾问已经不再痛心疾首,他面无表情地叙述着军情,将代表戒守城的白棋们一枚枚前推:
“而是回师战场,援救同僚。”
此言一出,在座诸君部分皱眉沉思,部分恍然而悟。
“倒是讲义气。”康尼子爵嘀咕着。
梭铎·雷德倏然抬头!
他的目光扫向每一个人:
“那是他们的第四个错误。”
康尼子爵皱起眉头。
梭铎低下头,将自由堡里的黑棋和堡外的骑士拢在一处:
“自由同盟的战略跟二十年截然相反:他们在胜战后,追击敌军时不求多斩首级,只求机动灵活,驱赶大部,破袭精锐。”
“所以,当戒守城的旗帜赶到战场时……”
下一刻,泰尔斯看着已经倒下的白方棋子被拨到一起,扫向那些仍然立着的白棋。
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
“祈远城的上万败兵依然残存大部,但俱都丢盔卸甲,一路撤退或者说奔逃,浩浩荡荡,喝令不住。”
“他们就像暴雨后的洪潮,不可抵挡地冲垮了戒守城的阵势。”
梭铎的手不再精准移子,而是大开大合,将混乱不堪的白棋成片地扫向东方。
“更可怕的是,饥饿与疲劳之下,失败的绝望和恐惧像瘟疫一样,随着败兵蔓延到戒守城军中,引发盲从和营啸,不少人还未见到敌人,就死于踩踏内讧。”
梭铎的声音黯淡下去:
“一片混乱中,戒守城——北地人最后的希望,连几场像样的战斗都没打出来,就稀里糊涂地败下阵来。”
“北地人死伤难计,全军仓皇溃退,日夜奔逃,连撤数百里也未能稳住战线。”
“途中也有不屈的埃克斯特贵族,力图收拢兵将,作最后一搏,但小勇不敌大势,于事无补。”
泰尔斯默不作声,他仿佛重新回到龙血之夜,看着自知必死的白刃卫队们最后一次举刀,对黑沙领的阵势发起反冲锋,为他和小滑头断后。
不知为何,明明埃克斯特是威胁极高的敌国,但看到他们如此窝囊地落败,他有种说不出的胸闷与难受。
仿佛见到英雄气短,豪杰落难。
而他觉察到,在场有此感受的,不止他一人。
“怎会如此?”
基尔伯特幽幽开口,仿佛沉浸在过往里,感慨伤神:
“不可战胜的北地人,居然这就……失败了?”
但一道低沉的嗓音很快打断了他,更让所有人心中一紧。
“不。”
“他们远非‘不可战胜’。”
长桌尽头,铁腕王在逆光里露出一对寒眸:
“只是……”
“不能力敌。”
国王发话,不怒自威,御前诸臣一时无言。
不能力敌。
想起“龙血”的背后真相,泰尔斯心下黯然。
如果昨天的消息还存在混乱不能确认,尚存一线希望。
那今天,现在,巴拉德室里详实到位的战报,就明明白白地告诉他:
北地人战败了。
败了。
毫无余地和转圜。
“星辉。”
库伦公爵目光一闪,思索着打破沉默:
“我想起来了,他们对付北方佬的战略,包括避开锋芒,打击后勤补给,是师法星湖公爵……咳,抱歉,‘前’星湖公爵的星辉军团。”
星辉军团。
众人纷纷蹙眉,连国王也不例外。
梭铎转过头,向秘科的探子点了点头。
疤脸男子重新上前,躬身一礼,汇报他的消息:
“根据最新的情报,为自由同盟率领那支绕后精锐,俘虏龙霄城主帅的将领,名为伊万·波拉多,是一名年轻客将,今年还未满二十。”
基尔伯特挑起眉毛:
“客将?这么年轻?”
疤脸男人颔首道:
“他的父亲在北海王国死于政治斗争,他不得不逃到自由堡避难。”
“而在埃克斯特大军压境,自由堡内人人惊惶逃离,无人敢出头领军的时刻,伊万·波拉多主动请缨,被授予了现在的职务。”
听到这里,泰尔斯想起鸢尾花公爵昨夜给他的消息:
【陷入绝境的自由同盟为求生存千方百计,不惜尊严不计代价,不论出身不看过往,急求各方有志之士加入正义的抗争。】
“北海王国……”
国王沉吟道:
“就是那个康玛斯以北,国内纷乱,国王暴虐,膝下只有一个白痴儿子作继承人的贫瘠国度?”
秘科的探子再度躬身:
“正是,陛下。”
国王点了点头,忖度着什么。
“北海王国,伊万·波拉多。”
“国度虽小,却也能育英才。”
裘可·曼则叹息道:
“他此役挫败埃克斯特,势必震动西陆,一战成名。”
基尔伯特收敛起情绪,他轻轻一笑,有意无意地看向泰尔斯:
“可谓时势造英雄,而英雄出少年。”
另一边,军事顾问梭铎重新发声,吸引大家的注意。
“但在我看来,此役最关键之处,不在波拉多和他的绕后部队。”
梭铎的手掌掠过无数倒下或站立的棋子,轻轻覆盖上地图上的那座城池。
“而在自由堡。”
“正是内部空虚的自由堡,凭着精锐被抽掉后的老弱残兵,死死挡住了埃克斯特的攻城大军,最后还领兵出城,作势合围,击退北地人。”
“几个月的时间里,他们拖住最盛的锋芒,扛住最猛的进攻,吸引敌人绝大部分的注意,才成就了这场以弱胜强的经典战争。”
原先还不觉得,但梭铎此言一出,御前会议的众人这才感觉出不寻常的地方。
梭铎看向秘科来的疤脸男子,后者再次抽出几页情报:
“自由堡内,指挥守城的将领年过四十,是个星辰人。”
众人一怔。
星辰人?
疤脸男子抬起头,报出一个名字:
“‘铁砧’乔希·肯亚。”
御前会议安静了一瞬,所有人都在疑惑。
直到国王突然发声。
“铁砧?”
凯瑟尔王抬起目光:
“这个绰号……听着很熟悉。”
秘科的探子不慌不忙,颔首承认:
“不错,肯亚出身璨星家族的私兵,曾经是星辉军团的作战官之一,也是要塞之花,索尼娅·萨瑟雷女勋爵的昔日副手。”
“更曾是约翰公爵的……贴身亲卫。”
“以及王国的逃犯。”
此言一出,巴拉德室内惊起一片小小的骚动。
要塞之花的麾下副手……
泰尔斯惊疑不定,想起曾经为他服务的老兵杰拉德。
“原来如此,所以自由同盟的指挥官,是昔日星辉军团的将领。”
库伦首相疑问得解,一脸恍然:
“难怪这场战争从头到尾,都是熟悉的味道。”
可凯瑟尔王蹙起眉头,他的关注点显然不一样:
“逃犯?他犯了什么罪?”
疤脸男子拿起情报,瞄了一眼后欲言又止。
直到基尔伯特咳嗽一声,压低声音道:
“陛下,您忘了吗?”
“在您加冕王位之后,乔希·肯亚大逆不道,不但抗命不遵,还公然诬称,称害死约翰公爵的真凶是……”
他没有说下去。
众臣也齐齐低头噤声。
国王若有所思:
“哦。”
秘科的疤脸男子咳嗽一声,尽快带过这片尴尬:
“总之,我们正在调查肯亚这几年的行迹,以及突然出现在这场战争里的原因。”
凯瑟尔点了点头。
“所以,战场就是这样?”
梭铎重重地呼出一口气,似乎要把这场战争带给他的郁闷统统排出。
“没错。”
军事顾问轻哼一声,他随意地将手中最后的白棋扔掉,似是讽之不智,又似是怒其不争:
“祈远城遭遇出卖,耻辱败战。”
“戒守城战术失误,难挽局势。”
“龙霄城更是早早失去主心骨,军心涣散,不堪一用。”
泰尔斯低下头,装作按摩额头,在没人看到的角度里闭上眼睛。
小滑头。
塞尔玛。
龙霄城的女大公。
失落乱军。
生死不明。
他的眼前出现那个小心翼翼地走向宝座,却连座位的扶手都难以倚靠的女孩。
少年心中一痛。
他把她送上了这个位置。
可局势糜烂如此,现实破碎如此,命运残酷如此……
泰尔斯的拳头不知不觉地攥紧,与他的心同时呜咽。
有谁能救她?
有谁能帮她?
有谁能……
保护她?
“那么,战场之上,”国王的声音幽幽响起,清冷如故,让泰尔斯本就不堪的心情再度降温:
“大势已去,节节败退的北地人……”
泰尔斯揉着额头,一边演示自己的难过,一边只想这场御前会议赶紧结束。
难以置信,当他在这里发愁宴会酒杯这种可笑的事时,他的朋友正落难遭劫,经受可怕的命运。
想起这件事,他就忍不住心中的歉疚与苦痛。
但国王的声音还是继续传来,让人烦躁不堪:
“他们是如何在后来……”
“反败为胜的呢?”
泰尔斯倏然睁眼!
那一瞬间,他的思绪甚至冻结住了。
什,什么?
北地人,反败为胜?
怎么……
泰尔斯王子轻轻放下揉额的手指。
他仪态端正地抬起头,面无表情。
只见御前会议上,在座诸君无一意外,只是同样疑惑着这个问题。
他们并不感到奇怪。
那就是说……
就是说战争的结果……
泰尔斯把控住自己的呼吸,左手死死按住膝盖,不去看基尔伯特担忧的表情。
“当然。”
梭铎·雷德严肃地点点头,他伸出手,移向那堆倒作一团,狼狈不堪的白棋。
泰尔斯的目光钉死在他的手上。
仿佛那里有世间的真理。
军事顾问轻轻地挑起一枚白色棋子。
将它放回混乱的地图上,那个最显眼的位置。
那一刻,泰尔斯突然辨认出来了:
那是一枚……
白王后。
“那位在乱军中失散,下落不明的龙霄城女大公。”
泰尔斯的呼吸一滞。
“塞尔玛·阿莱克斯·沃尔顿。”
御前会议上,在座诸人都认真地听着军事顾问的话,听着后者那惊讶与感慨并存的语气。
“我们不知道其间发生了什么。”
梭铎咬了咬牙,似乎难以理解他将要说出的话:
“但当她再次出现,奇迹般逆转战局的时候……”
“无论军队还是民众,无论敌人还是自己人……”
“所有人,都称呼她为——”
复兴宫的巴拉德室内,王家军事顾问梭铎·雷德看着地图上那枚傲然挺立的白色王后,语中带着难言的忌惮与凝重:
“炽血真龙。”
话音落下。
那一瞬,在众人的疑惑眼神下,时间仿佛静止住了。
炽血……真龙?
泰尔斯怔怔地望着那枚白棋,久久未能回神。
不,泰尔斯,你这可笑的笨蛋。
你搞错了。
这枚白棋……
一个小小的声音在星湖公爵的心底里响起,仿佛要嘲笑他的愚蠢透顶与自以为是:
她不是王后。
不是。
她是白色的——
女王。
第63章 炽血
长桌上的一片沉寂中,泰尔斯呼出一口气。
没有哪一场战争是孤立的。
苏里尔二十年前的暴行,导致了埃克斯特二十年后面临的抵抗。
二十年前的胜利,通向了二十年后的失败。
第二王子再度想起老乌鸦的话:
【在你们下定决心开战之前,我想,是否该先想清楚:这么做是否真的能达到你们的目的?有多少意想不到的事情会由此发生?会有什么额外的后果?在更加长远的未来标志着什么?对你们双方的影响该如何计算?】
梭铎轻哼一声,打破沉默:
“就这样,补给不顺,收粮的部队进度缓慢。”
“围城不利,攻城的效率一再拖延。”
“而龙霄城女大公更是生死不明,随着龙枪旗帜回来的,依旧只有残兵败将,谣言漫天。”
生死不明。
泰尔斯竭力调整好自己的呼吸。
在听完苏里尔王子与自由同盟的血海深仇之后,他突然意识到,一旦塞尔玛落入自由同盟的手中……
不。
泰尔斯强迫自己不去想最糟糕的可能。
梭铎话语稍停,示意站在一旁的秘科男子继续。
后者点点头:
“在那之后,我们打探到一些,也猜测了一些:北地人的高层应该爆发了争吵。”
御前重臣们面面相觑。
“戒守城的贵族们萌生退意,但祈远城大公,高傲的库里坤·罗尼态度强硬,他威胁友军不得退后,声称要再度从国内调集兵力,来援前线,不成功,便成仁。”
“将帅不和,两边闹得很难看。”
泰尔斯脑海一动,久远的记忆碎片里冒出另一句诗:
【势利使人争,嗣还自相戕。】
梭铎叹了口气,插嘴道:
“而这是他们的第三个错误。”
也许是之前感慨过了,在座的臣僚听闻埃克斯特的昏招,已经不再波动。
秘科的疤脸男子沉稳地道:
“直到某一天,康玛斯联盟的旗帜,在自由同盟的城头升起。”
此言一出,众人又是一疑。
“康玛斯?”
基尔伯特讶异开口,随即果断摇头:
“不可能!”
“嗯,现在看来是不可能。”
梭铎颔首皱眉:
“但这消息起到了它的作用:那时起,康玛斯插手战局的谣言便在北地军营中散播开来,主帅如何弹压也是无用。”
“另一边,苦苦支撑的自由堡军民听闻来援在即,备受鼓舞,信心百倍。”
“此消彼长,敌喑我振……”
梭铎缓缓抬起头,眼中精光闪烁:
“北地人的彻底失败。”
“就从那时开始。”
泰尔斯望着地图上胶着的战局,心有所感。
下一秒,梭铎的语言急促起来!
“谣言纷起之下,一位不愿冒险的戒守城贵族,在清晨弃营开拔,率先后撤。”
“也许他只是受气不忿,想更换防区,或者换地收粮,当然也不排除是间谍用计……”
一枚枚白棋在军事顾问的手下移动,离开原先的区域。
“然而以他为榜样,也多亏了之前与祈远城的不睦,相当大一部分的戒守城领主,在没有通知友军的情况下,就跟随他一道后撤,连带整体战线变形。”
泰尔斯紧紧皱眉:以自由堡为中心,连成一片的白方棋子渐渐散开,露出越来越大的空隙。
就像历经劈砍的百战铠甲终于耐受不住,崩开裂口。
梭铎·雷德一掌拍上长桌,面色铁青:
“这导致十里之外,顶在攻城第一线,疲累不堪但兀自强撑的祈远城诸军,在不知不觉间,失去了侧翼的警戒与援护。”
“将腹背软肋,彻底暴露在敌人可及的范围内!”
战局推进,听取军情的众臣同样严肃紧张。
“也许沟通不畅只有两个小时,也许北地人的破绽窗只有六十分钟,但还记得自由同盟的那张王牌吗?”
梭铎伸手一捞,从场外捞回那枚黑色骑士,松开手的时候,它已经出现在白棋的战线之前,仿佛幽灵闹鬼。
“巧胜龙霄城后,消失许久的他们重新出现,抓住了这个窗口。”
军事顾问咬紧牙齿,仿佛正在经历这场大战:
“晨雾未散,他们与自由堡里的残军内外配合,成功突袭。”
梭铎的用语很简洁,但泰尔斯只能想象那一天里的激烈与残酷。
“等后撤的戒守城收到更上层的命令,反应过来,强令全军停止后撤的时候,”梭铎叹了一口气,慢腾腾地伸出手,将原本势不可挡的白棋阵势拨乱:
“士气低落的祈远城后背受敌,仓促而战,最终日薄西山,败势难挽。”
话音落下,一片沉寂。
“太荒谬了!”
康尼子爵忍不住抱怨起来:
“北地人怎么能这么蠢!”
泰尔斯听着这些话,心情复杂。
“因为我们是站在这里,看着他们。”库伦公爵慢悠悠地道,可语气却有种罕见的肃穆感。
令康尼子爵一时哑然。
“然后呢?”
财政总管,裘可·曼盘算着追问道:
“戒守城的军队尚算完好,虽然战力不如祈远城,但也不容小觑,溃败的只是战场一隅,应该……”
但梭铎接下来的话打断了他。
“戒守城的领兵者们心知犯下大错,急于补救的他们,做出了决定。”
“不是后撤设防,稳住战线。”
军事顾问已经不再痛心疾首,他面无表情地叙述着军情,将代表戒守城的白棋们一枚枚前推:
“而是回师战场,援救同僚。”
此言一出,在座诸君部分皱眉沉思,部分恍然而悟。
“倒是讲义气。”康尼子爵嘀咕着。
梭铎·雷德倏然抬头!
他的目光扫向每一个人:
“那是他们的第四个错误。”
康尼子爵皱起眉头。
梭铎低下头,将自由堡里的黑棋和堡外的骑士拢在一处:
“自由同盟的战略跟二十年截然相反:他们在胜战后,追击敌军时不求多斩首级,只求机动灵活,驱赶大部,破袭精锐。”
“所以,当戒守城的旗帜赶到战场时……”
下一刻,泰尔斯看着已经倒下的白方棋子被拨到一起,扫向那些仍然立着的白棋。
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
“祈远城的上万败兵依然残存大部,但俱都丢盔卸甲,一路撤退或者说奔逃,浩浩荡荡,喝令不住。”
“他们就像暴雨后的洪潮,不可抵挡地冲垮了戒守城的阵势。”
梭铎的手不再精准移子,而是大开大合,将混乱不堪的白棋成片地扫向东方。
“更可怕的是,饥饿与疲劳之下,失败的绝望和恐惧像瘟疫一样,随着败兵蔓延到戒守城军中,引发盲从和营啸,不少人还未见到敌人,就死于踩踏内讧。”
梭铎的声音黯淡下去:
“一片混乱中,戒守城——北地人最后的希望,连几场像样的战斗都没打出来,就稀里糊涂地败下阵来。”
“北地人死伤难计,全军仓皇溃退,日夜奔逃,连撤数百里也未能稳住战线。”
“途中也有不屈的埃克斯特贵族,力图收拢兵将,作最后一搏,但小勇不敌大势,于事无补。”
泰尔斯默不作声,他仿佛重新回到龙血之夜,看着自知必死的白刃卫队们最后一次举刀,对黑沙领的阵势发起反冲锋,为他和小滑头断后。
不知为何,明明埃克斯特是威胁极高的敌国,但看到他们如此窝囊地落败,他有种说不出的胸闷与难受。
仿佛见到英雄气短,豪杰落难。
而他觉察到,在场有此感受的,不止他一人。
“怎会如此?”
基尔伯特幽幽开口,仿佛沉浸在过往里,感慨伤神:
“不可战胜的北地人,居然这就……失败了?”
但一道低沉的嗓音很快打断了他,更让所有人心中一紧。
“不。”
“他们远非‘不可战胜’。”
长桌尽头,铁腕王在逆光里露出一对寒眸:
“只是……”
“不能力敌。”
国王发话,不怒自威,御前诸臣一时无言。
不能力敌。
想起“龙血”的背后真相,泰尔斯心下黯然。
如果昨天的消息还存在混乱不能确认,尚存一线希望。
那今天,现在,巴拉德室里详实到位的战报,就明明白白地告诉他:
北地人战败了。
败了。
毫无余地和转圜。
“星辉。”
库伦公爵目光一闪,思索着打破沉默:
“我想起来了,他们对付北方佬的战略,包括避开锋芒,打击后勤补给,是师法星湖公爵……咳,抱歉,‘前’星湖公爵的星辉军团。”
星辉军团。
众人纷纷蹙眉,连国王也不例外。
梭铎转过头,向秘科的探子点了点头。
疤脸男子重新上前,躬身一礼,汇报他的消息:
“根据最新的情报,为自由同盟率领那支绕后精锐,俘虏龙霄城主帅的将领,名为伊万·波拉多,是一名年轻客将,今年还未满二十。”
基尔伯特挑起眉毛:
“客将?这么年轻?”
疤脸男人颔首道:
“他的父亲在北海王国死于政治斗争,他不得不逃到自由堡避难。”
“而在埃克斯特大军压境,自由堡内人人惊惶逃离,无人敢出头领军的时刻,伊万·波拉多主动请缨,被授予了现在的职务。”
听到这里,泰尔斯想起鸢尾花公爵昨夜给他的消息:
【陷入绝境的自由同盟为求生存千方百计,不惜尊严不计代价,不论出身不看过往,急求各方有志之士加入正义的抗争。】
“北海王国……”
国王沉吟道:
“就是那个康玛斯以北,国内纷乱,国王暴虐,膝下只有一个白痴儿子作继承人的贫瘠国度?”
秘科的探子再度躬身:
“正是,陛下。”
国王点了点头,忖度着什么。
“北海王国,伊万·波拉多。”
“国度虽小,却也能育英才。”
裘可·曼则叹息道:
“他此役挫败埃克斯特,势必震动西陆,一战成名。”
基尔伯特收敛起情绪,他轻轻一笑,有意无意地看向泰尔斯:
“可谓时势造英雄,而英雄出少年。”
另一边,军事顾问梭铎重新发声,吸引大家的注意。
“但在我看来,此役最关键之处,不在波拉多和他的绕后部队。”
梭铎的手掌掠过无数倒下或站立的棋子,轻轻覆盖上地图上的那座城池。
“而在自由堡。”
“正是内部空虚的自由堡,凭着精锐被抽掉后的老弱残兵,死死挡住了埃克斯特的攻城大军,最后还领兵出城,作势合围,击退北地人。”
“几个月的时间里,他们拖住最盛的锋芒,扛住最猛的进攻,吸引敌人绝大部分的注意,才成就了这场以弱胜强的经典战争。”
原先还不觉得,但梭铎此言一出,御前会议的众人这才感觉出不寻常的地方。
梭铎看向秘科来的疤脸男子,后者再次抽出几页情报:
“自由堡内,指挥守城的将领年过四十,是个星辰人。”
众人一怔。
星辰人?
疤脸男子抬起头,报出一个名字:
“‘铁砧’乔希·肯亚。”
御前会议安静了一瞬,所有人都在疑惑。
直到国王突然发声。
“铁砧?”
凯瑟尔王抬起目光:
“这个绰号……听着很熟悉。”
秘科的探子不慌不忙,颔首承认:
“不错,肯亚出身璨星家族的私兵,曾经是星辉军团的作战官之一,也是要塞之花,索尼娅·萨瑟雷女勋爵的昔日副手。”
“更曾是约翰公爵的……贴身亲卫。”
“以及王国的逃犯。”
此言一出,巴拉德室内惊起一片小小的骚动。
要塞之花的麾下副手……
泰尔斯惊疑不定,想起曾经为他服务的老兵杰拉德。
“原来如此,所以自由同盟的指挥官,是昔日星辉军团的将领。”
库伦首相疑问得解,一脸恍然:
“难怪这场战争从头到尾,都是熟悉的味道。”
可凯瑟尔王蹙起眉头,他的关注点显然不一样:
“逃犯?他犯了什么罪?”
疤脸男子拿起情报,瞄了一眼后欲言又止。
直到基尔伯特咳嗽一声,压低声音道:
“陛下,您忘了吗?”
“在您加冕王位之后,乔希·肯亚大逆不道,不但抗命不遵,还公然诬称,称害死约翰公爵的真凶是……”
他没有说下去。
众臣也齐齐低头噤声。
国王若有所思:
“哦。”
秘科的疤脸男子咳嗽一声,尽快带过这片尴尬:
“总之,我们正在调查肯亚这几年的行迹,以及突然出现在这场战争里的原因。”
凯瑟尔点了点头。
“所以,战场就是这样?”
梭铎重重地呼出一口气,似乎要把这场战争带给他的郁闷统统排出。
“没错。”
军事顾问轻哼一声,他随意地将手中最后的白棋扔掉,似是讽之不智,又似是怒其不争:
“祈远城遭遇出卖,耻辱败战。”
“戒守城战术失误,难挽局势。”
“龙霄城更是早早失去主心骨,军心涣散,不堪一用。”
泰尔斯低下头,装作按摩额头,在没人看到的角度里闭上眼睛。
小滑头。
塞尔玛。
龙霄城的女大公。
失落乱军。
生死不明。
他的眼前出现那个小心翼翼地走向宝座,却连座位的扶手都难以倚靠的女孩。
少年心中一痛。
他把她送上了这个位置。
可局势糜烂如此,现实破碎如此,命运残酷如此……
泰尔斯的拳头不知不觉地攥紧,与他的心同时呜咽。
有谁能救她?
有谁能帮她?
有谁能……
保护她?
“那么,战场之上,”国王的声音幽幽响起,清冷如故,让泰尔斯本就不堪的心情再度降温:
“大势已去,节节败退的北地人……”
泰尔斯揉着额头,一边演示自己的难过,一边只想这场御前会议赶紧结束。
难以置信,当他在这里发愁宴会酒杯这种可笑的事时,他的朋友正落难遭劫,经受可怕的命运。
想起这件事,他就忍不住心中的歉疚与苦痛。
但国王的声音还是继续传来,让人烦躁不堪:
“他们是如何在后来……”
“反败为胜的呢?”
泰尔斯倏然睁眼!
那一瞬间,他的思绪甚至冻结住了。
什,什么?
北地人,反败为胜?
怎么……
泰尔斯王子轻轻放下揉额的手指。
他仪态端正地抬起头,面无表情。
只见御前会议上,在座诸君无一意外,只是同样疑惑着这个问题。
他们并不感到奇怪。
那就是说……
就是说战争的结果……
泰尔斯把控住自己的呼吸,左手死死按住膝盖,不去看基尔伯特担忧的表情。
“当然。”
梭铎·雷德严肃地点点头,他伸出手,移向那堆倒作一团,狼狈不堪的白棋。
泰尔斯的目光钉死在他的手上。
仿佛那里有世间的真理。
军事顾问轻轻地挑起一枚白色棋子。
将它放回混乱的地图上,那个最显眼的位置。
那一刻,泰尔斯突然辨认出来了:
那是一枚……
白王后。
“那位在乱军中失散,下落不明的龙霄城女大公。”
泰尔斯的呼吸一滞。
“塞尔玛·阿莱克斯·沃尔顿。”
御前会议上,在座诸人都认真地听着军事顾问的话,听着后者那惊讶与感慨并存的语气。
“我们不知道其间发生了什么。”
梭铎咬了咬牙,似乎难以理解他将要说出的话:
“但当她再次出现,奇迹般逆转战局的时候……”
“无论军队还是民众,无论敌人还是自己人……”
“所有人,都称呼她为——”
复兴宫的巴拉德室内,王家军事顾问梭铎·雷德看着地图上那枚傲然挺立的白色王后,语中带着难言的忌惮与凝重:
“炽血真龙。”
话音落下。
那一瞬,在众人的疑惑眼神下,时间仿佛静止住了。
炽血……真龙?
泰尔斯怔怔地望着那枚白棋,久久未能回神。
不,泰尔斯,你这可笑的笨蛋。
你搞错了。
这枚白棋……
一个小小的声音在星湖公爵的心底里响起,仿佛要嘲笑他的愚蠢透顶与自以为是:
她不是王后。
不是。
她是白色的——
女王。
第64章 当然——没有
“那女孩得到了帮助。”
梭铎·雷德开门见山:
“当她于战场上失踪,生死不明的时候。”
御前会议的疑惑消失了一部分,但更多的问题随之而来。
“帮助?”
商贸大臣康尼子爵笑道,颇有些调侃:
“该不会是巨龙吧?”
泰尔斯心思一动,想起蓬头垢面,傻乎乎的小滑头坐在废墟里,与庞大优美的龙头默默对视的那一幕。
但康尼子爵很快就发现,没人为他的玩笑捧场。
相反,一向笑眯眯的库伦公爵面容凝滞,财政总管裘可·曼神色难看。
农牧大臣克拉彭再度从睡眼朦胧中惊醒,目光惊疑,一直默不开口的斯蒂利亚尼德斯则垂头沉思。
泰尔斯坐在基尔伯特身边,强忍心中的好奇与急切,专心致志地看外交大臣急急翻阅手中资料。
长桌尽头,国王的身影一动不动,恍若石雕。
整个御前会议显得格外沉寂。
康尼子爵的笑容渐渐收敛。
“不。”
一片沉默中,梭铎顾问一锤定音,终结了康尼子爵的尴尬:
“是苦民。”
军事顾问双手撑桌,看向每一个人。
泰尔斯感觉得到,在梭铎说出“不”之后,在场的大部分重臣们都松了一口气。
“当地的西涛苦民们。”
梭铎紧皱眉头,他的手掌掠过地图上的道路城镇,在没有棋子的空白处轻轻拍击。
“他们帮助了女大公,使得她从战场上存活下来。”
“并最终收拢、找回属于龙霄城的部分精锐。”
军事顾问捞住地图外的几枚白棋,重新摆回白色女王的身畔。
泰尔斯心情一松。
所以,塞尔玛得到了本地人的帮助,安全度过了险恶的战场。
但他随即觉得奇怪。
“等等,卡索伯爵不是说过,”康尼子爵疑惑发问:
“苏里尔·沃尔顿曾经屠戮自由堡,与自由同盟的民众仇深似海?苦民要是知晓了女大公的身份,为什么还……”
不少人向基尔伯特看来。
外交大臣举着眼镜,面上有些不好看,翻阅资料的动作越发快速:
“关于这个——抱歉,给我几秒钟——我记得就在这几页……”
梭铎咳嗽一声,看向秘科的来人。
疤脸男子沉稳上前,解开基尔伯特的尴尬:
“秘科一开始也是这么认为的——自由同盟的苦民与北地人你死我活。”
“事后才发现,我们手头的情报不完整。”
“于是迅速与当地情报站接洽,再跟外交司的历史资料相互佐证。”
外交大臣终于翻到了他所需的那一页,他呼出一口气,接过话头:
“咳,诸君,自由同盟的国情比较特殊。”
基尔伯特抬起头,变回泰尔斯所熟悉的那个星辰狡狐:
“事实上,与祈远城的苦民不同,大部分自由同盟的苦民——特别是梭铎说到的那一部分——主要住在城郊与乡野,地位低下,贫困不堪,饱受歧视,即使进了自由堡内讨生活,做的也都是最下等的活计。”
“真正与他们仇深似海的,反而不是专盯着贵族大户的北地入侵者,而是住在自由堡内的上层社会。”
泰尔斯皱起眉头,他记得小罗尼对他暗示过,苦民是祈远城治下面临的难题之一,但他从不知晓,苦民的问题不止祈远城一隅。
“有点……复杂?”康尼子爵问出他的心声。
“不。”
众人齐齐正色挺胸,看向发话的人。
“一点也不复杂。”
凯瑟尔王盯着手上的戒指,目光在黄铜色的光泽上打了个转:
“就像昨夜发生的事情。”
昨夜。
御前会议顿时一静。
泰尔斯下意识地偏过头,避开众人有意无意的眼神。
基尔伯特的话语适时响起,吸引大家的注意,缓解气氛:
“百年前,康玛斯联盟施行‘百国商道’战略,势力东扩,整个黄金走廊都随之动荡。”
“当时统治埃克斯特的是继位不久的‘断钢’努恩六世,他与康玛斯人来回博弈,最终达成妥协:在黄金走廊的东端扶植本地势力,建立一个开放了商路、但是依旧奉埃克斯特为宗主的国度。”
梭铎顾问皱起眉头:
“自由同盟。”
基尔伯特点点头:
“作为两大国妥协的中间产物,自由同盟的结构本就畸形:它的权力之源与统治根基不在内而在外,不对下只崇上,借着商路的厚利,在大国的夹缝中发展起来。”
基尔伯特翻过一页,格外严肃:
“历经近百年的统治,自由堡中的达官元老和他们的权贵家族,虽然与苦民们流着同样的血,却习惯了高高在上,盘剥经营,把持要位,享受特权,早就不把自己看作苦民的一份子了。”
泰尔斯放下心来。
原来如此。
真正的现实,远远比书本上干巴巴的一句“自由同盟居祈远之西,善流之东,享商利”要复杂具体得多。
至于塞尔玛,她要面对的,也比我要面对的,困难得多。
“所以,同盟里的下层苦民们其实是可以被拉拢的本地力量,以对抗自由堡内的高层。”
库伦首相挠着下巴,看上去憨憨的:
“只是过去数十年,北地人的目光都停留在城堡内的贵人们身上,停留在那个他们与康玛斯人妥协而扶植的政权上?”
基尔伯特叹了口气:
“别说细分苦民和贵人了……确切而言,过去数十年,整个自由同盟都没被北地人放在眼里。”
外交大臣蹙眉不语:就连我们,不也是在战报传来后大跌眼镜,才急急忙忙去更新情报的吗?
泰尔斯收敛好心情,却止不住另一个疑惑。
但是,塞尔玛又是怎么……
“所以,那个女孩拉到了几波下层苦民的支持,但是……”
“钱袋子”裘可·曼眯眼问道:
“我们说的可是真刀真枪,耗资费财的战争,不是伐木开荒,耕田种地。”
“一群衣衫褴褛的贫民,真能帮她赢取胜利?”
这问题问到了大家最疑惑的点上,纵然在座诸君都涵养甚好,还是忍不住齐齐前倾,以期答案。
“不能。”
梭铎的回答一如既往,雷厉风行:
“但至少能给她一条干脏活累活的下等苦民才晓得的,暗中潜入自由堡的渠道。”
泰尔斯眼皮一跳。
“根据我们的情报,自由同盟大胜回师后的某个夜晚,龙霄城女大公率领身边精锐的大公亲卫——有不少都是努恩王时代的白刃卫队——悄无声息入侵了自由堡的内城。”
泰尔斯不知不觉地前倾身体,加入在座众臣的行列,死死地盯着那枚白棋。
梭铎·雷德俯下身子,在白棋退散黑棋重立的战场上,将那枚特殊的白色女王逆着势头、却也不可阻挡地推向自由堡。
就像最终透过云霭,刺破天穹的日光。
“在苦民向导的帮助下,她以区区数百人的军力,兵不血刃,将自由同盟的高层全数俘虏。”
“为整场战争,拉下帷幕。”
梭铎话音落下。
御前会议发出一阵小小的惊叹。
唯有泰尔斯咬住了下唇。
他想象着那一夜的情景。
少量精锐,暗中潜入,兵不血刃,俘虏高层……
听上去……
很耳熟。
泰尔斯有些出神。
看来六年前,从查曼·伦巴的疯狂里学到东西的,不止他一个人。
“上到总督元老,下至官僚将领。”
梭铎有条不紊,一个个地推倒自由堡内本就所剩不多的黑棋:
“其中包括最关键的乔希·肯亚,和年少成名的伊万·波拉多。”
“一个不落。”
“一网打尽。”
“一夜成囚。”
梭铎收回手指,看着唯一矗立战场的白色女王,慨叹道:
“就在他们沉浸在大胜之中,彻底丧失警惕的时候。”
御前会议经历了一阵为时不短的沉默。
“什么?”
半晌后,康尼子爵才难以置信地出声,他盯着棋子狼藉的地图:
“敢情这场战争就是相互衬托,看看谁比谁更蠢?”
他啼笑皆非,不知是嘲讽还是感叹。
其余人多多少少有着同感。
“如果您去翻翻战例,子爵阁下,也许就会发现,历史上许多战争都是如此。”
梭铎冷冷地回答,显然心情不佳:
“很多时候,战争的结果不是因为胜利方有多厉害……”
“而是多亏了失败者有多愚蠢。”
梭铎垂下头。
何况战争涉及的因素复杂,太多混乱,太多偶然,太多未知。
哪怕我们坐在这里,纸上谈兵算计得再好也罢。
要是亲自下场,面对现实……
大抵也好不到哪儿去。
“至少,北地人拿下自由堡,”基尔伯特叹了口气,有意无意打着圆场:
“没给‘正面无敌’的名号丢脸。”
泰尔斯不为人知地吐出一口气。
库伦公爵扬声发问:
“所以她俘虏了高层,控制了内城,但是自由堡里的其余军民……”
梭铎点点头,转向疤脸男子。
秘科的来人恭谨上前:
“随着克尔凯廓尔获救,很快,龙霄城的残部重整旗鼓,指挥链条恢复。”
“再加上苦民的帮助,他们在几天的时间里分批进城,加入女大公的麾下。”
“最终有惊无险地拿下自由堡。”
梭铎接过话头:
“就这样,祈远败退戒守仓皇,埃克斯特大势已去的时候,龙霄城异军突起,扭转了战局。”
“震惊了所有人。”
“大兵”闭上嘴巴,桌周边一片沉寂。
所有人都在感受着桌上战局的余韵,沉浸在不同的情绪里,一时难以恢复。
“哼。”
胡子花白的财政总管,裘可·曼不屑地哼声:
“战场上一败涂地,要靠着一个娘儿们偷鸡摸狗,才堪堪挽回局面。”
“哪怕赢了战争,埃克斯特也丢尽了颜面,怕是要沦为笑柄。”
在座的诸人心情复杂,一时无人回答。
直到一个年轻的声音响起:
“曼大人,这房间叫‘巴拉德室’,对吧?”
御前诸君齐齐回头,这才惊讶地发现,回话的人是第一次参与会议,一直谨小慎微,从未主动发声的星湖公爵。
裘可·曼不敢怠慢,坐正身体:
“当然,殿下,此地正是伟大的巴拉德室,所以?”
泰尔斯端详了他好一会儿,这才眯眼笑笑:
“没什么。”
“我们还是说回那个,靠娘儿们才能挽回局面的笑柄国家吧。”
裘可·曼一头雾水。
在座者神色各异。
唯有基尔伯特轻咳一声,用眼神向泰尔斯示意,后者这才向后靠去,不再发声。
“那姑娘做的不只这些。”
梭铎的话把所有人拉回战局。
军事顾问抬起头,示意身旁的疤脸男子:“秘科有更详尽的消息。”
秘科的探子鞠了一躬,换了一张文件:
“自由堡陷落,高层受俘,军队缴械……”
“胜券在握的龙霄城女大公遂下令:从同盟总督而始,把这些俘虏,这些自由同盟的背约者们,元老高官,将领士兵,一个不落……”
疤脸男子的眼睛从纸上抬起,露出厉色:
“统统送上断头台。”
泰尔斯呼吸一顿。
什么?
会议上的诸君一阵交头接耳。
“还来?”
库伦首相皱眉道:
“不愧为努恩和苏里尔的血脉,心肠狠厉,手段毒辣,不逊父祖。”
“女人嘛,你们知道,”裘可·曼呼气道:
“向来心眼小,格局窄,锱铢必较,睚眦必报。”
“损失这么大,换了我也是一样的做法,”康尼子爵叹息道:
“至少她很干脆,没折磨他们。”
泰尔斯没有说话,他只是蹙眉沉思。
“多少?”
基尔伯特扭过头,打断长桌上的讨论:
“她杀了多少人?”
秘科的疤脸怪人望了诸位大人一眼。
他面无表情,只是换过一张纸,读出一个令人意外的数字:
“零。”
整个巴拉德室霎时一静。
大人们瞪眼张嘴,难以置信,花了好几秒的时间消化这个情报。
在旁人看不见的角度里,泰尔斯微微弯起嘴角。
“什,什么?”
疤脸男子点头肯认。
“断头台上,斩刃将落之时。”
“女大公取下头盔,褪下铠甲。”
疤脸男子的话语平稳自然,却依稀有一股别样的力量,诉说着千里之外的传奇:
“那个小姑娘离开军队的簇拥,走向台前,向台下瑟瑟发抖的人们宣布。”
秘科来人换过一张纸,而在座大人们带着惊讶、质疑、不屑、警惕等等情绪,全神贯注。
“她说,这场战争里的死人已经够多了。”
“双方流下的鲜血,也已经够多了。”
众臣面面相觑,难以理解。
“她说,万千生民的性命生计,无数百姓的家庭儿女,不该为了寥寥几个高位者的自私与自误,兜底付账。”
疤脸男子抬起头:
“她说,有人曾告诉过她。”
“战争无法带来和平,就像死亡不能偿还生命。”
泰尔斯面色一动。
“而她,龙霄城的统治者,将不会重复她祖父与父亲的错误。”
长桌的尽头,国王突兀地动了,他抬起头颅,在逆光的阴影中露出眸子。
“在众议沸腾之中,当着所有人的面,女大公原谅且宽恕了断头台上的战俘们,更一个个解开他们的束缚,最后亲手扶起心如死灰的伊万·波拉多,告诉他……”
疤脸男子换了下一张文件,语气凝重:
“‘在战场上,你伤害了我的子民,但作为回答,‘惊喜的伊万’,我将饶恕你的性命,以换取战争和仇恨的终结。’”
秘科探子的声音落下。
会议室里再度寂然。
几秒后,感慨万分的泰尔斯叹了口气,有意无意地道:
“心眼小,格局窄?”
裘可·曼的神色变得很不自然。
“荒谬!”
康尼子爵忍不住发言:
“妇人之仁!身处异域还敢放虎归山,等待她的只有灭亡……”
但不等他说完,秘科的探子就再翻开下一份文件:
“女大公还当众下达了‘和平令’。”
“龙霄城全军,无论将军还是士兵,驻扎自由堡期间,不得杀伤虐待战俘,不得侵扰抢掠民居,不得妨害阻碍治安,不得影响民生秩序。”
疤脸男人抬起头:
“若有违者,以龙枪戮魂之名,她必严惩不贷。”
此言一出,不仅康尼子爵,库伦公爵也是一怔。
“不会吧?”
首相蹙眉道:
“那她的封臣,她的军队能忍吗?她要怎么满足他们的贪婪?他们耗费钱粮跋山涉水是为了什么?旅游看风景?他们死伤无数,又要怎么扯平?”
“她还真以为,不杀上几十个领头的作例子,自由同盟的人就会乖乖听话?她手下就没有聪明人站出来反对她?”
御前大臣们纷纷私语,许多人同样难以理解。
梭铎的话平稳响起:
“经历了先前的惨败,又面对女大公此役的声威,我猜,她手下的人已经没多少胆量反对了。”
秘科的疤脸点点头:
“身为副帅,身份最高的克尔凯廓尔第一个下跪听令。”
“余者纷纷效仿。”
“莫敢有疑。”
泰尔斯有些恍惚,他仿佛又回到了英雄大厅的听政日,在那里,塞尔玛无力地呐喊着,可她手下的封臣们俱都神色冰冷,不为所动。
“至于自由堡……”
疤脸读着他的情报:
“女大公强烈建议同盟总督,让同盟元老们拿出积蓄,捐出土地,广济苦民,以解困厄。”
“甚至调整法令,减免役税,重设法庭,重审陈案。”
“顺便,解决龙霄城诸军的‘吃住问题’。”
此言一出,泰尔斯身旁的基尔伯特深吸一口气,目光复杂。
“她?‘建议’同盟总督,‘建议’那群元老?”
裘可·曼嘿嘿两声:
“哈,要么是女大公态度真诚感动人,要么是同盟的元老们品德高尚听人劝……”
“这就不清楚了,”基尔伯特幽幽道:
“但我猜,无论她手里的剑还是断头台上的斩刃,一定都挺锋利。”
“一开始是有人不太热心,对此‘建议’阳奉阴违,”疤脸男人皱眉道:
“所以后来,女大公就派了陨星者,去跟元老们诚挚恳谈……”
跟陨星者恳谈……
泰尔斯只觉得左手腕一阵幻痛。
“据说,个别人被陨星者的口才说得‘良心发现羞愧而死’,剩下的人就……”
秘科探子抬头作结,恭谨退后:
“就热心多了。”
御前诸君们彼此交换了一个“哦”的了然眼神。
“又是改法令,又是设法庭,”商贸大臣康尼皱眉道:
“她怎么不直接把黑底红龙旗插上城头,再封给一个信得过的北地人,宣布自由堡从此归入埃克斯特算了。”
泰尔斯笑了。
“因为她,或者说她手下的人足够聪明。”
基尔伯特面色凝重:
“知道权衡进退,以趋利避害。”
“这样,她占领的时候,不用承担统治的负担与压力。”
“离开的时候,只会收获无尽的怀念与名声。”
咚。
国王的手指叩上长桌,将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但他没说什么,只是继续看向军事顾问。
梭铎得到信号,清了清嗓子:
“总之,此命一下,苦民们无不欢呼雀跃。”
“同盟元老们,则大抵情绪稳定。”
“龙霄城诸军,也得到了安抚。”
“就这样,沃尔顿女大公软硬兼施恩威并加,再加上之前的大战损失,本就强弩之末的自由堡失去了最后一点抵抗的力量和意志。”
带着复杂的慨叹,梭铎看着那枚鹤立鸡群的白棋:
“‘炽血女士’毫不费力,和平夺城。”
不知不觉中,泰尔斯噙起了嘴角。
但他知道,那一定远非“毫不费力”。
“炽血女士?”
康尼子爵皱眉道:
“真的?”
梭铎轻哼一声:
“大家就是这样叫她的,或者你想我叫她‘真龙女士’?”
康尼笑了笑,没再说话。
梭铎继续道:
“首府既陷,加上苦民汹涌,自由同盟的其他城镇毫无斗志,望风而降。”
“埃克斯特人,就这么戏剧性地反败为胜。”
军事顾问缓缓坐下,不再移动大局已定的棋子。
“钱袋子”大臣咳嗽了一声:
“我的问题是,她失落战场,又远离本国,正是最落魄的时候,既无兵又没钱,是怎么拉到那些异乡苦民的支持的?”
“总不能自荐枕席,把他们都睡上一遍吧?”
泰尔斯面无表情地看了裘可·曼一眼。
这位大人,真的年事已高……
其实嘛,不妨早点退休。
他这么想道。
秘科的探子再次上前。
“不知道,但我们发现,‘炽血真龙’的称呼正是从这些苦民们口中传出来的,之后才传扬到北地人里。”
康尼疑惑道:
“这外号是为什么?”
“她把自己点着了火,然后站在马车狂飙进城?”
疤脸男子摇了摇头。
“什么版本的说法都有,有人说目睹飞龙天降,为她夺城……”
康尼蹙眉:
“真是巨龙?”
但他注意到,不少在座大臣都在向他摇头。
“不可能。”
梭铎·雷德再次开口,似乎有些烦了:
“您也许刚刚进入御前会议不久,康尼子爵,所以尚不知晓。”
“但根据数百年前,‘黑目’约翰与全埃克斯特王国的秘密约定,”军事顾问冷哼道:
“天空王后作为非凡的存在,只会在灾祸重现之时,插手凡世之事。”
“否则,我们五百年前就化成灰烬了。”
基尔伯特咳嗽了一声,提醒他的老朋友注意用词。
“只管灾祸?我是说,明明它六年前还出现在龙霄——”
康尼子爵想明白了什么,他的脸色有些铁青。
“噢,哦,原来如此……”
泰尔斯想着六年前与龙共舞的那一幕,想起天空王后告诉他“你有个好听的龙语名字”,忍不住瞥了远处的凯瑟尔王一眼。
但可惜,国王依旧稳如石雕,纹丝不动。
“当然,康尼大人,”秘科的疤脸男子知机地道:
“几百年里,我们也时刻警惕那头巨龙打破誓言的可能。”
“但是,迄今为止一切都好。”
康尼尴尬地点点头。
疤脸男子继续道:
“至于女大公的那个外号,也有人说她能滴血成焰烧死敌人,还有说她脱下衣服就能展开龙翼,扇动狂风,甚至有说她月圆之夜对天空嚎两声,就能变成一头龙……”
“月圆之夜那个,那是传说中的狼人,”听着这些说法越来越离谱,梭铎忍不住打断:
“早被‘狼敌’带着长生猎手杀绝了。”
秘科的探子领会到军事顾问的意思,不再念诵情报,顺势总结道:
“所以这些都不可信。”
“这个绰号为何而来,依旧扑朔迷离。”
大臣们又是一阵交头接耳,泰尔斯注意到,基尔伯特向斯蒂利亚尼德斯副主教透出一个询问的眼神,后者摇了摇头。
正在此时。
“那是个怎样的女孩儿?”
闷雷般厚重的嗓音响起,众臣停下议论,纷纷看向长桌尽头。
疤脸男子向国王的阴影鞠了一躬:
“据我们的情报,她的父母在她一岁时……”
但他立刻被打断:
“泰尔斯。”
国王的声音缓缓传来,让泰尔斯一个激灵:
“我在问你。”
裘可·曼眼前一亮:
“没错,公爵殿下曾在龙霄城长住六年,想必跟她很熟,也许还是朋……”
但财政总管随即想到方才王子打断自己的场景。
想通了前因后果,裘可顿时脸色一白,连忙低头,不敢再说话。
那是个怎样的女孩儿?
是藏书室里那个扶着眼镜,双眼发亮的小丫头,还是英灵宫里那个衣衫褴褛,瑟瑟发抖的小女孩?
是那个废墟中咬紧牙关,努力拖扯着自己的小姑娘?抑或是那个英雄厅里怒目而嗔,振臂一呼的女大公?
霎时间,泰尔斯百感交集。
星湖公爵做了个深呼吸,这才看向长桌尽头,与那双意义非凡的眸子对视。
“那女孩儿,看上去平静温和,安全无害,”王子幽幽道:
“甚至有些时候,看着有些……呆板。”
“但小……塞尔玛?”
想起那姑娘拒绝跟他走的那一幕,泰尔斯低下头,不知不觉地弯起嘴角。
基尔伯特皱起眉头。
“她是个真正的斗士。”
回忆完过去,泰尔斯抬起头,一字一句无比坚定:
“无论面对什么。”
“灾祸,龙,抑或……国王。”
周围传来大臣们的窃窃私语。
直到长桌的另一侧,国王冷冷出声:
“是么。”
泰尔斯微微一顿:基尔伯特的手肘不轻不重地碰了他一下。
第二王子反应过来,咳嗽了一声:
“咳……我是说,她可能是个很棘手的敌人,当然,也可能是潜在的盟友。”
面对整桌人的审视,泰尔斯严肃地道:
“幸好,我跟她的关系不坏……我的意思是,我跟她能说得上话。”
诸君面面相觑。
国王沉默了一阵,这才开口:
“对付她,有什么把柄能用的吗?”
泰尔斯眉心一跳。
“应该有,”他面色不改:
“我回去想想。”
泰尔斯看不清凯瑟尔王的面容,但对方的声音依旧稳稳传来:
“她能成为我们的盟友?”
泰尔斯眼前一亮:
“当然。”
“她在龙霄城里握有实权,而非麾下封臣的傀儡?”
“当然。”
“你和她上过床吗?”
“当然——”
嗯?
泰尔斯话音未落就脸色一变,反应过来的他赶忙接上第二句:
“——没有。”
长桌上安静了一瞬。
不知为何,面对会议室里诸多意蕴不明的目光,泰尔斯莫名地觉得脸上发烧。
几秒后,国王打量的目光终于从他的身上撤下。
只留给少年一道奇怪的鼻音:
“哼。”
第65章 国之重器
泰尔斯的尴尬仿佛有感染力。
至少,巴拉德室里的空气凝固了一阵子。
正好是国王的眼神停留在他身上的时间。
“所以这就是全部了。”
所幸凯瑟尔王还是移开了目光,再度发话:
“梭铎?”
空气重新流动了起来。
泰尔斯松脱一口气,避开其他人的眼神。
谢天谢地,他们没继续追问。
也许,关于小滑头的事情,他不应该说这么多?
“是的,陛下。”
军事顾问,梭铎·雷德躬身回答话:
“所有我们需知的北地军情,都在这里。”
昏暗的房间里,御前会议恢复了正常的工作氛围:
库伦首相摇头晃脑若有所思,军事顾问梭铎面色严肃,主管商贸的康尼子爵与财政总管裘可·曼耳语着什么。
农牧大臣克拉彭勋爵继续两眼发怔神游天外,斯蒂利亚尼德斯副主教不发一言,却依旧认真倾听。
泰尔斯则维持着星湖公爵的温和微笑和优雅坐姿,低调而体面。
唯有国王的身影不为所动,安稳之处,更胜他身后的某盏不灭灯。
“基尔伯特?”
铁腕王的眸子幽幽闪烁,扫向桌上的地图和棋子。
前外交大臣早有预料,不慌不忙地举起眼镜:
“是,陛下。”
基尔伯特重新翻开自己的笔记本:
“多亏了秘科的同仁们不吝合作,也多亏了梭铎大人和军务司的战报分享,在了解了所有细节之后,外交司对战后形势有了新的判断。”
他清了清嗓子:
“总的结论是:场面虽胜,但是……”
星辰狡狐的眼里精光一闪:
“埃克斯特绝非赢家。”
泰尔斯眼神一动。
“首先,若无其他两城的消耗和牵制,龙霄城没那么容易拿下自由堡。”
基尔伯特指了指长桌上黑白双色的棋子:
“可现在,名和利,城和地,好事儿全让英灵宫占了。”
“反倒是祈远城和戒守城遭逢大败,受尽嘲笑。”
与会者们表情恍然,心下了然。
“而且别忘了女大公下达的‘和平令’,”梭铎冷冷地补充道:
“以及她对战俘的大度‘宽恕’,与此相对的是罗尼和莱科家,损失惨重还颗粒无收……”
泰尔斯想起性格刚毅的罗尼大公和老而弥坚的莱科大公,心感不安。
“还有苦民。”
基尔伯特点点头,执笔在笔记上加了点什么:
“炽血女士于此役得到了自由堡苦民的帮助,甚至在战后为他们张目以作回报——可别忘了,同为北地人,祈远城长久以来都对境内的苦民族群实施高压统治。”
基尔伯特抬起头来。
“各位,综上所述,我们有理由相信,”星辰的狡狐在镜框后眯起眼睛:
“此战过后,无论是利益还是理念,名望还是立场,龙霄城将不可避免地与——以祈远城为首的——龙血党渐行渐远。”
听见陌生的称呼,国王眉心一动:
“龙血党?”
泰尔斯心中一梗。
龙血。
这绝对不是他最喜欢的词组。
面对在座同僚们的疑惑,基尔伯特点点头。
“最近两个月,查曼王肃清黑沙领,铲除异己毫不留情。”
“与此相应,黑沙领内的反对者们为了师出有名,喊出口号:勿忘巨龙之血,感怀先王恩德。”
巨龙之血,先王恩德。
泰尔斯回想起天生之王的音容笑貌,一时心情复杂。
“他们说,只要站出来反对查曼王,你就是真正的北地人,是珍惜兄弟情谊的龙血一员。”
基尔伯特道:
“所以龙霄城自不必提,旗帜鲜明的祈远城与戒守城也归入其中,被埃克斯特人们称作龙血党,与支持查曼王的‘黑沙党’相对。”
国王轻哼一声,不辨情绪。
龙血党,反对国王,怀念先王,珍惜兄弟情谊……
泰尔斯心中叹息。
想出这口号跟称呼的人……
游历诸国、见闻广博的康尼子爵适时道出王子所想:
“哈,这里头的暗示还真是恶毒。”
“谣言与名谓是有力量的,须知众口铄金,”库伦首相叹了口气,啧声道:
“可我怎么总觉得,这是王国秘科的手笔?”
他看向那个疤脸男人。
秘科的使者恭谨行礼:
“首相大人,您高估我们了,北地民意汹涌,岂是区区秘科能够左右。”
可他旋即微微一笑,面上刀疤扭曲:
“不过确实,当呼声渐起,我不能说我们的人没有起到相应的作用。”
库伦公爵露出奇怪的表情。
好吧。
看着秘科的人,泰尔斯挑了挑眉毛:
查曼·伦巴这辈子,大概是跟好名声无缘了。
“所以,龙霄城不再受龙血党——怎么听怎么怪——的欢迎,这意味着沃尔顿家会加入伦巴一方?”
康尼子爵回到正题,疑惑道:
“即使他们仇深似海?”
基尔伯特摇摇头:
“不尽然。”
“在审慎的分析之后,外交司认为,龙霄城很可能从反王斗争中脱出身来,既不被龙血党们待见,也不与黑沙党亲善,而是如烽照城般,保持中立。”
军事顾问梭铎轻哼一声:
“那他们就两头不讨好,里外不是人。”
基尔伯特先点头后摇头:
“却也置身风暴外,权作壁上观。”
“以龙霄城的体量和地位,再加上列位大公对女性统治者的天然轻视,英灵宫说不准还能从中渔利。”
“我们的北方邻居上演的,将不再是过去六年,黑沙党与龙血党选边站的对台戏。”
泰尔斯听着老师的分析,心中一松。
尽管龙霄城诸君都看查曼王不顺眼,塞尔玛与里斯班伯爵更是亲眼见证龙血之夜,仇怨难解。
但幸好,英灵宫没有因此失智冲动。
他们选择了最适合自己的道路。
康尼子爵思虑着开口:
“也就是说,经此一役,埃克斯特混乱更甚?面对任何议题,都少不了至少三方的拉锯?”
“目前来看,确实如此。”基尔伯特道。
“很好,”裘可·曼眼前一亮:
“三角椅,总比两轮车要稳当些。”
一直神游物外的克拉彭勋爵回过神来,呼出一口气:
“终于,该死的北地人也有今天。”
御前会议的气氛好了许多,大臣们一片振奋。
可是国王依旧纹丝不动。
直到基尔伯特摇了摇头,给大家的情绪浇了一盘冷水:
“但我们不能太乐观。”
“混乱更甚,就意味着矛盾激化,斗争加剧。”
前外交大臣眼中现出警惕:
“意味着朝着结局更进一步。”
库伦首相若有所思:
“结局?”
基尔伯特点了点头:
“两百年前,埃克斯特迎来‘悼亡之灾’:谭恩谋反,威兰易主,就此进入残酷的‘绝日世纪’。”
“那一个世纪里,我们星辰与巨龙相争,从‘征北者’艾丽嘉到‘水手’约翰,四代君王,不弱于邻。”
听着星辰过往的光辉历史,众臣肃然起敬。
“与此相对,龙之国度越发分裂衰微:选王会上五公决斗,其状惨烈,四死一残。”
“黑暗混乱更甚如今。”
泰尔斯想起查曼王从来不离的那把旧宝剑,捏紧拳头。
可基尔伯特话风一转,忌惮不已:
“但正是达到顶点的混乱无序,最终促使‘断钢’加冕,龙霄踞位。”
“开启沃尔顿家三代的王座垄断。”
“十地大公,再合为一。”
“将龙之国度带回巅峰,重霸西陆。”
长桌上没有人说话。
血色之年的阴影笼罩上所有人的心头。
基尔伯特语重心长:
“历史证明,埃克斯特不是康玛斯,更不是荆棘地,他们不会永远分裂。”
“而有位朋友告诉过我:永远不要低估北地人的胆魄。”
那一刻,泰尔斯仿佛回到龙霄城,眼前闪过形形色色的北地人:
努恩王,死人脸,迈尔克从事官,卡斯兰,查曼·伦巴,坎比达子爵,火炙骑士,长发罗尼,锅盖头,红女巫,老兵格里沃,裁缝克斯,亡号鸦,讨厌鬼伊恩……
但他突然想到一点。
小滑头,还有快绳。
他们,也是北地人呢。
“说得好,”军事顾问梭铎·雷德扬声开口,扫过一众先前还在庆幸埃克斯特衰落的大臣们:
“而我们没有时间可以浪费。”
他语气铿锵,不容反驳。
泰尔斯注意到,财政总管,裘可·曼不以为然地翘了翘嘴角。
但就在此时。
“基尔伯特。”
凯瑟尔王的话音突然响起,颇有一锤定音的果断:
“你即刻官复原职,外交司是你的了——虽然本来就是。”
国王的眸子扫过众人:
“我猜,无论是埃克斯特还是星辰国内,这回不会再有人提出异议了吧?”
御前会议的众臣纷纷垂下眼神,无人开口。
“王令必遵。”库伦首相温和回话。
这句话仿佛一个信号,前外交大臣——确切地说,是现任外交大臣,荣誉伯爵基尔伯特·卡索沉默了一会儿,恭谨点头:
“自当竭尽所能。”
泰尔斯悄然品味着这一问一答中的暗流涌动。
国王点了点头,转向另一个人:
“梭铎,听闻你有什么事要说?”
军事顾问行了一礼:
“是,陛下。”
泰尔斯靠上椅背。
在了解到西北战事的结果后,他的心情好了不少,就连进宫时笼罩全身的那股压力也悄然而解。
现在,他要做的就是安安静静地旁听完会议,然后迎接昨夜的代价。
他了解自己的角色。
梭铎翻开手边的文件,清清嗓子:
“尽管战局发展有些出人意料,但在这几个月里,军务司的研判结论基本不变。”
“埃克斯特与自由同盟的这场战争虽小,却意义深远。”
这位“大兵”伸出手掌,在地图上示意:
“城墙,拒马,工事,投石机,永世油,军用弩,魔能枪,军情信鸦和猎隼,包括精锐部队专配的精炼沥晶武器,这些物事都起到了不可替代的作用,更甚从前。”
梭铎停顿了一下,表情认真:
“战争,诸君,战争。”
“这个时代的战争,已经不一样了。”
坐在他对面的财政总管,裘可·曼毫不掩饰地摆摆手,一脸不耐:
“又来了。”
梭铎面色一紧。
但他还是忍住不悦,耐心道:
“战争对后勤的要求越来越高,依赖也越来越重。”
军事顾问伸手示意地图上几次大战的发生地。
“前方传来的战例告诉我们,北地人的正面战力依旧天下无双,但是……”
梭铎的语气急促起来:
“无论强壮的体格、高超的技艺抑或狂热的斗志,这些过往的骄傲,都无法弥补辘辘饥肠,残甲破兵。”
他的话让许多大臣们皱起眉头。
“而他们的恶例证明,在本地烧杀抢掠征得的补给,非但不够战场消耗,还会引发意外的抵抗和敌意,更导致纪律松弛,士气败坏。”
梭铎向国王的方向点头示意:
“这就是为何自由同盟不过弹丸之地,却能依靠地利人和,将埃克斯特的三大雄城拖得顾此失彼,精疲力竭。”
“那给了我们很多教训。”
他话音落下,扫视周遭,却迎来一片意外的沉默。
几位大臣在彼此的对视中交流着什么,叫泰尔斯一阵疑惑。
这是他第一次来到御前会议,他不了解里头的规则。
终于,作为地位最高的王国首相,库伦公爵轻咳一声,接过没人肯接的话头:
“比如说?”
梭铎收回不甚满意的目光:
“我们不能重蹈北地人的覆辙,必须重视起补给的维护和运输效率的保障。”
“就从王室常备军开始。”
又是一阵沉默。
就连凯瑟尔王也一语不发。
仿佛这是个糟糕的话题。
“梭铎大人,我们对王室常备军的后勤供给历来是最优先的,”走神了大半个会议的农牧大臣,克拉彭勋爵突然惊醒,急急忙忙撇清关系:
“特别是战时,落日作证,至少在粮草上从来没有缺斤短两……”
梭铎打断他:
“我并没有指责您的意思,克拉彭勋爵。”
但下一刻,军事顾问的眼神转向了泰尔斯。
“前几个月里,王室常备军与西荒领主们通力合作营救泰尔斯殿下,深入荒漠千里。”
星湖公爵不由一怔。
“那是一次可贵的尝试,继荒漠战争之后,我们再次测试了在异地建立统一补给线的能力,拓展远征后勤运输的极限。”
“具体的报告,会前已经上呈诸位。”
有的大臣开始翻阅桌上的文件,有的大臣则不慌不忙,似乎早有预料。
但梭铎的音量随即提高,响彻巴拉德室:
“事实证明,常备军独立的后勤能力相当优秀:军务司专门订立的最短路线,后方防线的保障要则,以及在荒漠中的来回扫荡,都有力保证了补给线的畅通,甚至能支撑军队一路驰骋到自由同盟边境。”
他话锋一变:
“但与此形成对比的是:西荒本地领主们自行组织的后勤!拖拖拉拉,低效糟乱!从恩赐镇到荒漠前线,中途倒手贪墨者不知凡几,运输数字至今成谜。”
“以致有不法商人,都把刃牙营地里的军用永世油走私到了荒漠兽人手里,直到被常备军截获!”
走私永世油……
泰尔斯咽了咽喉咙,接过基尔伯特递给他共阅的文件,微笑致意。
梭铎·雷德翻开手中文件其中一页,面色难看:
“威廉姆斯男爵甚至上报了一次恶**件——他手下的先锋官在某次对兽人的追击战后,按照规定处理缴获,却受到西荒本地征召兵的无理阻挠和不法侵吞!”
“对方丝毫不敬王室威严,还差点对友军大打出手!”
听见熟悉的故事,泰尔斯搓了搓鼻子。
“是啊,传说之翼的报告里还说了……”
裘可·曼大人漫不经心的话语夹杂着翻页声响起:
“他怀着一片忠君爱国之心,事后忍辱负重,顾全大局,不得已解雇了手下一位无私正直的先锋官,以息事宁人,保全西荒诸侯的面子……”
说到这里,财政总管面色一变,啪地一声将文件甩下:
“你们信那个傻逼的鬼话?”
泰尔斯挑挑眉毛。
好吧,这就是风光无限的星辰三名帅之一,在御前会议上得到的评价。
“嗯,从这措辞来看……”
基尔伯特适时地咳嗽,掩饰了曼大人突如其来的粗口:
“我相信,威廉姆斯一定换了个新书记官。”
外交大臣的调侃恰到好处,舒缓了氛围,御前会议的诸君传出一片低低的笑声。
“梭铎大人,我理解您的意思了。”
农牧大臣克拉彭勋爵——泰尔斯算是有几分明白他在御前会议的地位了——陪着笑答复道:
“我想说的是,在后勤问题上,从荒漠战争开始,我们就一直与不同的商团和同业公会有着良好的合作,从粮食布匹到牲畜铁器,如有需要,我很乐意把他们介绍给军务司……”
梭铎再次打断他:
“不。”
军事顾问冷冷开口:
“在数万乃至数十万人的大战中,战争后勤集精细与复杂,规模与长久于一身。”
“没有哪一个领主、市镇、城堡、商团有资格承担这样的重任。”
“就是军务司也不行。”
克拉彭勋爵的笑容僵住了。
梭铎眼神一厉:
“除非王令之下,统一调度,举国效行。”
“而不同领主手下的征召兵,分别自备粮草后勤,就地搜罗物资补给的做法,早就过时了。”
此言一出,御前诸君尽皆沉默。
军事顾问目似利刃,扫过长桌边上的人们:
“无论组成军队的成分来源有多不同,有权带兵的领主有多少个,我们都需要更统一、更高效也更便捷的后勤组织。”
“才能在将来某场长达数年的战争里,足质足量又源源不断地为前线提供补给。”
在座的大臣们表情各异,深思着这句话背后的东西。
凯瑟尔王的面容依旧隐藏在逆光的昏暗里,唯余黑影幢幢。
直到库伦首相呼出一口气,语重心长:
“梭铎大人,你说的是后勤。”
“但想说的却不止后勤,对吧?”
梭铎向首相看来,目光淡然。
巴拉德室再次陷入沉默。
“得了吧,大兵,我们都知道你打的什么算盘。”
财政总管裘可冷哼一声,毫不掩饰自己的不快:
“还有什么?一并说出来吧。”
泰尔斯注意到,基尔伯特开始擦拭自己的手持眼镜——那是他心有顾虑,寻机思考的标志。
梭铎深深地看了裘可一眼。
“北地人给我们的教训不仅这一点。”
军事顾问承受着整个御前会议的审视目光,却更显刚强,丝毫不见他这个年纪的老态迟钝:
“以自由同盟此战为例,诱敌,袭扰,占领,隐藏,分割,绕后,斩首,间谍和情报……战争的周期拉长,范围扩大,战术复杂,影响多面,不再是区区几场关键战斗就能概括的。”
梭铎盯着长桌上的棋子们:
“我们都看到了,埃克斯特拥有无可匹敌的数量和正面优势,但也正因如此,大军挪移不便,组织臃肿。”
“面对‘惊喜的伊万’和他灵活转进的少量精锐,异地作战的他们显得手忙脚乱,进退失据。”
“不仅如此,克尔凯廓尔只是名义上的总帅,北地人的三方军队互不统属,顶多是相互配合,命令传达耗时低效,多头指挥难以合力,最终酿成苦果。”
他话音一改,痛心疾首:
“然而,这样的顽疾同样存在于我们内部。”
梭铎一掌拍上长桌:
“以我西荒之行所见,王室常备军与西荒征召兵合作出征,却分属不同的指挥系统。前者明明是职业的百战精锐,却每每被同行的征召兵掣肘,后者在各自领主的麾下,不听调令,配合糟糕,纪律松弛,战力低下。”
“西荒各大诸侯的来回扯皮,更是严重影响了整个战局。”
说到兴起,军事顾问渐渐顾不上常年出入复兴宫养成的官方措辞,蹦出年轻时奋斗军伍所习惯的俚语:
“同级的两支部队仅仅因为各自统帅有隙,就怎么都尿不到一块去,多头指挥,贻误战机——威廉姆斯男爵的军情报告特别提到了这操蛋的一点。”
“若非这些地方领主和他们手下征召兵的玩忽职守胡作非为,泰尔斯殿下的归国之路怎会满布荆棘,刃牙营地又怎会遭受那样的灾劫?”
泰尔斯立刻感觉到,不少目光停留在了自己的身上。
多少知晓些西荒事件真相的他倍感压力。
但长桌尽头的身影依旧没有动弹。
面对梭铎质问的话语,众臣同样沉默。
唯一侍立一旁的秘科使者,那个疤脸男子更是化身雕塑,纹丝不动。
库伦公爵缓缓开口,看上去相当习惯这份在御前会议上接续沉默的活计:
“所以?”
梭铎深吸一口气:
“血色之年里,星辉军团已经证明过了,今天,埃克斯特与自由同盟又再度重申这一点。”
“当代的战争,其关键不再是数量与强度,而是质量与效率。”
他握拳振臂:
“为此,我们需要统一的指挥链条,可靠的后勤运输,需要更多通晓军事的将士,包括严格的上下组织,高效的军情传达,当然还有无私奉献的精神与觉悟。”
梭铎慷慨陈词,丝毫不顾同僚们越发难看的眼神:
“而我们不能指望广大领主的征召兵做到这一点——无论是陛下的直属封臣,还是偏远的封疆公伯。”
“能靠得住的,只有以战争为职业的王室常备军!”
库伦首相提嗓开口,语气凝重,一反平日的慢条斯理:
“梭铎大人,您究竟想说什么?”
军事顾问一捶桌面,扬声道:
“诸位大人,时代变了。”
“为将来计,我们需要更多的现役军官,更多的职业士兵,以在全国承担更严格的要求、更重要的任务,以备不时!”
“王室常备军的扩编,必须提上日程。”
梭铎的话音落下,迎来又一片沉默。
僵硬的气氛里,泰尔斯活动了一下同样僵硬的腰背。
他看见,基尔伯特轻轻闭上眼睛。
“扩编……”
库伦公爵叹了口气:
“这是第几次了?”
“第三次,”裘可·曼很快接过话头,眼皮子都不眨一下,显然颇为熟练:
“还不算被否决的那四次。”
他立刻迎来军事顾问的怒目。
另一边,基尔伯特试探着缓和气氛:
“西荒诸侯武备松弛,这问题确实需要重视。可是若太快上升到王国全境,未免小题大做……”
“不唯西荒。”梭铎很快打断他:
“哪怕在全国,即使经过了前几次扩充,王室常备军占我们军队总数的比例依旧不足,我们的实际战力严重依赖于征召兵的配合与质量。”
军事顾问的架势不容反驳:
“后勤分离,多头指挥,沟通障碍,训练度不一……这带来了太多问题。”
“恕我打断一下……”
财政总管裘可·曼重重咳嗽一声:
“大兵啊,你看过去年的财政报表吗?”
被叫到外号,军事顾问蹙起眉头。
“你知道你引以为傲的王室常备军,每年要花掉财税厅多少预算吗!”
只见财政总管望着梭铎,面色阴沉:
“就拿常备军的三大卫队来说,怒火、星辉、星尘,虽然名为卫队,可你知道这三者的人数已经超编了多少,维持成本又超支了多少吗?”
“这还不算那些编制外的人!你知道耗费在他们身上的财政放在一般的征召兵里,足够再召三十个大队,组建十个军团吗!”
裘可·曼一脸嫌恶,显然苦梭铎久矣:
“扩编?拿什么扩编?”
“你的唾沫星子吗?”
但梭铎并不急于反驳,他等到裘可的呼吸平稳,这才重新开口:
“那也是我想说的第二点。”
他转向长桌尽头的黑影:
“陛下,我提议,制定新法案,改革王国兵制!”
下一刻,“大兵”梭铎果断起身,声震密室:
“我们应当在星辰全境,逐步削减各大地方领主麾下,半农半训的私人征召兵数额!”
此言一出,在场的所有人,包括泰尔斯在内,齐齐了一下,没有反应过来。
但梭铎冷冰冰的话语还在继续:
“逐步缩短役期也好,减少征召频次也罢,甚至可以免除领主们响应出征的义务。”
“乃至最终解除他们在领地上征召士兵的权利。”
一秒,两秒……
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
在龙霄城待了六年,耳濡目染埃克斯特军事文化的泰尔斯眨了眨眼。
“削减……”
理解对方意思的一瞬间,裘可·曼大惊失色:
“什么?”
长桌的尽头,国王的身影缓缓动弹,冒着寒光的眸子重新自黑暗里刺出。
就像出鞘的利刃。
军事顾问扬声道:
“我相信,这可以节约每季度的征兵成本,精简军队冗数,专心农牧工商,提高税收产出,也许还能弥补预算的不足。”
库伦首相难以置信地望着共事已久的同僚:
“梭铎……”
但梭铎·雷德不管不顾:
“而常备军已经准备好接过重任,一肩扛起国防要务。”
他猛地抬头,似乎化身顽石,难以撼动:
“国之军备,星辰重器。”
“从此令出一门。”
“别无例外!”
狭窄昏暗的巴拉德室陷入前所未有的死寂,随之而来的,还有石室特有的微微寒意。
梭铎环顾长桌,刚强桀骜,就像一个历经战事的老兵。
逼得沉浸在惊讶中的众臣纷纷侧目。
泰尔斯愣住了。
先前讨论北方战事时,他专心致志全神贯注,并未被会议的气氛所影响。
但就在这一刻,泰尔斯才真正意识到:
这是御前会议。
他在这张长桌旁听见的事项,关乎整个国度数千万人的未来。
念及此处,一股突如其来的窒息感袭来。
那是无论英雄厅的决斗,抑或是英灵宫的听政日,都未曾给予他的感觉。
“诸位……”
良久的沉默后,终于有人轻声开口。
“请不要把今天会议的内容外传,哪怕是最亲近的人,哪怕是一丝一毫,只言片语,”首相的声音低低响起,疲惫而犹豫:
“还有,梭铎……”
库伦公爵抬头看向一脸坚毅的王**事顾问,沉重却肯定地道:
“你疯了。”
第66章 神魂颠倒
【你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明白,你父亲的手腕高低,跟他一意孤行所朝向的结果无关?】
似曾相识的尖利嗓音在记忆中响起。
【而且不止是他,还有无数的人,无论是拥王党那样站在国王一边,或是像廓斯德那样站在他对面的人,他们愈演愈烈的矛盾,都会带来不可预见的后果。】
泰尔斯安静地坐在座椅上,认真地盯着眼前的地图,竭力把鬼王子塔上,法肯豪兹所说的话赶出心头。
这就是他要面对的王国吗?
此时此刻,御前的诸君俱都小心翼翼。
“你可知道,梭铎,莫说施行。”
议事桌旁,库伦首相像是遭逢重病的老人,嗓音有气无力:
“光是你今天这番话泄露出去,就会在王国上下掀起多大的波澜吗?”
军事顾问轻嗤一声,摇了摇头。
他正待开口,却被一旁的外交大臣打断了。
“我们省吃俭用,自负盈亏以奉养王室常备军,这是一回事,”基尔伯特依旧温和,警告之意却溢于言表:“至于通令全国,削减领主们征召武装的权力?”
“梭铎,这就是另一回事了。”
梭铎皱起眉头,似不认可。
但出于对星辰狡狐长久以来的尊重和钦佩,他没有即刻反驳。
见到有人帮腔,库伦首相欣慰地朝外交大臣递出一个感激的眼神。
“拿永星城做例子:王室常备军和璨星私兵,一者以此为职,一者役期应征。”
首相向着王座上的逆光阴影点头微笑:
“虽然来源不同,但俱是陛下手中利器。”
这位出身名门,外号“海湾之剑”的辉港城主回头望向梭铎,眼里不再尽是老好人的油腻,反而多了几分商人谈判的较真:
“星辰各地也是一样:领主平日里握着稀少但职业的精锐亲卫,若有需要,则征召广大领民服役作为战场主力。”
“一奇一正,配合作战。一募一征,双轨并行。”
“此乃王国成例,经年传统。”
财政总管裘可·曼轻哼一声,康尼子爵眯起眼睛,克拉彭勋爵干脆继续走神。
“但正是这样的征募双轨制,严重拖累我们的军队!”
头发稀疏,神色却依旧矍铄的梭铎浑不在意他人的目光,朗声反驳:
“现实已经证明,领主们的私人征召兵,哪怕是璨星家族的私兵——无意冒犯,陛下——也组织低下,良莠不齐,遑论与精锐的王室常备军媲美。”
凯瑟尔王在阴影里换了个坐姿,面貌模糊如故。
泰尔斯眼神微动,想起多年前守卫封闭已久的闵迪思厅的,正是从他家族领地上征召而来的璨星私兵。
“所以他一直封不了爵……”
对面的裘可·曼一边对梭铎不屑摇头,一边向首相扬手抱怨:
“每次气氛不错的时候,这该死的大兵都要弄点事情出来,大煞风景,搞砸一切。”
梭铎顾问猛地回头,眼神锐利。
“而每次到关键时刻,你都在一旁阴阳怪气,尖酸刻薄,把钱袋捂得比自家**还紧。”
他就像战场上的将军,冷冰冰地还击:
“这大概就是为什么你一直封不了爵,钱袋子。”
裘可·曼面色一红。
但几秒后,面对目光如刀的梭铎,一脸怨愤的财政总管还是低下了头。
口中碎碎念着听不清的话。
泰尔斯在地狱感官中听见,裘可念叨的可能是“说得像你不用拉屎似的”。
辞锋小胜,梭铎不再看向裘可,而转向所有人:
“自‘沙王’时代建立编制起,王室常备军历经数十年的发展和考验,已经被证明是一支稳妥可靠的职业精兵,从募集到训练,从维护到作战,其意义地位远超一般的领主亲卫。”
他慷慨发声:
“拿三大卫队作例:穆男爵的怒火卫队是擅打硬仗的当世强军,铁血无畏,不逊埃克斯特的重装精锐;”
“萨瑟雷女勋爵的星辉卫队肩负重任,镇守断龙要塞,经验丰富,尤善面对强压时的守御、消耗和阻击;”
“威廉姆斯男爵的星尘卫队,则更是西部前线的尖刀利箭,轻骑如电,千里飞驰,可谓威名赫赫。”
泰尔斯回想起星辰三名帅和他们手下的精兵强将,若有所思。
梭铎转向库伦公爵,颇有些挑战的味道:
“所有这些,份属征召兵的璨星私兵可能做到?”
“哪怕是少数领主的职业亲兵——西荒的黑狮步兵团,亚伦德的白鹰斥候,巨角鹿家的山岳行者,他们可能做到?”
国王的身影微微一动,露出他身后的阳光,刚好照到梭铎的身上。
显得此刻的军事顾问光明正大,气势夺人。
库伦公爵沉默了一阵。
片刻后,首相端起手边的茶杯,轻轻呡了一口:
“论起打仗,梭铎,我不如你。”
“但武装自卫是领主们的天然权利,助战主君也是他们的传统义务,是所有人从出生起就耳濡目染的常态。”
“从中央领到刀锋领,星辰千百领主麾下的征召兵,其数占据王国总兵力的九成。而他们各家子弟的指挥和统帅职责,更关乎无数人的爵位升降与地方法统。”
库伦认真地看着梭铎:
“领土人口,财税产出,一方治理,俱在其中。”
“轻忽不得。”
然而他没有得到想要的回应。
“王国总兵力的九成?”
梭铎轻哼道:
“就是六年前的国是会议上,您和诸位忠诚的领主们,拼死拼活凑出来的那几百人?”
面对梭铎的冷酷目光,库伦首相举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
“梭铎,我们在御前会议上,”基尔伯特及时开口,语带警告,让糟糕的气氛冷静了几分:
“注意分寸。”
面对外交大臣,梭铎收敛了战斗到底的气势,缓声道:
“抱歉,卡索伯爵。”
军事顾问转向其他人,神色坚定:
“陛下,诸君!”
“泰尔斯殿下已经归国,《要塞和约》名存实亡,我们和埃克斯特之间不再有任何政治缓冲的余地!”
泰尔斯皱起眉头。
基尔伯特及时地给了他一个安慰的目光,示意不必紧张。
“而六年前群星之厅,一众诸侯们商讨出兵数目的尴尬,还历历在目。”
梭铎没有去看首相,但是管不了其他人的目光都扫向库伦公爵。
后者只是轻轻晃动着茶杯,似无所觉。
“这就是为什么我不厌其烦地将详细战报搬到巴拉德室的原因。”
军事顾问面露沉痛之色:
“星辰王国,经不起下一次血色之年。”
霎时间,好像有人突兀地关掉了巴拉德室的声音。
连呼吸声也不曾得闻。
桌面,手掌,文件,茶杯——所有臣僚似乎都找到了更感兴趣的事情,唯独没有人敢看向长桌尽头的王座。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在余光里瞥见:
凯瑟尔王依旧淡然如故,波澜不惊,仿佛他只是眼前这场会议的旁听者。
也只是十几年前,那场灾难的旁观者。
“够了,你可别再危言耸听了!”
几秒后,早有意见的财政总管,裘可·曼终于忍不住发声:
“卡索伯爵方才说得很清楚:埃克斯特内耗不止,正在衰落!”
梭铎面色一寒,极快地接话反击:
“是以平衡不再,格局动荡!”
“我们比任何时候,都更需要一支强大的军队!”
裘可面露不屑,就要反唇相讥,但话未出口却又脸色一变。
“啊,梭铎,我懂了。”
财政总管玩味地道:
“你这么热衷此事,难道是因为快退休了……”
“所以想在最后帮自己人一把,让你在常备军中的那些泥腿大头兵,包括军务司里的小吸血鬼们,再挪一挪屁股,得以破例,升迁封爵,上踞高位?”
裘可·曼眯眼啧声:
“就像现在的你一样?”
梭铎的脸色变了。
“在万事喻于利的商人眼里,”他怒哼着扭过头,恼怒非常,却不像之前那样壮阔慷慨:
“连阳光都带着铜臭味。”
裘可·曼冷笑一声:
“铜臭味?”
“说了这么多乱七八糟的,”财政总管一拍桌面,咬牙切齿直指梭铎,气势丝毫不逊:
“你不就是想从国库里搞钱吗?”
“落日在上,从威廉姆斯搞出了西荒的烂摊子之后,我还指望你们军务司能消停点呢!”
梭铎深吸一口气,似要发作,但最终还是在基尔伯特的眼神下忍住了。
泰尔斯看着两人的争吵,旁观着几人彼此的态度,慢慢体会到御前会议的议事节奏。
“正是在西荒发生的事情,坚定了我的决心。”
军事顾问声音微颤,显然是以极大的毅力忍着愤怒:
“义务服役的征召民兵自不必言,大部分都面临纪律松弛,组织低效的困窘,战场上地位尴尬。”
“常备的职业士兵虽然量少而善战,可若只听令于桀骜的领主个人,则极易在配合作战时产生内部指挥的隐患,其害更甚征召兵。”
“一如刃牙营地的乱局,以及埃克斯特的败战。”
梭铎正色道:
“我们以为征募两制并行,是兼得二者之利,实则是受尽二者之弊!”
“为战也好,为政也罢,无论常备军还是征召兵,改革都迫在眉睫。”
他这番话说得理据十足,少了之前的赌气和攻讦,就连看梭铎不顺眼的裘可,一时也无力反驳。
但出人意料的是,这次开口的是基尔伯特。
“在永星城周边,扩编王室常备军尚且不论,”外交大臣可谓苦口婆心:
“但是梭铎大人,在更多人眼中,插手地方封臣的自主权利,尤其是限制武装征召,这会被理解为王权对自由的迫害。”
也许是没想到老朋友一直不支持自己,梭铎这次怒哼一声,毫不给基尔伯特面子:
“难道我们不声不响一味退让,他们就不这么理解了吗?”
基尔伯特神情一黯。
“看看昨晚,”军事顾问冷冷道:
“在王室宴会上发生的意外。”
“无论是谁,他们胆敢向王国的继承人伸手,我们就必须做出回应!”
泰尔斯表情不动,装作没看见大家的眼神。
但在他的脑海里,西荒公爵说过的话却越来越响:
【但你没发现吗?比起六年前……无论是父亲还是现在的诸侯们,双方的动作都太剧烈了……】
【而讽刺的是,他们难道还真以为通过这样所谓的胜利,就能抹掉对手的野心与敌意?】
梭铎的话在现实里响起,与法肯豪兹的话互为表里,无比默契:
“哪怕为子孙计,我们也迟早要解散那些看似规模气派,实则尸位素餐,关键时刻更能要命的所谓地方征召兵!”
泰尔斯轻轻闭上眼睛。
【不,他们只会把对方越逼越糟,直到最终一步……不是现在,就是以后。】
梭铎环视全场,咬牙道:
“那些必将被淘汰的古董。”
另一边,裘可终于厌烦了跟他的争论,一脸不耐:
“那就去告诉他们啊!”
财政总管毫无风度地狠拍桌子,让基尔伯特等人不由得蹙眉:
“库伦大人就坐在这里,你当面告诉他,告诉璨星七侍、六大豪门、十三望族还有数不清的领主们,告诉他们,王国要废除他们的征召兵体制,解除他们的征召权力!”
“家中子侄不必再上武艺课了,不用按照传统训练骑士了,大家都专心种地,不用当兵了——再把原本用于征兵的钱税全部上交给财税厅,专门给我们养王室常备军?”
梭铎似乎早习惯了在御前会议上跟裘可的唇枪舌剑:
“我不认为您搞懂了基本的因果关系,钱袋子。”
军事顾问冷冷回话:
“不是因为他们交了足够的税,我们才养得起常备军。”
“而恰恰因为我们养起了常备军,他们才会交上足够的税!”
此言一出,也许是戳破了什么,许多人脸色古怪。
被裘可拿来举例的库伦公爵尤甚。
“哈,哈,哈!”
财政总管讽刺地大笑三声,阴恻恻地道:
“你知道,多亏了你,大兵,当外面的人在义愤填膺‘噢,拥王党的奸佞,又在小黑屋里蒙蔽国王,迫害忠良’的时候,我会想:兴许我们也不是那么无辜。”
“那么也许无辜的你,以及你手下的那帮会计们,该去加入‘忠良’的阵营。”军事总管反唇相讥。
泰尔斯挠了挠头:
他突然发现,人少精悍的星辰御前会议,也不一定就比规模庞大的国是会议,以及龙霄城粗野豪放的听政日,来得明晰简单。
“小心,梭铎。”
库伦首相叹了口气,在裘可找到新措辞反击之前,无奈地打断两人的争吵:
“有些话说出口……”
“是有代价的。”
梭铎把杀人的目光从裘可身上移开,回应库伦:
“那么您是以首相,还是以东海领守护公爵的身份,说的这话?”
话音落下,库伦首相面色难看。
“梭铎!”
基尔伯特严厉地打断攻击性十足的老朋友:
“够了!”
外交大臣显然在御前极有分量,他的话及时阻止了同僚的争吵,不至于演变为市井口角。
会议室安静了一会儿。
几秒后,库伦长出一口气,颇为感慨。
“我没想过会在这里这么说,但是,请您理解,顾问大人……”
大腹便便的辉港城主倚上桌面,神色诚恳:
“御前会议上,我身兼王国首相与守护公爵之位……”
“此刻,这对于星辰王国的意义,远远比我身为其中之一,更重要得多。”
这话说得在场臣属,包括梭铎在内,齐齐一怔。
就连泰尔斯也忍不住抬起头,看向这位平素十分老油条的公爵大人。
“您虽出身寒微,如今却也身居要职,梭铎·雷德大人,”王国首相,鲍勃·库伦直视着梭铎:
“理应比任何人,更明白这一点。”
梭铎沉默了好一阵。
几秒后,他出人意料地向库伦公爵躬身:
“我的错,首相大人。”
“我理解您的难处。”
这倒是让泰尔斯对他的观感好了不少。
终于,令人不禁正色的嗓音在巴拉德室里响起。
“鲍勃所言,不无道理。”
众人齐齐肃色,看向长桌尽头。
只见凯瑟尔王抬起头,在光芒里露出侧脸,颇有几分酷厉感:
“贸然插手封臣的武装权,并不明智。”
“伦巴,就是前车之鉴。”
此话一出,仿佛给方才的争吵定了调。
库伦首相欣慰地呼出一口气:
“谢谢您,陛下。”
仿佛有默契一样,臣属们纷纷松气。
“好吧。”
“既然您这么说,”梭铎面色不豫,看上去不怎么情愿,但他还是服软道:
“我撤回关于削减全国征召兵的提案。”
库伦首相弯起嘴角,变回那个笑不见眼的东海公爵:
“谢谢您的理解。”
财政总管也靠上椅背,一副大难得脱的样子:
“谢天谢地。”
基尔伯特抿了抿嘴,对同僚们笑了笑。
那一刻,泰尔斯望着长桌尽头的国王,突然意识到:
御前会议,还是不一样的。
至少,在国是会议上,凯瑟尔王不可能一言力压六大豪门,十三望族。
而听政日里,哪怕面对自己的封臣,女大公也必须小心翼翼。
唯有在这里,在巴拉德室里,无论臣僚们吵得多厉害……
铁腕王都永远坐在长桌尽处。
“但是陛下,”梭铎的话打断泰尔斯的思绪:
“您先在永星城试点,以身作则,削减定期服役的璨星私兵,总归还是能做到的吧?”
众人齐齐一愣。
倒是凯瑟尔认真地思索了几秒,缓声道:
“不涉及其他地区的话……”
“也许不会有太多反对。”
军事顾问眼前一亮:
“很好。”
“而我们可以在解散的璨星私兵里遴选尖子,以顺势扩编王室常备军……”
国王沉吟了一会儿。
几秒后,凯瑟尔王重新发话,带着不容置疑的味道:
“好吧,梭铎,裘可,克拉彭,你们商定细节。”
“先从璨星私兵开始,着手削减征召役期,谨慎地补充王室常备军。”
“看看效果。”
除了裘可面色大变之外,在座的其他人犹豫一二,但是终究没有插嘴。
军事顾问面露喜色:
“是,陛下。”
下一秒,裘可·曼急急出声!
“等——你等会儿!”
原本一脸解脱的财政总管从椅背上弹向前方,难以置信地指着梭铎:
“扩编——怎么又绕回来了呢?”
军事顾问眉毛微动,并不言语。
财政总管看了看国王,又看看梭铎,面色变幻不定。
“我明白了,大兵,你是故意的!”
他大惊失色:
“什么削减诸侯兵力,都是幌子——你一开始就打定主意,漫天要价,落地还钱!”
裘可难以置信地指着梭铎,手指不断抖动:
“根本还是为了搞钱扩军!”
梭铎得偿所愿,面色淡定:
“我已经让步了,陛下也首肯了,其他人也没有意见,”
裘可环顾一圈,惊奇地发现库伦表情沉寂,基尔伯特不言不语——没有人再像刚刚一样反对:
“你是看准了我好欺负是吗!”
梭铎轻哼一声:
“扩编完成后,军务司会把人员薪资和物资采购的新清单交给你的。”
“钱袋子。”
这下轮到裘可·曼炸锅了。
“狗日的‘大兵’!”
财政总管摆出狗子护食的凶狠表情,一字一顿:
“我再大发慈悲地跟你说一遍——就像去年在无数场合说过的无数遍——王室常备军的维持成本已经严、重、超、支!”
“我强烈建议你好好看看上一年的财政报表,如果脑子不够用,至少看看上一季!”
“如果在那之后,你还坚持要扩充常备军,那我建议你自寻财源——顺便一句,红坊街正流行做有钱贵妇的生意,而你手下那些六块腹肌的强壮大头兵们可都是抢手货!”
梭伦微微蹙眉:
“您怎么知道的?”
裘可·曼大人老脸一红,咳嗽一声:
“管理财政,协调税务,制定经济政策,自然要精通那个,那个……各行各业。”
在尴尬中,一个颤巍巍的声音响了起来:
“我能插句话吗?”
众人转过视线,只见农牧大臣克拉彭勋爵小心翼翼地挤着笑容:
“大人们,去年我就看了梭铎大人请求扩军的草案,虽然我们的粮货都在上升,但是……”
“全国上下,最近十年里开垦的农田、牧地、矿产、森林、城镇,都远远比不上扩军和封爵的速度……”
他谄媚地笑着,试探道:
“各位,你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裘可·曼似乎得到了鼓励,他一抖肩膀,振起双臂:
“你看看!大兵!”
但紧接着回话的人却不是梭铎。
“这意味着我们不能只节流,更需开源。”
裘可扭过头,看清了发言的人:
“康尼子爵?”
教养良好的商贸大臣,康尼子爵向他微微一礼:
“埃克斯特内斗而衰,必然引发周边动荡不安,偏偏他们领土广袤,整个西陆,接近三分之一的商路都会受阻,商人和钱货将不得不另寻出路,甚至影响东西陆的跨洋贸易。”
这位新晋的御前大臣观察着周围的神情,试图抓住来之不易的进言机会:
“如果我们可以抓住机会,趁着北方佬自顾不暇,部署兵力积极出击,比如掌握住大荒漠的三大商路,夺回迷海走廊,甚至进一步影响龙吻地诸国和长廊海航道……向外争取更多的利益?”
基尔伯特眉心一皱,库伦首相龇了龇牙。
就连国王也目光一动。
“我没听错吧,尖脸蛋康尼,”裘可·曼不可置信地道:“梭铎要讨钱扩军就算了……”
“你他妈还想出国打仗?”
康尼子爵露出友善的笑容,可惜在那张尖脸上效果不彰:
“裘可总管,我们在说的是关键商道、战略要冲、资源富地以及跨洋巨额贸易的绝对掌控权,那可是一‘大’笔钱——如果成功,我保证您以后再也不用担心财源。”
但财政总管只听见了一个关键词,他满脸狐疑:
“如果?”
康尼子爵笑容不减:
“要做到这些,也许,我说的是也许,常备军的数量和军备确实可以暂时增加……”
裘可咬牙切齿:
“也许?”
康尼咳嗽一声:
“是的,但毫无疑问,王国渐渐复苏,重回繁荣的商业贸易需要商路,需要市场,需要金银,需要交换,需要更多的机会,再反过来为国内提供可观的税收,这会是持续的良性循环……”
裘可面容扭曲,脸色越来越差:
“持续?”
康尼子爵耸了耸肩:
“总之,梭铎顾问,裘可总管,下一次出征,考虑一下?”
裘可·曼听懂了对方的意思,他的目光在商贸大臣和军事顾问之间不住来回。
梭铎沉吟片刻:
“不是不可以,那我们该找个时间看看地图,找找可能的目标,王室常备军需要练兵……”
就在此时。
“要去你们自己去!”
众臣吓了一跳,纷纷转头。
只见裘可不知何时已经站了起来,抖着嘴唇,怒不可遏:
“你们这帮败家子,赔钱货!”
这位吝啬的总管毫不吝啬自己的吝啬:
“反正休想从我这儿捞到哪怕一个子儿!”
“一个子儿!一!个!子!儿!”
在所有人惊讶的目光前,钱袋子大人愤恨地啐了一口:
“你们倒是说得轻松,怎么不自己去王家银行,谄媚卑微地把所有大财主们请到红坊街,好酒好菜要啥给啥,像妓女一样跟他们低声下气,敬酒赔笑,死皮赖脸,软磨硬泡,只为他们再宽限一些还债日期,然后再借给我们更多的钱,弥补财政亏空?”
基尔伯特轻咳一声,想要提示裘可注意用词。
但是裘可像是根本没注意,继续龇牙咧嘴:
“然后再回到官署,等着像你和大兵这样的吸血鬼,像没奶够的熊孩子一样追在屁股后面,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天抢地伸手要钱,把好不容易漂亮起来的财政报表再次变成黑漆漆的无底洞?”
裘可喋喋不休,越说越气,颇有些破罐子破摔的味道:
“王国的财政总管?我呸!”
也许是说到伤心处,裘可一巴掌拍上桌面:
“我他妈的就是个腆脸卖**的男妓!趴在床上强颜欢笑地被客人操完,夹在屁股里的钱还没捂热,就要爬起来双手送给老鸨!润滑油的钱还得你自己出!”
裘可·曼闭着眼睛,疯狂地在胸前挥舞双拳,一字一顿:
“该死的每一年都这样!”
“每一年!”
“每!一!年!”
看得泰尔斯震惊莫名。
就连国王也面色古怪。
几秒后,基尔伯特重重地咳嗽了一声:
“裘可,场合!”
财政总管喘息了几口,这才回过神来,顿时一惊。
“咳咳,那个,”他向国王鞠了一躬,尴尬不已:
“我,我刚刚就是打个比方,修辞,修辞……”
御前会议沉默了片刻。
“我知道这很难,裘可,”终于,国王难得出言抚慰:
“所以我需要你坐这个位置,更甚其他人。”
凯瑟尔王远远地盯着裘可:
“这是出身再高贵的大人物,也做不来的活计。”
财政总管微微一颤,表情瞬间变得感动莫名。
“当然,陛下,当然。”
得到国王的勉励认可,裘可·曼一脸感激:
“为您服务,是我的荣幸……”
“又来了,”军事顾问梭铎不忿地道:
“多少预算案就是这么被他赖掉的……”
而裘可只是忠心耿耿地望着国王,恍若无闻。
凯瑟尔王抬起手,揉着自己的前额:
“够了,休息吧。”
“会议下午再开,讨论怎么帮裘可解决预算的问题。”
此言一出,仿佛摇响了下课铃般,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唯有议题中心的梭铎和裘可互剜了一眼,彼此不屑地撇过头去。
库伦、克拉彭、斯蒂利亚尼德斯、秘科的疤脸男人……所有人都恭谨地行礼,起身离座。
泰尔斯也出了一口大气,跟着基尔伯特站起身来,顺便帮他收拾笔记资料。
直到——
“你留下。”
泰尔斯动作一僵。
国王连眼睛也不睁。
但所有人都知道他在说谁。
王子在心底里叹了口气,旋复坐下。
好吧。
该来的,还是要来的。
大臣们纷纷望了他一眼,神色各异。
“放宽心,”基尔伯特拍拍他的肩膀,轻声道:
“如实回答就好。”
梭铎特意经过泰尔斯,向星湖公爵行礼:
“希望没有吓到您,殿下。”
“可惜了,如果西荒的战事能够继续进行下去,”军事顾问叹了口气:“那就能进一步证明,领主们的私兵不堪一用,隐患颇深。”
“征召兵逐步改革为常备军的提案,就更有说服力。”
他遗憾地看了泰尔斯一眼:
“殿下,您要是在荒漠里,待得再久一点就好咯……”
再久一点。
泰尔斯僵了好几秒。
这话,怎么听着怪怪的?
几分钟后,随着石门关闭,御前会议走得只剩下他和国王两人。
狭窄的巴拉德室空旷了许多。
然而气氛却凝重起来。
泰尔斯坐在原位上,努力抑制住心中忐忑,看着凯瑟尔王揉搓着自己的额侧。
突然间。
“你爱她吗?”
泰尔斯一阵疑惑:
“什么?爱什么?”
但国王丝毫没有问他的意思。
“每当提起那女孩儿。”
凯瑟尔王放下手,从幽暗里露出一双寒眸:
“你就像只护崽的老母鸡。”
泰尔斯内心震惊,竭力维持面色如常。
经历了昨晚的意外之后,他预想过凯瑟尔王找他的原因:刺杀,决斗,赌注,自作主张……
但是这个……
“我跟她关系不错。”
泰尔斯皱眉道:
“但是,不。”
星湖公爵嗤声一笑,摇摇头:
“她是龙霄城的女大公。”
“我不爱她。”
“也不可能爱她。”
这一句话后,凯瑟尔王看了他很久。
看得泰尔斯心中发寒。
“那为什么,在昨晚的宴会上。”
国王轻声开口,每一个字都力道千钧:
“基尔伯特,东海领,崖地领,麋鹿城,再造塔,你向所有能找到的人哭诉求助,摇尾乞怜……”
“只为了帮她一把?”
什么?
那一刻,泰尔斯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是怎么……
不。
泰尔斯努力皱起眉头,试图辩解:
“我不明白,我昨晚见过很多人,但是……”
但国王用的是肯定句,并不容他辩驳。
“你昨夜的表现糟透了。”
铁腕王向后靠去,彻底沉入巴拉德室的黑暗。语气里蕴藏淡淡的轻蔑:
“北极星大人。”
北极星。
不知为何,这个北地人给泰尔斯的称呼,竟在这一刻让他心生凉意。
“所以,星辰王国的王位继承人,爱上了一个沃尔顿家的北地女娃儿。”
那一刻,他的父亲,他的至高国王冷冷开口:
“还爱得神魂颠倒。”
“不可自拔。”
第67章 尽量真实
他为什么在这里?
每一次走在复兴宫的廊道里,马略斯都忍不住这样问自己。
狭小的石窗透出几丝光线,将这一层走廊分割成无数黑白相间的碎片。
而他就穿行在光影里,在晨间的寒气中,忽明忽暗。
很快,马略斯脚下的路在眼前分岔:一条去向他常去的王室宝库与守望人密室,一条去向他最讨厌的卫队值宿室。
他为什么在这里?
马略斯毫不犹豫地走上其中一条。
因为他注定要在这里。
路过复兴王时代“智相”哈尔瓦(他智珠在握的样子依旧那么刺眼)的珍贵画像,这位守望人与经过的两名王室卫队后勤官打了个招呼,然而敏感地察觉:他们的态度很奇特。
很正常。
毕竟昨夜过后,闵迪思厅成了整个王都关注的中心。
马略斯淡然想道。
更何况,那个真正承受着这些压力的人……
马略斯轻车熟路地拐过一个转角,推开一扇木门,走进卫队的第一值宿室。
“所以,维阿,新年有什么福利?”
马略斯在挂着排班名单的墙壁前停下,一边跟室内的人打着招呼,一边解下自己的佩剑挂上剑架。
触及武器,遇到他者。
他的终结之力在体内觉醒,如同本能。
整个世界安静下来。
荒芜。
死寂。
冰冷。
沉重。
晦暗。
直到有人惊扰。
“马黛茶。”
值宿室的另一头,一个年轻男人——掌旗官维阿苦着脸放下茶杯,从满是文件堆的书桌后抬起头来:
“有个商团从桑特群岛带回来的,苦得够呛,在王都没销路。”
“于是后勤翼就廉价搞来了一大批,‘有助提神’。”
“至少他们是这么说的。”
维阿心情抑郁,原因未知。
马略斯控制着脸部,做出一个让人感觉真诚的笑容。
“不错,”守望人端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大杯:
“苦,这很有后勤翼的风范。”
马略斯尝了一口,嘴里的味道让他狠狠蹙眉:
“特别适合你们这工作。”
但平素贫嘴的维阿这次却不接茬。
“别看我,马略斯大人,”维阿无奈地举起手:
“今天,我只是个记录的。”
看到维阿反常的谨慎,马略斯一顿。
他不止是抑郁,还有努力掩饰的紧张。
但是为什么?
脚步声从内间传来。
死寂的世界里出现了新的波动,吸引了马略斯的注意。
“你迟到了,”一个声音在值宿室里响起,沉稳却严肃:
“马略斯勋爵。”
这声音充满了不快。
守望人回过头,一个年岁与他相当,有着一双细眼和一对薄唇,浑身贵气让人不适的男人走出内间,来到他面前。
是他。
马略斯面色不变,心中微微叹息。
为什么自己依旧会感到失望?
他早知道他要来,不是么?
“我没想到来的是您。”
马略斯放下茶杯,露出笑容,与来人正面相对:
“塔伦勋爵。”
沃格尔·塔伦——昨夜才见过面的副卫队长兼首席掌旗官,对着他轻哼一声:
“是啊,我也没想到。”
马略斯点了点头。
沃格尔不高兴。
在死寂的世界里,他告诉自己。
对方想要某物,却求之不得,是以愤懑异常。
守望人转过头问维阿:
“盖坦呢?”
“我记得,一般是他负责记录?”
书桌后,掌旗官维阿认真地盯着UU小说的文字,对守望人的话恍若未闻,似乎打定主意,死不抬头。
“掌旗翼今天很忙,人手不足。”
回答他的是沃格尔。
这位首席掌旗官冷冷道:
“多亏了昨夜。”
马略斯微微一笑。
“很忙?以至于,身为一把手的您都要亲自上阵?”
守望人转过头,直视沃格尔那对柳叶般的眼睛:
“来做……文书工作?”
沃格尔没有回答他,只是移步到书桌后,在维阿身侧拉开一把椅子。
马略斯瞥见,维阿偷偷地向旁边挪了一点。
下一秒,沃格尔突然寒声道出一句古语:
“骑士聚满。”
此言一出,马略斯与维阿齐齐一肃。
尽管心中另有所想,但守望人不得不与维阿一起正色回应:
“唯从帝令!”
他不知道这套古礼的意义何在。
但从有记忆里,王室卫队就施行着这样的规矩。
似乎这样就能找回帝之禁卫的风采。
他只能遵从。
气氛变得凝重起来。
沃格尔默默地盯着他,仿佛要测试他此话的真伪。
几秒后,副卫队长方才点了点头:
“锁门,我们开始。”
维阿深呼一口气,起身照做。
他从锁柜里拉出一个黑色的箱子,从里面取出一块沥晶和一块粗糙的卵形石。
马略斯目光一凝。
“那么,尊敬的卫队守望人托蒙德·马略斯,请坐下。”
维阿一边恭谨地请马略斯坐下,一边在墙后拉开一道铁闸。
铁闸下的墙面刻满了古怪却精致的纹路,写着许多可能只有皓首穷经才能知晓一二的古代符文。
维阿显然不懂这些,但这不影响他遵照流程,将沥晶和石头镶嵌进墙里纹路复杂的孔洞中。
动作小心翼翼。
熟悉,却也敬畏。
维阿盖上铁闸,几秒后,铁闸的缝隙里发出奇妙的微光。
“这是什么意思?”马略斯紧紧盯着那些光芒。
“复声石,”维阿兴高采烈地回答,看来他也觉得很是新奇:
“很厉害对吧,据说这样它就能运作起来……”
马略斯打断了他:
“我知道这是什么。”
“我问的是为什么。”
维阿愣了一下,下意识地看向沃格尔:
“您知道,王室卫队里的重大记录,一般都需要留下永世档,特别是掌旗翼……”
沃格尔突然咳了一声。
维阿立刻收声正色。
“终结历680年1月4日晨,根据《禁卫圣约》,王室卫队的掌旗工作现在开始。”
“留档目标是卫队守望人,托蒙德·马略斯。”
这位掌旗官翻开记录本,中规中矩:
“我是特等掌旗官维阿·寇登,负责本次的见证和记录,同行的有首席掌旗官沃格尔·塔伦,他将领导今天的……”
但沃格尔直接打断了他:
“够了。”
“沥晶很贵,我们简省些。”
在维阿尴尬的神色中,沃格尔接过谈话的主导权。
“首先,关于昨夜在闵迪思厅……”
沃格尔翻开手中的一页记录,直视眼前的马略斯,冷冷道:
“无论冲动下场还是代理决斗,身为亲卫队长,你知晓其中利害。”
“为何没有阻止,反而纵容泰尔斯王子的冲动之举?”
马略斯的目光从镶嵌着复声石和沥晶的墙面上收回,不再看那个在六百年里被无数业余人士修修补补,现在只能算勉强能用的古老复声法阵。
他回到昨夜。
“我既无权,也无力干涉王子殿下的决定。”
“他既发话,大庭广众之下,我不能与他相左。”
沃格尔发出意味不明的哼声:
“是么?”
“但我怎么觉得,你昨夜挺想跟上级相左的呢?”
他没变。
马略斯望着沃格尔的脸庞,上面是一如既往的多疑、刻薄与敌视。
就跟十八年前一样。
当时,沃格尔、法昆多、施泰利,包括他自己,他们还都只是青葱的骑士学徒,就算出身最高、资历最深的沃格尔也只是王室卫队的选拔生,甚至不算正式的卫队成员。
只是一群年轻人,仰望着曾经的传奇,渴望着虚幻的名誉。
却在已然懂事,即将成人的年纪。
目睹血色的噩梦。
惊慌失措。
茫然失序。
马略斯摇头:
“您一定是误会了,塔伦勋爵,昨夜我和你……”
但沃格尔丝毫不给他说完话的机会:
“丹尼·多伊尔,那个d.d,你手下的一等护卫官。”
首席掌旗官低头审视着一页文件:
“他昨晚的表现很是不堪,甚至乎耻辱。”
“为一己之私,妄自行动,置王子安危于不顾,对上级命令恍若不闻。”
沃格尔抬起头:
“是这样吗?”
马略斯与沃格尔静静对视着。
在十八年的时间里,他和沃格尔,他们这一代的年轻人战战兢兢,努力把自己塑造成当初最景仰,却也是最陌生的样子。
从选拔生,到试训者,再到二等官,一等官……
直至如今。
以为只要这样。
就能掩盖曾经的恐惧与绝望。
成为大人。
再去教训新一代的年轻人。
“是的,”马略斯痛快地道:
“他昨晚很愚蠢。”
沃格尔哼了一声,意味不明。
“至于一等先锋官,嘉伦·哥洛佛……”
首席掌旗官换了一页纸:
“据我所知,多伊尔就是从他手中挣脱,以至于危及局势的。”
“是这样吗?”
马略斯突然觉得有些困。
但他不能当着他们的面打呵欠。
不礼貌。
不太礼貌。
“我不能否认。”马略斯端起手边的马黛茶,一边掩盖呵欠,一边在死寂的世界里感受着苦味的刺激。
这让他很是振奋。
后勤翼偶尔也会干好事,不是么?
“所以他们理应受到惩罚,你同意吗?”
沃格尔的讯问声中,维阿在一旁沙沙记录着什么。
“守望人?”
马略斯把鼻子从茶杯里抬起,淡然微笑:
“当然。”
沃格尔看了他很久,似乎要确认对方真的是这个反应。
他抽出一份报告,倒着推到马略斯面前:
“很好,那你签个名,我会把它送呈首席刑罚官法昆多。”
“看在你的面子上,掌旗翼不会追究其他人的责任……”
马略斯看向眼前的掌旗官报告,从里面抓到几个关键字眼:
渎职。
僭越。
忠诚。
处理。
马略斯抬了抬嘴角。
但他还是顺从地抓起笔,翻开报告。
“别担心,虽然错已铸成,但我认为,无论是多伊尔还是哥洛佛皆情有可原,不至于进卫队禁闭井。”
沃格尔依旧目光熠熠地盯着他,嘴里的话软了不少:
“我建议法昆多,只把他们降格为二等……”
马略斯淡然如故,他在草稿上试了试墨,嗯了一声:
“那您还真是宽宏。”
他不是。
沃格尔很渴望这么做。
马略斯告诉自己。
来彰显他未曾在别处得到的权力,来麻木他在别处感受到的痛苦,来覆盖他几十年如一日的烦躁。
世界依旧死寂,让马略斯更清晰地感受到沃格尔的情绪。
但他这么做了,却依旧未能满足。
就像复仇填补不了空虚。
未来弥补不了过去。
“但毫无疑问,这两人已经不适合再待在泰尔斯王子身边。”
沃格尔话风一转:
“我认为他们应该回到原先的双翼,反思待命,卫队会尽快推荐替代人选……”
马略斯一面点头一面看着报告,随口道:
“只有一个小问题……”
沃格尔一顿:
“什么?”
复声法阵微微闪烁,维阿蹙起眉头,试探地敲了敲墙面。
“在泰尔斯王子和全队的见证下,我已经执行了刑罚,”马略斯的态度似乎毫不在意:
“多伊尔和哥洛佛,两人也付出了应有的代价。”
沃格尔沉默了几秒。
“何时?”
“就在今晨。”
马略斯再翻过下一页,哦,这是签名页。
“具体记录在次席刑罚官格雷·帕特森那里,当然,我相信雨果·富比也会尽快上报到掌旗翼的。”
沃格尔没有说话。
但在死寂的世界里,马略斯感觉到,对方传来的压力正在上升。
就像煮水的炉子。
“今晨……”
沃格尔呼出一口气:
“昨夜的事情,这么着急宣判处理,是否失之仓促?”
“确实仓促,”马略斯举笔蘸了蘸墨水:
“无奈泰尔斯王子盛怒难抑。”
“强令之下,我们不敢拖延。”
沃格尔狠狠蹙眉。
马略斯则一丝不苟地铺平报告,准备在这份处理报告上,签一个他人生里最工整完美的签名。
好几秒后,眼前的副卫队长才缓缓憋出一句话:
“是么?”
沃格尔死死盯着马略斯:
“泰尔斯王子,他这么刻薄寡恩,不近人情?”
那一刻,旁边的维阿突然觉得有些气闷,不得不专心致志地维护起复声法阵。
好像他真的懂那玩意儿似的。
马略斯耸耸肩,轻笑着开始书写字母:
“哈,你无法想象。”
沃格尔垂下眼眸,望着马略斯的优美笔迹:
“你确定罚以当罪?”
“我不知道,”马略斯蘸了蘸墨,摇摇头:
“当然,您若觉得殿下有失公允,需要重新量刑,也不是不能理解……”
砰!
副卫队长一掌拍上桌面。
马略斯的笔停了,他抬起头来,看向眼前的沃格尔。
他不需要在自己的死寂世界里漫步,也能感觉出对方的情绪。
“不必了。”
沃格尔紧紧地盯着马略斯,不容反驳地将那纸报告抽回去。
名字签了一半,笔尖在被抽走的纸上拉出一道长长的墨迹。
维阿深深低头——这孩子在掌旗翼浸淫已久,懂得察言观色。
“一般情况下,我们一罪不二罚。”
沃格尔面无表情。
当着马略斯的面前,他将手中的报告撕成碎片,扔进纸篓。
“当然,我忘了。”
马略斯放下笔,向对方笑笑:
“谢谢您的提醒。”
真可惜,那是他最好的签名。
沃格尔他沉默了很久,直到消化完当前的情绪。
几秒后,首席掌旗官抬起头时,已经是姿态完美,态度端正。
“据我所知,你已经与泰尔斯王子共处了超过两个月。”
沃格尔扫去方才的不快,他重新抽出一份报告,回到当前的工作:
“这段时日,殿下的性格如何?”
性格。
那孩子的……性格?
马略斯的眼神微微涣散。
“打架不要命。”
他慢慢地道:
“输了还嘴硬。”
沃格尔皱起眉头,低头看向报告:
“不止是武艺,也可以是……”
掌旗官一顿:
“其他方面?”
马略斯微微一笑:
“殿下在北方的生活,也许王国秘科会更清楚。”
沃格尔抬起目光:
“但我在问你。”
两人之间停顿了一霎。
马略斯静静望着沃格尔。
就像他们年轻时一样。
“吟游诗。”
马略斯慢慢开口,一脸不以为意:
“他挺喜欢这玩意儿的,读了挺多,唱的也挺好,可惜的是一手鲁特琴……”
“被他弹得像猫叫春。”
沃格尔再度蹙眉。
“他喜欢自言自语,还喜欢下棋,但棋艺臭得堪比d.d。”
“他去哪儿都喜欢抱着本书,装文化人,”马略斯端起茶杯,渐渐觉得这里头的茶水也不是那么苦:
“但他从来不翻看。”
“其他呢?”沃格尔打断他:
“比如……某些异常?”
马略斯提起目光。
沃格尔面不改色:
“我们都知道,王子是天才,与常人不同。”
与常人不同。
守望人在只有他自己知晓的死寂世界里待了一会儿,这才轻哼一声,回到现实。
“嗯,殿下那张仿佛抹了毒的嘴,从不饶人,但很奇怪,他平时的性子却是温温吞吞不急不慌。”
马略斯重新露出会心的笑容:
“包括一些这年纪常见的无病呻吟,忧郁气质。”
“你懂的,童年缺爱……”
沃格尔有意咳嗽了一声!
“注意你的用词,马略斯勋爵。”
马略斯歉意一笑。
真有趣。
守望人站在死寂的世界里,看着前方的无限荒芜。
沃格尔一直活在烦躁与空虚中,怒火中烧。
但他依然在敬畏。
在恐惧。
“还有其他吗?”
“有,虽然我不太清楚细节,可殿下有一点,很让卫队的人揪心……”
沃格尔抬起头,作倾听状。
“从各种迹象看……”
马略斯略一思考:
“泰尔斯王子他或许,嗯。”
守望人点点头头,正色道:
“更喜欢男人?”
那一瞬间,正在喝茶的维阿被茶杯里溅起的巨浪扑了一脸,连忙擦拭,狼狈不堪。
沃格尔手中的报告被扯得变了形,褶皱凌乱。
值宿室里无比寂静,尴尬莫名。
唯有复声法阵还在敬业地运转
“马略斯。”
沃格尔面无表情,但他的声线沉了下来:
“你知道吗,我们用了复声石。”
他阴仄仄地道:
“这段永世档……”
“是会流传千年的。”
马略斯笑了。
“是啊,我知道。”
守望人看向发着微光的复声法阵,笑容如新年问候,虚假不已:
“所以我们尽量真实,不是么?”
第68章 求娶
泰尔斯坐在座位上,却感觉身体不像自己的。
他意识到,此时此刻的御前会议室里,只有他一个人直面国王。
无法充耳不闻,也不能低头躲避。
“今晨,当北方军情到达,事关龙霄城……”
凯瑟尔王的声音在狭小的室内响起,少了议事厅里的回声和空旷感。
却让人更感气闷。
“基尔伯特坚持要让他的学生来旁听,说这是王子的‘实务课程’。”
“然而即便在御前,为你昨夜的闹剧扯皮时,他都没这么着急过。”
泰尔斯想起基尔伯特,感激与怅然同时涌上心头。
“今天,鲍勃·库伦特别提到北方来的海贼日益猖獗,说他要重整辉港海军,保护东海七港的贸易利益。”
凯瑟尔坐在主位上,不灭灯也无法照亮他身影里的漆黑。
“廓斯德手下的人则一大早赶去农牧司,以准备为春耕购种为由,清查了本地到崖地领的粮货出口额——大多是北地也有种植的粮种。”
泰尔斯努力吸进一口气。
库伦首相和崖地的独眼龙。
“至于埃克斯特那边……”
国王冷哼一声,话语里透露出不屑:
“麋鹿城的使团来到永星城很久了,但他们一直很沉得住气,直到昨晚宴会后,才放飞了与国内联络的信鸦。”
“再造塔的那些北地人倒是手脚干净,抓不到把柄,可惜多伊尔家倒了霉,把私售粮货的事情抖露出来。”
麋鹿城的豪尔赫,和再造塔的列维。
泰尔斯盯着桌上的地图。
“你为那女孩儿前后奔走,以为做得隐蔽。”
铁腕王的声音突然束紧,像是散射的魔能枪,聚焦到泰尔斯的身上:
“实则一举一动,无所遁形。”
泰尔斯突然觉得口干舌燥。
显然,巴拉德室里的茶水并不是为星湖公爵准备的。
“而我还以为你到了御前会议,在外臣面前能够消停点,收起你那发情的尾羽。”
“显然……”
“我低估了你,星湖公爵,或者说,北极星的决心。”
凯瑟尔王顿了一下,冷酷却又讽刺地重复那个词:
“为了……爱?”
国王的话音落下。
泰尔斯抬起头。
“但是……”
少年下意识地反驳:
“那不是爱。”
不是……
国王的目光从昏暗里刺出,无可阻挡地穿透阳光。
降临在泰尔斯的身上。
“不是爱?”
他父亲的回应带着轻蔑:
“那就比爱还糟。”
“是对青春美色的**?还是对征服高贵女人的兴趣?”
凯瑟尔五世的声音如雷轰响:
“还是说,你就是头趾高气扬的种猪,只能仗着根四处晃荡的阳一具来寻找自尊?”
泰尔斯闭上眼睛。
过去六年里,藏书室、英雄厅、盾区、用餐室、书房……无数的记忆场景在那个瞬间袭来,但无一有助于眼前的局面。
但我们不是。
塞尔玛。
不是。
少年握紧拳头。
他努力地呼吸着,奋力驱赶那股过去六年都不曾感受过的不适。
为什么。
为什么他会如此难受,气闷,失控,又烦躁不堪?
“不。”
泰尔斯抬起头,艰难地开口抗辩。
“我和塞尔玛,我们的关系很好,这没错。”
他顶住铁腕王的冷酷目光,就像顶住绝日严寒的风雪,也顶住内心里的瑟缩退意。
你不能逃避。
找到出路。
直面他。
就像直面过去的对手们:努恩王,查曼王……
“但在私人友谊之外,我对她……”
直面他
直面它。
直面……他们。
泰尔斯深呼吸一口,终于说出那句话:
“我对她有责任。”
那个瞬间,泰尔斯觉得周围的空气流通了起来,一如他的话语和思考。
昏暗的室内传来一句反问,并不比之前好多少:
“责任?”
泰尔斯发觉自己在轻轻颔首。
“没错。”
“六年前,我亲手——不,应该说是您和王国倾举国之力,将那女孩送上英灵宫的宝座。”
凯瑟尔王没有说话。
少年对上国王的视线,慢慢找回自己的思绪,坚定自己的语气:
“整个星辰上下……”
“我们都有责任要负。”
王子似乎回到在埃克斯特面对诸侯时的状态,话语渐渐流利:
“而我不认为,这种责任是毫无意义的道德负担。”
泰尔斯突然发现,巴拉德室其实有不少窗户。
但通过它们进入室内的,是寒气,而非光线。
“因为六年前的事情,那女孩儿天生亲近我们,亲近星辰。”
星湖公爵理清自己的逻辑,有条不紊:
“在埃克斯特,在龙霄城,在一个从利益到观念都与我们格格不入的团体里,这尤为可贵。”
国王纹丝不动。
唯有目光依旧。
“所以我相信,塞尔玛是可以被信任且期待的。”
“我对她的关注和帮助,即便以王国的角度,也绝非没有意义的付出。”
泰尔斯竭力把自己当作御前的一介谋臣,话语自信而坚决,就像刚刚的梭铎与裘可:
“如我所言,她足以成为星辰的盟友。”
他紧紧盯着自己的父亲。
凯瑟尔王轻笑一声。
“星辰的盟友?”
他嘶哑开口,像是猛兽从冬眠里睁眼:
“还是你的弱点?”
弱点。
不知为何,泰尔斯突然想起很久未见的黑先知。
想起他们的第一次见面。
泰尔斯咽了咽喉咙。
“我理解您的担忧。”
他拿出全副武装,打醒十二成精神,把眼前的人当作努恩和查曼那样的大敌:
“有个康玛斯人告诉过我:做生意不能只看数字和利润,有时候,还得做做口碑和人脉。”
国王哼了一声:
“生意?”
但泰尔斯只是一味继续:
“哪怕在最普通的战争里,我们的盟友也会被打击,我们的朋友亦会被攻讦,我们的同袍同样会被威胁。”
“而这不代表他们就是我们的弱点。”
泰尔斯束紧尚未度过变声期的公鸭嗓,好让自己听起来更成熟理性一些:
“相反。”
“要获取利润,就要冒上相对的风险。”
“所以昨夜,为了我们的利益,我无法袖手旁观。”
他必须坚决,必须肯定。
“因为我相信,那女孩将为我们带来更大的价值与利益。”
泰尔斯望着那双在昏暗中无比刺眼的眸子,努力举起独属自己的盾牌。
凯瑟尔王沉默了很久。
久得泰尔斯连坐姿都僵硬了。
终于。
“我们。”
铁腕王冷笑道:
“你用‘我们’来裹挟你的道理。”
“你告诉我,这是‘我们’该做的事情。”
下一刻,国王按住椅臂。
凯瑟尔从昏暗中来到阳光下,像一尊石像般露出他的身形,他的面孔,他的眼神。
以及衣饰上的九芒星标志。
比泰尔斯领口的标志还要明显。
“但你自己呢?”
不知为何,国王的这个动作让泰尔斯寒意激涌。
一如凶兽从雾中露出指爪。
“你自己的感觉,你自己的心意,自己的考量,自己的喜好……”
只听国王冷冷道:
“你自己又在哪里?”
我自己在哪里?
泰尔斯皱起眉头。
他不去想其他,顺势回话:
“我就在‘我们’之中。”
“如果在王国的利益和立场之外,还能兼顾真诚,不负我和她的私人友谊,那就皆大欢喜……”
但国王的回应如影随形:
“不。”
凯瑟尔的话声调平稳,却自有难以撼动的威严:
“你是伪装在‘我们’之中。”
泰尔斯眉头一紧。
“因为你认为,我是个为星辰而生,理性冷静,眼中只有王国的残酷君王。”
铁腕王的话无比冷漠:
“鄙夷感情和冲动,只计较利益得失。”
“所以你就绞尽脑汁,费尽唇舌,只为伪装成跟我相似的样子,来面对我。”
泰尔斯怔了一秒。
“以证明你的所作所为符合利益原则,符合政治考量,”国王的字句波澜不惊:
“好让我信服你的说辞。”
“从而放过你的恣意妄为,放过你那位女朋友。”
泰尔斯待要反驳,然而铁腕王的下一句话却让他彻底僵住:
“就像你惯用的伎俩:理解对手的手段,对方的逻辑,然后在他们的战场上击败他们。”
凯瑟尔冷哼一声,他轻轻搓动手指:
“以精巧算计应对努恩王。”
“以孤注一掷反击查曼·伦巴。”
“用飞扬跋扈对付威廉姆斯……”
“或者像昨夜。”
“利用人性的弱点,与凯文迪尔家的小子隔空博弈。”
泰尔斯愣愣地注视着对方。
他知道。
国王的话在泰尔斯的脑子里回响。
惯用的伎俩……
伪装成跟他相似的样子,去面对他……
少年突然有种错觉,觉得此刻的自己从上到下,都被剥得精光,正赤身果体地站在国王面前。
无所遮掩,无可适从,无法逃避。
“但有些事情是伪装不了的。”
凯瑟尔五世抬起眼神。
“正如昨夜。”
昨夜。
泰尔斯瞳孔一动。
铁腕王远远地盯着他。
那种感觉又来了。
那种无论是努恩王还是查曼王,都没有给过他的压抑。
那种举手投足如千斤压顶,张口欲言却如鲠在喉的无力。
“为什么?”
国王轻声开口,却难以招架:
“昨夜,你为什么拿自己冒险?”
“亲自下场,还乐在其中?”
泰尔斯眼前仿佛出现了重影。
那是安克和多伊尔的面孔。
少年深吸一口气,集中注意力,竭力解释:
“昨夜的宴会,情况棘手,进退两难,如何选择都不妥当。”
“所以我亲自下场,是为了走出第三条路,为了向他们展示一个截然不同的泰尔斯·璨星,好让我们……”
但就在此时。
“谎言。”
泰尔斯的话顿住了。
“你亲自下场,不是因为‘我们’。”
凯瑟尔王远远注视着他,那样子就像在看一盘棋局:
“而仅仅因为你。”
“你想同时挽救棋子和棋局。”
泰尔斯心中一寒。
“因为这就是你。”
“无论任何事,你都总想找到一个皆大欢喜的方法,一个完美的选择,符合你心里的最高期待。”
“最好无波无澜,无伤无害。”
“避开你最不愿面对的丑恶与牺牲。”
泰尔斯越发觉得呼吸滞涩。
“我——”
他想要开口说话,缓解压力,然而……
这没用,泰尔斯。
少年徒劳地开合嘴唇,苦涩想道:
没用。
他知道。
泰尔斯恍惚低头。
而就像他说的,你无所遁形。
没有借口。
“可我不明白的是……”
国王的话还在继续:
“难道该死的命运,不是每一次都给了你该死的回应吗?”
泰尔斯一怔。
那一刻,凯瑟尔王的眼神似乎要剖开他的的胸膛:
“你在国是会议上大杀四方,却受到更多人的恶意与猜忌。”
“你在龙霄城里力挽狂澜,却捧起一位比前任还要可怕的大敌。”
“你在英灵宫里为女大公发声,却把自己陷入众怒所指的险境,不得不转向更糟糕的盟友。”
“你在刃牙营地态度暧昧左右逢源,看似气象更新,却在昨夜的宴会上,被双方不死不休的矛盾当头棒喝,狼狈不堪。”
听着这一件件亲身经历的往事,泰尔斯觉得身体越来越麻木。
是这样吗?
对于他的选择……
命运,每一次都给了回应?
“正如昨夜,你英明机智地保下棋子和棋局,赢得立场和名声……”
国王语带讥讽:
“却把屁股上的屎,留给了整个王国来擦。”
泰尔斯一顿。
更多的辩解从心底冒出,可话及嘴边,却无从出口。
“第三条路?哈,就像你习惯了街头乞儿的意气随性,却妄想王国血脉的地位尊荣。”
听见这句话,泰尔斯不由一震。
“你游走峭壁之巅,却妄想天穹之景。”
“还觉得只要悍不畏死,就能踩稳脚步。”
凯瑟尔的责问如利刃,一刀刀刻进他的心里。
国王的锐利眼神离开泰尔斯的身上,望向虚空。
“正如你和那个龙霄城的女孩儿。”
而泰尔斯则任由至高国王的声音钻进自己的耳朵,无能为力:
“你告诉自己,出于价值和立场,一个强大的盟友能为你带来利益。”
“但你还告诉自己,出于感情和**,一位心爱的情人令你甘愿付出。”
下一刻,凯瑟尔王的话急转直下:
“但若混淆了这两点,流离二者之间,还自以为能游刃有余,左右兼顾。”
“那你就错了。”
国王目色深寒,一字一顿:
“直到你明白,每一次,每一个自以为是的完美选择,都有更大的代价。”
少年再度咽了咽喉咙。
“我想,她——炽血女士已经在那一战中,证明了她的价值和立场。”
泰尔斯校正着自己的嗓音,好让自己听上去不那么茫然无措。
可不知为何,他的句子磕磕绊绊:
“她很强大……她能够很强大。”
“她能为我们带来利益……”
国王冷哼一声。
“你知道,”他直视泰尔斯,寒声道:
“我说的不是她。”
泰尔斯的身躯微微一晃。
铁腕王讽刺地道:
“北极星。”
北极星。
又是北极星。
泰尔斯没有一刻如现在这般厌憎这个称谓。
就像他同样厌恶此刻。
“那您呢。”
几番挣扎后,泰尔斯的话终于幽幽响起。
“陛下。”
少年的声音不大,音调也不陡,但却像是历经艰辛的无力质问:
“尊敬的姬妮女士,她是您的盟友,还是情人?”
昏暗中,凯瑟尔王的眼眸倏然一动。
周围的空气不再凝固。
却多了一股雪崩前夕的紧张。
“而您真的像您说的那样,是一个鄙夷感情和冲动,只计较利益得失……”
就像溺水者浮出水面的大口喘息一样,少年的话语波动起来:
“一个理性冷静,眼中只有王国的残酷君王……”
“能把一切分得清楚明晰,毫不混淆?”
凯瑟尔的目光锐利起来。
但泰尔斯辨认不出,那里头涌动的是怒火还是黯然。
可他却突然意识到,这是他今天第一次反驳他的父亲。
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
名为凯瑟尔王的石像在座位上动了,他的下巴微微抬起,带着淡淡愠怒:
“你……”
但泰尔斯打断了他。
“我是一个璨星。”
他奋力吸气,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免于窒息,他还要狠抓自己的手心,才能维持声音不至于变形:
“身为星辰王子,身为王国血脉。”
“如果我甚至不能为一个,一个因我而遭罪落难的姑娘负责。”
泰尔斯发觉自己控制不住话语里的停顿,但他依旧努力说完:
“那在危难之时,关键一刻,我又凭什么站出来,为我的王国与同胞负责?”
凯瑟尔王的眼神变了,里头透出一股别样的光芒。
泰尔斯死死盯着国王:
“没错,这与她无关。”
“只与我自己有关。”
好几秒过去了。
国王眼中的波澜终于平息。
他重新望向泰尔斯,语气肯定:
“你在乎她。”
泰尔斯一颤。
那一瞬间,少年竟然有些不敢再抬起头,去看他的父亲。
但他终须面对。
就像刚刚凯瑟尔对他过往行为的质问。
他终须回答。
“我是在乎她。”
少年不知道自己现在的表情如何。
他知道,他的话语是如何艰难突破了重重阻碍,道道关卡,才能从喉咙里堪堪发出。
就像他此刻的想法。
“她是我的真心朋友,是我的患难之交。”
“我的救命恩人,我的同窗学伴。”
泰尔斯黯然垂头,声音也小了下去。
“我当然在乎她,关心她,也许还挺……喜欢她。”
小滑头。
凯瑟尔王没有回应,连讽刺和不屑的哼声都欠奉。
他只是默默地看着自己的儿子。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
他从目光里逼出坚定,逼走痛苦:
“所以那更不是爱。”
不必是爱。
更不能是爱。
开口说出这句话的瞬间,泰尔斯内心一颤,感觉像是一脚踏空。
失重,失衡。
无所适从。
泰尔斯看着凯瑟尔王,在恍惚中努力喘息,刻意忘记其他。
直到国王淡淡的一句回复:
“是吗?”
无波无澜,无褒无贬。
泰尔斯闭上眼睛,旋复睁开。
“我很现实。”
度过之前的难受,泰尔斯终于能毫无滞碍地调整坐姿,带着莫名的情绪,昂然抬头。
“我是您的儿子,璨星的血脉,王国的继承人。”
凯瑟尔王的面庞在阳光下微微一动。
“我早已明白:我的命运注定充斥波澜坎坷,满布祸患不祥。”
泰尔斯微微侧目,略微黯然。
“但就跟您一样,我做出了选择。”
下一刻,他重新看向国王,仿佛看向另一个自己,用古帝国语说出下一句话的主语:
“吾为星辰而生。”
国王默默地回望他。
巴拉德室里沉默如昔,但空气却不再阻塞。
泰尔斯透出一口气,仿佛冲破桎梏的囚徒,在阳光下奢侈呼吸。
少年咬紧牙齿:
“所以我更不会,也不能对她有任何非分之想,儿女之情,逾矩之心。”
将同样的灾难……
再带给她。
“正因为我在乎她,在乎塞尔玛,在乎我的朋友。”
凯瑟尔王不言不语。
泰尔斯混杂着痛苦和难受,说出埋藏心底已久的话,将已经想通的事情再度确认:
“所以那绝不是爱。”
那不能是爱。
绝对不能。
那一刻,他仿佛脱离了桎梏的鸟儿,终于能放心大胆地振翅高飞,翱翔天际。
直到折翼坠地。
“你问我自己在哪里,”少年公爵低声开口,他突然喜欢上这间石室的昏暗:
“我就在这里,在复兴宫里。”
“像您一样。”
“父亲。”
泰尔斯的情绪低落下去。
“而您不必担心……她和我。”
话音落下,泰尔斯这才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间汗流浃背,呼吸急促。
远非星湖公爵该有的仪态。
室内的沉默持续了好一阵子。
似乎要为这段剖白留出足够的时间。
直到其中的意蕴被彻底理解。
“她很好?”
凯瑟尔王突然开口,让泰尔斯一惊。
但少年随即陷入黯然。
“我不知道。”
他闭眼旋复睁眼,努力消除一切表情:
“我也……不想知道。”
巴拉德室里彻底安静下来。
仿佛过了很久。
终于,国王的身形在光线里主动后撤。
他重新坐进座位的阴影里。
面孔不复得见。
唯有王者之声,远远传来。
“有时候我真的很奇怪。”
凯瑟尔王的话语锋利如昔,刻薄如故,却不再有那股刺痛感。
“为什么你的理智,跟你的愚蠢,不相上下。”
“为什么它们同在一个脑子里。”
国王冷哼道:
“还能相安无事。”
泰尔斯没有说话。
他出神地坐在长桌旁。
就在刚刚,少年有些明白了。
有生以来,他直面过三位国王。
努恩王的纵横手段刚柔并济、恩威交加,如大海般深不可测,难以度量。
查曼王则以切实可见的利害逼迫他,威胁他,有若刀锋抵颈,芒刺在背。
但眼前的凯瑟尔五世。
铁腕王。
他与前两者全然不同。
作为星辰的至高国王,他没有高谈阔论,不会豪言壮语。
但凯瑟尔却有一种更诡异可怕的能力。
靠着这种能力,他只要寥寥几句话就能超越恩威与利害,直击内心,抓住最该死的要害。
逼着泰尔斯去面对真实的自我。
平淡无波。
却痛彻心扉。
国王伸出手,拨动了桌上的一个摇柄。
巴拉德室的门打开了。
几个陌生的王室卫队成员出现在门口,一人越过他们,走进室内。
是那位来自秘科的刀疤男子。
但泰尔斯恍若不闻,只是面无表情地陷在自己的座椅里。
“带他出去,”凯瑟尔王的声音无情地响起:
“让他看看,自己留下的烂摊子。”
泰尔斯恍惚抬头:
“什么?”
“别磨蹭,”国王重新低下头,翻开下一份文件:
“巴拉德室有重要得多的事情。”
“记得你今天的话。”
接下来的事情,泰尔斯不太记得了。
他甚至不太记得自己是怎么恍惚着走出巴拉德室。
也不太记得那位刀疤男子是怎么僵着脸背着手,生硬地道歉说王命难违,但马略斯勋爵暂时走不开,烦请殿下跟他走一趟。
直到泰尔斯走神地跟着他,从一处侧门出宫,上了一架马车。
“我们这是去哪儿?”
感受到车厢的晃动,好不容易调整好情绪的泰尔斯回过神来。
“王国秘科,殿下——陛下的命令。”
他的对面,面貌凶恶的刀疤男子一边挠脸一边回答。
秘科。
泰尔斯皱起眉头。
但他发觉了更不对的地方。
眼前的这个刀疤男……
他的嗓音,变得不一样了?
注意到王子的眼神,眼前的刀疤男子却微微一笑,伸手将自己的脸皮撕开。
泰尔斯瞪大了眼睛。
“好久不见,殿下。”
眼前的人扔掉带着刀疤的伪装面具,低头捣鼓着眼睛,嗓音轻松诙谐:
“近来可好?”
泰尔斯怔住了。
原来是他。
“您看着不大高兴,怎么……”
他的老熟人,荒骨人拉斐尔·林德伯格,在马车里睁开一双黯红色的眼睛,直直望向泰尔斯:
“刚刚被女朋友甩了?”
泰尔斯面色一僵。
“拉斐尔。”
心情本就不好的王子向后仰去。
“你再废话一句……”
星湖公爵直直盯着车厢顶,面无表情地道:
“我就去求娶尊贵的米兰达小姐。”
拉斐尔的脸色垮塌下来。
于是马车彻底安静了。
一路无话。
第69章 要你何用
摇晃行进的马车里,泰尔斯和拉斐尔相对而坐,彼此无言。
泰尔斯打量着这位与他在龙霄城共历生死的秘科使者,回想他们上一次在地道里的分别。
拉斐尔安之若素,一对黯红眼眸似笑非笑。
一如初次见面般胸有成竹,智珠在握。
为什么他总是这么自信?
然后净干些乌七八糟见不得人,砸了锅还要别人来擦屁股的破事儿。
想到这里,才逃离巴拉德室不久的少年只觉心情更灰暗了。
“你不是该留在北边跟陨星者捉迷藏吗,什么时候回来的?”
受不了对方的迷之笑意,泰尔斯率先打破沉默。
拉斐尔弯弯嘴角,看向窗外:
“最近。”
瞧瞧,好个最近。
还有比这更详细的回答吗?
泰尔斯咳嗽一声:
“那些留在龙霄城的人,怀亚和罗尔夫,还有普提莱……”
“安全。”
拉斐尔回答简练,口风紧实。
泰尔斯皱起眉头。
“基尔伯特说,这几年他在秘科找不到你……”
“保密。”
“那刚刚在御前会议上你易容化妆……”
“隐藏。”
“所以带我去王国秘科是为什么事?”
“要事。”
来来往往几个回合之后,感觉自己在跟约德尔对话的泰尔斯气极反笑,没好气地道:
“你就不能多说几个字?”
终于,拉斐尔回过头来,红眸里意蕴深远:
“但也是您说的,如果我再废话一句……”
“您就要去求娶米兰达小姐?”
泰尔斯噎住了,好几秒后才叹了口气,心力交瘁。
真小气。
泰尔斯无奈地摆摆手,退出游戏:
“只是开玩笑,好吧?”
拉斐尔笑了,他轻松地靠上车厢。
“我知道,”他一脸惬意:
“我也是。”
泰尔斯皮笑肉不笑地弯弯嘴角。
“这样贫嘴有意义吗?”
“没意义,”拉斐尔打量王子无言吃瘪的小脸:
“只是挺有趣的。”
泰尔斯一时不知如何回话,只得无言叹气。
几分钟后。
“拉斐尔,六年里,你去见过米兰达吗?”
拉斐尔挑眉:
“你想听实话?”
“当然。”
“那我就得撒谎。”
泰尔斯花了几秒钟消化这个信息:
“哦。”
王子点点头:
“那……见科恩呢?”
“他是谁?”
“……”
马车又摇晃了几分钟,泰尔斯叹出一口气。
“拉斐尔,如果你一辈子都不打算离开秘科。”
王子认真地看向荒骨人:
“那她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你又要怎么面对她?”
拉斐尔抬起红色眼眸:“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关心下属的感情生活。”
拉斐尔露出一个讽刺的笑容。
“那你呢?”
他反问道:
“她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殿下?”
泰尔斯靠上车厢,叹息道:
“我都说了我不会跟米兰达结婚……”
可拉斐尔的下一句话让泰尔斯止住话头:
“但我说的不是米兰达。”
空气安静了一瞬。
窗外的景色寸寸变化,从城市街道变成乡间小路。
泰尔斯默然不语。
“在龙霄城的时候,你们感情深厚,亲密无间。”
拉斐尔望向北方,声音轻快:
“你真能割舍这份感情?”
“从此陌路?”
泰尔斯牙齿一紧。
“别扯别的,拉斐尔,”王子不悦道:
“我跟她没有关系。”
拉斐尔轻笑一声,浑不在意。
“如果你注定要成为星辰国王,殿下,在巴拉德室里运筹帷幄……”
在泰尔斯听来,荒骨人的话锋变得无比锐利:
“你又要怎么面对……她?”
“面对心中所好?”
泰尔斯只觉一阵烦躁。
“我只说一遍,拉斐尔,”王子扭过头冷冷道:
“我跟她绝对不是那种关系。不!是!”
“哪种关系?”
“你管我哪种。”
“但是……”
“没有但是!”
“我只想说……”
“不准说!”
来来回回,拉斐尔只得长叹一口气,认输投降:
“好吧。”
泰尔斯哼了一声,抱紧双臂。
荒骨人感慨道:
“只是可惜了,你居然不喜欢她……”
泰尔斯把头扭得更偏了。
“要知道,我们好不容易给她挑好了谷物精粮,准备迎接她回国……”
泰尔斯愣了一下,回过头来。
“谷物精粮,迎接回国?等等,你说的是谁?”
“还能有谁?”
拉斐尔回过头:
“当然是秘科从成千上百候选者里为你精心挑选的……”
拉斐尔露出一口白牙,灿烂一笑:
“好马珍妮啊。”
泰尔斯沉默了整整十秒,贴着车厢,随风摇曳。
这才面无表情地比出中指。
草你。
看着他的脸色,拉斐尔开怀大笑。
泰尔斯黑着脸发誓:要是对方再说一遍这个笑话,等他成了国王,所下的第一道命令,就是让米兰达跟科恩结婚。
啊,那一刻,天知道他有多怀念科恩。
拉斐尔坐回原位:
“心情好受些了?”
“完全没有,”泰尔斯无精打采:
“但还是谢谢你活跃气氛。”
“不客气,”拉斐尔完全不在意王子话语里的怨怼:
“反正待会儿你只会更难受。”
泰尔斯稍见起色的心情再次垮了下去。
“这次是为了昨夜的事情?”
拉斐尔的脸上掠过一道阴影。
“还能是什么?”
说到正事,仿佛方才的轻松荡然无存。
荒骨人叹了口气:
“十四个小时前,我还在忙着整理自由同盟的战报,接着就收到了王室宴会发生意外的消息——反正你无论在哪儿,都总能搞点事儿出来。”
拉斐尔啧声摇头。
泰尔斯也没好气地哼声:
“那就废黜我的身份,让我改头换面销声匿迹,你信不信我能一辈子做个守法良民?”
拉斐尔瞥了他一眼。
“你?守法良民?”
“你自己信吗?”
泰尔斯一时语塞。
“所以昨晚的事情,”泰尔斯努力扯回关心的话题:
“鸦啼镇和镜河,也就是拜拉尔和多伊尔之间的恩怨,真相到底怎么回事儿?”
拉斐尔沉默了几秒。
“陛下已经下令审判厅和贵族事务院负责案件审理。”
“出于中立原则,我建议您不要插……”
泰尔斯打了个大大的呵欠。
“说真的,拉斐尔,你觉得我为什么没有跟宴会上的妙龄姑娘们跳舞跳到天亮,而是在这破车厢里闻你的汗臭味?”
拉斐尔换了个姿势,不动声色地嗅了嗅自己的领子。
“或者说你认为我像科恩一样好骗,还是像米兰达一样包容你?”
泰尔斯对他打了个眼色:
“就当是给点……私人内幕?”
拉斐尔皱起眉头。
泰尔斯挑挑眉毛,眼神有意无意地落到拉斐尔的袖子上。
后者的小臂一如既往地白皙完美。
难以想象,那里曾经是……
荒骨人沉默了一瞬,本能地拉好袖口。
“您不该扯上私人交情,”他的红眸一闪一闪:
“您是王子,我是臣仆,我们应该公事公办。”
嗬,刚才是谁一路跟他攀扯私人交情来着?
“换了其他人,也许是的。”
“但你还是不一样的,拉斐尔,”泰尔斯一半真诚一半套路地道:
“龙霄城的那一夜,是不一样的。”
拉斐尔歪过头看了他一眼。
“顺便一句,”泰尔斯加码道:
“如果我们真要在未来五六十年里合作,在御前会议上见面,那最好从现在开始,学习怎么相处。”
兴许是被最后一句话说服了,拉斐尔深吸了一口气,在马车上坐正身姿。
他正色道:
“从秘科所掌握的情报来看,这事儿是个不幸的悲剧。”
对,说点儿我不知道的——泰尔斯一边认真虚心地点头,一边把这句话吞进肚子里。
拉斐尔继续道:
“镜河的多伊尔男爵是个十足的草包,最大的优点就是无耻。”
“偏偏他运气好,续娶的妻子是个生意高手,几年来管理门庭,聚财有方——或者说,投机钻营,处处敛财——于是多伊尔家族越来越富,胆子越来越大,手也越伸越长,肆无忌惮……”
泰尔斯想起多伊尔男爵夫妇,心有余悸地点点头。
拉斐尔轻哼一声:
“另一边,鸦啼镇的统治者同样不是什么好货色,伸手借钱时就没安好心。”
“老拜拉尔不懂理财经营无道,但在威逼、恐吓、勒索这些贵族传统艺能上却是一把好手,这些年光是被他赖账讹诈威胁,只能打落门牙和血吞的苦主们,加起来都能凑出一支卫队了,兴许还能留出预备役的余量。”
泰尔斯听得皱起了眉头。
“事情才过去一天,秘科就调查得这么清楚?”
拉斐尔失笑摇头:
“当然不可能。”
“但我们发现,这案子的其中一方早就在财税厅挂上号了:裘可·曼大人可是盯着多伊尔家族好久了,就盯着他们的灰色收入,等着猪养肥了,好下手宰呢。”
财政总管裘可·曼,早就盯上了多伊尔家族?
泰尔斯略有所悟。
拉斐尔不屑道:
“因此哪里用调查,我们的人不过连夜把积压了几年的追踪档案和调查卷宗搬过来就是了——当然,被截了胡,财税厅的人可能不太高兴。”
财税厅,连夜,截胡……
听到这里,泰尔斯面色古怪。
他回想起裘可·曼大人今晨在会议上力拒预算案的失态。
现在再想想,对方哪里是失态……
那根本就是“琛哥今晚掉了几千块”啊!
他没掀桌子就算涵养好了。
“所以如此一来,暴富又贪婪的多伊尔,以及蛮横又无赖拜拉尔,这两家就这么对上了……”
泰尔斯吐出一口气,无奈道:
“还真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
拉斐尔点点头
“本来也不算啥,贵族倾轧,闹腾一番伤筋动骨之后,僵持不下的两家大抵还是会按惯例,回到谈判桌上……”
拉斐尔瞥向泰尔斯。
“但就在这时,因为传说之翼离营,刃牙营地受到兽人和荒骨人的趁机偷袭,驻军其间的老拜拉尔不幸中招,惊惧而死。”
“天平就此失衡。”
泰尔斯懊恼地一巴掌按住自己的脑门。
怎么又是我?
但拉斐尔的话还在继续:
“再加上最近,趋炎附势的镜河男爵多伊尔靠着儿子,攀上了一位新晋归国的王室大人物,在王都里格外有排面,腰板硬了起来。”
泰尔斯的面色越发难看。
偏偏拉斐尔存心似地拉长字眼重复:“王室的——大——人——物。你懂?”
泰尔斯叹出一口气:
怎么还是我?
“若是这样也罢了,不过就是一赢一输,一家得利,一家没落,”
“直到老拜拉尔的长子从终结之塔归来——如你所见,他是个愣头青。”
“脑子里塞满了国内传统贵族们所没有的激进念头,决定去某个宴会上搞个大新闻。”
泰尔斯缩在车厢角落,麻木地砸巴嘴巴。
怎么老是我?
拉斐尔无奈地道:
“所以殿下,你就必须在这儿闻我的汗臭儿味了。”
话音落下,两人同时叹了口气,同时抱紧手臂。
“所以,安克·拜拉尔,他现在怎么样了?”
“我们还在按流程审问,从动机过程到背后主谋,”拉斐尔淡淡道:
“要我说,在秘科接待过的‘客人’里,那孩子算是很坚强的了。”
审问……
泰尔斯心头一黯。
“这还有什么好问的,”王子不忿地道:“主谋就是詹恩·凯文迪尔,那家伙昨晚直接在我面前承认了。”
“他才是那个该在这儿闻你汗臭味儿的人。”
听见这个名字,拉斐尔的面色有些奇怪。
“我认为您也许应该知道,殿下……”
“南岸守护公爵,詹恩·凯文迪尔今晨因家族里的紧急要务,离开王都,回返翡翠城。”
泰尔斯先是一惊,随后了然。
溜得真快。
“当然,作为幕后黑手,他得保住自己的小命,”泰尔斯抱着双臂冷笑道:
“可不是紧急要务么。”
若是当年的烽照城大公有詹恩这脚底抹油的本事,也许他就不必被努恩王扭断脖子了。
但是拉斐尔的语气沉了下来。
“在离开之前,凯文迪尔公爵向陛下送来了《翡翠城替役请愿书》。”
泰尔斯一时没反应过来:
“什么?”
拉斐尔瞥了泰尔斯一眼:
“他向陛下申请,鸢尾花的旗下封臣们可以依照需求,自愿以每季度缴纳新税的方式,相应地免除兵役和劳役——翡翠城商市繁荣,愿意这么干的领主还真不少——由此所损失的王国征召兵员,凯文迪尔家族将以身作则,同样向王室缴税代役,以补贴王室常备军的形式补足。”
泰尔斯花了几秒钟时间去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什么?
凯文迪尔家族将以身作则……
缴税……
替役……
补贴王室常备军……
下一秒,大吃一惊的泰尔斯从靠背上挣起身来。
“御前会议上才刚吵过这事儿……可这也,太快了吧?”
而且是事关南岸全境领主统治的大事啊。
除非是事先就……
拉斐尔耸了耸肩:
“正式公告大概下午就会到。”
下午。
泰尔斯突然想起他父亲在巴拉德室的原话:
【会议下午再开,讨论怎么帮裘可解决预算的问题……】
下午。
预算。
那一瞬,有什么关节在那一刻连通了。
“詹恩,他和我父亲居然……”泰尔斯难以置信:“操了。”
他不爽地骂了句脏话。
王子随即看向荒骨人,不无失望。
“所以我们的南岸公爵,他不会被追究责任了,对吧?”
“至少不是以唆使刺客,妨害星湖公爵的理由?”
拉斐尔同情地拍拍他的肩膀
“非但如此,秘科还要另拨人手去‘辟谣’,”拉斐尔一脸不爽的样子:
“总有人在散播‘星湖公爵昨晚当众指控凯文迪尔’这样的无知妄言。”
无知妄言……
泰尔斯花了好一会儿,才收起难以置信的表情。
不是吧。
名利双收就算了……
还要控评?
“所以……我又搞砸了你们的事情?”泰尔斯木木地道。
“没关系,”拉斐尔一副破罐破摔的样子:
“反正秘科也习惯了。”
“六年来我手下成立了个专门的意外应急小组,你算是他们的心头最爱——大大提升了他们的存在感和预算额度。”
“顺便一句,他们的外号叫‘王子的小屁屁’……”
沉浸在郁闷中的泰尔斯皱起眉头:
“王子的什么?”
荒骨人无奈地提提脸颊。
“你知道,每次拉完屎,”拉斐尔打了个格外欠揍的眼色:
“都要擦的嘛。”
泰尔斯瞠目结舌,无言以对。
拉斐尔还给他一个邪气的微笑。
“好吧,凯文迪尔……”
想通了什么,王子懊恼地吐出一口气,把脸埋进手掌里上下揉搓:
“我真该昨晚就把他做掉的……”
“你说什么?”
“没什么。”泰尔斯把脸从手掌里拔出来,肃颜正色:
“安克·拜拉尔,他会怎样?”
拉斐尔收起怀疑的脸色:
“如果陛下没有别的意见,审判厅会为他定罪的……”
“但是就已有的事实来看,他持械冲击王室宴会,伤害贵族同侪,威胁星湖公爵,行刺王室成员,藐视王室威严……”
听着拉斐尔数出的罪状,泰尔斯想起安克绝望的眼神,想起他跟自己最后的对话,心情沉重。
【如果我放手,我该怎么办?】
【我不知道,但我会尽力。】
【我已经尽力了。】
【不,你没有。你没有见到我。】
泰尔斯下意识地捏紧拳头。
“那他的家族呢?他的亲人呢?”
拉斐尔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泰尔斯叹息一声。
但他的眼神随即犀利起来:
“听着,拉斐尔。”
“如果我说,在你的帮助下,星湖公爵要从中做点什么,影响某些结果,有可能吗?”
拉斐尔的红眸同样闪过一丝光芒。
“取决于您要做什么,”荒骨人谨慎地道:
“不同选项,不同结果。”
泰尔斯沉默了一会儿。
“那好吧,从难到易。”
王子认真地考虑了一下,试探地问出三句话:
“劫狱?”
“释放?”
“至少——免死?”
拉斐尔默念了一下这三个选项,随即和蔼地笑了。
他毫不拖沓,善解人意地回答了相应的三个答案:
“不可能。”
“不可能。”
“还有——不可能。”
马车里沉默了一分钟,一时只闻轱辘声响。
“拉斐尔·林德伯格。”
“殿下?”
“我要你何用啊!”
“好吧,还有最后一个办法。”
“什么?”
“您加冕为王。”
“这不好笑。”
“我知道。”
第70章 残次品
复兴宫,王室卫队值宿室。
“马略斯勋爵,你提到泰尔斯王子的终结之力,是怒海惊涛?”
身为首席掌旗官兼副卫队长,沃格尔不再纠缠王子的性向问题,他换了下一份报告,用余光震慑住一旁手忙脚乱擦拭污渍的维阿掌旗官。
但作为被讯问的目标,马略斯却感觉到,房间里的压抑更甚方才。
“是。”
守望人站在自己死寂又荒芜的世界里,面无表情地感受着沃格尔传来的情绪——怒到极处,反而归于平淡,只存暗流汹涌。
“什么时候觉醒的?”
“有鉴于殿下年方十四,应该是不久前。”
沃格尔翻开报告,目光不离马略斯:
“十四岁觉醒,几乎是最早的记录了……没有确切时间?”
“塔伦勋爵,”马略斯看似无奈,“我才认识他几个月。”
沃格尔盯了他很久,但守望人一脸镇静,毫无破绽。
“你在报告里说那是怒海惊涛的‘变种’,什么意思?”
马略斯故作认真地思考:
“字面的意思。那意味着某些时候,它会展现出与我们认识的怒海惊涛不一样的特点,毕竟终结之力因人而异。”
沃格尔冷哼一声:
“如果因人而异,你怎么肯定那就是它呢?”
马略斯笑了,彬彬有礼。
“也许您忘了,但我是卫队的守望人,传承守望人。”
果然,这句话出口的刹那,他看见沃格尔的表情一僵。
“我接触得到卫队传承的永世档——关于‘狼敌’的记录有很多,包括他不可思议的终结之力。”
“若有疑问,塔伦勋爵,随时欢迎您向陛下申请进入守望密室,调阅绝密档案。”
沃格尔沉默了。
但那一瞬间,马略斯感觉得到,沃格尔胸中的火焰一阵跃动。
狂躁,不安,烦闷。
他在乎。
马略斯告诉自己。
守望人结束遴选已经一年有余,但这家伙依旧在乎。
为什么?
为什么每个人都为了未得之物而揪心、执着、疯狂?
气氛有些奇怪,一旁的维阿忍不住咽了咽喉咙。
几秒后,沃格尔动了动刀锋似的嘴唇:
“不必了。”
马略斯微笑以应。
“王子的体质很好,恢复倍于常人,”沃格尔很快恢复正常,展现了良好的掌旗官素养:“是这样吗?”
“这我就不清楚了,据说殿下六年前的起居由姬妮女士打理……”
可沃格尔不肯轻易放过他:
“但我在问你。”
马略斯沉默了几秒,自然颔首。
“应该是的。”
守望人重新开口,但声音越发严肃:
“至少在武艺训练中,无论挨多毒的揍,他都能很快活蹦乱跳。”
“虽然隔三差五就喜欢睡地板、洗头发,但他从来没得过严重的感冒。”
沃格尔的目光在对方和自己手中的报告间转了个来回。
“你就没怀疑过?”
“殿下体质过人是好事,连秘科都没有过问,为什么我要怀疑?”
“那你自己的猜测呢?”
马略斯眼神一动。
“王室给付我薪资,授予我职责,不是让我来猜测的。”
“但我是,”沃格尔目光一厉:
“而且我不是在请求你,马略斯勋爵。”
房间里的两人眼神相对,无声交锋。
一旁的维阿只觉得压力山大,于是越发一丝不苟地为两位长官添茶加水。
看着沃格尔的阴冷眼神,马略斯想起陈列在守望密室里的无数绝密永世档。
虽然在那些年代里,禁卫六翼远远不如看起来般手足相爱,亲密如一。
但掌旗翼,他们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独树一帜,从护旗官和传令兵,变成了监视者和调查员……
变得如此刺眼、讨嫌,穷追不舍,咄咄逼人的呢?
是贤君时代吗?
在王国秘科褪去灰色的外衣,成为正式堂皇的国家机关之后?
几秒后,马略斯终究退让一步:
“要我猜的话,那种体质可能是怒海惊涛的特别功效,就像守望档案里记载:‘狼敌’能预感应变,趋生避死几如神迹……”
但他话头一转,像是突然醒觉:
“哦,抱歉,我本不该告诉你的。”
沃格尔的呼吸停滞了一秒,双目中暗流涌动。
在荒芜的世界里,马略斯感受到:副卫队长胸中的火焰拔高了一寸。
愤怒,耻辱,忍耐。
沃格尔不止在乎。
马略斯不无悲哀地告诉自己。
他在乎得太过,太深,太甚。
所以他毫无察觉。
不像我,深锁其中,难以自拔。
“但你刚刚说,”沃格尔面无表情地呼吸着:“泰尔斯王子不久前才觉醒终结之力。”
“可他的体质至少有六年了。”
马略斯轻呡一口茶水:
“你看上去比我清楚多了。”
“回答问题。”
守望人凝视了对方一会儿:
“不知道,但我认为也许有人知道。”
“谁?”
“埃克斯特人,尤其是那位陨星者——据说就是他在龙霄城督导殿下的户外训练。”
沃格尔略微一窒。
“没错,那位杀死了贺拉斯王子的凶手。”
马略斯淡淡一笑:
“您要传唤他来讯问吗?就像这样?”
值宿室里沉默了一阵。
直到沃格尔慢慢前倾,仿佛要把马略斯从里到外看个明白:
“你就没想过另一种可能?”
马略斯没有马上回答。
他在荒芜的世界里感应到:眼前的沃格尔正化身巨大的黑影,以胸中的冷漠火焰燃点周围的一切。
奇怪。
除了这个,沃格尔还想要什么?
守望人顶上对方的目光。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沃格尔的表情更冷了。
“陛下和艾德里安队长,他们也跟你一样‘不明白’吗?守望人?”
马略斯的瞳孔慢慢缩小。
“那您为何不去问他们呢?”
就在此时。
嗒。
对峙的两人齐齐扭头。
只见旁边的维阿一脸尴尬,他僵硬地指了指自己手中断掉的笔尖,笑容糟糕。
意识到第三者的存在,马略斯和沃格尔交换了个眼神,双双后撤。
维阿这才松了一口气。
“没关系,”沃格尔的语气软化许多,但他的目光就像毒蛇的信子,时不时舔过马略斯淡定的脸庞:
“我们来聊聊其他。”
马略斯端起他的马黛茶,让苦味冲击自己的味蕾。
沃格尔一招手,维阿将一沓新的档案资料摆上桌面。
“二十四名御封骑士,自王室卫队中抽调到你的麾下待命,前往迎接泰尔斯王子的归来。”
“却就此常驻闵迪思厅,随扈星湖公爵左右。”
沃格尔冷笑道:
“所以,马略斯勋爵,离开复兴宫,另立山头的感觉如何?”
另立山头。
刚刚松懈下来的维阿又不得不屏住呼吸,转过头,聚精会神地去监护那个复声法阵。
“头几个月,卫队的工作还有些生疏,”马略斯思索了一会儿,像是没听懂对方的意思:
“但是多谢关心,我们渐趋正轨。”
沃格尔低头哼了一声,意蕴不明。
“事实上,昨夜宴会上的意外事件影响深远。”
副卫队长拿起其中一份报告,眼尖的马略斯认出,那是星湖卫队的人员档案。
桌上每一份档案的页数之多,条目之杂,恐怕让当事人提笔写自传都没有这么夸张。
掌旗翼的老把戏。
该死,是谁画的素描像,就不能把他的发型画得好看点?好歹他也是守望人啊。
“这让我意识到,你们在闵迪思厅的日常工作存在诸多不足。”
副卫队长不急不慌:
“二十四人的队伍里,你从指挥翼挑选了三人,先锋翼八人,护卫翼六人,刑罚翼三人,后勤翼三人,而掌旗翼……”
“仅有一人。”
沃格尔停顿下来,目光里有着深意:
“你不怎么喜欢我们翼,对吧?”
不怎么喜欢?
老朋友,你用词真是太文雅了。
“我挑选了掌旗官雨果·富比,因为他经验多,能力强,”马略斯看了看沃格尔,又看看一边的维阿:
“我觉得,他在闵迪思厅里,一个够顶俩。”
沃格尔冷哼一声:
“不止是他。”
他拿起一份档案:
“还有丹尼·多伊尔,差点在昨晚把命送掉,还连累他人。”
一边的维阿觉得情况不妙:他似乎卷进了守望人跟副卫队长的政治斗争了——围绕未来国王身边人。
马略斯笑了笑,决定采取守势:
“我以为我们刚刚讨论过d.d了,泰尔斯殿下已经处罚过……”
但是沃格尔的声音盖过了他:
“你以为你在保护他们。”
沃格尔将那份档案推到马略斯面前:档案上,多伊尔英俊的素描头像在向他微笑。
“但如你所见,丹尼·多伊尔在王都里的名声很差,耽于美色,沉溺脂粉,甚至有传言指控他花心浪荡,始乱终弃。”
马略斯面色如常:荒芜的世界里,属于沃格尔的火焰越来越旺。
激进,锐利,势在必得。
守望人淡淡摇头:
“d.d出身高贵,长相俊朗,受异性欢迎不是他的错。”
沃格尔冷笑一声:
“所以昨夜的失态就不是偶然,而是他一贯以来在生活上不检点的必然后果,更别提他父亲惹出的烂摊子。”
“你就指望这样的人来守护王国血脉?”
马略斯死死盯着对方,没有反驳。
事关卫队是非,作记录的维阿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值宿室里沉默了好一会儿。
沃格尔抽出另一份档案,嗓音更冷:
“嘉伦·哥洛佛。”
“老实说,看到这名字出现的时候,我还真是惊喜。”
马略斯没有说话。
“先听听施泰利的报告怎么说,”沃格尔轻嗤着读道:
“哥洛佛先锋官不善社交,孤僻偏激,有隐藏的暴力倾向,他们叫他——僵尸。”
沃格尔放下报告,看向对方。
马略斯不争不辩,只是举了举茶杯,平静陈述:
“强者总有个性……”
沃格尔打断了他,就像一个大公无私的铁面掌旗官:
“哥洛佛先锋官曾在任务中对自己人动手,不止一次!”
“最严重的的一次,这婊子养的混蛋在刃陵城下手重创了六名先锋翼的同侪,致三人退役,一人永久残疾。”
“这就是你所谓的个性?”
马略斯皱了皱眉头。
听到这些秘辛,维阿面色数变,忍不住回想自己有没有得罪过那个僵尸。
“虽然消息被压下来了,但这可是出身高贵也抹不去的污点,无论哥洛佛家族的权势还是他祖父的余荫都保不住他。”
沃格尔冷笑道:
“直到你拿着手令,把他从禁闭井里带走,直接带去了西荒。”
“然后几个月过去,他就摇身一变,成了星湖公爵的亲卫?”
马略斯淡然如故。
在他荒芜的世界里,眼前的沃格尔泛出黑影,燃起火焰,充盈整个房间。
沃格尔,他确实想要某物。
从刚刚到现在,所有一切,都只是手段。
“后勤翼,雷奥·皮洛加。”
沃格尔翻出另一人的档案,声音变得平静:“早年在先锋翼里,他还挺有名的,据说堪比施泰利。”
首席掌旗官话锋一转,带着轻蔑:
“但自从在荒漠战争里负伤后,身体大不如前,他就失去了锐气,只剩下点头哈腰的份儿——听说他在训练中输给了泰尔斯王子?”
马略斯喝了一口马黛茶,苦味让他感觉到自己还活着:
“我更倾向于他‘圆滑处世’。”
沃格尔不屑冷哼:
“剑刃钝损,尤可重光。”
“意志若失,无可救药。”
马略斯看着沃格尔把皮洛加的档案扔到一边,拿起下一份档案。
“护卫翼,吉安卢卡·孔穆托。”
“这是个投机者,听说他连骑士训练都没完成,用了不少手段,才从一介警戒官的位置爬上来。”
沃格尔嗤声道,看向马略斯:
“爬到泰尔斯王子的身边。”
马略斯挑挑眉毛,似乎没听懂对方的讽刺。
一边的维阿连忙转头去看护复声法阵,以避开越发不妙的话题。
同时懊悔地诅咒自己,为何要为了两个金币出卖灵魂,跟盖坦那个老油条换班。
“为什么不说话了?”沃格尔冷冷道:“你不是挺能反驳的嘛?”
“听取你的建议,塔伦勋爵,”马略斯抬起头,“自我反思。”
沃格尔怒哼一声。
“迈克·佐内维德,原刑罚翼,在星湖卫队里被你转编到先锋翼,”副卫队长亮出下一份档案,“接受的是北境的骑士教育,难怪是个左手剑,看来少年时北地人没有纠正他……”
“但我怎么听说,他跟自己年轻的继母有染?”
马略斯默默叹息。
这他倒真不知道。
确实小看掌旗翼了。
沃格尔翻到下一页,语速加快:
“还有内特·涅希。”
“终结塔的高徒,闪光一脉的学生,破格录入的天才,迟早的极境。”
首席掌旗官不怀好意地抬起头:
“只是他有外号,还是两个连在一起。”
“单挑天王……”
沃格尔停了一下,不怀好意地吐出涅希的第二个外号:
“团战天坑?”
马略斯皱眉道:
“关于那个……”
但沃格尔似乎找到了进击的节奏,毫不留情:
“涅希自傲自私,毫无团队合作的自觉,连走队列都会踩到前面人的脚跟。”
“这是玛里科写在训练报告里的原话:‘此子天赋虽高,但天生不适应团队合作,无法与人搭档共事。无论是帝国时代的战阵还是当代的星芒阵,若两米内多上哪怕一个同伴,他引以为豪的剑术便大打折扣,乃至盲目进击不分敌友,拖累战局净帮倒忙。’”
马略斯心中叹息。
沃格尔放下档案,冷笑不已。
“没想到,这世上还真有‘一加一小于二’的人。”
“让我想起了你的前任,马略斯勋爵。”
守望人眼神一凝。
对方斜眼瞥着马略斯:
“一个是敌方对他时,人越少越好。一个是己方对敌时,人越少越好。”
沃格尔讽刺地摇头:
“果然,天才都有共性。”
是啊。
而你,沃格尔·神经兮兮·塔伦,你跟你的前任也有共性。
马略斯提醒自己不要讽刺还击——兴许是与某个嘴上不饶人的璨星男孩同居日久,他在这方面的**越发旺盛,这可不是好迹象。
死寂的世界里,沃格尔的阴影越发高大,火焰遍身。
自信,贪婪,狠厉。
也越发空虚。
接下来,沃格尔像发牌一样掀开一份份档案,一边的维阿则小心翼翼地接过那些他看过的档案:
“刑罚官,‘园丁’格雷·帕特森,说实话,法昆多应该很感激你,他想甩掉这个出身七侍却不能轻动的副手很久了。”
“后勤官史陀?你还真会挑人,我听说他再过一年就要退役?”
“护卫翼,‘铁塔’巴斯提亚,一个连急行军都跑不动的人……”
“护卫翼,高佬法兰祖克,一个既怕水又恐高的家伙?”
“护卫翼,呆子费里,据说有狂躁症。”
马略斯依旧沉默着。
沃格尔继续嗤之以鼻:
“先锋翼,鬼脸符拉腾,人缘差到了吃午饭都只能自己坐一张桌子的地步。”
“先锋翼,‘大便’苏帕·朗莱,嚯,这外号可真够入味儿的。”
“还有‘古铜’何塞·库斯塔,一个外国人,还是荆棘之子。”
“里奥·摩根,你自作主张从璨星私兵里提拔的家伙,连卫队编制都还没定,就跟你去了西荒迎接王子……”
说起这个名字,沃格尔面色一变。
“但最关键的是……”
他举起档案,素描画上是一个脸上伤疤纵横,足止小儿夜啼的阴鸷汉子。
“摩根,一个曾经在战场上谋杀上级的老兵?”
沃格尔怒拍桌子:
“你他妈在跟我开玩笑吗?”
马略斯看着档案上一看就像杀人犯的里奥·摩根,面色沉静,不知所想。
“这就是你遴选的‘卫队精英’?为了星辰继承人,国之重器,你就挑了这么一批……”
副卫队长咬牙切齿:
“残次品?”
第71章 卫队之心
残次品。
呵,残次品。
守望人抿紧嘴唇。
他在荒芜的世界里抬头四望,看见寸寸凋敝,处处残缺。
沃格尔啊,你凭什么就相信,这世上真有‘优良品’?
“相信我,马略斯勋爵,我讨厌这么形容卫队的手足们。”
沃格尔冷哼一声,靠上椅背:
“但是显然,你也没有给我留下太多余地。”
难堪的沉默里,马略斯凝望着对方,久久不言。
一边的维阿早就把自己当成死人,几乎与墙壁上的法阵融为一体。
直到马略斯叹出一口气。
“你想要什么,沃格尔?”
守望人少见地称呼对方的名字而非姓氏,淡淡道:
“你若真的想找我手下的麻烦。”
“直接上报陛下乃至队长,乃至首席刑罚官法昆多,都会有效得多。”
沃格尔回望着他,面上的怒意慢慢消退。
几秒后,他变回那个严谨的副卫队长。
“维阿掌旗官。”
沃格尔轻声开口。
另一边,努力装作自己不在这儿的维阿下意识一抖。
“为什么你不放过那个可怜的复声法阵,去外面散个步呢?”
维阿从他“修”了快五分钟的法阵上抬起脸来,面如土色。
“散步……”
体悟到什么的他现出喜色:
“当然!我正好坐久了有点累,塔伦长官您真是体贴入微……”
“维阿,”这次是马略斯,他平静温和,简洁明了:
“出去。”
“现在。”
还想说些什么的维阿立刻噤声。
几秒钟的时间里,他先是蹑手蹑脚地起身,离开两人的视线,再如逃难般溜出值宿室。
留下房间里,面对彼此的两人。
以及发着奇怪光芒的复声法阵。
“别人可能看不出来,托蒙德,”沃格尔轻声开口,称呼对方的名字:
“但是掌旗翼是卫队耳目,专司内部审查。”
“是以昨夜之后,我发现你手下这些所谓的星湖卫队,要么名节有亏,要么性格有缺,要么纨绔难教,要么麻烦缠身,要么暗地里狗屁倒灶一身屎……”
他敲了敲桌上的卫士档案:
“当你成为王子的亲卫队长,近水楼台人人羡慕,却净选这些王室卫队里的边缘人乃至争议者,来做你的左膀右臂?”
“是更容易控制,还是更少威胁,更不可能带来麻烦?”
沃格尔的眼神锐利起来:
“也许是我该问你:你想做什么?”
王子的亲卫队长。
近水楼台,人人羡慕?
马略斯面无表情。
你羡慕,沃格尔。
我可不。
马略斯沉默片刻,回答道:
“你在怀疑我。”
值宿室安静了一会儿。
沃格尔冷笑着抱臂:
“你知道,当我昨晚见到星湖公爵的义举时……”
他拿起桌上的最后一份档案:
“我想起了什么吗?”
沃格尔略略出神:
“他。”
“他不愿舍卒以保王。”
马略斯微微动容。
沃格尔的眼神聚焦起来:
“舍卒。”
下一刻,副卫队长将档案推到他面前。
“卒。”
马略斯低下头,那档案上,他本人的素描画像正向着自己望来。
淡然。
平静。
无所在意。
啪!
沃格尔狠狠一掌,拍在桌子上,刚好盖住马略斯的姓氏栏。
“我不知道守望人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自主权。但是接手掌旗翼后,我的工作就是盯紧卫队里的每一个人。”
“好让悲剧不再重演。”
两人目光相遇,呼吸齐齐一滞。
马略斯默然不语。
他那荒芜的世界中,沃格尔身上的阴影无比巨大。
“所以,对,我在怀疑你,守望人。”
掌旗官身体前倾,精明的目光落在马略斯的身上:
“如你所言,你那些守望密室里的档案里,有不少是绝密的永世档——包括血色之年的。”
“因此我怀疑你,在你成为他亲卫队长,为他挑选星湖卫队的时候,就另有主张。”
“一些远在王室卫队职责之外,甚至不为陛下和队长知晓的主张。”
马略斯的目光望向发光的复声法阵。
没有等到回应,沃格尔轻哼一声,语带警告:
“告诉我,你一定有很好的理由才这么做?”
沃格尔的目光寒冷下来。
“告诉我,王子的身上到底有什么蹊跷?”
“有什么只有历代守望人才知道的秘密?”
“以至于让你在他身边的行事忌惮、谨慎、特殊乃至荒唐若此?”
马略斯面色不动,心里却叹息一声。
“告诉我,托蒙德,否则这份永世档将直呈陛下和队长。”
沃格尔冷冷道:
“告诉我,你手下的那二十四人包括你自己,并不是你自作主张,不是你心生怨怼,而专门为那位特殊的王子特别筛选的……”
下一秒,沃格尔的语气里升起令人心寒的警惕:
“消耗品。”
在那一刻,马略斯在荒芜的世界里望见,沃格尔的阴影与火焰同时化作无限,遮蔽了一切。
房间里很安静,唯有复声法阵顽强地运转着,无视着此刻的压抑气氛。
几秒后。
“沃格尔。”
守望人缓缓抬起头,就像许多年前一样称呼对方的名字:
“你所在意的是什么?”
沃格尔一怔。
只见马略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是我一年前得到提名,抢走了本该你志在必得的守望人职位?”
沃格尔表情一变。
“是六年前,那个因你失误而逃脱押送队伍的掌旗翼前辈,科林·塞米尔?”
“是你结束见习,正式加入王室卫队的前一天,在群星厅亲见‘血色咏叹’取走先王头颅?”
“是血色之年里王都大乱遭劫,最终连累你的父母殁于暴民?”
马略斯每问一个问题,沃格尔的脸色就苍白上一分。
“还是六年前的国是会议,因为第二王子的横空出世,”守望人缓缓道:
“十三望族里,身为璨星远亲的塔伦家族,没能在国王无嗣的情况下,顺利成为王室的继承人?”
“沃格尔·塔伦?”
下一刻,马略斯站在自己的荒芜世界里,不出意外地看见:
属于沃格尔的巨大阴影颤抖不已,无边火焰飘忽不定。
渴望,忐忑,不安。
以及恐惧。
“失去一切时,人们总想抓住些什么——无论那是救命的稻草,还是恶魔的条件。”
“别让恐惧主宰你的人生,老朋友,”马略斯摇头道:
“不值得。”
沃格尔的呼吸越来越快,怒意越来越炽热。
“如果这就是你的回答,守望人……”
马略斯打断了他:
“d.d。”
“他有一项很特别的能力。”
沃格尔眯起眼睛。
“没错,包括你在内的大部分人,也许都会觉得他天真纨绔,脸皮厚重,觉得他惫懒怠惰,莫名其妙,甚至吊儿郎当,颇不靠谱……”
马略斯瞳孔聚焦:
“但有一点。”
“轻视也好,鄙夷也罢,无奈也好,叹息也罢。”
“大部分人在与丹尼·多伊尔相处,在真正接触到他的性子之后,都很难发怒生气。”
“很难真真正正地……讨厌他。”
“遑论厌憎和倾轧。”
沃格尔微微变色。
“只要他想,他能在一分钟的时间里拉近与任何人的距离,毫无滞碍,毫无负担,哪怕对方是个不近人情的疯子抑或杀人不眨眼的怪物。”
马略斯望着茶杯里自己的倒影。
“让这世上的大部分人不讨厌你——您知道这有多难吗,塔伦勋爵?”
他幽幽道:
“锻炼到极境,可比这容易多了。”
“这就是为什么,论能力素质,丹尼·多伊尔或许不是最强的,却能与卫队打成一片,颇得人心,有事宁愿让他出面。”
沃格尔望着马略斯,眼中的愤怒依旧未散。
“还有哥洛佛先锋官。”
马略斯同样盯着沃格尔,平静淡然:
“他虽沉默寡言,不善交际,但办事稳妥,心思细腻。”
“他参加过荒漠战争,是在先锋翼的年轻一代里对实战理解最透彻的人,就连玛里科次席,拼起命来也未必有把握稳赢他。”
沃格尔皱起眉头。
“至于他的污点,如果您不局限于冷冰冰的记录和数字,撕开旁人的偏见与误解,塔伦勋爵。”
“那也许就会发现:嘉伦·哥洛佛与同侪斗殴,是因为对方长期以来不断辱及他的家人与出身,对他排挤孤立,倾轧陷害,整整五年。”
“身为王国的御封骑士,嘉伦·哥洛佛忍无可忍,被迫回应。”
沃格尔皱眉重复:
“被迫?”
马略斯点点头:
“如果我是您,也许会去好好关注卫队内部的纪律整肃。”
“寻思一下,为什么先锋翼会出现六人围攻一人的情况。”
“还有为何以实战强悍著称的先锋翼,以六打一,还落得个三伤一残的结果。”
沃格尔没有说话,他皱眉看着桌上的档案。
“至于其他人。”
“帕特森脾气古怪,史陀行将退休,所以他们不会被轻易收买——特别是王子归来,人人都想扑上来吮吸一口的时候。”
“说实话,孔穆托确实不完美,但我们需要了解城中警戒厅与官吏事务的人才。”
“我不知道佐内维德和他继母的绯闻,库斯塔也确实是荆棘之子,但鉴于王子殿下过去六年的经历,”马略斯毫不犹豫:
“我们有必要保证卫队成员的地域多样性。”
“涅希是很令人头疼。但我们年轻时,谁不是目空一切,以自我为中心?他也许是比较夸张,可也只是需要磨练,比如一个……耐打的搭档。”
“而我有没有提过,荒漠战争里,巴斯提亚挨过兽人的两记锤子都没倒下?”
“至于摩根先锋官,他二十年前的那宗旧案已经审理完毕,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实对他弑杀上官的指控……”
沃格尔冷哼道:
“但那才更瘆人,不是么?”
马略斯笑了。
“我了解我手下的人。”守望人淡淡道:
“他们并非如你所想。”
马略斯认真地望着老朋友:
“他们不是消耗品,也不是弃卒。”
“他们是人。”
值宿室再次沉默。
沃格尔的目光在档案和马略斯之间逡巡,游移不定。
“人。”
“人?”
沃格尔沉默了很久,拍拍桌上的档案,冷哼一声:
“你知道,掌旗翼可不是这么看的。”
“别相信人——这是掌旗翼的第一课。”
马略斯摇了摇头:
“很久以前,大概六十年前,王室卫队里有一位守望人,叫西里尔·法肯豪兹。”
“他说过:指挥翼是大脑,掌旗翼是耳目,先锋为臂护卫为足,后勤生血肉,刑罚撑脊骨。”
“但是,传承的守望人……”
“这是卫队之心。”
沃格尔一愣。
“大脑会被迷惑,耳目也会受欺,手足或折,骨肉可断,帝之禁卫也曾毁弃失落。”
马略斯拿起桌上那份自己的档案,站起身来:
“但心不会。”
他按了按自己的胸口,肃色道:
“唯传承不断。”
“见证永恒。”
沃格尔怔怔地望着他。
马略斯合上自己的素描页,把它堆到其他档案的最上面。
“我猜,掌旗记录到此为止了?”
“如果你想,就把永世档上呈陛下吧,我无所谓。”
守望人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沃格尔深呼吸了几口,望着对方的背影,却不再咄咄逼人。
相反,他面容沉静,眼眸如水。
但在马略斯的世界里,他看见,沃格尔胸中的火焰寸寸碎裂,化为灰烬。
直到副卫队长再度开口。
“真的吗,心?”
马略斯脚步一滞。
“那告诉我,老朋友……”
沃格尔嘶哑的嗓音仿佛毒蛇的信子,窸窣作响。
“当年,当你暗中告密,把自己的父亲出卖给复兴宫……”
“当你连累家族上下尽诛,以致永星城空前暴乱,刺客寻机起事,血腥蔓延一夜不休的时候……”
守望人手中稳重的杯子一颤。
沃格尔的眼神如刀,刺入他的后背。
“托蒙德·马略斯,以此换取君王信任,获得如今地位的你……”
“在可见的档案之外……”
“真的有‘心’吗?”
那个瞬间,马略斯只觉体内的终结之力轰然崩溃。
他看见,自己所处的荒芜世界瞬间有了颜色,草长莺飞,生机勃勃,花红草绿,五彩斑斓。
妖艳,诡异,迷幻。
令人心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