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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无主之剑     王国血脉txt下载     王国血脉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79章 手足相残

    踏,踏,踏……

    也许是因为受损不轻的听力刚恢复不久,昏暗的地牢里,突兀响起的脚步声格外吓人。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状态不佳的王室卫队们反应极快,所有人立刻熄灭火光,屏息噤声。

    追兵?

    这么快?

    这是在被连续追杀了半个月之后,泰尔斯冒出的首个念头。

    踏,踏,踏……

    贝莱蒂轻轻打了个手势,整个卫队安静迅速地向着通道两边散开,找到伏击的位置,武器在手,严阵以待。

    泰尔斯被小巴尼按在身后,就连快绳也被布里顺手扯进了角落里。

    踏,踏,踏……

    脚步声越来越近,通道的转角处渐渐亮起火光。

    王子不用听也能知道,所有人的心跳都在慢慢加速。

    黑暗里的贝莱蒂把剑锋对准了那个转角,准备突然一击。

    直到脚步声的主人举着火把,从转角出现。

    “坎农!”

    纳基第一个惊喜地呼喊出声。

    “警戒解除,”看清了来人,贝莱蒂松了口气,拍了拍身后紧张的小巴尼,温声道:

    “是坎农。”

    “我们的拖后侦骑。”

    卫队的众人们纷纷如释重负地长出一口气,收起武器,点亮火把。

    是坎农。

    泰尔斯也把紧张又期待的心情放下了一些。

    不是他。

    七名卫队囚犯之一,刚刚举着火把从转角走来的坎农看了看大家的表情,明白了什么。

    “你知道,你差点把我们吓出屎来了!”

    纳基抖了抖肩膀,一脸大难得脱的表情,重重捶了坎农的胸口一下。

    坎农轻轻一抖,低下头来:

    “抱歉,我的耳朵还没完全恢复。”

    坎农指了指自己的左耳,颇有些瑟缩:

    “只能凭习惯控制脚步声。”

    “而我的侦察技艺也退步了……”

    小巴尼拍了拍他的肩膀,似乎很欣慰。

    “不,你做得很好,坎农,一如既往,”小巴尼勉力笑了笑:

    “后面怎么样了?”

    听到这里,卫队众人脸色微凝。

    坎农把火把递给纳基,表情严肃:

    “他应该稍稍恢复了一些视力,也许还有听力,处理了伤口,点起火把,靠墙边摸边走,速度不快,但是……”

    他顿了一下,望了众人一眼:

    “他追对了方向。”

    追对了方向?

    所有人尽皆色变。

    泰尔斯也心下一凛,知道了坎农说的人是谁。

    “我留了几个陷阱,但我不觉得这能拖他太长的时间……萨克埃尔熟悉先锋翼的所有把戏。”坎农的声音越发低落。

    气氛变得凝重僵硬。

    小巴尼沉默着,似乎在思考。

    “我们能伏击他吗?”这是皱眉的贝莱蒂。

    “我不这么想,”次席后勤官奈摇了摇头:

    “我不需要评估都能看得出来,我们现在可不是迎敌的最佳时期,如果寄希望于萨克埃尔的状态比我们更差……”

    “我们会输得更惨。”塔尔丁用一个叹息结束了这个提议。

    卫队们的神色更见晦暗,这让泰尔斯暗暗叫糟。

    纳基观察着众人的神色,咳嗽了一声:

    “大家伙儿们,我不认为当务之急是跟萨克埃尔面对面硬碰硬,事实上,我觉得我们能避则避……”

    泰尔斯注意到,虽然纳基是看着大家说这话的,但他的目光总是往沉静的小巴尼身上飘,似乎知道关键在这里。

    大家也知机地没有说话,只是等待着先锋官的决断。

    终于,小巴尼在短暂的眉心变幻后抬起头颅,吐气出声:

    “纳基是对的。”

    泰尔斯发誓,他感觉众人或多或少松了口气。

    “从现在开始,我们的第一目标不再是杀死萨克埃尔,”小巴尼转向泰尔斯,目光里闪烁着异光:

    “而是保护这位殿下。”

    泰尔斯眉心一跳。

    他尴尬地朝着好几对齐齐射来的目光返还一个友善的微笑。

    “也许你该庆幸,他们还挺忠诚?”快绳悄声对泰尔斯道。

    不。

    不全然是忠诚。

    泰尔斯回望着小巴尼有所期待的眼神,在心底默默道。

    “那我们就抓紧时间,不再休息,继续向下走,”领头的塞米尔走上前来,看了一眼小巴尼:

    “也许能赶在他追来前找到出口。”

    小巴尼皱起眉头。

    “等等,向下走?”

    他不无惊讶地看着其他同僚们:

    “我们不是去地面?”

    等到贝莱蒂叹着气,而塞米尔冷着口气解释完原委之后,小巴尼整张脸都是黑的。

    但面对其他人略有难色的表情,他终究没说什么,只是捏了捏拳头,就催促着大家继续向下走。

    于是王室卫队和两位王子继续前进,可这一次,他们的脚步加急了许多。

    “你最好找到所谓的出口,塞米尔。”

    小巴尼走到队伍的前方,与塞米尔并排。

    他把情绪压在心里,语调平稳,但泰尔斯能感觉到先锋官的不满:

    “否则,我们今天所做的一切都将没有意义。”

    塞米尔出奇地没有反驳,他只是深深地望了小巴尼一眼,就继续前进。

    一行人默默地行走在深沉的黑暗里,少了几丝轻松,多了几分沉重。

    塞米尔领着头向前,一边回忆着瑞奇对他说过的话,一边与身后对白骨之牢有所了解的刑罚官贝莱蒂商量路线。

    小巴尼偶尔会加入商议,但他与塞米尔的沟通依旧僵硬。

    先锋官的身后,是战战兢兢的泰尔斯和快绳,纳基和奈守在他们身边,寸步不离。

    无法说话的布里与塔尔丁像两座铁壁一样堵在他们身后,作为第二屏障。

    坎农依旧拖在最后,时刻注意着身后的动静。

    几分钟的时间里,他们走下不少石阶,终于再度来到最后一层的那个空旷大厅。

    在火把照亮周围的刹那,所有人的神情都僵硬住了。

    尸体。

    满地的尸体。

    是灾祸之剑的雇佣兵们。

    他们足足有二十几人,零零落落躺了一地,从远方的墙角到脚下的地砖,流出的血液足够浸透这个大厅。

    这些人死法各异,有的死于斩首,有的惨遭割喉,有的颈骨呈现出不规则的形状,有的则被弩箭钉穿了身体,更有甚者,被一把大得可怕的斧子牢牢凿进墙壁里。

    无一例外的是,他们的脸上还带着死前的惊恐。

    只看眼前的景象,泰尔斯差点以为血之魔能师回来了。

    “这家伙死于同伴的剑锋,这个则带着七八个伤口,应该是被挟持着做了人肉盾牌……而墙上那个,应该是在进攻时,倒霉地撞上了旁边的斧子。”

    小巴尼板着脸掠过一具具尸体,神情不太自然。

    “是萨克埃尔。”

    “是他刚刚出狱时的热身作品。”

    塞米尔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些他熟悉或不熟悉的尸体脸孔,迈过脚下一具被砍开腹部的尸体。

    纳基轻轻地咽了口口水。

    随着卫队的前进,满地的血泊由稀疏到密集,最终指向一条通道。

    泰尔斯望着那个通向萨克埃尔囚室的幽深通道,看了看眼前的血色,深深蹙眉。

    他记得,自己跟约德尔就是从那里,从萨克埃尔的囚困地摸出来的。

    而在他们走后……

    他记得萨克埃尔说过,那些灾祸之剑“跑了”。

    跑了?

    “他们一定认为自己人多势众,而对方只有一个,所以一拥而上……”贝莱蒂举起火把,看着人间地狱般的惨状,缓缓摇头:

    “但这一次,他们不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什么。”

    “四十个白刃卫队……嗷!”脸色铁青的快绳下意识地喃喃着,不小心踩中了一块不知是肠子还是什么的血块。

    混沌千军。

    泰尔斯在心底默念这个名词,神经越收越紧。

    他迈过一个左眼眶里扎着弩箭的佣兵。

    “我猜,”纳基踢开一具抓着短刀扎进自己胸口的尸体,叹息道:

    “他对我们还算客气的了,是么。”

    没有人回答他。

    “这里,”塞米尔走过那个满是赤红色的,通向萨克埃尔囚室的通道,照亮了另一条岔路:

    “瑞奇说过,这里通向贮藏室。”

    泰尔斯转过脚步,竭力不去看地上的狼藉,看向那个四四方方,看上去就像是为运货留出的通道。

    相比其他两条路,它显得毫不起眼。

    “瑞奇说,炼金之塔有个秘密传统:永远为战争做好准备。”塞米尔脸色复杂:

    “而贮藏室就是其中之一。”

    他举着火把,迈开步伐,率先走进通道。

    剩下的卫队众人们面面相觑。

    小巴尼望了身后一眼,叹息着跟上,其余人无奈地耸耸肩,鱼贯而入。

    “你们怎么知道这里的?又是怎么知道连王国都未曾发现的秘密的?找到了某个禁忌的法师手札?”

    小巴尼拨开一面厚厚的蛛网,小心翼翼地照亮着四周。

    “瑞奇出身的地方对这些东西有所研究,”塞米尔头也不回,步步向前:

    “从他不无痛恨的语气来猜,他们可能至少以前可能是法师的敌人,研究过如何对付法师和魔法。”

    听到这句话的泰尔斯微微蹙眉。

    瑞奇出身的地方……

    这么说,灾祸之剑们的组织方式没有那么纯粹,至少许多人都是半途加入的。

    “那你说的那个,瑞奇,他又是怎么沦落成灾祸之剑的?”小巴尼问道。

    “不得而知,每个塔外传承者都有自己的故事,首领尤其如此,且大多充满辛酸和艰难。”塞米尔摇摇头。

    “包括你,对么。”小巴尼不无深意地道。

    面对似有不善的刺探,塞米尔的脚步微顿。

    但他只犹豫了零点几秒。

    “那你呢,”塞米尔迈过一个矮矮的三级台阶,幽幽地道:

    “如果你们能出去,你怎么打算?”

    “护送这位王子到达王都,辅佐左右,看着他登上王位,完成你的禁卫誓言?”

    听见这句话,所有的王室卫队成员们都微微一滞。

    泰尔斯承受着众人无端飘来的目光,突觉尴尬。

    小巴尼沉默了几秒。

    “不止如此。”

    “那些枉死的弟兄们,他们必须有个交待。”

    小巴尼的话回荡在满布尘土与蛛网的通道里,带着难以动摇的坚决:

    “当年的真相,必须大白于天下。”

    泰尔斯轻轻一震。

    当年的真相……

    卫队的诸人沉默不语,只有布里轻轻哼了几句,意义不明,纳基旋即拍了他一下。

    但塞米尔却用讽刺的语气回应了巴尼:

    “真相?你是说萨克埃尔讲的,关于先王和灾祸合作的部分?”

    他在队伍前方轻嗤道:

    “如果那是真的,以我对凯瑟尔的了解,无论是站在星辰还是王室的角度,他都是死也不会承认的。”

    塞米尔的话很冷酷:

    “他宁愿你们永远掩埋在坟墓里,连同秘密和耻辱一起,永世不为人知。”

    “即使你救了他的宝贝儿子。”

    此言一出,王室卫队更加沉寂,一时只闻匆匆脚步。

    巴尼没有回答。

    泰尔斯抿紧了嘴唇,心下微怅。

    他知道,塞米尔所说的话,很有可能是事实。

    他想要说点什么,至少反驳一下塞米尔,激励一下其他人。

    但他又能说什么呢?

    等我回到王都,就努力为你们平反?

    想起凯瑟尔王的冷酷面容,想起黑先知的阴恻眼神,泰尔斯再次含了含嘴唇,觉得舌头沉重,心情难过。

    快绳显然很懂气氛,他很老实地缩在泰尔斯身后,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纳基咳嗽了一声。

    “额,巴尼?”

    他的声音在泰尔斯身后响起,听上去颇有些颤抖:

    “我在想,也许我们需要隐瞒一部分真相……”

    正在此时,小巴尼却突然开口,打断了纳基:

    “所以我们才更需要这位王子殿下。”

    泰尔斯怔住了。

    他越过人群,看见小巴尼的背影,但后者却没有转身,只是固执向前。

    只听小巴尼幽幽地道:

    “他比我们幸运,更比先王和先王子们幸运,出生在悲剧之后,不受当年的阴影笼罩。”

    “我相信,相比王座上的国王,相比复兴宫里的诸君,他才是更有资格妥善处理此事,能为当年的真相张目的人。”

    “就像刚刚,如果他不愿抛下自己的同伴,那他一定能就理解我们。”

    “理解十八年前的亡魂,理解十八年里的冤屈。”

    卫队里的呼吸紊乱了起来。

    艰难的跋涉里,甚至有几个脚步错离了原先的节奏。

    泰尔斯听着他的话,承受着前后飘来的目光,只觉得肩膀越来越重。

    “至少,我相信他能找到最好的方法,既为我们揭露真相,也为王室保全声名。”

    小巴尼的嗓音断断续续,听上去颇为艰难:

    “无论那有多难,需要多久。”

    队伍里传来不少叹息声。

    泰尔斯低下了头。

    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只有快绳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传来一声轻不可闻的喟叹,

    “这就是你这么尽心竭力保护他的缘故,”塞米尔幽幽地道,语气似乎比刚刚更加疲惫:

    “你把他看作你的救星?”

    “看作当年那批王室卫队的拯救者?”

    泰尔斯的眼前恍惚了一下。

    小巴尼嗤了一声,带着些许落寞。

    “至少。”

    他出神地道:

    “我希望,包括我们在内,当年入狱的四十六四十五名王室卫队,不必再背负通敌叛国的耻辱。”

    “整个卫队,不必再为某一个人犯下的弥天大罪而受尽折磨,面负刑烙,整整十八年,死后仍不得瞑目。”

    “我们也不必再在夜晚里落泪,在噩梦里颤抖,在愧疚里腐烂。”

    卫队里的许多人都偏过了头,看向通道的两侧。

    似乎那里有什么值得观察的东西。

    小巴尼的声音里流露出一丝释然:

    “这就够了。”

    塞米尔没有再回复他。

    众人的脚步依旧,但泰尔斯却觉得自己的脚步更重了。

    小巴尼深吸一口气,似乎从刚刚的情绪里恢复过来,语气微微上扬:

    “所以,是的,我们会洗清身上的污名,会堂堂正正回到永星城,至少能重新见到家人。”

    他带着些微的希冀:

    “我记得,当年奈还有个刚出生的女儿……”

    走在身后的奈叹了口气。

    就在此时。

    “巴尼。”

    纳基突然开口了。

    他的语气很失落,很惶恐,就像一个迷茫的孩子:

    “那……萨克埃尔呢?”

    听见这个名字,似乎连周遭的火光都黯淡了一秒。

    片刻后,小巴尼的语气理所应当地变回冷漠:

    “啊,那个叛徒……”

    他轻哼一声,话语里透露出强烈的不屑与难消的仇恨:

    “萨克埃尔的丑行必须,也肯定会被公诸于众。”

    “整个星辰,整个世界都会知道他的恶行和无耻,他将为自己的背叛付出代价。”

    卫队再次沉浸在寒霜里。

    仿佛是小巴尼咬牙切齿的话,让周围的温度下降了:

    “无论生前还是死后,他将永远背负叛徒的恶名和折磨。”

    泰尔斯感觉到,身侧的纳基欲言又止。

    只听小巴尼冷哼一声:

    “而是的,我们会,我们也终会找到他,找到安息无论是我们的,还是他的。”

    纳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但是萨克埃尔,他毕竟曾经是……是我们的一员。”

    “也是王室卫队之一。”

    他的语气充满犹疑和痛苦。

    大家都沉默了。

    小巴尼皱眉:

    “什么意思?”

    泰尔斯看见纳基低下头,浑身颤抖着:

    “我想,无论是他还是我们,大家受的伤,已经够多了。”

    他似乎在苦忍着什么,好不容易挤出几个满带情绪的字句:

    “为什么还要……手足相残呢?”

第180章 不是巧合

    手足……相残?

    小巴尼顿了一下,眼神飘渺。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仿佛回想起过去。

    听闻此言,卫队成员们表现各异:

    塞米尔嗤之以鼻,贝莱蒂和奈沉默不语,塔尔丁冷哼出声,布里着急地吱声,走在最后的坎农甚至失态地啊了一声。

    只见纳基痛苦地握着火把,火光摇曳不已:

    “巴尼,请你……我们出去之后,能就这么……算了吗?”

    小巴尼的眉头越皱越深,似乎无法理解:

    “算……了?”

    纳基嗯了一声,话语传扬在通道里,带着似有若无的空洞感觉:

    “你知道,找个地方,安安静静,度过余生,忘掉萨克埃尔,忘掉他……”

    听着两人的对话,泰尔斯突然觉得气氛变得不太对劲。

    果然,下一刻,小巴尼的嗓音都陡然高涨!

    “忘掉他?”

    他的脚步停顿了几秒,带着后面的队伍也为之一乱。

    “那死在牢里的三十七个弟兄怎么办?”

    只听小巴尼恨恨地哼声:

    “当年死在复兴宫里的人怎么办?”

    “那老队长,托尼,我父亲,他们怎么办?”

    他紧紧抓着自己的剑盾,声音里带着难言的凄苦和愤怒:

    “陛下和殿下们……他们怎么办?”

    “王国当年所流的血,又怎么办?”

    纳基被他一顿抢白,略略沉默。

    贝莱蒂担忧地拍了拍小巴尼的肩膀,后者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然后继续举步,跟上塞米尔。

    然而,就在忧心忡忡的泰尔斯以为一切恢复正常的时候,纳基幽幽的声音再度传来:

    “但是巴尼,你是否想过,那些死去的人们,他们也许……”

    纳基顿了一下,带着深深的不忍道:

    “他们也许不想看见我们这样冤冤相报,手足相残……也许只想好好安息,只想我们安安稳稳,只想让一切随风而去……”

    泰尔斯皱起眉头。

    气氛越来越不对了。

    “纳基,”塔尔丁忍不住发话道:

    “别再说了。”

    纳基沉默了。

    小巴尼的轻哼传来。

    “随风而去……”

    他深深看着身侧的火把,慢慢变得迷惘,复而又坚定起来:

    “当我父亲断折了双臂,流尽了血液,像路边的野狗一样睁着痛苦的双目,无声躺在被染红的地砖上,掩盖在重重尸堆之下的时候,他看着可不像是随风而去。”

    小巴尼的话充满了愤怒和痛苦。

    通道里的呼吸变得紊乱起来。

    “还有我们四十几个人,十几年来,所遭遇的折磨,所经受的一切,所面对的痛苦……”

    “十几年来,你们睁眼闭眼所见到的幻象,所梦见的过去,所想象的未来……”

    “再想想,萨克埃尔就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却逃脱了罪责,瞒骗了世人,逍遥法外……”

    “扪心自问,纳基,你们……”

    “真的能让这些都随风而去?”

    “然后心安理得,理直气壮地度过余生?”

    他的每一句话,都让卫队的诸人们微微动容。

    “不。”

    “至少我不能。”

    “而这也不是手足相残。”

    小巴尼轻声道。

    “当他,当萨克埃尔抛弃誓言,出卖先王,向我们举起屠刀的那一刻,”小巴尼抽出剑刃,冷冷地道,仿佛抛弃了最后的一丝情感:

    “他就不再是我们的手足弟兄了。”

    他话语内外的冰冷,让纳基微微一抖。

    “我们会倾尽所能,不择手段找到他,抓住他,猎杀他,无论山河洋陆,天涯海角,人间地狱,”随着脚步,小巴尼的剑锋划过墙壁,带起与他的语气同样可怕的摩擦声:

    “我们会逼萨克埃尔做出回答,让他见证自己的命运,看着他当年的罪业和债务是如何一一报应……”

    那一刻,小巴尼咬牙切齿:

    “背叛者,必须付出代价。”

    纳基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多了一丝焦急和哀求:“但是,巴尼!”

    “无论是你父亲还是老队长,他们都不会想要这样的复仇……”

    “纳基!”塔尔丁似乎再也受不了纳基不合时宜的劝导了:

    “闭嘴!”

    可小巴尼似乎被纳基挑起了情绪,他冷笑道:

    “复仇?”

    “不,这绝不仅仅是复仇。”

    小巴尼目若冰霜地望着前方的黑暗:

    “这是我们这些幸存者们的责任,是我们的义务,我们的背负,我们此生的意义。”

    “唯有这样,我们才能在今后的日日夜夜里,不带羞惭遗憾地,面对自己的内心。”

    纳基不再认真回应了,他只是咽了一下喉咙,情绪低落地道:

    “是么。”

    略带迷惘和哀伤。

    就在此时,塞米尔的脚步停下了。

    “我们找到了。”

    他嘶哑地道。

    泰尔斯一惊,连忙抬头,这才发现他们来到了一个全新的房间。

    众人们也从刚刚不愉快的谈话中回过神来,惊奇地观望着四周哪怕作为囚犯,他们也从来不曾有参观监狱底层的机会。

    火光的照耀下,这个房间显得很是空旷,地上除了倒塌的废木和石块外什么也没有,倒是靠墙的角落还斜立着一面空空如也的货架,质料不明。

    显然,这里以前曾经堆着数之不尽的货架,存放着无比丰沛的物资。

    炼金之塔的贮藏室。

    但现在……

    “出口呢?”小巴尼看了看空空如也的四壁,疑惑道。

    塞米尔脸色严肃,径直走到与通道相对的那面墙前:

    “看到这面墙了吗?”

    “如果瑞奇说得没错,这是一道门。”

    塞米尔吐出一口气,眼里升起兴奋:

    “出口就隐藏在这里,当整座地下碉堡不幸失守,残存的法师们退守到贮藏室后,还能有最后的逃生手段。”

    包括泰尔斯在内的众人惊奇地走上前来,摸着那道满是尘土的墙。

    触感粗糙,历史久远。

    这面巨大、空旷、甚至没有任何接合缝的墙,居然是……

    一道门?

    “现在,我们只需要找到那个特殊的、隐藏的钥匙孔,”塞米尔的语气满怀希冀:

    “打开这道门……”

    他转向泰尔斯:

    “既然你能把他们放出来,王子殿下。”

    “我相信钥匙一定在你身上?”

    所有人都向泰尔斯看来。

    塞米尔侵略性的目光让泰尔斯很是不舒服。

    但要务当前,少年只是轻轻哼了一声,就从怀里掏出那根奇怪的长条钥匙,递向塞米尔。

    可意外发生了。

    就在泰尔斯伸出手掌的刹那,另一只手迅捷地侧面截来!

    在王室卫队的众目睽睽之下,劈手夺过了那把钥匙!

    突如其来的惊变让所有人一愣。

    “咚!”

    抢走钥匙的人毫不留恋地踏动脚步,撞开奈和塔尔丁,拉开距离后回身举剑,气喘吁吁地看着被惊呆的众人。

    什么?

    泰尔斯惊讶地看着那个人。

    他相信,卫队们不是反应不过来,而是根本没想到……

    为什么……会是他呢?

    但小巴尼还是最先反应过来,他下意识地喊着抢劫者的名字:

    “纳基!”

    “你在做什么?”

    在泰尔斯的眼前,他无比震惊地看见王室卫队的话痨,一直显得活泼而有趣的纳基,正一手抓着地牢的钥匙,一手抓着长剑,浑身发抖地看着卫队的其余人。

    仿佛与他们拉开了界限。

    泰纳基。

    是他。

    “对不起,巴尼,”只见纳基哆嗦了一下,他的脸上尽是痛苦和犹疑,还带着复杂的恨意,直直望着巴尼:

    “但……”

    纳基颤抖着呼吸,眼神空洞:

    “但是我不能,我不能让你打开这道门。”

    讶异的泰尔斯注意到,此刻的纳基很不正常。

    他一反初见时的幽默和乐观,显得脸色惨白,目光灰暗。

    就像变了一个人。

    小巴尼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什么?”

    纳基大力深吸一口气,眉毛耸动,脸颊抽搐,像是在与什么东西做着斗争,说出来的话既不连贯,也无逻辑:

    “对不起!大家!”

    只见他喊破了音,剑尖颤抖着指着每一个人:

    “但我不能让你们,尤其不能让巴尼……上去。”

    这番变故让王室卫队的其余人目瞪口呆。

    塞米尔的眉头紧锁着,塔尔丁跟奈忧心不已地对视一眼,布里的呜呜声越发急躁,坎农仿佛见了鬼,贝莱蒂则咬紧牙关。

    “纳基……你到底怎么了?又犯病了?”塔尔丁竭力收紧语气里的紧张,试探着问道。

    犯病?

    泰尔斯心中一紧。

    纳基看着紧张的塔尔丁,先是从眼中流露出痛苦和悔恨。

    一秒后,他抽动的脸颊弯开弧度,蹊跷地笑了:

    “哈哈,也许吧,但我想我是……我是再也受不了了吧。”

    受不了了?

    看着极不正常的纳基,卫队的众人一时哗然。

    贝莱蒂想要悄悄靠近他,却被纳基抖动的剑尖逼退。

    “纳基,发生什么了?”奈阴沉着脸问道。

    纳基又哆嗦了一下,他盯了手里的钥匙一眼,又看向巴尼。

    “发生什么了?发生什么了?”

    他抬起头,露出一个难看而痛苦的微笑:

    “我只是,我不能,我不能让巴尼这个蠢货出去搞砸一切……明明一切都很好……”

    “我不能让他就这样上去……去做他所说的一切。”

    “无论是为了活着的人,还是死去的人。”

    小巴尼闻言,脸色铁青地看着他。

    泰尔斯依旧震惊地看着眼前的纳基。

    这个在救援中,最先来到他眼前的前卫队成员。

    明明前一刻,他还很正常不是吗?他还在跟巴尼争辩着复仇还是放手的事情,可为什么现在……

    “纳基?”

    按照之前安抚萨克埃尔的经验,泰尔斯把长剑交给快绳,小心翼翼地举起双手,示意自己没有敌意,温和地道:

    “听我说,冷静,好么?所以你看到什么了……”

    但他不说话还好,一说话,纳基就又是一颤,猛地把头转向泰尔斯!

    “殿下,为什么?”纳基的面容扭曲,这句话带着轻微的哭腔。

    泰尔斯愣住了。

    他的眼前,纳基正用一副他难以想象的表情看着他。

    就像……苦苦哀求着救赎的信徒。

    又像……对生命失望的无力凡人。

    眼里尽是绝望和矛盾。

    这让他不明白。

    “什么为什么?”泰尔斯下意识地反问道。

    纳基明明一脸绝望,却强迫着自己笑了一声,凄苦地道:

    “我们明明都已经做好了准备,在这个绝望的地狱里走完余生,默默死去……”

    他的声音越来越嘶哑,带着撕破嗓子的气音:

    “但是为什么,为什么你就非要残酷、冷漠出现在这里,出现在这个地狱中呢?”

    “殿下!”

    “为什么你要来到我们面前!”

    纳基越说越激动,剑尖不断抖动,贝莱蒂不得不把泰尔斯向后拉了一点。

    “为什么要再次把我们……送回这个不堪回首、无比丑陋的人间?”

    泰尔斯呆怔地望着他。

    为什么?

    他在说什么?

    “纳基!”

    经历了震惊和疑惑的小巴尼终于忍不住了,他的不耐统统转化为怒火:

    “把钥匙交出来别忘了,我们时间紧迫,身负重任!”

    小巴尼双眼冒火,咬牙道:

    “不管你在发什么疯,但十八年来我们站在这里,不只是为自己,不只是为自己的感受而活!”

    “如果你尚存着一丝对逝者和手足们的敬意……”

    但出乎所有人的预料……

    “够了,奎尔狗娘养的巴尼!”

    一直以来对首席先锋官巴尼显得畏惧而顺服的纳基,却在下一刻猛地爆发!

    纳基情绪激动,歇斯底里地吼了回去:

    “你这个没种的混蛋!该死的偏执狂!最残忍无道的杀人凶手!”

    小巴尼顿时为之一滞。

    杀人……

    凶手?

    一瞬间,坚毅果敢的先锋官也心乱如麻。

    在所有人难以置信的目光下,纳基神色狰狞,动作挣扎。

    “十八年了……”

    他抬起剑刃,咬牙切齿地挤出几句话:

    “我受够了你的自以为是和自作聪明……”

    纳基狠狠盯着震惊的巴尼,剑刃直指对方:

    “受够了你没日没夜、喋喋不休的说教与宣言……”

    纳基猛吸一口气,仿佛要把所有不堪和愤懑全部抒发出来似的,大声咆哮道:

    “受够了你那副坚毅不屈负重前行的楷模模样!”

    纳基红着眼眶,噙满泪水,粗声呼吸,似在啜泣,又似在发怒。

    卫队的众人似乎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个模样的纳基,人人都措手不及。

    但是看着这样的他,泰尔斯却从心底里生出疑惑。

    不对。

    狱河之罪涌上脑部。

    泰尔斯开始强迫自己回想。

    回想那些不正常的事情。

    从他来到白骨之牢。

    所有的因素,所有的事情,所有的逻辑……

    不对。

    从见到萨克埃尔开始,纳基的态度就很不对……

    不。

    不仅仅是那里。

    更早。

    更早一点!

    “纳基。”

    就在此时,泰尔斯呆怔地发声了:

    “那首歌。”

    纳基痛苦挣扎的表情为之一滞:

    “什么?”

    他的双肩猛烈颤抖,脸庞急剧变化,呼吸毫无章法。

    泰尔斯想起来了。

    他终于想到哪里不对了。

    在众人面前,少年恍惚地呼吸着,一字一句道出自己的猜测:

    “刚刚萨克埃尔说,他是唯一知道真相的人……”

    “而一切厄运,也都从他没能劝谏住年老的先王艾迪,阻止他迎娶那位名为昔年故友,实为魔能师的菲奥莎王后开始……”

    纳基闻言一颤!

    “但是……”

    泰尔斯的嗓音也在微微发抖,似乎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但是那首歌,”泰尔斯呆呆地看着他:

    “但我们隔着牢房初次见面时,那首你唱来安抚坎农的歌……”

    小巴尼、塞米尔、贝莱蒂……其他人纷纷皱眉。

    “那不是巧合,对么?”

    那一刻,仿佛有人按住了空气,纳基的呼吸瞬间平缓下来。

    几秒钟的时间里,纳基的表情由绝望痛苦变成凄伤释然。

    他闭上了眼睛,任由泪水滑落。

    下一秒,纳基艰难地扯起了嘴角。

    “您很敏锐,殿下。”

    在所有人不可置信的目光前,只见纳基流着眼泪,凄然轻笑道:

    “不。”

    “那不是。”

第181章 超过一半

    泰尔斯牢牢地盯着纳基,开始打量起这个他先前没有花太多精力注意的人。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纳基则紧紧捏着白骨之牢的钥匙,看上去慌乱而凄惶。

    事实上,当瑞奇和他的灾祸之剑们找到牢房时,纳基是第一个出声的人,后者的声线总带着一股懒气十足,万事无关的悠闲惰性。

    但泰尔斯也不记得,纳基的声音什么时候开始褪去了懒惰,变得短促、紧张而不安。

    现在想来,应该是萨克埃尔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时候吧。

    可又是什么让他对刑罚骑士的出现反应巨大?

    是单纯的畏惧和恐慌,还是其他的什么?

    “钥匙,纳基。”

    小巴尼仅仅动摇了一秒钟,就果断地将思绪从纳基似有深意的话语中抽出,用命令的口吻开口。

    可惜纳基已经不再如之前般听话了。

    “我们本来已经逃出来了,王子也很安全,萨克埃尔也自由了……”

    纳基艰难地扯动着嘴角,指着众人的剑尖不断颤抖,对巴尼的命令恍若不闻。

    “然后我们只要隐姓埋名,渡过余生,萨克埃尔他爱干什么就干什么,这位年轻的殿下,他则回到复兴宫做他的王室继承人,总有一天君临天下,成为一代英主……”

    “这样不好吗?”

    纳基看向泰尔斯,声带恳求,让后者越发疑惑:

    “让不堪回首的过去就此埋葬,这难道不是皆大欢喜的事情吗?”

    纳基现在的样子,就像绝望的妻子质问绝情的丈夫。

    他最终转向了小巴尼,目中化出埋怨和痛恨:

    “可是为什么你就这么偏执呢,巴尼?”

    纳基质问着小巴尼,他的异常表现让很多人不安。

    贝莱蒂的面孔严肃得像下一刻就要崩裂,塔尔丁像是第一次认识他一样惊疑不定,奈则低头深思,塞米尔露出了比知道萨克埃尔是叛徒时还要惊讶的神色,无法言语的布里颤抖着摇头,坎农又开始低声咕哝起不知所谓的话语。

    更别提小巴尼了。

    泰尔斯从先锋官颤抖的握剑手上猜测,他花了极大的定力才压下了一剑刺向昔日战友的冲动。

    “为什么你就非得回到王都,非要把当年的过去再翻出来呢?”

    纳基的语气疲惫而哀伤,像是临刑前饱受折磨的罪人。

    “为什么你就坚持要把萨克埃尔逼上绝路,把事情闹得不可收拾呢?”

    这一刻,化身和平主义者的纳基面色惶然,他扭着头,求助也似的目光在众人之间转圜。

    下一秒,小巴尼似乎耗尽了耐性。

    他的剑锋直刺纳基的左手,想要趁其不备夺走钥匙。

    直到另一柄剑从旁划出,寒光闪闪地抵住巴尼的喉咙!

    快绳惊呼一声。

    几乎是一瞬间,王室卫队的数人下意识地举起武器,在风声中彼此相对!

    待泰尔斯回过神来,他震惊地发现场中的局势变得不太正常:

    小巴尼的剑锋遥指纳基的左手,他自己的喉咙则被塞米尔的剑顶着。

    而贝莱蒂和塔尔丁两人则忠实地做出反应,斧头和刀剑分别抵住突然反戈的塞米尔。

    坎农似乎被吓坏了,举着武器不知何以,布里则着急地吱声,奈站在一旁,飞镖死死攥在手里。

    面对突然分裂的卫队,眼花缭乱的泰尔斯有些摸不清此刻的情况,只能跟同样懵懂的快绳对视一眼。

    “这是什么意思,塞米尔,”小巴尼盯着纳基手里的钥匙,感受着喉部的深寒,面色铁青:

    “终究要现出你的本色了?”

    塞米尔冰着脸色,剑刃挟制着不可置信的小巴尼,浑然不顾自己的要害笼罩在三把武器之下,瞥了一眼双目无神的纳基:

    “让他说完。”

    塔尔丁一刀一剑架着塞米尔的后腰要害,似乎难以理解:

    “等等,塞米尔,你意识到我们正在逃命了吗?”

    塞米尔冷哼一声,手上的剑锋微倾,逼得小巴尼向旁侧身。

    “你觉得我还在乎逃命吗?”

    “在逃了整整十八年之后?”

    他毫无感情又罔顾生死的话语让其余的卫队们面面相觑,小巴尼的脖子上的青筋几乎要破肉而出。

    快绳看看身后据说是出口却空无一物的墙壁,痛苦地抓了抓头发,低声对泰尔斯道:

    “你们星辰人屁事儿真多……”

    望着再次内讧的王室卫队,泰尔斯蹙紧眉头。

    是啊。

    除非……

    那不是什么简单的“屁事儿”。

    言罢,塞米尔看也不看愤怒的先锋官,反而转向了抓着场中唯一生机的人:

    “告诉我们,纳基,除了那首歌,除了萨克埃尔所说的事情之外,关于血色之年,你还知道些什么?”

    尽管局势不佳,这个话题依旧激起了许多人的兴趣。

    没有人撤下手里的武器,但无论是小巴尼、塞米尔还是贝莱蒂和塔尔丁,都在那一刻把目光转向纳基。

    “说反了,塞米尔。”

    看着兄弟阋墙的局势,纳基出奇地轻笑出声,像是释然了什么。

    “你该问的是:关于当年,你们不知道的,都有些什么?”

    我们不知道的?

    疑问同时爬上小巴尼和塞米尔的脸:这大概是他们此刻能找到的唯一共同点。

    小巴尼疑惑地看向贝莱蒂。

    但贝莱蒂对小巴尼摇了摇头,示意并不知晓。

    纳基注意到他们的互动,却神经质地笑了一声。

    “你们就没发现吗?”

    泰尔斯惊异地看着纳基的面容染上疯狂和快意,却在眸子里折射出绝望与灰暗:

    “你们就没发现,当萨克埃尔大肆渲染他对先王的不满,诉说对灾祸的痛恨的时候,他的演技真的很差劲,解释牵强不已,话语苍白无力吗?”

    演技差劲……

    话语苍白……

    小巴尼顿了一下。

    纳基又笑了,他指着塞米尔,笑中带泪:“你们就没发现,塞米尔到现在依旧顾虑重重,对我们威名赫赫的守望人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抱以诘问和怀疑吗?”

    泰尔斯疑窦丛生,他仔细思索着萨克埃尔所说过的“每一个字”。

    什么意思?

    萨克埃尔……在说谎?

    有此疑惑的不止他一人,小巴尼和贝莱蒂对望一眼,十分不解。

    直到塞米尔接过纳基的话。

    “所以他的背叛,才不是因为他所说的那些狗屁理由……”

    塞米尔轻轻摇着头,眼中闪现惊讶:

    “而是因为当年,萨克埃尔在那件事情上没有选择,他进退两难,只能随波逐流,对么?”

    纳基扭过头,疲惫地望了塞米尔一眼,不言不语,但紧绷的脸庞却放松了下来。

    泰尔斯注意到,许多人的表情都不一样了。

    塞米尔依旧举着剑,可他的全副注意力已经转移到了纳基的身上,半信半疑地试探道:

    “而今天,当年的真相快被揭开的时候,他同样进退不得,左右为难,宁愿自己背负这一切。”

    说到这里,塞米尔缓缓动容:

    “我还记得,当年萨克埃尔给王室卫队的主力下达那个调虎离山,削弱防卫的蹊跷调令时,大部分人的表现……”

    纳基又笑了。

    这次他笑得格外开心:

    “塞米尔,你这个狗娘养的混蛋,不愧是掌旗翼的人。”

    塞米尔的脸色彻底变了。

    被架在场中的小巴尼再也忍受不住,高声开口:

    “你们究竟在说什么?”

    失神的纳基似乎这才注意到巴尼,他轻嗤了一声:

    “哈哈哈,巴尼……”

    他看拿着义愤的小巴尼,不屑摇头:

    “我在想,你究竟要愚蠢到什么地步,偏执到什么程度,才会相信清高自洁、谨身自守的刑罚骑士就是万恶之源,幕后魁首?”

    “才会相信他就是那个仅因义愤与妄想,不平与怒火,就背弃忠诚害死先王的人?然后自欺欺人地在他身上寻找你的所谓正义?”

    纳基攥着钥匙,重重捶响自己的胸口,用嘲弄的眼神扫视每一个人:

    “你真以为,他仅仅以守望人的名义,就能让包括我们在内的,整整数十名出身高贵,素质过人,精明强悍的王室卫队不假思索,俯首听令,轻而易举地瓦解整个复兴宫的防卫,放任卑鄙的刺杀?”

    许多人的眉头越蹙越紧。

    等等,他的意思是……

    泰尔斯的脸色慢慢变了。

    塞米尔欲言又止,小巴尼表情不动,但眼中的意蕴却慢慢变化。

    “你真以为,当年的永星城,那场震动西陆的背叛和刺杀,”只见纳基喘息着,脸上的烙印越发难看:

    “只需要萨克埃尔一己之力、一声令下,就能完成?”

    所有人都愣住了,静静地看着近乎崩溃的纳基。

    直到好几秒后。

    “什么意思?”小巴尼艰难地回过神来。

    纳基深吸了几口气,停顿了一秒,似乎在品味这一刻的复杂感受。

    所有人都不自觉地屏息。

    “没错,”在众人的目光中,纳基还是开口了,声线低沉,音调灰暗,语气里带着一丝认命般的释然:

    “不止萨克埃尔。”

    “当年,王室卫队里事先就知晓阴谋,却在装聋作哑,配合行刺的弟兄们……”

    纳基垂头低语道:

    “足足……超过一半。”

    很显然,这番话的威力仅次于泰尔斯刚刚投放的炼金球。

    整整十秒的时间里,都没有人回过神来。

    大家只是目瞪口呆地盯着纳基,内心震撼。

    不知不觉中,小巴尼的剑轻轻垂下,随着主人的心旌动摇而收敛锋刃,不再寒光闪闪,杀气四溢。

    几乎同时,塞米尔也放下了他的武器,贝莱蒂和塔尔丁也不再威胁着前者的后腰但此时此刻,已经没有人想去理会刚刚的不愉快了。

    泰尔斯只是死命地眨着眼,努力理清这一刻的纷乱思绪。

    等等。

    等等……

    整个王室卫队,超过一半的人……

    事先知晓,装聋作哑?

    这么说来,血色之年里,刺杀艾迪二世的阴谋,那是一场……

    想到这里,泰尔斯突然觉得背脊冰冷,恍若窒息。

    “什么?”

    静谧的气氛里,小巴尼悄声询问。

    语调之轻,语气之淡,像是躲在床底,逃避着噩梦中怪物的小男孩。

    但他终究惊醒了怪物。

    或者场中的所有人。

    “事先?”贝莱蒂难以置信地瞪着眼。

    “超过……一半?”塞米尔艰难地吐着字。

    几乎所有人都被惊呆了。

    作为场中的焦点,纳基又嗤了一声,他扬起头,晦暗的眼中却透出一股清明。

    就像坦然接受行刑的犯人。

    “也许更多,”他的语气已经分不清是笑还是哭了:

    “萨克埃尔下令的时候,卫队里也许有人察觉了不妥,但他们虽未参与,却也缄口不言,不闻不问……但都没有区别。”

    没有人回答他。

    但他也不需要回答。

    纳基闭上眼睛,无比释然地深吸一口气。

    “可是刚刚,萨克埃尔声称是他做下这一切的时候,我就知道:他是在逞强,在死撑,在自不量力。”

    纳基恍惚地道:

    “他想在我们的见证下,以一己之身扛下众人的罪过,遮蔽耻辱,掩盖丑闻,想做那个悲苦而沉默的孤单英雄。”

    逞强?死撑?

    扛下罪过?

    孤单英雄?

    泰尔斯眨了眨眼,努力挣脱开刚刚的震撼真相。

    他重新回想起某个面无表情的长脸男人,努力理解着纳基对那个凶悍无朋,杀气腾腾的刑罚骑士的形容。

    “但我不能让他那么做。”

    纳基的声音低了下来,抓着钥匙的手跟他的武器一同垂落,像是滑落深渊的无助旅人。

    “我不能……那么做……”

    “不能……”

    纳基重新睁眼,双目无神地喃喃道:

    “再也……”

    “不能了。”

    这么说,刚刚萨克埃尔揽下所有罪责的行为,那是在……

    是在……

    泰尔斯怔然想道。

    另一边,他只能听见卫队诸人们此起彼伏的呼吸。

    “所以,凯瑟尔王把我们投入白骨之牢是对的。”

    众人僵硬地扭过头去。

    令人窒息的昏暗里,塞米尔的声音艰难滞涩地传来:

    “因为通过某种方式,他确确实实地知道,先王不幸的幕后,王室卫队的漏洞和失职不是偶然。”

    塞米尔无助地看着大家,看着他们同样无法接受的眼神:

    “因为那是一场涉及超过百人,内外共谋,龌龊肮脏的……”

    “集体叛变。”

    塞米尔呆呆地道出他的结论:

    “这才是当年,是我们王室卫队‘通敌’的真相。”

第182章 我恨他

    集体叛乱。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泰尔斯呆呆地看着气息不稳的纳基。

    王室卫队?叛乱?

    没有人回应塞米尔诛心的话语。

    时间仿佛静止了那么一瞬,所有一切都停留在过去,不再向前。

    直到小巴尼吸气后的不屑冷笑,再次将大家从惊诧中唤醒。

    “可笑,”小巴尼的声音听上去颇有几分狼狈,“纳基,你无耻的谎言就像……”

    “谎言?”

    纳基像是被激怒的动物一样,高声反问,把巴尼不自然的问句掐断在嗓子里:

    “谎言?”

    纳基的语气里带着一股绝望的冷意,让所有人都不寒而栗。

    他环视了一圈表情各异的卫队同仁们,似笑非笑地对小巴尼道:

    “那猜猜看,巴尼。”

    “这些年在地牢里,那些你口口声声说要为他们复仇,讨还公道的三十七名弟兄,都是因为什么缘故过世的?”

    三十七……

    毫无预兆,小巴尼硬生生地抖了一下。

    有此反应的人不止他一个人,包括塞米尔、贝莱蒂、塔尔丁、坎农在内,许多人脸色各异。

    泰尔斯依旧沉浸在卫队集体叛变的吓人消息里,脸色苍白地重新打量起众人。

    按照纳基的说法,当年,一般的王室卫队都对国王遇刺一事心知肚明,或许许多人并非参与者,但至少也是袖手不理的旁观者。

    那么,王室卫队里,大部分已经不在人世的那些参与者、知情者们,他们跟血色之年,跟王室的悲剧,跟幕后的黑手究竟是什么关系?

    甚至于,在这里的、还活着的这些人,这些曾立下禁卫誓言,要永生忠于御座的人……

    贝莱蒂、塔尔丁、坎农、布里……

    不知不觉中,泰尔斯脸色一白,稍稍后退了一步。

    纳基喑哑而痛苦的嗓音在继续:

    “记得沃克吗?他死在第一年的内讧里,我猜他应该是后来知道了真相,把事情摆上了台面……”

    快刀沃克。

    小巴尼的眼前虚幻了一瞬,一个油滑瘦小的男人形象出现在眼前。

    “莫利安和‘臭虫’倒是无辜的,直到他们也知道了无论是朝夕相处的同伴可能是叛徒,还是循规听令的自己其实间接害死了先王,这些事实都让他们无法接受……”

    纳基的话有气无力,却带着惊心动魄的内涵,让卫队的众人表情剧变,塞米尔甚至痛苦地呼出一口气。

    “喀迈拉是知情者,但他太骄傲了,骄傲得无法同时带着忠诚与罪恶,面对你的无情责骂,还若无其事地活下去……”

    莫利安、“臭虫”、喀迈拉。

    小巴尼的呼吸慢慢停滞了。

    贝莱蒂的气息在颤抖,塔尔丁的眼睛里露出了惊恐。

    “还有大个儿拉雷,我跟他不熟,不知道他是发现了真相所以要杀人,还是别人发现了真相所以要杀他……”

    一个个名字接连飘荡在空气中。

    纳基的语中满是凄苦,泣不成声:

    “金和‘骷髅’也许没有参与,可他们一直负疚极深,终年难消,直到这两个混蛋决定扔下一切……”

    “罗戈一开始很坚定,但我猜暗无天日的牢狱生涯磨灭了他的意志……”

    “考克斯很平静,可他终究无法面对这么多人的消逝,无法接受因一己之私连累他们的自己……”

    随着纳基的讲述,卫队的众人早已失态动容:塞米尔的双目满布疲惫的血丝,奈呆滞在原地,布里痛苦地捏着拳头,坎农捂着额头轻轻颤抖。

    到了最后,泪流满面的纳基几乎是在嘶吼:

    “在这里面,有多少人是不耐牢狱之灾痛苦而逝,多少人是为不白冤屈不忿而死,又有多少人其实是身背愧疚郁郁而终,高傲坚毅的奎尔巴尼,你就真的不知道吗?”

    泰尔斯听着句句诛心的话,只觉得心里越来越闷。

    当年,带着耻辱、负疚、痛苦、罪名以及不可言说的真相入狱的四十六名白刃卫队……

    在十几年里,他们究竟是如何度过的?

    “我……”小巴尼无助地张开嘴巴,却无言以对,只能大口大口地喘息。

    可纳基的话语却越来越锋利:

    “而你,当你这个偏执狂在十几年里,没日没夜、无休无止地在他们面前抱怨你的冤屈,诅咒该死的叛徒、唾骂无耻的阴谋的时候……”纳基咬牙切齿地道。

    小巴尼似乎想起了什么,他的表情变得恍惚、疑惑、惊讶。

    几秒后,他面孔上的情绪,统统化为最深沉的恐惧和慌乱。

    “当你在那三十七个人面前,作出信誓旦旦死不回头的姿态,扬言要挖出真相,揭露一切,扬言要让罪人付出代价,让弟兄们昭雪耻辱,还逼着他们支持你的时候……”

    纳基的眼泪不受抑制地流了下来:

    “你真的知道,你那看似正义忠诚的指责和决心,对本就心灰意冷,噩梦难脱的他们而言,意味着什么吗?”

    那一瞬,小巴尼身躯一晃!

    他重重地把剑锋扎进地面,才不至于软倒。

    但先锋官已经是面如金纸,冷汗淋漓。

    “不,”近乎失神的小巴尼此刻就像一个怯懦无助的孩子:

    “不!”

    “你他妈的根本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纳基……”

    小巴尼向后踉跄了一步,疯狂地摇着头,情绪惶恐。

    “这些年里,我看着他们死去,我为他们下葬,我为他们致辞……我为了他们,为了有朝一日能洗清他们的冤屈,才支撑苟活到现在……”

    小巴尼的情况几乎跌到了谷底,他像个疯子一样自言自语,比当初的萨克埃尔不遑多让。

    卫队的众人近乎失神地对视着,从彼此的读出了不忍和痛苦。

    但精神状况不比巴尼好多少的纳基显然不准备放过先锋官。

    “哈哈哈,你是说,他们是支撑你活下去的唯一理由?”纳基又哭又笑地讽刺着:

    “但你不知道……”

    “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在入狱之后就抱着耻辱与羞惭,愧疚和自责,痛苦和折磨,面对着最丑陋的自己,苟延残喘,度日如年……”

    “而你,奎尔巴尼!”

    纳基满面痛恨地指着小巴尼:

    “你以为你是在鼓励他们,拯救他们,为他们张目伸冤……”

    “但其实你是在每时每刻鞭笞他们的内心,提醒、回溯、加深他们对当年一夜的印象与耻辱,用你那崇高忠诚的节操和人格,大义凛然的口号和决心,让他们即使在监狱里也饱受摧残。”

    “逼得他们无处容身,自我折磨……”

    听着纳基的话,小巴尼像是跌入深渊的不幸旅人,惶恐地颤抖,连呼吸都开始不畅了。

    “是你!”

    纳基的恶毒指责刻骨铭心:

    “是你,是你一个接一个,一日复一日地用看似鼓励实则唾骂的方式,把他们逼上绝路,最终逼他们以死解脱!”

    纳基的话语撕心裂肺,回荡在地牢里,闻者无不变色:

    “你才是真正杀害了那三十七个弟兄的凶手!”

    “奎尔巴尼!”

    当啷!

    在众人的精神颤栗中,巴尼手中的剑盾同时落地,震动不休。

    “不!”

    小巴尼痛苦地双手捂面,浑身颤抖。

    “不……不是,不是我……”

    他的声音怯懦而惶恐。

    面对这样的巴尼,纳基哈哈大笑:

    “而你这个少爷兵现在还正气凛然意气风发地要回到王都,为他们发掘真相,讨回公道?”

    他的笑容慢慢收敛:

    “别开玩笑了,你个狗娘养的巴尼……”

    “你不知道,你刚刚站在那里自作聪明地指责萨克埃尔的时候,每一个字都让我作呕。”

    小巴尼的呻吟越发痛苦。

    泰尔斯心情复杂地看着这场异常残忍的对质,心头的不畅和疑惑同样地折磨人。

    他想起祈远城的荒石地里,身为昔日手足的陨星者与亡号鸦残酷无情的对质。

    但即使是那时,也难以跟眼前的情景相比。

    卫队的其他人呆呆地看着这一幕,就连塞米尔都默默无言。

    一时间,地牢里只有小巴尼的痛苦低吟。

    他弯腰按着自己的膝盖,大口大口地吞吐空气,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获取活下去的养料。

    “但是……”

    “你们都不知道,是么?”

    小巴尼颤巍巍地转向其他人,再也没有了先锋官的冷静和威严:“没错……这么大的事情,不可能我们所有人都不知道……”

    “告诉我,这一定是他编造的……”

    他的语气近乎乞求。

    企望能获得回答。

    但回答往往不如人意。

    “我怀疑过。”

    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

    奈在众人的目光下低着头,面色灰败:

    “那天的命令太蹊跷,太罕见了,可是没有人站出来反对,所以我就……”

    “后来坐牢的时候我也怀疑过,但是……”

    他没有再说下去。

    小巴尼的目光开始是震惊,随后越发绝望。

    贝莱蒂难以置信地盯着奈。

    另一个平静、脆弱得令人心悸的声音插了进来:

    “是真的。”

    众人把目光转向另一个人:

    “是真的……纳基所说的,我知道。”

    发话者了无生趣地回答。

    小巴尼颤着声音,看着那个发话的人:

    “塔尔丁?你?”

    泰尔斯皱起眉头:塔尔丁丢下自己的刀剑,落寞而死寂地开口:

    “如果他们告诉我会有这样的结果,如果我知道康斯坦丝会……那我就不会,我不会……”

    他说着说着,眼泪从眼眶中滑落:

    “我不会……”

    塔尔丁的嗓子像是被堵住了,跟他的头颅一起低了下去,再也没有反应。

    塞米尔讶异难当地看着他。

    “不。”这是呆呆的小巴尼。

    第三个颤抖的嗓音响了起来:

    “不该是这样的……”

    泰尔斯转过头:坎农瑟瑟发抖地倚着墙角。

    “我是拖后的,我召回了岗哨,留下了门……但按照计划,所有事情应该简洁明了,直接了当,在他们甚至意识不到的时候就结束,然后我本应与刺客同归于尽,不该活到现在……”

    坎农双眼无神,喃喃自语:

    “对不起……”

    小巴尼的眼中神色渐渐暗淡,仿佛已经被磨灭了最后一丝希望:

    “坎农?”

    坎农艰难地笑了一声。

    “纳基是对的,塞米尔也是对的,这是我们的错,我们不能逃避,”他神经质地摇着头,喃喃自语:

    “不能让萨克埃尔一个人……他已经背负了太多……”

    纳基的话语落下,地牢里安静了很久。

    直到小巴尼嘶哑而木然的声音重新传来:

    “还有其他人吗?”

    几秒后,布里痛苦地啜泣着,跪了下来,痛苦支吾。

    “布里?”巴尼怔然地看着他。

    纳基轻笑了一声,双眼恍惚。

    “这就是为什么他再不能说话了……”纳基低声道;“他没有勇气去面对了……”

    小巴尼的最后一丝表情消逝了。

    “塔尔丁,坎农,布里,纳基……”先锋官麻木地看着眼前表现各异的四个人:

    “这十几年来,三十七个人…………”

    “为什么……为什么不告诉我真相?”

    他的回音回荡在四壁间。

    没有人说话。

    泰尔斯心情压抑地看着他们。

    那一刻,似乎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了。

    “真相?”

    开口的还是纳基。

    他带着讽刺的眼神直射小巴尼。

    “巴尼,你知道,当年的事情,领头的人是谁吗?”

    此言一出,几乎所有人的表情都变了。

    包括巴尼,他近乎麻木无光的脸上再次一抽。

    泰尔斯猛然一动,明白了些什么。

    纳基弯下腰,痛苦地笑出声来:

    “巴尼……你这个可悲的蠢货,他真的很爱你,不是么?”

    纳基的字里行间透露着深深的恨意:

    “所以他把你保护得太好了,你什么都不知道……也许他就是为了两边下注两面押宝,还指望着你在事后,能凭着这一份无辜与无知而逃过一劫,留在宫中。”

    “甚至能接替他的位置?”

    小巴尼的眼眶倏然睁大!

    “不,不……”

    先锋官喃喃着。

    一股巨大的哀伤和绝望向他袭来。

    “没错。”

    只听纳基冷冷地道:

    “当年,牵头聚集起我们这群人,教唆着我们去放任那场宫廷变乱,把我们统统扔进无尽深渊,然后自己一个人逃脱了最终审判的,不是别人。”

    纳基咬紧了牙齿,眼中的情绪难以言喻:

    “我恨他,我诅咒他。”

    他恨恨地道:

    “没错,王室卫队的副卫队长。”

    “大奎尔巴尼。”

    “你该死的父亲。”

    扑通。

    小巴尼武器脱手,双膝触地。

    他呆呆地跪在地上,呼吸断续,双目空洞。

    从这一刻起,他的脸上再也不见一丝神采。

    仿佛失去了灵魂。

第183章 一无所有

    死寂的沉默中,泰尔斯静静地看着地上那个失神无助,无处容身的卫士。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看着这群身处绝望,即将分崩离析的男人们。

    思绪万千。

    “为什么。”

    小巴尼瘫跪在地上,僵硬无神。

    “父亲?”

    他呆滞地望着纳基,却像是望着一个陌生人:

    “为什么?”

    “为什么他要这么对我?”

    纳基之外,几乎所有人都侧过脸去,只剩贝莱蒂和奈,同样惊愕无言。

    “你真的不知道吗?”

    纳基反问了一句,冷笑着讽刺道:

    “所以你在复兴宫里活得就像个孩子,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在乎,只想好好地做一枚忠诚愚蠢的棋子?”

    没有人说话。

    只有快绳在泰尔斯耳侧低低地开口:“情况不妙……我想他们都忘了逃命,忘了寻找生路的事情了……”

    泰尔斯神色深邃地摇摇头,若有所思:

    “不是忘了逃命,他们只是……不再在乎了。”

    快绳一愣:

    “那我们呢?”

    可泰尔斯依旧只是神色认真地摇摇头,不理不睬。

    急得前瞻后顾的快绳抓耳挠腮。

    “为什么,父亲。”

    但小巴尼依旧像木偶一样面无表情,如同对着空气说话:

    “为什么他要这么做?”

    纳基恨恨地看着小巴尼,轻哼一声。

    塞米尔神色沉重地看着小巴尼,轻轻握拳。

    “你真的是个异类,巴尼,”纳基看着崩溃的小巴尼,脸上现出报复后的轻松,声音却依旧凄伤:

    “你这个出身贵胄,却对家族和血统弃如敝履的高洁存在,奎尔巴尼。”

    “可事实上,如果不是因为他,如果你不是出身璨星七侍之一的巴尼家族,你根本连进入卫队的机会都不会有。”

    纳基寒声道:

    “就像我们所有人。”

    对家族和血统弃如敝履的高洁存在……

    小巴尼嘴唇一抖。

    此言一出,无论是贝莱蒂、奈还是一脸落魄的塔尔丁和布里,甚至发着抖的坎农,都齐齐低下头去。

    唯有塞米尔,他仍旧一动不动地盯着纳基。

    但泰尔斯却感觉到了什么,他下意识地向前一步。

    “为什么?”

    少年的突然发话吸引了众人的注意:

    “如果你不想告诉他,那就告诉我吧。”

    “告诉璨星最后的血脉。”

    泰尔斯的话语飘荡在地牢里,连快绳都被吓了一跳。

    这句话让纳基愣了一下,他像是重新认识眼前的少年一样,定定地望着对方。

    像是要从对方凝重的脸上认出什么似的。

    “嘿,这帮疯子就够让人头疼的了,”快绳按住泰尔斯的肩膀,焦急地耳语道:“我们现在该专心寻找生路……”

    “你还想做什么?”

    但泰尔斯只是轻吸一口气,坚定地把快绳的手抓开:

    “就像你说的,寻找我们的生路。”

    快绳为之一愣。

    泰尔斯重新看向纳基,眼神在他手上的钥匙上转过一圈。

    “告诉我,为什么巴尼的父亲和你们,甚至萨克埃尔,要那么做?”

    泰尔斯紧皱眉头:

    “或者说,当年的常治之王,艾迪二世,除了萨克埃尔所说的,所谓的三灾同盟之外,他还做了什么?”

    纳基的眼神渐渐变得迷茫。

    小巴尼呆呆地抬起头来,却只是重复着那句话:

    “为什么,父亲。”

    纳基恍惚地看向大家,却发现不少人都移开了视线,唯有塞米尔紧紧盯着他。

    终于,他想通了什么,释然地轻笑一声:

    “你说得对,殿下,当年的悲剧,远远不只是陛下和奸佞的斗争,不只是忠诚和背叛的博弈,不只是星辰与世界的敌对。”

    “天灾也好,叛军也罢,王国当年的混乱,当然事出有因。”

    泰尔斯的眉头越来越紧。

    “刑罚骑士以为先王是被什么传说中的怪物迷惑了,觉得是某些人阴谋着祸乱王国,可那都是他的一厢情愿。”

    纳基重新回到旁若无人的状态,仿佛看见过去:

    “因为萨克埃尔不过是个没落了千年的古董姓氏,连城堡封地都没有,所以他太过天真,他感觉不到。”

    “感觉不到我们的绝望。”

    说出这话时,纳基浑身一颤。

    另一边的塔尔丁发出轻轻的叹息。

    泰尔斯心中一动:

    “绝望?”

    纳基吸了一口气,重新回忆起那些最不堪的岁月,凄凉地笑道:

    “当年,复兴宫里流传着数之不尽的谣言,并非每个人都知道先王与灾祸的禁忌,但有一件事,大家都无比清楚。”

    不少人的呼吸变得紊乱。

    跪地的小巴尼慢慢地聚焦眼神。

    “那是什么?”泰尔斯凝重地聆听着。

    只见纳基转过头,出神地道:

    “那几年里,陛下想要有所作为:他下达了很多命令。”

    有所作为。

    很多命令。

    泰尔斯的心一下揪紧了。

    不知为何,他突然想起了老乌鸦的课堂。

    “于是我们……无论是贝莱蒂、塔尔丁、巴尼这样直属王室、自贤君时代兴起百年的新贵‘璨星七侍’,还是塔伦、卡拉比扬等等所谓的敕封十三望族,上至亚伦德、特巴克这样的开国六豪门,我们都看到了,都经历了。”

    小巴尼从打击中回过神来,愣愣地看着纳基。

    只见纳基扫过每一个卫队兄弟,幽幽地道:

    “随着陛下的每一道举措……”

    “日子越发难过,前途越发无望,我们身为贵族的未来,更加黯淡。”

    泰尔斯吃了一惊。

    塔尔丁脸色微变,欲言又止。

    但不等他说些什么,早有预感的泰尔斯就急急催促道:

    “发生了什么?”

    纳基抬起无神的双眼,似笑非笑摇摇头,语气里尽是酸楚:“不知道啊……”

    “首先,量土令,我家族的封地因此急剧减少……”

    “耕地上的农户,则因为计户令而迁居城市……”

    他娓娓道来,眼神迷幻。

    “领主的手下官僚在清吏令颁布后威信尽失……”

    “我们的生活因编税令,拮据破产……”

    “领地和城堡里,我们不得不解散仆人军队以削减开支,母亲姐妹不得不变卖首饰贴补家用……”

    卫队囚犯们的表情越来越糟。

    纳基冷笑道:

    “讽刺的是,泥腿子暴发户们凭借金钱就能获得与我们相当的地位生活,但我们却连在自己的封地上提税渡过难关都是违法的……”

    “还有该死的定名令,把我们的爵位和职务分得清清楚楚……”

    “以及最后,随总诏令而来的迁居令……”

    只听纳基讽刺地摇头道:

    “六大豪门和十三望族,也许他们家大业大,经得起波折和损失,受得住国王的制裁,但是对我们这些高不成低不就的家族而言……”

    他痴痴地望着虚空:

    “就像一夜之间,整个世界都变了你曾经习以为常的幸福和安定,全部化作了灾难和动荡。”

    “您能想象吗?”

    “这个时候,出身贵胄,听上去就不再那么美好了。”

    习以为常的幸福和安定,化作了灾难和动荡……

    泰尔斯怔住了。

    纳基的话语很慢,但没有人打断他。

    他的语气颇有种自暴自弃的疲惫感,每说一句话,泰尔斯的脸色就沉上一分。

    刺杀,外敌,战争,阴谋……

    曾经,他以为这就是血色之年将要揭露的一切,但是现在看来……

    泰尔斯想起了老乌鸦希克瑟。

    以及他给自己上过的一课。

    胜与负。

    敌与友。

    【不要轻视了战争本身它远没有你想象得那么简单,不是非赢即输,非利益即代价,非生存即死亡的游戏。】

    【血色之年。】

    【在胜负之外,我们该在怎样的角度,在何种程度上,评价这满布战争的惨烈一年?】

    这一刻,少年突然为之触动,

    血色之年,不仅仅是一场战争,一种冲突,一次矛盾,更不仅仅是双皇与灾祸们的恩怨。

    一切的一切,都融合在当年星辰王国的大熔炉里,无从逃脱。

    国王,国家,贵族,灾祸,政治,他们都绞在一起,在这个熔炉里相互影响,彼此纠结,难以分解。

    泰尔斯又想起那位让伦巴甚为戒惧的星辰“贤君”。

    闵迪思三世。

    一个奇怪的猜想漫上泰尔斯的心头,但很快被他摇出思绪之外。

    “我以前很奇怪,在人心涣散,大乱将生的时刻,为什么显赫强大如六位守护公爵,权势扎实如十三望族,他们面对陛下的命令都忍气吞声,沉默接受。”

    “但听了萨克埃尔的话,我似乎也懂了,”纳基弯起嘴角,对泰尔斯露出一个苦涩而无望的笑容:

    “当你看见站在陛下身后的,是家族里代代相传的恐怖灾祸的时候,也许你并没有太多选择。”

    纳基的神色黯淡下来,让泰尔斯的内心越发难受。

    “我不敢也不能去评判陛下,毕竟他是星辰的国王,他说什么我都必须遵从,何况他还掌握着如此不可抵挡的力量……”

    他越说下去,情绪就越是低沉,语气却越发痛苦。

    这让泰尔斯下意识地低下头。

    “但是,当我回到破败的家中,见到妻子变卖嫁妆,见到儿子忍饥挨饿,见到待嫁的妹妹面黄肌瘦,见到病床上的领主父亲一边向商人借债,一边无谓坚守着家族的最后一份贵族尊严……”

    纳基的字句满布沉痛,让许多卫队囚犯们都神色异常。

    泰尔斯没有说话。

    纳基回过神来,重新看向泰尔斯,眼神沧桑。

    “从我懂事起,父亲就这样教导我:纳基家族自贤君时代得到封地,我们效忠璨星家族,因为我们深知自己的地位来自王室的权力,子嗣入选王室卫队更是我们与王权站在一起,是我们忠心耿耿的象征,但是……”

    就像溺水者看着最后一根稻草一样,纳基热切而渴望地望着泰尔斯,眼中流露出的颜色,却像是濒死前的灰暗:

    “告诉我,殿下,难道国王不该保卫他附庸的利益和尊严,不该护佑他臣属的丰足与幸福吗?为什么我们越是对陛下忠诚,对王国忠诚,所获得的结局就越是……”

    纳基语气一滞,委顿下来,迷茫而疑惑:

    “究竟是我不够爱我的王国,还是我的王国不够爱我?”

    那一刻,心情酸楚的泰尔斯张口欲言。

    但他却什么都没能说出来。

    那一刻,地牢里的所有卫队成员,全都沉默了。

    纳基嗤了一声,浑身上下都被舍弃一切的释然所充满:

    “所以,在日复一日的迷茫和日见沉重的绝望里,当有人许诺我们以希望,有人告诉我们,这一切不过是国王的一时昏聩,不过是朝中诸君的鬼迷心窍,而我们需要做的,只是一次默然等待的时候……”

    他没有再说下去。

    另一边,坎农重新开始低低地啜泣,布里不再哼声,塔尔丁失魂落魄,身为不知情者的贝莱蒂和奈则愣愣出神。

    唯有小巴尼和塞米尔,一个痴痴念叨自己才听得懂的话,一个咬牙切齿地握着武器。

    “告诉我,殿下,一边是满怀希冀的娇妻弱子,坚守往昔的耄耋父老,引以为傲的家族荣耀……另一边,是温和仁慈的国王陛下,严酷无情的国王法令,镌刻生命的禁卫誓言……”

    纳基扭曲了脸庞,眼眶里尽是湿润:

    “我该忠诚何者,又该背叛何者?”

    泰尔斯轻轻闭上了眼睛。

    “父亲,”小巴尼痛苦地按着头颅:“父亲……”

    “不,你……不,这一切,太不公平了……”

    小巴尼的呻吟低低传扬在空气里。

    扑通。

    另一边,塔尔丁跪倒在地上,捂住脸庞,肩膀微抖。

    纳基神经质地笑了一声,扬了扬手上的钥匙:

    “如果忠于陛下和星辰,就意味着背叛你出身的家族和所爱的妻儿……”

    “告诉我,殿下,怎么做,才不算背叛,怎么做,才算是忠诚?”

    泰尔斯艰难地呼出一口气。

    他无言以对。

    纳基看着王子的这副样子,笑了。

    “没关系,因为我终于懂了,看看我们现在的样子……”

    他扫过每一个人,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下。

    “无论是简妮,露娜,我所爱的妻儿……”

    “还有我的陛下,我的誓言……”

    纳基痴痴地望着空无一物的虚空:

    “无论忠诚,还是背叛……”

    “我们都是一无所有。”

    这一刻,泰尔斯觉得,地牢里的空气之滞涩与凝重,前所未有。

    带着浓浓的死气。

    就在此时,一道空洞而枯燥的嗓音,带着同样的痛苦与犹疑,凭空响起。

    “够了。”

    声音回响在昏暗的室内。

    众人齐齐一颤。

    只见另一个方向,刑罚骑士萨克埃尔虚弱地扶着墙,挣扎着兀自不稳的脚步,站在贮藏室外的阴影里,眼神虚幻,声音断续:

    “纳基,够了。”

    他痛苦地道:

    “不要……再说了。”

第184章 背后之人

    尽管早有准备,但泰尔斯依然在萨克埃尔出现后绷紧了神经。

    他还是追来了。

    刑罚骑士。

    此时此刻,他在地牢里的最大威胁。

    萨克埃尔的情况看上去不怎么好。

    骑士本就形容狼狈,此刻更是双目半睁半闭,似乎在刚刚的闪光弹里受创不小,曾经稳如渊岳的脚步现在要墙壁和手中武器的两面扶持才能站好,右肩上缠着厚厚的绷布,渗出一片鲜红。

    但哪怕如此,也没人敢小看他。

    萨克埃尔咬着牙,扶着墙,一步步踏进了贮藏室。

    如同黑暗里渐露身影的猛兽。

    “不,真他妈……”快绳紧张地抬起臂弩,却在击发之前被泰尔斯一把按住!

    “冷静。”

    泰尔斯死死把住快绳的手臂,咬牙出声:

    “不是现在。”

    不止是泰尔斯和快绳,塞米尔、贝莱蒂、奈等人的脸色也很难看。

    “哈哈哈哈,‘不要再说了’?”

    纳基从愣神中回复过来,凄笑着。

    “不,”纳基脸色一变,扫视着每一个人:

    “在这里的每个人都有资格让我闭嘴。”

    纳基颤抖着举起手指,指向刑罚骑士:

    “除了你。”

    “萨克埃尔。”

    萨克埃尔顿住了脚步。

    已是遍体鳞伤的他站在门边,迷惘而又痛心地看着像是豁出一切的纳基,眼神掠过一众黯然失神,颓然不起的旧日同僚。

    牢房里很安静,只余众人或痛苦、或急促的喘息。

    萨克埃尔微微摇头,移开视线。

    “纳基。”

    “你累了。”

    刑罚骑士低声呓语,就像在哄一个孩子。

    但纳基并不领情。

    “是啊,我累了。”

    只见纳基步步后退,惨笑着道:

    “我受够了你的自大和傲慢,刑罚骑士。”

    萨克埃尔皱起眉头。

    “你既不想玷污王室的名声,又不忍揭发我们这群无耻叛徒的嘴脸,”纳基的呼吸越发急促:

    “你总想找到那个最周全的法子。”

    他眯起眼睛,语气中渗透出绝望:

    “但你以为,你一个人扛住所有的罪过,一个人顶住将倾的立柱,谁的荣誉都不曾玷污,谁的名声都不曾损害,沉默不语,负重独行,就是伟大的牺牲,就对得起所有人了?”

    萨克埃尔没有说话。

    小巴尼依旧失魂落魄地跪在地上,神思不属,贝莱蒂神色紧张,塞米尔沉默不言。

    纳基开始发抖。

    几秒后,压抑了不知多少年月的愤懑,一股脑从他的喉咙里爆出:

    “草你!”

    “你这个该死的混蛋,高傲的守望人萨克埃尔!”

    痛骂声回荡在贮藏室里,激得塞米尔手里的火把飘忽不定。

    但众人却无一出声,包括萨克埃尔。

    看着近在眼前的萨克埃尔和精神崩溃的纳基,快绳咽了口唾沫,紧张地捅了捅泰尔斯:

    “我说什么来着,我就知道,这帮疯子就是不靠谱……”

    然而泰尔斯只是眼神复杂地看着场中众人,默不作声。

    是啊。

    他注视着崩溃的巴尼和失魂的纳基。

    但是,如果不是这帮不靠谱的疯子,我们早就变成白骨之牢的一份子了。

    “你以为你是在保护我们,保护那些已经故去的人……”

    纳基红了眼睛,像野兽一样对着满面惆怅的萨克埃尔嘶吼:

    “但你不明白!”

    纳基的声音渐渐小了下来,但语中的艰难和绝望却越发彰显:

    “你一个人舍己为人,自承罪责,倒是伟大了,光荣了,无私了,英雄了……”

    这个可怜的卫队囚犯崩溃地跪倒,武器和钥匙同时从他的手里滑落。

    “可你这个自诩圣人的自私鬼,却把无尽的自责、愧疚、折磨,全部丢回给我们!让我们去扮演那些舞台最丑陋的角色,去面对那些你无法面对的痛苦现实!”

    纳基歇斯底里地拍打着自己的胸口:

    “我们!”

    萨克埃尔在震耳欲聋的指责里低头沉默,仿佛根本不在这个世界。

    纳基似乎骂累了,他瘫倒在地上,嗓音嘶哑,失魂地喃喃道:

    “你和大巴尼,你们都是杀人不见血的刽子手……”

    这句话让跪在地上的小巴尼生生一颤。

    只听纳基啜泣着道:

    “唯一的区别在于……”

    “大巴尼让我们痛恨他……”

    “你,你则让我们……痛恨自己。”

    纳基垂下头,把脸庞埋在双手之间,肩膀抖动不已。

    好几秒后,萨克埃尔才在近乎无边无际的沉默里抬起头来。

    他迷茫地朝着纳基的方向伸出手,却在半途一颤,慢慢放下。

    过去已经不可更改。

    但至少……

    萨克埃尔偏转视线,似乎不敢再去看纳基,而是一步一步,朝着泰尔斯的方向蹒跚走来。

    这让许多人紧张起来!

    “巴尼,巴尼,醒一醒!”

    随着萨克埃尔步步逼近,身为小巴尼之后职务尽管早已被剥夺最高的人,贝莱蒂心绪纷乱,焦急地喊着先锋官的名字,期望后者有所举措。

    但跪在地上的小巴尼却目光涣散,恍若不闻。

    萨克埃尔带着死寂的眼神瞥了小巴尼一眼,掠过后者脸上的烙印,旋即别过视线。

    他走了。

    萨克埃尔默默地对自己说。

    那个坚毅不摇,难以击倒的奎尔巴尼先锋官,已经不再了。

    他黯然扭头,继续前进。

    “该死!”

    贝莱蒂骂了一声,放弃唤醒巴尼。

    他皱眉回顾:除了失神的纳基之外,坎农痛苦地跪地啜泣,布里捂着头颅紧闭双眼,塔尔丁则黯然神伤纹丝不动。

    贝莱蒂手上的青筋越绷越紧。

    不。

    当年的真相让包括他在内的所有人心神大乱,失常的同僚们使他无所适从,而面前曾经仰望的萨克埃尔,则让他无比陌生。

    自己身后,就是誓言护卫的璨星血脉尽管他们早已玷污了这个使命。

    他该如何是好?

    面对支离破碎的卫队同僚和越来越近的萨克埃尔,经历了数秒的犹豫,卫队里仅剩的贝莱蒂终于下定决心,举起武器。

    “奈,塞米尔,帮我!”

    他唤起尚算正常的奈和神情凝重的塞米尔,试图组织起最后的防御。

    奈叹着气走到他身旁。

    塞米尔迟疑了一会儿,也丢下火把,举起长剑。

    萨克埃尔依旧一步一步摇晃着走来,无视着如临大敌,步步后退的贝莱蒂三人。

    泰尔斯慢慢皱紧眉头,旋即缓缓松开。

    “我明白了,长官。”

    贝莱蒂提着斧头拦在泰尔斯身前,对萨克埃尔嘶声道:

    “你也许不是那个叛徒,至少不是唯一一个,也许你自有苦衷,而我们也没有资格再指责你了。”

    贝莱蒂咬牙道:

    “但是不管当年发生了什么……这个孩子,你不能碰他。”

    随着脚步,萨克埃尔的脸庞被地上的火把完全照亮,额头上的烙印越发明显。

    “看看他们,贝莱蒂。”

    刑罚骑士怅然地看着跪在一边的巴尼和纳基,看着他们近乎崩溃的神情,脸带哀色地摇摇头。

    “相信我,把所有一切埋葬在这里……”

    “这才是最好的办法。”

    萨克埃尔越来越近,手上的斧刃反射寒光。

    看着状态不佳却依旧拦在自己身前的贝莱蒂,泰尔斯不由得咬紧嘴唇。

    就在此时,刑罚骑士的脚步突然停了下来。

    紧张到极点的贝莱蒂呼出一口气。

    萨克埃尔蹙起眉头,缓缓回头:

    只见失神跪地的小巴尼伸出了手,无力地扯住了骑士的小腿。

    “萨克埃尔,告诉我。”

    脸色苍白的小巴尼抬起头,瞪着满布血丝的双目,半是哀求,半是质问:

    “我父亲……他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小巴尼像是刚刚从噩梦中醒来,神情恍惚,语句断续:

    “奎尔巴尼副卫队长……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这句话让所有卫队囚犯们齐齐动容。

    就连萨克埃尔也恍惚了一瞬。

    地牢里静默了几秒。

    “他是个好人,”萨克埃尔垂下目光,缅怀着久远的故人,语带敬意:

    “他只是,生错了时代。”

    小巴尼顿时一震。

    说完这句话,萨克埃尔轻轻跨步,甩开小巴尼的手臂。

    小巴尼沉浸在萨克埃尔的话中,他被后者一带,缓缓软倒,却似无所觉。

    萨克埃尔离他们越来越近,甚至看得清他额头上的烙印。

    这让贝莱蒂越来越紧张,快绳更是扯住泰尔斯一路后退。

    “现在怎么办?”

    只听快绳咬牙切齿低声道:“打是打不过了,可我们连出口都没有找到能逃到哪里去?”

    是啊。

    怎么办?

    逃到哪里去?

    泰尔斯对上萨克埃尔的眼神,发现那里面只有无尽的灰暗。

    泰尔斯不由得深吸一口气。

    他突然想起,对方在牢笼中瑟瑟发抖,对着看不见的世界歇斯底里,喃喃自语的样子。

    【我知道你在考验我……但请相信,我从未因牺牲而踟蹰,我深知这是我必要付出的,无论它带来的是功绩还是罪孽,善举抑或恶果,而我将坦然受之,绝不逃避……】

    泰尔斯又想起对方在重围中,干脆利落应付敌人的高超身手。

    【吾乃星辰王国的御封骑士和荣誉勋爵!王室卫队的刑罚官、守望人,御座的护卫者,王室宝库的保管者……】

    他想起刑罚骑士声称要杀死自己时。那股不同寻常的恭敬与尊重。

    【请宽心,殿下,在您不幸离去之后,我会全权承担罪责,以告慰您在此遭遇的不公。而您的秘密会就此埋葬,无损您的名声。】

    最后,泰尔斯想起萨克埃尔笑对一众故友,自承背叛的释然表情。

    【那个真正应该背负通敌罪名,却卑鄙下作地隐瞒真相十八年的人……那个可耻、悲哀、虚伪、恶心、自命清高、道貌岸然、表里不一的家伙……正是我。】

    刑罚骑士。

    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我明白了,快绳。”

    泰尔斯轻声开口,语气中的沉稳连他自己都感到吃惊。

    像是一瞬之间挣脱了束缚的猎物。

    快绳挑起眉毛:

    “明白什么了?”

    泰尔斯对快绳摇摇头,轻轻放开拳头:

    “一味逃跑是没有用的。”

    “因为从很久以前开始……”

    泰尔斯望着失魂落魄的小巴尼和纳基,看着慢慢靠近的萨克埃尔,一语双关:

    “我们便无处可逃。”

    快绳一愣,满面疑惑。

    说完这句话,泰尔斯下定了决心,只觉得一阵轻松。

    他应该这么做。

    他必须这么做。

    下一秒,在快绳大惊失色的目光下,泰尔斯迎着萨克埃尔的方向踏前一步。

    “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少年的声音回荡在地牢里。

    刑罚骑士的脚步一滞。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王子的身上。

    “把一切肮脏和痛苦都埋葬在过去和地下,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告诉自己这就是最好的选择?”

    泰尔斯喘着气,挣脱快绳的钳制,无视着贝莱蒂的脸色,强忍着伤痛,继续道:

    “我死在这里,那你的责任,你的过去,他们的折磨,他们的痛苦……当年的一切就能结束?”

    泰尔斯伸出手指,掠过每一个或痛苦,或崩溃,或失神的卫队囚犯。

    萨克埃尔对上泰尔斯的坚定眼神,惘然一顿。

    他张口欲言,却最终化为轻轻一叹。

    “你不懂,殿下。”

    骑士闭目摇头。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所有人。

    小巴尼依旧崩溃失神,纳基还在低低抽动,眼前的萨克埃尔虚弱无神,面色悲哀。

    “不。”

    “但我只有一件事不懂。”

    泰尔斯猛地转头,咬紧牙关!

    “是谁?”

    萨克埃尔眉心一动:

    “什么?”

    只见泰尔斯用他少见的、不容置疑的坚定口气,斩钉截铁地道:

    “你背后的人,究竟是谁?”

    背后的人?

    此言一出,所有人齐齐皱眉。

    萨克埃尔扯了扯嘴角,似乎不欲理会。

    但泰尔斯接下来的话大大出乎了他的预料:

    “我认识你们没多久,但是……”

    泰尔斯缓缓转过视线:

    “纳基可能更看重他的家族,但他却没法眼睁睁看着你承担他的罪责……”

    纳基的肩膀猛地一颤。

    泰尔斯转向另一边:

    “坎农,布里,塔尔丁,你们也许是当年的知情者,但你们从未泰然处之,以至于囚困十八年,却依然被自己的良心折磨着。”

    坎农的啜泣声为之一静,布里也不再发抖,塔尔丁则呆滞了下来。

    泰尔斯最后看向失神的小巴尼:

    “我不认识大巴尼,但从他的身上看得出来,他父亲大概同样固执而坚定,心生一念,贯彻始终,终身不摇。”

    萨克埃尔的眉头越来越紧。

    泰尔斯呼出一口气,借着狱河之罪安抚着越来越快的心跳。

    “从你们这群人身上,我看到的不是背叛者的卑鄙和低劣。”

    王子坚毅地道:

    “而是进退两难的痛苦困境。”

    所有人都抬起了头,睁着或震惊,或不解的眼神,望着泰尔斯。

    萨克埃尔突兀地踏前一步!

    但贝莱蒂和奈却死死堵在他跟前,大有同归于尽之势。

    泰尔斯被吓了一跳,但他依旧硬着头皮,说出下面的话:

    “我相信,身为王室卫队,国王近臣,你们哪怕再堕落邪恶再自私自利,也绝不可能背弃心中的骄傲,心安理得地背主求荣。”

    “你们不是那样的人,既不敢,更不能。”

    王子咬牙道:

    “除非有另一个理由,一个更顺理成章的理由,让你们说服自己:这么做是对的,不是背叛!”

    萨克埃尔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泰尔斯知道,他走对了。

    于是王子不顾快绳的眼色,挺起胸膛继续道:

    “至于你,萨克埃尔,你是高贵的骑士,忠诚的卫士,即便下一秒就要对我动手,也对我如此恭敬……”

    “我想,能让你玷污荣誉与使命的,也就只有更高的荣誉与使命了吧。”

    话音落下,萨克埃尔浑身一抖。

    “那究竟是什么样的使命,才能让你毫不犹豫地背叛璨星呢?”

    每个人的表情都慢慢变了。

    只听泰尔斯冷冷地道:

    “除非……”

    刑罚骑士再也无法保持冷静,他放声吼道:

    “殿下!”

    但泰尔斯没有理会他,只是自顾自地板起脸,在昏暗的火光里艰难道:

    “无论北地人还是诡影之盾,他们都提示过我,只是我一直不愿意去相信……”

    泰尔斯咬紧牙关,把手上属于瑞奇的长剑一把插进古老的地砖夹缝里。

    “所以,告诉我,萨克埃尔。”

    “是谁?”

    泰尔斯的眼前,萨克埃尔表情数变。

    只听泰尔斯继续道:

    “当年,站在你们这群走投无路的贵族身后,用高贵的身份收买各方,用拯救你们的家族为饵,鼓动你们松懈守卫,策划刺杀昏聩的君王,并计划好在事后收拾残局,登上王座的……”

    王子眼神犀利,气势逼人,狠狠咬字道:

    “是哪一位璨星?”

    泰尔斯的话语回荡在墙壁之间。

    一半的人都愣住了。

    “你说……什么?”这是震惊的巴尼。

    另一半的人纳基和坎农都白了脸色,布里和塔尔丁则别过头去。

    而他们的面前,萨克埃尔狠狠晃了晃身形,痛苦地捂住自己的脑袋。

    沉默持续了好几秒。

    一时间,牢里只有泰尔斯自己的急促呼吸。

    直到一道颤声传来:

    “原来如此……”

    “这就是为什么你想要把真相都埋葬下来,把罪名都扛上肩膀,”塞米尔扫过所有人,语气微抖,一脸的震惊和恍然:

    “这就是为什么你们讳莫如深,矛盾至今。”

    “有人也许直接参与,有人只是猜到内情,但这就是你们不约而同束手的原因一位同样正统的璨星,为你们撑腰?”

    他倒退一步,急喘两口,话语里带着冰冷的嗤笑:

    “什么灾祸,什么反魔武装,那都不是理由……这才是璨星王室真正不能公之于众的最大丑闻。”

    塞米尔的剑锋微微抖动:

    “真可笑……什么背叛,什么忠诚,都狗屁不是……”

    “所谓的血色之年,折磨了我十八年的梦魇,让各大贵族讳莫如深的刺杀和叛乱,其实是一场璨星王室内部的……”

    “血脉相残?”

    面对他的质问,萨克埃尔叹出他今天最长的一口气,捂住额头的手掌却颤抖得越发厉害。

    小巴尼睁着难以置信的目光,重新支起身子。

    泰尔斯沉默不语,只是轻轻地吐出一口气。

    快绳张大了嘴巴,不知作何反应。

    萨克埃尔依旧闭着眼,似乎已经无从回答。

    贝莱蒂和奈面面相觑,目光里充满了悲哀和痛苦,以及最后一丝不可置信。

    塞米尔又笑了。

    他的笑声一抖一抖,十分人。

    “哈哈哈哈哈,让我猜……”

    他的目光复杂难懂,混杂了不知为何而起的恨意和不屑:

    “是沽名钓誉,心计莫测,却能直接受益于先王之死的米迪尔王储?”

    塞米尔猛地抬头,恨恨道:

    “抑或是英雄了得,战功无数,但暴戾嗜血又野心勃勃的‘溯光之剑’贺拉斯?”

    “是看似痴肥平庸,实则贪图享乐、敛财无度的‘胖子’班克罗夫特?”

    “是空有一副好皮囊文采,却心胸狭窄、阴狠毒辣的‘美人’海曼?”

    塞米尔的用词让泰尔斯不禁皱起眉头。

    关于这几位王子,他曾经在璨星墓室里听凯瑟尔王回忆过,但是……

    沽名钓誉,暴戾嗜血,敛财无度,阴狠毒辣。

    这些形容……

    塞米尔喘了口气,继续道:

    “还是独揽大军,年富力强,但按照序齿,只要先王膝下的系谱不死绝,就永生无缘王位的星湖公爵,王弟约翰?”

    泰尔斯心中一动。

    先前,灾祸之剑的玛丽娜对自己的请托重新出现在记忆里。

    在极度的寂静中,塞米尔愤然嘶吼道:

    “是子弑父,还是弟弑兄?”

    没有人回答他。

    包括已经摇摇欲坠的萨克埃尔。

    “或者更恶毒一点,干脆就是那个在当年事成之后,把你,把我,把我们所有知情或不知情的人,都毫不留情地扫进垃圾堆,自己坐在王座上享有一切的‘铁腕王’凯瑟尔?”

    塞米尔似乎被这个真相刺激得有些厉害,他看着一片静默的大家,扬声冷笑道:

    “别告诉我,是那个从小就被诊断为弱智的白痴小公主,康斯坦丝?”

番外六 闵迪思之晨(上)

    凯走在闵迪思厅前的庭园里,穿过晨光与绿植交织的石子路,心情舒畅。

    当然,按照日程,老顽固今天车马齐备、前呼后拥地出城去了,据说要巡视南方,至少一两个月。

    凯这么想着,感觉连天空都清澈了许多。

    至于老顽固给自己下的禁足令谁他妈在乎那个?

    好吧,也许确实有人在乎:

    当凯走近厅门的时候,厅柱下站岗的诺兰努尔用一副“你怎么会在这里”的傻样子瞪着他。

    而那就是他为什么要带着瓦尔过来的原因:

    在诺兰努尔张口询问之前,瓦尔就清了清嗓子,在凯的眼色下走上前去,用北地人特有的大嗓门开始为难自己的弟弟。

    作为王室卫队的成员之一,诺兰努尔亚伦德也许能毫不犹豫地应对刺客,但他绝对不擅长应付自己一母同胞的麻烦弟兄。

    凯对此再清楚不过。

    趁着身后诺兰努尔无暇顾及自己的当口,凯顺顺当当走进了厅里。

    也许是老顽固出城的缘故,今天闵迪思厅里的守备没有那么严格,寥寥几个清扫仆人来去匆匆,璨星私兵仅仅在外围站岗,唯有精锐而稀少的王室卫队看守着几个要害位置:

    莫利安站在左厅的侧门边上,眼睛瞪得像铜铃,罗戈站在他对面的右厅,正靠着墙打瞌睡。

    而凯的正前方,托尼背着手稳稳而立,身后就是阶梯以及墙上的星辰三王像。

    “陛下把你禁足了,”托尼的声音毫无感情:

    “你不该在这里。”

    凯哼了一声,继续往阶梯的方向走:

    “你不该过问我的去向。”

    但托尼伸手拦住了他。

    “回去。”他冷冷道,语气没有商量的余地。

    “这是为了你好。”

    凯的眼神掠过托尼侧摆在后腰的刀。

    麻烦。

    凯一直认为世上有两种人:一种是他打得过的人,另一种是他必须喊帮手一起比如瓦尔和强壮的侍从官卡纳才能打得过的人。

    但毫无疑问,声名赫赫的王室卫队首席护卫官,康拉德托尼勋爵,属于第三种。

    两侧的莫利安和罗戈都侧目而视,好像在期待接下来的事情。

    凯叹了口气,后退一步:

    “好吧,关于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你知道最有趣的部分是什么吗?”

    托尼抿起嘴唇。

    凯笑容明亮,手舞足蹈地表达着自己:

    “我要上去,你们不让,然后我坚持,于是你们动手,可是我挣扎,动静大得足够掀翻厅顶,然后传令兵就会带著命令下来,让你们停手把我带上去。”

    托尼皱起眉头,望了一眼身后的台阶。

    凯抱起手臂,露出自信的微笑:

    “所以为什么我们不跳过中间那一大堆步骤直奔结果:让我上去?”

    托尼的脸色越发难看。

    另一侧,莫利安眨了眨眼,指了指头顶:“咳,他说得有道理我是说,就让他上去吧?”

    右厅的罗戈歪了歪嘴角,一副想笑又忍不住的样子。

    凯觉得自己确实胜利了。

    因为托尼怒哼一声,却什么都没做,退到了一旁。

    “这才对嘛。”

    凯趾高气扬地翘起胜利的鼻孔,越过托尼,不顾对方气得发青的脸色。

    为了挑衅,他甚至举着双手,有节奏地打着响指,踏着踢踏舞步,哼着小调,晃着肩膀,不顾左右仆从和王室卫队们古怪的目光,一扭一扭地踏上阶梯。

    凯嚣张地走过星辰三王杂种王、人妻王、烂债王(上一次他这么叫之后,老顽固亲自把他按在星辰墓室里揍了三十棍子,直到大着肚子的母亲闻讯从茶话会上赶回来救他)的画像,对两名下楼的女仆抛了个媚眼,把她们吓得躲向一边,扭头就跑。

    依旧是美好的一天,不是么?

    凯盯着其中一个年轻些的女仆背影,欣赏着她一抖一抖的臀部,满足地想。

    但他没走几步,就看见一个黑衣的健壮男人在两名侍从官的簇拥下,迎面而来,走下台阶。

    凯轻快的脚步瞬间一滞。

    不。

    看到那个黑衣男人的瞬间,凯就在心底里痛苦地哀嚎起来。

    是他。

    他最不愿见到的人。

    最,没有“之一”。

    他怎么会在这里?

    而不是在他最该待的地方肮脏的军营,恶劣的北方,继续喝他的人血,砍他的人头?

    凯头疼地龇了龇牙,一边熟练地低头含胸靠向阶梯边,把自己的存在感减到最低,一边如一个卑微的仆从般默默转身,打算溜走。

    并指望着那个黑衣男人忽视他。

    但他的愿望最终落了空。

    “你要去哪儿?”

    凯脚步一僵。

    熟悉而陌生的嗓音从头顶传来,像是被侵蚀多年的老旧风琴,弹奏起来,每一根弦都是杀人的利器:“这就是分别一年后,你的反应?”

    从阶梯上下来的黑衣男人龙行虎步,气宇轩昂。

    只见莫利安、罗戈和托尼都齐齐肃立,对男人颔首致敬那是凯从来都享受不到的待遇。

    等等。

    凯瞟了一眼下面的莫利安,突然明白了什么。

    他们知道他在这儿。

    他们是故意的。

    “闪躲,逃避,视而不见……就像你逃避自己的身份和职责。”

    这个男人有着利刃般的眼睛,坚毅的脸颊,宽阔的胸膛,以及仿佛永远不会弯折的身姿。

    最重要的是,他的出现就像一剂冰雪,赶走大厅里的所有暖意,取而代之的是沉重与紧张。

    凯认命地吐出一口气,头皮发麻地转过身来。

    只见黑衣的男人站在他的上首,冷冷道:

    “我亲爱的小弟。”

    凯的额上微微冒着冷汗,久违的慌乱和恐惧同时袭来。

    真该死。

    凯在心底默默哀叹,他不愿意(才不是不敢呢!)直视对方的双目,仅仅把视线停留在男人胸前的衣襟上。

    我不怕他。

    你不怕他。

    该死的,凯,你不怕他!

    凯在心底重复了三遍。

    凯抬起头,逼自己挤出一个难看的笑脸:

    “嗨,贺拉斯!”

    “我亲爱的好弟兄,天气不……你什么时候回王都来的?”

    天知道凯费了多大的努力,才在恐惧和紧张间挤出这样一句话。

    黑衣的贺拉斯轻轻皱起眉头,仿佛带着周围的气温开始下降。

    没错,这个世界上,凯最不想见到的人之一。

    是他那高大壮健,勇武过人,杀气腾腾,缺少关爱所以精神不正常的二哥。

    当然,最后一个形容,凯一般不会当面说出来。

    “要是早点知道,我还能准备……”

    贺拉斯盯了凯好一阵,直到他眼里的寒意几乎能累满一整个地窖的冰山的时候,才从喉咙里哼出一个不祥的闷音,打断了凯:

    “我听说了。”

    “警戒厅追捕逃犯的时候,‘碰巧’把你从红坊街的某间会所里给拖了出来。”

    凯的笑容顿时一僵。

    等等。

    这……

    贺拉斯依旧面无表情地瞪着凯。

    好吧,一如既往,这个家伙没有要寒暄的意思。

    可是……

    凯艰难地晃了晃脑袋,一抽一抽地捣鼓着两颊,言语间带着不自然的嬉笑:

    “不不不,你误会了,我只是跟朋友们有个诗歌文艺探讨会,红坊街的气氛比较好,我们就订了包间,在一起喝点酒,讨论一下红王时期的庄园诗派……”

    贺拉斯微微眯起眼睛,缓缓靠近凯,配合他健壮的身材,简直就像小山压到跟前。

    “朋友?诗歌探讨?”

    凯天真而无辜地点点头:

    “你知道,就是海曼喜欢搞的那些……”

    贺拉斯依旧冷漠地盯着他。

    “但海曼从来没在凌晨两点开过诗歌探讨会,”只听第二王子冷冰冰地道:“更不是在红坊街的某张超大豪华软床上。”

    凌晨。

    大床。

    大事不妙的预感袭上凯的心头。

    “他更没在警戒官到场时,醉醺醺地卡在三个光屁股女人中间,然后被一丝不挂地揪到大街上,一路拖行,直到哀嚎出王室的姓氏。”

    贺拉斯说得很慢,每一个字都带着闷音。

    凯的表情定住了。

    该死。

    这不该是个秘密吗?

    他是从哪儿知道的?警戒厅?

    他发誓,当贺拉斯说到“光屁股女人”的时候,下面的莫利安忍着笑朝他们看了一眼。

    虽然凯被禁足这件事是公开的,但背后的真相……老顽固下了严令啊,除了当事人之外,这事儿不是该被盖住了吗?

    凯不自然地扭着脖子,望向别处:

    “那个,你是……从哪儿听说的?”

    贺拉斯的眼里满布鄙夷。

    “我老婆,而她是从赫布兰夫人那里听来的。”

    赫布兰夫人?

    等等,所以意思就是……

    凯想通了什么,心里闪过一大片大难临头的阴霾。

    哦,不。

    王都的八卦贵妇圈,那群该死的长舌妇们……!

    额,也许爱丽舍夫人除外……

    毕竟她的呻吟声太动人了……

    但贺拉斯的声音重新打断了凯早已飘到远东的思绪:

    “在你被当众抓到跟一个下贱婊子,一位功臣遗孀,还有一位她丈夫不知情的子爵夫人光溜溜地躺在一张床上,还被半条街的人知晓了身份之后……”

    他的二哥毫不掩饰自己语气中的厌恶:

    “王室的尊严,贵族的忠诚,统治的安定……你知道父亲要费多少力气收拾你的烂摊子吗?就因为你管不住下半身?”

    凯挑了挑眉毛,心里不以为然。

    嗯,大概知道在复兴宫里被抽的鞭痕还历历在目。

    还有一大堆抚慰封臣的恩封手令跟御赐特别是那个被全王都知晓戴了绿帽子的丈夫,但凯敢肯定,那个喜欢听自己老婆惨叫声的懦夫靠这个换来了升官,指不定多开心呢。

    这还不够吗?

    “每次我们以为你会安分守己痛改前非的时候,你就急不可耐地跳出来告诉大家:你还是那个最让人作呕的丑角。”

    凯发现自己在微微颤抖。

    “我们的敌人真该感谢你:你以一己之力,就让我们的姓氏和家族变成了这个国家最大的笑柄。”贺拉斯的眼神就像军营里的军法官。

    看,这就是他们在意的。

    姓氏。

    家族。

    真是老掉牙,还有其他的吗?

    凯在心底嗤笑一声,打定了主意。

    我要跟他对着干。

    这个一脸自大的混蛋。

    而他知道怎么惹恼贺拉斯。

    凯一副没心没肺毫不在意的样子,哼笑道:“笑柄?”

    “不清楚,反正那夜里,爱丽舍夫人倒是笑得挺开心我的意思是,谁不喜欢探讨诗歌呢?”

    凯满意地看见,贺拉斯的脸色越发黑沉。

    没错,他越生气,自己就越开心。

    如果这个该死的肌肉男真以为他能……

    凯摊开双手,挑衅地笑着:

    “当然,你也许不理解,你也许更喜欢在军营里,每天夜里跟几千几万个大糙汉子一起摩肩擦背汗水淋漓地……”

    下一秒,黑衣的贺拉斯突兀地一晃右臂,五指如鹰爪抓出!

    啪!

    他死死扣住凯的肩关节。

    凯一颤,为突然而来的疼痛抽气嘶声。

    他下意识地举起手,手忙脚乱地抵抗着贺拉斯的五指紧锁。

    但他的兄弟不知道使了什么技法,左手一闪一挥,凯的右手腕就一阵麻木,随即无力垂下。

    “这就是你的能耐?”

    贺拉斯眼神如刀地逼近了他,手上的力度缓缓放大,疼得凯浑身冒汗:“连颗鸡蛋都打不破……你到底是怎么上女人的?让她们来操你?”

    该死,该死,该死!

    凯抽搐着脸,颤动着肩膀,侧过身子,竭力反抗着那只铁钩般的粗糙大手,想要摆脱钳制而不得。

    可恶,可恶,这个该死的肌肉男,哪来的这么大力气……

    “哭啊,喊啊,就像以前一样,可惜母亲不能再来救你了……”

    贺拉斯的眼里仿佛带着风暴:

    “或者像三年前一样,继续懦夫般地离家出走?哦,我忘了,你这个细皮嫩肉的小少爷根本连寒堡都到不了,就身无分文地倒毙路边了还是我的部队把你给拎回来的?”

    凯想踢出右腿,却被未卜先知的贺拉斯提前踹开脚踝,无功而返。

    贺拉斯身后,两个同样凶神恶煞,一看就不是什么良善人家的王子侍从官波克和萨奇仿佛对自己的主人动手训人习以为常,他们只是对视了一眼,就默默退开几步,看向别处,留出空间给他们的王子殿下。

    “告诉我。”

    “多少年了,”贺拉斯的声音很可怕,手上越发用力,凯也被逼着慢慢弯下膝盖:“你什么时候才能学会不做一个废物,不做家族的耻辱,不拖我们的后腿?”

    肩关节连带着锁骨传来一波一波的剧痛,凯几乎要疼晕过去了。

    但那已经无关紧要了。

    “你要到什么时候,才能不再像锅里的那颗老鼠屎一样,碍我们的眼?”

    凯憋着脸,故作强硬地回瞪着他的哥哥。

    他没有放声求饶,也没有高声惨叫,更没有低头认错。

    他不能认输。

    不能示弱。

    特别是在这个疯子面前。

    就像以前一样。

    不能!

    “什么,时候?”

    凯扭曲着脸,就着模糊的眼眶,倔强挤出一个痛苦的笑容:

    “也许,永远不能?”

    显然,贺拉斯不满意他的回答。

    第二王子那常年在军旅生涯中锻炼出来的臂肌微微颤动。

    下一秒,凯就感觉到扣在肩膀上的大手变换了姿势,随之而来的是锥心的剧痛!

    凯疼得脸色都白了,不由自主地缩紧身子,期望能减缓疼痛。

    他得离开这这是凯浑身上下每一个部分都在不自然地提醒主人的事实离开眼前这个该死的肌肉猛汉。

    瓦尔大概还在门口跟兄弟扯皮顺带放风,卡纳被勒令回家反省,凯的侍从官是指望不上了……

    而他们下方,王室卫队们肯定看见了,但他们却尽忠职守地站在岗上,视而不见。

    凯不得不后悔起先前自己对待他们的恶劣态度。

    正在此时。

    “我不是想打断你,贺拉斯。”

    一个利落有力,却又清新悦耳的男声从前方的阶梯上响起,带着些许戏谑:

    “可你们似乎……挡住楼梯了?”

    贺拉斯不客气地冷哼一声,他的手因为这声呼喊而稍稍放松。

    好歹没那么疼痛的凯松了一口气。

    但贺拉斯看也不看他。

    第二王子的侍从官,波克和萨奇退让到一边,对着新来的男人微微躬身。

    这个男人身量修长,却不显干瘦,肤色白皙,却并不柔弱,当他踏下台阶抬头望来,更是给人一股眼前一亮的清新感。

    虽然看过了无数次,但凯不得不承认,无论是他还是贺拉斯,都在跟那个男人对视的瞬间,再次被他的面容吸引,甚至一时忘了痛苦。

    无他,因为这个男人实在是……

    太英俊了。

    他面目的棱角仿佛是某位大师亲自凿刻而出,每一分每一毫都恰到好处,既不锋利突兀,也不流于平庸。

    他浑身上下的气质自然优雅,又昂然飒爽,不笑时如同静画,处处精雕细琢,一笑则如光芒绽放,让人一见忘怀。

    而他的眼神更是其中鬼斧神工的一笔,明亮时如有漩涡,勾魂夺魄,黯淡时散发忧郁,令人心疼,直视则寸寸真诚,睥睨则自有威严。

    “看看他的这副痞子样。”

    贺拉斯的手掌依旧扣住面色惨白的凯,头也不回:

    “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我和他会是兄弟,还分享同一个姓氏?”

    俊俏得动魄惊心的男人看了凯一眼,勾了勾嘴角,露出一个笑容,仿佛鲜花绽放,晃得凯眼前一花:

    “是啊。”

    “有时候我也在奇怪这一点。”

    新来的英俊男人耸了耸肩。

    凯开始微微颤抖。

    兄弟。

    这就是他的兄弟。

    他的家庭。

    还有他该死的……血脉。

    他情愿不要的东西。

    想到这里,凯咬紧牙齿,重新抬起头,狠狠呸声:“是啊,为什么呢?”

    “问我们的母亲去吧。”

    贺拉斯面色一寒,手指发力。

    凯感觉自己的肩膀又开始痛了。

    但就在这时,一旁的漂亮男人却轻轻咳嗽了一声。

    “算了,贺拉斯。”

    “你的时间比这家伙的宝贵得多,不值得浪费。”

    漂亮男人指了指头顶,顶着男女通杀的笑容:

    “再说了,这儿是他的大厅。”

    “他的地盘。”

    “不合适。”

    这句话起了效果,至少贺拉斯沉默了一会儿。

    凯依旧竭力抗争着“哥哥的关爱”,但他的挣扎努力毫无用处,就像给贺拉斯挠痒痒。

    过了几秒,第二王子像是想通了什么,终于放开了手。

    脱离钳制,凯泄气一般向后靠上墙壁,喘着粗气,揉着肩膀。

    他看了看那个新来的漂亮男人,翻了个白眼,有气无力地喊出新来者的名字:

    “海曼。”

    如果有人问凯,有什么比大早上碰见一个混蛋兄弟更糟糕的事情,那答案一定是:

    碰见两个混蛋兄弟。

    没错,海曼璨星。

    他最小的哥哥。

    凯愤愤地盯着海曼,敏感地发现对方的眼神一如既往地高傲,充满了嫌弃和鄙夷。

    最重要的是……

    妈的,为什么他长得这么帅!

    不得不承认,在几兄弟里,凯和海曼都长得随母亲,但要说起来,海曼才是真正继承乃至发扬了母亲美貌的那个人。

    嗯,用美貌来形容可能有些不准,可事实上,用男性的形容词来形容海曼会显得太粗鲁太糙直,可是用偏女性的赞美语又有些过于阴柔过度,力量不足。

    所以,凯为他找了一个既不会过于粗鲁阳刚,也不会被误认为是女性的外号:

    娘娘腔。

    虽然凯敢肯定,所有亲眼见过海曼人都不会同意用这个词。

    但凯能有什么办法呢,世界上的词汇就那么多不是么,总得选一个?

    这可绝对不是因为他嫉妒海曼的样貌,嗯,可能有那么一点儿吧,但绝对不多。

    虽然凯永远不会忘记,任何舞会上,海曼璨星才是那个最吸引眼球的男人。

    多少年了,王都女士们(也许还包括某些男士凯恶毒地想)在舞会上的目光第一落点和“最想春风一度的人”排行榜第一位,都由这个娘娘腔牢牢把持,从未动摇。

    偏偏这个娘娘腔还深谙欲擒故纵、欲取必予的高深道理,装模作样,故作清高,从来对殷勤和暗示不假辞色,从而让女士们更加为之疯狂。

    这个虚伪至极、深藏不漏的伪君子,把同样留着王室血液的凯,衬托得就像是满身俗气、有洞就钻的下三滥街头嫖客。

    还有每一次,海曼盯着他看的那种鄙夷眼神……

    一个机械而乏味的声音加入了这场对话:

    “殿下们,有什么问题吗?”

    随着脚步声靠近,一个卫队装束的长脸男人出现在上方的阶梯,居高临下俯视着三位王子。

    看见这个人,贺拉斯眯起了打量的眼睛,凯则下意识地向后缩了缩身子。

    第四王子海曼耸了耸肩,得体地颔首回应,声音悦耳,笑容璀璨:

    “没有,萨克埃尔勋爵,只是久未谋面的兄弟叙旧。”

    勋爵点点头,却没有动作,只是眼神灼灼地盯着他们三人。

    似乎在等待什么。

    贺拉斯明白了过来,他咧嘴轻笑,再也不看靠着墙喘息的凯,带着他的侍从官,走下阶梯,扬长而去。

    萨克埃尔目送着他的背影远走。

    凯这才大劫已过般地呼出一口气。

    海曼轻笑一声,转向头顶的萨克埃尔。

    “你知道,勋爵,我兄弟一直很欣赏你他觉得你应该在他的军营里为国效力,而非在王室卫队里虚耗年华。”

    这话使得楼下的托尼三人脸色很差。

    长脸的男人面无表情:

    “我知道。”

    海曼挑了挑眉,看了萨克埃尔很久,却始终没有等到更多的话。

    “好吧。”

    第四王子叹了口气,这才点点头:

    “他大概就喜欢你这一点。”

    萨克埃尔依旧没有说话。

    海曼转过身,伸手去扶靠着墙的凯,却被不领情的弟弟一把甩开。

    “所以你现在跟他一起混了?”

    凯冷冷地看着他:“在兄弟间左右逢源,而这让你感觉良好?”

    漂亮的王子皱起眉头:

    “我的感觉不重要,重要的是,如果没有我,你跟贺拉斯……”

    凯高傲地回望着他:“得了,娘娘腔,我们都知道你是个什么货色。”

    “别装了。”

    海曼哑然失笑。

    他轻哼着摇头,那画卷般英气而锋利的五官在阳光下微微闪烁,让人不禁为之注目:

    “帮我个忙,凯瑟尔。”

    海曼又开始叫他的全名了。

    天知道他有多讨厌这个名字。

    凯不屑地扭头。

    只听海曼笑道:

    “下次你要找人探讨诗歌的时候,先去买顶帽子,挡住它。”

    听到“探讨诗歌”的时候,凯就已经觉得不妙了。

    但他还是愣了一秒。

    帽子?

    “买帽子,挡住什么?”他傻乎乎地问。

    海曼像一个慈爱的哥哥一样,在凯反应不及的时候,宠溺地摸了摸弟弟的脑门,笑得阳光灿烂:

    “这都不明白吗,小傻瓜。”

    “挡住脑门儿上的洞啊。”

    啊?

    为什么要挡住脑门儿上的……

    凯摸向自己的脑门,突然反应过来。

    挡你爸爸哦!

    但海曼已经顶着他那张倾倒众生的俊脸,踏着优雅而不失潇洒的步履,跟在冰冷锋利择人而噬的贺拉斯身后,离开了。

    只留下后面气得跳脚的凯。

    “海曼璨星,你他妈才脑子有洞呢!”

    “你全家都脑子有……”咳咳咳,好像有哪里不对……

    总之,长得帅就了不起吗?

    长得帅就可以为所欲为?

    凯骂骂咧咧地转过身,一边整理衣服的褶皱,一边诅咒着这糟糕的早晨。

    但他头皮一寒,缓缓地抬起视线。

    只见王室卫队的首席刑罚官,萨克埃尔依旧站在上方的台阶转角处,目光淡漠地盯着他,一动不动。

    颇有些人。

    仿佛在提醒他什么。

    凯打了个寒颤,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是啊。

    凯瞥了萨克埃尔一眼,闷闷不乐地想。

    他怎么会忘记?

    当背上的鞭痕还在隐隐作痛的时候他怎么会忘记那个奉国王之命,持鞭行刑的人?

    凯躲闪地望了头顶的首席刑罚官一眼,硬着头皮挥手:

    “我知道,我知道我在禁足,但我今天只是来……”

    但长脸的卫队刑罚官没有等他说完,就漠然转身,消失在视线里。

    凯的表情做到一半,只得悻悻回头,无处安放的双手只能无奈地插到腰间。

    真好。

    至少他没问什么光屁股女人的事情。

    凯向墙上表情吓人的“人妻王”画像抛去一个“你看什么看”的恶霸眼神,继续向上走去,来到二楼,随即愣住了。

    二楼的落地窗门是打开的,窗前摆着两个大画板以及无数颜料。

    画板间坐着一个体型臃肿的华服男人,背对着凯,双手间夹着几支画笔,正聚精会神地在画布上捕捉晨曦间的闵迪思厅庭院。

    但凯下意识地开口出声:

    “胖胖!”

    胖胖画着画的男人背影微微一僵。

    凯惊恐地看了看画板,测量了一下它到阶梯的距离:“你,你一直在这儿?”

    “你……你都听到了?”

    臃肿的男人在椅上转过屁股,露出一张平凡无奇的脸庞,小眼睛挤在肉乎乎的脸颊上,不耐地一眨一眨。

    “没,没听全。”

    胖男人的拖音很重,活像市侩的商人:“只知道你跟三个还是十三个老熟女一起光屁屁读诗?”

    凯身形一晃,无声地哀嚎。

    不。

    你特么这叫没听全?

    “别担心,”被他叫作胖胖的男人似乎体会到了凯的绝望,他晃晃脑袋,颇有些幸灾乐祸:

    “我对你被绑着光屁股游街的事情不感兴趣。”

    你特么再说一遍,这叫没听全?

    凯快疯了,他望着对方忍着笑的样子,只觉得又羞又气。

    “我没有光屁……唉,算了,我是说,你听到了,但你就一直坐在这儿,什么都不管?”

    胖胖挥了挥一只画笔:“嗯哼。”

    凯瞪起了眼睛。

    “你见到那个杀人狂肌肉男了?你就看着他对我发脾气?”

    “嗯哼。”

    “你见到你的双胞胎弟弟了吗,看见他小意讨好贺拉斯,帮着他来踩我了?”

    “嗯……哼。”

    胖男人无所谓地晃晃脑袋,表情依旧轻松,看上去颇为自得,毫无歉疚。

    凯做了个极其粗鲁的口型,但没骂出声,他知道萨克埃尔就在附近。

    他自暴自弃般地一抛双手,吐出一口气。

    “你真行,死胖子。”

    “那是你的烂摊子,我为什么要掺和。”

    胖男人耸了耸肩。

    凯举起手指,一副“真有你的”样子,冷冷地看着对方。

    “你知道,班克,有时候我也在怀疑,你真的是我哥哥?”

    “我们真的是从同一个母亲的肚子里爬出来的吗?或者母亲生你的时候打了个喷嚏?”

    被他叫作“胖胖”的男人,表情冷了下来。

    没错,这是班克罗夫特。

    他的三哥。

    据说跟海曼是双胞胎。

    凯看着对方脸上胖得被肉挤作一团的五官,下意识地皱眉。

    从遗传上来说,贺拉斯随父亲,凯和海曼随母亲,至于班克罗夫特……

    嗯,他随的,大概是母亲怀胎期间吃掉的某个土豆。

    从班克六岁开始身材走样之后,他越发确认这一点。

    班克算是整个复兴宫里最不找麻烦的存在,除了喜欢画一些让人认不出原型的灵魂画作之外,基本没什么大缺点凯的意思是,看看他的二哥和四哥吧,一个刚愎,一个张扬。

    但这不会让凯喜欢他多少,恰恰相反,班克那副“兄弟打架关我吊事”的懵懂无辜样让凯无比反感。

    比反对更让人糟心的,是忽视。

    所以这个死胖子总让凯有揍他的**,虽然凯知道拳头只会从班克深不见底的肉上弹回来话说回来,班克要怎么……做那事儿?那个起来的时候,露得出来吗?不会陷在肉里?

    班克深呼一口气,用看垃圾桶的眼神瞟了凯一眼,然后长长叹息:

    “你就是不懂,是么。”

    凯皱了皱眉头:

    “懂什么?”

    班克深深地看了凯一眼。

    胖子随即摇摇头,对着窗外远处的立柱与花园挥动手臂:

    “数百年的历史里,闵迪思厅的设计和布局都是艺术界的经典,庭园更是独出心裁的传世之作,每一个角度都像一幅风景画,有多少艺术大家和建筑大师欲求一见而不得。”

    语气里充满了赞叹。

    凯挑了挑眉毛,顺着班克的手臂指向,只看到了一片黑乎乎灰糊糊的石柱,一堆红红绿绿的花草。

    他颇有些傻乎乎地回过头:

    “风景画……所以?”

    班克欣赏完了景色,随即板起脸。

    “但是当你站在这里的时候,小凯瑟尔……”

    班克抓起画笔,在画布上补了补颜色,一脸嫌恶地道:

    “就像画布上多了一块污渍。”

    “这就是为什么你处处受排挤,人人都讨厌你。”

    “现在,你最好滚一边儿去。”

    班克说着扯过了画板,扭动座椅,转到另一个方向。

    留给凯一个肥大凸出,把裤子挤得紧紧的肉屁股。

    凯的笑容一僵。

    他下意识就要去踹班克的画。

    “别动我的东西,”班克头也不回:

    “否则我不能保证,下个季度我巡视南方的时候,刀锋领的漂亮小姐和夫人们会不会知道你的‘光屁屁读诗会’。”

    凯踹出去的脚硬生生停在半空。

    他动了动嘴唇,但最终只能机械地转过身去。

    “很好。”

    凯气呼呼地道:“你就抱着你卖不出去的画,抱着你那些纸片上的小人过一辈子吧!”

    “没有性生活的死胖子!”

    单身一辈子!

    死胖子头也不回,只是回摆右手,在四支画笔间凸出一根肉肉的中指。

    凯气鼓鼓地走上三楼的台阶。

    但他一直在想那句话。

    这就是为什么人人都讨厌你。

    人人都讨厌你。

    凯捏紧拳头。

    他错了。

    凯闷闷不乐地对自己说。

    班克错了。

    不是人人。

    曾经,母亲是喜欢他的。

    她会因为他那些的恶作剧而开怀大笑,在老顽固动怒的时候发声赞扬他的创意,无论它们得体与否,后果如何。

    直到她……

    不是人人。

    凯停下脚步,抬起头,看着前面的房间:闵迪思厅里最重要的主房。

    他吞了吞口水,清了清嗓子,整理着衣物。

    但还不等凯敲门,房门就开了。

    一位出身低级贵族的王子侍从官鞠了一躬,对他微微一笑,示意他可以进去。

    “殿下在等您。”

    凯心中一暖。

    不是人人。

    他慢慢地对自己说。

    不是。

    他用凯瑟尔王子此生大概也少有的恭谨礼节,礼貌得体地回应了友好的侍从官,他甚至记得对方似乎名叫卡索。

    凯深吸一口气,带着最愉快高兴的心情,踏着最轻快轻松的步伐,迈进了房间。

    他知道房间的主人不喜欢喧闹。

    但对方从来都不曾对自己的出格行为而动怒过。

    因为。

    因为不是人人都讨厌他。

    不是。

番外六 闵迪思之晨(下)

    凯走进这个装潢典雅的房间,果不其然,在一张累着无数纸张文件的书桌后找到了房间的主人。

    那个身着低调却得体的服饰,安静、温柔、平和地坐在书桌后,在翻页和书写的沙沙声中,默默阅读着书卷的男人。

    凯三两步蹿到那张宽大的书桌前,在桌上找到一个空子,屁股向后一扔,极其不雅地坐了上去。

    他眨着眼睛,嬉笑着看见房间的主人叹着气放下笔头,瞥了他一眼,无奈地摇摇头,又重新低头与书本奋战。

    凯挑了挑眉毛作为呼应。

    在这里,他不用顾忌。

    在这里,他不必担心。

    因为坐在那里的……

    是他最和蔼可亲的王长兄。

    凯扭过头,惊奇地在案牍如山的书桌侧面找到一瓶葡萄酒和几个杯子,看样子是瑟拉公国的名种。

    “我记得你不喜欢喝酒。”

    凯很不客气地抓起那瓶酒,直接发问。

    他们之间不用寒暄,不用打招呼,更不用无意义的客套。

    因为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这里就是他的避难所,防风港,他在永星城最后的也是真正的“家”。

    母亲故去后尤其如此。

    “但贺拉斯和海曼喜欢,”王长兄没有抬头,但他的嗓音一如既往地好听,虽未若海曼那样如乐曲般悦耳动听,却有种别样的温柔力量,让人不知不觉地平息躁动,宁静下来:

    “你也一样。”

    凯抓起酒瓶,斟满一个酒杯,耸了耸肩:

    “那就……感谢招待咯。”

    王长兄哼了一声,翻过一页纸,抓起另一个卷轴。

    凯喝了一口酒,在吐槽兄长酒水品味的同时,还对另外两个名字有所反应:

    “所以今天是什么特别节日吗?牢狱放风?”

    凯走到窗边望了一眼,却没看见那两个狼狈为奸的卑鄙身影,大概已经走了吧。

    “肌肉汉,娘娘腔,死胖子……怎么,老顽固一走,王都里所有奇形怪状的生物就都跑你这儿了?”

    王长兄吃吃地笑了,笑声在空气中抖动,温和却颇有感染力:

    “不要这么骂自己。”

    凯一秒钟后理解了兄长这句话里的讽刺,恍然地挠了挠头:

    “哦。”

    如果是海曼或者贺拉斯这么讽刺他,那凯肯定毫不客气地出言反讽。

    但这是王长兄说的话,不过是小小的玩笑。

    它们是不同的。

    他们也是不同的。

    “他们找你做什么?”

    兄长沙沙地写着什么,换过下一页纸:“我找他们。你知道,父亲出巡了,政务直接汇报到我这儿来。”

    凯恍然:

    “哦,难怪贺拉斯一副臭脸,真是操了。”

    他这么说着,心里却很开心。

    但凯随即意识到自己说了一句粗口。

    他连忙按住嘴,歉意地对着王长兄做了个无声口型:

    对不起啊。

    兄长一如既往地没有生气,目光也依旧停留在纸张上,他只是翘了翘嘴角,露出一截微笑。

    就像凯小时候,故意撕坏兄长的书本时,他的表情一样。

    温柔,平和,包容,明亮。

    凯猜想,无论他闯出多大的祸事,惹了多大的麻烦,哪怕他干掉了埃克斯特国王,王长兄大概也只会像现在这样,温和地摇头,淡淡地微笑,然后告诉他:

    有我在呢,别怕,你早点休息啊。

    而且他总是有办法。

    总是有的。

    想到这里,凯发现自己的红酒杯空了,重新斟酒的间歇,他瞥到王兄手里的那份文件,看着像是某个外地贵族写来的信件。

    他知道那都是国家大事,但王兄似乎并不介意。

    “那是什么?”

    王长兄揉了揉紧皱的眉心:“风回堡与茂林的地税争议。”

    凯眨眨眼:“很严重?”

    “这涉及到刀锋领传统成例与贤君时代修卡德尔法案的冲突,我计划着下个季度让班克去调停,这表面上是新旧贵族缴纳的税例不均,实际上是……”

    王长兄说着突然抬起头,露出温和的脸庞,眉宇柔静,让人倍感亲切,眼神祥和,似乎永不黯淡:

    “怎么,你有兴趣?”

    凯举手投降,头像拨浪鼓一样狠狠甩动:

    “反正我也听不懂这些除非有跟我相关的部分?”

    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很幸运,永远不用处理这些让人头疼的政务,而且还有一个万能的王长兄遮风挡雨。

    更幸运的是,王长兄是王储,是继承人,是星辰未来的主人。

    试想想,如果是别人继承了王位比如贺拉斯那样的疯子或者海曼那样的草包落日啊,凯发誓,他宁愿谋叛造反,身败名裂,也不愿看见那样的事情。

    嗯,也许约翰叔叔除外。

    “嗯,我想,有的,”王长兄煞有介事地蹙眉想了想,露出一个担忧的神情:

    “未来五年,从风回堡来的小姐们会比以前更着急出嫁。”

    一瞬间,凯脸色大变:

    “我的天,看来问题确实很严重。”

    王长兄看着他的样子,不禁摇头失笑。

    这一秒,兄长的嘴角弯成一个好看的弧度,眼中笑意盈盈,仿佛蕴藏了整个世界的乐观。

    海曼之所以被称为“美人”,惹人疯狂,凯心想,那一定是因为王长兄不屑与他争。

    因为当王长兄笑起来的时候,比谁都好看,比谁都温柔,比谁都明亮,比谁都……

    更有魅力。

    凯也自然而然地笑了起来,还是那种放在外头会让自己鄙视的“傻乎乎的笑”。

    只有在这里,他会这么笑。

    王长兄放下了手里的工作,端起他手边的花茶。

    “我记得你还在禁足反省中?”

    凯顿时紧张起来。

    他讨厌禁足,对,但他更讨厌老顽固,讨厌下达禁足令的人,所以这段时间里有任何人问起禁足的事情,凯哪怕再不爽,也要表现出一副毫不在意的叛逆样子。

    但是王长兄……

    在王长兄面前……

    平素伶牙俐齿、胡搅蛮缠的凯难得地结巴了起来:

    “额,对对对,事实上,我,我今天来就是要说这事,那个,虽然只有短短一夜,但我觉得啊,额,觉得自己的反省取得了深刻有益、收获满满的成果……”

    糟糕,昨夜准备好的稿子好像全部忘了。

    早知道昨晚就不撩拨那个女仆了,害得我背稿子的时间都没有。

    凯感受了一下自己隐隐作痛的小兄弟。

    但凯不用再说下去了,因为王长兄露出一个看穿一切的眼神,似笑非笑地侧头瞥来。

    让凯瞬间住了口。

    王长兄嗤笑一声。

    贺拉斯的嗤笑是他心情不好要开骂的征兆,海曼的嗤笑带着高高在上的鄙视,班克的嗤笑有着让人恼火的蠢笨感。

    但这个动作在王长兄身上却显得清澈而自然,没有丝毫令人不快的地方。

    所以凯只得住口投降。

    果然,王长兄交叉起手指,正色道:

    “所以你要跟我好好解释下你被父亲禁足的真相了?”

    凯正要解释,却听见兄长再加了一句:

    “我是说……除了跟美丽的夫人小姐们脱掉衣服‘探讨诗歌’以外?”

    王兄说这话的表情非常严肃,左眉毛却在微微抽动。

    天啦咯。

    听着兄长戏谑的目光,凯觉得自己快疯了。

    他真想找个洞钻进去!

    太好了!

    他在自己的脑子里疯狂地咆哮着……

    整个埃罗尔世界还有哪个穷乡僻壤犄角旮旯的人,是不知道这个秘密的吗?

    他就问,还有谁?

    还有谁!

    出来!

    出来啊……

    让我告诉你啊!

    就在凯沉浸于自己“凯瑟尔的自尊小世界”里时,窗外突然传来一阵闹哄哄的喧哗,吸引了两人的注意。

    只听一个尖叫声响起,似乎是一位女仆:

    “公主殿下,公主殿下!您等一等啊!”

    凯浑身一震!

    困窘的他立刻就坡下驴地找到转移话题的机会,冲到窗前,夸张地指着窗外:

    “不会吧,你把康妮从宫里带出来了?”

    王兄耸了耸肩,显然看懂了他的目的,但也没多说什么。

    凯瑟尔把头伸出窗外,只见闵迪思厅的侧楼顶上,一个穿着稀奇古怪,仿佛套在两片硬纸板之间的女孩,正在房顶上快乐地飞奔。

    她灵活地穿梭过一对对想要拦住她的手臂,丝毫不顾身后一众侍从和卫兵面如土色的神情。

    女孩大概只有十一二岁,面庞精致,长发飘飘的她光着脚丫子,扑腾得满是尘土,浑身上下洋溢着欢脱和癫狂,与其他人的绝望和恐惧形成鲜明的对比。

    “放心吧,这是我根据典籍改进过的最新版本,‘康妮第六号飞翼’,不会有问题的,你们就好好看着我是怎么迎风而上,逆光飞翔”

    女孩一边灵活穿梭,一边神气满满地大喊着,欢乐的嗓音又尖又高,整个闵迪思厅从庄园到厅院都听得清清楚楚。

    她也引来越来越多的卫兵,有不少是惊慌失措,对这位女孩并不了解的王室卫队。

    女孩疯跑着,扑腾着两片硬纸板,眼见越来越接近屋顶边缘。

    “公主殿下不要啊!”

    在女仆撕心裂肺的哀嚎和卫兵们难以置信的惊叫中,只见女孩向着太阳腾身一跃,跳出了屋顶!

    “啊啊啊!”

    她兴奋地大喊,扑腾起手臂,长发飘逸,裙边微扬:

    “我要飞起来咯”

    下一秒,女孩在空中划出美妙的抛物线,然后直直地……

    坠了下去。

    落向一片树丛。

    在一阵的树枝脆响后,看得目瞪口呆的凯终于听见了那声可怕的闷响:

    咚!

    凯狠狠一颤,向后缩头,五官挤做一堆。

    看上去……

    真疼。

    女仆歇斯底里的疯叫再度响彻闵迪思厅:

    “啊啊啊快来人啊!”

    “公主殿下,公主殿下又又又又,又摔下去了!”

    于是又是一大群人熙熙攘攘,争先恐后地跑下楼去。

    脚步声颇为壮听,堪比一支鼓乐队。

    看完了这一切,惊魂未定的凯艰难地从窗外把头缩回来,好不容易把自己的嘴唇掰直,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你,你真的不管一下吗?”

    不知何时开始,王长兄再次恢复了处理政务的姿势,不紧不慢,无惊无喜地翻看着一页手令,嗯了一声:

    “管什么?”

    凯指了指窗下,露出难看的笑容,他看见莫利安和罗戈都急匆匆地赶到现场。

    “嗯,关于‘如何阻止我们的闯祸精小妹妹毁灭闵迪思厅’?”

    王长兄哼笑了一声,露出了小时候被他恶作剧的眼神。

    “别怕。”

    “埃达会照顾好她的。”

    别怕。

    听见这句话,凯恍惚了一瞬,有些怀念过去。

    但是……兄长说啥?

    埃达?

    就在此时。

    “啊呀呀呀哎呀呀都给老娘让开咯!”

    仿佛为了印证兄长的话,另一个矮小纤细的身影大惊小怪地从窗户中飞扑而出,带着撕心裂肺、震天动地的哭腔:

    “不不不不不!小康妮,小康妮你千万不要有事啊!”

    咚!

    又是一声闷响,几个卫兵被撞飞了,其中包括莫利安。

    凯的脸颊再次一抽。

    “小康妮,乖康妮,你醒一醒,醒一醒啊!好吧,只要你醒过来,我再也不叫你坏康妮了!”

    那个他们兄弟们从小听到大,据说老顽固也是从小听到大,还据说老顽固的爸爸和爷爷也是从小听到大的恐怖嗓音,带着凄惨不已的壮烈感,一如既往地、大咧咧地响彻云霄:

    “你不要死啊啊啊啊!我只是去后厨扒了只鸡腿回来你怎么就……呜呜呜……我对不起你啊啊啊啊……你还活着的话就醒一醒,醒一醒啊……”

    凯趴在窗口,看着下面那个穿斗篷的身影猛烈地晃动着什么,嘴角开始无意识地抽搐。

    周围的王室卫队和女仆们惊惶地要上前,却被那个斗篷一手一个扔了出去。

    “啊啊!”

    几秒后,一个女孩特有的,柔软,糯糯的声音惊叫一声,旋即由弱渐强地响了起来:

    “咳咳,埃达,你好像……压住我的咪咪了……啊!”

    声音格外委屈。

    周围的王室卫队们仿佛被开水烫到了,纷纷转过身去,若无其事地各回岗位。

    凯叹了口气。

    果然,那个前一秒还在哭泣的大咧咧的恐怖嗓音就响了起来,带着格外的惊喜感:

    “呜呜,咦?”

    “啊啊啊太棒了小康妮你还活着!呜呜,你胡说,呜呜,你怎么会有咪咪这种邪恶的东西……”

    那个软软的女孩音有气无力:

    “我说真的,书上说这样会发育不良的……”

    凯看了看窗下的情景,又看看书桌后依旧淡定的兄长,无力地按按额头。

    嗯,也是,埃达也跟来了,那她一定会把康斯坦丝照顾得很好……

    才怪咯喂!

    凯在心底无声地嘶嚎着。

    他怀疑,小妹妹的“不正常活跃”,有一半都是那个不着调的斗篷矮子传染的!

    凯无奈地离开窗户往回走,重新端起他的酒杯。

    但那个恐怖嗓音埃达再次干嚎起来:

    “呜呜呜小康妮我再也不离开你了!对了你要吃鸡腿吗?热乎的,喏,张嘴!我跟你讲一个刚偷听到的小秘密,你不要说出去哦……”

    “那个……埃达……我的……咪咪……”

    “那个,你知道你的小哥哥为什么会被禁足吗,因为他跟三十个光屁屁的女人一起钻被窝……”

    噗!

    凯一口酒喷在了地毯上,猛烈地呛咳起来。

    我真是操了!

    今天就不该来!

    凯三下五除二地拉下房间的窗户,把埃达那震破天际的嗓音关在外面。

    与他的王兄面面相觑。

    心中唯有泪千行。

    安静了许久,王长兄终于呼出一口气,打破沉默。

    “你了解康妮。”

    仿佛没看见凯此时的狼狈一样,王长兄自顾自地叹息道:

    “她很孤独,寂寞,渴望受人注意,被人认可。”

    正不断咳嗽,且沉浸在“凯瑟尔的没有自尊的小世界”里的凯闻言一愣。

    他抬起头,与长兄的目光撞个正着。

    而此刻,王长兄的眼神与平时不一样了,不仅有温柔,不仅有包容,不仅有安抚。

    还带着点别的什么。

    兄长幽幽地道:“所以她急切地想要做些什么。”

    “而我们都明白那种感觉。”

    “我们也应该理解。”

    凯沉默了。

    他本张开口想说些什么。

    但兄长的眼神却直直地望着他。

    仿佛看穿了一切。

    于是凯低下了头。

    好一会儿,窗外的动静终于停息了,而凯也理顺了气,长长叹息。

    “多亏了那个老顽固,”他轻哼一声,抱起手臂,语气里满是刻意的怨毒:

    “十几年来,就像他没有这个女儿似的。”

    王长兄沉默了一阵。

    “别怪我们的父亲。”

    半晌,一向温和的兄长就冒出了这句话。

    这倒是不寻常。

    换了平素,凯一般不会跟他争辩,因为王长兄说的一般不会有错,就算错了也是错得有道理的。

    但今天,尤其在被对方用那个奇怪眼神看过之后,凯突然觉得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父亲?”

    他背对着兄长,反讽道:“那什么样的父亲会憎恨自己的孩子?”

    王兄嗯了一声。

    这一次,他的话严肃了一些,带着少见的慨叹:

    “那不是恨。”

    “父亲受母亲故去的打击太大……你知道,当他见到康斯坦丝就会想起母亲,以及她临终时的痛苦不堪。”

    凯的表情黯淡下来。

    母亲……

    是这样吗?

    兄长叹了口气:

    “他对母亲的深爱,变成了面对康妮时的折磨和负担。”

    “爱有多深,那种折磨和负担就有多沉重。”

    “父亲远离康斯坦丝是为她好……因为他害怕自己想起所爱,就会变得连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

    说最后几个词时,似乎连兄长自己都出了神。

    凯紧咬牙关,嗤声摇头:

    “爱?”

    “哼,没有比这更荒谬的了他明明知道如果母亲看到他这么对待康妮,一定会跟他拼命的。”

    就像她保护我们,保护她所有其他的孩子一样。

    王长兄没有立刻回答,房间里一片静谧,连翻页和书写的声音都欠奉。

    “是啊,”凯听见长兄用极慢的速度缓缓道:

    “她会的。”

    凯突然想到,不只是康妮,如果母亲看见她深爱的儿子们也走到如今地步,相互憎恶,彼此提防,又作何想呢?

    每次想到这里,凯就一阵心紧。

    王长兄深深地叹出一口气,随即恢复了温和亲切的语气:

    “所以,关爱妹妹的责任,暂时只能由她的哥哥们来承担了。”

    王长兄拍了拍自己的后颈,似乎在舒缓筋骨。

    凯也拍了拍脑袋,把自己从刚刚不正常的状态中拔出来。

    嗯,忘了那些光屁屁女人的事情……

    忘了它……

    忘了它……

    “顺便一句,我给你找了个工作。”

    王长兄的话让凯吃了一惊,立刻就把光屁屁女人的事情给忘了。

    他猛地回过头来,脸上的表情精彩万分:

    “工,工作?”

    凯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但兄长只是和蔼地点点头。

    “毕竟父亲离开前交待了,以什么形式都好,你需要的是‘反省’不想他回来之后大发雷霆吧?还是说你想真真切切实实在在地‘禁足’?”

    凯眉心一跳。

    老顽固交待的?

    原话里有这么一句吗?

    “让那个垃圾安分点”还是“叫他滚出我的视线”?

    开什么玩笑!

    身为星辰的王子,还用工作哒?

    好吧,贺拉斯领着一帮大头兵,班克是国立研究协会的名誉理事,就连海曼都挂着个王室特使的名头……

    数下来,确实就他有些……嗯……

    想到这里,凯立刻变了脸色,一本正经地道:

    “哦,工作!你知道,我也有这个打算……”

    凯痛苦地挠着额头,寻找借口:

    “事实上,我准备过几天就出城去星湖堡,约翰跟我说了,他那里需要帮忙……”

    但王长兄只是温柔地摇了摇头,神色间露出几许缅怀。

    “约翰丧妻的周年日到了。”

    一句话就把凯的借口噎死在喉咙里。

    “现在可不是打扰我们王叔的好时机。”

    第五王子哑火了几秒。

    最终,凯懊恼地摸着脑袋,无辜地望着兄长,委屈巴巴:

    “等等,你这是要来真的?不准备让我蒙混过去了对么?”

    兄长笑了,还是一样地柔和可亲,让人生不起叛逆的念头。

    “放心,我给你找的工作就在永星城里,”王长兄从小山般的文件堆里精确地抽出一叠纸,远远抛给他:

    “西城警戒厅,你去帮忙维持西环区、下城区和西城门的秩序。”

    “这个或者禁足,自己选一样。”

    凯一巴掌拍在自己脑门上。

    嗯,没有洞,至少他没摸到。

    但是……

    凯痛苦地搓着自己的脸蛋,整个人像受委屈的小狗一样耷拉下来。

    哦,不,他现在听见“警戒官”或者相关的词就烦。

    但他很快目光一凝:

    “等等,西环区?”

    那不就是……红坊街所在的区?

    凯的眼里闪过一道精光!

    王长兄点点头,带着有趣的笑容,眼神真诚:

    “放心,那是一个繁华又可爱,美丽又多彩的地方,你去那里工作‘反省’,也算遵照王令,至少不用真的禁足了。”

    当然!

    凯的表情瞬间变了,变得认真而专注,就像他面对姑娘的裙子一样:

    “嗯,没错,你说得有道理……咳咳,我不喜欢禁足,而这也是个机会,作为警戒官或者别的公务人员,我能好好巡视、了解一下我们的城市,服务王国……”

    特别是红坊街。

    王兄又笑了,笑得很温柔。

    这让他倍感安心。

    凯假装认真地翻阅起手上的资料,心想的是如何先确定好红坊街在工作范围内,然后既不失面子又十拿九稳地转变态度,把这个福利职位抓到手。

    “我知会了在那里的一位警戒官幕僚,她刚好需要一个助手,”兄长轻声道:

    “她也答应了我,会好好关照你。”

    凯盘算着红坊街的事情,心不在焉点点头:

    “嗯,那很周到……”

    警戒官,幕僚,助手,答应,关照……

    等等。

    凯的大脑电光一闪!

    他直接忽略了其他让他不愉快的词汇,留下那些更加重要的部分。p>  “她?”

    凯猛地抬起头,眼前一亮:

    “你是说一位女士?”

    王长兄温和地点点头,笑了。

    “确切地说,是小姐还未成婚,而她的家人也管不太到她。”王长兄用手指叩了叩桌面,面色复杂,略带些凯读不懂的意味没关系,反正除了吃喝玩乐,王长兄懂的他一般都不怎么懂。

    而兄长肯定不会害他的。

    最重要的是……

    小姐……小姐!

    没关系,成婚了也不要紧!

    凯很想这么说。

    但他要矜持。

    咳咳,对,矜持。

    凯忍着跃动的心情,告诉自己,吃相不能表露得太明显,太难看,毕竟王长兄是正经人。

    所以要循序渐进……

    “漂亮吗?漂亮吗?漂亮吗?”凯闪动着星星眼。

    王长兄又笑了。

    只见他的大哥抵住下巴,煞有介事地回忆了一番,眉头轻蹙,随后轻轻颔首:

    “非常漂亮。”

    那一瞬,凯的眼睛几乎要放射出信仰的光辉。

    兄长是信人,从未对自己说过谎。

    是的!

    王长兄歪着嘴角,继续轻笑着,给他加磅:

    “还冰雪聪明,善解人意。”

    哦,老天。

    太棒了!

    尊敬的、英俊的、伟大的王储殿下,你真的是我的亲哥哥!

    要不是隔着桌子,真想亲你一口!

    凯前一分钟还有的抵制和厌烦仿佛不翼而飞,觉得自己仿佛浸入了最美妙的温泉里。

    “什么时候开始工作?现在就去行不行?”他眨着亮晶晶的双眼

    王长兄再次笑了,笑得越发可爱。

    他扯下一页便签,写了一个地址和人名:

    “西城警戒厅,直接找姬妮巴克维警戒官别带侍从。”

    当然,当然。

    凯已经不是捣蒜,而是如雪崩般地点头。

    这种好事,怎么能便宜瓦尔那个粗人和卡纳那个傻子。

    “顺便一句。”

    王长兄写着写着,语气里竟然飘出一股怀念:

    “那位小姐魅力非凡。”

    “可别不小心爱上她了……你会受罪的。”

    嘿嘿。

    爱上她?

    凯急不可耐地接过便签,以一个熟练的旋步舞姿,原地转了一圈,面朝米迪尔。

    你真是多虑了,以我这种万花丛中过的老手……

    凯展露自信的笑容,一边伸出手指遥点米迪尔,一边倒退着走出房门:

    “你知道我不会的。”

    王长兄依旧是那副让人心安的笑容,啼笑皆非地挥了挥手:

    赶紧去吧。

    凯的身影消失了。

    但几秒后,他的手掌重新出现在门边。

    “嘿,米迪尔。”

    去而复返的凯站在门外,探头扒着门框,让埋首案牍的长兄重新抬头。

    “嗯?”

    凯轻轻地拍了拍门框,犹豫地道:

    “谢谢。”

    书桌前的米迪尔扬扬眉毛,摆出一副无奈的样子,耸了耸肩:

    “哈,谁让这是父亲的命令……”

    但凯摇了摇头。

    “不,我的意思是……”

    凯扒着门框,扭捏起来,似乎有些难为情。

    “谢谢你。”

    “为了……”

    但他最终还是深吸一口气,晃了晃手里的便签,无意识地指着前后左右的所有方向:

    “所有一切。”

    “谢谢。”

    谢谢你。

    兄长。

    谢谢你在人人都讨厌我的时候,包容我。

    忍让我。

    照顾我。

    关怀我。

    理解我。

    米迪尔璨星。

    谢谢你。

    谢谢你,在我出生的时刻,就成为我的兄长。

    直到永远。

    说完了话(虽然大部分是在心里),凯讪讪地低头,错了搓鼻子,他有些不习惯这么做。

    甚至有些不敢看米迪尔的眼神。

    不仅仅是因为害怕……

    更是因为……

    但王长兄又笑了。

    这一次,米迪尔笑得很轻,可谓微乎其微,眼中却蕴藏着清澈的情感。

    “哦。”

    星辰王国的王储殿下点着头,靠上椅背,心安理得地勾起嘴角:

    “当然。”

    凯笑了,抿起嘴唇。

    他知道,跟以前一样。

    兄长听懂了。

    他做了个鬼脸,敲敲门框,消失在米迪尔眼前。

    看着幼弟洋溢着笑容离开,欲言又止的米迪尔也不由得微扬嘴角。

    “还有,别再探讨诗歌了!”王储温和而坚定地扬声道。

    下一秒,门外的走廊就传来人体和木头撞击的声音,伴随着凯的痛嘶。

    米迪尔轻笑着摇了摇头。

    远处,康妮和埃达叽叽喳喳的声音若有若无地响起。

    年轻人呐。

    王储抬起头,看向窗外生机盎然的暖阳,呼吸了一口新鲜的空气。

    就像闵迪思厅的早晨。

    美好,明媚,无忧无虑。

    就像这样。

    直到永远。

    感受完轻松美妙的早晨,米迪尔回过神,低头叹出一口气,回到现实。

    回到他永不解脱的枷锁里。

第185章 光芒照不到的地方(上)

    早在六年前,尚未成为王子的泰尔斯,就在闵迪思厅被基尔伯特告知:

    星辰的历史,从来不乏血色。

    血色。

    这就是,真正的血色?

    泰尔斯定定地望着情绪激动的塞米尔。

    对方让他想起了很久以前,曾经的北境公爵在复兴宫里近乎无望发泄的咆哮。

    同样的恨意。

    同样的痛苦。

    同样的凄凉。

    以及同样的……孤注一掷。

    贮藏室里的气氛到达了压抑的顶点,就连拦在泰尔斯身前的贝莱蒂,也恍惚着放下了武器。

    塞米尔的喘息带着久未平息的愤恨,纳基紧紧咬住自己的下唇,小巴尼像是坠入雾中的迷途旅人,惘然抬首。

    而萨克埃尔,他只是紧捂额侧,深深地垂下头颅。

    不言不语。

    就连尽力表现得事不关己的快绳,也无意露出了一介底层雇佣兵所没有的深思与惊异,看向泰尔斯。

    你想做什么?

    但泰尔斯没有理会他,只是牢牢地盯着场中的焦点。

    终于,继极端的喧嚣与极度的寂静之后,一度消失的声音颤巍巍地再现:

    “他们在说什么,萨克埃尔?”

    心情复杂,说不出滋味的泰尔斯转过视线。

    只见跪在地上的小巴尼,瞪着一双如同被风暴摧残过的眼睛,茫然质问:

    “父亲?璨星?他们……”

    萨克埃尔没有说话。

    骑士一颤,轻轻扭头。

    他在那一瞬里掩盖藏好自己的脸色,不让同僚瞥见。

    这不是他想要的。

    不是。

    从来不是。

    但从萨克埃尔的沉默里,小巴尼已经感知到了什么。

    “他们效忠的……是另一位璨星?另一位……殿下?”

    小巴尼神情恍惚地重复着,忽视了纳基脸上的失落与塞米尔眼中的不忿。

    “回答我!”

    对方不一般的沉默刺激了小巴尼,他的语气越来越急。

    纳基哼笑一声。

    小巴尼求助也似地转向他。

    “问你父亲去吧,问我们尊敬的副卫队长,”纳基轻声道,语气里的讽刺和责难依旧挥之不去:“他才是那个暗中出面,对上奉命、对下承诺的煽动者。”

    “真可惜他没告诉你。”

    小巴尼涣散的眼神聚焦了起来。

    另一边,奈认命般地叹了一口气。

    “够了。”

    终于,萨克埃尔那枯燥而机械的声音空洞地响起,他松开紧摁的额头,让面容重新暴露在火光之下,瞳孔幽幽,无神地倒映着地上燃烧的火把。

    麻木不仁。

    就像一个死人。

    “为什么你们就不能放手呢,”刑罚骑士出神地道,“放开过去的一切。”

    “把一切保持在原来的状态,不增不减,不多不少。”

    最后,他平稳而空洞的语气依旧出现了一丝波动:“让它们就此终结。”

    “为什么不呢。”

    这话让许多同僚们都面色微变。

    纳基的肩膀抖动着,他看了看小巴尼,露出一个讽刺的苦笑:

    “是啊,为什么不呢?”

    哗啦!

    小巴尼猛地从地上爬起来!

    饱受炼金球摧残的感官让他趔趄了一秒,才堪堪站稳。

    “因为……萨克埃尔,因为如果那是真的……”

    那一瞬间,狼狈的小巴尼从麻木的双眼里泛出少有的激动:

    “如果血色之年真的是一场……那就意味着……意味着……”

    他急切而渴望地看向自己的其他同僚:啜泣的坎农,呜咽的布里,苍凉的塔尔丁,交换眼神的贝莱蒂和奈。

    似乎想要取得什么支持。

    但是同僚们都没有回应,只有塞米尔不屑地冷笑一声。

    泰尔斯轻声叹息。

    他清了清嗓子,在难忍的寂静昏暗里开口:

    “那就意味着,巴尼,当年发誓效忠璨星王室的人们,包括你的父亲,也许他们没有叛国。”

    王子的话飘荡在地牢里,让小巴尼眼中的光芒越来越盛。

    泰尔斯感受着满身的疲惫和伤痛,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平稳而亲和,能稍许抚慰眼前这个创伤累累的可怜人:

    “至少没有那么绝对和彻底。”

    王子的声音让卫队成员们反应不一,有的低头不语,有的张口欲言,有的闭眼叹息。

    但泰尔斯没有理会他们,他只是缓声开口,带着少年平素不曾有的落寞和悲哀:

    “他们依旧效忠璨星,只是听命行事……”

    “在王室的内斗中,选边站队。”

    “各择其主。”

    然后厮杀至死。

    泰尔斯把这句话埋葬在心里。

    小巴尼的表情微微一松,仿佛得到了某种解脱。

    卫队成员们都沉默了下来,无论知不知情,无论职衔高低。

    地牢再次陷入了沉默,但旁观着的快绳觉得,这一次的寂静,不再那么令人难受。

    “是么,是么,”小巴尼幽幽地点头,盲目地重复着:

    “他们只是……他们只是……”

    另一边,萨克埃尔释放出长长的叹息。

    “别怪他们,巴尼,”刑罚骑士的眼神里隐藏着哀伤:

    “尤其是你的父亲。”

    “在那个混乱的年代里,家族,誓言,大义,忠诚,传统,王权,亲人,王国,陛下,殿下……他们只是,他们只是不知道在那么多对象里……”

    萨克埃尔顿了一下,仿佛在组织自己的语言:

    “该效忠什么。”

    说完这句话,刑罚骑士落寞地闭眼,松开了紧握的拳头。

    小巴尼呆呆地望着地砖,被矛盾和恍然充斥的他,似乎再也说不出话来。

    但就在此时,纳基重新发出不屑的冷笑。

    “哼哼哼哼哈……”

    众人抬起目光。

    “你太乐观了,萨克埃尔。”

    纳基摇了摇头,眼里闪现着灰暗:

    “你还漏掉了一部分没说。”

    “对我们而言,最糟糕的那部分。”

    小巴尼一愣。

    泰尔斯表情一紧。

    什么?

    纳基的声音带着令人窒息的痛苦:

    “如果这是血色之年的真相,那就意味着……”

    “意味着我们……”

    纳基顿住了,仿佛再也说不下去。

    萨克埃尔没有说话,但他麻木的脸肌开始颤抖。

    塞米尔似乎也明白了,他接过话头。

    “我懂了。”

    塞米尔的愤恨无影无踪,随之而来的,是郁郁寡欢:

    “如果血色之年是一场家族里的血腥内斗,血亲相杀……”

    “巴尼,哪怕我千方百计逃脱了囚困,孜孜不倦地寻求援助和复仇,哪怕你呕心沥血将功赎罪,把这位姓璨星的王子送回王都……”

    几秒后,巴尼想通了什么。

    他原本稍有血色的脸再次凝固。

    面容上的松懈消失了,随之而来的,是挥之不散的恐惧。

    卫队成员的反应不一,有的表情呈现释然的解脱,有的麻木摇头,有的紧皱眉头。

    “哪怕我们找到了谁是政变的主谋和内应……”

    “哪怕我们证明了自己和其余同僚们的无辜和忠诚……”

    “哪怕我们……”

    说到这里,塞米尔哽咽了一下,垂下头颅,言语落寞:

    “也没有任何意义了。”

    小巴尼的身躯像是遭到重重一锤,狠狠摇晃了一下。

    “为了统治的安定,为了王室的名望,更为了复兴宫的权威,无论是凯瑟尔王还是他的继任者,抑或是整个星辰王国,都永远不会允许血色之年的丑陋真相被揭开,遑论公之于众,大白天下。”

    塞米尔远远地瞥了泰尔斯一眼。

    那一眼里包含了太多东西:痛恨、不忿、凄凉、绝望……

    让泰尔斯愈感沉重。

    “相反,我们曾经发誓效忠的对象们,他们会穷尽一切手段,埋藏真相,掩盖事实,扭曲公道。”

    “因为人们印象中,那个高贵而英明的璨星家族,不能成为血色之年的负责者。”

    “当年的‘真凶’,永远只会也只能是那个传闻中璨星王室的神秘‘死敌’,‘它’只会深藏帷幕,永不现身。”

    小巴尼如行尸走肉一般,呆怔地听着塞米尔的话。

    “而我们……阵亡的同僚们永远不会等来正义,瘐死的三十七人不可能得到昭雪,幸存者们更只能在余生背负不白的污名。”

    “身为星辰王国的王室卫队,我们只能是、必须是通敌的叛徒!”

    萨克埃尔猛地抖了一下,如同被一道闪电击中。

    他的同僚们无不面色发白,眼神凄苦,仿佛在接受最后的审判。

    塞米尔的话越来越急促,越来越冷酷无情:

    “我们只能是失职的罪人,无能的懦夫!”

    “永不翻案,至死不休。”

    除了塞米尔的声音,地牢里死寂得可怕。

    塞米尔喘息了一阵,慢慢恢复平稳,但语气里的苍凉和绝望却无以复加:

    “无论那些不知情者有多么清白可怜,无论像巴尼这样的孤臣有多么纯粹忠诚,无论像我这样的不甘者是多么冤屈难诉。”

    “无论你父亲那样的棋子,是多么凄苦悲凉,身不由己。”

    “无论这对我们而言,有多不公平。”

    小巴尼的双手开始止不住地颤抖。

    “因为……”

    塞米尔目光痴痴:

    “因为身为王室卫队,我们注定是九芒星徽之下的牺牲品……和替罪羊。”

    泰尔斯默默地听着。

    他想起了璨星墓室里,凯瑟尔五世立在璨星家族的一众石瓮前时,麻木而凝固的表情。

    【我不知道你对我们了解多少,也不知道你对于璨星之名,究竟是何种想象。】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

    他只觉得,肺里的空气越发寒冷稠密。

    萨克埃尔扭过头,仿佛不忍再听。

    没人看得到他的脸色。

    塞米尔抬起头:

    “这就是为什么萨克埃尔宁愿缄口不言受过替罪,为什么纳基不想讨还公道只想默默离开,为什么今天囚牢已破事到临头的时候,大家都在装聋作哑,麻木不堪。”

    塞米尔凄凄地道:

    “因为他们知道,这根本没有意义。”

    小巴尼难以置信地望向其他同僚们,面对他的目光,许多人羞愧地低头。

    萨克埃尔还是没有说话。

    “巴尼,十八年里,那些支撑我们活下去的东西洗雪冤屈也好,还以公义也罢,甚至可笑的所谓复仇,都是虚妄。”

    “我们所做的一切挣扎,怀抱的一切希望,寄托的一切心愿,寻求的一切答案:正义,公道,真相,清白,自由……”

    塞米尔的话语伴随着气喘,断断续续,里头含着化解不开的痛苦:

    “全是徒劳。”

    小巴尼机械地转过头,眼中的神情越来越僵硬麻木。

    塞米尔深吸一口气,望着深不见底的黑暗走廊,惨笑着结束他的话:

    “在历史的角落,我们,昔日的王室卫队注定埋骨封尘,不见天日。”

    扑通!

    轻飘飘的几个词,却仿佛带着前所未见的巨大力度,将才站起来的小巴尼再次击倒在地。

    奈轻声地吐出一口气,贝莱蒂一动不动。

    塔尔丁与库里、坎农仿佛陷入了永恒的僵直与沉寂。

    地牢里重归沉默。

    纳基似笑非笑地盯着他身旁的一支火把,在它的火光中不习惯地偏过脸颊,从喉咙里闷了一声。

    “你知道我最嫉妒,也最憎恨你什么吗,巴尼?”

    纳基低沉地道。

    “十八年来,虽然你愚蠢地活在谎言里。”

    “但至少,你仍活在自己编织的希望之中。”

    “在这个黑暗笼罩深不见底的地牢里,你活在唯一一个……光芒照得到的地方。”

    随着一声轻轻的闷响,地上的火把随之熄灭。

    纳基的身影,再次被纳入可怕的黑暗里。

    泰尔斯轻轻闭上眼睛,不去看巴尼殊无血色的表情。

    【星辰的历史,从来不乏血色。】

    曾经,泰尔斯对“血色”的理解还停留在表面,他所能想到的最匹配这一词的场景,是下城区废屋的乞儿生态和地下世界的黑帮斗争。

    随着身份变换,旅途跋涉,见闻增广(无论他想要与否),泰尔斯渐渐从不同的角度触摸到血色之年的脉搏:

    璨星墓室中的沉沉死寂,北境公爵在复兴宫里的绝望咆哮,莱曼隘口的无言凭吊,老兵杰纳德眼中对旧日时光的眷念,要塞之花开朗与沉重兼具的眼神,小兵威罗谈及亡妹的失魂落魄,残阳下王国之怒的孤寂背影,鬼王子塔的清冷孤幽,玛丽娜陈情时的苍白颤抖。

    太多太多的人,身陷其中,无法自拔。

    泰尔斯以为,自己开始了解血色之年的残忍一面了。

    直到现在。

    直到眼前的、再次相会在白骨之牢里的王室卫队成员们,他们之间残酷无情的猜疑与对质。

    这才是血色之年。

    一场永恒的,笼罩所有的、仿佛永远也醒不过来的噩梦。

    “哈哈哈哈……”

    小巴尼凄凉的笑声打破了泰尔斯沉重的思绪。

    出乎意料,小巴尼的脸上已经没有了灰暗和悲伤。

    只余下笑容。

    “哈哈哈哈哈哈……”

    麻木、静滞、虚假而冷漠的笑容。

    就像马戏团里的小丑。

    就像他们用颜料画上去的笑脸。

    让人隐隐不安的笑脸。

    没人知道,那笑容的弧度下,究竟隐藏着什么。

    看得泰尔斯的心脏一阵刺痛。

    “原来如此!”

    小巴尼一边笑,苍凉地大声道。

    “艾伦、沃克、博比、莫利安、拉雷、金、‘骷髅’、罗戈……”

    他神经质地喃喃着让泰尔斯感到陌生的名字,看也不看身边的人一眼,只是向黑漆漆的天花板伸出双臂,疯笑道:

    “十八年的监禁,那么多的流血,那么久的坚持……原来,原来什么意义都没有。”

    小巴尼笑得脸上的烙印都蜷曲了一些:

    “我们,我们到底为了什么而战?为了什么而活?为了什么而死?”

    没人能回答他。

    纳基冷冷地盯着他,塞米尔则在鼻子里轻轻嗤声。

    萨克埃尔仿佛变成了一尊雕塑,在纳基的指责、塞米尔的剖白和小巴尼的质问中都默不作声。

    塔尔丁等人表情涣散,失却希望。

    泰尔斯摇了摇头,对快绳询问的眼神予以否定的答复。

    小巴尼的笑声慢慢变得滞涩难通,整个人重新趴倒。

    “为了什么?”

    贝莱蒂愣愣地看着前首席先锋官的样子。

    “巴尼……”

    他为难地开口,似乎想要去劝慰看上去完全失态的小巴尼,却话到嘴边,终难开口。

    但下一刻,小巴尼的动作就让他心神剧震!

    嗒啦!

    只见笑够了的小巴尼收起弧度,一把抓起了他掉落地面的长剑!

    众人齐齐一惊。

    就连萨克埃尔也抬起头来。

    只见小巴尼双眼通红,浑身颤抖。

    他把剑刃放到了手掌上。

    他定定地盯着经历数场大战,带着卷口和缺刃的剑锋。

    然后把剑刃转向了……

    自己的脖颈。

    那一刻,意识到他要做什么的泰尔斯勃然变色!

第186章 光芒照不到的地方(下)

    “巴尼!”

    贝莱蒂第一个失声开口:

    “你要做什么!”

    在这众人都难以置信的时刻,却见小巴尼苦笑一声,解脱也似地、认命也似地看向所有人。

    “要做什么?”

    “什么都不做。”

    小巴尼的眼神慢慢平静下来,越发不祥。

    “我父亲,你,还有你们……”

    小巴尼嗤笑一声,缓缓摇头。

    “塞米尔是对的,我们做的一切都没有意义。”

    塞米尔苦涩地低下头。

    “纳基也是对的,我们已经属于这里了,根本出不去。”

    纳基冷哼一声。

    “连萨克埃尔也是对的……有些事永远不该被提起……”

    萨克埃尔表情复杂。

    “在这个囚牢里,唯一错的人,唯一愚蠢的人……从来就只有我。”

    在所有人惊恐的目光中,小巴尼冷笑着高声道:

    “我就该永生永世,埋葬在地底!”

    言罢,他的手臂就动了起来!

    泰尔斯倒抽一口凉气。

    然而在所有人惊呼出声之前,一个身形就猛地扑了上去,牢牢扼住小巴尼握剑的手腕!

    “不……”

    在泰尔斯惊诧的目光下,前次席后勤官,奈紧紧地扒住小巴尼胸口间的手臂,在颤抖间与他角力。

    “不,巴尼,不。”

    奈抿着嘴唇,狠命摇头,吃力地从齿缝里咬出字来。

    小巴尼狠狠抵着寸步不让的奈。

    “松手,奈,我不想伤害你。”

    贝莱蒂咬紧牙齿,趁机悄悄走向小巴尼的身后。

    “我是卫队的后勤官,你知道的,”奈似乎想要显得幽默一些,可眼神却近乎哀求:

    “非战斗减员……是我的责任。”

    这话让许多人都有所反应。

    小巴尼先是愣了一下,然后轻笑一声。

    “后勤官……”

    “怎么,你连我仅剩的这点尊严……”

    下一秒,小巴尼脸色一变,怒喝道:

    “都要夺走吗!”

    泰尔斯的地狱感官里,只见小巴尼身上的终结之力一阵涌动,奈就瞬间脱手,被对手转身扔了出去!

    咚!

    巨响中,奈结结实实地撞上了打算趁机偷袭夺剑的贝莱蒂,吐出一口鲜血,发出痛苦的闷哼。

    但就在小巴尼重新握上剑锋的刹那,第三个身影飞扑而来,按住他的手臂!

    这一次,小巴尼惊疑地看着阻止他的人。

    “没那么简单,巴尼。”

    小巴尼的眼前,纳基冷笑着,用一个巧妙的角度擒拿住对方的右臂:

    “在那么久的折磨之后,你也想这样就逃离?像你的懦夫父亲一样?”

    纳基恨恨道:

    “没门儿。”

    小巴尼先是皱眉,继而怒意上涌:“你”

    但纳基打断了他的话。

    “至少,不能在我前面。”

    下一秒,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带着冷冷笑容的纳基,抬起小巴尼的手臂……

    自己迎向了剑锋。

    嗤!

    一声撕裂。

    那是泰尔斯听见过无数次的,钢铁撕开血肉的声音。

    “不!”

    泰尔斯睚眦欲裂,惊呼出声!

    不。

    不该是这样的。

    不该!

    有此反应的不止他一人,王室卫队的众人大多惊呼着。

    当啷。

    长剑跌落地面。

    扑通。

    纳基带着久违的、慵懒的笑容,慢慢松开小巴尼的手臂。

    他的脖颈喷涌出无尽的鲜血,映照着火光,如同火山里的熔岩。

    把眼前呆怔住的小巴尼,浇灌得满脸猩红。

    仿佛要爆发完这十八年来,所有的委屈和愤懑。

    “纳基!”与纳基同囚一室的坎农嘶吼着抢上,捞住前者的身躯。

    库里紧接着扑上来。

    两人惊慌失措。

    坎农抱着颈血汹涌不断的纳基,手掌徒劳地按住那个可怖的伤口,开始惊恐地喃喃:

    “帮我,帮我,库里!不,这是动脉……我止不住血,止不住……”

    望着地上的纳基,小巴尼先是如同冰雕般愣在原地。

    他旋即抬起鲜红的双手,抹上自己同样满是鲜血的脸颊,满脸不可置信。

    这是什么?

    这算什么!

    小巴尼发起抖来。

    纳基泛出得逞的苍白笑容,似乎想说点什么,但当他张口,他的嘴巴里只能冒出汨汨血色,咯咯作响。

    最终,他只是带着即将消失的生命,对着惊呆了的小巴尼缓缓摇头。

    突然而来的意外吓坏了所有人。

    被吓到了的快绳拉着泰尔斯后退着:

    “草了,这就是你的计划?”

    “把他们都变成危险的疯子?”

    泰尔斯睁着双眼,死死地盯着场中。

    盯着地上慢慢蔓延的血色。

    他想起了很久以前,在废屋里的时候。

    奎德的颈血,也是这样,鲜红,汹涌,丝毫没有真实感。

    就如鲜艳的颜料。

    洒满他的头脸。

    “或者,或者他们早就疯了,你只是把他们的疯性给挖了出来……这……”快绳难以置信地望着一心求死的纳基。

    泰尔斯颤抖着。

    不。

    这不是我想要的。

    但是……

    他们要……

    自杀?

    泰尔斯呆呆地想道。

    不。

    不!

    【可能,我是说可能,吴先生……她那天载着您一起去兜风……】

    【可能是去……】

    【是去……】

    那一刻,可怕的鲜红色血液仿佛超越了地面,如潮水般汹汹而起,向他涌来。

    将他吞没。

    昏暗的地牢里,塞米尔,塔尔丁,就连萨克埃尔也震住了,他们呆呆地停在原地,不知作何反应。

    直到另一声惊恐不定的呼喊,吸引了他们的注意。

    “奈!”

    “奈,你,你怎么了!”

    贝莱蒂惊恐地大叫着。

    众人转过视线。

    只见先前被小巴尼掀翻的奈正躺在贝莱蒂的怀里,痛苦地咳嗽着。

    他的胸前满是鲜红,颜色随着一口一口咳出来的鲜血而持续加深。

    “咳咳……不是他,”奈强颜欢笑地摇了摇头:

    “只是,刚刚跟那帮雇佣兵……受了点小伤……”

    贝莱蒂紧紧抱着他,悲苦地看着奈嘴里的鲜血越流越深,越流越少。

    “这是…………这……不……”贝莱蒂的神情慢慢变得绝望。

    “别烦心了,是重击后的体内出血……”奈苦涩地摇头:

    “有个家伙用的是大锤,我没能躲开……那个时候就感觉不对了……”

    塔尔丁难以置信地走上前来,在奈身边跪倒。

    泰尔斯的大脑空白一片,只是呆呆地看着眼前即将消逝的两个生命。

    “不,奈,纳基……为什么……”小巴尼看了看另一边血泊里的纳基,又看了看奈。

    他扭曲着脸庞,不住后退,话语里满是哭腔:

    “为什么……”

    但奈苦笑了一下,再次咳出一口血:

    “你知道,毕竟我们都……”

    “不复从前了嘛。”

    不复从前。

    从前。

    小巴尼痛苦地嗫嚅着,弯下腰去,双手抱头。

    “哈哈……现在……”另一边,生机不断流逝的纳基竭力开口,带着慵懒笑容的他只能含糊不清地吐出几个字:

    “我们……扯平了……”

    小巴尼哆嗦着跪倒在地上。

    “不,不,你们不能这么对我……你们不能……”

    在所有卫队成员或悲哀,或惊恐的目光下,小巴尼嘶吼着,再次抓起地上的长剑!

    “你们不能!”

    然而下一秒,小巴尼就一个趔趄!

    他竭力站稳,想要找到刚刚影响自己平衡的东西。

    但小巴尼没反应过来,他只是愣愣地看着自己的双手:长剑莫名其妙地消失了。

    怎么……

    剑呢?

    我解脱的工具呢?

    当啷!

    一声金属撞击的钝响。

    长剑蹊跷地落在地上,吸引了大家的目光。

    另一边,泰尔斯喘息不止,面色发白地收回了右手他的体内,那股剧痛再次蔓延而来。

    不。

    绝不。

    绝不!

    他身躯一软,被快绳紧紧扶住,才不至于摔倒。

    但在下一刻,在众人觉察出蹊跷之前,一个久未动弹的身影就冲了上来!

    咚!

    爆裂的巨响!

    进攻的身影一个右勾拳,狠狠擂中小巴尼的侧脸!

    他紧跟着一个膝绊,将小巴尼绊倒在地。

    身影猛地跪了下来,双臂按住小巴尼的双肩,把他死死压制在地上!

    “不,不……”进攻者嘶声道。

    看清了眼前的人,小巴尼瞳孔缩紧,带着不忿大吼道:

    “萨克埃尔!”

    小巴尼怒吼着挣脱双肩的钳制,死命挺起上身,捞住萨克埃尔的后颈,接着就是一记凶猛的肘击!

    但刑罚骑士不闪不避,只是抬起左臂,硬生生地受了这不顾一切的一肘!

    清脆的骨裂声从萨克埃尔的左臂里响起。

    刑罚骑士微微一颤。

    下一秒,痛得毫无血色的萨克埃尔顺势拉住小巴尼的右臂,双手用力!

    喀嚓!

    又是一道清脆的响声,小巴尼带着被打折的右臂,痛呼着重新躺在了地上。

    小巴尼抱着失去功能的右臂,痛苦嘶声,再也拿不起剑。

    萨克埃尔捂着同样重伤的左手,摇晃了一下,面色苍白地向后坐倒。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间。

    不过短短几秒的交手,战斗就结束了。

    就连第一时间拿起武器的塞米尔,也只能愣愣地看着眼前。

    “为什么,”小巴尼在剧疼中,用后脑狠狠捶打着地面,痛苦地质问道:

    “为什么你们要这么对我!”

    “为什么!”

    小巴尼悲痛的嘶嚎中,生命无多的纳基躺在地上,咧嘴露出招牌的慵懒笑容,不断咳血的奈痛苦地呼吸着,想要理顺呛到肺里的血液。

    就在此时。

    啪!

    一记清脆的耳光。

    将小巴尼的哀嚎封死在嘴里。

    也将众人惊惶、痛苦、难过、不知所措的注意力,吸引了过来。

    小巴尼颤抖着牙齿,仿佛将死的病人般抬起头。

    “十一次……”

    “不要……”

    是萨克埃尔。

    他带着满身的伤痕,趴倒在小巴尼的身旁,紧咬牙齿,从齿缝里露出几个词:

    “十一次……”

    “不要再有了……”

    话语颤抖,语气凄伤。

    小巴尼似乎清醒了一些,他茫然地看着一抽一抽的萨克埃尔。

    “什么……十一次?”

    萨克埃尔艰难地吸入一口气,又更加艰难地吐出,然后缓缓抬起头。

    将脸庞暴露在火光中。

    滴答。

    一滴眼泪,从他满是皱纹的眼眶旁滑落。

    仿佛悄无声息,又不可忽视。

    只见萨克埃尔跪在地上,举起空空如也的双手,满面泪痕,

    “够了。”

    他痴痴地道。

    那个瞬间,被魔能的后遗症折磨得奄奄一息的泰尔斯愣住了。

    萨克埃尔。

    刑罚骑士。

    强壮。

    沉稳。

    坚毅。

    冷酷。

    无可匹敌。

    不可抵挡。

    永不动摇。

    这就是他对萨克埃尔的印象。

    但是现在……

    他从未见过这个样子的萨克埃尔。

    哭泣的刑罚骑士。

    众人都安静了下来,同样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们的卫队守望人。

    “十一次。”

    萨克埃尔啜泣着,嗫嚅着,仿佛一个做错事的孩子,悔恨而痛苦,一抽一抽地开口:

    “终结历86年,约翰一世薨逝征途,膝下三星争位,内斗经年……”

    他满是泪水的眼睛看向虚空。

    “从那开始,王室卫队各为其主,同僚战友刀兵相见……”

    纳基的呼吸不受控制地急促起来,奈的咳嗽声越来越小。

    “没人知道,在守望人的记录里,六百多年的星辰王室卫队,已然经历了十一次的分裂和内讧……”

    萨克埃尔再一次痛苦地闭上眼睛,举在空中的双手仿佛捧着万钧巨石,又仿佛空无一物,不住地颤抖。

    “王室卫队……”

    “足足十一次的……”

    “手足相残。”

    泰尔斯的目光凝固住了。

    “求求你们,够了……”

    萨克埃尔转过头,带着哭腔,像一个崩溃的病人一样,哀求着每一个眼前的人:

    “不要再有……”

    “流血了。”

    地牢越来越昏暗了,只剩下仅有的一支火把,还在继续着时日无多的燃烧。

    等待着终将到来的黑暗。

    塞米尔呆怔地看着他,贝莱蒂惊愕地看着他,塔尔丁难过地看着他,库里悲哀地看着他。

    小巴尼,则无比矛盾地看着他。

    泰尔斯吃力地着扶着快绳,用尽全力站起身来。

    “比起历代的先辈们,我是王室卫队有史以来最糟糕、最懦弱、最无能、最差劲、最不堪的守望人!”

    萨克埃尔自白还在继续,他语气带着似乎一生也化解不开的悔恨和自责:

    “我无法保护你们,无力带领你们,无能庇佑你们,我甚至连自己的选择都做不出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切发生,无能为力,束手无策……”

    他带着泪水,恍惚地扫过身边遍体鳞伤的队友们,最后停留在虚空里,看着不存在的人。

    “对不起,陛下。”

    “对不起,队长。”

    “对不起,大家!”

    孤独而寂寥的刑罚骑士微微一晃,本就伤势不轻的他似乎连支撑膝盖跪着的力气都用尽了,无力地滑倒在地上。

    “我什么都做不到。”

    萨克埃尔噙着泪水的目光凝固在泰尔斯的身上,仿佛看着另一个人,悲哀而绝望:

    “什么都……”

    “做,不,到……”

第187章 重生(上)

    咯噔。

    一记心跳,声如重锤。

    疼。

    钻心的疼。

    泰尔斯扶着快绳勉强站立,冷汗淋漓。

    不。

    咯噔。

    又一记心跳。

    勉力夺走巴尼的剑后,可怕的后遗症再度袭来,让他的每一口呼吸,乃至每一记心跳,都伴随着几乎撕心裂肺的剧痛。

    一次比一次严重。

    像是摆渡人的召唤,要把他从头到脚,寸寸粉碎。

    但那已经不重要了。

    他不能倒下。

    至少不能是现在。

    泰尔斯奄奄一息地扫过眼前九个伤痕累累、眼神绝望的男人。

    曾经的王室卫队。

    咯噔。

    下一记心跳后,近乎枯竭的狱河之罪如绝处逢生般再度涌动起来,充盈他的四肢,涌向他不堪重荷的心脏和濒临崩溃的身体。

    陌生而熟悉的波动袭来,重现龙血之夜与对战陨星者的那一幕:

    狱河之罪开始消耗极大的能量,加速他体内受损组织的再生与恢复。

    伴随着无限放大的疼痛。

    泰尔斯开始止不住地颤抖。

    但跟之前不同的是,听着萨克埃尔的自白和小巴尼的啜泣,听着纳基喉咙里的汨汨咽血声与奈越发混乱的呼吸,泰尔斯突然发现自己可以不在乎这些曾让他死去活来的痛楚了。

    萨克埃尔的话历历在耳,恍若隔世,却无比清晰。

    “王室卫队各为其主,同僚战友刀兵相见……”

    “足足十一次的……手足相残。”

    咯噔。

    泰尔斯越发昏暗的视线里,刑罚骑士空洞地望着黑暗。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切发生,无能为力,束手无策……”

    “对不起……”

    萨克埃尔空虚地道。

    “我什么都做不到。”

    泰尔斯下意识捏紧了快绳的手臂,闭上眼睛。

    狱河之罪如寻获猎物的野兽,依旧在他体内奔腾呼啸。

    但那一刻,泰尔斯似乎又回到了废屋里的那一夜,无力地躺在破旧的地面上。

    他听见奎德疯狂的大笑。

    凯利特,尼德,恩索拉,逝去的乞儿们漂浮在空中,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看着奎德越过泰尔斯,一步步地走向弱小无依瑟瑟发抖的科莉亚。

    而他只能……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切……发生。

    什么都做不到。

    泰尔斯捏紧了拳头。

    什么都做不到?

    不。

    他的心里,似乎有一个声音这么小声地说。

    不。

    咯噔。

    仿佛命令自己的身体般,泰尔斯颤抖着松开快绳,在疼痛中站直身体。

    那一夜,龙霄城的喧嚣与血色闪过他的脑海。

    什么都……做,不,到。

    他突然明白了。

    他从托罗斯的教导中学到的,绝不仅仅是魔能的使用,或者什么魔能师的“接触者”或者什么“物”阶段。

    而是更重要的东西。

    泰尔斯猛地睁开眼睛。

    “不。”

    少年的声音淡淡响起,平稳而坚决,吸引了大家的注意。

    快绳惊讶地看着前一秒还依赖着自己才能站稳的星辰王子,此刻正浑身冷汗地迈起脚步,步步向前。

    “这无关我们能做到什么,或做不到什么。”泰尔斯踉跄地迈过巴尼的剑,从地上捡起那支快要熄灭的火把,在空中甩了甩,让它重新充分地燃烧起来。

    光芒照亮了昏暗的贮藏室。

    萨克埃尔无神地向他望来,小巴尼依然躺在地上无声啜泣。

    徘徊在死亡边缘的纳基已经渐渐涣散了眼神,奈的咳嗽开始变得小而无声。

    “而在于当那个时刻到来,我们是否作出了应有的选择。”

    泰尔斯竭力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把魔能后遗症还是狱河之罪的治疗疼痛都封锁在意识之外,举着火把,一步步地向前方的黑暗血泊走去。

    “无论你现在准备做什么,都太晚了,”塞米尔轻嗤一声,语气里含着无尽悲凉和嘲讽:

    “这就是真相。”

    泰尔斯摇了摇头,只是继续向前。

    纳基的颈血浸染上他的鞋底。

    就像那一夜,他踩进废屋里的血泊。

    所有人都把目光聚焦到王子的身上。

    泰尔斯喘息着踩进血泊中。

    下一秒,他体内的疼痛遽然加大!

    少年脚下一滑,再也支撑不住虚弱的身体,单膝跪倒在纳基和坎农面前。

    “泰尔斯!”

    快绳惊呼出声,却被王子果断举起的一只手拦住了。

    “现在,至少。”

    泰尔斯喘了一口气,膝行几步靠近纳基,对上对方近乎干涸的眼神。

    “我们还能做最后一件事。”

    最后一件事?

    快绳愣了一下。

    “护卫翼的‘闲人’纳基,对么?”

    泰尔斯强忍着一波一波的剧痛,看着眼前生机流逝的男人。

    在坎农的扶持下,纳基无神地朝泰尔斯望了一眼,脖颈的血液在坎农颤抖的指缝间不断涌出。

    随即,纳基颤巍巍地移开眼神,躲闪与虚弱间,似乎不敢面对眼前姓璨星的少年。

    “我知道了。”

    “我知道你做过些什么。”

    纳基微微一颤。

    火光照亮了纳基即将离去的脸色:

    蜡黄、干枯,带着绝望与痛苦并具的褶皱。

    看着对方止不住的颈血,泰尔斯咬牙挤出一个平和的微笑,竭力让自己的话语听上去平稳一些。

    “你参与了密谋和内乱。”

    “混乱的年代里,你,你在家族和王权间摇摆,最终选择了否认先王,效忠了另一位璨星,选择了……他所代表的未来。”

    “你沾上了无法洗清的血债,包括你的卫队手足们。”

    躺在坎农怀里的纳基开始颤抖。

    他本就晦暗不堪的眼睛扫向泰尔斯,里面尽是悔恨与痛苦。

    泰尔斯平静地看着,心中的悲哀一时盖过了身体的痛楚。

    “你为此付出了代价:被良心所折磨,在愧疚、不甘与愤恨中,戴着脸上的罪烙,不见天日,半生挣扎。”

    少年叹息道:

    “蹉跎至此。”

    纳基痛苦地张开嘴巴,却只能在喉咙里发出潺潺的流血声,望着泰尔斯的眼神越发绝望。

    卫队众人们用各色各异的眼神注视着王子,或绝望,或凄凉,或冷漠,或空洞。

    但泰尔斯没有理会他们。

    他只是闻着满鼻的血腥味,死死盯着血泊里的纳基,仿佛要盯住对方仅存的灵魂。

    “但我也知道,”泰尔斯挤出一个虚弱的微笑:

    “我知道,你当年拒不认罪,戴烙入狱,不是因为一己之私,而是因为你要贯彻自己的选择,掩盖璨星王室的丑闻。”

    “那也许是个可悲,也可敬的选择。”

    话音落下,卫队的众人们表情微动,抱着纳基的坎农甚至惊讶地抬起头来。

    纳基满是污垢的脸庞挣扎了一下。

    他难以置信地重新看向泰尔斯,五指并拢成拳。

    下一秒,泰尔斯叹出一口气:

    “可那些都不重要了。”

    少年认真地望着纳基,青肿狼狈的脸庞在火光中平和而淡然。

    “因为在十八年后,在下一步就逃出牢狱,在自由与解脱唾手可及的时刻,你最终选择了放弃虚伪与侥幸,直面噩梦,直面痛苦,直面丑陋,重新面对当年的自己。”

    默默听着的萨克埃尔晃了一下,小巴尼也平静下来。

    听着泰尔斯的话,纳基随着流血而加剧的呼吸开始变得混乱。

    “也许我现在所说的话微不足道,姗姗来迟……”

    虚弱的泰尔斯哆嗦着伸出左手,轻轻抚上纳基脸上丑陋不堪的罪烙。

    镌刻着古帝国字母“s”的血肉。

    他的触摸仿佛带着某种魔力,让纳基渐渐安静下来。

    泰尔斯轻轻咬紧牙齿。

    “但至少,我想让你知道。”

    “即使世人皆不知晓,即使王国拒不承认,即使永世无法澄清,但至少我在心底里知道。”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微笑道:

    “我不认为你是个坏人,纳基。”

    那一刻,纳基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望着的王子的眼神,就如同他的表情一样变了。

    “你不是个自私自利,简单邪恶的背叛者。”

    少年的声音很轻,只能震动灰尘,但在地牢中传扬开去,却无比清晰。

    传进每一个人的耳里。

    “相反,你是个可敬的人。”

    “你作出了自己的选择,然后无怨无悔地承担自己的后果,贯彻自己的原则。”

    纳基的呼吸开始加速,盖过脖颈的出血声。

    他看着泰尔斯,嘴唇开合,发出断续的咕哝。

    但他略显激动的话语,都被埋在了激涌的血流中。

    泰尔斯笑了。

    “我知道,纳基,我明白。”

    王子轻轻按着纳基的额头,拉近他们的距离。

    纳基的咕哝还在继续,却越来越无力。

    “所以,在这一刻,在你生命的最后一息间,”泰尔斯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更甚于纳基弥留之际的战栗:

    “泰纳基。”

    泰尔斯恍惚地呼吸着,眼前纳基的憔悴面容开始模糊。

    “以璨星家族的正统血裔,九星冠冕的唯一继承人,第二王子泰尔斯璨星的名义。”

    少年听见自己颤巍巍地发声:

    “我原谅你。”

    那个瞬间,地牢里安静得可怕。

    所有人都怔然望着那个搂着伤者,轻声开口的少年。

    “原谅你一切曾有的、或有的、没有的罪与错。”

    王子的话音落下。

    这一刻,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地牢中寂静如昔。

    但零点几秒后,纳基的胸膛开始剧烈起伏,似乎是要挣扎起身!

    “呜呜”

    终于,纳基仿佛拦阻已久的大坝,在最后一刻崩溃。

    他的眼睛已经失去聚焦,却仍然大幅颤抖着伸出无力的左手,在空中徒劳地抓挠。

    他的嘴唇扭曲而抽搐,向泰尔斯发出剧烈的啜泣与呜咽声,似乎要说出无尽的话语。

    “呜呜啊”

    纳基的激烈反应,让按住他伤口的坎农措手不及,只能竭力控制住对方,不让他无力回天的情况再度恶化。

    泰尔斯放下火把,无视着满身的血腥,紧紧握住纳基空虚无依的手掌,俯身搂着即将逝去的人。

    “无论你背叛了谁,忠诚于谁。”

    “无论你心向何者,身当何行。”

    “无论你昔年今日,何以自处。”

    他用脸颊抵住纳基的额头,让对方的挣扎在自己的声音中渐渐平静下来:

    “愿你不再受困于罪孽,矛盾,折磨,歉疚。”

    “从此解脱。”

    泰尔斯喘息着,强忍着鼻子的酸意:

    “愿你的往昔烟消云散,愿你的噩梦就此终结。”

    “从此安息。”

    没有人出声。

    那一刻,地牢里只有纳基慢慢平复,也慢慢衰弱的呼吸声。

    一秒,两秒,三秒。

    不知道过了多久,纳基的挣扎终于平静了下去。

    泰尔斯释出一口气,拍了拍僵住的坎农,放开了纳基。

    他惘然地低下头。

    不知何时,怀里的人已经闭上了眼睛。

    不再动弹。

    他走了。

    泰尔斯苦涩地对自己说。

    在十八年的折磨之后……

    走了。

    但泰尔斯随即一动。

    只见无穷无尽的晶莹,正从纳基失去生机的脸庞上滑落。

    泪水激涌,更胜颈部的血流。

    泰尔斯心头一酸。

    “谢谢你,”依旧抱着战友遗体的坎农啜泣着:

    “谢谢你,殿下……纳基他……纳基……”

    泰尔斯抬起头,怔然地看着他。

    纳基淌着泪水的脸颊扭曲出弧度,似乎在剧痛中煎熬。

    但泰尔斯知道。

    那不是痛苦。

    而是纳基整整十八年,都没有露出的……

    笑容。

    泰尔斯在迷惘中停滞了一瞬,随即踉跄地站起,重新举起火把。

    他这才发现:不知何时,场中的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或惊讶,或激动,或愁苦,或哀伤。

    仿佛少年才是这一刻的舞台主角。

    就连萨克埃尔也呆呆地望着泰尔斯,一动不动。

    快绳沉默着,望向泰尔斯的眼神多了一层意涵。

    泰尔斯做了个深呼吸,把目光从纳基的身上移走。迈步走向另一边。

    不知道是魔能的后遗症放过他了,还是狱河之罪终于修复完了,他体内的疼痛开始变得麻木,对他当前的状态而言不值一提。

    泰尔斯迈着虚弱的步子,走近抱着奈的贝莱蒂。

    奈痛苦地咳嗽着,望着泰尔斯的眼里却映衬出火光,亮堂起来。

    “殿下,我们……”看着不再呼吸的纳基,贝莱蒂强忍着胸膛里的感情,才刚刚开口,就被泰尔斯举起右手止住了。

    “等一下。”少年摇摇头。

    贝莱蒂立刻合起嘴唇,没有半分异议。

    仿佛这是他的天职。

    也许是受刚刚的事情所影响,没有人想要打断泰尔斯的举动。

    像之前一样,泰尔斯单膝跪在奈的面前,看着这个此时此刻仍然一脸笑容的男人不住地咳嗽。

    “钝击后的大量内出血,好不了了作为后勤官,我很清楚。”奈艰难地笑道,脸色苍白,冷汗不止,他身侧的贝莱蒂则不忍地闭上眼睛。

    泰尔斯哀伤地注视着他。

    “萨斯奈,次席后勤官。”少年认真地道。

    奈下意识地推了推抱住他的贝莱蒂,挺起胸膛。

    似乎想要更加得体。

    只听王子轻声开口:

    “我不知道你这十八年里都经历了些什么,但我知道,我知道你的遭遇并不公平。”

    奈平静地注视着王子,重伤下的身体却渐渐开始麻木。

    泰尔斯强忍住胸中的愤懑:

    “十八年了,你在冤屈与痛苦里,承担着与你所作所为并不相称的后果。”

    “我知道,你的冤屈无处可诉,你的痛苦有口难言,你应得的正义清白……也许永不到来。”

    听着王子的话,奈的眼神渐渐涣散,弥漫出一股哀伤。

    但泰尔斯一把握住了他的手掌。

    奈的手掌很冰凉,似乎血液从来未曾流经这里。

    “但你,后勤官。”

    “请放心。”

    泰尔斯的语气微微起伏:

    “因为至少,至少我将铭记你的清白与公义。”

    奈冰凉的手掌开始颤抖。

    “我将铭记:有这么一个人,无论承担了多少痛苦,多少冤屈,无论当年现在,生前死后,他都自始至终、十年如一地相信并珍视他的队友手足,从未动摇。”

    奈的视线已经模糊不堪,但他竭尽全力,对王子释放出一个笑容。

    这让泰尔斯颇为欣慰,让他在经历了纳基之死后沉重的心情稍稍缓解。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把伤感按捺在心底。

    “萨斯奈。”

    泰尔斯说着,把自己的额头抵上奈的额头:

    “愿狱河一路顺畅。”

    泰尔斯轻声道:

    “愿你坦然安息。”

    奈的身躯在微微颤抖,尽管他已经没有多少生机。

    地牢依旧很安静。

    但就在此时。

    “不,殿下……”

    泰尔斯松开奈,惊讶地看着此刻泪流满面,却依旧发言反驳的奈。

    “我们发过誓言的,”只见奈哆嗦着,无神的双眼望着空无一物的天花板,却含泪带笑,吃力开口:

    “身为帝之禁卫,我们的灵魂……不入天国,也不下地狱,而是熔铸于……巍巍帝国。”

    灵魂?

    泰尔斯微微一怔。

    在不住跌落的眼泪间,奈的笑容更加灿烂了。

    看得泰尔斯一阵心酸。

    “就像曾经的兄弟们一样……”

    奈已经看不清眼前的景象,但他依旧凭着留存不多的力气,颤抖着转向每一个人的方向。

    “王室卫队,次席后勤官,萨斯奈。”

    咚!

    他吃力地握起右拳,重重地擂上心口!

    丝毫不顾这个动作给自己带来的重荷与痛楚。

    泰尔斯讶异地看着他,突然发现,周围的卫队们,无论是萨克埃尔和小巴尼,贝莱蒂或是塞米尔,都不自觉地挺起胸膛,肃起了脸色。

    就像最庄严的场合。

    “诸位!”

    奈睁着只能反衬出黑暗的瞳孔,嘶哑地道。

    “吾剑已断,使命已终。”

    他仿佛逼迫着自己虚弱的胸肺透着气,努力从嘴里挤出这句话,字正腔圆,斩钉截铁。

    每一个字,都让卫队成员们颤抖一下。

    奈深吸一口气:

    “吾已恪,吾已恪尽职守……”

    说到一半,奈气息不继,连续喘了好几口。

    但奈恢复过来,很快继续:

    “吾必……”

    “吾必安息帝侧……”

    奄奄一息的奈话语一滞,松开胸口的拳头。

    “不。”

    奈摇了摇头。

    他颤抖着摸向泰尔斯狼狈的脸庞。

    泰尔斯轻轻低头,把脸颊靠上对方的手掌。

    奈摸到王子的脸庞,向着泰尔斯的方向深深望了一眼。

    下一秒,奈绽放出最苍白也是最温和的笑容。

    只听他坚定地道:

    “吾已安息帝侧。”

    吾剑已断。

    使命已终。

    吾已恪尽职守。

    吾已安息帝侧。

    卫队的囚犯们呆呆地听着一句句临终词,或触动,或叹息。

    奈死死地盯着虚空,竭力屏息,似乎在等待什么。

    终于,随着一阵声响起,满面灰暗的小巴尼像是从噩梦中醒来,抱着剧痛的右臂按上胸口,靠上墙壁。

    “次席后勤官,萨斯奈。”

    “汝已恪尽职守,”只听小巴尼强忍着变调的嗓音,沙哑地道:

    “汝必安息帝侧。”

    终于,泰尔斯看见,奈苍白的笑容松弛了下来,像是放下了什么心事。

    泰尔斯抬起头,只见所有卫队成员都在同一时间抵住胸口,齐声或庄重,或悲哀,或激动地开口,诉出王室卫队的葬词:

    “唯传承不断。”

    “见证永恒。”

    话音落下。

    下一刻,奈托住少年脸庞的手掌一松。

    它突兀而无力地垂下,被泰尔斯一把接住。

    泰尔斯低下头,只见奈一双的瞳孔彻底失去了神采。

    他走了。

    再一次,泰尔斯轻声对自己说。

    贝莱蒂痛苦地在喉咙里呜咽一声,坎农低低地啜泣起来。

    小巴尼深深地闭上眼睛,颤抖发声:

    “第……第三十八……”

    他顿了一下,犹豫着瞥了一眼对面纳基的遗体。

    最终,小巴尼还是低下头,灰暗无望地摇摇头。

    “第三十九个。”

    萨克埃尔重新把脸庞按进双手里,双肩颤动。

    送走了两位手足,此刻的卫队众人们格外安静。

    沉默持续了几秒,泰尔斯轻轻放开奈的遗体。

    还没结束。

    他拖着虚弱的身体,对自己说。

    还没有。

    泰尔斯扭过头,扫过一个个身影:

    “首席刑罚官卢顿贝莱蒂。”

    “次席掌旗官科林塞米尔。”

    贝莱蒂咬紧嘴唇。

    塞米尔则面色复杂。

    只见王子摇晃着,举着火把站起身。

    他的身影在火光中显得无比清晰。

    “我理解你们,也明白你们。”

    泰尔斯沙哑着嗓子道:

    “可我没有父亲那样的权力,也没有他那样的地位,我无法为你们开脱,无法为你们昭雪,无法为你们说情。”

    他说着话,扫过万念俱灰,一言不发的小巴尼。

    “我也知道我父亲的性格哪怕我回到永星城,也仍然无权无势,说的话一文不值,甚至毫无意义。”

    贝莱蒂面色沉重,塞米尔摇头轻嗤。

    “我无法抹去你们的烙印,洗请你们的污名,改变你们的境遇,弥补你们的伤痕。”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

    “但至少,我可以,也仅仅可以用泰尔斯璨星的身份对你们说。”

    他低下头,默默地道:

    “对不起。”

    贝莱蒂和塞米尔齐齐一动。

    “像奈一样,我知道你们的冤屈,我知道你们的过往,我知晓你们的清白。”

    泰尔斯尽量使自己的语气听上去平静而真诚:

    “我也知晓你们的坚持。”

    “而我将铭记一生。”

    “不论他人如何。”

    那一刻,贝莱蒂竭力挤出凄苦的笑容,摇了摇头,塞米尔则目光闪烁,用难以形容的眼神看着王子。

    “与奈一样,你们在我的心中,早已洗却了污名。”

    泰尔斯努力祛除着心底的凄伤,扯起嘴角:

    “你们是优秀的王室卫队。”

    “谢谢你们。”

    贝莱蒂声音一滞,说不出话来:“殿下……”<>  塞米尔撇过头,把自己沉入黑暗,表情不清。

    泰尔斯勉力笑了笑,顶着虚弱的身体再次转向另外三个人。

    “先锋翼的侦骑,约拿坎农。”

    “护卫翼的卫士,索尔布里。”

    “还有你,出身名门的古蒂塔尔丁。”

    被叫到名字,抱着纳基遗体的坎农一阵哆嗦,不敢抬头,身材庞大的布里则痛苦地呜咽几声。

    塔尔丁甚至羞愧地别过头去。

    “你们涉及了当年的阴谋和混乱,甚至参与其中。”

    “你们参与了当年的血色,导致了王室的横祸,王国的大难,罪业难消。”

    三人的情绪更加低落。

    坎农把脸埋进纳基遗体的怀里,啜泣不断。

    布里跪在地上,面色呆滞。

    塔尔丁则咬紧了嘴唇,似乎做好了准备。

    泰尔斯看着这三个人,心中的情绪无比复杂,难以道清。

    但他最终,还是深吸一口气,摇了摇头。

    “但是……”

    只见泰尔斯露出淡淡的笑容:

    “我宽恕你们。”

    死一般的寂静。

    贝莱蒂睁大了眼睛,就连塞米尔也皱起眉头。

    当事的三人,无论塔尔丁、布里还是坎农,在那一瞬间都彻底地呆住了。

    “殿下……”塔尔丁下意识地道。

    泰尔斯没有让他说下去,而是望着纳基和奈的遗体,幽幽地道:

    “跟纳基一样,你们在众多道路里,作出了自己的选择。”

    “而在物是人非的今天,追溯过往的是非对错,已经不再重要了。”

    泰尔斯话音落下,塔尔丁微微一颤。

    只听王子用不带一点怨恨和鄙视的口吻,平和地道:

    “更重要的是,你们已经付出了代价无论是手足的逝去,还是良心的惩罚,抑或将伴随永生的愧疚与梦魇。”

    三人依旧难以置信地望着泰尔斯。

    “而我也看到了你们是什么样的人。”

    “无论你们当年作何抉择,可是今日,你们没有让萨克埃尔孤身承担罪孽,而是面对了自己的过去,站出来承认当年。”

    不少人望向萨克埃尔,但伤势沉重的刑罚骑士依旧一言不发。

    泰尔斯叹了一口气。

    “而且,今天,你们救下了我的命,即使知道真相的你们与巴尼不一样,你们心知肚明:这样并不能让你们获得赦免。”

    随着他的话,不知道是时间到了还是终结之力起作用了,泰尔斯觉得,自己体内的疼痛彻底消失了。

    只余下虚弱、恍惚,空洞……

    以及前所未有的、放下重担般的释然。

    泰尔斯抬起头,竭力微笑,声音沙哑:

    “所以,我宽恕你们。”

    “宽恕你们全部。”

    “我宽恕你们,宽恕你们免于过往的折磨,宽恕你们免于永世的愧疚。”

    “愿你们,在此刻重生。”

    这就是……

    我的选择。

    泰尔斯心中的那个声音小声地道。

    相比起力量和地位,这才是……

    我真正应该珍惜、在意、坚持的东西。

    是我真正的锚点。

    寂静。

    持续了好几秒的寂静,只有火花和呼吸交织其间。

    终于,三人之中的坎农最先支撑不住。

    他双手撑住地上的血泊,伏地痛哭起来。

    坎农的反应仿佛打开了什么,紧接着,塔尔丁双膝跪地,痛苦而悔恨地捂着脸:

    “殿下……我……我……”

    他泣不成声。

    布里哆嗦了一下嘴唇,却什么声音都没发出。

    他只是深深地闭上眼睛,对着泰尔斯的方向,把自己的身躯和头颅都垂到最低。

    塞米尔叹了一口气。

    贝莱蒂则放下奈的遗体,牢牢地盯着泰尔斯。

    泰尔斯对他们笑了。

    “抱歉,我只能以自己的名义说这些话我毕竟不是国王。”

    “我只能做到这些。”

    他不无失落地补充道。

    贝莱蒂摇了摇头,用自己最感激也是最克制的笑容迎向王子。

    不。

    你做的……远远不止这些。

    不止。

    说完话的泰尔斯吸了一口气,看向另一边的小巴尼。

    站在一旁的快绳呆滞地看着这一切:

    黑暗的地牢里,两具遗体安详地躺在地上。

    萨克埃尔迷惘地跪在地上,望着泰尔斯。

    小巴尼淡漠地靠在墙上,一动不动。

    另外五个狼狈凄惨的囚犯,或激动,或悲伤,或捂头啜泣,或跪地叹息。

    唯有那个举着火把的少年,站在众人之中,面带释然的笑容。

    他瘦弱的身影,却在火光的映衬下,显得挺拔而坚强。

    “他在做什么。”站在一旁的塞米尔愣愣地自言自语。

    贝莱蒂听见了他的话。

    “什么都没做。”

    刑罚官望着泰尔斯走向小巴尼的背影,轻声开口,同时带着苦涩与希望:

    “他只是……举起了火把。”

    然后。

    贝莱蒂远远地望着泰尔斯,在心底里默默道:

    照亮了我们的黑暗。

    下一刻,贝莱蒂再也控制不住自己。

    这个在战场上强硬狠厉的战士猛地转过头去。

    捂住眼里激涌而出的泪水。

第188章 重生(中)

    泰尔斯的感觉并不好。

    非常不好。

    全身此起彼伏的酸痛,刺激关节颤抖的寒冷,仿佛要烧穿胃部的饥饿感,新老伤口大愈后的疼痒麻木,以及精神上耗尽一切的眩晕与疲劳……

    各种各样的负面感觉,像洪水一样侵袭而来。

    卫队成员们的啜泣与喘息,听在耳朵里像是有淡淡回音。

    刺激得泰尔斯的视野也依稀波动起来。

    而历来蠢蠢欲动桀骜不驯的狱河之罪,此刻死气沉沉地蛰伏着,仿佛大病一场的野兽,拒绝给他再多的帮助。

    泰尔斯知道,这可能是狱河之罪修复力的副作用,也可能是滥用魔能的后遗症,甚至是炼金球闪爆的后果。

    自己已经把这副年轻的身体,折磨得太狠了。

    但他没有选择。

    没有。

    在快绳的担忧声与贝莱蒂的紧张视线中,少年用尽全力站稳。

    可他不能倒下。

    恍惚中,身心同样沉重的泰尔斯这么对自己说道,挥手拒绝了其他人的帮助。

    还不能。

    他用力咬了几下舌尖,刺激得自己一个激灵。

    仿佛这样就能从近乎麻木的疼痛里汲取足够的力量,集中精神。

    在别样的静谧中,举着火把的泰尔斯吃力转身。

    看向那个靠墙倚坐,捂着伤臂,满面落寞倾颓的汉子。

    随着泰尔斯的目光,其他人也纷纷转向那个一言不发,只是呆怔地望着两具遗体的可怜人。

    贝莱蒂通红的双目死死地盯住那个人,仿佛要期待些什么。

    坎农和塔尔丁的神情充满不敢面对的羞愧,塞米尔的眼神带着难言的深意。

    但泰尔斯手中的火把越是靠近,对方就越是瑟缩后退,乃至扭头避让,似乎对光芒充满了畏惧。

    “奎尔巴尼。”

    “首席先锋官。”

    泰尔斯饱含疲惫的叹息响起:

    “我知道,你今天经历了很多。”

    那个淡漠的身影像是感受到了什么,下意识地向后一缩。

    泰尔斯停下了脚步。

    少年模糊的视线里,小巴尼的身影渐渐清晰起来。

    就在不久之前,正是这个男人,对自己伸出了那只满是老茧的粗糙手掌。

    但此时此刻,对方眼中的奕奕神采早已不复存在。

    取而代之的,是灰暗。

    充斥了绝望和自责,痛苦与迷惘的灰暗。

    “不,殿下,”小巴尼的头颅贴着肩膀和墙壁,半张脸都沉浸在黑暗里,看不真切:

    “不。”

    他的话语带着恨意,越发彰显脸上的烙印。

    “别用那套煽情的把戏对付我……”

    “别安慰我,也别原谅我……”

    小巴尼没有说下去。

    他抱着自己的伤臂,奄奄一息地蜷缩在墙角,躲避着光芒。

    就像一头失去生机的困兽。

    穷途末路。

    唯剩行尸走肉。

    是什么夺走了他?

    是什么夺走了这个男人?

    那个坚毅凶悍地挥舞剑盾,大开大合地杀入敌阵的战士?

    那个身陷绝境,鲜血淋漓,亦不曾变色的极境强者?

    泰尔斯轻轻吸了一口气,轻轻扔掉了手上的火把。

    昏暗迷离的光影一阵闪烁。

    没有了火把的刺激,小巴尼终于略略转头。

    “当然不。”

    只见少年勾起一个平和的笑容:

    “而我也不准备那么做。”

    泰尔斯凝视着小巴尼,语气变得沉稳:

    “因为你什么都没做错。”

    颤抖的小巴尼呆怔了一小会儿。

    地牢里安静了下来。

    直到泰尔斯的话继续响起:

    “从十八年前开始,作为忠诚如一的王室卫队先锋官,巴尼,你的路途从来都很明确,笔直、单向而唯一。”

    “你活在最纯粹的世界里,只需要坚持自己,护佑同伴,从不需要在两难之间选择。”

    小巴尼的目光慢慢凝固,却一动不动。

    少年转向地牢里的其他人,话语深沉,似有叹惋:

    “不像他们。”

    萨克埃尔空望着地上的两具遗体,眼神难明,塞米尔深深低头,似有不忿。

    “不像充满悔恨和歉疚的纳基,渴求心底的平静而不得。”

    坎农、布里和塔尔丁三人则各有难色。

    “不像知晓真相如鲠在喉的奈,在开口难言的犹豫里煎熬。”

    泰尔斯紧紧盯着小巴尼毫无变化的脸色,最终叹了口气:

    “不像……”

    “不像你的父亲。”

    父亲。

    那个词甫一出口,泰尔斯就看见小巴尼狠狠地颤抖起来。

    王子在心底里暗叹一声。

    “所以,你认为你父亲当年应该告诉你真相,是么?”

    泰尔斯看着巴尼挣扎变幻的表情,轻声道:

    “问题是,如果他真的对你坦白了,那你会怎么做,怎么选择呢?”

    如果他告诉了我真相……

    小巴尼的轮廓在地上的火光里扭曲了一下。

    但先锋官最终还是含愤而顽固地扭过头,朝着墙壁,避开光芒,一语不发。

    只把那个最丑陋的烙印露在火光中。

    泰尔斯平静地看着对方的反应,继续道:

    “我猜……”

    “你会听取他的苦衷,跟他站在一起,然后像他一样,一去不回地战死在宫门前,为自己的选择和罪孽陪葬?”

    “担着弑君的血债,就此长眠?”

    小巴尼依旧扭头不语,侧脸的烙印却莫名抽动。

    泰尔斯的语气开始加重:

    “还是效忠先王,站在他的对立面,带着失望、伤心、不解、愤怒和痛苦,与他刀兵相见,大义灭亲?”

    “背着父亲的污名,噩梦一生?”

    小巴尼的轮廓动了动,拳头上凸起可见的筋脉。

    泰尔斯轻笑一声:

    “抑或,你会像现在这样,在迷惘和犹豫中失去自我,拒绝接受现实,孤身远走,逃避即将到来的一切?”

    “带着懦夫的歉疚,混沌度日?”

    少年的目光转向地上被萨克埃尔从巴尼手里夺走的那把剑:

    “甚至……一死了之?”

    一死了之。

    抱着伤臂躲避一切的先锋官哆嗦了一下。

    他似乎心有不甘,只从嘴里吐出含糊的几个词:

    “都不重要了……”

    但泰尔斯没有让他说下去。

    “我想,这就是他的担忧,他的恐惧。”

    王子的声音低落下去:

    “他了解你,明白你,因此他害怕,怕当你知晓真相,当你知晓他的选择之后,你就没有更多的路可走了……”

    泰尔斯身形狼狈,面目疲惫,唯独一对眼睛灼灼有神。

    “我想,这也是那些多年来把你蒙在鼓里的手足同僚们,与你父亲的默契和约定。”

    小巴尼的呼吸停滞了几秒,愣住了。

    他无视着肩膀和手臂的重伤,重新扭过头,看向塔尔丁等人。

    但他们都齐齐低头,躲闪着他的目光。

    泰尔斯没有理会巴尼混杂着迷惘和痛苦的神色,而是望着不存在的远方,轻声叹息:

    “你父亲并非有意背叛和欺瞒你,巴尼先锋官,更不是如纳基说的两面下注,中间讨好。”

    少年语带遗憾和悲哀:

    “事实是,他爱你。”

    “他想保护你。”

    泰尔斯的声音停顿了一下,伴随着巴尼越发凌乱的呼吸:

    “他只是……”

    “不知该如何表达。”

    王子的声音平稳而意蕴深远,含着难辨的情感:

    “所以,他替你作出了选择。”

    没人知道,那个瞬间,泰尔斯狠狠地握紧了拳头。

    替你做出的选择。

    小巴尼的思维停顿了一瞬。

    先锋官有些出神。

    在久远的回忆里,那个十八年里时常造访他噩梦的熟悉身影再次出现。

    那个坚实,硬朗,他原本以为永不倒下的顽固身影。

    以及那曾经的嗓音。

    严肃,有力,语重心长:

    【你祖母来信了……她想让你回去一趟。】

    【我想,这理应由你来选择。】

    小巴尼的眼神涣散在火光里。

    回去一趟……

    由你来选择……

    小巴尼下意识地抱紧了自己,哆嗦着,心底升起莫名的恐惧。

    但下一秒,他耳边响起的,是对方罕有的、不那么强硬,甚至有些软弱无助的语句:

    【不,我们逃不掉。】

    【我的儿子。】

    对方的声音越来越模糊,面庞却越来越清晰。

    由我来选择……

    不。

    小巴尼的表情慢慢扭曲。

    他痛苦难忍地抱着伤臂,呼吸断续。

    “不……”

    巴尼把脸庞抵上肩膀,控制不住地抽动着,声音颤抖得都变形了:

    “父亲……”

    似乎是不想显得太软弱,脸庞扭曲的小巴尼将左手食指节塞进牙齿间,死死咬住喉咙里的呜咽。

    卫队的众人默默地看着小巴尼悲愤而痛苦的样子,难言的悲哀在空气中散开。

    泰尔斯缓缓叹息,心中滋味万千。

    “他的计划显然落空了。”

    王子尽力用他最温和,却也是最认真的声音道:

    “哪怕迟了十八年,你还是直面了真相。”

    “残酷,但真实。”

    小巴尼再度开始颤抖。

    先锋官含着双眼,似乎这样就能阻止某些事情。

    “我知道你的把戏,殿下。”

    他倔强地冷哼一声。

    “贵族们常见的手段就像刚刚对付其他人一样,你利用他们的弱点,给出他们无法拒绝的条件,换取你自己最想要的东西。”

    另一边,抱着坎农、布里和塔尔丁,甚至贝莱蒂等人都脸色微变。

    小巴尼哼着鼻音,对泰尔斯道:

    “你现在,就在利用我对父亲的感受。”

    泰尔斯停顿了一下,似乎心有不忍。

    但他终究还是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字道:

    “这么说,那就是你的弱点吗?”

    “你的父亲?”

    “当他剥夺你自己选择的机会,以求你能免于痛苦的选择,甚至避开选择的后果?”

    父亲。

    小巴尼的手臂开始收紧,感受着渐次增强的骨折疼痛。

    不。

    他冒着冷汗松开牙齿,睁开通红的眼睛,不忿地看向王子,欲言又止。

    “他的举动,对你而言意义非凡吗?”

    但泰尔斯摇了摇头。

    “别回答我,”王子轻声道:

    “回答你自己。”

    小巴尼微微一滞。

    泰尔斯转过头,目光扫过面色复杂的塞米尔,扫过目含希冀的贝莱蒂,扫过心情难辨的塔尔丁三人,扫过遭逢大变,精神迷茫的萨克埃尔。

    王子深吸一口气,缓解了一下头晕。

    “比如,你会否像刚刚一样……”

    泰尔斯回过身,艰难伸手,捡起地上的那把长剑。

    “像你父亲所预想,所担忧,所恐惧的一样。”

    “变成那个在知晓真相之后,失去生机,陷入绝望,潦倒不堪只求一死的懦弱老兵,奎尔巴尼?”

    小巴尼的目光凝固在泰尔斯手里的长剑上。

    他的呜咽渐渐小了,颤抖也停息了。

    泰尔斯轻叹一口气。

    “你会吗?”

    王子低下头,声线低垂,语含哀伤:

    “如果你那么做了……”

    “那就只代表了一件事你父亲,他是对的。”

    小巴尼狠狠一抖!

    “因无论你承不承认,你都坐实了你父亲的担忧,印证了他的判断:他所面对的一切,你承受不来。”

    泰尔斯踏前一步,强忍着眩晕,吸气发声:

    “你等于认可了你父亲的主意,同意了他为你作出的选择,遵从他为你铺设的道路。”

    先锋官咬紧了牙齿,表情越发痛苦,脸庞越发扭曲。

    他的视线在此刻坚毅而不容反驳的王子,以及躺在地上血迹斑斑的长剑间来回。

    “你用自己的行动证明:你父亲永远不该告知你事情的真相,他永远不该与你共享他的选择,而软弱如你,也永远不该、不配知晓这个秘密!”

    泰尔斯措辞强硬,目光凌厉。

    惊得他身后的贝莱蒂等人面面相觑。

    但泰尔斯的话还在继续,语气渐强:

    “因为你,奎尔巴尼先锋官,因为你既忍受不来那种痛苦,也承担不了那种后果!”

    “你没有资格做出你自己的选择。”

    小巴尼不自觉地握紧拳头,呼吸急促。

    先锋官和王子默默地对视着,一方挣扎而犹豫,一方坚定而冷冽。

    出乎意料的是,下一秒,王子的语调落了下来,重新回复疲惫:

    “然而。”

    “你是吗?”

    只见泰尔斯深吸一口气,却颤巍巍地倒转长剑,向巴尼递出了剑柄。

    “是吗?”

    小巴尼僵住了。

    【你祖母来信了……她想让你回去一趟。】

    熟悉的嗓音回荡在他的耳边。

    【很好,那就不回去。】

    他定在剑上的目光来回变换,一时迷茫,一时痛苦,一时悲愤。

    直到泰尔斯轻轻地垂下无人接过的剑柄。

    地牢里重新安静下来,只剩呼吸声。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

    终于,小巴尼张开嘴,在沉闷的地牢里重重地吸了一口气,竭力平静下来。

    “可是如果,”小巴尼的下一句话带着浓浓的讽刺和失望:

    “如果我就是呢?”

    “就是那个真相破碎之后,不堪忍受的人?”

    巴尼的话鼻音浓重,沉闷嘶哑。

    “如果我就是那样的懦夫,没资格为自己选择呢?”

    但泰尔斯却笑了。

    他轻轻地扔下长剑,任由它在地上哀鸣。

    “你曾说过,巴尼,”王子的嗓音柔和而嘶哑,似是怕吵醒了沉睡的人。

    “那些你所珍视的手足兄弟,他们才是支撑着你在黑暗里苟延残喘下去,坚持到现在的理由,是么?”

    听闻此言,卫队的众人们呼吸纷乱。

    小巴尼在火光下的身影微微一颤。

    顺着泰尔斯的目光,男人出神麻木地扫过同僚的两具遗体。

    王子不无悲哀地看着纳基和奈逐渐冰冷的遗体:

    泰尔斯轻声叹息:

    “但我却觉得,事情恰恰相反呢。”

    小巴尼的手指微微一紧,呼吸越发紊乱。

    泰尔斯扬起目光,扫了一眼白骨之牢的地下储藏室,满目灰尘与凌乱。

    卫队众人发现,王子的表情变得缥缈而迷惘。

    “纳基说过,在这个黑暗笼罩深不见底的地牢里,所有人都受尽了折磨。”

    “但却有也仅有那么一个人。”

    “他活在唯一一个,光芒照得到的地方。”

    小巴尼的目光凝固了一瞬。

    王室卫队的诸人齐齐一怔。

    泰尔斯的声音很轻,很小心:

    “在那里,他有着他们已经失去的,最渴望的东西。”

    只见面目青肿,形容狼狈的少年低下头,对巴尼露出一个从容而轻快的微笑。

    小巴尼愣住了。

    “相比起其他人的心照不宣或各有秘密,你得以保持着最纯粹的执着,最纯粹的坚贞,最纯粹的真诚。”

    贝莱蒂迷茫地垂目,塔尔丁痛苦地低头,塞米尔手按剑柄,坎农和布里一语不发。

    泰尔斯用他最明亮也是最惋惜的声调开口:

    “这是他们早已失去的,最羡慕,最嫉妒,最景仰,最渴望却触之不及的,最珍贵的东西,是你的父亲以自身的沉沦为前提,是你的手足们以永世的愧疚为代价,为你保存下来的火种。”

    “让他们自惭形秽,求之不得,又不敢直视的火种。”

    吐字清晰,余韵悠长。

    小巴尼不再说话,他只是愣神在原地。

    余下卫队的众人们表情或迷茫,或不忿,各自不一。

    泰尔斯瞥过地上阖目而逝的纳基与奈,却勾起笑容:

    “事实是,奎尔巴尼,在我来到这里之前,你才是他们,是你的手足同僚们在黑夜里的灯火:明亮而炽热,灼痛而刺眼,代表他们不甘心也不敢想,更不敢破坏的,最明亮最美好的那一面。”

    泰尔斯的每一句话,都让小巴尼的胸膛起伏不定,让其他人低头叹息,就连萨克埃尔也不例外。

    “承认与否,小奎尔巴尼……”

    泰尔斯艰难地俯下身子,手掌在满是血污的残剑上空停留了一秒,然后缓缓横移。

    他捡起了旁边的那只火把。

    “你是他们在这个处处背叛的绝望世界里,唯一还企望着保留忠诚的存在。”

    “是他们沉浸在自责与愧疚中,在毫无意义的未来里怀疑自我时,唯一的坐标。”

    “是他们在满是血腥味的黑暗里挣扎得遍体鳞伤的时候,抬头所能看到的唯一光芒。”

    “是他们唯一敬、能爱、能羡慕、能嫉妒,能毫无保留与顾忌地仰望的存在。”

    “是他们在苦寒无光的余生里回望过去时,最后的一点慰藉。”

    只听泰尔斯叹息道:

    “十八年里,你才是支撑他们活下去的理由。”

    “而在这一切发生之后,你是否……”

    但小巴尼打断了王子。

    “假的。”

    他稍显恼羞成怒,手脚和表情却颇有些不知所措。

    “假的!”

    “这些都是假象,是他们用卑鄙和背叛营造出来的东西,”小巴尼恍惚地摇着头,捏着拳头,似乎这样就能清醒一些:

    “从来就不存在。”

    他嘶哑而无力地低哮着:

    “无论是我父亲还是其他人……他们当年,他们根本就没有给我选择!”

    “没有!”

    小巴尼有些激动,他的话让大多数的卫队成员们都羞愧地撇过目光,不敢直视。

    就在此时,泰尔斯突然举步向前!

    他高高扬起手里的火把!

    火光靠近,不住闪烁,刺激得小巴尼下意识地举手躲避。

    “不,他们没有给你选择,”少年幽幽地道:

    “但你的人生给了。”

    泰尔斯的语速很慢,不知不觉中让激动的小巴尼也随之缓和下来。

    泰尔斯再度轻叹一口:

    “只是,相比起其他人,独属于你的选择来得更晚,却比他们都更加关键,也更加重要。”

    “就在这一刻,在这里。”

    “在十八年后。”

    泰尔斯转过身,望着每一个人,包括同样沉浸在晦暗里的萨克埃尔。

    “是的,巴尼,当真相大白,水落石出,当一切伪装被狠狠撕开,残酷对质的时候,”泰尔斯幽幽道:

    “你就会明白,你之前经历的所有一切,就是为了今天,你能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泰尔斯回过头,坚定地望着躲闪着的巴尼。

    “而这个选择就是,”他轻声道:

    “当你面对这个世界的一切黑暗,当你因背叛而愤怒,因欺骗而不忿,因憎恨而痛苦,因失败而绝望,当你为之奋斗的一切都离你远去的时候。”

    “你会选择变成什么样的人?”

    没人说话。

    又是一阵难言的沉默。

    但小巴尼的目光已经不再缥缈,他只是死死地盯着王子,表情复杂,意味难懂。

    他从鼻腔里嗤笑一声,悲凉而无奈。

    “说得轻松,”小巴尼咬紧牙齿,胸膛前倾,仿佛在竭力抵御着什么:

    “因为你不在那儿!”

    他狠狠地咬牙。

    “如果是你,如果是你经历了这一切:背叛,欺骗,憎恨,失败……”

    小巴尼提高音量,愤恨地对王子道:

    “你自己,你又能做什么样的选择,变成什么样的人?”

    但他很快被打断了。

    “简单。”

    泰尔斯叹息一声。

    “在星辰,教我剑术的老师,她第一天就告诉我了。”

    下一刻,泰尔斯手臂一动!

    小巴尼倏然一惊,却反应极快地接住了泰尔斯扔来的东西。

    是火把。

    是泰尔斯从地上捡起的那只火把。

    火光在小巴尼的眼前顽强燃烧着,将他的全身上下,从流血、伤疤、破洞,到印记、烙印,一一照亮。

    驱散黑暗。

    “她对我说:举起你的盾牌。”

    只听泰尔斯平心静气,却不容置疑地道:

    “只有两种情况,可以放下它。”

    那个瞬间,举着火把的小巴尼生生一震!

    火光在他的手中猛烈闪烁,来回飘摇。

    却终究没有落下。

    “无论这个世界有多么操蛋,巴尼,无论他们试图以怎样的事实说服你,欺骗你,诱惑着你去对仇恨开放自我,对憎恶以牙还牙,对愤怒缴械投降,对绝望俯首称臣,以成为它们规则里的俘虏和奴隶……”

    而一直默默旁观的快绳最先感受到:泰尔斯的情绪变了。

    “无论现实对你做了什么,无论他人如何打击你,伤害你,折磨你,无论人生留给你的选择多么有限而痛苦……”

    “无论该死的世界多少次背叛你,出卖你,伤害你,逼迫……”

    火光之下,这些日子里与快绳自己一同冒险的泰尔斯王子,此刻流露出罕有而复杂的情感:

    沉痛、忧伤、麻木……

    以及脆弱。

    这些快绳以为将和那个乐观、幽默、坚强而机变百出的泰尔斯一辈子无缘的东西。

    几秒的停顿之后,泰尔斯深吸一口气。

    “只有一件事才是最重要的。”

    在小巴尼茫然若有知的表情前,泰尔斯勾出一个不知是无奈还是惆怅更多的淡淡笑容:

    “它们休想改变你。”

    “休想让你放下盾牌。”

    在寂静无声,沉闷昏暗的地牢里,小巴尼呆呆地望着泰尔斯。

    他的眼前突然闪现出很久很久以前的场景,他刚刚加入王室卫队的时候。

    那时的他年轻而自得,骄傲而自信。

    那一天,他甩动着手里的木剑,对那个在沙地里摔得浑身狼狈,满面痛楚的乡下女孩……

    那个他一度以为是攀上了王室高枝,得到了王储的宠幸,才被殿下玩笑似的塞到他手里“学点武艺”的虚荣姑娘。

    【相信我,小姐,我憎恨这份任务的程度,就跟你现在憎恨我的程度一样。】

    他还记得,他在操练场里,忍受着同僚们指指点点的目光,对那位被王储殿下指派的“训练对象”,轻蔑而不屑地道:

    【现在,尊贵的姬妮小姐,举起你的盾牌。】

    他还记得那姑娘咬牙从地上爬起来时的眼神。

    【只有两种情况下,你能够放下它……】

    记得她脸上混杂着尘土与血迹的汗水。

    以及那姑娘无论被自己揍得多惨,都死死抓在手里,从未放手的盾牌。

    【你死,或者敌亡。】

    小巴尼的眼前一阵模糊。

    “你不需要安慰和原谅,先锋官。”

    泰尔斯扬声道:

    “你只需要面对你自己。”

    几秒后,巴尼似乎有些承受不来王子希冀而明亮的目光,下意识地低下头,避开对方的视线。

    此刻的他心乱如麻,不知所措。

    “那可能吗?”

    小巴尼别着头,看着地上的两具遗体,带着怀疑与哀伤,语气变得有些犹豫。

    而泰尔斯看了看咬着牙齿,举着火把的小巴尼,淡淡地笑了笑。

    “当然。”

    “因为我就是这么做的。”

    泰尔斯缓缓地转过身,留给先锋官一个摇摇欲坠却艰难迈步的背影。

    “从第一天,”在所有人的目光下,少年迈开脚步,微笑着扬起头颅:

    “到最后一天。”

第189章 重生(中二)

    仅存的火把越来越弱,地牢里也越来越黑。

    但他却觉得,地牢里正经历着前所未有的平静与明亮。

    尽管小巴尼仍在在身后默默失神,可泰尔斯知道,他已经不用再担心前先锋官的状态了。

    而他仅剩的问题……

    泰尔斯晃了晃脑袋,忍着疼痛走向最后的那个身影。

    那个一直跪坐在地上,浑身伤痕累累,面露绝望,仿佛失了魂般的长脸男人。

    刑罚骑士的轮廓在昏暗的视野里慢慢浮现。

    他被巴尼重伤的左臂如空洞的蛇蜕般垂落,僵硬而无力地挂在肩膀上。

    “所以,就剩你了。”泰尔斯轻声道。

    话音落下。

    刑罚骑士仿佛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泰尔斯的话毫无反应,任他慢慢接近。

    但就在泰尔斯靠近他十步距离的刹那,萨克埃尔像是突然惊醒的猎豹一样弹起,本能抄起身边那把满布缺口的斧刃!

    “殿下!”

    贝莱蒂惊呼出声,下意识地起身向前。

    其他人也纷纷反应过来:塞米尔皱眉按住自己的武器,塔尔丁和布里、坎农等人则紧张地站起身来,向萨克埃尔的方向围拢,就连小巴尼也回过神举起了火把。

    但就在这一刻,泰尔斯却猛地向身后举起一只手!

    “等一下。”

    王子的声音嘶哑无力,但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

    在极致的安静里,泰尔斯默默观察着眼前的长脸男人。

    萨克埃尔没有动,他只是依旧迷茫而恍惚地呼吸着。

    手中的武器遥遥指向泰尔斯。

    仿佛那是本能。

    空气重新凝固起来。

    后方,快绳面色尴尬地探问道。

    “嘿,怀……额,泰尔斯?”

    贝莱蒂则瞥了神情恍惚却依旧本能警戒的萨克埃尔一眼,犹豫出声:

    “殿下,您最好……”

    他没能说完,另一边的塔尔丁就紧张地插嘴:“不能再往前了!”

    “危,危险。”这是略略有些神经质的坎农。

    在场的诸人反应各异,却一致警惕地盯着似乎刚刚从呓语里清醒过来的萨克埃尔。

    但泰尔斯却笑了。

    “谢谢你,贝莱蒂,还有你们,塔尔丁,坎农,”少年强忍着身体的不适:

    “但我需要你们再等我多一会儿。”

    泰尔斯回过头,露出疲惫的笑容,举起一根食指:

    “一会儿。”

    他转身深吸一口气,继续走向萨克埃尔。

    眼看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近,贝莱蒂脸色一变:

    “殿下,为了您的”

    但一只手臂却从旁伸来,按住了想要行动的贝莱蒂!

    “他说了,”不知何时站起身来的小巴尼,冷冷地对愕然的贝莱蒂和塔尔丁道:

    “让我们等。”

    他似乎对泰尔斯芥蒂未消,说这话时似乎有意低着头,不看王子的方向。

    小巴尼顿挫有力的语调惊醒了萨克埃尔,后者的目光渐渐清明,在泰尔斯的身上聚焦。

    贝莱蒂愣愣地看着先锋官,又看看泰尔斯,几番欲言又止。

    但他终究没说什么,没做什么。

    只是停在原地,担忧地看着王子步步向前。

    一如其他人。

    直到泰尔斯来到距离萨克埃尔三步的范围内。

    萨克埃尔怔怔地喘息着。

    他望着周围恨不得立刻冲上来,却硬生生地忍住步伐的旧日同僚们。

    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他这么想道。

    萨克埃尔环顾一圈,

    他看见,习惯发号施令的巴尼一脸不快,却没有说话。

    素来沉稳,甚至沉稳得甚至有些刻板的贝莱蒂,也袖手放任。

    就连不喜欢听命令的塞米尔也只是抿着嘴,不言不语。

    而剩下的,无论是塔尔丁还是坎农……

    这些他曾经无比熟稔的同袍们……

    他们一直静静地站在泰尔斯的身后,除了对萨克埃尔报以带警告意味的眼神外,几乎是旁观着、任由着王子,一步一步走到浑身血迹的自己面前。

    这些家伙……

    萨克埃尔僵硬地转过头,心神散乱,精神迷糊,却下意识地攥紧了武器。

    “你……”

    萨克埃尔收回疲倦而晦暗的目光,疑惑地望向泰尔斯,仿佛在重新认识这个少年。

    “你对他们做了什么?”

    他痴痴地道,像是在问对方,又像是在问自己。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挤出一个微笑。

    “没什么。”

    少年缓声道:

    “只是些你想做,却一直做不到的事情。”

    萨克埃尔愣了一下,只觉一阵眩晕。

    想做,却做不到的事情……

    几秒后,重伤之下的刑罚骑士用力甩了甩脑袋。

    “是么。”

    他轻嗤着,垂下黯淡的目光,明白了什么。

    刑罚骑士任由他的左臂空空地摆荡着,咬牙举起右手的武器。

    “你知道,来这里之前,作为星辰王国常驻埃克斯特的人质,我是一路从龙霄城逃回来的。”少年的声音低低地响起。

    萨克埃尔的斧刃僵住了。

    龙霄城。

    萨克埃尔恍惚的精神微微一动,像是被什么东西刺到了一样。

    稀薄和混乱的回忆再次充盈他不堪重负的精神。

    是么。

    璨星王室在龙霄城的人质。

    萨克埃尔捏紧了手里的斧刃。

    这么说,那场悲剧后,这些年里,王国已经……

    “我在途中遇到了不少人,”泰尔斯的语调很平静,就像在拉家常,“其中一个尤其让我深有感触。”

    “他说,经历了十几年的伪装,当他再看向镜子时,已经不认识里面的那个人了。”

    萨克埃尔的斧刃微微一抖。

    泰尔斯把目光从快绳手里的时光弩上收回,叹惋道:

    “他已经忘记了,他当初是为什么才戴上那个面具的,他让面具俘虏了他,占据了他,控制了他。”

    泰尔斯认真地盯着眼前的男人:

    “就像战士忘记了守护的使命,沦落为胜利的奴隶。”

    “就像国王忘却了统治的责任,臣服于功绩的虚荣。”

    刑罚骑士的身躯开始微微晃动。

    泰尔斯直视着萨克埃尔的双眸。

    他见过这样的眼神。

    不止一次。

    在蔓草庄园,在随风之鬼拖着残废之躯,痛苦挣扎的时候。

    在复兴宫,在瓦尔亚伦德凄凉地摇头,道破阴谋的时候。

    在英雄大厅,在从事官迈尔克失神地抱起女儿遗体的时候。

    在荒石地,在奄奄一息的亡号鸦疯笑着承认一切的时候。

    它们都同样灰暗,同样绝望,同样……麻木。

    那是失去最珍视之物的人,才会拥有的眼神。

    而眼前的萨克埃尔……

    他最珍视的东西,又是什么呢?

    想到这里,泰尔斯胸口一沉,轻声一叹。

    “但是,萨克埃尔。”

    “你又是在什么时候,为了什么,而戴上现在这副面具的呢?”

    萨克埃尔僵住了。

    他站在原地,脸上写满了复杂。

    沉默持续了好几秒。

    “很抱歉,殿下,”半晌之后,他才艰难挤出这句话:

    “但我们……我们必须了结这事。”

    萨克埃尔话音落下,手上的武器轻轻一晃,仿佛再一次确认了决心。

    泰尔斯眉毛一挑。

    “啊,我知道。”

    “你还是想杀了我。”

    少年的语气轻描淡写,却让身后的卫队诸人们再一次紧张起来。

    “而我们没人能阻止你。”

    萨克埃尔皱起眉头没有说话。

    可他似乎有一种天赋:光凭沉默,就足以让周围的气氛变冷、凝结。

    然而王子随即绽开了笑容:

    “我得承认,当你还是那个十恶不赦、一路追杀我的叛徒的时候……我面对你,至少还心安理得一些。”

    “可是现在……”

    泰尔斯唏嘘了一声:

    “你讲出的那些故事:你发现了真相,所以对先王不满,所以一个人策划了宫变,陷害了大家,你才是十八年来的叛徒和罪魁祸首……”

    他嗤笑着摇头。

    “至少一半都是假的吧。”

    刑罚骑士的脸颊微动。

    泰尔斯直视着他。

    “那是你戴给其他人看的面具。”

    萨克埃尔紧紧抿起嘴唇,面色僵硬而灰暗。

    “是你为了掩藏真相,为了保护无论是逝者还是生者,而编造出来的。”

    “为了你的卫队不再内讧分裂,为了幸存的人们不再经受折磨,为了长眠地底的故旧不再难以瞑目。”

    “为此,你愿意做那个无中生有的罪人和叛徒,承受那些本不该指向你的怨恨让他们憎恨你一个人,好过他们憎恨彼此?”

    刑罚骑士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

    小巴尼望向萨克埃尔,目光混杂着痛恨、埋怨、迷茫与不知所措。

    其他的人则纷纷叹息。

    唯有塞米尔摇头不屑。

    泰尔斯勾起嘴角,继续道:

    “直到看见你刚刚所做的事情之后,我终于明白了:这才是真正的萨克埃尔。”

    萨克埃尔的眉头狠狠一抽。

    可泰尔斯还在继续:

    “十八年前,身为守护传承的守望人,你不忍选边站队,只能生生目睹同袍们彼此反目,相互厮杀,血流成河。”

    “悲剧过后,为了王室的名誉和尊严,你不能开口道破真相,只能坐视无辜的卫队成员们含冤下狱。”

    “但面对他们的遭遇与悲剧,你也无法原谅自己的毫无作为和缄口不言,你自愿隔绝外界,深埋地底,作为对自己的惩罚。”

    泰尔斯不无悲哀地看着萨克埃尔。

    他每说完一句话,骑士脸上的痛苦与纠结就加深一分,胸膛的起伏越发剧烈。

    卫队众人们眼神里的复杂与矛盾也加深一分。

    他们聚焦在萨克埃尔身上的目光本就混乱而多变,现在则又多了几分晦涩与犹疑。

    “所以,萨克埃尔勋爵,”泰尔斯叹息道:

    “无论戴上面具与否,你从未忘记自己的信念。”

    萨克埃尔倏然睁眼!

    “你说完了吗!”

    他抓着武器的右手就跟他的声音一样颤抖:“这帮不了你……”

    泰尔斯打断了他。

    “快了。”

    “但在那之前。”

    泰尔斯轻轻呼出一口气。

    “在你动手之前,我想让你知道,也想让他们都知道,”

    他回过身,看着一众迷茫而惘然,紧张又疑惑的前王室卫队们。

    “萨克埃尔,你不是叛徒,也不是恶人。”

    “相反,你不惜背上莫须有的冤屈,承担不该有的污名,也要守卫逝者的名声,保护王室的名誉。”

    “你宁愿缄口不言,背尽悲剧幕后的误解和憎恨,也不愿意看到兄弟反目,手足相残。”

    泰尔斯淡淡地看着他:

    “你甚至愿意牺牲掉他们对你的信任、友谊、尊重、景仰,这些你曾经珍视的,也是如今仅剩的东西只要这能够保护和拯救他们。”

    地牢里再次安静下来,只听得见众人们或快或慢,却绝不均匀平稳的喘息声。

    这一刻,王室卫队们看向萨克埃尔的眼神无比复杂难懂:

    萨克埃尔死死地瞪着泰尔斯,眼里的血丝在火光里清晰可见。

    “你动摇不了我。”

    刑罚骑士的声音很是低沉,字里行间略带苦涩。

    “当然,”泰尔斯轻笑着:“因为无论十八年前和十八年后,由始至终,你都是那个不计毁誉,无私无畏,堪称楷模的高尚骑士。”

    “那个守护着卫队传承的守望人。”

    泰尔斯轻叹一口气:

    “你只是不幸地卷入了时代的洪流,迷失方向,无法醒来。”

    时代的洪流……

    萨克埃尔的颤抖越发剧烈。

    可怕的记忆如潮水汹涌,向他袭来。

    萨克埃尔死死咬着自己的牙齿,强忍着不去看其他人的表情。

    因为他害怕。

    害怕……

    但就在萨克埃尔的思绪还在激荡不休的时候

    “在场的诸位……”

    只见泰尔斯回头瞥了周围的人们一眼,他深吸一口气,又长长叹出。

    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他知道该怎么做。

    众人齐齐向王子看去。

    “你们知道,”泰尔斯垂下眼睛,轻声道:

    “萨克埃尔为什么要杀我吗?”

    那一刻,萨克埃尔飘忽不稳的思绪瞬间中断。

    什么?

    他彻彻底底地愣住了。

    有此表情的不止他一人,在场的所有人也都齐齐一怔。

    从依旧别扭的小巴尼,到忧心忡忡的贝莱蒂,再到满面警惕的塞米尔,以及塔尔丁、坎农、布里困惑,不解,怀疑,种种情绪漫上众人的心头。

    唯有意识到什么的快绳脸色大变!

    只听泰尔斯平静地调整着自己的呼吸,扬起嘴角:

    “因为他知道。”

    “因为萨克埃尔知道我究竟是什么。”

    我究竟是什么。

    王子很平静,很安心,仿佛这就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答句。

    地牢里的沉默持续了好几秒。

    等等。

    萨克埃尔的表情缓缓消融,他看着再平常不过的泰尔斯,现出难以形容的惊异。

    他……

    他要……

    “我不明白,”旁观着的塞米尔眯起眼睛:

    “什么叫‘究竟是什么’?”

    很快,在众人的一片疑问中,难以置信的快绳第一个吃惊地张大嘴巴,下意识地伸出手臂!

    “诶,那个,怀我是说泰尔斯?”

    但快绳很快注意到了四周:在周围人的各色怀疑目光下,他连泰尔斯的名字也没能说全,就尴尬地收回了手,声音也弱了下去。

    泰尔斯只是神情淡然,毫不在意。

    “你……”

    萨克埃尔惊疑地看着泰尔斯,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反应:

    “你不能……你疯了吗!”

    塞米尔,塔尔丁……许多人没有听懂,他们在萨克埃尔与泰尔斯的对话间,来回交换着疑问的目光。

    小巴尼盯着萨克埃尔的表情和泰尔斯的背影,感受到了不一样的地方。

    哪里不对……

    王子……究竟还有什么秘密?

    泰尔斯微翘嘴角,摇了摇头,对刑罚骑士露出一个微笑。

    “我已经了解你了,守望人。”

    泰尔斯笑道:

    “但你却不了解我。”

    “你不知道我来到这个世界后,都经历过些什么。”

    泰尔斯举起右手,缓缓摊开手掌,看着掌心中央那一道被匕首划破,尚未愈合的血痕。

    就如他在来到白骨之牢以前做的一样。

    萨克埃尔看着此刻的泰尔斯,吃惊得说不出话来。

    在他的面前,少年的表情很淡定,很轻松,甚至……

    很愉快。

    观察着泰尔斯的快绳皱起了眉头。

    不。

    他突然意识到,这不是泰尔斯的计谋或手段。

    不。

    他是真的要……

    快绳突然感到一阵无与伦比的恐慌。

    “死亡也许令我不快,但已不再令我恐惧,”泰尔斯的语气里藏着少见的释然:

    “而真正让我恐惧的……”

    泰尔斯说着说着,眼神变得迷惘。

    他的眼前闪现出艾希达高傲的脸庞,吉萨疯狂的表情。

    【泰尔斯,这个世界,他们不憎恨我们。】

    【他们害怕我们。】

    【他们不肯原谅且难以接受的,不是我们的行为,而是我们的存在】

    以及……托罗斯神秘的身影。

    泰尔斯轻叹一口气。

    “让我恐惧的,是背负着那个秘密的时候,我所无法摆脱的惶恐,忐忑,紧张不安就连噩梦里也是它的影子,逃脱不去。”

    “我惶恐这个秘密被人知晓的时刻,忐忑我将要面对的命运和未知,紧张这个世界会以怎样的态度对待我,为熟悉的一切可能离我而去而终日惶惶,惴惴不安。”

    泰尔斯缓缓抬起头,眼神慢慢聚焦。

    “今天,那个时刻到来了。”

    泰尔斯回过头,发现快绳呆呆地看着他。

    少年对他报以微笑,而后长出一口气。

    谢谢你。

    “而那并没有那么糟。”

    看着快绳呆怔的表情,泰尔斯用力地握起手掌,感受掌心的疼痛。

    “相反,真正面对它,面对后果的刹那……”

    “我才真正明白。”

    泰尔斯回过身,坦然地抬起目光。

    “唯一在纠缠我,折磨我,惩罚我,不肯放过我的,不是那个秘密,不是我即将到来的命运,不是我无法把握的未知,也不是其他。”

    “而恰恰是我自己。”

    “我需要的不是自困枷锁,”泰尔斯握着拳头,用力地印上心口那个曾经被银币灼伤的位置:“而是放开过去的我。”

    “浴火……重生。”

    萨克埃尔已经彻底呆滞住了。

    “殿……殿下?”贝莱蒂似乎意识到了不对,满脸担忧和疑惑的他,半是提醒半是警告地出声道。

    面对一群人几乎要喷薄而出的疑惑,泰尔斯只是释然地笑了笑。

    “没错,诸位。”

    他闭上眼睛,努力不去看周围人的反应。

    王子的声音回荡在地牢里,伴随着萨克埃尔近乎停滞的表情与快绳抑制不住的呼吸。

    “我,泰尔斯璨星,是那些人们世代口耳相传的,这个世界最大的禁忌之一。”

    “是萨克埃尔所认为的,当年妨害扰乱王国的罪魁祸首的同类。”

    下一刻,泰尔斯在一片死寂中深吸一口气,睁开眼睛。

    “我是个魔能师。”

    少年用他此生以来最平静、最淡然、最无所谓的口气,说出那个让萨克埃尔、让快绳、让巴尼,让所有人都倒抽凉气的答案:

    “一个灾祸。”

第190章 重生(中三)

    没有字句可以完美形容此刻的地牢。

    整齐的抽气声后,整整好几秒的时间里,空气中只能隐约听见众人的心跳,似乎连大声呼吸都变成了一种奢侈。

    几秒后,小巴尼手上的火把在绝望地烧掉最后几丝火苗后,终于完全熄灭。

    地牢里陷入无边的黑暗,只余难闻的烟味,而有数的几个活人好像全部变成了尸体,一动不动。

    就像回到了曾经的黑径。

    于是,泰尔斯就在这样的寂静与黑暗里,感受着身前身后若有若无的呼吸声,恍惚着渡过他有生以来最特别的几秒。

    在这一刻,黑暗仿佛变成他的盾牌,埋葬他的恐惧,麻木他的伤痛,遮挡各色各样的目光。

    终于,随着几声,卫队里的某人颤抖着摸索,在火石声响中燃起另一支火把。

    泰尔斯眯起眼睛适应着火光,仿佛感觉重回人间。

    “我不,我不明白……灾祸,魔能师……它们不该是……千年前……不死……”身为侦骑的坎农举着新生的火源,下意识地摇着头,嘴唇哆嗦,却无法组出完整的句子。

    他的目光一直不能离开泰尔斯,身旁的布里甚至完全惊呆了。

    但随着坎农的反应,众人犹如温泉水面般沸腾起来!

    “王子殿下,这个玩笑……”刑罚官贝莱蒂完全无法消化最新的消息,他死死瞪着萨克埃尔,语无伦次:

    “守望人,长官!他是说他是,他可以,他会……这是另一个谎言,不是么?”

    塔尔丁看着泰尔斯的眼神充满了惊疑:“搞什么……王子是灾祸?”

    “璨星王室……该死的,他们这次又做了什么?”

    泰尔斯静静地盯着手掌心的伤口,无视着身周的哗然。

    很奇怪的是,泰尔斯却觉得此刻的自己无比冷静不是叩门时那种漠然得甚至让他害怕的“冷静”,也不是被狱河之罪在险境里强行按压下来的“冷静”,而是真真切切的,放开了一切,移除了不安,仿佛棋手盯着棋盘的冷静。

    “我的天。”

    塞米尔的视线在泰尔斯与萨克埃尔间来回切换。

    “萨克埃尔,你先前的那些话,那些什么关于菲奥莎王后是灾祸,而你决心要完成使命的那些话……它们并不全是谎话,对么?”萨克埃尔不言不语,他只是呆呆地望着泰然的泰尔斯,眼里尽是哀伤和疑惑。

    塞米尔咬着牙齿,在震惊与愤怒间勉力维持自我:

    “不可能,他的年纪……他真的只有十四岁吗?如果不是,他到底跟血色之年的事情有什么关系?”

    “你那个该死的使命到底是什么!”

    泰尔斯旁观着他们每一个人的反应,在一呼一吸间明白了很多。

    所以……

    少年缓缓地翘起嘴角。

    就是这样的感觉啊。

    他甚至能感觉到,身后那些望向他的目光已经不一样了。

    在泰尔斯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信服与尊敬间,多了一些其他的杂质。

    恐惧?厌恶?怀疑?未知?排斥?

    但那都不重要了,不是么?

    “嘿,那个假怀亚!”

    “说的就是你,我的‘外甥’,你早就知道这一切,对么?”塔尔丁明悟了什么,转过头看着后面低头缩胸,努力想要消灭自己存在感的快绳。

    “怀亚?外甥?诶?”

    正震惊地盯着泰尔斯的快绳一个激灵,尴尬地抱紧了弩臂,一脸无辜地强笑着:

    “噢!我,不,额,那个……我也是第一次啊……”

    就在地牢里快乱成一锅粥的关头,一道闷响凭空炸开!

    哒!

    “安静!”

    声音在空旷的贮藏室里传出很远,众人顿时齐齐收声。

    是小巴尼。

    他刚刚把手上熄灭的火把扔掉,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只见先锋官脸色铁青,用最严厉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最后才转回泰尔斯。

    泰尔斯吸了一口气,微笑着转头与他对视。

    “我的剑脱手了。”

    半晌后,满面矛盾的小巴尼这才出声。

    “就在刚刚我……的时候。”

    他看着躺在泰尔斯身后的,那把破损的剑。

    随着小巴尼犹豫的话语,众人开始响起之前的记忆。

    “那不是巧合,是你?”

    泰尔斯顿了几秒钟,抿了抿嘴。

    “是的。”

    王子低沉地道。

    小巴尼张了张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几秒后才转向地上的两具遗体。

    “为什么,为什么是我……”

    小巴尼盯着死去的的纳基和奈,表情变得很复杂。

    “为什么不救……他们?”

    泰尔斯停顿了一下。

    那个瞬间,他的面前闪过经历托罗斯的教导后,他在“接触者”阶段里使用魔能的画面。

    那种绝对得毫无道理的冷漠。

    以及满地的鲜血。

    地牢里仿佛进入了一个奇怪的阶段,每个人都满腹惊异,每个人都怀抱疑问,但在奇怪的气氛与默契下,谁都没有说话,只是不约而同地盯着泰尔斯。

    “我想,但我做不到。”

    泰尔斯叹了一口气,低下头:

    “对不起。”

    小巴尼沉默了很久,终究也低下头。

    “是么。”

    淡淡的悲哀传扬开来,小巴尼的话仿佛有某种魔力,泰尔斯突然觉得身后的目光不再那么刺眼。

    直到萨克埃尔的声音在空气中响起。

    “为什么。”

    刑罚骑士干哑而滞涩的声音吸引了大家的注意。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告诉他们?”

    只见萨克埃尔在昏暗里抬起头来,死死盯着泰尔斯,脸上混杂着犹疑、痛苦、难过、失望与悲哀。

    “你也许不怕死,但至少……你没有必要……你没有必要承受这些……”

    萨克埃尔的眼神突然变得很哀伤:

    “你可以在他们的景仰与尊敬中死去,而不是”

    在刑罚骑士伤感的质问中,泰尔斯叹了口气。

    “但他们会恨你的。”

    刑罚骑士微微一滞:

    “他们?”

    泰尔斯默默地看着萨克埃尔,看着他满身的血污和尘土,看着他脸上明显的疲惫和强忍着疼痛的表情,看着他额头上那个显眼而难看的烙印。

    萨克埃尔。

    这个强大得近乎无敌的战士。

    不知道他年轻的时候,是怎样的英姿勃发呢?

    泰尔斯微笑着:“我知道,为了某个原因,我的身份,你是死也不会说出口的而你已经做好了事后依旧守口如瓶,然后心甘情愿地死在他们手里的准备。”

    泰尔斯转过头,扫了一眼身后的卫队众人们,许多人依旧沉浸在惊讶和怀疑中。

    小巴尼一愣:

    “我们?”

    泰尔斯没有理他,而是回头对骑士叹息道:

    “他们尊敬我,所以,是的,他们会怨恨你的。”

    “再一次。”

    萨克埃尔怔住了。

    “如果我不说出口,那在我死后,你身上好不容易解开的误会将再次加深。”

    泰尔斯说这话的表情有些黯然:

    “再一次,你会被自己曾经最珍视的同伴们抛弃,憎恨,被视为疯子与叛徒。”

    “你会带着他们的怨恨死去。”

    小巴尼等人惊疑地看着两人的对话。

    萨克埃尔则彻底僵在原地。

    半晌后,他才喘息着开口:

    “我不明白。”

    泰尔斯轻嗤了一声,像是想通了什么。

    “萨克埃尔,为了服务王国,保卫王室,保护同伴,守护你的信念,”心情沉重的泰尔斯伤感地道:

    “十八年来,你明明背负了那么多的过往,付出了那么沉重的代价……”

    泰尔斯抬起头,望着虚空,眼前仿佛出现一个耀眼的银色身影。

    那个被世人遗忘的英雄。

    以及那仿佛在心中响起的嗓音:

    【我死去很久了……很久很久……久得我也不记得有多久……】

    泰尔斯有些出神。

    那个银色身影立足深不见底的黑暗之间,孤身面对数之不尽的茫茫亡魂,发散着既伟大也微小的光芒的场景,仿佛再一次出现在他面前。

    那个身影在无数的岁月里孤身一人,牺牲自我,担负最伟大无私的使命,守护着他曾经最爱的人和物。

    但从来无人知晓,无人理解。

    可他依然笑着,无怨无怼,不求解救,从容故我。

    【愿群山包容你的足迹,愿大地庇佑你的旅程。】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把精神从虚无的过去里拉出,努力回到当下。

    回到刑罚骑士面前。

    “可你从来没有得到过理解。”

    “从来没有。”

    “十八年了,你从始至终都只能一个人承受重负,一个人面对代价。”

    泰尔斯心情一沉,面色微黯。

    就像那位不为人知的孤胆英雄。

    哪怕深埋地下,他也不惜点燃自身,在没有光明与希望的地方驱散黑暗。

    即使沉沦不起,他也竭力伸手向上,托举那些失足溺水的人们重见天日。

    就算往昔已逝,他却依旧顽固执着,对昔日的时光坚守自己最初的承诺。

    无人知晓。

    无人在乎。

    永无止境。

    永无赦免。

    【谢谢你,带来了她的问候。】

    他认真地看着萨克埃尔,看着对方的眸子微微颤动。

    “最糟糕的是,到了最后,刑罚骑士依然被那些他最在乎也是最珍视的人们误解、痛恨、憎恶,忽视被那些你最想守护的人们,误解为叛徒、疯子与恶人。”

    泰尔斯低声诉说着,他身后的卫队众人们纷纷反应过来,面色各异。

    但无一不是把怔然的目光锁紧在萨克埃尔的身上。

    萨克埃尔恍惚地呼吸着。

    “你一生的故事都是关于他人,萨克埃尔,王国,卫队,手足,责任,使命……你的肩膀背负着一切,”泰尔斯说到这里,微微一顿,嗓音里藏着掩饰不住的疲惫和悲哀:

    “却唯独没有你自己。”

    萨克埃尔提着武器的右手轻轻一抖。

    泰尔斯叹出一口长气,颓然道:

    “你所做的一切都无人知晓,无人感激。”

    “你只能在无数个寒冷的黑夜里,孤独静坐,默数从前,唯一的慰藉只有心头的信念……”

    “就连最后的落幕与死亡……”

    泰尔斯的声音很轻。

    “虽然你不在乎,但是……”

    泰尔斯幽幽地道:

    “这让我有些难过。”

    萨克埃尔恍惚地喘息着,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少年。

    “萨克埃尔。”

    泰尔斯顿了一下,才缓缓地道:“你已经背负了太多,不该再继续被误解和憎恨了。”

    几秒后。

    “没有意义。”

    萨克埃尔颤抖而嘶哑的声线传扬开去:

    “你以为你做了什么聪明的举动吗?可怜我?感化我?动摇我?”

    刑罚骑士微微低头,眼神隐藏在眉宇下的暗处,他猛地握紧斧柄,紧咬牙关。

    “你错了。”

    萨克埃尔强压着自己的语气,却无法抑制住手臂上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因为心情而引发的颤抖:

    “你现在所做的这一切,都对我没有任何意义。”

    泰尔斯呼出一口气,看向萨克埃尔眉宇间的黑暗。

    “但这对我有意义。”

    他低下头,语气里带着伤感和慨叹。

    “对我们。”

    萨克埃尔又是一怔。

    “你们?”

    泰尔斯点了点头,笑容有些苦涩。

    “我的家族,璨星。”

    一秒后,萨克埃尔的胸膛开始肉眼可见地起伏不定!

    泰尔斯重新抬起头来:

    “如果我没猜错,是先王艾迪任命你为王室卫队的守望人。”

    “同样是他,把你卷入他家族的内斗中,毁了你的全部人生。”

    “而凯瑟尔王则冷酷而不公地将你下狱成囚,害你沦落至今。”

    泰尔斯眼神黯淡,叹息地敲敲胸膛:

    “至于十八年后,则是另一位璨星的突然闯入,打破了你的宁静,重新勾起你十八年前的噩梦。”

    泰尔斯试图用最淡然的目光看着对方:

    “在你身上的悲剧,萨克埃尔,无论何是何非、孰对孰错,都源自于那家最高贵却也最冷漠的王国血脉。”

    那一刻,萨克埃尔依旧不言不语,呼吸却混乱起来。

    “而最讽刺的是,哪怕时至今日,你依然还想着履行王室卫队的职责,保护我们的名声。”

    “虽然出于各种原因,你不会对王室有任何怨言……但那一定很辛苦。”

    泰尔斯的声音有些落寞:

    “我想我们……璨星家族欠你的,实在是太多了。”

    他看见,萨克埃尔的拳头越握越紧。

    但泰尔斯没有理会,而是继续看向地上的遗体,想起方才两人离开的情景,声音嘶哑:

    “你知道,身为泰尔斯璨星,面对你们……”

    “我可以给纳基和奈安慰,作为临终的送别;”

    “我可以给塔尔丁他们原谅,聊解他们的痛苦;”

    “我可以激励一蹶不振的巴尼,帮助他重新站立,面对人生。”

    小巴尼,贝莱蒂,塔尔丁……王子身后的人都怔怔地看着他。

    “但是你,萨克埃尔……”

    泰尔斯偏转视线,避开与骑士对视,似乎这样就能放松一些:

    “身为一个无权的王子,我不能改变过去的悲剧,不能洗雪你身上的冤屈,不能重翻国王钦定的旧案,不能给你应得的正义,甚至不能给当年你所珍视的人们一个稍微说得过去的交代。”

    泰尔斯不甘心地望着地上的两具遗体,想起牢房里无数的尸骨,不无悲哀地道:

    “面对付出如此之多,失去如此之多,承受如此之多的你,我实在不知道还能为你做些什么。”

    “所以,如果你我注定都要死在这里……”

    “那我想走得心无挂碍,无论是放开我自己的恐惧,还是了结对你的歉疚,”泰尔斯苦涩而难看地笑着,就像最后时刻的病人:

    “我也想你走得安宁祥和。”

    萨克埃尔一动不动。

    “我不想其他人继续憎恨你,不想你仍然一个人,在黑暗里背负不属于你的罪孽。”

    “我想让他们理解你至少试着理解你。”

    泰尔斯低头,再次叹出长长的一口气,感觉像要今天的所有愤懑都呼出去。

    “跟这比起来……”

    王子抬起头来。

    这一次,少年的脸上没有了苦涩与犹豫,只剩下轻松而释然的笑容,面对着摇摇欲坠的刑罚骑士:

    “我的秘密也没有那么重要了,不是么?”

    人群中,快绳呆怔地看着这个样子的泰尔斯。

    有此反应的不止他一人。

    萨克埃尔没有答话,也没有动作。

    泰尔斯摇了摇头,把内里的哀伤藏得更紧实一点,勉力提起第二个笑容:

    “所以,不只是我。”

    泰尔斯直视着萨克埃尔,却转过头,看向身剩余的人们:

    “这也是为了他们。”

    “他们?”萨克埃尔恍惚地回复着。

    这句话一出口,周围的卫队诸人们各有反应。

    只听王子平静而认真地道:

    “他们该知道,无论当年今日,他们的长官和守望人是怎样的一个人:伊曼努萨克埃尔从来不是为了一己之私出卖忠诚的叛徒,更不是囚困多年而丧失理智的疯子。”

    塔尔丁叹息着低下头去,坎农痛苦地扭曲着脸,布里一脸黯然。

    “他们该知道,你依旧是那个他们相信、景仰、爱戴的萨克埃尔,依旧是那个坚持着自己的信念,恪守着神圣的职责,深爱着自己手足同袍的刑罚骑士。”

    塞米尔一脸矛盾,贝莱蒂则面带哀色。

    “他们需要知道你为了他们做了些什么,知道你的牺牲,努力和奋斗就连你最不可理喻的举动,也不过是贯彻自己的使命,为了消灭可怕的灾祸而已。”

    小巴尼紧紧捂着受伤的右臂,咬着下唇,望着萨克埃尔的眼神越发复杂。

    “他们需要知道,自己欠你,欠卫队的守望人一声道歉,一句感谢。”

    不知何时开始,把自己埋在黑暗里的萨克埃尔已经一动不动。

    听着这一切的塞米尔闭上眼睛,扭过头去。

    刚刚从灰暗中走出来的小巴尼凝视着萨克埃尔,眼底藏着无尽的悲哀。

    其他人也好不到哪儿去。

    又是难言的沉默。

    泰尔斯轻笑了一声,平淡而幽然:

    “抱歉,这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他认真地盯着萨克埃尔:

    “至少,你不用再一个人孤独忍受,咬牙逞强。”

    “至少,我能让他们看到真正的你,让他们明白,让他们看到你所背负的重担你遭受了太多的不公和误解,我不想让自己的死也变成其中的一部分。”

    “至少我希望,今天过后,那片黑暗,那片你今后还要挣扎其中的黑暗,能少一些残酷和寒冷。”

    泰尔斯一句一句说着,眼前的萨克埃尔却只是深深低头,把面庞埋在光线之外。

    最终,感觉又一阵眩晕袭来的少年深深叹息。

    他翘起嘴唇,嗤笑着摇头:

    “所以,对,我是个灾祸。”

    “对话结束。”

    萨克埃尔像是呆怔住了,其他人也不言不语。

    直到泰尔斯叹气开口。

    “好了,现在,”少年释然地看着眼前的萨克埃尔:

    “结束这一切吧。”

    沉默持续了近乎十秒钟。

    终于,黑暗中的萨克埃尔缓缓地举起斧刃。

    他的手很慢,甚至在颤抖。

    却依旧举了起来。

    泰尔斯默默地闭上眼。

    等待着那一刻。

    而他并没有等太久。

    铛!

    一道金属撞击的闷响!

    “你知道,如果他是他所说的那样,”小巴尼虚弱的声音响起:

    “那你不过是徒劳。”

    泰尔斯重重地吸了一口气,睁开眼睛。

    他的头顶,小巴尼举着那把曾被他用来自杀的长剑,顶住萨克埃尔的斧刃。

    重伤在身的先锋官右臂已折,正用完好的左臂举着剑,看样子颇为吃力。

    而他对面的萨克埃尔也废掉了左臂,看样子势均力敌。

    小巴尼望了身后平静如昔的泰尔斯一眼,嗤笑一声:

    “你没有传奇反魔武装,杀不了他?”

    无人注意的角落里,冷汗淋漓的快绳下意识地拉了拉衣服,努力盖住怀里的弓弩。

    萨克埃尔依旧低着头,把眼睛藏在黑暗里。

    他咬着牙,艰难地吐字:

    “他还不是个合格的灾祸,秘科里有记载……在最后一步酿成大祸前,他还能够被阻止。”

    泰尔斯翘起嘴角,叹息着点了点头:

    “他可能是对的。”

    但小巴尼却不客气地回了一句:

    “我没问你,小王子。”

    泰尔斯的脸色一僵。

    小巴尼回过头面对萨克埃尔,摇了摇头。

    “秘科里的记载?合格?”

    “所以怎样,做个灾祸还要考试?”

    萨克埃尔的斧刃开始颤抖。

    他的语气本就不稳,此刻也变得不快起来:“这不是玩笑!”

    “让开,你已经知道了他是……”

    但小巴尼却突然高声!

    “所以呢?”

    “按你的说法,先王还上过一个呢!”

    泰尔斯沉默地看着小巴尼的举动,咬了咬牙齿,只觉得胸口微沉。

    先锋官手臂一振,两人交织在一起的剑锋与斧刃在空中分开。

    萨克埃尔沉默了。

    他看见小巴尼之后,贝莱蒂和塔尔丁不知何时已经重新武装完毕,走到泰尔斯的身后。

    坎农,布里也紧随其后。

    他们都满面释然地望着他。

    骑士的斧刃微微一抖。

    “你们不明白……”萨克埃尔的话里充满了矛盾的情绪:

    “帝国……王国不能落入同样的陷阱里。”

    小巴尼哼了一声。

    似乎重新变回了那个处处看萨克埃尔不顺眼的卫队首席先锋官。

    “我知道,哪怕你已经重伤,我依然挡不住你,”小巴尼痛嘶了一声,吃力地再次举起剑:

    “更别提我自己……也没好到哪去。”

    小巴尼抬起腿,眼神冒火,一步步艰难地走向萨克埃尔,直到两人已经近得面对面。

    “但是,你给我听好了,萨克埃尔。”

    黑暗里,萨克埃尔纹丝不动,手上的斧刃越握越紧。

    但出乎意料的是,小巴尼站在他的面前,却突然松懈了所有的表情,黯然地叹出一口气。

    “对不起。”

    那一刻,做好准备的萨克埃尔怔住了。

    “巴尼,你……”

    只见小巴尼扭头看着地面,生硬得仿佛在对空气说话:

    “我从没对你服气过,但是今天,啊……”

    萨克埃尔没有说话,只是略有吃惊地张嘴。

    “我不得不说,陛下和老队长的眼光很准,”小巴尼一脸失落与自嘲,吞吐道:<>  “你做守望人,确实要比我好。”

    小巴尼张开嘴,用力斟酌了很久,终于说出那个词:

    “长官。”

    萨克埃尔微微一颤。

    “还有那个……”小巴尼目不转睛地盯着萨克埃尔的脚下地砖,像是不敢抬头。

    小巴尼的左手倒提着剑柄,犹豫再三,还是颤巍巍举了起来。

    “谢谢你。”

    下一秒,他的左拳扭捏着,在萨克埃尔的右肩上,快速而犹豫地轻锤了两下。

    噗,噗。

    拳头触肩的两声闷响。

    一触即分,如蜻蜓点水不,是点剧毒。

    因为好像多点一下就会要了他的命似的。

    做完这一切,小巴尼像是完成了最艰难的任务,长出一口气。

    他逃难也似地转过身,三两步奔回原来的对峙位置。

    看得泰尔斯嘴角轻翘。

    “好了,欠债还清了。”

    小巴尼扫去了所有扭捏与尴尬的表情,重新冷冷地看着:“开打吧。”

    但萨克埃尔却待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留在黑暗里的上班张脸依旧看不真切。

    直到另一个身影越过小巴尼,走向萨克埃尔。

    让人吃惊的是,这个人居然直接贴上萨克埃尔的右肩,伸出左手,轻轻扣住对方的后背。

    “这也许是我们最后一次拥抱了,长官。”

    萨克埃尔的斧刃微微晃动着。

    只见贝莱蒂贴着萨克埃尔的右肩,轻拍他的后背,哽咽道:

    “落日啊,我真想念在刑罚翼,在你手下的时候。”

    那一刻,萨克埃尔肩膀微颤。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长长呼出。

    骑士的呼吸声越来越大。

    “你就不该让我做刑罚官的,”贝莱蒂惨笑着,声线颤抖的他扭过头,竭力不去看对方:

    “你知道……我糟透了,从来都干不好。”

    他用力地拍了拍萨克埃尔的后背,后者晃动得尤其厉害。

    贝莱蒂闭上眼,转身回到巴尼的身边,看也不敢看萨克埃尔。

    “对不起,长官,”坎农没有上前,这个斥候兵啜泣着含胸低头:“当年……”

    “抱歉,是我们,我们搞砸了一切……”

    “是我们的错……”

    萨克埃尔痛苦地呼出一口气。

    “呜呜,”坎农旁边的布里发着不知所以的声音:

    “呜。”

    “啊,他大概是说他很后悔,”塔尔丁叹息道,无视着布里的抗议声,露出最后的苍白笑容:

    “但是……是我们连累了你,连累了其他人,萨克埃尔长官。”

    塔尔丁无神地看着地上的遗体:

    “可至少,我们能一起‘安息帝侧’了,就像那三十几个傻瓜一样。”

    “我们会团聚的。”

    萨克埃尔的斧刃抖动得越发厉害。

    “嘿。”

    是塞米尔。

    “虽然我已经不是卫队了。”

    “但我欠你一句谢谢,长官,”这位灾祸之剑轻哼一声,像是毫不在意,却完全没意识到他的态度与小巴尼如出一辙:“当年多亏了你,我才逃掉。”

    第一次,萨克埃尔张开嘴,想要说些什么,却欲言又止。

    塞米尔叹息一声,声音低沉下去:

    “而如果不是因为我逃了,你本来也不用受单独监禁的罪。”

    “总之,我还是欠你一句道歉。”

    塞米尔看着别处,用力咬了咬牙,闭眼道:

    “对不起。”

    “我已经没有什么卫队的使命感了,但是……这个孩子不能死,所以……”

    塞米尔耸了耸肩,没再说下去。

    萨克埃尔没有反应,手上的青筋却微微一动。

    随着塞米尔的话音落下,卫队的众人齐齐叹出一口气,像是完成了一件大事。

    萨克埃尔却依旧沉默着。

    “现在。”

    小巴尼扬起嘴角,看着萨克埃尔,释然道:

    “来决生死吧。”

    然而。

    “等等……”

    一道不那么和谐的抽泣声幽幽响起。

    “我也,我也很抱歉……”

    泰尔斯回过头,只见快绳抹着眼睛,低落地发声。

    咦?

    一秒后,在众人“你哭什么”的奇怪眼神下,突然反应过来的快绳脸色一僵。

    他哀戚的表情瞬间消失,下意识地退后一步,露出尬笑:

    “那个,那个……氛围,氛围嘛,氛围……”

    但这一次,没有人呵斥他,没有人白眼他,也没有人阻止他。

    相反,小巴尼,塔尔丁,贝莱蒂……他们只是齐齐转身,拖着最虚弱的身体,带着最深刻的觉悟,站到泰尔斯的身边,对着萨克埃尔举起各自的武器。

    迎向他们的最后一战。

无主之地番外 为了人类的明天(书友同人作品,by贱贱隔壁家老岳)

    (书友“贱贱隔壁家老岳”的《王国血脉》同人番外投稿,据他所言,这篇番外的时间段是最终帝国灭亡到星辰王国建立之间。)

    (顺便鼓励一下广大书友,欢迎同人创作踊跃投稿,同人作品可以展示你的写作功力,跟大家交流对本书多种多样的理解,我会专门放在《王国血脉》的作品相关里展示出来的哦!)

    以下为正文

    “我们就要到了!”

    一望无际的黑色海面上,一艘十几丈木质帆船悠然划过,紫黑色长发的俊美年轻人站立在前甲板上,紫色的眼眸注视远方的海面,头也不回的说道。

    “嗯!”

    木质帆船无帆,唯有一根桅杆在船中央耸立,午后的阳光斜射下来,在甲板上留下一条阴影,随着一声淡淡回应,一个细长的身影从阴影中走了出来。

    这是一个中年人,看上去不苟言笑,穿着洗的发白的黑色旧礼服,上面打满了补丁,他的身材很高,非常高,比紫发年轻人足足高了一个头,但是却很瘦,非常瘦,宽大的黑色旧衣服,穿在他身上给人一种搭在晾衣杆上的旧围裙的既视感,看上去很滑稽。

    但在这看似滑稽的装扮下,却有一股难以言喻力量在那瘦长的身躯中酝酿,这种感觉很奇妙,不是即将喷发的火山,也不是即将冲垮堤坝的巨浪,而是在泥土中静静蛰伏的种子,在等待着春天的到来。

    中年人慢慢走到紫发年轻身侧,与他并肩而立,整理了下衣领。

    然后

    就没有然后了。

    整个人就像石头一样杵在那里,看着远处的海面,一言不发。

    黑色,是海水的颜色。

    金色,那是午后的阳光。

    但是金色的阳光照射在黑色的海面上,没有反光,甚至没有波澜,似乎被永久的吞噬了,如墨石一半的海水,没有一丝光泽,不见太阳和白云的影子,也不见深可几许。

    头顶明明是蓝天白云,灼热的太阳,但四周确是苍凉黯淡的海面,一片森然之象,几乎难以捕捉到任何生命气息。

    这就是他俩眼前的一切景象,荒凉而死寂,一成不变。

    “嗯你个头啊!”

    紫发年轻人嘴角抽了抽,但终究没有发作,似乎早就习惯了中年人的做派,只有叹息一声。

    中年人不说话,但不代表年轻人可以任由时间就这样白白流过,毕竟这次可是有重要任务在身,不能有丝毫懈怠。

    眼见着气氛逐渐沉寂下去,中年人还是没有发声的打算,死死盯着远处的海面,好像要把眼前的海水研究个透彻,紫发年轻人等不了了,直接开口道。

    “就快要到了,可以通知领袖和。。。。”

    “停!”中年人突然抬手打断了紫发年轻人,沉声道。

    于此同时,中年人全身紧绷,眼睛死死盯着不远处的海面。

    “怎么了?”紫发年轻人静下声来,却没有恼怒中年人打断他的话,而是浑身紧绷,郑重的开口问道。

    以他对中年人的了解,轻易从不开口,但只要他开口,一定就有大事发生。

    而且,脚下的这片海,也绝对不是什么可以让你轻松划船游泳的度假胜地。

    因为这里是终结之海!,曾经辉煌帝国的湮灭之地,太阳之城和数百万臣民的埋骨之所,也是那场世界大战的最后战场。无数冤魂的深重怨力加上最终之战逸散的恐怖力量,导致这片海自从形成的那一天起,就具有神鬼莫测的恐怖力量,没有活物可以在这里存在,除非至强者不可通行,唯有每一年的二月,冰川融化的凯旋节,恐怖力量暂时消退,方可横渡,而且还要万分小心。

    要知道,黑色的可以是海水,也可以是浓郁到极致的鲜血!

    最重要的是现在可不是二月!

    “呜!”

    不知从何时开始,墨玉一般的海面上,已经有灰色的雾霭升起,头顶上的太阳依旧,金色的阳光依旧,但就是没法穿透灰色雾霭,仿佛被消融了一般,四周朦朦胧胧起来,十几丈外已经难以看清事物。

    木质帆船无帆自动,继续缓缓前行,但由于雾霭朦胧,左右难辨,如果不仔细感受,几乎很难发现到船在移动。

    立身于船中,紫发年轻人的脸色有点难看,因为作为联盟中最顶级的人物之一,他的能力赋予了他无与伦比的感知,要不然这次重大任务,他也不会成为先遣来到这里。

    他的能力在之前无数次任务都是犀利无比,但没想到这次却是失手了,因为他全力发动能力去感知,结果却是一片朦胧,模模糊糊的什么也无法发现。

    而且他还发现,这里似乎正在升腾起某种沉重的气息,这种气息在逐渐压抑自己的能力,无论自己如何调动能力,但依旧无法反抗这股气息的禁锢。

    这股气息似乎穿过自己的毛孔,涌入到血肉深处,完全截断了自己的能力枢纽,将自己的本质死死锁定在骨髓深处,根本动弹不得。

    最后,紫发年轻人哭笑不得的发现,他居然完成了自己儿时的梦想:成为一个普通人。

    自身的能力被压制到极限,木质帆船也随之失去了动力,神奇不在,渐渐的停下下来。

    没有了能力,自身现在就是个普通人,船已经开出来几天了,离陆地不知有多远,难道要游回去?要知道终结之海的海水,除了每年二月是正常的,其他时间段虽然不结冰,但却比寒冰还要冰冷,别说普通人,就连钢铁都能瞬间冻碎,能走到这里,还是全凭着首领亲手做的这艘船的力量。

    但现在没了能力,船也无法开动,这一下,他俩完全被困在灰色雾霭中,困在如同孤岛的小船中,进退不得。

    况且这里危险重重,之前是仗着有能力在身,自然无所畏惧,但现在几乎成了普通人,对付普通人还凑合,但是要对付终结之海里的恐怖,那几乎是不可能。

    “现在怎么办?”

    虽然失去了能力,成了普通人,但紫发年轻人却并没有太慌张,毕竟是身经百战,他静了静神,对着中年人问道。

    但同时,一个疑惑涌上年轻人心头,“他是怎么发现的?为什么比我还早?”

    但是此刻情况紧急,虽然满腹疑问,年轻人也没有表现出来,而是压在心底,留待以后再做探究。

    “这里很邪门,我的能力被完全压制住了!你怎么样?”紫发年轻人看着四周道。

    对于曾经无数次并肩战斗,知根知底的队友和朋友,虽然做派异常古怪,但他完全放心将自己的后背将给中年人,所以他将自己现在的所有情况全部告诉了中年人,没有任何保留。

    而在另一边,就算遇到这种情形,高瘦中年人也没有丝毫慌张,就连神色都没有变化,耳边响起年轻人的声音,他静静听着,而后摇了摇头,并没有开口说话,而是继续盯着面前雾霭朦胧的海面,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年轻人看到中年人在陷入思考,虽然心中很是焦急,但还是耐心的等着,没有开口打断他,因为以他对中年人的了解,中年人虽然古怪,但关键时刻绝对是靠谱的,可以信任的队友,这也是联盟会派中年人给他作搭档来完成这次任务的原因。

    幸运的是接下来的一段时间虽然四周依旧雾霭朦胧,但却没有出现什么其他变故,紫发年轻人也在等待之余,不断尝试着发动能力,企图摆脱那股奇怪气息的压制。

    嗯?

    就在这时,高瘦中年人浑身一震,死死盯住了不远处的海面,紫发年轻人这时也有所发觉,顺着他的目光望了过去。

    不远处,雾霭朦胧的漆黑海面上,一团巨大的黑影划过层层雾霭,正对着年轻人和中年人的木船漂来,按这个速度算,不要一会儿就会直接撞上。

    待到近了,视线清晰了,紫发年轻人目光一凛,倒吸了口凉气,这团黑影比刚才远望去还要大的多,几乎与他们脚下的木帆船一样高,而且这团黑影不是旁物,赫然是一颗硕大的头颅。

    一颗足足有两三人高巨大头颅!

    就这样慢慢的朝着他俩漂浮过来,紫发年轻人眉心猛跳,他自诩也是身经百战,也见过不少修罗战场,但像眼前这种诡异的场景,他也是第一次见。

    “这是什么东西?巨人的脑袋?”随着头颅越来越近,紫发年轻人试图催动能力,改变脚下木帆船的位置,但事实证明这只是徒劳,那股诡异的气息依旧将他的能力死死的压制在身体里,根本无法动用分毫。

    虽然不知道这是个什么东西,但紫发年轻人本能的觉得这不是什么好玩意,如果能不碰上,那就最好不要碰上。

    这颗头颅鲜血淋漓,面容扭曲,仿佛在承受巨大的痛苦,下颌的脖颈处皮肉翻卷,暴露的血管和肌肉纤维层次不齐的裸露在那里,鲜血冉冉,似乎是被什么巨力生生扯下来的。

    但这并不是致命伤,致命伤是一口巨大的石剑,上面裂纹密布,甚至连剑柄都损去了半截,但就是这半口石剑,却生生洞穿了这个头颅的眉心,从眉前没入,后脑迸出。

    “这是什么?巨人打架?”

    紫发年轻人眉心直跳,但最让他震撼的则是,这颗巨大的头颅居然还在不停渗血,从眉心处,从下颌的脖颈断口处。

    这给人最直观的感觉就是,这颗头颅是在不久前才刚刚被扯下来的,还很“新鲜”。

    “刚刚这里才发生一场大战?这里可是终结之海啊!”

    望着眼前的巨大头颅,紫发年轻人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要知道在这个世界的已知历史中,出现过兽人,精灵,地狱恶魔,甚至是龙群和灾祸,但从来没听说过巨人啊。

    但现在不仅是出现了,而且是以一种刚刚被虐杀的姿态,出现的。

    如紫发年轻人这等身经百战,见多识广之辈,也忍不住震撼莫名。

    “这就是真实的世界吗?紫发年轻人默默无言,心中却是遐想无限。

    “这就是议长说的,真正的强者是要看遍世界的真实,然后依旧相信它吗?”

    “黑夜精灵!”

    就在这时,从刚才到现在就一直默默无语的高瘦中年人,终于开口了,发出一个完整的音节,言语低沉,但却沉稳有力,包含着莫名的韵律。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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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12060/ 第一时间欣赏王国血脉最新章节! 作者:无主之剑所写的《王国血脉》为转载作品,王国血脉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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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国血脉介绍:
低贱卑微的乞儿,神圣尊贵的王子,举世皆敌的怪物——如果你眼前有三条道路,选择何者会比较幸福?
泰尔斯没有答案。
他只知道,自己来到的是波澜壮阔的异世,面对的是噩梦难度的未来:荣耀的帝国灭亡千年,腐朽的王室积重难返,传说的圣战黑幕重重,分裂的世界动荡不安。
而泰尔斯一无所有。
他仅剩的,唯有坚毅不摇的自我,绝地求生的勇气,和永不妥协的信条。
“王者不以血脉为尊,血脉却因王者而荣。”
黑暗洗涤光明,烈火锻造真钢,禁忌王子的故事由此开始。
PS本书有奖竞猜:女主究竟是谁?难道真的活在ed里吗?
书友Q群:
炸了四次,懒得建了。王国血脉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王国血脉,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王国血脉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