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好戏迭起
刚回到庆王府,太子府的帖子便到了。江小楼将烫金帖子打开一看,不觉微微讶异:“太子妃的寿宴?”
庆王妃点头微笑道:“不错,正是太子妃的寿辰。她邀请我们前去做客,不过你不愿意,我就想方设法替你推了。”
江小楼不觉微笑:“太子妃的帖子,拒绝多有不好。母亲不必担忧,我会好好应对。”
庆王妃也是作如此想,便欣悦道:“好,到时候只要跟着我就是,你不必紧张。”
庆王妃让江小楼不必紧张,自己却十分重视,当天晚上便亲自来替她挑选首饰。打开黄花梨木的匣子,珍珠、翡翠、珊瑚、宝石、碧玺的首饰,一样样拿出来在江小楼的发上比较,一时满屋子光华璀璨,绚烂如霞。
“这支凤凰点翠多宝簪漂亮是漂亮,却太老气了些。”庆王妃轻轻放下了。
“这套白玉嵌碧玺的首饰确实很配你的气质,又太素雅了。”她复又叹了口气。
当庆王妃再次从匣子里拿起一支金累丝玉兔衔仙草发簪的时候,江小楼实在忍不住了:“母亲,我这是头发,又不是宝石匣子,哪里能用得上这么多。”
“你呀,这回太子妃亲自下帖子,各家都会有人参加,场面一定很大,若你到时候太失礼,别人会笑话的!”庆王妃对着铜镜比划了半天,终究还是放下,一副不太满意的模样。
江小楼笑了,主动站起身扶住庆王妃的肩膀:“母亲你放心,我不会失礼的。现在时候已经不早了,您应当早点回去歇息。好了,我送您回去。”
庆王妃一脸无奈地被推了出去,还不忘回头提醒道:“那件浅紫罗的长裙很配你的肤色,干脆就穿那一套吧!”
江小楼转回身,看着满屋子被翻拣出来的珠宝首饰,不由自主苦笑起来。
待到赴宴那一日,江小楼便只是随意地挑出那套浅紫罗的长裙,配上白色绣金披帛,细细腰间两条长长的丝绦垂下,乌黑的发上只戴了一根白玉镶金边的簪子,便出现在庆王妃的面前。庆王妃抬眸望去,她的脸庞有一半沐浴在金色的阳光里,唇角不笑时仍微微地翘着,奇异的带了一丝清艳,完美的不见一丝瑕疵。
庆王妃的面上现出一个愉悦的笑,这样动人心魄的容貌,即便是不施脂粉,也是美到了极致。
太子府坐落于京城之南,一路进去,迎面是一座气势开阔的假山,沿妙道曲径蜿蜒穿洞而过,但见花木扶疏,葱郁碧翠,亭台楼阁,水廊萦绕,更有百鸟鸣啭,繁花满枝,观之恍若人间仙境。
宴会设在大厅,步入其中只觉雕梁画栋,绮丽精致,堂檐下用百余种不同字体作出木雕的百寿图,窗格上则是凤凰、八仙过海等木雕图案,造型优美,栩栩如生。大厅的顶部藻井呈穹窿状,一百零八只金鸟展翅欲飞,中间是一面圆形明镜,设计精巧奇特,料想是为了聚音之用。大厅分为男女贵宾嘉座,清一色的红木靠椅和条桌,粗粗估摸有二百余座位。而当她们在女宾席坐下后,才发现整个大厅面对一汪湖泊,湖心停着一条小小的画舫,端是镂金错彩,精工细刻,画舫上有凤舞鸾吟四字题名,字体飘逸洒脱。
太子与太子妃相携入场,谢瑜落后半步,与华服严妆的太子妃相比,她一身妆容十分素淡,乌黑的鬓发上选了一只古朴的玉簪,唯独配上一朵清秀脱俗的白海棠。如今天气渐渐凉了,她这朵白海棠却依旧娇艳欲滴,只有走得近了,才会发现整朵海棠其实是颜色清澈的白玉雕刻而成,因匠心独运,设计特别,方才显得含苞待放,恍若天然。
太子妃望着满堂华客,只是满面笑容,细白如葱管的手指端起夔龙纹酒盏:“今日多谢各位的到访,我先干为敬。”
众人纷纷起身,向太子与太子妃敬酒,谢瑜只是含笑坐在一旁,一派端庄亲和的模样。
男宾席上坐着数名锦衣华服的公子,个个与太子兄弟相称,语气格外亲热。当今陛下一共有十一位皇子,二皇子便是如今的太子殿下,大皇子、四皇子、六皇子接连夭折,所以如今坐在太子左边下首第一位的便是三皇子独孤克,他一身石青色长袍,金黄色缎里,白玉冠式与腰带,面颊瘦削,双眸精亮,远远看去有种鹤立鸡群的挺拔傲态,年纪虽比太子轻,可光从气度上看倒显得更沉稳。因为他与赫连笑的婚约,江小楼倒是格外多瞧了他两眼。
下一个是五皇子独孤钦,此人天生长目,鼻梁高且挺直,额角十分宽阔,嘴角的笑意十分温润而且阳光,看起来倒像是个温文尔雅的书生。他正在和身边的七皇子独孤彦谈笑,独孤彦只是微侧着脸,似听非听的神情,目光不经意间向江小楼的方向扫了过来,两人眼神正巧撞在一起。若是寻常女子,只怕早已低调地垂下头去,江小楼却向着对方微微一笑,面色如常。独孤彦在一众皇子间容貌最好,一双目若星辰的眼睛,斜长入鬓的双眉,面容更是说不出的英俊,举手投足间更有一种说不出的风流气度。
他似是惊讶了一下,旋即眨巴了一下眼睛,回以友好的一笑。他喜欢美人,饶是他阅遍天下绝色,也不得不承认对面那张脸美得毫无瑕疵,整个人似最上等的白玉雕成,笑容更是柔软得可以轻易挑动世间最严酷的心肠。
“那是母后刚刚册封的明月郡主。”独孤钦注意到了他的眼神,微笑着道。
“啊——原来就是她啊!”独孤彦恍然大悟,正待继续施展一下自己的魅力,江小楼的目光却已经移开了。
俊美的男子江小楼见得太多,尤其是看多了谢连城那张脸,再看别人就完全免疫了,所以她的目光很快移向九皇子独孤豹。然而她的第一感觉就是——失望。因为独孤豹与一众兄弟比起来可以说是相貌平平,眉毛眼睛鼻子嘴巴无一不端正,偏偏凑合在一起就让人觉得乏善可陈。据传这几位皇子中,他的资质最为平庸,读书不成,学武一般,琴棋书画也是基本不懂,个性更是极为老实,从不与兄弟们争着出风头。恰恰因为如此,反而在所有人当中人缘最好,广受好评。可见平庸的人才是最受欢迎的人啊……江小楼心头想着,却发现有一双眼睛从始至终瞪大了盯着自己。
一眼望去,正是坐在最下首的十一皇子独孤丰,他的年纪最小,婴儿肥的脸颊还带着一点稚气,眼睛杏仁一般圆溜溜地睁大了盯着江小楼,长长的睫毛像是两把刷子,扑闪扑闪的。他的状态全是源于好奇,可明显是极为失礼的,所以就在他努力和江小楼对着瞪眼的时候,被旁边的十皇子独孤宇狠狠拍了一脑袋:“跟你说过多少次,不许这样瞪着别人看,没礼貌!”
独孤宇一双剑眉,气度不凡,明明是极为英武的长相,却有一双非常秀气漂亮的眼睛,发怒的时候眼尾轻轻端起,正是一派天然风姿。
“哎哟,十哥,好痛啊!”独孤丰揉了揉脑袋,一副受了极大委屈的模样。
恰在此刻,一名宽衣窄袖的女子阔步走了上来,她的容貌寻常,气度却不俗,令人惊讶的是她身后还带着二十余名年轻男子,皆是清一色的短襟厨师装扮,全都候在外面等候,不曾进入大厅。
她先是恭敬行礼,旋即朗声向太子殿下道:“殿下,宴席一共有三等,不知殿下想用哪一等?”
太子还未说话,倒是独孤丰抢先问道:“这三等有何差异?”
厨娘笑盈盈地道:“上等席需用羊五百只,中等席需用羊三百只,下等一百只,其它物品随用随取。”
太子闻言,微微一笑道:“我朝提倡节俭之风,上等太奢侈,下等……只恐这里客人太多不够吃,你就上中等吧!”
厨娘应了一声,拍了拍手掌,那二十余名年轻男子便齐齐退了下去,显然是做准备去了。众人继续喝茶谈笑,不过一个时辰,便有数名锦衣婢女端着托盘上来,将一盘盘用羊肉烹制的食物端上桌面。
“这道是红烧山海参。”
江小楼垂眸望去,见到的是爆炒羊唇,面上不觉莞尔。接下来的菜色都不难分辨,清蒸羊脑定名为雪蜂点翠;麻辣羊肚定名为八宝锦袋;清蒸羊髓定名为白玉如意;酱爆羊耳尖定名为招财进宝;红烧羊耳中定名为双凤献寿;烩羊眼皮肉定名为明开夜合;烩羊肝定名为满堂五福。整个宴席从羊头到羊尾,从羊脊到羊蹄,皆冠以美妙的菜名,取其吉祥如意。
庆王妃见江小楼只看不动筷子,便主动夹了一筷给她,柔声道:“这是羊唇上的肉,绝对没有腥臊,你尝尝看!”
江小楼咬了一块,果真鲜美爽脆,毫无膻味,不觉含笑点头。
厨娘上前来领赏,独孤丰好奇问道:“中等宴席便如此美妙,上等的又如何?”
“回禀殿下,如果是上等宴席,全部的羊宰杀后,我们只会留下羊鼻尖骨那一小块圆肉,用之烹饪全部的宴席。”
“啊——那其他的羊肉呢?”
“自然是全部丢掉。”厨娘微笑着回答,引来众人啧啧称奇,不禁心向往之,只不知道何等人家宴请,才会用上如此豪奢的吃法。
“你做的很好,来人,赏赐一百两。”太子只是含笑吩咐。厨娘谢了赏赐,躬身退下去。
太子妃见众人大快朵颐,神情欢快,不由微笑道:“这妙仙酒是殿下特地命人从云州运来的,成色极好,异香扑鼻,曾在窖中存放了二十年后方才取出。”
庆王妃只尝了一口,便觉得酒香扑鼻,滑下咽寒后,原本又烈又醇的酒气,变得香气缕缕,绵延不绝,清冽而且沁人心脾,不觉点头:“这酒的确是与众不同。”
江小楼通常不爱饮酒,她只抿了一口,便将杯子放下,目光向上首望去,却见到太子身侧的位置不知何时竟然已经空了。
此时,湖心画舫上走出一名素衣女子,只是距离太远,她又轻轻垂着头,叫人看不出她的相貌。女子坐在画舫船头绣凳上,“铮——”,一声悠扬的琴声和着水声蔓延开来。湖心原本波光粼粼,琴音一**荡漾开来,带着些许的意味深长。缓缓流动的音乐初始如缠绵流水,慢慢呈现出风起云涌之势,须臾之间便化为汪洋浩瀚的海洋,到了汹涌澎湃之时曲中竟隐有万千奔雷之象。众人认真谛听,只觉这波光温柔的湖面,竟瞬间仿若变成汹涌饕餮的海洋,他们所在的奢华大厅,也化为海心无依无靠的孤独小舟,油然而生一种惊心动魄之感。
一曲方罢,众皆陶醉不已,不知谁先道了一声好,转眼叫好之声便如排山倒海一般涌来。
女子收了琴,婷婷袅袅地站起身,慢慢抬起头来,只一双惊艳的眼波,冷艳绝丽的风情,就让人沉湎其中,几乎忘了周遭的一切。她微微一笑,轻启朱唇:“谢瑜向太子妃献礼,祝太子妃福如东海,芳华永驻。”
太子妃面上含着矜持的笑:“谢侧妃的琴艺果然天下无双,这一曲流水被你奏出了十成功力,便是当年的琴仙在世也不过如此啊。”
太子妃这样一说,众人便不由纷纷称赞起来。
“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
“了不得,真是了不得,恭喜太子得此佳人!不,应该恭喜太子双喜临门!”
众人十分欣羡,太子则隐隐露出自得的微笑。
江小楼神色平静,一双眼睛就像明亮的星辰,丝毫不曾受到眼前这一幕的影响。然而当谢瑜走过江小楼身边时,却稍稍驻足,勾起唇角微微一笑,如同许久不见的朋友。庆王妃有一丝莫名的紧张,双眼不自觉盯着对方,始终难掩警惕的神情。
眼见谢瑜重新落座,太子眉梢带笑,格外爱重:“瑜儿琴艺更胜从前,真是可喜可贺。”
谢瑜唇畔含笑,口中云淡风轻:“我这不过是些许微末伎俩,比起明月郡主……还差得很远。”
众人的目光便都看向了江小楼,目露惊讶之色。
庆王妃心头一顿,面上却赔笑:“谢侧妃也太过谦虚了些,你的琴艺可谓天下无双,明月万万无法与你相较,你就不要寻她开心了!”
谢瑜眸光闪烁,嫣然一笑,双眸紧紧盯着江小楼道:“明月郡主的琵琶弹得出神入化,只是她为人低调,不轻易展露人前。”
江小楼抬起眸子,一双清冽的眸子似要望进对方心底。
太子闻言,不禁淡淡道:“不知郡主今天可否当场为众人演奏一曲,全当助兴而已!”
众人的目光全部落在江小楼的身上,难掩心头惊讶,却也有人流露出一丝嘲讽。上回在庆王府发生的事众人分明历历在目,这位谢侧妃摆明是要故意为难江小楼。早已有如此精彩的古琴珠玉在前,哪怕江小楼弹出花儿来也是无济于事,只会自爆短处。
江小楼眼眸清亮,神色平静:“小楼技艺疏浅,又有好几年没有碰琵琶,早将琵琶忘得一干二净。”
谢瑜并不知道江小楼的琵琶弹得如何,只是瞧见对方入谢府的时候带了一只花梨木琵琶罢了。今天她的目的是让江小楼丢丑,又怎肯轻易放弃,只是娇柔地道:“太子殿下,你瞧,明月郡主不肯赏光呢!”
太子目光微动,朗声道:“明月郡主,今天在座的各位也都不是外人,你若肯弹奏一曲,我便将这柄玉如意送给你作为彩头如何?”
不管江小楼的演奏技巧如何,一旦中了谢瑜的激将法,就已经落了下乘,更何况锋芒太露未必是好事,自己的琵琶太过独特,若是被人认出,便会带来极大的麻烦。江小楼眉眼轻弯,笑容温婉,身体却是不动如山:“这玉如意我是真心想要,可惜——”她伸出自己的左手,轻轻在众人面前晃了晃,那白皙的手指几乎能泛出阳光的荧彩,偏偏指尖却是留了修剪得宜的指甲,足有半寸长,“指甲这么长,带着兽甲也很不便了。”
她的笑容略带抱歉,一副极是不好意思的模样。
这个理由十分充分,太子妃笑眯眯地道:“谢侧妃,看来你是不能如愿了。”
费那么大劲儿要力压对方一头,人家压根就不接这茬,犹如一刀捅进棉花,无处着力。谢瑜深吸一口气,目光变得幽深难测:“没关系,以后还多的是机会。明月郡主,你说是不是?”
江小楼笑了一笑,笑容如同初冬白雪,洁净亲和,却压根没有回答的意思。
谢瑜气恨难平,须臾却轻笑起来,江小楼你躲得过一次,未必能躲得过第二次。
此时,有一道轻柔的嗓音在大厅外响起:“对不起诸位,我来晚了。”
众人随着这声音向门口望去,只见到一个锦衣公子翩翩而来。一身白衣本已格外耀目,再配上一副绝世姿容,硬生生带出十二分的妖娆,衬得在场诸人皆是黯淡如光。
在众人惊艳的目光中,顾流年快步走了进来,面上含着一丝笑,口中不急不缓地道:“殿下,我是为太子妃准备寿礼才来晚了,抱歉。”
太子并不生气,反而笑道:“顾公子到底准备了什么礼物如此神秘,先说好,若是太子妃不满意,你可要罚酒三杯。”
顾流年只是微笑,顺手揭开红色锦帕,露出礼物的真容。
众人眼前出现一尊象牙镂空雕刻的龙船,整个船身由多块象牙拼接而成,龙头为船头,龙尾为船尾,龙身为船体,船上共有十八名水手持桨划船,船尾则只有一人掌舵。船头蓝采和、何仙姑、钟汉离等八仙身穿彩衣,贡献贺礼,坐在大厅中央的高贵女子正面带微笑,接受四方祝贺。整体看起来,龙船质地莹润,精镂细刻,光是找到适宜雕刻的象牙素材,便已经费了极大的心思。
太子妃果然十分满意:“真是精美绝伦,顾公子当真费心。”
顾流年身份十分特殊,旁人不好称呼他的官职,便都唤他一声顾公子。此刻他满面笑意,将礼物呈了上去,随后便轻轻落座。不知有意还是无意,他的眼睛落在了江小楼的面上。
江小楼却并无太大反应,虽然眼前这位是故人,却没有什么特别的交情。
坐在太子妃右下首第一位的锦衣女子原本兴致缺缺,眼见顾流年进门便不自觉地盯着对方,直到如今却还悠然出神。她一身锦瑟华服,上面绣着祥云图腾,面容比枝头盛放的梨花还要清雅,眉梢眼角美若流霞,举手投足灵气逼人,正是当今皇帝爱女华阳公主。她手中的美人团扇猛扇了两下,心头那阵激动的情绪却压不下去,眼神中突然有了三分迷醉的神采。婢女轻声提醒:“公主,太子妃在和您说话呢!”
华阳公主一愣,才回过神来向太子妃望去。
太子妃恍若未觉她的失态,只是问道:“华阳,今日你特地来为我祝寿,我心中十分欢喜,只是在座的许多客人,想必你还不熟悉吧?”
华阳的眼睛迷离了起来,不自觉向顾流年溜去,却只能压下扑通扑通的心跳,强笑道:“这两年我总是到处跑,也没有闲下来的时候,果真有许多贵客都不认识……”
华阳公主非常孝顺,主动替皇帝皇后上山祈福,常常一去便是数月,回来后恩宠自然更胜。朝中新贵天天在变,她不认识也是人之常情。但顾流年她却是认识的,不,或许她的梦中,从未忘记过那天的惊鸿一瞥——转瞬之间,她的目光不由凝住,心头一跳,是她多心么,顾流年刚才多瞧了江小楼一眼。
华阳公主美丽的笑容微微沉寂下来,太子妃笑着问她山中见闻,她却心不在焉地应着,目光一直停在顾流年和江小楼的身上,似乎要把他们两个人的关系瞧个清清楚楚。
小蝶提醒江小楼道:“小姐,从刚才开始,华阳公主就一直盯着您瞧。”
江小楼眼睛一瞥,华阳公主的眼神和她相触的瞬间,便轻轻一弹,转向别处去了。
庆王妃却轻轻蹙起眉头,低声道:“这位顾公子居然也被请来了——”
江小楼眯起眼睛,压低了声音道:“母亲不喜欢这位顾公子?”
庆王妃素来脾气温和,稍有流露出嫌恶之色:“不,我并不认识他,不过听说了许多关于他的事。这个人是权海的义子,经常为陛下执行一些秘密的任务。听说只要他出马,别说违逆陛下的人,便是对方家中的仆役牲畜也是一个不留。我从前以为他三头六臂、阴险丑陋,却万料不到竟然生得如此俊美,实在让人无法把那些罪恶与他联想到一起……”
江小楼轻轻一笑,不以为意:“天策军本就是为陛下清理一些不想看见的东西,他又怎么会手下留情。”
庆王妃轻轻叹息:“如此残忍好杀,戾气太重,终究不是好事。”
用完膳,太子率先起身,笑道:“花园里的戏台子已经准备好了,诸位可有兴趣与我一同欣赏?”
太子开了口,众人自然赏光,纷纷起身离席。平日里交好的贵夫人、小姐们便三五成群地走在一起,慢慢随着太子、太子妃离去。
趁着庆王妃被安王妃扯住说话,顾流年走到了江小楼的身边,笑容极为轻巧:“好久不见江小姐。哦,不,现在应该叫你明月郡主。”
庆王妃正说着话,闻声转头瞧见是他,一时面露不悦。顾流年丝毫也不顾忌对方,只是恭敬有礼地道:“见过庆王妃。”
庆王妃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又望向江小楼,似是在询问她的意思。江小楼并未表现出厌烦不安的情绪,庆王妃只好又专心应付起安王妃来。
顾流年笑道:“为什么不回答我?”
江小楼神色如常:“你希望我说些什么?好久不见,甚是想念。顾公子,我们两人的交情好像还没到那份上吧。”
顾流年闻言,不由自主笑容更深,他的牙齿雪白,眼眸晶亮,整个人沐浴在阳光下,散发出异样动人的神采。
“郡主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我是你的朋友。”
江小楼淡淡一笑,声音更见柔婉:“我从来不会和刽子手做朋友。”
当听到刽子手三个字的时候,顾流年的脸色微微一变,旋即他却轻叹一声。江小楼没有认出他,更不可能知道他的过去。她不明白,他经历了太多人的白眼,经历了太多的践踏,纵然有一身才华、锦绣满腹,却到处碰壁、受人构陷。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没有势力和背景,他的优秀只会招来无数人的唾骂与嫉恨。他们想方设法把他从天才的神坛上拉下来,用尽天底下最恶毒的语言和招数,千方百计的践踏他。他早已看透了所有人可笑的嘴脸,再也不想尝受惨败的苦果。
思及此,他的声音变得很轻、很慢:“我以为这世上谁都会误会我,但至少你不会。”
江小楼凝视着他,语气冷漠:“哦,顾公子哪里来这样的自信?”
顾流年静静地笑了:“我没有好的出身,也没有登云之梯,有的只是自己不屈的斗志和野心。我知道很多人在背后议论我,他们说我为了自己的野心不惜一切代价,他们说我不该成为权阉的义子,不该率领天策军屠戮无辜,不该对着权贵卑躬屈膝、谄媚攀附。可他们忘了,我也曾经拼命靠着自己上进,从正常途径求取功名,那时候他们怎么说我来着?我想想——他们说我心比天高、命比纸薄,一个毫无背景的穷小子,光凭着天才的头脑就想要成功,可笑之极!如今我已经将他们远远甩在后面,于是这些人立刻转换了嘴脸,摆出一副清高冷傲的姿态,说我有今天的一切全都是用卑劣的手段窃取而来!”
“江小楼,你应该比谁都清楚,我付出了巨大代价才会爬到今天这个位置,而那些人的义正言辞与正义凛然全都是假面具,真正的目的只是为了掩饰他们内心的肤浅与可笑!因为自己费了吃奶的劲儿也爬不上去,因为自己毫无能力与建树,因为他们内心粗鄙与无知,便不惜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测别人,想方设法把别人扯下来踩在脚底。这样的垃圾,早就该死了!”
他轻言细语,不动声色,说出的话却比谁都毒辣,那其中的隐隐恨意让人心惊。
“请你告诉我,这世上什么是正义,什么是邪恶?因为我杀了人,所以我就是邪恶的吗?可我告诉你,当那些曾经践踏过我的人,转眼披上正义的面具,用最恶毒的手段去攻击别人的时候,就已经暴露了他们内心的黑暗与丑陋,暴露了他们内心的害怕与空虚,变成这世上最肮脏与恶心的存在。”
江小楼心头巨震,脚下步子稍缓:“你——”
顾流年活得很真实,非常潇洒与自由。他成为权海的义子是第一步,执掌天策军,杀人立威是第二步……可他绝不仅仅是为了这样的目的,他一定还另有所图。那么,他到底想要什么?
见到江小楼如此惊讶,他的面上却又恢复往日里俊逸潇洒的笑容:“我命途多舛,际遇不幸,想要出人头地,平步青云,必须使用非常手段。当一个人出身在社会的底层,可他的骄傲却比天还要高的时候,他应当如何生存下去?江小楼,如果是你,会做何选择?”
江小楼深深吸了一口气,她赞同顾流年的这番话,因为自己也有相同的际遇。当她落难的时候,极少有人向她伸出援手,当她得意的时候,那些人便跳出来指责她身份卑贱、攀附权贵。若果真那么正义,为何秦思平步青云,仕途得意?为何这世上奸人横行,好人受害?不过是欺善怕恶,装腔作势的蠢人而已。这些人明明责怪顾流年杀人如麻,却畏惧他的权势,甚至连当面斥责的勇气都没有,只能在背地里悄悄责骂羞辱,实在是很可悲。
但——她与顾流年却还有本质的不同,因为她有底线,也绝对不会伤害任何一个无辜的人。
经历不幸,深怀仇恨,并不能成为滥杀无辜的理由。
“我的选择,对你来说并不重要。”她这样回答。
顾流年唇畔微微勾起:“当然重要,或许你已经不再记得我,但我会永远记得你,记得你曾经对我的帮助,记得你说让我一直努力下去——”
回忆瞬间如同潮水般涌过,江小楼脑海中电光一闪,猛然记起了眼前这个人:“你是——”
“不错,我是当年曾经受你之恩的街边乞丐。当然,你认不出我也是自然的。那时候的我,又脏又臭又恶心,不会有人在意我长的什么模样,也不会有人仔细倾听我说些什么。在他们的眼中,我不过是街边的一摊烂泥。现在,这滩烂泥在问你,你也觉得我做错了吗?”
江小楼难以相信,眼前俊美绝伦的顾流年竟然是她曾经在街边救过的那个少年……难怪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提醒她,他们曾经见过的——可她又如何会想到世上竟有这样离奇的事!
“我记得那时候你只是一个文弱书生。”
顾流年只是勾起唇畔:“人都是会变的。”他是书生,却从不文弱,若非是被那些人打成重伤,他何至于流落街头,如同丧家之犬。
江小楼轻叹了一口气:“可你的变化实在太大了,我几乎没办法认出来。”
“从前我是个流落街头的乞丐,如今我是臭名昭彰的天策军首脑,是奸诈无耻的权海义子。世上每个人从生下来就分贫贱与富贵,分聪明和愚笨,更分幸运和不幸。从前我一直受人欺辱,被人瞧不起,全都因为我出身卑贱,所以就连往上爬的权利都被人剥夺。可是现在,那些挡在我面前的人——都已经死了。”
江小楼的表情变了又变:“你无需和我解释这么多,我们不过是萍水相逢,甚至连朋友都不是。”
“不,我们当然是朋友。”顾流年笑容无比优雅。他从来不认为自己需要朋友,别人瞧不起他,他也瞧不起对方。这种性格的形成是来源于他过去的不幸经历,与其寂寂无闻过一辈子,他情愿花费毕生精力,去争、去抢、去夺、去厮杀!他要所有人看见他的时候都露出惊恐畏惧的眼神,他要所有人都臣服在他的脚下!谁若是威胁到他,他会毫不犹豫把对方送入地狱。纵然如此,他也是个人,再冷傲也希望身边可以有朋友,所以,他需要江小楼。
“如果要从一万个人当中找一个理解我的人,你就是那万中之一。”
江小楼眼眸微闪,惊讶地看着对方:“为什么是我?”
“你不必遮掩自己的内心,因为我们骨子里都是一样的人,出身微贱,被人轻视,不顾一切也要往上爬,为此不惜付出任何代价。为什么要否认,因为你对自己没有自信吗?”
江小楼良久无言,顾流年说得很对,她出身商门,经历不幸,人生的唯一目标就是复仇。而顾流年在经历了种种不平和打击之后,他依然很骄傲地活着。表面上看他的行为十分偏激,但他所说的一切都是现实。人生下来就不平等,日后的遭遇更是天壤之别。他胸怀大志,腹有良谋,又心怀天地之志,自然不肯龙困浅滩,妄图一飞冲天。
哪怕羽翼被人硬生生折断,也拼命想要冲上云端,这就是顾流年。
但——在赞同他的同时,她的心底隐隐有巨大的黑洞,似乎吞噬着自己仅剩的良知与坚守。她的父亲一直在教她善良,教她忍耐,教她顺从,后来她把这些都给抛弃了,可是如果连最后的底线都抛弃,彻底认同顾流年的理论,她会变得比世上任何一个人都要可怕。
可是,我不想变成那样的人。
江小楼眼底闪过一丝阴霾,最终唇畔却只是浮现出一丝冷漠的笑:“那我就先祝公子,得偿心愿。”
顾流年深深望着她,眼底流动着一种莫名复杂的情绪。
一个美貌少女恰在此刻走了过来,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我没有打扰二位吧?”
江小楼闻声望去,只见一个明媚的少女站在他们面前,不觉淡淡笑道:“见过华阳公主。”
华阳同样望着江小楼,面上无比好奇:“早就听说庆王妃收了一个美貌的女儿,今日一见果真是个绝色人物。刚才二位在说什么,竟然如此开心?”
江小楼敏锐地从公主口中闻到了一丝酸意,浓密的睫毛扬起,声音清澈如水:“刚刚——顾公子正在问我是否认识公主,可否替他引见。”
华阳公主一听,原本倨傲的脸色立刻变得通红,一时竟然哑巴了。
顾流年似笑非笑地盯着江小楼,换了旁人早已如坐针毡,偏偏她神色自若,语笑嫣然:“顾公子怕您觉得唐突,所以才想借我与公主结识。可惜我也是第一次见到公主。正在向他解释,您就来了。”
华阳公主脸色变得红红润润煞是好看,声音也千娇百媚起来:“怎么明月郡主也喜欢拿人取笑?”
江小楼含笑:“公主,我先行一步,二位慢聊。”说完,她便向公主微微颔首,带着小蝶翩然离去。
顾流年刚要追上去,华阳公主却缠了上来,满脸笑容道:“父皇的宴会你很少参加,我在宫中都没有见过你。”
顾流年目光追逐着江小楼的背影,口中淡淡:“天策军事务繁忙,委实无法抽身。公主抱歉,我还有事要做,请恕罪。”
另一边,好容易甩脱那两人的江小楼轻轻松了一口气,却瞧见庆王妃去而复返,原来是久候她不至,有些急了:“那个顾流年没有为难你吧?”
“自然没有,母亲放心。”
“那就好,今天唱的是大闹天宫,前头可热闹着呢!”庆王妃笑着挽住她的手臂。
今天这场戏,人才刚露了个脸儿,下头才叫真正热闹!江小楼的面容沐浴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明亮,却是连眼神都已经微笑起来……
------题外话------
太子府大厅的原型是豫园戏台;谢瑜童鞋弹奏的流水其实是著名大师张孔山老先生的七十二滚拂《流水》。
全羊宴大家应该都听过吧,我很好奇羊鼻尖骨怎么烹饪,可这做法好像太残忍了:>_
第107章 与虎谋皮
华阳公主却挡在顾流年面前,唇畔含着比花更娇艳的笑:“怎么,顾公子对明月郡主很有好感?”
顾流年看着江小楼的裙角消失在走廊尽头,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华阳公主习惯性地轻咬了一下舌尖,语气变得有些酸:“她的确生得极美,可惜到底不是庆王的亲生女儿。”
听了这话,顾流年才微微侧目,第一次正眼瞧着华阳公主。
被那样奇异的眼神望着,华阳竟有一种遍体生寒的错觉,只睁大一双凤目,慢条斯理道:“我只是替她可惜,美丽聪慧的姑娘若是有个高贵的出身,将来才能寻个好姻缘。”
顾流年的面孔在阳光下现出透明的质感,面上带着笑,眼底却无一分笑意:“多谢公主提醒,我还有事,先行告退。”
不待华阳说话,他便转身就走。华阳恍惚了一下,等她回过神来,对方已经走得远了。自出生以来还从未被如此忽视过,她不由自主攥紧了手心,却突然听见一道柔婉的声音响起:“华阳,原来你在这里。”
华阳公主一回头,太子妃优雅的面容映入眼帘,一时不由语塞:“太子妃……”
太子妃早把刚才那幕收进眼中,唇角只是微微上扬:“华阳啊华阳,你可是陛下最心爱的公主,无数优秀男儿等着你挑选,你选来选去却挑上这样一个人。我当然知道顾流年相貌俊美,可权海虽得陛下器重,终究是个……顾流年有这样的义父,到底上不得台面。华阳,你可得想清楚了……”
华阳俏脸微微沉了:“太子妃,你素来是个玲珑心肝的人,怎也说出这样的话来?父皇早已说过,挑选驸马要看我的意思,我可不要那些无趣的名门公子,一个个瞧见我就像老鼠见了猫一样,连抬头说话都不敢,全都是废物。”
太子妃桃花面上泛起无奈的笑,这华阳公主素来骄纵任性,从来不肯听别人劝告。哪怕顾流年爬得再高,都没办法遮掩他低贱的出身,寻常豪门是绝不会选择这样的女婿,更遑论是皇帝的金枝玉叶。但她并未出言反驳,只是微笑道:“公主不要气恼,我也是为你着想,若你生气,我不说就是。”
华阳公主终于忍不住问道:“太子妃,那位明月郡主为何会获得庆王妃赏识?”
太子妃勾起唇角,目光颇含深意:“江小楼原先不过是辽州一介商贾之女,后因与郦雪郡主的关系才攀上庆王府。皇后娘娘素来照应王妃,便应她所求给了一个明月郡主的封号。只可惜到底不是王爷亲生女儿,在庆王府……立足不易。”
华阳公主目光闪烁了几下,唇畔噙着起一丝讥讽:“出身如此低微,却也能得到顾公子的青睐,当真是不简单。”
不过寥寥数语,公主与生俱来的尊贵与跋扈已然展露无遗,太子妃的笑容一点一点散开,上前亲热地挽住对方手臂:“走吧,花园里的戏马上就要开锣了。”
花园内精致戏台提名和畅二字,梁上皆用桦梨木雕刻沥粉贴金,古朴大方、格调高雅。东南处设一假山,玲珑剔透,周身多孔,水从假山下石孔中流出,汇成小池,戏台一半便恍若架在池中。池边广植垂杨柳,越发显得水波如绮,藻彩纷披。园内早已设好雅座,视线正对戏台,众人在婢女的引导下按着身份落座。
台上已经演到偷桃一幕,猴王上场时戴草王盔,帽边上系着鹅黄彩绸,行动极为灵活,偷桃动作酷似真猴。他一边吃桃,一边转动着灵活的眼珠,不停地晃动着嘴巴,两个耳朵还能前后扇动,引来众人掌声雷动,得了喝彩,他便又把后脑勺朝着观众,后脑勺继续上下耸动,端得是活灵活现。一时引来太子大声笑道:“演得好,赏!”
太子妃明明见到华阳公主漫不经心,眼睛总是不自觉向顾流年飘去,却故作不觉道:“公主,这猴王演得极妙,他还有个耍双鞭的绝学,您可千万看仔细了!”
太子妃话音刚落,那猴王便把左手鞭尾朝下立在左脚尖上,拿右手鞭尾摁着左边鞭头,左脚把鞭顶起来,两条鞭成为一条直线,在脚尖上不停地转动起来。观众们接连喝彩不断,猴王越发使出十八般武艺,叫人看得目不暇接。他的扮相虽不是最好,却很是能打,“地蹦”、“乌龙绞柱”、“虎跳前扑”都是极为干脆利落,待到**之时,他把金箍棒往地上一杵,腾空猛然窜上高台,整场戏越发精彩万分。
锣鼓声敲得越发密,众人几乎错不开眼睛。
江小楼正坐着看戏,不意婢女上前替她换茶盏的时候,手中的茶壶无意倾斜,竟将滚烫的茶水一下子洒在了江小楼的身上。浅紫罗裙瞬间变成深紫色,那婢女吃了一惊,赶紧跪倒在地,畏惧道:“郡主,都怪奴婢不小心,求您恕罪!”
周围的人都专注于看戏,注意到这里的人并不多。
江小楼微微一笑,反倒和颜悦色地吩咐小蝶将她搀起:“没关系,你起来吧。”
庆王妃瞧见,不由蹙起眉头:“小蝶,可带有备用的衣裳?”
王府经验老道的妈妈早已特意来提点过,小姐出门定要准备好一切,遇到突发事件不能乱了阵脚。小蝶便立刻应道:“是,奴婢这就回马车上取来。”
原本那倒茶的婢女满面愧疚,眼底竟蓄起眼泪来:“郡主,奴婢带您去客房候着。”
裙摆**的,坐在这里的确不像话,江小楼便与庆王妃招呼了一声,转头道:“那就麻烦你了。”
婢女没想到明月郡主如此和气,一时感激不尽。
庆王妃也要起身,却被江小楼轻轻按住,向她眨了眨眼睛:“母亲好好看戏吧,我去去就回来。”
庆王府地位特殊,如果自己也离开的话很是扎眼,庆王妃思虑片刻,便吩咐朝云随侍在侧。青衣婢女引着江小楼离席,众人正听得入迷,一时竟无多少人注意到这里的动静。唯独上首陪在太子身侧的谢瑜把一起尽收眼底,手指轻轻拂过茶盏光滑冰凉的边缘,唇角慢慢浮起一丝若有似无的笑。
婢女引着她们穿过一座竹林,由西边长廊一直往前走,很快便见到一座前后三进的院落。屋檐前设了一座紫藤架,紫藤枝繁叶茂,枝头璎珞点点,荡漾着诱人香气。婢女躬身道:“郡主,您请进去休憩片刻,奴婢去领小蝶姑娘来。”
“去吧。”江小楼略一点头,目送着青衣婢女匆匆离去。
院子里走廊下站了一排青缎背心、白色罗裙的婢女,见到江小楼到来,立刻有人将她迎入,倒茶后便又躬身退到外面去等候。
不过稍等了片刻,小蝶便已经捧着一条柔粉色长裙赶到,只是有些犹豫道:“这颜色与小姐的簪子耳环倒是不配了,奴婢还是准备不周,小姐恕罪——”
江小楼轻轻一笑,道:“不碍事的,换上就好。”
小蝶便和朝云一起伺候着江小楼换裙子,正在外衣衫带揭开的瞬间,江小楼突然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不由猛然转头,目光扫向精工细刻的美人屏风,声音一下子冷到极致:“什么人,出来!”
屋里有人?!小蝶和朝云面面相觑,一时惊骇到了极致。
一名锦衣公子果然从屏风后走了出来,一双眸子斜长,唇瓣透出粉色,面目姣好如美貌少女,正是多日不见的吴子都。他手中还拎着一把折扇,啪地一声展开,微笑着朗声道:“江小姐,好久不见。”
小蝶勃然变色:“你居然闯进这里来,你要做什么!?”
吴子都只是笑,一副风流恣意的模样:“咱们分离时间不长,小蝶姑娘就把我给忘了吗?哎,何必如此紧张!”
小蝶心头警钟大作,刚才明明检查过整个屋子,压根是空无一人,现在这人又是从何处冒出来,她们不懂武功没法察觉,楚汉到底干什么吃的!
江小楼面上的笑微微沉了,却仍是隐忍不发:“你把楚汉如何了?”
吴子都斜斜望着江小楼,目光如同森冷的鹰隼:“早知道你身边有武功高强的暗卫,我又怎么会毫无准备,现在他只怕正在追踪刺客,把你给忘了呢!”
“把我引到这里来,你到底要做什么?”江小楼心头早已雪亮,面上却仍旧是若无其事。
吴子都不得不佩服江小楼这种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但在他看来这一切不过都是故作镇定罢了,年轻美貌的明月郡主来客房换衣裳,衣衫半褪之时却恰好被户部尚书府公子撞见……若这香艳的消息流传出去,明月郡主非得哭着喊着嫁给他不可。如果是个正经郡主,那他必定要迎娶来做妻,可偏偏江小楼不过是庆王义女,到时候他就要视心情而定了——
朝云一时怒到极致:“这位公子,请你马上出去!”
“晚了——太晚了,你家郡主心里最清楚,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一旦被人发现,不知会引起多少流言蜚语。”吴子都好整以暇地一笑,面上无限得意。
江小楼黑白分明的眸子一瞬不瞬望定对方,幽然一笑:“你果真有把握?”
“这是自然,”吴子都笑容更深,“现在给你两个选择,一是老老实实嫁给我,我会给你一个正妻之位,过去的一切既往不咎。二是我待会儿大喊一声,让所有人都冲进来瞧瞧咱们这里的热闹。嫁给尚书府嫡子,或是身败名裂,江小楼你应该知道怎么选。不过我要提醒你,我不是王鹤那个傻子,如果得不到,我宁愿毁掉!”
远处的鼓点三弦还在嘈嘈切切的响着,江小楼眸子里幽光隐隐而现:“吴公子,你可要确信自己不要后悔才是——”
“我若后悔,今天也不会出现在这里。”吴子都毫不犹豫地道,从在国色天香楼的时候他便已经对她虎视眈眈,然而对方狡猾如狐,他施展浑身解数每次都被她想方设法逃脱,这回的大好时机若是再次放过,他岂非是天底下最大的傻子!江小楼固然聪明狡猾,但天下的女人有个最大的通病,一旦嫁了人便只能认命。冒一次险,得如此美人,他这本账划算得很!
恰在此刻,东边厢房的方向突然传来尖叫之声,那声音极为高亢尖锐,一时让人心头发颤。外面脚步声顿时凌乱起来,原本守在门外的人全都赶过去了。
江小楼凝眸望向吴子都:“我想吴公子应该可以向我解释一下,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吴子都笑容满面:“刘翰林的千金刚刚体虚晕倒,现在想必正受到王鹤的照顾。说起来原本出现在这里的该是他,可惜他走错了房间——”
江小楼心头明彻,终于蹙起眉端:“连自己的朋友都能设计,吴公子果然不是一般人物。”
吴子都轻轻一笑:“何必说得这么难听,我们既然是好兄弟,他的心上人自然可以共享。怎么样郡主,东厢已经闹开了,你希望这里的事情也传出去么?”
吴子都是在威胁江小楼,他并不预备把这一切公布给外人知道,户部尚书府毕竟也是高门大户,若贸然闹出丑闻,对他本身的仕途没什么好处。他只是要让江小楼明白,自己的名声被牢牢掌握在对方手里。取代王鹤后,故意将对方引到东厢,目的就是为了杀鸡儆猴,叫江小楼看看事情闹大后的下场。若她不是蠢人,就该知道应当如何选择。
吴子都见对方沉默不语,抬手抢过小蝶手上的腰带,微微敛目:“若郡主点头允诺,明日我就可以派人上门提亲,若郡主要大声喊叫,只恐必须委屈你做妾了!”
听他说得如此可恶,小蝶几乎咬碎了一口银牙,恨不能扑上去把他撕碎,而江小楼却微微一笑,好整以暇地走到一旁的桌前坐下。慢条斯理地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动作优雅之极。东厢房的喧闹声越来越急促,这间屋子里却是一派寂静。茶雾袅袅升起,朦胧了她的面容,让她的神情看起来格外平静且漠然。
吴子都一时有些惊讶,他没想到江小楼居然半点也不畏惧,甚至没有露出惊慌失措的神情,不由捏紧手中腰带,上前一步,目光阴冷:“你是没有听到我的话,或者是你压根就听不懂!我必须提醒你,身为王府的郡主,若被人发现与男子公然共处一室,不但你自己的闺誉毁之一旦,就连庆王府也会成为众矢之的!庆王妃那样疼爱你,你总不会做出令她伤心失望的事吧?相反若是你应了,便可以坐着八抬大轿嫁到我府上,从前的不愉快我会全部抹煞,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你很清楚自己的出身和来路,我肯给你这样的机会,已经是格外的恩惠了,你可千万别不识抬举!”
小蝶一时惊到了极处,呼吸都随着急促起来,那腰带被对方抢走,可就是个把柄,他完全不用担心江小楼反悔——
江小楼突然轻笑一声,含着冷笑又含着讥嘲。
吴子都神色一怔:“江小楼,你到底应还是不应!”
江小楼轻轻一叹:“这出局原本是人家为王鹤和我准备的,偏偏被你这样一打岔,王鹤就得另娶他人,而我似乎也非得嫁给你不可了。”
吴子都顶了王鹤的缺,背后设计者倒也不会介意,横竖要毁的都是江小楼的姻缘罢了。
听她说得感慨,吴子都捏着腰带的手指用力到骨节发白,目光极度阴郁:“我的耐心有限,只数十下,若是你不应,那我现在就走出去,让所有人都知道发生过什么!”说完,他便在朝云小蝶惊恐的眼神中,径直向门外走去,“一、二、三、四……九!”在数到最后一声的时候,他的手已经落在了门闩之上。江小楼毫无动作,更没有阻止他的意思,吴子都心里恶念陡生,把心一横,径直便要打开门闩,还未等他动作,脑后剧痛升起,他的瞳孔猛然睁大,砰地一声向后栽倒在地上。人倒地的瞬间,凶器也陡然落地,竟是一方湖边常见的石头。
小蝶吃了一惊,陡然瞧见一道白色身影飘了进来,犹如一条白色游龙,动作行云流水,才惊诧地道:“顾公子!”
顾流年上前抽出腰带,轻轻放在桌上,望着江小楼道:“你当真不害怕?”
江小楼不觉微笑:“刚刚顾公子的衣裳已经露出了一角。”说着,她指了指房梁的方向,笑容更深道,“上面的风景想必很好,只是不知你和吴子都到底谁先来?”
顾流年闻言,唇角也忍不住带了淡淡笑意:“身为一个姑娘家,难道你半点防备之心都没有?”
江小楼只是叹息:“纵然他走出去,我也有法子叫他无法顺心如意,又有什么好忧心忡忡?”
顾流年微微蹙眉,却瞧见窗口有一道高大身影轻轻一闪,瞬间明白过来:“难怪有恃无恐,看来你的护卫不是想象中那么傻。”
江小楼抿了一口茶,神色淡然:“楚汉跟着我时间不短,被人坑多了,也就习惯成自然。”
听到江小楼如此自信,顾流年不禁摇头,哀叹一声:“看来我今日是多管闲事了,罢罢罢,我这就走。”
江小楼却突然叫住了他:“顾公子既然来了,不妨顺便善个后吧。”
顾流年眼底的幽暗,仿若有水光缓缓流动:“我要是帮你处理,你如何感谢我?”
江小楼冷笑一声,茶盏轻轻搁在桌上:“我还未追究你偷窥的罪名,你倒来向我讨谢?”
顾流年微微愕然,旋即面上微窘:“好吧,算我太过孟浪。”说完,他一手拎起吴子都的后领,快步走向窗边,却还不忘回头眨了眨眼睛,对着楚汉笑道:“兄台,借个光。”楚汉让到一边,他便径直跳了出去,还不忘把窗户替她关好。
屋子里两个婢女看得目瞪口呆,江小楼叹息一声。
换好衣裳从厢房出来,整个走廊空无一人,一墙之隔的东厢传来阵阵喧哗,几乎是人声鼎沸。江小楼刚刚走到院门口,便见到一个年轻小姐一把纠住王鹤的衣袖,大声地道:“不管,你必须要负责任!”
这小姐身材极为丰腴,一身鹅黄色衫子裹着滚圆的腰身,手臂比王鹤的大腿还要粗壮,满脸皆是横肉,语气更是说不出的骄矜与蛮横。
王鹤似乎是一忍再忍,终究没忍住,一把甩开她:“刘小姐,我压根不知道你在里头!”
刘湘的父亲刚刚升任翰林,论起关系,与秦思之妻刘嫣还是堂姐妹。此刻,她横眉冷对,满脸怒气,手指颤抖个不停:“我好端端在里头休息,你竟然闯了进来,坏了我的清誉!现在你必须为此负责,若非不然,明天我就一状告到皇后娘娘跟前去,看你王家如何收场!”
围观众人不禁都笑了起来,这位刘小姐可真是凶悍,寻常女子遇见这种事,必定是一哭二闹三上吊,她倒好,竟然揪住王鹤嚷嚷着要他负责。
王鹤恼恨到了极致,见她又上来拉拉扯扯,气急了用力甩脱,偏巧刘湘一个站立不稳,竟如圆球一般在地上滚了两遭,鹅黄色的罗裙一下子沾满了灰尘,引起众人哈哈大笑,竟是硬生生把一出悲剧演成喜剧,饶是江小楼早有准备,也不禁心头惊讶。
庆王妃急匆匆地赶到此处,正在人群里四处搜寻江小楼的身影,一眼瞧见江小楼正好端端的站在那里,这才放下心来,快步上前询问道:“小楼,刚才可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是你……没事吧?”
朝云欲言又止,小蝶向她摇了摇头,朝云便立刻闭上了嘴巴。
江小楼含笑指着里面的人道:“您瞧,里边正热闹着。”
太子在旁边看着越发觉得不像样子,斥责王鹤道:“王公子,你实在是太过分了,怎么可以这样对待刘小姐!”
太子妃也是亲自上前要搀扶刘湘,谁料对方实在太重,一搀之下竟然没能撑起来,不由面色微微发白,婢女们立刻上去帮忙,好容易才勉强把刘湘馋了起来。这刘小姐倒也有趣,旁的不论,竟然上前又扯住王鹤:“你推也好,打也好,今日若是不给个交代,我就扯了绳子吊死在你王府门前!”
王鹤已是面孔耳赤,他恨不得立刻甩开那刘湘,可偏偏对方如同牛皮糖一般黏在他身上,当着众人的面,他实在不敢再动手。只听太子苦恼地道:“刘小姐,今天的事情实在是个意外。你先是体虚晕倒,在我府上客房休息,王公子又不胜酒力进了客房,这都是引路的丫头犯了大错——事情闹成这样,不是现在就能立刻解决,还是请两家的大人坐下来商议一下,若是你们二位将来要办喜事,我亲自为你们主婚就是——”
刘湘闻言不禁喜上眉梢,因为过胖的体重,她在京城算是乏人问津,而王鹤虽然不通文墨,却是武艺超群,相貌英俊,她好容易攀上这个人,又怎肯轻易放弃,于是连忙道:“太子殿下,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太子不觉苦笑,隐约觉得这位刘小姐有些二百五,可事情发生在太子府,当真计较起来他是头一个要被骂的,当下只好无奈道:“好,我自然说到做到,刘小姐,你还是放手吧!”
刘湘却死死地牵着王鹤,冷声道:“不,我不放,他必须也答应我。”
王鹤气得横眉倒竖,却只能压住气:“这事情咱们慢慢商议就是,你先放开我。”
刘湘这才松了手,王鹤在众人的嘲笑的目光中越发面色窘迫,恶狠狠地瞪了刘湘一眼,一头撞了出去。陡然瞧见江小楼在人群外围站着,乌发黑眸,雪肤玉貌,越发比得其他小姐粉面如土,他心头大为恼恨,却又有苦说不出,只好把一口气呕下去,拔腿离去。
江小楼看着他的背影,不觉轻轻摇了摇头。沈长安悄悄走到她身边,刻意压低声音:“江小楼,你可真够狠毒的,居然会李代桃僵!”
江小楼却提醒他道:“沈公子,只怕你是误会了。”
沈长安一愣:“什么误会?”
江小楼神色从容地:“王公子本身居心不良,却还来怪我未曾上钩,实在可笑。不过——”她的话音一转,“有空在这里恨我,不如想想到底是谁把刘湘引来坑害王鹤的更好。”
沈长安心头一跳:“难道不是你吗?”
话音刚落,只听见院子外面又响起一声惊叫:“太子殿下,不好了,有人落水!”
众人不由大惊失色,待他们匆匆赶到湖边,才发现一人在水里不停地扑腾着,湖水已经淹没了他的头顶,咕嘟咕嘟地冒出泡来。
太子厉声道:“快,下去救人!”
护卫扑通一声跳下河,不多时便将那人给捞了上来,只他因为时间待得过长,肚子发生鼓胀,两眼翻白,气息奄奄,几乎成了半个死人。沈长安瞧见那湿漉漉水鬼模样的年轻男子,一眼认出袍子上的云锦花纹,立刻推开人群扑了上去:“子都,你怎么了?”
吴子都当然无法回答他,此刻他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气息微弱地躺着,没有半点反应。护卫猛然坐在了吴子都的肚子上,一股浑浊的水柱从他口中冒出,一阵猛咳过后,吴子都好不容易醒转过来。刚睁开眼睛,就瞧见江小楼在人群中含笑望他,不由遍体生寒,肩膀下意识地往后一缩,目中露出惊骇之色。
沈长安一把抓住他的双臂,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怎会无缘无故掉下了河?”
吴子都又看了一眼江小楼的方向,却见她唇畔噙着一点笑意,一副温柔可亲的模样。
吴子都心里发寒,忍了又忍,终究道:“是我、是我自己不小心掉下去的。”
人群中的小蝶缓缓松了一口气,还好还好,吴子都总算没有蠢到家。
江小楼神情似笑非笑,眼前这人不但出卖自己的朋友,还试图用卑劣的手段威胁自己就范,似这样的人,让他在湖水里灌个饱还是便宜的。下回再撞到她的手上,可就真正要去见阎王了。
沈长安满面诧异,越发闹不懂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王鹤被刘湘缠上了,而好友吴子都却又莫名其妙掉进了湖里,简直是活见鬼!
原本已经离去的王鹤却不知为何去而后返,大踏步上前将吴子都一把拎起来,冷声道:“这里人多,我们换个地方说话。”
吴子都眼底难以抑制地流露出不安,极为抗拒道:“我身体不适,需要回去换身衣裳。”
王鹤却是个彻彻底底的莽夫,不等别人上去解救便把人强行扯走,转眼已经不见踪影,把一群人弄得面面相觑。沈长安见状不妙,连忙跟了上去。
庆王妃几乎是目瞪口呆,满面狐疑:“小楼,今儿个到底是怎么回事,都乱成一锅粥了。”
江小楼看了一眼斜倚在假山边上冲自己眨眼微笑的顾流年,轻轻咳了一声:“母亲,也许是猴戏看多了,他们便也以为自己是猴子,一时太过欢腾失了分寸。”
“啊——”庆王妃嘴巴微张,一时愕然,旁边知道实情的小蝶和朝云却是忍不住相视而笑。
转眼之间,太子妃已经到了跟前,许是刚才走得急了,面上的胭脂泛出一点红,神情却是越发高贵温和:“听闻明月郡主对古董很有研究,我新近得了一幅作品,想邀请你鉴赏,不知可否移步——?”不待对方回答,旋即又笑道:“王妃请回戏楼前稍后,我只是借走郡主一会儿,很快便把女儿还给你。”
这就是要单独谈话了——
太子妃发上金簪衬着金灿灿的阳光,身上的宝石珠玉越发耀眼夺目,江小楼只是微微一笑:“太子妃相请,小楼不敢推辞。”
江小楼随着太子妃来到凉亭,人们的窃窃私语被隔绝在树木花草之后。凉亭里十分安静,红泥小炉中翻滚着煮沸的泉水,发出咕嘟咕嘟的响声。
太子妃亲自提起水壶,将泉水注入茶盏之中,随后动作娴熟地依照斟茶的次序做满七道工序,才将茶汤轻轻推给江小楼。
江小楼眯起了眼,捧着茶盏,轻言细语道:“太子妃居然有此雅兴,实在是叫人意外。”
太子妃红唇凝了一丝淡淡的笑容,却是开门见山:“刚才婢女已经把东厢房的情景向我禀报过,太子府不是寻常地方,男女宾客绝不会被安排错,这必定是有人刻意为之。目前看来,倒像是冲着你去的——谢侧妃原本兴致勃勃,瞧见刘湘后立刻变色,推说头晕悄悄离去,我转念一想,便知此事与她有关。”
江小楼不甚在意地笑起来:“我以为太子妃娘娘会袒护谢侧妃。”
太子妃闻言,却是挑起桌上一颗樱桃放入口中,慢慢咀嚼,仿佛是在回味。再开口时已经换了一个话题:“这几年来,我一直十分同情庆王妃。”
江小楼轻轻哦了一声,静待着太子妃继续往下说。
太子妃高贵端庄的眼睛里像是有寒冰渐渐凝聚:“庆王是越老越糊涂,那顺夫人又不是什么天仙般的美人,偏在他眼里就和珍宝一般。庆王妃为人亲善,可惜过于忠厚。一旦忠厚过了份,就不免被人欺负。好好的王府,硬生生被顺夫人弄得乌烟瘴气,好好的结发夫妻,如今倒像是仇人一般。”
江小楼只是垂眸,端着茶盏默然不语。
太子妃发间金簪的璎珞长长垂下,随着她转头的动作轻轻晃动了一下,带起一阵金色的光影,她的语气却是极为清淡:“庆王是堂堂王爷,陛下的肱骨大臣,行事总该叫人心服,偏他这样宠妾灭妻。唉,人们常说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要先修身而后才能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庆王既不能修身,又不能家齐,如何帮助陛下治国?”
江小楼也不应答,只是慢慢饮了一口茶。
太子妃始终等不到江小楼的回答,心头微微一动,声音却越发慢条斯理:“我的意思,明月郡主能明白么?”
江小楼终于抬起眸子望了太子妃一眼,眸子带着淡淡的凉:“太子妃,您是希望我能和你同一阵线,共同对付谢瑜?”
太子妃的身体微微前倾,笑容变得更加迷人:“江小楼,谢瑜就是今天这一切的幕后主使,一次不成还会有第二次,她对你的威胁可是不小。若你同意与我合作,咱们很快就能将这颗眼中钉彻底拔除。”
江小楼眼底的深凝慢慢化成不染情绪的笑意:“看来太子妃很不喜欢谢瑜。”
“世上没有人会喜欢一个心怀不轨、野心膨胀的女子。”太子妃声音曼妙,语气柔和。
江小楼却轻轻起身,欠身道:“多谢太子妃的厚爱,小楼对谢侧妃并无怨恨。”
太子妃露出一副不可思议的神情来:“你果真宽容大度到如此地步,纵然你不为自己想,也该想想谢瑜留在太子身边,于庆王府也是个大大的祸患吧。”
江小楼面上为难的神色轻轻闪过:“谢侧妃毕竟是太子爱妃,我公然与她为敌——”
太子妃眉目舒展,淡淡一笑:“梁子已经结下,现在再说这个早就晚了。她敢使用这种卑劣的手段来陷害你,你若无动于衷,只能束手待毙。”
江小楼的视线笔直落到她的脸上。
“我与你素无仇怨,不必怀疑我的居心。恰恰相反,我请你来,纯粹是因为我们有共同的敌人。”太子妃面上含着令人自惭形秽的笑,越发显得高贵典雅不同寻常。说完,她举起一杯茶盏,神色无比笃定,“来吧。”
那只手轻轻伸出,悬在半空中,仿佛是一种盟誓。
江小楼沉思良久,慢慢地朝那茶盏伸出手,却在半空中迟疑了片刻,最终还是举起茶盏,与她轻轻碰了一下。
二人相视一笑,便都将茶水饮尽。
待太子妃心满意足地离去,小蝶才上前道:“小姐,跟太子妃打交道无疑是与虎谋皮,你可千万要小心才是。”
江小楼忽然勾起唇角,轻轻道:“与虎谋皮,这不是很有趣么。”
江小楼向戏台的方向行去,却突然瞧见一个红衣美人背对着站在蔷薇花丛中,她闻听脚步声,慢慢转过身来,皮肤如温玉般在阳光下泛着淡淡柔光:“见过明月郡主。”
刚才谢月坐在女眷中,位次较后,所以不显山不露水,江小楼竟没有发现她也在,此刻不由轻笑道:“谢大小姐。”
谢月面上少有几分欣喜之色,随后似想起什么,表情忽然黯淡了下去:“自从上回那一闹,大哥和母亲都搬了出去,父亲郁郁寡欢病情更严重了,太无先生说最多也不过七八日的功夫……他很想念你,若有机会,回去看看吧。”
江小楼望着谢瑜,一时有些惊讶。在她的印象里,谢月素来不是多愁善感的人,也从未对谢康河有特别的父女之情,今日却表现得如此关怀,着实奇特。
谢月见她如此,面上微红:“我看着父亲日渐消瘦、病入膏肓,心中越发后悔过去照料不周。父亲希望我能够找到大哥,可是大哥却不愿意见我。所以我希望,你能替我转告大哥一句话。”
江小楼淡淡地道:“请说。”
谢月深吸一口气,才缓缓吐出:“不管什么时候,大哥都是谢家的一份子,我们希望他回来。”
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么,上回谢月还满脸疏离,生怕谢连城抢夺她的财产。
似是瞧出对方警惕,谢月满脸皆是感慨:“小楼,我向你实话实说,二哥这个人我很了解,表面看他为人精明强干,可事实上缺乏实干经验。父亲之所以把整个谢家交托给大哥是因为信任,这样的信任是大哥用自己的能力来证明的。二哥只有理论上的经验,他根本不懂商场上的那些东西,不知道怎么做生意,不知道如何与人商讨。这两日他接手谢家生意,因了对大哥的旧怨,辞退了一大堆老人,换上他自己的心腹,偏偏那些人压根不善经营,短短三日已经亏了数千两,如果真把一切交给他,谢家很快就会彻底完蛋。我们都是靠红利过日子的,他继续这样下去……”
江小楼眉眼平静,却是难掩唇畔的一丝讥嘲。
谢月面上掠过一丝尴尬的神情,神情越发温软:“小楼,你不必怀疑我,我也是为了自己将来的利益着想。”
江小楼笑了笑,开口道:“那你来到这里,又是为何?”
谢月望着江小楼,深吸一口气:“我来这里,纯粹是为了化解父亲的心结。希望四妹可以放下过去的嫌隙和怨恨,哪怕是为我们多年的情分着想,回去看一眼父亲。小楼,你可不可以帮我劝劝她。我知道这样很为难你,但这一切都是为了父亲,是不是?”
江小楼望着谢月,对方的眼睛一派清明,仿佛全心全意都是在为了谢康河着想。谢月很清楚自己对于谢伯父的感激与敬重,为了报答自己的恩人,江小楼会愿意做任何事。
见她良久不言,谢月眼中不由自主涌现了一点泪光,声音非常哀婉动人:“小楼,我知道谢瑜曾经得罪过你,可刚才我和她长谈过,她也意识到自己错了,不过下不来台而已。四妹早已经嫁给了太子,生生世世都是太子的人,过去那些荒唐的念头她也必定不会再有了,更不会成为小楼你的威胁,彼此都留下些颜面,这样不好吗?如果你有心,我愿意居中调和,希望你们能够携手去父亲面前,告诉他一声,你们已经和好,不再针锋相对。”
江小楼只是看着她,目中带着一丝冰冷的审视。
谢月被那眼神看得心头一跳,面上却越发殷勤:“不说话我就当你应了。谢瑜就在前面,我领着你去,好好谈一谈,让你们的怨恨冰雪消融,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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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很忙,匆匆才赶出一章,还是晚了:>_
第108章 谢瑜之死
江小楼眼睛微微垂下,似乎正在思考,就在谢月以为没有指望的时候,她才轻轻抬起眸子,轻轻吐出一个好字。
谢月面上露出一丝喜色:“请。”
江小楼低声吩咐小蝶:“告诉太子妃,她等的机会到了。”
小蝶一怔,立刻反应过来:“是,小姐。”
转过蔷薇花丛,前面便是一座三面依水的飞鱼轩。轩门呈半圆形,如湖面明月初升,一路走上高高的台阶,地坪皆是梅花形状,锦缎绣鞋踏在其上,犹如梅花盛开,隐有暗香浮动。一名青衣小婢无声拱立,静静在轩门外伺候。
金色的阳光下,先是瞧见一双粉红绣白海棠的绣鞋,慢慢抬头时,素色衣裙衬着白皙面孔,唯有一双冷艳的眸子潋滟闪烁,动人心弦。
“我以为你不会来了。”谢瑜的话里隐隐带着一丝讥讽。
江小楼唇畔笑意淡淡的:“外面人声鼎沸,谢侧妃却独坐小轩,真可谓用心良苦。”
谢瑜仿佛听不出话中深意,眸色深深:“说话何必夹枪带棒,我可不是为了与你争执才在这里等着。”
谢月眼见场面又一次僵持,连忙道:“四妹,不过是一点小误会,说开就没事了,你又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
谢瑜面上似有触动,浓密的长睫遮住了眼底的神情,看似平静无波:“我在谢家呆了十多年,虽然众人当我是累赘,可父亲的疼爱却是实实在在,从无半点虚假。每次我受了委屈,他都会千百倍的安慰我;每次受到排挤,他都会送给我最好最美的礼物;每次我偷偷哭泣,父亲都会说不要紧,我永远都是他最宝贝的女儿。可是后来你来到了谢家,一切就变了。”
见她眼底泛起泪光,谢月连忙递上帕子,柔声劝慰:“四妹——”
谢瑜却不接那帕子,只定定瞧着江小楼,眉梢眼角掠过一抹阴霾:“倘我是谢家的亲生女儿,至少和大姐一样在谢家拥有立足之地,可我偏偏不是,我不过就是个被人丢弃的孤女。若父亲舍弃了我,我不知该往何处去。所以从一开始我就不喜欢你,因为你抢走了父亲的宠爱,也抢走了我唯一的希望。大哥的个性我很清楚,若非真的喜欢,绝对不会多看你一眼。他为你做了很多的事,很多从来没有为我做过的事。”
江小楼望着眼前女子,依旧是花容月貌,锦绣朱颜,眸子却已生生染上一层霜色。
如花一般的谢瑜,心头却早如六十老妪,沧桑不堪。
谢月头皮一紧,只觉太阳穴上青筋在突突的跳,声音不由自主发颤:“唉,又说这个做什么,都过去了!如今四妹你可是太子身边最宠爱的人,等这个孩子生下来,地位就大不一样。将来太子殿下荣登大宝,说不准能有贵妃之份,到时候咱们谢家可全都要依仗你呀!”
谢月极怕谢瑜提起她对谢连城的感情,因为这种感情是畸形的,不正常的,更不能为人所谅解,谢瑜每每提起,谢月便露出惶恐的神情,生怕被人听到。
谢瑜殷红的唇弯起一丝嘲讽的弧度:“你放心吧,我既敢约你们在这里见面,就自然不会将话传出去。”
谢月尴尬地浮起一丝笑意,她今日被谢瑜邀请来到太子府,却总是与那些官家千金格格不入,若非有重要目的,她真是一刻都呆不下去,怎能不如坐针毡。
江小楼听谢瑜所言,分明没有忘却谢连城,便只是微笑:“既然如此,有什么话就一次都说个清楚,我也想听听看,谢侧妃心中到底有多恨我。”
谢瑜瞳仁瞬间紧缩,目光蓦地一颤:“江小楼,我唯一爱慕、在乎的便是大哥一人,自从你来以后,他的眼睛便只看着你,他的心里也只有你。隐隐的惶恐让我觉得不安,随着他对你感情的加深,我对你的怨恨也就越深。那时候我几乎无数遍的想,若是没有你该有多好,我至少还可以静静看着大哥。哪怕我知道,总有一天他要娶妻生子——”
江小楼闻言倒有三分惊讶:“你能眼睁睁看着谢公子娶妻,为何不能容我?”她与谢连城根本没有任何暧昧行为,这谢瑜是不是疯了?
“因为我无法容忍他真心爱上一个女人!”谢瑜猛然道,冷冽的气息瞬间扑到江小楼身上,带着愈来愈浓烈的敌意。
江小楼转眸望去,小蝶已经悄悄回到了自己身后,轻轻向她眨了眨眼睛。
谢瑜一双明眸似隐约有恨意流动:“娶妻生子不过是一个人的正常生活,那并不能代表什么,如果没有你,大哥只会找一个寻常的女子,出于责任却不是出于心。我可以容忍他娶妻生子,但不能容忍他爱人。如果你是我,你应当明白这一点。”
谢瑜的逻辑十分奇怪,江小楼无法理解,可以容忍一个人娶妻生子却不能容忍他真心爱上一个人,这到底是什么心态。
谢月心中越发惶急不安,口中却越发柔软:“四妹,瞧你怎么还说这些事!”
谢瑜陡然轻笑一声:“大姐不愿意听?我说的可都是实话,当初我进入太子府,就是为了摆脱出家为尼的命运,希冀有朝一日凌驾于众人之上!我要让你们都知道,那个被你们弃若蔽履的谢家四小姐,从今以后会成为展翅凤凰,只有受人仰视的份,再无一丝被践踏的可能!”
谢月强忍住心头恼恨,面上无比谦卑:“四妹,我们都知道错了,从前总是计较那些蝇头小利,直到父亲重病,我们才意识到谢家缺了哪个人都不完整。看在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的份上,过去那些事就宽恕了吧。”
谢瑜扯开唇,轻叹一声:“时过境迁,我们的身份都和过去不同。若还拘泥以前的仇怨,只会让人趁虚而入。”说到这里她稍稍停顿片刻,转头望向江小楼,“没有娘家的倚仗,我在太子府举步维艰,纵然生下儿子也未必能保住。现在我需要谢家,所以才同意与你讲和,你意下如何?”
江小楼轻轻扬起眉头:“谢侧妃是真心的?”
谢瑜面上慢慢变得平静,看不出一丝的心绪:“谢家虽然只是区区一介商门,毕竟也是豪富之家,总比我孤身一人要强得多。”
力量总是越聚越多,谢瑜的话听起来很有道理,然而江小楼却是不动声色,毫无反应。
“江小楼,刚才……发生了一件事,恐怕连你都以为,是我策划的吧?”
江小楼眉峰一挑,等着对方继续说下去。
谢瑜缓缓吐出一口气:“我必须提醒你,这府中有人故意引导,让你以为一切都是我的所为,她正好坐山观虎斗,乐得轻松自在。”
谢瑜字字句句,分明直指太子妃,江小楼对她凝视良久,方才低声说:“谢侧妃果真心思细腻,无所不知。”
谢瑜只是淡淡微笑,眼底似有火光闪烁:“挑拨离间,引人上钩,就是她最大的本事。挑动你我纷争,她却坐收渔翁之力。你信么,若是你真的不自量力与她联手,下一个要死的就是你!”
今天可真是有趣,先是太子妃,再是谢瑜,这两个身份敌对的女人都向江小楼伸出了橄榄枝……江小楼不禁弯起唇畔:“与太子妃相比,我自然更相信四小姐。”
她叫对方四小姐,显然有几分亲近之意,谢瑜不免笑意更深,一丝喜悦已无法抑制的流露出来。
“既然如此,咱们明日一早便同回谢府,告诉父亲我们已经冰释前嫌。”谢瑜这样说道。
江小楼还未动作,谢月已经心急地上前拉过她的手:“小楼你还在等什么,难道要眼睁睁看着父亲带着遗憾离去么?”
江小楼轻轻抽出自己的手,慢慢向谢瑜走去。
谢瑜看着她向自己走来,始终面带微笑,然而宽大的袖口掩映下,白皙的手指却不由自主攥紧了,紧得几乎连指甲上鲜红的丹蔻都隐隐发青。
江小楼默默瞧着她的笑意,眼底的冷漠越来越浓。
谢瑜站起身,轻轻挽住江小楼的手臂:“来,我们一起去花园,让所有人都知道我们感情十分要好。”
素白的裙裾拂过地面,开出朵朵淡梅,带出异香扑鼻,她的动作轻柔如水,笑容无比温和,任是谁也不忍拒绝。
小蝶惊诧地看着这一幕,小姐竟然真的相信谢四小姐这只狐狸,难道是疯了不成!
江小楼和谢瑜慢慢走出去,谢瑜抓住江小楼手臂的力气越来越大,近似一种焦虑的情绪笼罩了她。眼看要下台阶,谢瑜忽然侧头,望着江小楼,笑容几似没有:“江小楼,你真是一个出色的女子,只可惜这辈子我们都做不了朋友——”
江小楼正欲答话,谢瑜却突然踩了个空,整个人竟然从高高的台阶上摔了下去。江小楼被那大力一带,差点也跟着踩空,好在身后小蝶眼明手快,一把扯住了她的裙带,江小楼堪堪站稳,却听见尖锐的叫声响起。
“四妹——老天啊!”
谢月连滚带爬地冲到谢瑜身边,只觉浑身发冷:“四妹,你怎么样?!”小轩外的婢女飞快地冲过来,谢瑜却已经满面发青,额头冷汗滚滚。
江小楼快步下了台阶,恰在此刻,谢瑜从谢月的臂弯中望了她一眼。那双极尽冷艳的眸子,绽出凌厉的光芒。一种近乎可怕的痛快,让谢瑜的脸部表情变得极为可怖、狰狞。然而这情绪只是一瞬之间,很快就化为无边无际的痛苦。
谢月勉强撑起谢瑜,却觉得自己手上湿漉漉的,不自觉低头一瞧,却是鲜红一片,不由几乎惊厥。
原本在花园里听戏的众人闻讯赶来,太子第一个到来,瞧见这一幕几乎目眦欲裂,一把上前从谢月的怀中抢过谢瑜,感觉她身子轻得如同薄薄一张,心越发抽紧了,俊朗的面上满是震惊:“瑜儿,瑜儿,你这是怎么了?”
谢月急得花容失色:“谢侧妃一直在流血,太子殿下,快请大夫来吧!”
众人心急火燎之间,猛然想起在座有一位老太医,一时呼唤声此起彼伏。王太医快速拨开人群:“都让开,让我看看病人!”
谢瑜的脸那么苍白,身子那么弱不禁风,整个人仿佛是雪人一般,太阳一出来就化了。太子心头越发惶急,不停地催促王太医:“太医,她到底怎么样?”
王太医一直在把脉,左手下意识地去抚自己的胡须,时间不是一分分的过,而是一寸寸的熬,太子脸上的血色,也被这漫无边际的沉默给熬没了。太子妃也满是焦急,赶紧吩咐人在周围架起幔帐,切莫让谢瑜失礼人前。婢女仆从则在疏导客人,尽量让他们不要围在周围,回到宴会上去,可每个人都是伸长了脖子站着,谁都不肯错过这样的突发状况,那看热闹的劲头简直比看戏还兴致勃勃。
小蝶越发惊恐,下意识地攥紧了江小楼的袖子,小小声地道:“小姐——”
江小楼向她摇了摇头,示意不必着急。
王太医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来不及了,谢侧妃她……已经小产了。”
谢瑜脸色瞬间变得更加惨淡,几乎是难以形容的悲痛,她抓住太子的手臂,眼泪抑制不住地流了下来,一双波光潋滟的眸子瞬间被泪水胀满:“殿下……殿下……”
“刚刚还好好的,怎么会出这样的事!”谢瑜已经怀胎五月,太子指望她给自己添个儿子,正在欢喜之时一盆冷水浇下去,愤怒之情溢于言表,他厉声责问站得最近的谢月,声色俱厉。
谢月一时惊住,娇艳的面上满是惊慌,眼圈瞬间就红了:“我……我……”
太子妃柔声细语地道:“谢小姐,请你照实回答太子的话。”
谢月见众人的目光都落在她的身上,脸色变得越发苍白,几乎不敢抬头:“原本一切都是好好的,侧妃还与明月郡主握手言和,谁知下楼梯的时候,郡主竟然把……把侧妃推了下来!”
太子已然愤怒到了极致,额头上青筋爆出:“明月郡主,你作何解释!”
小蝶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升起,一直冷到心里,忍不住大声道:“你撒谎!我家小姐根本就没有推侧妃,是她自己摔下去的!”
江小楼只是神色淡漠地看着谢月:“谢大小姐,你亲眼瞧着我推她下去的么?”
谢月忍不住面上愤慨,贝齿轻咬:“我们好歹相识一场,我万料不到你如此狠毒,若非亲眼所见,我也断然不敢相信!”
“不,绝不可能,小楼不会做出这样的事!”庆王妃忍不住面上发白,大声辩解。、
众人议论纷纷,只觉今天这场宴会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简直是半刻都不消停。
江小楼望着谢瑜,面上染了一丝淡淡的冷笑:“谢侧妃,请你亲口说,是我推你下去的么?”
谢瑜脸色本已憔悴不堪,闻听此言登时脸色大变,眼底平添无限哀婉:“江小楼,我与你的确是有旧怨,可今天我已经找你和解了,你便是不肯原谅,也不该下此毒手!这孩子的确在我肚子里,可他是太子殿下的亲生血脉啊!”
庆王妃一时只能愣愣看着,几乎忘了言语。
江小楼定定望着对方,不怒反笑:“谢侧妃,凡事都要讲究证据,似你这等空口白舌冤枉别人,只怕是不太好吧。”
谢瑜仿佛中了一箭似的,眼神近乎狂乱,几乎抑制不住激动的情绪,全身都开始颤抖不已,谢月连忙扶住了她:“侧妃,你可千万要保重身体!”人后叫四妹,人前叫侧妃,谢月很懂得把握分寸。
谢瑜的声音似哭似笑:“保重,保重什么呢?老天爷,如果我做错了事,你就罚在我的身上,为什么要降祸给我的孩子?我做错了什么呀,谁叫我得罪了明月郡主,谁让我是她记恨的人啊!”她的面孔在笑,声音却是带着哭腔,痛苦到了极致的情绪一下子感染了众人。
“明月郡主,你实在是太过分了,怎么可以下这样的毒手!”
“这是太子府,你都敢公然行凶,太可怕了!”
“王妃,瞧你真是引狼入室,这样的女子怎么可以认作女儿!”
“你们能不能都闭上嘴!”一片议论声中,安王妃却勃然大怒,发间的猫眼红宝石在阳光下熠熠闪光,她的眸子也似是燃烧起来,“你们有谁当场瞧见明月郡主把人推下来了吗?没有的话,光凭这对姐妹的三言两语,你们照单全收?江小楼不是疯子不是傻子,要害人也不选择隐蔽的地方,故意等人证物证都全了,让你们来责备她?”
庆王妃一时愣住,她没想到素来讨厌江小楼的安王妃竟然会开口。
众人都知道安王妃的泼辣霸道,便都纷纷噤声,不敢与她当面叫嚣。事实上对方说得不错,若江小楼果真要害人,为何不找个隐蔽的地方,找个更好的时机。
谢瑜透过一双朦胧泪眼,泣不成声:“安王妃的意思,是我故意用这孩子来陷害明月郡主么——您怎么说得出这样的话!”她一边说,一边珠泪滚滚,神色似是无尽凄惶和悲伤。
众人瞧见心头不免升起同情与怜悯,谢侧妃进府不久,立身未稳,她的全部指望就在这胎上,若能为太子殿下生下儿子,从今以后便会高枕无忧。哪怕与江小楼真有仇怨,她也绝不可能用自己下半生的荣华富贵作为赌注。他们哪里会想到,谢瑜本就是个疯子,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为了除掉江小楼,她连自己的性命都可以不要,更遑论一个还未出世的孩子,尤其这个孩子还属于太子……
太子目光阴冷:“明月郡主,你可知道谋害皇室是什么罪名?”
庆王妃刷白了脸,却是停止了腰杆:“太子殿下,明月是我的女儿,今天她到这里也是我领来的,但凡有任何的错处,冲着我来就是!”
太子冷笑一声:“庆王妃,我敬重您是长辈,可有些事情不知情就不要随便插手。瑜儿在入府之前就和江小楼多有龃龉,今日她借机报复是顺理成章。”
谢瑜泪流满面,声音却现出尖锐的锋芒:“江小楼,我们之间是有误会,但那都是过去的事,我已经千方百计向你道歉,你口口声声既往不咎,一转脸竟然害死了我的孩子!连一个未出世的孩子都不放过,天下间竟然有你这样狠毒的女子!”
太子妃目光投向江小楼,神情若有所思。
江小楼目中现出极冷的笑:“谢侧妃,从前我看在谢伯父的份上,一直对你多有忍耐,可你却步步紧逼,毫无愧疚。至于谢大小姐,从前你处处为难谢瑜,今日却对她百般袒护,是指望着她提携你,就连良心都不要了?”
听江小楼毫不客气,谢月脸色一白:“江小楼,我跟你之间可没有仇怨,在谢家之时一直对你客客气气,为什么要恶言伤人?我可以对天发誓,一切都是我亲眼所见,绝无半点谎言,若有违誓,叫我万箭穿心,不得好死!”
众人都怔住,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子居然说出如此恶毒的誓言,可见江小楼真是推倒谢瑜的人。
江小楼看了太子妃一眼,目中似乎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太子妃向她轻轻颔首,开口道:“殿下,我觉得明月郡主并不是这样的人,您且暂时息怒,我瞧太医似还有话要说——”
王太医素来德高望重,是太医院数一数二的杏林高手,也是太子府主人们的专用太医。此刻他闻听太子妃所言,目中一动,便立刻点头道:“太子殿下,您不必如此生气,这孩子还是不要为好。”
“你说什么——”谢瑜一怔,目中泫然欲泣,“太子殿下,您瞧太医说的什么话!”
太子连忙安抚她,向着太医道:“王太医,请你谨言慎行。”
王太医叹了口气道:“谢侧妃,我在半月前给你诊治的时候就已经提醒过你,我给你诊脉的时候,发现孩子有两个胎心。”
太子呼吸一窒:“什么叫有两个胎心,是双胞胎吗?”
王太医摇了摇头:“刚开始我也以为是双胞胎,可惜后来我才发现……因为在母体中发育的不好,未能形成两个健康的婴儿,如果生出来,便会一个身体两个头,是真正畸形……。”
谢瑜心头隐隐浮现一丝极冰凉的预感,厉声道:“不,你胡说!王太医,你明明说过我的孩子很健康!”
王太医轻轻一叹:“谢侧妃,我知道这事很伤人,但我看过的孕妇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哪怕是隔纱诊脉,我也能瞧出你肚子里的到底是男还是女,我说了孩子不健康,绝对不能留下,你却哭着求我不要立刻公开此事,还说将来会找机会向太子说明,怎么一拖就拖到现在,若是再大一些,怕连你都要受大罪啊……”
太子震惊地看着这一幕,几乎不能反应过来。
谢瑜更加不能接受眼前的事实,她难忍心头的愤恨,怒声道:“殿下,是太医和江小楼合伙来骗您,太医从未说过此事啊,我真的不知道……”
江小楼唇畔带着淡淡的笑,依旧是一派云淡风情的模样:“谢侧妃,我和王太医素不相识,我又有什么样的能耐去收买他,您若要冤枉别人,真该找个好些的理由。我受到冤屈倒是不怕,可王太医素来很有声名,您连他都不肯放过,就实在太——”
一出戏急转直下,剧情变幻万千,简直比今天看的猴戏精彩多了,众人一时都反应不能,完完全全呆住。只有人群里的白衣公子,星眸含情,默然微笑。
太子妃神情满是抱歉,上前一步挽住江小楼的手道:“明月郡主,今日都是谢侧妃的不是。我也没有想到她竟一时糊涂做出这样的事,实在是抱歉,太对不起你了,我替她向你和庆王妃道歉!”
庆王妃心头一震,连忙道:“太子妃不必多礼,我们……不见怪就是。”
太子妃的话一锤定音,她没有明说谢瑜便是幕后黑手,却让大家都不由自主想到,难怪谢瑜会拿这孩子去冤枉江小楼,原来这孩子先天就是畸形儿,若是生下来只怕会被皇家看作妖孽,一个身体两个头……啧啧,想想都可怖!但她不敢向太子明说自己怀的是畸胎,只能借由江小楼的手,一则除掉这个妖孽的胎儿,二则还能把自己的宿敌拉下马。
众人再看谢瑜那张惨白如纸的面孔,原本的同情全都化为了鄙夷与畏惧。
谢瑜只觉那道道目光瞬间刺穿了心肺,带起一阵撕心裂肺的痛,情不自禁尖声地道:“不,不是!是她推我,就是她推了我!”
谢月一颗心已经猛沉了下去,她终于明白过来,原来太子妃和江小楼早已设计好了一切,自己以为唱主角的是谢瑜,谁知不过是演了一场猴戏叫人耍弄而已。亏得自己冒这么大的险要扶谢瑜一把,她连那两人早有安排都不知道,实在愚蠢透顶!思及此,她咬住贝齿,面色发白,若非是为了傅朝宣,她又何必站在这里!
谢瑜死死抓住太子的袍子,眉梢眼角满是哀求。不,不能让江小楼成功,否则一切就全完了!
太子慢慢地垂下头,居高临下地看了她一眼,慢慢伸出手,将她有些凌乱的发扯了一丝,慢慢缠绕上自己的手指,动作很轻很柔,最后却将那发丝绕在她的耳后,眼底没有一点感情:“做错了就要承认,你——太让我失望了。”
谢瑜只觉浑身如坠冰窟,她从未感觉到如此绝望,绝望得眼前发黑,心头阵阵猛跳不止,豁然放开太子,扑向江小楼的方向,鲜红的指甲徒劳地伸在半空,声声冷厉:“你还我孩子,还我孩子!”
江小楼只是神色平静地望着她,就像是在看一个疯子。
而谢瑜也的确是发疯了,这个孩子原本很健康,她可以靠着对方在太子府站稳脚跟,但她实在是太过仇恨江小楼,恨得日日夜夜咬牙切齿,不将对方置诸死地就寝食难安!更何况太子妃一直虎视眈眈,她一个不留神这孩子就无法保住。今天太子妃秘密约见江小楼,只要策划得宜,一扯就是一串,定能缓解她在太子府处处受制于太子妃的困局,太子也会对她更加怜爱——
太子终于忍耐不住,一把攥住她的手腕,脸色阴沉地道:“够了,你今天还没有丢尽颜面吗!来人,把谢侧妃带走!”
太子妃望着江小楼,眼底含着满意的微笑。这丫头的确是毒辣,谢瑜不过约见她,便迅速想到了这样的方法。谢瑜撞在她的手上,真可谓是自投罗网。
庆王妃看着被人强行押走的谢瑜,心头不免惊骇。
江小楼轻轻叹了一口气,向着庆王妃道:“母亲不必过于惊慌,太子殿下自会处理好他的家务事。”
太子心头一震,深吸一口气:“请二位放心,我定不会放纵这样的恶妇。”
江小楼的眼睛轻轻扫过太子,眸子含着理解的柔光:“太子殿下,谢侧妃不过是一时糊涂,你也不要过于苛责,她失去孩子本就是十分伤心的,我受点委屈也没有关系——”
受到极大冤屈的江小楼充分体现出自己的善良、温柔,对比无耻之极的谢瑜,便越发显得高贵得体,温和宽容。
太子只觉得胸口憋了一口怨气,几乎说不出话来,只是尴尬地扯了扯嘴角。
江小楼转眸望向谢月,眼神冷漠,语气却温和:“谢大小姐,以后定要仔细擦亮眼睛好好瞧清楚了,千万别助纣为虐。”
谢月一时心颤,垂下头去,实在难忍心头的沮丧与恼怒,只觉全杀直坠入深渊。
庆王妃轻轻松了口气,她握了握江小楼的手,低声道:“我一刻都不想在这里多留,咱们赶紧回去吧!”
江小楼闻言,温婉一笑:“是,母亲。”
众人眼瞧着江小楼陪着庆王妃离去,因为刚才发生的事情也都有些尴尬,当下纷纷告辞离去,太子夫妇亲自将他们送到门口,一一告别。
见安王妃和庆王妃告别,顾流年仿若是上前慰问的模样,面上满是钦佩的表情靠近了江小楼,却是压低了声音:“你和太子妃,到底是谁在利用谁?”
江小楼想不到对方如此一针见血,不觉笑道:“当然是她利用我,你没瞧见她借着我的手顺利除掉了谢瑜吗?”
顾流年一声轻笑:“江小楼,你从来不会做赔本的买卖,今天你帮太子妃,目的到底是什么”
江小楼神色无比温柔,语气也更和缓,外人看来就像是在对顾流年的关心表示感谢:“谁说我是帮她,谢瑜冤枉的人是我!顾公子,闲事莫管,方能长久,希望你大鹏展翅,一飞冲天,咱们就此别过吧!”
待宾客全都散去,太子回到后院,谢瑜一身素衣上满是鲜血,身体极为虚弱,却满面眼泪地扑了过来:“殿下!”
太子扬起铁腕,狠狠就是一个巴掌,竟将谢瑜打得整个人侧翻过去,她裙角还在滴血,染红了地上的青砖,刚才也没有任何人敢来照顾她,此刻形容极为凄惨,声音更仓惶:“殿下……”
太子目光极为阴冷:“谢瑜,你可知道自己做了不可原谅的事?”
谢瑜怔愣,不敢置信地道:“殿下,难道你真相信那个贱人所说的一切?”
太子慢慢地道:“不,我一个字也不信。”
谢瑜惊恐的瞪大双眼,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既然不信,又为何要这样对待她?
太子的目光越发冷峻,神情也无一丝往日的爱怜:“我不在意你和江小楼之间有什么恩怨,也不在意你要用什么手段去对付她。我在意的是,你竟敢在太子府动手陷害对方!如今你连累的是整个太子府,明白了吗?”
谢瑜满面泪痕,绝望和恐惧化为一只手,将她的心脏捏得几乎不能呼吸:“殿下,我……我也是一时糊涂,但孩子的确是健康的啊,那王太医分明是被人收买!”
太子毫无动容:“不,你从始至终都不懂,我不关心你是真的受了冤屈,我只看到你没有将我放在第一位,做事都由自己的性子来!瑜儿,我以为你是一个聪明的女子,应当知道自己的身份,可是如今……”
大厅内,一道柔和的嗓音响起:“殿下,谢侧妃也只是一时糊涂,依我看,您还是饶恕了她这一回吧。”
太子妃缓缓步入,金丝织就的流苏从腰间长长垂下,衬着一身绚丽的华服,越发光华璀璨。
谢瑜猛然抬头,遮不住冰寒刺骨的心惊。
太子转头看向太子妃,语气冷淡地道:“怎么,我应该饶了她吗?”
太子妃流转着优雅的眼,淡淡扫过谢瑜:“谢侧妃的所作所为,实在是给太子府抹黑,今天她不但狠狠得罪了庆王妃,还在众人面前自暴其短,的确十分可恨。可她毕竟年纪还轻,做事不懂轻重,也不知该为殿下您的声誉着想,一时犯了糊涂……毕竟是上了玉碟的人,殿下若是轻轻揭过,料想外人也不敢多说什么。”
太子妃语气格外温和,看似在为谢瑜求情,却从背后狠狠捅了她一刀。她分明在提醒太子,众人都盯着太子府,轻轻揭过,岂非滑天下之大稽!
太子望着谢瑜一张粉中带灰的面孔,轻叹一声:“太子妃说得不错,她已经把庆王妃彻底给得罪了,还在众人面前丢了我的颜面,这样的女子若是再留在身边,只怕是贻笑大方。”
谢瑜心头无比绝望,第一次感觉死亡的恐惧,她匍匐在太子的脚下,泪如雨下:“殿下,看在瑜儿伺候你这么久的份上,饶了我吧!瑜儿真是受了冤屈啊!”
太子弯下腰,轻轻抬起谢瑜的下巴,见她满面泪痕,楚楚可怜,绝色更胜从前,一时心头微动,却听太子妃不冷不热地道:“谢侧妃,地上冰凉,身子要紧,还是起来吧。”
太子垂下眼去,注意到谢瑜满身污血,脑海中骤然浮现白天发生的一切,他眉头一皱,陡然松了手:“有一次就会有第二次,我这回饶了你,非但无法向庆王交代,在其他人面前也抬不起头来!谢瑜,不要怪我心狠,饶你一条性命已经是宽大处理了。”说着,他挥了挥手,对着外面的护卫道:“来人,把谢侧妃送到城郊三河农庄,没有我的吩咐,不允许任何人探望!”
谢瑜整张脸变得煞白,她没有想到陷害不成,反而会沦落到这个下场。不错,她是想害江小楼,而江小楼明明也上当了,可为什么事情竟然会有这样急转直下的变化!还不待她再向太子求情,太子已经一把甩她开的手,冷声道:“滚!”
谢瑜摔倒在地,太阳穴挨着冰凉的地面,让她的头脑瞬间清醒,她猛地抬起头来,盯着太子妃,厉声地道:“是你!你和江小楼串通起来害我,你们好毒辣!”
太子妃唇畔含着一丝淡淡嘲讽,不动声色道:“谢侧妃,乱攀咬是无用的,我劝你还是老老实实去吧,说不定过个三年五载,殿下还能把你想起来。现在么,殿下正在火头上,你还是不要火上浇油为好。”
两个高大健壮的护卫上来,一把提住谢瑜,谢瑜尖叫道:“放开我,你们放开我!”可她哪里犟得过两个健壮的男子,很快就被押了出去,那声音还连绵不绝地传回来:“你这个贱人,贱人!”
太子颓然地坐在椅子上,扶住了自己的额头。太子妃亲自端了茶盏上前,温柔体贴地道:“殿下,别为此等不知轻重的人心烦,小心伤了身体。”
深夜,一辆马车从太子府的后门驶出,消失在茫茫夜色当中。然而驾车的人并未发现,就在他离去不久,一道黑色的身影悄无声息,跟在了马车之后。
庆王府
庆王妃和江小楼二人都坐在桌前,江小楼望着跳跃的烛火,眼中似也有点点星光。庆王妃则看着门外空荡荡的庭院,面上难掩焦虑。
足足一个时辰后,楚汗一身风尘仆仆赶回来,迅速跪倒在地:“见过王妃、郡主。”
庆王妃眉心一动,快速追问:“不必多礼,追踪的结果如何?”
楚汉深深垂下头,拳头紧紧握起:“我跟着那辆从王府出来的马车,发现马车并不是驶向田庄,而是去了一个秘密的别院,他们将谢瑜关在地窖里,有数名黑袍人来来去去,我不敢靠得太近,只能远远瞧着。大概过了半个时辰,他们把人拉出来装上马车,来的时候是装在麻袋里扛进去,走的时候麻袋已经一动不动。我一路跟着他们,发现他们将尸身悄悄埋在京郊十里的树林里。等他们走了之后,我就把那尸体扒了出来,发现……”
“你发现了什么?”
“发现她浑身都是伤痕,头部被钉入了一根铁钉。”
江小楼猛然站了起来,眼底明亮得瞬间带上寒芒:“你说头部有一根铁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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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章 互飙演技
“是,不止如此,还有这张符咒。”楚汉递来一张黄色的符咒。
江小楼接过他手中的黄符,上面画满了她看不懂的符号,不由紧紧皱眉:“你确定谢瑜和雪凝的死法一样?”
楚汉喉咙有些哽咽,却还是坚持着道:“死法、伤痕,甚至那根铁钉都是一模一样,一切都是我亲眼所见,我还将尸体也带回来了,如果你要看——”
江小楼缓缓摇了摇头:“不必了。”
庆王妃紧紧攥紧了手心,语气难掩恨意:“是她,一定是她!”
看庆王妃面色发白,江小楼轻轻叹了一声:“母亲,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但事已至此,伤心也是于事无补,请你保重。”
庆王妃手心几乎掐出血痕来:“就因为雪凝与太子曾经有过往来,所以才会遭到她的毒手,她的嫉妒之心,实在是令人发指。”
江小楼望着手中黄符,目光慢慢变得深沉。她一直想方设法试探太子妃,可对方十分狡诈,寻常方法都没有办法撼动,唯一能用的鱼饵只有谢瑜。所以江小楼才会明知谢瑜故意设下陷阱,却依旧一脚踏进去,根本目的就是引太子妃出手。若太子妃果真内心失衡,对待自己的情敌不遗余力,那这一回她也很难忍住。过去江小楼一直以为铁钉入脑是对情敌的痛恨,但目前看来,似乎并不止如此。
庆王妃实在难以忍受,禁不住失声痛哭,她的肩膀不停地抖动着,泪水顷刻间打湿了衣襟:“那……顺夫人和安华郡王,在此事中又扮演什么角色?”
江小楼望着她,语气平缓:“雪凝是王府郡主,要杀死她不是光靠太子妃就可以,必须要有内应。看样子,顺夫人是为了对付母亲,才会毫不犹豫地出卖雪凝。”
庆王妃气得浑身发抖,一手把桌子上所有的茶具都扫在了地上:“贱人!”
江小楼将手中符咒折起收进袖子里,微微一笑道:“母亲不要心急,第一步咱们先从解决内患开始。”
庆王妃猛然抬头,眸中一亮:“你有法子?”
江小楼只是轻轻弯起唇畔,道:“小蝶,替我去请翩翩姑娘来一趟。”
第二日一早,翩翩在小蝶的引领下,进门穿过别致的门楼,走过一条铺花小路,进入宣和厅。这里临轩遍植挂花树,长年绿叶扶疏,是江小楼专门用来接待客人的小花厅。此时,江小楼正扶着厅内栏杆远眺,身上只穿了一袭旧藕荷色罗裙,显然是家常的打扮。听见窸窣的脚步声,江小楼回过身来。
翩翩面上立刻恭敬地带了笑:“郡主传唤翩翩,有什么事吗?”
翩翩是靠着江小楼的提携才能进入庆王府,不管是身份还是背景,一切都是江小楼帮她安排得妥妥当当。若无对方伸出援手,她又怎能成为王爷的新宠。但江小楼行事谨慎,从未在人前流露出特别的亲近,也从未召过她来见面,今日的破例叫人心生疑窦。
江小楼只是笑而不语,将一只锦盒推到了她的面前。
翩翩面上露出一丝疑惑,美丽的眸子依旧闪闪动人:“这是?”
江小楼神色温和地道:“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你的容貌再美丽,手段再高,也不过就这两三年风光,还是早日生下儿子,才能在王府真正立足。”
翩翩当然很清楚这一点,顺夫人之所以多年来屹立不倒,很重要的原因便是她有二子一女,在王爷心中占据了重要地位,别看翩翩现在受到庆王宠爱,但想要真正站稳脚跟,第一要务就是得生下一男半女。毕竟庆王如今已不年轻,若有个万一……等待翩翩的将是被发卖的命运。
“可是……这和锦盒有什么关系?”
江小楼唇畔带着浅浅的笑意:“你打开来瞧瞧。”
翩翩打开了锦盒,里面装着十颗赤金色的丹药,不由眼皮一跳:“郡主,这是何意?”
“庆王已经人到中年,再想得子十分困难,王妃和侧妃都已经有了儿子傍身,只有你一无所出。这是能够帮助你求子的丹药,只要每天定时给王爷服下,一切就会水到渠成。只是生男生女……要看老天爷的意思和你自己的造化了。”
翩翩面上露出喜色,旋即却又忍不住狐疑:“郡主,这药会不会有什么后遗症?”
翩翩是个精明的女子,她很早就意识到生子的重要性,为了有孕,她甚至还请了一位风水先生来看,把她的房间分出吉利的四个方位和不吉利的四个方位,并且大动干戈,将大床、梳妆台、桌椅的位置都摆放在延年方位,以求大利子嗣。所以从这方面出发,立刻便引起了她的兴趣。江小楼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事,不由轻笑起来:“你放心吧,我是王爷的义女,总不至于要下毒害他。更何况,你是我引荐入府,这药又是我给你的,若真的出了事,我哪里跑得掉。”
翩翩当然不是傻瓜,王妃不得宠,所以才需要自己来固宠,如今翩翩已经把顺夫人挤兑到了一边,王妃自然心情大好,对她更是和颜悦色。如今江小楼说得入情入理,翩翩也自然信服。她知道江小楼和伍淳风关系很好,那武道长很有神通,曾帮助不少大户人家看过风水、求过子嗣。若这次果真能成,她何愁不能在庆王府彻底站稳脚跟,于是不禁喜上眉梢,盈盈拜倒:“若我果真得子,一定不忘郡主大恩大德。”
江小楼伸手虚扶了一把,翩翩顺势在一旁轻轻坐下,却是已经面上绯红。
江小楼见对方眉梢眼角难掩得意,却只是淡淡道:“翩翩姑娘,不要高兴得太早,王爷这一个月来虽然大多在你那里,可却也没有完全忘记顺夫人,不是吗?”
翩翩眼眸一沉,下唇咬碎了唇上红红的口脂,口中却只是温柔道:“郡主,顺夫人得宠多年,深得王爷宠爱,绝非我一朝一夕可以撼动。我出生微贱,能得到王爷青睐便已心满意足,再也不敢多求。”
江小楼眼睫扑闪了几下,扬起一丝灿烂的笑:“真是个傻姑娘,男人的宠爱都是有限的,分给对方越多,留给你的就越少。好好想想,你要用什么样的手段,才能夺走王爷全部的注意力。”
翩翩蓦然就觉出什么,在她年轻的心中,自然也希望有朝一日可以成为王爷身边最重要的人。王妃毕竟是正妻,身后有雄厚的家世背景,顺夫人努力多年都没办法撼动,更遑论是出身卑微、无法立足的自己。可顺夫人却完全不同,她独霸王爷宠爱多年,地位看似不可动摇。但论起来美貌和手段,却远逊于自己……翩翩当然希望自己可以完全取代顺夫人。但她在王府中地位未稳,必须好好筹谋才敢动手。此刻被江小楼三言两语一挑拨,翩翩的心立刻就活络了。
“郡主,顺夫人多年来嚣张霸道,横行无忌,对王妃再三不敬,连我这个外人瞧了都心有不忿,若是王妃有心,我愿意效犬庐劳。”翩翩明眸朱唇,容光慑人,年轻的眼睛里扬起的是毫不掩饰的野心勃勃。
江小楼一声轻笑:“王妃说过翩翩姑娘是个懂事的人,如今看来果真如此,将来定是前途无量。”
翩翩隐约觉得江小楼别有用心,可是眼前那巨大的利益和繁花似锦的前程,让她不由自主动了心。她绽开一丝笑颜,很妩媚地道:“一切听凭郡主差遣。”
两人各怀心思地一笑,初步达成一致。
傍晚时分,庆王回府。按照他平时的习惯,每天下朝之后他都会先到顺夫人处看望,然后再去翩翩处歇息。他刚走进院子,远远就看见顺夫人在门口候着,乌黑发间戴着白玉簪花,碧翠色的衣裙素淡雅致,他快走两步,爱怜地道:“怎么特地站在风口上等我,快进去吧。”
顺夫人的房间与奢望的王府看起来有些格格不入,她不喜欢在博古架上摆满珍品古玩,反倒装满了各种古代典籍,墙上舍弃了价值连城的名画,只选择淡雅幽深的山水图,让人一走进其中,就不由自主地感受到内心的安宁。伺候着庆王在宽大的塌上坐定,她亲自为庆王献茶,然后一面给庆王削梨,一面与他闲话。
顺夫人将洁白的梨递过去,微笑道:“王爷整日忙于国事,十分疲惫,我替您捏捏肩膀,去去乏。”
庆王想想觉得不错,换了副笑脸道:“还是你最懂我。”说完他便放下梨,除去外袍俯卧在软塌上,顺夫人柔弱无骨地趴上去,细细地替他按摩起来。见庆王嘴角微勾,心情愉悦,顺夫人微微上挑的的眼角,划过一丝试探:“王爷最近似乎心情很好,可有什么喜事?”
庆王觉得筋骨舒适,展了眉头道:“最近翩翩送了我一种丹药,每服下去都让人心情愉快,健步如飞,就连身体也比往日强健了许多。”
顺夫人惊得一呆:“王爷,翩翩姑娘只是寻常女子,她又不懂练丹,不知从何处找来的野方,王爷怎敢用自己的千金之体来试药?”
话没听完,庆王皱起眉头,唇角不耐的抿成线:“翩翩不会害我,你莫多心。”
顺夫人心中暗恨,眸子里漾起火,却果断转了话题,柔声细语道:“王爷,最近我千方百计寻了一张百寿图来,想要请您品鉴。”
庆王颇感兴趣,坐起身道:“拿来我瞧瞧。”
顺夫人立刻命人把百寿图仔细地捧了来,笑靥如花道:“这和外面出售的百寿图大不一样,乃是我邀请京城百名长寿老人各写一小寿字,再亲自整理写入大寿字的笔画内,如果您将这幅图献给陛下,他定会很高兴的。”
庆王十分惊讶,又仔细端详片刻,发现笔画紧凑,笔力遒劲,勾如露锋、点似仙桃,比寻常正楷更庄重肃穆、古朴圆润,不免赞赏道:“你果真有心——”
顺夫人面上浮起红晕,声音柔和:“能替王爷分忧,是我的福气。若是王爷有心,我这里还藏了一些珍品,不若今晚王爷留下来,我替您细细介绍。”
“嗯,”庆王应了一声,顺夫人心头立刻涌起一阵喜悦,然而庆王紧接着就是一盆冷水从头浇下:“这就罢了,今儿我还有事要办。”
“王爷,您要去哪儿?”眼看着庆王下榻,顺夫人心头一沉。
“我还有事,你先休息吧!”庆王挥挥手,毫不犹豫地离去。
顺夫人抬头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满脸皆是愤怒。庆王虽然还按照往日的习惯,时常来她这里坐一坐,可是三不五时又会被那狐狸精勾走!她用尽了手段,竟然都没办法留下庆王过夜!越想越气,几乎手脚发颤,一把将那装着百寿图的锦盒惯在地上,随即快速把百寿图拉出来,一双鲜红丹蔻的手疯狂撕扯起来,一下、一下、又一下,直至将整张图撕成碎片。
赫连笑在此刻掀开帘子进了门,一眼瞧见顺夫人满脸恼恨,一身是汗,连妆容都花了,面上大惊:“娘,怎么啦?”
顺夫人面上神色几变:“瞧见你父亲了吗?”
赫连笑犹豫了一下:“是,我刚瞧见父亲向那翩翩姑娘的院子而去。”
顺夫人极为嘲讽地一笑:“如今他的心中已经没有我了,整天只想着那个小妖精!是啊,人家年轻又漂亮,自然比我强上百倍!”
顺夫人的话尖酸刻薄,生生透出一股酸意,细细分辩,怨气极大。
赫连笑一怔,转眼间却堆了满脸的笑:“娘,你和她置什么气,不过是个玩物,仗着年轻美貌才得了父亲青睐,从前又不是没有过的!五年前不是还有一个绝色倾城的女子么,容颜更胜翩翩三分,也不过就是半年的新鲜,父亲就把她忘在一边了,这个翩翩也不会例外。很快父亲就会回到您的身边,何必如此心急。”
顺夫人却有一种敏锐的洞察力,她隐约觉得这回跟往常任何时候都不一样。那翩翩的确很有本事,把庆王迷得团团转不说,连自己都要靠边站。尤其从庆王服用丹药之后,他对自己越发冷淡,甚至连一晚上都不肯留宿。如果将来翩翩生下一儿半女,自己在这府中的地位便会大受动摇。她跟王妃不同,这辈子唯一的依仗就是庆王。如果失去了王爷的宠爱,于两个儿子前程也没有好处,她越想越是惶恐,竟一时有些心颤。
对王妃而言,庆王不能随随便便更改她的地位,哪怕再宠爱顺夫人,祖宗家法在那儿摆着,由不得他全权做主,所以王妃可以不懂得讨好王爷,甚至可以对他冷脸以待、不理不睬。但顺夫人却不同,她的一切可以说都是王爷赐予的。庆王就是她的一切,因此这么多年来她不得不千方百计琢摩王爷的喜好,曲意奉承,万般讨好。让王爷高兴,就是她活着最大的目的。自己这么多年来精心筹谋,甚至不惜宠妾压主,就是希望有朝一日可以熬死王妃,凭借着自己二子一女的功劳上位。虽然从侧妃到正妃只有一步之遥,但这一步她走了二十年,眼看就要成功了,却突然冒出来一个翩翩。现在她日思夜想,越发恐惧,因为自己这多年来的行为根本就是以下犯上。若非王爷护着不知道死了多少回,如今王爷的宠爱越来越淡,等待她的会是什么……
赫连笑见对方面色越发不好,连忙劝慰:“娘,无论如何你有我们这些子女,难不成还能叫她越过了你去?”
赫连笑说的不错,不论翩翩如何受到庆王的宠爱,顺夫人都为庆王生下了二子一女,女儿还即将成为三皇子妃,想也知道这门婚事会给她带来多大的荣耀。只要从今往后顺夫人谨言慎行,不再挑衅王妃,说不定还能有一条活路……可赫连笑忘记了最重要的一点,顺夫人是个女人,还是个已经被庆王捧在手心里宠爱了二十多年的女人。她的心中对庆王除了算计之外,也是有无限指望和企盼的。一旦这种专注的宠爱被别人夺走,掀起的将是滔天的怒火与嫉妒。赫连笑的劝慰并不能抚慰顺夫人,她的心反而变得更加暴躁。
顺夫人口中道:“是,我不会跟她计较,你放心,我还有这个度量。”然而她的目中却燃起触目惊心的怨恨,不,这个翩翩绝对不能留下!
送走了赫连笑,顺夫人立刻招来了一个人。这婢女一身青衫,面皮白净,恭敬地拜倒下去:“夫人,奴婢按照您的吩咐,一直悄悄监视着翩翩姑娘。果真发现她和明月郡主时有来往,而且关系十分亲密。奴婢还发现……那丹药便是明月郡主赠与的。”
“哦,果真如此?”顺夫人的欣喜如同洪水一般的蔓延开,瞬间疯长。
“是,奴婢已经偷了一粒丹药出来,请夫人验看。”
顺夫人接过那粒金中泛红的丹药,面上滑过一丝冷笑: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偏偏闯进来,这回可抓个正着,看你们如何狡辩!面上却越发温和地望着眼前的婢女,微笑道:“小慈,你果真机灵能干,我很满意。”
小慈满脸笑容,悄声道:“不只如此,奴婢还发现翩翩姑娘昨儿下午跑到东边小花园的后门,特地支开了丫头,悄悄见了一位年轻公子。”
“你说什么?”顺夫人温柔的眸子里,瞬间迸发出惊人的亮光。
“奴婢眼睛瞧得真真的,绝不会有假!下午她在凉亭里赏景,突然只说身上冷,便让丫头回去取披风,又吩咐人去门口候着王爷,把四个婢女全都支走。奴婢觉得不对劲儿,就悄悄的跟着她,才发现她买通了看门的萧妈妈,悄悄放了外人进来!那年轻公子生得眉清目秀,唇红齿白,两人虽然只是说了两句话就分了手,可若无古怪,为何要支开咱们。”
顺夫人深吸一口气:“是不是有古怪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王爷怎么想。你替我去仔细打听一下,那位年轻的公子到底是什么来路。记住,不可打草惊蛇!”
“是,奴婢遵命。”
目送着小慈离去,顺夫人笑得更深:“江小楼,翩翩,你们两人要抱在一起死,我也拦不住啊!”她的唇畔扬起一丝温柔入骨的笑意,但这笑意在深夜里,竟带着渗人的寒意。
第二日下午,郑浩在王府的后门转了许久都不见翩翩出来,一时有些心急。他这边正焦虑着,忽然见到王府的后门打开,不见往日里看门的萧婆子,反倒跑出来年轻婢女,汗流气喘地道:“翩翩姑娘请您进去。”
听了这话,郑浩吓了一跳,下意识地便要往外走,谁知那婢女又一招手,立刻上来两名护卫立时把他拽住,一起拥入府中去了。一路雕梁画栋,锦绣风景,他却因为心头过于惶恐而来不及欣赏,不知走进了几层屋舍,终于来到一座华丽的院落。婢女微笑道:“翩翩姑娘请您房中见。”
这声音吹入郑浩耳中,他心头惶恐到了极点,失声叫道:“不,不,我不去!”
这话还没说完,那眉清目秀的婢女却将他的手紧紧一捏:“怕什么,这是我家姑娘叫你进去呢!”
慌乱之中,婢女已将他扯入房中。他猛然一下子跨入房门,迎面便是层层珠帘,珠帘后头的绣凳上端坐了一个十**岁的美貌佳人,身着一身桃粉色艳丽长裙,腰间串以玉佩,轻轻压着裙幅。对方见了有男子进来,突然立起身子,惊诧地道:“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小慈立刻禀报道:“这位公子在外面死活闹着非要见到您不可,恰好碰着了明月郡主,郡主怕他闹出什么事来惊动了王爷,反倒不美,便令奴婢悄悄将他领了进来。翩翩姑娘,您放心,郡主做事十分小心,万没让他人瞧见,你们有话就快快说吧。”
今日约翩翩在这里见面的是江小楼,领来的却是郑浩,实在是让人惊骇欲绝。然而小慈是一直在翩翩身边伺候的,平日里很是得力,翩翩面色变了数遍,终究长叹一声:“你出去守着。”
小慈笑道:“那奴婢便在外面守着。”说完她便走到门外,悄悄将门掩上,却并不关死,只是凑到门缝细细听着。
郑浩见房内已无旁人,一眼盯着翩翩,好半晌说不出话来,反倒是翩翩含着眼泪道:“依我的主意,你再不该上门来的!”
郑浩生得一张俊俏的脸,同样含着满眼泪水,哽咽道:“你我的交情又不同外人,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难道叫别人知道了我还能害你不成!”
翩翩叹息一声:“今日你这一来,若是让外人知道,还不知要给我惹出多大的麻烦。”
郑浩连忙安慰道:“侯门似海,料想今生再难见面,我只盼着能见最后一面,也不枉费一场情分。你如此算是享福了,可怜我却日日夜夜替你担心忧愁,生怕王爷待你不好——”说到动情处,年轻英俊的公子泪如雨下。
恰在此时,一个年长的妈妈领着一群人冲了进来,见到屋内情形不由满面怒色:“翩翩姑娘,王爷不在府上,你却收留男客,这是什么道理?”
翩翩吃了一惊,震撼道:“高妈妈,您怎么在此处?”
高妈妈专门负责掌管各院子的治安,算是王府的内总管,素来很受敬重,她刚才得了禀报,生怕闹出事来,立刻带着人赶到,此刻面色阴沉地道:“王府的规矩翩翩姑娘是知道的,要见外客必须通过王妃,你私自将男人领进府上,还有什么话说?来,与我去见王妃,咱们倒要当场说个分明才好。”
翩翩满面惊骇,呼吸略见急促,望着高妈妈几乎说不出话来……
庆王刚一回来,便听闻出了一桩公案,一时十分吃惊,赶忙进入大厅,见到全家都是面色沉沉地坐着,竟然一个不差,不由开口询问:“怎么回事?”
王妃指着跪在地上的翩翩和郑浩,声音沉郁:“王爷回来的正好,这事我处理不了,还是你自己看着办吧。”
庆王大为震惊,几乎可以说是目瞪口呆,捉奸?!
顺夫人在一旁开了口,难得面色满是忧虑:“王妃,这管家的可是您,无论如何您也不能丢着不管呀!翩翩姑娘莫名其妙收留了一个男客,如今她又解释不出此人到底是何身份,依我看,必须重重严惩才是,免得乱了家里的规矩!”
庆王脸色阴沉:“顺夫人,你说这话可有依据?”
顺夫人淡淡一笑:“人证物证均在这里。”她一努嘴,王爷便看到跪在那里瑟瑟发抖的一对年轻人,不由火从心起:“翩翩,这是怎么回事?”
翩翩刚才一直一言不发,让顺夫人得意到了极致,此刻她却哇地一声大哭起来,越哭越是伤心,期期艾艾地道:“王爷,我虽出生微贱,却也不是那等不知礼数的人!这人不是旁人,是我失散多年的哥哥呀!”
庆王浑身一震:“你说什么?”
顺夫人冷笑一声:“这位公子,刚才你自报家门说自己是姓郑的,这位翩翩姑娘却是姓姜的,二位不同姓,如何是同一家出来的?”若说往日,她完全可以让别人出头指证翩翩,可如今她宠爱渐失,那些人见风转舵,少有再愿意替她卖命的,不得不自己淌这场浑水。
翩翩泪如雨下,满面凄楚,似是怯弱不胜的模样:“夫人有所不知,我在兄弟姐妹中最小,可惜家中贫困实在难以养活,父母不得已便将我送给了姜家抚养,后来跟着养父母四处奔波,说起来我们也失散了多年,近日刚刚相逢,我还没有来得及向王爷禀报。”
“满口胡言,刚才你们在屋里说些什么,当没人知道吗?”顺夫人看向了婢女小慈,不动声色地示意她开口。
小慈立刻道:“奴婢虽然离得远,却听见什么情啊爱啊,他们两人还紧紧相拥……”
听了这话,庆王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铁青。
顺夫人哀叹一声,眼底愤恨隐匿得极好:“翩翩姑娘,王爷如此宠爱你,你却做出对不起他、有损王府声誉的事。事到如今,你大方承认就罢了,王爷心软,说不准还会放你一条生路,你何苦要编造出这样的故事,倒叫王爷心里更不快……”
翩翩仰着脖子道:“王爷,你信我,我怎么会是那种水性杨花的女子!”
王妃轻轻一叹:“事已至此,这种事情必定得好好调查,不可误了人,也不可放纵。”
翩翩含着眼泪,越发美艳不可方物:“是,请王爷查个清清楚楚,还我一个清白,我便感激不尽!”
庆王瞧见她一副可怜模样,又说的痛心疾首,不禁有些迟疑,翩翩知道对方怜惜自己,心里一酸,不由放声大哭起来。
庆王终究下了决心:“你们马上就去把郑浩的父母带来,我倒想知道,到底谁在撒谎!”护卫立刻急匆匆地去了。
顺夫人也不着急,该调查的她早已调查过,郑家从未有过翩翩这个女儿,王爷注定白跑一趟。她只冷眼看着对方,慢慢地道:“这事暂且不提,还有一样——”说完,她取出一只锦匣,打开后露出丹药,语气带了三分警醒:“王爷,这丹药您还是不要再服了。”
“这丹药怎么会在你手上?”庆王面上无比吃惊。
顺夫人面上才有三分愧疚:“王爷,我只是担心您的身体,便想方设法取这丹药来,还求您先不要生气,听我把话说完。来人,请周大夫进来。”
周大夫进了客厅,他一直都是王府的老大夫,可是自从王妃的药出了问题,庆王妃便不再用他,转而请傅朝宣来看诊。但周大夫医术高明,庆王对他还是十分信赖,所以他得以继续出入庆王府。此刻庆王妃目光冷沉地看了他一眼,周大夫心里一跳,只垂着头道:“见过王爷,王妃。”
庆王妃不冷不热地应了一声:“周大夫,好久不见。”
周大夫只死死垂着头,不敢面对庆王妃冷漠的眼神。
顺夫人提醒他别忘记正事:“周大夫,这丹药你应该已经验过,现在就请你向王爷说明,究竟这丹药里有什么?”
周大夫咬了咬牙,立刻道:“这丹药乃是用铅沙和松青所炼,还含着地黄、茧丝子、鹿角胶、虎骨、人参等多种药方调配而成。”
“好啦,直接说功效吧。”庆王妃满脸不耐烦地打断了他。
周大夫擦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道:“这药固然一时有助房事,但若是长久用,必定会严重耗损,怕是服个半年……就会、就会静脉耗损,一命呜呼!”
闻言,庆王脸色一下子变得铁青。
顺夫人面上难忍得意,目光格外阴冷地看了一眼江小楼,而对方却只是低头喝茶,对这一切恍若未觉。顺夫人以为她是在故作镇定,面上冷凝道:“王爷,您都听见了吧,想不到这翩翩姑娘为了固宠竟然不惜伤害王爷身体,真乃罪大恶极!您是知道的,我素来不是那等拈酸吃醋的人,许多年来从不曾与任何人为难过,若非她行事超过底线,我也绝不会在王爷面前揭露她,我全心全意……都是为了您啊!今天哪怕您要误会我,我也非说不可,这等蛇蝎女子,断不能容她!”
翩翩哀泣不已,仿若难掩满心悲愤欲绝:“顺夫人,这丹药根本就不像你所说的那样,只不过是一般的养心之药,你分明是收买了周大夫,故意来陷害我!”
顺夫人看她一眼,忍不住眉宇之间的痛心道:“翩翩姑娘,你我无怨无仇,我又为什么要陷害你?这丹药可是从你房中搜出来的,难不成我还能暗中做手脚吗?”
庆王看着翩翩的眼神越来越冷,几乎结成了冰。
江小楼抬起眼皮轻轻看了一眼,恩,两人互飙演技,要容貌有容貌,要眼泪有眼泪,要痴心有痴心,唱得一台好戏,简直妙极了。
翩翩一张粉面哀婉动人,瞪大眼睛一瞧,突然失声大叫起来:“不,这不是我给王爷的丹药!王爷您瞧,这丹药是您平时服用的吗?”
庆王半信半疑地取过丹药,登时面色微变,“不,这不是!”
顺夫人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她猛然看向了小慈,小慈也是一副莫名其妙的模样。而此刻翩翩的眼泪如同水闸一样再也收不住,梨花带雨痛苦至极:“顺夫人,我知道你恨我夺了你的宠爱,可也不应该如此陷害我呀!王爷,我房中还有数枚金丹,您大可以找人验看,是否如周大夫所说,是害人的丹药!”
庆王立刻吩咐找其他大夫验看,半个时辰之后,自有大夫证明,翩翩给庆王服用的丹药只是养身健体所用,并不含有铅毒,更没有所谓毒气攻心、死于非命的说法。听完验证结果,顺夫人的心猛然沉了下去,她意识到这是一个局,而自己竟然愚蠢地一脚踏了进来!
安华郡王起身,向庆王道:“父亲,顺夫人只是为您着想,可能过于心急弄错了丹药……”
庆王挥了挥手,止住了赫连胜未出口的话。赫连胜不得已与赫连笑对视一眼,在彼此眼中都看到了不安的神情。
江小楼捧着茶盏,眼底的笑意很淡很淡,几近于无。
局势一下子扭转过来,顺夫人只觉得从脊背处窜起一股寒意,瞬间笼罩到了全身,一时整个人都僵住了。她的脑海在急速地思考着对策,以便应对接下来更大的风暴。
似乎嫌顺夫人的脸还落得不够,很快护卫便带着郑浩的亲生母亲进来。那一身深棕色马面裙的中年妇人原本满脸惶恐不安,一瞧见翩翩,立刻泪如雨下,扑过来道:“儿呀,娘对不起你!”
见她如此,庆王不由心头一松:“这位夫人,究竟是怎么回事?”
妇人不过四十年纪,眼角眉梢却满是沧桑的纹路,伸出的手指也是坑坑洼洼,哭哭啼啼地道:“启禀王爷,这孩子生来是个闺女,家中又太穷,实在养活不了。我没法子,便将她丢在郊外……谁知她福大命大,居然三天三夜都不曾断气,我于心不忍,便把她重新抱了回来。只可惜终究养不起,只好把她送给自己的表姐,她早年远嫁到云州,日子倒还过得去……这次翩翩回京城便是为了寻找我们,可一来二去错过多次,好容易前两日她大哥才收到音讯,找到了这里,可翩翩到底不是自由身,不能名正言顺的见面,我又没脸见她,便让浩儿来看看——”她说到这里,满脸皆是为难神情,“我们的日子实在太难过了,就是上门来打秋风的,翩翩不好告诉王爷有这门亲,只好变卖了首饰来接济,她心里苦啊!”
翩翩不由泪水流得更凶:“王爷,翩翩一直不敢说,全是因为家中贫穷,不得已变卖了王爷送给翩翩的首饰,求王爷责罚!”
看着对面好一副母女情深的模样,顺夫人猛然跌坐在了椅子上,她缓慢地转过头,机械地看着江小楼,神情越变越冷,口中却突然嗤笑了一声:“好啊,原来在这里等着我!”
捉奸,丹药,小慈的证言,一连串的事情加在一起,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与顺夫人有关!庆王脸色阴沉如冰:“顺夫人,你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好妒,居然会想出这样恶劣的法子来诬陷别人!”
看到庆王阴沉的脸色,顺夫人顾不得怨怪江小楼,只变得面色煞白,喉咙里仿佛有沉沉棉絮堵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从前只有她陷害别人,何曾被别人陷害过,现在她总算知道山穷水尽的滋味。而此时赫连笑身上一个寒颤,连忙跪倒在地:“父亲,我娘不过是一时糊涂,才会冤枉了翩翩姑娘!看在我的份上,请您饶了她吧!”
安华郡王也跟她并排跪在一起,面色焦急:“父亲,妹妹说的是,如今她出嫁在即,若是传出什么消息,三皇子那边咱们实在是瞒不过去呀!”
一双心爱的子女都跪下求情,庆王原本暴怒的火气慢慢平息,心头一软正欲说话,却突然看见翩翩满是泪痕,一脸娇弱无助的模样,简直楚楚动人到了极致,庆王原本想要宽恕的心一下子就冷了下去……
江小楼把茶盏轻轻搁在桌子上,唇畔的笑意渐渐加深,想要蒙混过关,简直白日做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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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章
看着眼前乱成一锅粥的景象,庆王妃微微一笑,搁下茶盏,语气平和道:“王爷,我是这家的主母,此事若您无法作出决断,请交由我来处理。”
庆王转头看向庆王妃,面上略过一丝惊讶:“你来处理,果真?”
思及此,王妃轻轻一叹:“从前我身体不好,对家中疏于管教,才会出了这么多的事。如今我身体已经全部康复,内宅之事王爷毕竟不便插手,由我来办吧。”
听到她这样说,庆王犹豫了一下,看一眼满脸涕泪委屈的翩翩,不自觉地点头:“好,就由你来处置。”
庆王妃站起身,走过去将翩翩搀扶起来,主动替她拭泪:“翩翩姑娘,你这回受了委屈,全都怪我没能约束好王爷身边的人,才让她犯下此等大错,你放心,我定会给你一个公道。”
翩翩原本就是一副泪盈盈的模样,此刻更是眼睛里能汪出水来:“多谢王妃。”
庆王妃望着顺夫人,目光慢慢浸了一丝凉意:“顺夫人因为一时妒忌犯下大错,本应该严加惩治,念及郡主出嫁在即,就暂时取消她的夫人位份,贬为侍婢……”
一句话,说得顺夫人面无人色,浑身发颤。
庆王终究松了一口气,犯下这样的错误,能保住性命都是王妃仁慈,他本以为庆王妃会借此机会把顺夫人置诸死地,可现在看来到底还是他的这位正妻心地仁慈。
安华郡王还待多言,赫连笑却立刻向他摇了摇头,示意他住口莫言。
庆王妃显然觉得给顺夫人的打击还不够大,又慢条斯理道:“王爷,翩翩姑娘已经入府一个月了,不如抬了夫人,切莫让人家姑娘受这么大的委屈,还要打碎牙齿往肚里吞。”
庆王闻言越发惊讶,当年顺如意从侍婢升上夫人,是自己力排众议,几乎和王妃翻脸才勉强成了,如今王妃莫名送了个大人情给他,倒震得他连话都说不出来。从前他坚持认为王妃好妒成性,今天看来王妃只是针对顺如意一人而已。而他一向认为温柔娴淑的顺如意,却变成了一个诬陷宠妾的毒妇,女人的心思真是叫人不可捉摸。
庆王妃看透了庆王的表情,只是和颜悦色道:“王爷果然是误会我了,从前我的确有些想不开,可是如今有翩翩姑娘在王爷身边伺候,我也轻松了许多。翩翩端庄可人,待我也十分恭敬,这样的好姑娘今日受了这么大的委屈,我可不是得安慰她嘛!”
庆王看了翩翩一眼,心头暗暗点头,面上却无比欣慰:“既然如此,那翩翩就抬了夫人吧。”
翩翩不由喜上眉梢,却还强自压抑着,长长的睫毛沾了泪珠,一副感恩戴德的模样:“翩翩深受王爷、王妃大恩,今生定结草衔环,以报二位的恩情。”
老夫人与郑浩听了,面上都露出无比感恩的神情,忙不迭地叩谢。
庆王望着他们,丝毫没有追究典当首饰的事儿,只是淡淡一笑:“以后就常来常往,也是一家人,不必避嫌。”
顺如意瞧见这景象,手指控制不住地颤抖着,整张脸变得灰白一片,热泪不停地滚落下来:“王爷,您真的相信她?这么多年来我可曾有一句半句欺瞒了您,那丹药的确是有毒,她和这男子也确实有私!王爷,这一切不过是有人给我设套,故意让我钻进去啊!”
庆王狠狠看住她:“设套,谁无故会来害你?”
顺如意瞧见庆王一副疾言厉色的模样,那眼神寒酷到了极致,一时整个人都呆住了。她死死地瞪着对方,纤长的手指不停地颤抖,整个人摇摇欲坠。
他从来没有用这样冷酷的眼神望过她,任何时候他都是相信她的,哪怕他明知道她做错了事,他对她也是怜爱的、偏袒的,可如今一切都变了,他不再信任她,不再袒护她,哪怕她想方设法证明自己的清白,庆王也绝对不会相信。
江小楼微微弯起唇畔,神色如水。答案很简单,也很残酷,庆王不再宠爱顺如意,这就是她彻底完蛋的真正理由。太阳的威力无穷,可以普照大地,世上万事万物都能承受它的光辉。可庆王的爱不是太阳,只是范围有限的灶火,如果有一个人挡在面前,便只有她享受到温暖,其他人就什么也得不到了,这就是庆王妃一无所获的原因。可事情都是具有双面的,对于女子来说,谁都希望宠爱可以持续一生,但对于庆王来说。他不过是站在河边钓鱼,钓到一条大鱼的时候,满心欢喜好好安放。可当他钓到更大更肥美的鱼,便要腾出鱼篓来给对方使用了。从前顺如意获得庆王宠爱,便可以在王府占据有利地位,就连王妃也必须退让三分。然而普天之下,比她容貌更美、性情更柔、手段更高的人并非找不到,一旦遇上江小楼这样的有心人,把握了庆王的弱点,顺如意便会成为被丢弃的鱼,再也不复恩宠。
赫连笑面上露出悲戚之色,眼眸也闪现泪光,她悲伤地道:“父亲,我娘到底伺候您多年,不念功劳也有苦劳,更何况我出嫁在即,若我亲娘身份卑微,只怕嫁入皇子府,也会叫人瞧不起呀!”
江小楼不觉笑起来:“丹凤郡主此言差矣,王妃出身高贵、地位尊崇,谁敢瞧你不起?除非你不认王妃这个嫡母,非要念着顺如意一个人。”
庆王妃目光微微发冷,顺夫人作为妾室,她本可以随意处置,不管是打骂还是遣逐,甚至把她杀了,按大周律令也只是处以流刑。然而这些年来仗着庆王的宠爱,顺夫人根本是无法无天,以至于她的子女竟然敢当众认她为亲娘。亲娘?顺夫人是个妾,身份本质上就是个奴婢,什么时候奴婢可以称之为郡王郡主的亲娘了。看看这家子,早已经乱得不知道什么叫规矩了。
江小楼三言两语便让赫连笑脸上失了血色,不错,若是要讲规矩、讲体统,顺如意什么也不是,只有王妃才是她唯一需要尊敬的母亲。江小楼仿若生怕对方受到的打击不够大似的,慢条斯理道:“丹凤郡主的婚事虽然重要,却也没有大到可以混淆了纲常的地步吧,若三皇子得知此事,反倒会认为王府处事不公,上下失了道理。”
赫连笑脸色煞白,身形摇摇欲坠,安华郡王咬牙向蒋晓云使了个眼色。蒋晓云主动上前来,躬身行礼:“王爷,王妃,妹妹虽然说话急了些,但话却到底不错。顺夫人毕竟伺候王爷多年,还请王爷看在这功劳上……饶了她这一回吧。剥夺夫人位,对顺夫人来说无疑是天大的打击,我怕她熬不住啊——”
江小楼只对着她嫣然一笑道:“郡王妃,王妃既然已经定下了处罚,你还口口声声求情,可是质疑王妃的决定?我虽然是个外人,却也知道什么叫上下尊卑,今天可真是开了眼界,原来天下还有这等只认庶母不尊嫡母的事,敢情大周律令是纸糊的么?”
江小楼字字句句都如刀锋一般,直戳入蒋晓云的心中,她脸色隐隐变了,被对方口气里的轻描淡写刺激得有些恼怒。但她及时控制住了心头的不悦,只是垂下头去,再也不肯为顺如意辩解。若她再不住口,还不知道伶牙俐齿的江小楼要说出什么来。她毕竟是太子妃的堂妹,被一个商人之女嘲笑没有规矩,简直是天大的耻辱。若非因为自己的丈夫是顺如意肚子里爬出来的,她何苦受这种气?
顺夫人双瞳中燃起滔天怒火,忍不住紧咬贝齿道:“江小楼,我与你有何仇怨,你要这样害我?这翩翩根本是你寻来,一切都是你策划的!”
江小楼唇边噙了一丝淡薄的笑:“顺夫人,哦,不,现在应该叫你顺姨娘。顺姨娘的想象力真是丰富,先是说翩翩姑娘与自己的兄长有私情,接着又说什么丹药有毒,如今连我和翩翩串谋都说出来的。啧啧,真是不知廉耻二字怎么写吧。”
她一口一个顺姨娘,赫连胜仿佛一滴热水烫在心头,鲜红血肉翻了白,终于听不下去:“江小楼,你不要太过分!这是我王府的家事,何用你来插手!”
庆王妃冷冷一笑:“胜儿,这是长辈们之间的事,你又何必多言!”
赫连胜一怔,脸色顿时青白一片。江小楼含笑望他,眨巴了一下长长的睫毛,摆明一副落井下石的姿态,活活把人呕得吐血。
“笑儿,你的婚事马上就要进行,我看你因为生母一事怕是没心情出嫁,不如我向皇后娘娘陈情说你染病,把婚礼推到明年——”庆王妃慢慢地喝了一口茶,似陡然想起此事。
赫连笑吃了一惊,庆王妃这是毫不掩饰的威胁,自己真是太大意了,一天没有嫁出去,婚事就一天捏在王妃手心里,若她果真跑到皇后那里上眼药,那自己的一生可就全毁了!当下煞白着脸,颤声道:“母亲……我……”
庆王冷声道:“还不向你母亲道歉,真是无法无天,居然敢拿婚事来威胁!你若是不想嫁,就一辈子在王府呆着吧,我还养得起闲人!”
赫连笑苍白的面上满是惊骇欲绝,浑身被这一句话冰得透心凉,忙不迭地俯身下去:“母亲,一切都是笑儿的错,求您切莫见怪。”
庆王妃深吸一口气,慢慢道:“既然你叫我一声母亲,证明你还是将我这个嫡母放在眼里的,好好回去想想我话,别再惹你父亲生气。”
赫连笑再不敢言语,站起身怯怯地退了下去,这些日子因为婚事得到的尊崇与傲气,瞬间被打得七零八落,再也不剩下什么了。
顺姨娘看着赫连笑离去,只觉自己胸口的绝望拼命往下压,让她的整颗心不停往下沉陷,她猛地上前抓住安华郡王的手,苦苦哀求:“郡王,为我说句话吧!”
赫连胜安抚地望她一眼,转桑重地向着庆王妃,语气恭敬而疏离:“母亲,笑儿只是为生母求情而已,这也是因为她孝顺,并非故意忤逆您。至于顺夫人,贬为侍婢的惩罚实在重了些,儿子斗胆求您从轻发落。”
庆王妃忍住气,道:“王爷,您说过将一切后宅事宜交给我,可您瞧瞧——”
庆王正在气头上,冲着赫连胜便厉声道:“不懂事的小畜生,王妃已经从轻发落,你还不知道轻重,满口胡言乱语,混账!”
庆王素来疼爱自己两个庶出儿子,不要说大声斥责,便是落脸都极少。赫连胜一时惊住,他万料不到庆王竟会如此暴怒。在场的众人只有江小楼最明白,此一时彼一时,庆王捧着顺夫人的时候,她就是天上的星星和月亮,要什么就有什么,连带着她所生下的子女,也一并得到庆王的宠爱。可一旦她失了宠,庆王的态度就不会如从前那么一心一意了……尤其今天顺夫人伤害的是王爷心爱的宠妾,王妃如此处置已经格外宽大,这些人却还醒不过神来,真是咎由自取。
左萱在一旁看得心里极是痛快,眼底的冷笑越来越深。
翩翩睫毛微微一抖,满脸皆是不安:“郡王,王爷正在气头上,您可别再火上浇油了,这全是我不好,要怪就怪我吧!”
翩翩语气哀怜,神态楚楚,与顺夫人多年来用的招数如出一辙。哀兵之策本来就是弱势者的战略,一旦由美丽动人的翩翩使出,威慑力十分惊人。
庆王闻言心头越发怜爱:“胜儿,还不向王妃道歉!”
赫连胜被挤兑得面上发红,他隐约意识到局势随着顺夫人的失宠发生了极大转变,从前自己说一句话父亲很当回事,现在父亲厌恶顺夫人,连带着他说话也变得不中听了。心中在转了无数个念头之后,他不得不垂下头来,恭敬地道:“母亲,是我错了,求您原谅。”
看到这一幕,顺如意眼底慢慢泛出血色,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几乎气得浑身发抖。
庆王妃瞧了角落里被人遗忘的婢女小慈,含笑道:“王爷,这个丫头如何处置?”
“背弃主子,家法处置!”庆王冷哼一声“好了,这件事到此为止,谁都不许再提,更不要再让我听到任何一句求情的话,否则以同罪论处!”
香初馆
顺如意被婢女扶着回来,庆王冷酷无情的声音却一直在她耳边萦绕,让她几乎没办法忍耐心头的滔天怒火。她身形一个踉跄,甩开婢女的手,冲过去打开了箱笼,从里头捧出自己的红漆木匣子,一样样挑出庆王这些年来送给她的首饰全部砸碎在地,随后又看着满地狼藉,痛哭失声。
此时蒋晓云正好迈进屋来,瞧见眼前这模样,不由就是一愣,丰腴面上添了三分惊骇:“您这是何苦?”
顺如意扭头瞧见是她,心头却越发恼恨。天底下母亲的心情大多一样,从前儿子没有娶亲的时候,彼此倒还是亲亲热热的。可一旦娶了妻子,她便觉得自己的儿子白白送给了媳妇,想法瞬间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更别提蒋晓云在笼络男人上很有一套,夫妻虽然不常聚在一起,感情却极是要好,有时候连她的吩咐都敢违背。顺如意不由有些拈酸吃醋,不是怪蒋晓云暗中挑唆,就是恨着赫连允有媳妇忘了娘。赫连允往日里总是格外精细,才能做到家庭和乐,彼此周全。可偏偏如今他并不在家,所以蒋晓云越发碍着了顺如意的眼。现在对方出现在这里,她只觉得是来看笑话的,半点也没有感动的情绪。
蒋晓云心头其实瞧不上这个庶出的娘,可到底是一条船上的人,于情于理都要前来看望。见顺如意脸色白得厉害,才柔声劝慰道:“娘,您今日也是一时糊涂,怎可以让别人抓住了把柄,动手之前该和我们商量一下——”
话音刚落,顺如意冷笑一声,啪地一声打在她的脸上,竟打得半边白皙面孔都红肿起来。
蒋晓云是蒋家的娇生女儿,从未受过半点委屈,一时整个人都惊住了。
顺如意抽了口气,勉强微微颤抖着手怒指着她:“你这是怪我的不是?别忘了,你是我的儿媳妇,那王妃再好也轮不到你去献殷勤!”
顺如意今天受到极大打击,以至于好赖不分,竟然连自己都怪责上了,若非看在丈夫的面上,蒋晓云何苦受这种气,此刻她的脸色不由沉了下来:“姨娘,如今连你的亲生儿女都不敢来瞧,我今天晚上这一趟要冒多大的风险,你何苦把气都撒在我身上?”
蒋晓云心气很高,但姨娘二字算是彻底把对方给惹恼了。顺如意一双秀丽的眸子忽然散发出凌厉的寒意,竟失控地拔下头上金簪,冲过去发疯似地在蒋晓云脸上、身上猛刺一阵,蒋晓云只觉那簪子仿若刀尖一般,胳膊上的鲜血瞬间涌了出来,一时惊呼出声。
惊叫声立刻惊动了外面守着的婢女,她们冲进来瞧见这种景象,一时都吓得呆了。安华郡王刚刚走进院子,听见声音立刻冲了进来,大声道:“快,快!还不快拦下她们!”
婢女们一齐扑上去,好容易才将顺如意与蒋晓云分开。
顺如意头发已经散了,整个人状若疯癫,瞧见是赫连胜,厉声道:“我好容易生养下你们这些子女,千方百计护着疼着,从不曾让你们受过半点委屈!她以为自己是太子妃的堂妹,居然敢当面指责我的不是!是,王妃才是她的正经婆婆,干脆就去舔王妃的脚丫子,看看人家理不理你!”顺如意这辈子顺风顺水,把泼妇形容都藏得好好的,从未在任何人面前展现出来,此刻一下子全都露了行迹,显然是今天这一出受到了极大的打击,几乎连心智都乱了。
赫连胜见蒋晓云钗环散乱、气急败坏,心道不好,赶紧吩咐身边的人道:“快将大嫂扶下去,今天的事若是有半句传出去,仔细你们的性命!”
婢女们面面相觑,赶忙将哭哭啼啼的蒋晓云扶了下去。
顺如意看到蒋晓云离去,整个人却又卸了刚才那股狠毒之气,颓丧地坐在椅子上,半响气哼哼的说不出话来。
“娘,您今天行事也太冲动了,父亲刚才脸色几乎铁青,骂我是小畜生,还说我不懂规矩!可见他正对那贱人迷得很,你又何苦上去触霉头,真是太傻了!”赫连胜实在忍不住责备道。
顺如意浑身难以自制的起了一身寒气,下意识捏紧了手心的金簪:“傻,我哪里傻?从前你父亲总是千方百计念着我的好,不论他宠爱什么人都不会把我抛诸脑后!可自从这个翩翩进门,我就一下子变成了垃圾,他连看都不看一眼!不错,翩翩是年轻美貌,可我伺候他这么多年,难道当真不念往日的情分吗?”
赫连胜长叹一声,作为男人他真的无法理解自己的亲生母亲到底在想什么。男人三妻四妾是寻常之事,更何况父亲是高高在上的王爷,这么多年来守着她一个人还不够吗?这些年来娘的容貌越发衰退,父亲转而恋上更年轻美貌的女子,根本是人之常情。不管如何任何人也无法动摇她的地位,为什么要这样莽撞的冲上去,吃不到鱼还惹得一身腥。他哪里能够理解女人的心思,更不能明白顺如意心头的妒火正在熊熊燃烧。他的话非但没有浇灭对方心头这把火,反而像是添了一把柴,让顺如意心中火焰变得更加炽热。
“你们当然不在乎,你们在乎的只是自己的前程,只关心我能否在王爷面前替你们说话!没了我,你们在王爷跟前不过就是一群庶出,谁也不会多瞧你们一眼!”顺如意用极冷的目光寸寸凌迟自己的儿子。
赫连胜愣在当场,顺如意素来是一个慈祥、温柔、美丽的母亲,绝无可能说出这种刻薄无情的话来,难道她今日中邪了不成?
顺如意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一时面色变了数变,却还是情不自禁地垂泪:“我辛辛苦苦这么多年还不是都为了你们!如今王爷厌弃了我,谁还能在他面前替你们说话?你大哥袭爵的事,还有你的前途——以后都要靠你们自己了。”
赫连胜仔细思虑片刻,开口劝慰:“娘,父亲正在气头上,过段时日我再想法子替你周旋,有这么多年的情分在,他会回心转意的——”
这话刚说完,却瞧见婢女进来,怯生生地道:“顺姨娘,王妃请您即刻过去。”
“你叫我什么?”顺如意一时柳眉倒竖、神色异样,满心愤恨迅速铺陈而出。
赫连胜连忙止住她,呵斥那婢女道:“还不快滚出去!”婢女连忙退了下去,赫连胜轻声道:“娘,如今你的身份已不如从前,父亲当众剥夺了夫人的名号,下人们自然跟着顺风转舵,不必放在心上跟自己置气!倒是如今王妃无缘无故叫你去,万事定要忍耐,切不可一时冲动坏了大事!”
顺如意听入耳中,只觉痛得锥心刺骨,深深地吸了口气:“你放心,我不会再犯错了。”
顺如意来到小花厅,王妃正低头喝茶,闻声抬起一双寂静的眸子,淡淡望着她,神色复杂:“顺姨娘来了。”
顺姨娘三个字听起来格外刺耳,顺如意却已经习惯,面上端起一副微笑:“不知道王妃叫奴婢有何吩咐?”
“称呼倒是换得极快,这么快就变成了奴婢,难怪王爷疼你,果然知情识趣。”庆王妃面上难得含了一丝笑。
江小楼只是静静坐在一旁,一双清澈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顺如意,唇畔的笑容不带丝毫嘲讽。
这句话犹如一把利刃,猛然刺入了顺如意的心头,直叫那伤口不停的滴血,然而她只能恨恨站在那里,全身不受控制开始发抖,面上只是强笑:“王妃说得是,奴婢如今身份不同,必定要识趣!”
庆王妃垂眸一瞧,发现顺如意的手指似是用了极大的力,袖摆上分明有一道深深的折痕,她心头冷笑,口中不动声色:“叫你来也没什么大事,之前翩翩——哦不,现在应该叫她姜夫人。刚刚婢女来报,说她受到极大的惊吓,连路都走不了,还是被人硬搀回去的。我便向王爷提起,叫你向她去赎罪。”
“敢问王妃,这罪要如何赎法?”
庆王妃慢条斯理:“这倒没什么,不过是叫你伺候她三五日。”
“什么?!”顺如意不由满面惊讶,眉头轻轻抽搐,“王妃,你让我去伺候翩翩?”
庆王妃不冷不热地看着她:“什么翩翩,你应当叫她一声夫人!不错,论资历你的确是比她待得久,可如今她是王爷心爱之人,又是堂堂夫人的位份,你不过是一个侍婢,怎可直呼其名?!”
顺如意被噎得瞬间屏住呼吸,死死咬着唇畔,一言不发。
整个花厅里格外寂静,只听见江小楼的茶盖儿轻轻刮在碗边沿,发出清脆的响动。
庆王妃只是微笑:“何必作出一副委屈的模样,以色示人能有几年好?你也算是受宠了这么些年,该知足啦,没事不如学着修身养性,何必跟年轻美貌的小姑娘计较!”
顺如意终于忍住了心头滴血的冲动,面上一派云淡风情:“承王妃的恩惠,我定会好好服侍。”
庆王妃在她的心头狠狠踩了最后一脚:“是啊,你好好伺候着,说不定姜夫人瞧你可怜,只要她在王爷跟前吹吹枕头风,让你偶尔为王爷侍个寝,还是大有希望的。”
顺如意早已将眼前两个人恨到了骨子里,面上却只能不动声色,楚楚可怜地道:“是。”
目送着顺如意离去,庆王妃长舒了一口气道:“我憋了二十多年的气,今天才算是吐出来。”
江小楼语气里带着一种温柔,平心静气道:“母亲,你以为顺如意会就此罢手吗?”
“她现在不过是个小小的侍婢,还能翻出什么风浪?”
江小楼轻轻地翘起嘴角:“母亲此言差矣,顺如意可不是省油的灯。很快便有好戏看,您等着瞧吧。”
风雅阁
顺如意刚进院子,迎面正撞上庆王。她便又使出从前那招数,长长的睫毛一抬,霎时泪珠子便如断了线的珍珠一般直往下滚。庆王瞧见,瞬间便有些心头不忍,正欲安慰几句,却立刻有婢女盈盈过来:“夫人请王爷过去说话。”
顺夫人心头一沉,庆王果然再也不看她一眼,立刻赶到翩翩房里。
翩翩正合衣躺在床上,见庆王进来也不起身。庆王笑着靠坐过去:“怎么又生气了?”
翩翩面上一副哀婉神情:“我瞧王爷还是惦记着那个人,所以心头难过。”
庆王一怔,旋即安慰道:“她哪里及得上你一丝半点?”
翩翩想到江小楼的吩咐,眼底立刻水汪汪的:“王爷,只可恨我生得晚,遇到您也晚,否则断不会让人专美于前……”
庆王听了有些刺心,勉强笑了笑,搂着她道:“你要什么我没有给你,你说身体不适,我便想方设法进宫向陛下讨了千年人参来。如今你说需要周全妥贴的人照料,我便又让她来照顾你,给你出气,难道还不够疼你吗?”
翩翩有气无力地道:“别人只当我不知进退、恃宠而骄,我却只想让她借着这个机会,好好瞧瞧我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咱们若能和好,也免得王爷为难。”
庆王连连点头:“不错,你们早日解开心结,我也宽心。”
至此之后,翩翩卧病在床一个月,连一夜都不肯放过顺如意。一会叫她递茶,一会叫她送水,稍不如意便哭哭啼啼向庆王哭诉。顺如意自然也不是省心的人,她千方百计接近庆王,三番四次拆穿翩翩的心机手段,两人斗得如火如荼,不亦乐乎。
赫连胜闻知此事,觉得很不体面,终于忍不住特地赶到书房向庆王求情。
庆王却皱了眉头:“如今她不过是个侍婢,夫人需要她伺候,我又能多说什么?这毕竟是内宅之事,与你没有关系。”
“怎么会没有关系?父亲,她毕竟是我们的亲娘,你终究得给她留些体面呀!”
庆王冷笑:“她闯祸的时候怎么没想过我的体面,没想过庆王府的体面?那时候你怎么不拦着她,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
赫连胜一颗心立刻如浸冰水,翩翩当真是个有手段的女人,竟在短短的两个月内就把庆王迷得神魂颠倒,丝毫也不顾及他们的颜面。他忍不住气恼道:“有算姜夫人病了,为什么一定要娘去服侍她,这不是蓄意报复吗?”
庆王当然知道这一点,他就是为了让翩翩出气才会这样安排,口中却一本正经地严肃道:“翩翩房里没有正经人,叫她去照应也是有的,并没有什么苦差事给她,何必叫苦连天!”
赫连胜倒抽一口冷气:“父亲,哪怕您恨透了她,也想想大哥和我的颜面,我这两日走到哪里都听见别人议论此事,若您执意如此,那我真的没法再上朝了!”
庆王看着赫连胜满脸哀求,终究狠不下心肠,叹了一口气:“罢了,让她回去吧。”
顺如意脱离苦海,便要去向王妃谢恩。这一个月来,因为有那翩翩在,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庆王如何宠爱对方,而翩翩也千方百计防备着她,不让她有任何机会接近庆王。
庆王妃瞧见顺如意一张面孔苍白蜡黄,眼泡浮肿,竟像是瞬间老了七八岁,不由大为惊讶:“顺姨娘这是怎么了,本来还好端端的,怎么会变成如今这个模样,难不成姜夫人折磨你么?”
顺如意站得笔直,恨意在她的眼底燃烧得如火如荼:“不,夫人对奴婢十分照顾,多谢王妃恩典。”
庆王妃面上含着笑意:“你们二人相处融洽,才是王爷的福气。今天晚上我亲自设宴,你们谁都不许走,有什么误会和心结都解开了,一家人和和美美的过日子。”
顺如意抬起眼睛,只觉王妃那漆黑的眸子仿若带了两三分得意似的,血管里的仇恨突如其来的涌上来,她不由自主攥紧了手心。
庆王妃说到做到,果真亲自命人预备一桌酒席,更将翩翩请来赴宴。
月明星稀,院子里燃起一盏盏大红灯笼,高高挂在走廊下,鲜艳的耀人眼目,几乎把黑暗的天空都照得亮如白昼。翩翩跟在引路的朝云后面,婷婷袅袅地走过来,一身绚烂的海棠红,衣襟绣着细密而繁复的花纹,腰间系着洁白的丝绦,一只双鱼碧玉佩安静地垂着,裙摆在风中轻轻飘扬。
眼前只是耀目的红,顺如意深吸一口气,压住了胸口沸腾的铁腥之气。
庆王妃满面笑容地唤道:“来,翩翩过来坐在我这里。”
翩翩只是向着江小楼略一点头,便侧身在王妃身边坐下,脸上泛起一丝浅浅的红晕。
王妃环视在场众人,微微一笑道:“今日要告诉各位一个好消息,姜夫人已经有孕在身,不日将为王爷再添麟儿。”
席上众人一时又惊又喜,纷纷开口道贺。唯独站在一旁的顺如意静静垂着眼睛,除了颤抖的眼睑和长袖下死死握紧的拳头,旁人看不出她丝毫的想法。
赫连雪见王妃高兴,便起身凑去斟了一杯酒,特意递给了翩翩:“如此,我就先敬夫人一杯,祝你早日为我添个弟弟。”
姜翩翩满面含笑着端过酒杯来,不过轻轻抿了一小口便放下,用帕子掩了掩嘴角,不露声色地一笑。
在场的蒋晓云、左萱,乃至于赫连笑都不得不一一恭贺。在一片道喜的声音中,江小楼缓缓扬起脸来,唇角浮起一丝淡得几乎瞧不清的冷笑。
庆王妃眉宇间添上隐约一层笑意:“顺姨娘,你也敬姜夫人一杯吧。”
顺如意心头正在懊恼愤恨,猛听到王妃一句,只觉对方异常刻毒,却又逼着自己不得不依从,于是端了一杯酒过去,却是周身血脉沸腾,魂魄像是要脱离躯壳,一口气堵在胸口,话都说不出来。
江小楼嘴角勾起一个灿烂的笑:“顺姨娘这是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红烛明晃晃地燃着,江小楼白玉似的面孔熠熠生辉,现出十二万分的美态。
顺如意背脊就是一阵发凉,勉强道:“奴婢笨口拙舌,只好祝姜夫人多福多寿,早些为王爷开枝散叶。”
翩翩笑得极为艳丽却又带着说不出的轻蔑,伸出一只雪白的玉手就要接过酒杯,却不知怎么回事那杯酒一下子轻泼在桌上,竟溅了顺如意一身,引来她一声轻呼。
王妃忙道:“怎么这样冒冒失失的,还不快重新斟一杯?”
顺如意恨不得将眼前这些人全都宰了,她忍了又忍,心中默念:忍得一时,开阔天空,待重新得了王爷的宠爱,她自会有法子叫这些人全都死无葬僧地!思及此,她便又重新满满斟了一杯,一张雪白脸上泛出桃花之色,只是笑笑:“都怪我的不是,夫人莫要怪罪。”
江小楼看到这一幕,不觉轻轻一笑,垂下眼睛,自是什么都没瞧见的样子。
这边敬完了酒,众人便开始谈笑,左萱难得心情愉快,而蒋晓云却始终垂头一言不发,甚至连看也不看顺如意一眼。顺如意站在那里,心头恨到了极致,面上却只能陪着笑,憋屈到了极点。
就在此刻,姜翩翩手中一个不稳,酒盏就摔在了地上,一下子摔得粉碎不说,一张脸更是变得煞白,口中惊呼一声!朝云心道不好,连忙道:“姜夫人,你怎么啦?”
顺如意被那尖锐的声音刺得浑身一颤,扬起眸子望去,却一眼撞进江小楼漆黑的眸子。月光悄悄藏入云层之中,灯笼的灿烂流光落在她的脸上,那双美丽的眸子如漆黑的大海霍然抖开,瞬间出现泼天的大浪,暗潮汹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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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是贬为侍妾,结果审核时候不能通过,o(>_
第111章 顺妃之死
年轻得宠的姜夫人煞白着脸被抬出去,一时震惊整个王府。好端端的去王妃院中赴宴,出来的时候却是脸色苍白、身体虚弱,实在是引人疑窦。
大夫匆匆忙忙地赶进去诊治,其余人等都坐在外间等候,因为情况特殊,庆王妃拘了所有人都不许回去,都在外头熬着。
江小楼捧着一盏茶,看着婢女们来来去去,行色匆匆。她的目光在每一个人的面上扫过,唇畔浮起淡淡的笑容。在王府里呆的时间不长,她已经全看明白了。在这里生活的主人,每天吃着山珍海味,穿着绫罗绸缎,出门前呼后拥,言谈受人吹捧,看起来过得极好。可惜任何一个人都是孤孤单单,身边伺候的婢女心怀鬼胎,不知何时就会把你给卖了。王府上下,每个人都像是戴着面具,一睁开眼睛就得登台,夫妻之间疏远,婆媳之间较劲,兄弟姐妹之间也没有真心话。所有想说的想做的都必须憋着,一切都是预先编排好的台词。什么时候不小心犯了错,这一生也就走到头了。现在想想,她到底把雪凝送到一个怎样的地方来了啊……
庆王急匆匆地赶来,目光在每一个人的面上阴沉扫过,最终却是一言不发,冷冷地坐了下来。
帘子一掀,大夫走了出来,所有人立刻将目光投向他,他面色沉凝地禀报道:“姜夫人这不是病,而是服了毒。”
“服毒?!”庆王妃怔住,猛然站了起来,面上竟无比意外。
庆王连忙追问:“夫人服用了什么东西,为何会无缘无故中毒?”
“这——”大夫看向庆王妃。
庆王妃见所有人都看向自己,立刻道:“王爷,今日我请大家聚一聚,姜夫人也在被邀请之列,考虑到她身怀有孕,我特意命人准备了适合她的菜肴,就连酒都是不醉人的樱桃汁酿制,出事之后我已经命人封存了所有物品,若是王爷心存疑虑,还是一一检查为好。”
庆王的目光笔直地望着庆王妃,见她满脸坦然,心头疑虑稍稍减轻,立刻吩咐人带着大夫去查验。大夫急匆匆地去了,剩下所有人都是面面相觑。
左萱脸上满是惊讶,道:“若说今天这桌菜有人下毒,咱们可都是服下了,谁也没问题啊。”
蒋晓云瞧她一眼,只是低头垂眸,一言不发。
顺姨娘一身素衣,发间不戴钗环,只有鬓边戴一根小小的秋菊簪子,悄悄依着墙根站着,与往日里的春风得意判若两人,看着十分楚楚可怜。庆王一眼看见她,立刻想起当年她第一次进府的时候也是这样怯生生的,很是惹人怜爱,一晃眼这么多年过去,除了眼底下有了三两根细碎的纹路,那眉毛那眼睛还与从前没什么分别。
“别在那里站着了,你也坐吧。”庆王突然开了口。
顺姨娘眼汪汪地看了他一眼,只是在最末尾的红木椅子上坐下,偏着身子一副受欺压的模样,庆王看着心头变得更软,心中想到或许自己太过疏忽了,等过段日子就恢复了她的位份,也好让她日子好过些。毕竟给他生下出色的两子一女,这功劳铁板钉钉,谁也比不上的。
顺姨娘把一切看在眼中,心头暗暗一喜,面上却不动声色。
大夫很快进来,向众人道:“夫人不是中毒,而是有人在酒里头下了附子粉,这东西寻常人吃了不碍事,但因为含有乌头碱,乃是孕妇大忌,若非我来得及时,只怕夫人这回非得流产不可——”
庆王满面不敢置信,他看着庆王妃,目光陡然变得阴寒:“这是怎么回事,你在酒里下了附子?”
庆王妃倒抽一口冷气:“王爷,我无缘无故下附子做什么,翩翩姑娘的位份还是我抬上来的,我若真要害她,何必把人弄到自己院子里来再下手,法子不是多得是么?”
“王爷!”突然一道清凌凌的声音响起,众人向幔帐方向望去,只见翩翩一身单薄的衫子,脸色惨白地依在婢女身上勉强支撑着走过来,“您怎能责怪无辜的王妃,她若想要害我,怎会用这么愚蠢的法子,分明是有人栽赃嫁祸,挑拨离间啊!”
庆王妃亲自设宴招待众人,出了问题第一个受到怀疑的当然是王妃本人,她应当没有这样愚蠢,此其一。王妃地位尊崇,乃是王府主母,翩翩入府不过二月,身份到底卑贱,王妃若要处置了她压根不必下毒,直接拖出去发卖王爷也说不出什么,此其二。
“自从翩翩进府之后,王妃一直对我多加照拂,小心爱护,若非是她的抬举,翩翩哪里能成为王爷的身边人。我相信王妃定做不出这样恶毒的事,请王爷切勿怪责无辜之人,冷了王妃的心肠。”翩翩条理清晰,轻言细语,口口声声都是在替庆王妃申辩。
庆王未料到出现这种局面,一时完全愣住:“若非王妃,又会是什么人这样恨你,竟然要害你流产——”
翩翩眼角瞥了一眼顺姨娘的方向,只是垂下眼去,长长睫毛抖动得厉害,却只是声音低微地道:“这……这我也不能知晓,可能是我终日陪伴在王爷身侧,又得到王妃爱护,引来小人的妒忌吧。”
翩翩身边婢女彩霞此刻终于怯生生地道:“王爷,奴婢瞧见是——”
“不许胡言乱语!”翩翩急忙呵斥,一副不愿意多言的模样,分明打算打碎牙齿往肚子里吞。
“说,你在大家面前说个清清楚楚!”庆王却沉了脸,大声吩咐。
翩翩眼圈立刻就红了,彩霞赶忙道:“奴婢瞧见在斟酒的时候顺姨娘仿若不经意地把右手小尾指伸入酒杯里头——”
“你说什么?!”顺姨娘正在心头暗自得意,巴不得翩翩这一胎流产才好,此刻听了这话一时如坠冰窟,猛然站了起来,声音都变了。
蒋晓云心头咯噔一下,立刻转头看向赫连笑,两人的脸色都隐隐发白,她们分明瞧出,眼前这出戏码就是针对顺如意而来的。赫连笑手指无声地攥紧了,绣着牡丹花的帕子一下子团成小小一团,开口的时候就连声音都是发抖的:“彩霞,你别血口喷人,这些话也是随便可以浑说的!”
彩霞被呵斥了这一声,顿时扑通一声跪下,头上朴素的蝴蝶簪子一抖一抖,倒叫每个人心头都跟着一颤:“奴婢若有半句虚言,但凭主子们发落!奴婢人微言轻,不敢诬蔑顺姨娘,但姜夫人待奴婢不薄,奴婢绝不会眼看着外人下毒而不做声,哪怕事后王爷要打要杀,奴婢都认下,只求王爷看在我家夫人对您一片痴心的份上,好好护着她,切莫让她着了那些奸诈小人的阴谋诡计!”
江小楼轻轻放下茶盏,抬起眼皮瞅了顺如意满脸震惊的神情一眼,不由轻轻叹了口气。当初你怎么对别人,今日便有人怎么对待你,可见不是没有报应,而是要耐心等待罢了。
庆王妃目光慢慢变得冷漠,声音亦如寒冰:“顺姨娘,我只是一时好心摆下宴席让你们重归于好,你嫉恨姜夫人得宠就罢了,万不该用这样毒辣的手段,冤枉我也就罢了,姜夫人还怀着身孕,你也是做母亲的人,怎么下得去手!”
听她口口声声严厉指责,顺如意的脸色变得雪白。她目光猛然射向翩翩,那如同淬了毒箭的眼神,几乎恨到了极致。
江小楼慢条斯理地开了口:“顺姨娘,不管如何气恼、如何嫉妒,也不该做出这样恶毒之事。一石二鸟本是好计策,可一旦被人拆穿,只会落到被人嫌弃的地步,你是个聪明人,何苦因为一时妒忌做出这样愚蠢的决定呢?”
“明月郡主,不过凭着一个丫头三言两语,你就断定姨娘有过错,未免太过武断了。难道这丫头不会被人收买,难道姜夫人不会一早和丫头串通好了来陷害?你说顺姨娘因妒生恨,我看却是未必,说不定是姜夫人瞧见王爷旧眷仍在,心头不忿,才会故意给自己下毒,借机会除掉姨娘——”赫连笑忍住气,一字字清晰地分析道。
顺姨娘立刻被提醒了,旋即换了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扑倒在庆王脚下,声声泣血道:“王爷,我与你这么多年情分,你还不知道我是什么人吗?你好好想一想,过去我是如何待王爷,如何待王妃的!如今不过翩翩进了门,难道就能抹煞我的一片痴心?王爷,从来只闻新人笑,哪听旧人哭,我早已断了争宠的心思,只想着远远望着王爷就够了!纵然我千不好万不好,自己也有三个子女,哪怕为了子女计,也断做不出这种毒辣的事儿啊!”她一边说,那珠泪越发哀婉动人地流了下来。
庆王微微蹙眉,他看着顺姨娘死死扣住自己衣摆的纤细手指,脑海中莫名浮现很多年前的一幕。那时候顺姨娘还年轻着,她总是喜欢把各种彩线放在笸箩里,静静坐在他的身侧,每逢他从烦扰的俗务中抬起头,便瞧见她姣好的面容,那洁白的贝齿轻轻把线咬紧,十个手指上下翻飞,打出的络子漂亮得叫人移不开眼睛。
那时候的顺姨娘美好、青春,到如今她的鬓发已经染了风霜,眉眼生出了丝丝细密的纹路,唯一不变的是她在他心中的地位,不论到了什么时候,他都不会忘记正是这个女人陪伴着他度过了整整二十年的春秋岁月。庆王刚硬的心不由自主软了下来,正想开口,却听见翩翩悲伤至极的声音:“王爷,我知道我陪伴你的日子短,情分比不上顺姨娘。翩翩明白事理,更不愿意王爷为了我舍弃旧爱。只求您拨给我一座小宅子,不,哪怕送我去庵堂,让我在那里老死残生也好,省得别人瞧我不顺眼,千方百计的要害我。我怕,我真的是怕极了!”
庆王一时急了,一把甩开顺如意,冷声道:“不许去,哪里也不许去!你是我的夫人,要去哪里得经过我的同意!你放心,我绝对不会再让任何人欺辱你。”他停顿片刻,终究下定了狠心,“来人,把顺姨娘捆起来,执行家法!”
听到执行家法四个字,顺如意整个人如坠冰窟,她看向庆王,满脸不敢置信。从前她最拿手的哭闹,最拿手的哭诉,如今都被另外一个女人学了去,不,翩翩根本是青出于蓝胜于蓝,配上那楚楚可怜的容貌,凄楚动人的哀求,庆王如何能不动心?只是这一幕实在是太过讽刺,讽刺得她心头几乎在滴血。
立刻便有人遵命上来拉扯顺姨娘,她突然咧开嘴巴,仓惶大笑了起来:“翩翩,你好本事,果然好本事!我不如你,但你也别太得意了,别人不过利用你来打击我,等我倒了台,人家未必放得过你!”
翩翩见对方形容憔悴,状若疯癫,立刻受到惊吓,一下子投入庆王怀中,不安地颤抖着。
“别怕,不过就是一个疯妇而已。”庆王搂着娇娃,语气不由自主温柔下来。
庆王妃坐在旁边看完了全程,顺如意陪伴庆王这么多年,一直被他当作心肝宝贝宠着,旁人碰一下都是羞辱。可今天在他的口中,顺如意竟然变成了一个疯妇。大凡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弛,爱弛则恩绝,顺如意容颜渐渐衰老,从前的百般手段再也施展无力,便是攻陷庆王的最好时机。可新人不过三言两语,二十多年的情分就变得无足轻重,男人的心肠实在太狠、太冷,让她瞧了都觉得心灰意冷。
赫连笑额头上冒出冷汗,肩膀抑制不住瑟瑟发抖,张了张嘴似乎要求情,蒋晓云却扯住她的袖子,向她轻轻摇了摇头。从伦理上来说,顺如意的确是赫连笑的亲生母亲,但她如今只是一个侍婢,不管她是否在姜夫人的酒杯里下毒,王爷只听从一个婢女的话便判了罪,这是从未有过的,说明顺如意的宠爱已经彻底消亡。在这种情况下,为一个侍婢求情,无疑是主子们贬低身份的行为。
江小楼默然望着对面每一个人的反应,心头冷笑:有奶便是娘,这一家子的品行也真够可以!
“啊——”门外传来顺如意的凄厉惨叫,赫连笑心惊肉跳,手指不由自主地藏进了袖子里,只有死死扣住掌心,才能控制住心头惊恐的感觉。她一眼瞧见对面的江小楼,对方身上穿着粉紫色八幅褶皱裙,银白色镶边,却有一颗黄色琥珀别针嵌在领口,别致而有趣。然而那琥珀之心却藏了一只极为细小的昆虫,显然是猎食之时困死其中——赫连笑心头一颤,赶紧低下头去。
很快,尖叫声变成了打板子的闷响。挨板子,痛得发狂不算大事,丢人现眼才是第一等的。让下人们把衣服一扒,外袍褪下来,不管你是下人也好,姨娘也罢,半点情面都不会留下。作为主子,她当然可以拥有豁免权,最多不过是被幽禁罢了,谁也不会有胆子把板子落在她的身上,可一旦变成侍婢,情况就大不一样。按照王府的规矩,挨打的时候肉直接挨到板子,不许垫中衣,因此顺姨娘必须裸着下半身,趴在众妈妈跟前,一五一十地挨打。
江小楼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对付非常之人,当用非常之手段。刚进入王府的时候,她先是按兵不动,观察庆王和顺如意的习性、脾气,再挨个击破。多方寻觅后,她选择了翩翩,这个女子比顺如意更美貌、温柔,手段也更高超。先拢住庆王的心,离间他和顺如意之间的感情,待到顺如意因为女子天性的嫉妒开始发狂,就是江小楼动手的时候。故意露出丹药的破绽,然后请来了郑浩,让他们兄妹二人合演一出戏。这计策原本有不少错漏,却也因为顺如意的配合变得天衣无缝起来。等顺如意被贬为侍婢,便将她送到翩翩身边,耳濡目染,日夜刺激,叫她亲眼看到翩翩和庆王是如何恩爱,叫她也感受一下王妃这么多年来忍受的痛苦。
庆王不想再听人求情,只是吩咐道:“王妃,要打多少,你自己看着办吧。”
庆王妃应道:“是,王爷。”
顺如意被打得皮开肉绽、奄奄一息,忽然板子却停了。她隐约听到有人慢慢走到她的身边,那声音极轻,极浅,却步步恍若踏在她的心头。微微抬起眼睛,看到一双五福捧寿的绣鞋,鞋帮两侧是用大红丝线绣成的四只蝙蝠,鞋尖正中有一只大蝙蝠,翅膀整个鼓起来成为一个寿字,中间则嵌着一颗明珠,熠熠闪着光华。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温柔美丽的面孔,那声音无比柔和,却在此刻叫人觉得心惊胆战。
“顺如意,现在你可后悔?”
顺如意已经被堵住了嘴巴,不能回应。小蝶上前拔掉了木塞,顺如意呸的一声,吐出一口血水来,冷笑道:“江小楼,不过是成王败寇罢了,怪只怪我小看了你这个贱人,竟以为你已经黔驴技穷,谁料还有这种奸招!”
江小楼不觉微微一笑,这二十多年来,顺如意凭借一己之力与庆王妃分庭抗礼,王妃有的是雄厚的娘家背景,还有皇后的鼎力支持,可顺如意又有什么,她什么都没有。说到底,她是凭借自己的力量才站稳了脚跟。身为女子,最重要的就是争夺丈夫的宠爱,这点江小楼并不认为她错了。可她用的手段太过卑劣,完全超过了正常妻妾之争的范围,甚至把脏手伸到雪凝的身上,不惜出卖对方巩固自己的地位,简直是无所不用其极。不过,顺如意有句话说的不错,并没有什么是非善恶、正义邪恶,有的只是成者为王、败者为寇!失败者没有资格抱怨,只能打碎牙齿往肚里吞!若就这么轻松被打死,委实太过轻松了——
江小楼转头向庆王妃,笑道:“母亲,毕竟顺姨娘是郡主的生母,郡主出嫁在即,还是不应闹出什么风波来,不如顺水推舟,放了她吧。”
顺如意吃惊地看着江小楼,一时分不清她到底是什么意思。
庆王妃望着皮开肉绽、狼狈至极的顺如意,轻轻叹了一口气:“难为你如此宽容,好,就放了她吧。不过从此之后将她贬去下人房,我再也不想看见她。”
顺如意被人放下来,却还睁大了一双血红的眼睛看着她,口中冷笑不止:“江小楼,你以为除掉了我,这事就解决了?你可别忘了,真正的罪魁祸首还逍遥法外,那人是可是你得罪不起的!”
江小楼淡淡一笑:“顺姨娘,你是想要拿此事与我做交易么?”
顺如意面皮抽冷一笑:“不用说的这么难听,不过是等价交换罢了。端看你是不是愿意拿人情来换,不,也要看我愿不愿意告诉你。”
江小楼神色平静如水,语气也是无比和畅:“顺姨娘,世上终究没有不透风的墙,你所说的一切早已经没有价值,你就慢慢留着吧。”
顺如意不禁浑身颤抖起来,她瞪着江小楼,像是看见什么恐怖的怪物,颤抖道:“你——到底知道了什么!”
江小楼并不回答,只是轻描淡写道:“你让王妃吃了这么多年苦头,多少也该收些利息回来。更何况雪凝的事你也参与其中,放了不少烟雾故意迷惑我。人一死就万事皆空,这笔账我总不好追到地狱去与你算,你说对不对?”
顺如意只觉得浑身开始颤抖,牙齿也不住咯咯作响,隐约觉得对方留下自己一条活路绝非是善意,只怕是……
江小楼明澈的眼望着对方,眼神清亮,笑意分外温柔:“你放心,我不打你,也不骂你,从此以后你就是王府里一个倒夜香的婆子。只要你老老实实倒你的夜香,一切都会迎刃而解。”
“不,这绝不可能!我为王爷生下二子一女,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待我!我不服,我不服!”顺如意心中砰砰一跳,脸色比刚才挨打的时候还要苍白,失声叫道。
庆王妃见她如此执迷不悟,不由摇头:“婢妾永远只是婢妾,若你超过了自己的身份,妄图一些不属于你的东西,必定要付出代价。来人,送顺姨娘去下人房,从明日起这府里的夜香就都交给她了。”
听到王妃所言,众人对视一眼,便将顺如意提了起来。
顺如意那连绵不绝的咒骂骤然响起:“江小楼,你杀了我,你杀了我吧!我不要倒夜香,我不要!”她一边大声喊着,一边双腿拼命踢蹬着。从身上流下的鲜血弥漫了一地,一阵风过来,满腔都是血腥之气。
庆王妃远远望着,眉目哀凉,心头不知为何却又涌起一种极为复杂的情绪。
王府上上下下共有一百八十一间屋子,却没有一间厕所,各屋子都是把炭灰积存起来,解大手用恭桶盛炭灰,完了必须用盖子盖好;解小手用便盆,然后倾倒在恭桶里。从上面的主子到下面的奴婢,每人都有一个恭桶,装满之后自然需要清空。刚开始王府每天清晨必须有专人收集各屋恭桶里的秽物,将它用小车一直运到门外,交给挨家挨户收集夜香的人。然而京城如今居住人口达到百万之众,每日产生的粪便数量极为可观。如果等着粪夫一家一户来收集,只怕等到明年也排不上队。于是王府早在一年前便专门修建了一个化粪池,专门挖在王府最偏僻之处,经过精心设计,上面用盖子盖得严严实实,防止臭气熏出来。
顺如意现在的工作便是天不亮就收集各屋的恭桶,把污秽之物倒入化粪池,然后把所有的恭桶刷洗干净,确保王府里没有臭味。当然,这份工作量大,沉重,王府内从事这项工作的一共是十名粗使妈妈,顺如意因为是被王妃贬斥,便被分配到最苦最累的活——倒马桶、刷马桶。
顺如意从来都是养尊处优,何曾做过这种活计,三天不到就已经消瘦得不成人形。到了第四日,她实在忍受不了,趁着看守的人不注意,悄悄溜到花园的假山后面藏了起来。等到赫连笑从假山旁经过的时候,她才突然扑了出来,一把扣住赫连笑的手臂,嘶声道:“女儿,救救娘吧!”
赫连笑只闻到一股恶臭袭来,一连惊骇地倒退了两步。
顺如意以为对方没有认出自己来,连忙道:“女儿,怎么你连娘都不认识了吗?”
赫连笑仔细打量着眼前的人,一声粗布衣裳,钗环全无,泛着红丝的眼下两个乌青的眼袋,一双原本白皙柔嫩的手上此刻满满都是黄褐色的不明物体,浑身都散发着一种难以形容的臭味。赫连笑不自觉地转身预呕,婢女们也纷纷掩住了鼻子,只是垂着头不敢吭声。
“笑儿,你怎么了?娘在和你说话,你为什么不应?”
赫连笑好容易才克制住那翻江倒海的呕吐,忍了又忍,终究没能忍住,勉强说道:“顺姨娘,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你说什么?”顺如意把脸一沉,“别人都踩着我的头这也就罢了,你可是我的亲生女儿,难道也跟着一块把我往下踩?”她一边说着,一边眼泪鼻涕齐下,显然是伤心到了极致。从前她还是侧妃的时候,赫连笑也亲亲热热管她叫一声娘,可如今身份却大不一样,对方是主子,而她只是一个小小的奴婢,但这也无法改变她们是亲生母女的事实啊!
赫连笑面上难堪,只能装作听不懂:“姨娘这是说的哪里话,好端端的你怎么又哭又闹,是谁欺负你了?”
顺如意抹了一把眼泪,眼睛越发怨毒:“我是你亲娘,你却把我当作外人看,口口声声都是姨娘,这是谁教你的道理!”
“姨娘!”赫连笑恨她不知轻重,从前叫她一声娘,是因为她有侧妃的位分,哪怕是个夫人,叫声娘也算名正言顺。可如今她被罚了去倒夜香,自己难道还能认她做亲娘不成?从前她也想方设法替她周转,可如今已然知道无望了。一个马上就要做皇子妃的人,却有这样寒碜的母亲,叫她如何是好?顺如意如果识相,就不应该再在人前出现,偏偏她日日夜夜都在自己跟前晃荡,简直就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折磨。
赫连笑显然是恼羞成怒,发间的金步摇一颤,珠玉缠金散发出流光,碧玉串珠轻轻荡漾,说不出的贵气逼人。
顺如意盯着对方,胸中气血都在翻滚:“眼下我连下人都不如了,看到我这样,你有脸面吗?”
赫连笑咬了咬牙:“姨娘,这是父亲的意思,人人都依从着,难道你要我忤逆不成?一切都是你自己造的孽,做错了事就该自己承担,从前我是如何劝你的,偏你就是不听!如今落到这个地步,还来怪我?依我说王妃到底是个厚道的人,只要姨娘安静些,切莫再到处胡说八道,过个几年说不准王妃还能原谅你。她如今正要替我备嫁妆,若是姨娘心疼我,就再莫生事,等我嫁出去有了依靠,到时候自然会想法设法让父亲宽恕了你。”
“你说什么,王妃给你备嫁妆?”
赫连笑忍住气道:“王妃今日请我去便是要让我亲眼看一看嫁妆,她从自己的箱笼中找了许多宝物要为我添妆,王妃对我这么好,姨娘却偏来作贱我!你在这里大吵大嚷,倘若被王妃知道了,那才正经没脸!你口口声声说是亲娘,言行举止却是在羞辱,是要逼死我么?!”
赫连笑一面说,一面不由自主滚下眼泪来,她的意思很明显:首先,顺如意是自己犯了错,怪不得别人。其次,这是王爷亲自下的指令,顺如意现在如果识趣,就应当安安分分,跑到这里来闹只会让彼此都没有颜面。最后,王妃如今正在为赫连笑准备嫁妆,万一把对方逼急了,随便找个什么借口推了这婚事,到时候才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彼此都没什么好处。
赫连笑说来说去,不过是怕婚事黄了,简直自私自利到了极致!顺如意没想到自己教出白眼狼,不由咬牙切齿:“光想着庆王妃,上赶着去攀附,你是从她肚子里爬出来的吗?小心人家翻脸,第一个收拾你!”
一听见顺如意这么说,赫连笑一张俏脸煞白:“姨娘,该说的我都说了,你若总如此执迷不悟,我也没有法子!”
顺如意早已气得浑身发抖:“好啊,你果然是个狼心狗肺的东西,翅膀都还没长硬,就把我这个亲娘给忘了,任由我在这里倒夜香,风吹日晒受尽苦楚!好,你攀你的高枝去吧,我倒要瞧瞧,你能有什么好下场!”
赫连笑满面怒气,用力想挣脱她的手指,扯了几下都没能挣脱,当下怒气更大,简直眼睛喷火,扭头怒声道:“还不快把顺姨娘拉走,在这里拉拉扯扯的像什么样子?”
原本已经赶来却躲在一旁不敢吱声的仆妇这才扑了过来,一把抓住了顺如意。顺如意大声地道:“我是顺妃,谁敢拿我如何?!放手,你们都放手!”
赫连笑抓紧机会,匆匆离去了。一名仆妇冷笑一声:“什么顺妃,你如今不过就是个倒夜香的婆子,和我们也没有什么两样,没瞧见连自己亲生的女儿都不认你啦!快走吧,别在这里丢人现眼了!”
按照现实的规矩,赫连笑必须认王妃为母亲,从前顺妃得意的时候,赫连笑还能叫她一声娘,可是如今她已经是一个下人,被王爷所摒弃,若是赫连笑再不跟着见风转舵,只怕王府很快就没有她的一席之地了。但顺如意此刻顾不上许多,她心头把这几个儿女也恨到了极致。从她倒夜香开始,赫连笑就对她避如蛇蝎,向来孝敬的安华郡王也是避到衙门再不回来,这摆明着就是眼不见心不烦!她越想越是生气,偏巧看守她的人又道:“那边的恭桶还没刷干净,还不快去?”
顺如意气得浑身发抖,却是被人硬逼着去了。
傍晚时分,庆王妃正和江小楼坐在屋子里叙话,一口茶含在嘴巴里还没有咽下去,却突然瞧见朝云快步从外面走了进来。
朝云一矮身,道:“王妃,出事了!”
庆王妃抬起眸子,看了她一眼:“出什么事了?”
朝云面上有一丝犹豫:“顺姨娘在倒恭桶的时候不小心摔进了粪池,人救上来已经没气儿了!”
“摔进粪池?”庆王妃心头一震,一下子站了起来,随即满面愕然地看向江小楼。
江小楼只是两手一摊,面上表情十分无辜:“母亲不必这样看着我,我好端端在这里坐着,什么都没有做。”
庆王妃难以置信,情不自尽喃喃自语:“好端端的怎么会摔进去……”
朝云把打探来的消息和盘托出:“听说是今儿早上顺姨娘跑到花园里见丹凤郡主,谁知反被训斥一番,兴许是伤了心,一时想不开就栽进粪池里去了。”
庆王妃又缓缓地坐了回去,摇了摇头道:“要死也得找个干净地方,栽进那种地方算是什么意思……不,不会是想不开的,她那个人最是心窄,决不肯自杀的。”
朝云面上似有些嫌恶,低声道:“王妃不知道,那顺如意被人拉上来的时候满头满脸都是阿堵物,鼻孔里眼睛里塞得满满的……浑身又脏又臭,连收尸的人都不肯上前。丹凤郡主听说以后,却是压根连最后一面都不肯去瞧,当真薄情得很……”她说到这里,意识到自己太过多嘴,不由赶紧住了口。
庆王妃却忍不住叹息一声:“从前她的儿女们依附她、仰仗她,现在却都纷纷厌弃她,连亲生母亲死了都不肯去一眼,不知叫我该说什么才好。”
江小楼冷笑一声:“这是她教育儿女的方式有问题,没有教育出孝顺的孩子,只拼命叫他们奔着利益去。所以母亲,虽然雪凝不在你的身边,世子又是个十分腼腆的孩子,可他们毕竟都是爱着你、关心你的人,你比顺如意要幸福。”
庆王妃沉默良久,终于说道:“算了,给她一口薄棺,安葬了吧。”
朝云应了一声:“是,王妃。”
待朝云退出去,庆王妃却还是望着江小楼,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江小楼不觉莞尔:“母亲,真的不是我做的。”
“那就是翩翩——”
“对,姜夫人只是其中一个可能,但我觉得也有可能是某人不愿意她再活在世上现世,所以才想出来这样阴损的招数。”
庆王妃却是满脸惊诧,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是说赫连笑?!不,不会的,她虽然不孝顺,却也不可能做出这么可怕的事啊!”
“母亲,让一个人痛苦的活着,比让她痛快的死去要有意思,所以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杀顺如意。而翩翩么……她的目的不过是争宠,顺如意变成一个倒夜香的婆子,王爷再也不会多看她一眼,顺如意早已经没有任何危害,她根本没有必要在对方身上费心思。其实,若没有发生早上那件事,我不会怀疑到赫连笑的身上去。母亲还记得吗?当时她想要为自己的亲生母亲求情,可当你提起那门婚事,她的口气立刻就变了。为了自己的婚事,她可以眼睁睁看着顺如意受罚,可见她有多想成为三皇子妃。而如今的顺如意,非但不能帮助她,反而成为她的耻辱,将来更会不断拖累她……所以,她会动手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庆王妃瞪大了眼睛,实在难掩心头的惊骇。赫连笑高贵典雅,柔弱矜持,她或许是对亲生母亲淡漠了些,但杀人——这可能吗?
江小楼看着庆王妃的表情,面上仍旧淡淡的笑着:“一旦人想要得到某件东西的**到达巅峰,她就会不惜一切代价,甚至会做出许多违反常理和伦常的事。”
庆王妃说不出话来,只觉得一股阴寒之气从足底升上来,连全身的骨头都跟着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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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词姑娘送花花求表扬啦,大家一人一口,扑过去亲她,用热情的口水糊她一脸!
亲爱的们,中秋节快乐!
第112章 惊心动魄
入夜后下了一场雨,空气中弥漫着深深的寒意。四下里皆是一片空寂,隐约听见雨滴敲打着屋檐,叮叮作响。
江小楼一直没有入睡,隐约觉得心头有点烦燥不安,却说不出究竟是什么缘故。她轻轻掀开帘子,只见外头红烛摇曳,宝鼎香浮,小蝶正撑着头瞌睡,一切与往常并无不同,便又轻轻放下帐子,突然遥遥听见远处传来梆子响,她一时愕然,立刻从床上坐了起来:“小蝶,现在什么时辰了?”
小蝶睡眼惺忪地爬了起来,揉了揉眼睛,狐疑的听了一会才道:“小姐,天还没亮呢!”
江小楼蹙起眉头,盯着外面黯淡的天色并不多说,小蝶便起身上去关好窗户,回头道:“可能是外面下雨小姐才睡得不踏实,再睡一会儿吧。”
江小楼轻轻舒出一口气,正待躺下,谁知外面突然有婢女禀报道:“郡主,谢府有人来报信,说谢老爷去世了。”
江小楼猛地一震,竟是一身冷汗涔涔,只觉咽喉一团棉絮堵着一般,几乎说不出话来,良久才道:“我知道了。”
小蝶脸色微微发白:“小姐——”
江小楼轻轻叹了一口气,道:“当初太无先生就说过伯父是心脉受损,终究是躲不了的。你去准备一下,我们上门吊唁。”
“是。”
天刚蒙蒙亮,庆王府就准备好了一辆素棚马车,马车一路到了谢府门口。谢家大门已然打开,门口搭起丧事牌楼,牌匾、影壁上全部挂了白,身穿素服的仆人们进进出出地忙碌着。迎客的仆妇见到庆王府的马车似是吃了一惊,连忙迎上来。江小楼不待她说话,便径直往内行去,仆妇只能战战兢兢跟在身后,不敢多言半句。门内同样是一派忙碌场面,大院子里挂起足有三丈高的幡旗,中间是绣着招魂咒的缎面旗帜,扣着荷叶宝盖,中间嵌着绒腰。京城习俗,人去世后只要挂起幡旗,灵魂便会随着飘扬的幡盖归来。一队身着袈裟的和尚在幡旗下鱼贯穿过,笔直进入了灵堂。而院子里已经搭建了一座主棚,四座附棚,棚子里还设有座位,宾客可以直接到这里休息、喝茶、叙话。当引路的仆妇要把江小楼带入主棚的时候,江小楼却摇了摇头,径直向灵堂而去。
大厅门口设了一口报丧鼓,江小楼刚到门口,那鼓点就响了两下,灵堂上的悲泣之声瞬间传了过来。小楼一脚踏入灵堂,只见精致的黄梨木垂花门全部用白布遮盖起来,大厅里一口楠木棺材架在了四张长凳上,灵堂前摆放着各式祭品,谢家人全都是满身素服,在哀乐声中悲泣不已。江小楼瞧见他们,却是目不斜视,手持焚香一束,径直上前向谢康河行礼。
王宝珍擦了一下眼泪,躬身道:“明月郡主,多谢你送来的人参补品,老爷却是用不着了。昨儿夜里他突然一口气上不来,还没到大夫进门,人就这么去了。”
江小楼冷漠地望了她一眼,目光落在了那口楠木棺材上。
王宝珍面上含着哀戚之色,口中却继续道:“老爷去时留下遗言,叫二少爷接替他管着谢家,但二少爷毕竟太年轻,我怕他行事多有不周,郡主是老爷最信任的人,今后还请你多多照拂。”
江小楼闻言,已知对方不过是在试探,所以口中只是淡淡嗯了一声,既没说一声反对,也没说一声赞同,似是完全与她没有关系。
环顾四周,谢倚舟目光炯炯地望着自己;谢月只是一身素服,垂头屏息,唯恐江小楼秋后算账;谢柔和谢香一脸悲戚,满面泪痕,却是只闻哭声不见哀意。唯独一个小小的谢春,几乎哭成一团,眼泪鼻涕都糊了面孔,真是伤心的很了。江小楼越过王宝珍,径直走到谢春面前,柔声道:“伯父早已料到会有今日,你不必太过悲伤。今后若有任何困难,都可以去金玉满堂或者庆王府找我。”
谢春抬起脸,浓密的睫毛下一双大大的眼睛满是困惑。谢康河在世的时候,江小楼从不对自己表现出亲近,怎么今日却突然如此和颜悦色?
诺大的谢家有几人真心为谢康河掉眼泪,他们莫不是在拼命想着如何才能争得更多的家产。江小楼只是微微一笑,笑容淡得几乎看不见痕迹。谢康河早已料到会有今天,他派亲信告知江小楼,不要再去谢府看望,避免引起那些小人的别样心思。另外,就是替他照拂谢春。谢康河是个精明的生意人,却并非一个成功的父亲,他早已把谢家子女的本性看得十分透彻,不过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连失望都谈不上了。
谢倚舟走上来,俊朗的面容格外客气:“郡主放心,我会代替父亲好好照顾妹妹们。”
江小楼唇畔的笑意更淡了些:“二公子,千金之家比一都之君,巨万者乃与王者同乐,做生意的道理你应该比谁都懂,出尔反尔违背道义之事,必将引起群商攻讦。伯父奔波多年,经营起谢氏招牌不易,我劝你——慎重行事。”
谢倚舟愣了一下,最近丝绸铺来了一位富商,出三倍高价购买特级香品纱,然而铺子里所有库存都已经被人订完,再行生产已经来不及了,他再三思索后制造了一场事故,让人以为铺子里的所有香品纱都已经浸了水,他又利用与订货客商之间的长久合作关系,亲自登门道歉,故意赔偿了一笔银子,反手便将货卖给了高价客商,盈利五千两白银。但这事情十分隐秘,江小楼又是如何得知?他一时背后冷汗,面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了。
“你——”
“二公子不必紧张,我并没有时时刻刻都盯着你,只是天下无不透风的墙,这消息既然我能得到,很快其他商户也会知晓,我不希望伯父多年来的心血毁之一旦,希望你小心谨慎。”
江小楼的商铺生意红火,她又和谢连城来往密切,会知道这个消息并不奇怪,谢倚舟细细一想,便不愿多放在心上,只是冷淡地回答道:“一则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壤壤,皆为利往。二则夫纤啬筋力,治生之正道,而富者必用奇胜。我会做出这样的选择,也是为了谢家着想,这毕竟是我的家务事,郡主不必担忧。”
江小楼望着对方志得意满的面孔,微微摇了摇头。自作孽着不可活,失去了信誉的商家根本无法在商界立足,只可惜谢康河半生心血,眼看就要付诸东流。
恰在此刻,一个年轻男子跌跌撞撞进了门,一头栽倒在地,惹得众人大为震惊。谢春上前一步,失声叫了出来:“三哥!”
江小楼一愣,目光落在这年轻男子的身上,他一身锦衣不知在何处蹭破了,靴子上满是黄土灰尘,头发也是无比蓬乱。谢春冲上去扶了他起来,江小楼才看清了他的长相,这少年一张脸白白净净,身形很有几分瘦弱,眼睛却比秋星还明亮。他刚爬起来,却又扑通一声在灵前跪倒,脸上没有一滴眼泪,可江小楼却分明感受到他心底的那种哀恸。
真正的哀恸,是发不出声音的,甚至可以是没有眼泪的。
江小楼静默地望着他,立刻猜出了他的身份,能够被谢春叫作三哥的,应当就是谢康河的第三个儿子谢天释。果然,谢倚舟率先呵斥道:“父亲去世你都没办法及时赶回来,实在是忤逆不孝的东西,现在还有脸回来!”
谢天释没有看他,那双眼睛并没有看任何人,像是听不见谢倚舟的呼喝。谢倚舟上前,一把扯住他的领子,怒声道:“你听不见吗?”
谢天释垂着头,像是十分丧气的模样,眼睛逐渐变得黯淡无光,谢倚舟扬起拳头便要揍下去,谢春尖叫了一声捂住眼睛,然而谢倚舟却没能打下去,因为他的手腕被人扣住了。
谢天释不过抬起一只手,便阻止了那看似坚韧不催的拳头。
谢倚舟的脸色慢慢发白,面上涌起黄豆大的汗珠,王宝珍尖声道:“三少爷,你怎么能在老爷灵堂上闹事,还不快松手!”
谢倚舟一下子摔在地上,四仰八叉,极为狼狈。谢天释从他的身上笔直跨了过去,燃起一炷香,恭敬地在灵堂前叩了三个响头:“父亲,儿子不孝,来迟了!”
谢天释是谢康河最小的一个儿子,从前被提起的机会极少,谢家所有人都似乎对他的存在可有可无,但今天江小楼见到这一幕,心中却对他陡然升起一丝好感。这少年,真是个有趣的人。
谢天释转过头来,看着谢春道:“大哥呢?”
谢春眉头一下子皱紧了,却是有些犹豫。
谢倚舟被仆人扶了起来,咧了咧嘴角,阴冷道:“那人不是我谢家血脉,早已经被父亲赶出去了。”
谢天释的浓眉抖了一下,眼睛里有一丝异样的神情闪过。
江小楼一直漠然观望,此刻才开口道:“谢大公子如今已经搬入新宅,待会儿我会把地址告诉你。”
谢天释这才注意到大厅里的这位陌生女子,她也是一身颜色素淡的衣裙,面上不施脂粉,发间也未戴半点饰物,晶莹的眸子和白皙的面孔却格外引人注目,那张纤巧的嘴唇若是轻笑起来,人的心跳都可能要停止。谢家姐妹或温婉或高贵或天真,可谓各有千秋,但任是万紫千红,也压不过她满身的清艳独特。他看着她,脑海中瞬间闪过一个念头:“你是江小楼。”
阳光照进来,恰巧照进了谢天释的眼睛,他的眼睛带着笑意,就像是满天阴暗里突然照进来的一缕光明,他认真地看着江小楼,开口道:“我知道你,他给我的信里,每一封都提到了你,所以我好像很早就已经认识你了。”
江小楼的脸莫名奇妙有些泛红,她隐约可以猜测出谢天释为什么会认识自己,他是谢连城的亲弟弟,同为谢夫人所出,感情自然也非同一般。他口中的“他”,除了谢连称以外绝不会有第二个人。谢连城为什么每封信都会提到她,答案不言而喻。如果此刻她有镜子,她会发现自己面颊上的红晕不由自主升了起来,但如果这时候有人追问她到底是什么缘故,只怕她也说不出来。
江小楼从乱葬岗爬出来这么久,恐怕第一次隐约察觉到了一个女子隐秘的心情,但也仅仅是一瞬间,她很快便恢复如常,只是淡淡微笑道:“三公子,幸会。”
此时此刻,这年轻男子的穿着和举止都是那样的不合时宜,但他脸上的微笑又让人觉得一切都是那么自然,他的容貌不如谢连城那样俊美,可却让人觉得很舒服,很自在。而他眼中的笑容,又是半点阴霾都没有的开朗与正直。这种正直并非是一种对世事无知的单纯,而是一种洞悉世情的快乐。哪怕他今天是来为父亲吊唁,但痛苦只是一瞬间就过去,他并未将死亡放在心上,这本是一件极为古怪的事情,但发生在他的身上仿佛什么古怪都变得理所当然。
江小楼从未见过这样的人,一时倒是有些奇异。
不光是江小楼在分析谢天释,他也在看着她,因为她是他兄长倾心喜欢的女子。他的大哥,那么优秀那么温和,竟然会拥有这样强烈的爱情,这让他觉得不可思议。然而第一眼看到江小楼,谢天释便明白了这其中的缘由。大概没有一个男人会不喜欢江小楼,因为她有一张特别美丽的面孔,清雅难言的脸,星眸一般晶亮的眸子,叫人如沐春风的文雅谈吐。只要她有意,可以靠这张脸打动任何人的心。然而他却隐隐从她的眉梢眼角看出了一丝戾气,那是一种不属于女人的凌厉之气,甚至有一种舍我其谁的冷酷淡漠,隐隐凌驾于所有男人头上的精明与冷静。谢天释隐约觉得,喜欢江小楼是一件很容易的事,但要爱上她只怕需要极大的勇气。世上男人皆爱美色,却都畏惧强势的女人。这年轻美貌的女孩子,隐藏着一颗顽固不屈的心,这是绝大多数男人消受不起的。
可以被无数人喜欢,却很难被任何一个人爱上,这到底是江小楼的幸运还是不幸,谢天释不由暗地里微笑起来,这是大哥的幸运,因为懂得欣赏这份美丽的人不多,所以大哥独占的机会也就更大了。
江小楼和谢天释从灵堂走出来,江小楼停在了走廊上,却突然转头问道:“你若想要谢家家业,我可以帮忙。”
她说话很直白,没有半点遮遮掩掩。看里面那些人为了家产斗得不可开交,江小楼不愿意平白无故便宜了他们。谢倚舟以谢连城非亲生子为理由让他自动离开,达到独占家产的目的,但大家都不会忘记还有一个重要的人,谢家三少爷。谢天释是嫡出的儿子,只要他有心,家产必定全都属于他,而乌眼鸡一样的谢倚舟只会一败涂地。
“二哥这个人只是依靠微弱的谎言活着,他以为靠欺骗可以找到骄傲的自我,可事实上他什么也得不到。既然他要抱着那些死物,就让他抱着吧,我不在意。”谢天释微笑着道,他的笑容一直挂在脸上,眼睛里没有丝毫阴霾的气息。
“你可知道谢家的财富有多少?”江小楼轻轻蹙起眉头。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从前没有那些钱我也活得很好,以后也是一样。”谢天释毫不犹豫地回答。
“可谢伯父花费了大半生的心血才能建立起这样庞大的家业,你若是甩手不管,一定会毁在你二哥手上。”江小楼眼眸晶亮,语气决断。
“父亲已经去世了,这家业守着也没有意义,生命如此美好,时间这样宝贵,难道我要把全部的人生消耗在与二哥的争斗中么?”谢天释这样追问道。
江小楼望着他,良久无言,最终不觉莞尔:“谢三少爷,你的确想得很通透。”
这世上有千百样的人,有人为了钱财不惜性命,有人觉得金银就是累赘,有人为了复仇可以豁出一切,有人宽容大度不屑一顾,这只是个人选择而已,江小楼尊重谢天释的意见。她的目光望向大门的方向,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大哥不会来了。”谢天释突然这样说道,风吹起他的头发,更显得凌乱不堪,可他的神情却无比认真。
江小楼怔住,旋即道:“你怎么知道?”
“人死之后万事皆空,大哥不会做无谓的事,更何况若他出现在这里,二哥说不定又会觉得大哥不肯放弃谢家产业,一旦闹起来,岂非是让父亲死后也不得安生,叫所有宾客都看笑话?”谢天释立刻解释道。
江小楼望着穿梭不停的仆从,轻轻叹了一口气。世界不是非黑即白,各人有各人要受的磨难,各人有各人要走的路,她只是感到无比惋惜,因为谢家的辉煌不出一年就会画上一个句号了。
到了出殡那一天,司仪大喊一声,起灵。于是八个人一齐上前抬着棺木出了灵堂。门前涌动着长长的送葬队伍,见棺材出门便跟在后头,那哭声响彻天地。哭丧也是旧俗了,如果出殡时没有震天动地的哭声相伴,这丧事就会被人诟病,于是谢倚舟特地雇佣了许多职业哭丧人跟着送葬队伍,一路哭得眼泪成河。谢倚舟走在最前面,王宝珍哭丧着脸,眼圈通红。
江小楼看着棺材出了门,她的面上始终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
哀乐高奏,纸钱飞扬,送葬队伍一直慢慢前行,可从始至终谢连城都没有出现。江小楼顺着街慢慢地往回走,小蝶和楚汉对视一眼,便也跟在她的身后。
一直走到金玉满堂的门口,江小楼站住了脚步,她突然仰头望去,谢连城果然站在二楼雅室的窗口。他的目光正穿过街道,似乎落在不知名的远处。掌柜瞧见江小楼,忙不迭地迎了出来,江小楼却一挥手止住他的话,快步进了大厅。她走到雅室门口,深吸一口气,这才推开门进去。
“为什么不去送葬?”
谢连城转过头来瞧见江小楼,目中似有淡淡流光闪过:“小楼,如果我去了,只会破坏父亲的葬礼,你明白吗?”
江小楼心头却替他不忿:“是不是亲生血脉,真有那么重要吗?”
谢连城整个人是站在阳光下的,光影落在他俊美的面容上,却给他添了几分复杂莫辨的阴影,他淡淡一笑,轻描淡写地开口道:“这不过是有心攻讦的借口而已,又有什么好在意的?”
江小楼微微一笑:“今天阳光很好,咱们去郊外散散心吧。”
江小楼这个人表面上温文尔雅,其实骨子里甚是冷漠,得她关心的不过寥寥数人,自己能得她一时半会的关怀,已经是很难得了,谢连城便转头吩咐怀安,道:“去备车。”
怀安应了一声,动作麻利地出门去备了马车。
马车一路穿过繁华的街道,出了城门。沿途出城踏青的人很多,大多都是文人雅士,携着风流美人,一路高谈阔论。马车越走越远,停在了京郊一座名为绿平的小山丘前。谢连城主动下了马车,静静沿着石头台阶上了山。一路上树木葱郁,景致盎然,他的目光却只是笔直地望着前方,神情也很是苍茫,不知心头在想些什么。江小楼只是静静地陪着他,并无一句多言。她不知道谢连城要走去哪里,但她知道此刻他的心境不好,至少不如表面看上去的那样轻松惬意。
恰在此时,江小楼只觉眼前寒光一闪,立刻见到一枚细长的亮点破空而来,笔直朝着她的咽喉而来,身后的楚汉压根来不及救援,谢连城却一下子将江小楼裹进怀中,瞬间避开了这锋芒。
二十余名黑衣人蜂拥而至,谢连城冷声吩咐:“楚汉,守好了!”他放开江小楼,笔直冲着对方而去。眼前剑光犹如满天星光,凌厉的杀气扑面而来,江小楼只见到无数剑光飞舞,而那个寻常淡漠如玉的谢连城,一身青衣已经隐没在了杀手之间。
谢连城的动作极快,一人的长剑还在半空,他的手指已经拧断了对方的咽喉。一人的冷箭已经对准了他的胸膛,下一刻他已经落在对方身后。一人刚刚抽出腰间短剑,忽然间脖子就已断成了两截。江小楼从未见过这样的谢连城,他永远是那么温和,那么淡漠,似乎没有任何事情可以引起他的怒气,也没有任何人值得他动手。然而对待眼前这些杀手,他几乎是一击毙命、毫不留情。
这是一种完全不要命的打法,根本没有丝毫的防御,不停地攻击。明明自己的身上不断出现大大小小的伤口,他却压根无视这一切,目中的冷漠弥漫开来,毫无感情。
黑衣人压根不打算留下活口,即便谢连城武功极好,他们依旧是悍不畏死地扑了过来。今天的谢连城并不是往日里那个儒雅的公子,他身上似乎有一种狠劲,凝神静心,蓄势待发,身上凌厉的杀气一点点从骨子里渗透出来。一眨眼的功夫,他已经夺了一把长剑。江小楼只见到那抖动的剑光,如同一条潇洒的银龙,盘旋出异样的光芒。一个,两个,十个……气焰嚣张的黑衣人都倒了下去,大朵大朵的血花于草地上片片盛放。
谢连城的每一次击杀,仿佛都在预示着他内心此刻充盈的痛苦,仿佛在告诫所有人,谁也无法真的将他击倒。
礼让谢倚舟,唯一的原因只是不想让谢康河伤心,否则区区一个谢倚舟,何谈让他弯腰!
他的脸色在阳光下显得非常苍白,几近透明。他的一双眸子,永远都是那样温柔,从来也没有如今的寒芒。原本以为他天性如此淡漠,可直到今天江小楼才发现,真正的谢连城是陌生的、压抑的,或者——他始终隐藏了真实的自己。
整个石阶上充满了血腥气,原本活生生的人都变成了死尸。没有人能想象谢连城这样风度翩翩的贵公子居然有这样的武功,也没有人能够形容他杀人动作的快速与冷酷。最后一个黑衣人露出惊恐之色,死死瞪着谢连城,握刀的手渐渐发抖,随后他飞快地向谢连城扑了过来,刀光已闪电般向他劈下。小蝶惊呼一声,楚汉已经预备上前帮忙,然而片刻之后这黑衣人就仰面倒下,他的胸口多了一个血流不止的血窟窿。
谢连城意识像飘浮在半空中,只觉身上忽冷忽热,混沌不清。全身所有的骨头就如快要散架一般痛苦难耐,所以他不停地杀戮着,任由那些鲜血溅到他的脸上,似乎在经受一场血的洗礼。当所有人都倒下之后,他也转过头,向着江小楼一步步走过来。
原本俊美绝伦的面孔染上了通红的鲜血,整个人如同浴血的修罗,带着一种死亡的可怕气息。小蝶不由自主抓住了江小楼的袖子,心头难掩惊恐。
谢连城走下一级台阶,突然弯下腰,猛烈地呕吐起来。
江小楼看着他,目中涌现出强烈的同情之色。她只想知道,他的身上究竟隐藏着多少危险,多少秘密。
当谢连城倒下去的时候,楚汉及时扶住了他,随后发现他整个人已经昏迷过去,不由道:“小姐,现在怎么办?”
江小楼看着一地死尸,扶额叹息道:“派人把尸体全都送去京兆尹衙门。”
“是。”
按照大周律令,在受到匪徒袭击的时候自卫杀人是不犯法的,但一下子碰到这样大规模的刺杀行动,估计京兆尹会头痛好一阵子。江小楼望着谢连城,却又问道:“我一直以为你家公子不会武功。”
楚汉嘿嘿一笑:“我家公子自小文武双全,你不知道,是因为没有问起吧。”
谁会想到一个看起来文质彬彬的贵公子藏有这么凌厉的杀招,与他的武功比起来,当初震慑江小楼的顾流年不过是花拳绣腿而已。如果是从小练武,那谢连城一定是师承名门,可见有人在暗中花费了无数心思在培养他……
谢连城迷糊之中,仿佛有人把他扶起来,似乎在把脉,灌药。他只是觉得身体很轻,轻得仿佛要飞上云端,然后他慢慢闻到一种栀子花的清丽香气。耳中慢慢传入很多的声音,刚开始很模糊,慢慢变得清晰。那道清新的香气也消失了,原本飘飞的灵魂被迫回到了自己的躯壳之中。
谢连城口中不由自主发出一声呻吟,痛苦从四肢百骸涌了上来。
“公子,你醒啦?”怀安惊喜的声音响起。
谢连城缓缓睁开眼睛,挣扎着要从床头坐起来,怀安连忙道:“公子,千万别起身,你受了伤!”
“现在是什么时候?”
“刚过丑时,太无先生来看过,说那些人在剑上淬了毒,若非你体内本身就有……您可得多休息,再不能劳累了。早知道那帮杂碎暗中埋伏,我也跟着上山保护你就好了。”怀安絮絮叨叨的说了一堆。
谢连城却打断了他:“江小姐没事吧?”
“没事,没事!公子你一直护着她,她能有什么事!”
门轻轻地被推开了,江小楼一身淡紫色的罗裙,亲自端着药盏走了进来。那清新的栀子花香气,幽幽地传了过来,浸得他心头莫名就软了。
瞧见谢连城醒了,江小楼面上似有一丝惊喜之色:“没事了吗?”
谢连城眸子里似乎有淡淡的阳光,温暖和煦,面上只是缓缓点头:“我没事,不必担心。”
江小楼轻轻舒了一口气,杀人她见得多了,还没有见过如此不要命的打法,谢连城就像是在跟人拼命一般,他的武功远胜过那些杀手,原本可以游刃有余,或者他是在抒发心头的怨气……她的声音十分温柔:“你受伤之后,我们便将你送来了太无先生这里养伤”
谢连城环顾四周,果然见到周围的环境十分陌生,便只是微微点头:“多谢你了。”
江小楼只是含着笑意,转头对怀安道:“太无先生刚刚换了一张药方,你去找小蝶,让她取给你。”
怀安一愣,旋即应道:“是。”
待怀安出去,江小楼看着谢连城喝了药,便轻言细语道:“你再躺一会儿吧。”不待谢连城开口,江小楼便收拾了药盏走出去,还不忘将门轻轻掩上。
怀安果然在走廊上等着,江小楼望着他,神色淡漠的道:“谢夫人现在何处,带我去找她。”
原本她想要直接问谢连城,然而话到嘴边却还是咽了下去,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选择迂回的策略去了解真相,但至少现在,她觉得不是向谢连城开口的时机。
怀安十分犹豫:“不是奴才推诿,我家夫人已经正式落发出家,不算这尘世上的人了。”
“我不管她是不是出家,她的儿子如今变成这个模样,我必须要见到她!现在、立刻!”江小楼漆黑的眼底似有一丝明亮的火光,语气是毋庸置疑的坚定。
怀安从骨子里有些畏惧这个美人,每次她微笑的时候,都让他觉得有一种后背发凉的感觉。她的笑容看起来很真诚,但她的眉梢眼角带着阴暗的甜美,优雅绽放的微笑带着层层杀机,莫名勾勒出人心底最深层的可怖。
被她逼的没法,怀安终于说了慈济庵的方向。江小楼立刻带了小蝶,直奔慈济庵。在过去这么多年里,谢连城一直是个平静安稳的人,无数的挫折与艰辛将他历练成一个情绪内敛的人,即便表象十分温柔平和,内心却极少有人能够接近。现在一切变得不可琢磨,江小楼可以感受到,纵然对方心里如惊涛骇浪般翻涌,面上也不肯流露出丝毫的情绪。
慈济庵门外有两亩大小的水池,花光树影轻轻摇曳,东面瓦砾堆成土山,看起来十分荒凉。风从树梢处刮过,几枚叶子随着风打转落下,满园箫瑟的景象,莫名让人心头涌起一片凄凉。一个身穿尼袍的中年女子正站在树下,不知为何她迟迟无法念下经文,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在心底徘徊,似乎总有一种不详的预感。褪下手腕上的佛珠,默念几遍佛经,却是越来越心浮气躁。
直到夜幕降临,才听见一个小尼来禀报道:“师太,外面有人求见。”
“天色已晚,告诉她贫尼不见外客。”
那小尼支支吾吾的:“来客说是明月郡主,有重要的事要见您。”
谢夫人,不,现在应该叫她净空师太。净空微微蹙起眉头,想起江小楼那张温柔美丽的面孔,不由自主就叹了一口气:“让她进来吧。”
江小楼快步迈进了院子,见到一身乌色袍子的谢夫人,神色有些淡漠:“我现在应该叫您夫人,还是叫您师太?”
“你叫我净空吧。”
“好,既然我已经来了,那就直言不讳。净空师傅,你可知道今天大公子受到别人刺杀,性命危在旦夕。”江小楼的眸子乌黑,一瞬不瞬地望定眼前的女人。
净空手中的佛珠啪地一声落在地上,满面不敢置信,情不自禁上前一步,攥着江小楼的手急切道:“现在他怎么样?”
刚才还如此淡漠的净空,现在满眼都是紧张和不安,明明那样关心自己的儿子,为什么要躲到尼姑庵里来?江小楼微微敛目,深吸一口气才缓缓道:“师太,我不知道谢公子究竟是什么身份,但我知道现在他的身份已经带来了极大威胁,若是您愿意把这一切说出来,也许就能找到刺杀他的凶手。”
刚开始江小楼以为那批刺客是冲着自己而来,可后来她才发现那些人全都是直奔谢连城而去的。不惜动用一批武功高强的死士来取他性命,如此一来,谢连城的身份就很值得怀疑了。
净空听到这句话,隐约猜测到谢连城应该无碍,脸色慢慢恢复寻常神情:“说不定只是一伙歹徒,他不过是个寻常的生意人,又有谁要杀他?”
江小楼看得清晰无比,在短短的一瞬间,净空的眼睛里出现一丝异样地神情,她也并不揭穿,只是淡淡道:“若是你不肯告诉我,这样的事情只会一而再再而三的发生,到时候谁也救不了谢公子。我言尽于此,告辞。”
她说完这句话,良久都不见对方有反应,江小楼面上浮现出一丝浅笑,毫不留恋地转身就走。然而就在她要踏出门槛的时候,净空突然出声道:“等一等,我有话要说!”
江小楼转过头来,静静看着净空师太。
净空咬了咬牙:“这一切其实跟你都有密不可分的关系,所以你不能不管他!”
江小楼微微一愣随即讶异道:“这和我有什么干系?”
净空深吸一口气,眼底隐隐有了寒意:“连城一直是个安静的孩子,他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什么,从来没有犯过半点的错。不管他生意做的多大,始终都老老实实做一个生意人,绝不插足政事,也不会与朝中权贵发生任何冲突,这是他当初对我的承诺。可是如今他却为你破了这个例,因为露了形迹,被人不知不觉盯上,他才会遭到别人的记恨和追杀。你不能推卸责任,你有义务陪在他的身边!”
江小楼看着对方,夜色如霜,她的眸子里也染上一层雾蒙蒙的清霜:“师太,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净空惨淡一笑:“从前我阻止你和连城来往,你以为真是因为我不喜欢你吗?不,你是一个坚强美丽的姑娘,你和连城其实十分匹配。我之所以阻止,是因为你会给连城带来危险和麻烦。我知道,你是一个野心勃勃的女子,你不会甘心只做一个商人女,你拼了命地一步步往上爬。可是连城他……”
江小楼被她说的越发迷糊,转瞬却有一道亮光闪进了她的脑海,劈开了那混沌的思绪:“你是说谢连城的身份非常特殊——”
净空慢慢点头:“他不应该插足政务,更不应该与那些权贵为敌。最近他调查的事情太多,所以才会遭遇不测。如果不是你,他还会藏的好好的,不被任何人发现,不是吗?”
江小楼望着净空,良久无语,最终她轻轻点头:“我明白了,很抱歉。”
净空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眼眶微微红了,旋即跪倒在地,向东方叩首道:“佛祖,请你保佑我的儿子,愿他一生平安无忧。”她说着,便又向着东方叩了数个头,一行泪水顺着清瘦的面颊淌下。
“那个秘密,请慈悲的佛祖让它永远不见天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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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秦:今天写尼姑庵的时候,本来想写金玉堂,后来想想这样显得我记恨小编,为了显示大度的胸怀,我决定放过你……
编辑:我的胸怀有C,我才是最宽阔的,你……靠边站!
小秦:斜眼
第113章 阴厉人生
江小楼从石桥上穿过,沿着杉树林慢慢往前走便踏入院子。院中有一棵百多年的大香樟,树干足足两三个人才能合拢抱住,旁边则是一座花圃,里面种植的都是罕见的草药,花圃四周怪石林立,见石不露土,富有意趣。窗外翠竹一片,十分幽雅。
一身短衫的怀安正在门口候着,瞧见江小楼进门赶紧迎上去:“公子正在等您。”
江小楼略一点头,便越过他推门进去。
谢连城正坐在桌前,似是刚刚沐浴过,眼眸水润润的,身上散发出一种皂角的淡淡清香,却也难以掩饰屋子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息。此刻他的面色已经恢复如常,眼中再无一丝颓唐之色,唇畔带着浅淡的笑意:“回来了。”
他像是已经猜到她去了哪里,去干什么——这个人实在是太聪明,聪明得叫人害怕。
江小楼面上只是云淡风轻:“公子好些了吗?”
谢连城眼底泛起一丝复杂的恍惚神情:“我本来就没有什么大碍,是他们太多大惊小怪了。母亲——还好吗?”
江小楼笑容展开:“净空师太一切平安,她让我替你带个问候。”
谢连城深吸一口气,眸色深深:“你应该已经猜到那些人为什么要杀我了。”
江小楼的心陡然一跳,口中轻轻叹了一口气:“不知道,净空师太认为这是因为你参与到我的事中,破坏了自己的誓言。”
她不知道自己在隐约期待些什么,但她知道心脏一瞬间跃动的刹那,带来一种异样的感受。
谢连城良久注视着她,目光中划过一丝涟漪,层层染染过后却又恢复了平静:“那些人找上我是早晚的事,跟你没有任何关系,不必放在心上。”
“若是无关,净空师太不会那样说,她不是随随便便会冤枉我的人。公子这样帮我,值得吗?”这样的疑问无数次盘旋在唇畔,明明一直想要问出口,却从来没有吐露出半个字。于是那疑问慢慢沉淀在血液之中,让她的全身不由自主为了抑制住问出口的冲动而轻轻战栗。然而不论心头是怎样想法,她的面孔却是那样平静冷淡,波澜不兴。
谢连城明明读懂了她内心的想法,面上却是神色平淡:“值不值得都是我自己来判断,不用别人来评判。”
江小楼说不出心头瞬间弥漫上来的感情究竟是失望还是别的什么,只是一个念头闪过,原本强烈想要知道的理由突然变得无关紧要了。俊美绝俗的翩翩公子,从第一次认识到现在,他已经救了她三次,然而他从未挟恩望报。江小楼已经习惯了算计的人生,她付出某些东西,然后得到更多,这就是等价的利益交换,可当一个人不向她开口,甚至处处隐瞒自己的作为,她突然觉得有些迷惘。
眼前这个人,究竟在想些什么。他一直隐藏的秘密,又会是什么?
第二日一早,江小楼再次来看望谢连城的时候,客房却是空无一人,甚至连怀安都不见踪影。太无先生赶来,立刻十分惋惜地道:“谢公子已经走了。”
“走了,他去了哪里?”
“这……”太无先生面露难色,似乎有些犹豫,“我劝他把伤养好,可他却是执意不肯,不知究竟有什么急事,竟能让他立刻抛下这里的一切就走。哎,这个孩子我也看不明白。”
江小楼仔细思索片刻,轻轻叹了一口气,如果他是因为不愿意再掺和这些繁杂的事务中去,她希望从此之后他能有一个平安的人生,切莫再受自己的牵累。
于是,她用极低的声音说:“先生费心了。”郑重地向太无先生道了谢,她便走了出去,没有丝毫犹豫。
与此同时,一辆外表极为朴素的乌棚马车停在了宫门口,怀安从马车里探出头去瞅了一眼全副武装的皇宫护卫,又回过头看了一眼谢连城,脸上满是踌躇:“公子,你真要这么做吗?”
谢连城唇畔的笑意很淡,声音却很沉静:“命运是无法躲避的,我必须直面自己的人生,不管前方有什么在等着我。”
怀安心头惶急,下意识地搓着手,直到手心发烫为止:“可是公子,咱们都已经躲了这么久,现在突然跑到皇宫里来,万一被有心人瞧见才叫真危险啊!”
听他这样说,谢连城的笑意更深,神情却越发平静,单手取出一只玉龙递给他,这玉龙通体碧绿,头部似马头,龙角似马鬃,龙眼炯炯有神,腹部却似蛇腹,全身伴以火云纹,显得独具特色。龙头部有一只小小的孔眼,原先应是穿以绳子挂在脖子上的。
怀安攥紧了手中玉龙,不得已跳下了马车,一步一步的向御林军走去。当他走到宫门口,面对着那凌厉的寒光之时,他将手中的玉龙出示,冷声道:“我家公子求见陛下。”
御林军对视一眼,几乎以为这少年疯了,可待他们看清楚玉龙背后“敕造宝平十年”字样的时候,所有人的表情就变了。
皇宫里,皇帝看见那只玉龙,一瞬间激动得浑身都在颤抖:“是他,真的是他!快让他进来!”
一路从外面缓缓走入大殿,满眼皆是重檐覆顶,汉白玉的台阶上雕刻着双龙戏珠,两端则是五福和八仙。大殿前面的月台三面都是高大的石围栏,十八根望柱头上的石狮形态各异。走入永安宫的外殿,触目可及的便是七十二根大柱子,柱顶皆有一条描金蟠龙,它们口中倒垂的轩辕镜反射出太阳的光芒,把整个大殿照得亮堂堂的。
掐丝珐琅双鹤香炉口中缓缓喷出龙檀香,令人恍如置身仙境一般。皇帝看着门口出现的年轻人,一时竟然激动得有些哽咽,不敢置信地从宝座上站起身来:“像,像,真是太像了!”
他的记忆瞬间回到了很多年前,那是一个十分寒冷的夜晚,他慢慢走进了一个荒芜的院子。门半开半掩,他在门口站了良久,终于推门进去。门后一片晦暗,既没有取暖的火盆,也没有伺候的宫女。他心头只觉说不出的刺痛,却还是一步步挨着到了床边。床上的人蜷缩在散发出阴沉气味的被褥里,呼吸很重很重,犹如破旧的风箱。
他闻到一种很难形容的味道,像是梅雨天湿冷的空气,又像是红烛燃尽的晦涩气息,不,这是死亡的气息。他一言不发地站在床前,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更不知道应该怎么说。
床上的人原本背向外躺着,突然似发现了什么,吃力地翻过身来。
黑暗中,他与那曾经撼动天下的人对视了。
一时之间有惊涛骇浪般的恐惧袭上他的心头,让他几乎下意识地落荒而逃。
对方却只是轻轻一笑,笑声像是极为轻蔑:“原来是你呀。”
那声音带着极度的沙哑与疲惫,却是与他记忆里的一样深刻入骨,他在瞬间没办法发出声音来,仿若自己又变得无足轻重,变得可悲可怜。他咬牙瞪着那个瘦的几乎皮包骨头的人,明明是那么不堪一击,马上就要死去的人,自己为什么如此害怕?!
“你会是个好皇帝的。”不待他发难,床上的人突然静静地开口道,随后突然剧烈地咳嗽了起来,原本泛出死白的面孔浮现异样的潮红。
想到无数次在睡梦里徘徊的过去,皇帝的眼底闪过一丝晦涩。他看着从光明中走过来的人,一颗心却不知为什么如同浸在油中,滚烫的,沸腾的,眼眶莫名奇妙就变得无比酸痛……
“你来了,我知道你总有一天会回来的。”皇帝听见自己这样说,那声音无比苍茫、悠长,几乎不像是从自己的喉咙里发出来的……
庆王府
赫连胜神色冷峻坐在花厅里,脸色格外阴沉。他以公务繁忙为由滞留衙门,可那日早晨房中的铜镜却突然一下子摔得粉碎,当时他就隐约察觉这不是什么吉兆,果然很快便有家人来禀报他,说顺姨娘掉进粪坑里淹死了。匆匆赶回王府,还未进门便撞见清元郡王赫连泰,被他好一顿嘲笑,赫连胜的心仿佛被一只铁手攥紧了,几乎痛得无法呼吸。
躲避不见面,只因为此事必须冷静处理,越是求情越是糟糕,原本打算时过境迁再替顺姨娘求情,却万万料不到对方居然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
左萱正好步进花厅,瞧见他正在那里坐着,不觉面色微沉,径直从他身边越过。
“站住,你去了哪?”
赫连胜一开口,左萱便停住了脚步。转头望着他,似笑非笑:“再过几日就是王爷的五十整寿,我奉王妃之令要准备王爷的寿筵。”
“母亲刚死,你还有心思去帮别人准备寿筵,你可真有闲心啊!”赫连胜俊朗的面容一片铁青,字字句句几乎是从齿缝里蹦出来的。
左萱心头一股火气直冲上来,几乎便要发怒,然而她很快想起江小楼的嘱咐,强行压下了这口气,只是矜持地弯起唇畔:“王府之中只有一个王妃,我的正经婆婆也就一个,王妃如今身体康健,我劝夫君还是谨言慎行,切莫落个诅咒嫡母的罪过。”
赫连胜怒气再难抑制,猛地重重拍了一下桌子,几乎震得茶盏抖了抖:“左萱,不要顾左右而言他,你明知道我说的是顺姨娘!”
“哦,原来说的是顺姨娘,那夫君也不该口口声声母亲二字。王府终究是个有规矩的地方,若是让人听见只怕得笑话夫君你不知道轻重。一个奴婢是生是死又有什么要紧,难道咱们还要为她守孝不成?”左萱字字句句皆是轻描淡写,隐含的嘲樊意扑天盖地而来。
“你住口!”赫连胜额头青筋暴起,猛然站了起来,一下子扬起手掌,眼看便要重重落下。
左宣扬起脸望着他,一双眸子亮的惊人,声音更是无所畏惧:“打呀,冲着脸打!你这一巴掌打下去,我正好有借口可以与我父母说道说道!”
赫连胜的手指一下子攥成拳,骨节暴突出来,隐约发出格格的响声,盯着她的眼神越发阴沉:“我提醒你一句,夫妻本是同林鸟,灾难来临你真能独自单飞?身上已经烙下了安华郡王妃的烙印,不管走到哪里别人都不会忘记你的身份!”
他说得不错,左萱的确是安华郡王妃,这个事实无论如何都改变不了。左萱挑高了眉头:“夫君啊,只要能看见你倒霉,看见你痛苦,我哪怕不吃饭、不喝水,也会天天高兴的睡不着!”
闻听此言,赫连胜突然桀桀怪笑了起来,他的面容原本十分俊美,可是当这古怪的笑容在他脸上出现,一下子让他的面孔变得阴森可怖。凭借他的相貌和才华,花费那么多心思娶一个脖子上长瘤的千金,图的是什么?不就图左家的地位,图左大学士的权势!可他做梦也没有想到竟然落入这种不尴不尬的境地,在朝中人人都认定他不过是庆王的庶子,仗着亲娘受宠,被抬举了两回便不知高低,分明都从门缝里把他看扁了!如今那些人知道顺妃失势,一时之间各种议论都起来了,原本奉承的现在全成了乌眼鸡,一个个明里安慰,背后却是无限嘲讽。平日里就阴阳脸的,更巴不得在他脊梁骨痛快踩上一脚。最该帮着他的妻子,不是冷嘲热讽就是怒容满面,他这娶的到底是什么货色,过得又是怎样憋屈的日子!此时的赫连胜完全想不到他当初是如何对待左萱,只把一切的罪责都怪在了对方身上。
他目光极度凶狠:“你马上回去学士府,告诉你那父亲和大哥,若是再教唆着人挤兑我,可别怪我手下无情!”
“我父兄不过是为我抱不平罢了,更何况你若是行得正坐得直,还怕谁挤兑你?”左萱每隔几日就会回去哭诉,惹得左家人极度愤慨,三不五时给赫连胜一点警告,很显然他把这全都当成了刻意针对,分明是心胸狭隘。
赫连胜满面铁青,几乎恶狼一般盯着左萱,然而慢慢地,他的神情发生了变化,语气也软了下来:“萱儿,我们到底是夫妻,我现在的情形很不好,你就不能放下隔阂与成见为我着想吗?江小楼生性狡诈,最擅长揣摩人的心思,她对你好是在利用你,她想要离间我们夫妻之间的关系,借以达到对付我的目的。你好好想一想,如果我倒下了,接下来你要如何自处?你是学士府的千金,你父亲那个老古板是绝不会同意你再嫁的,你必须好好守着我,只有我仕途顺畅你才能有尊荣可享。好,过去的一切都怪我不好,是我太宠爱那两个贱婢才会惹怒了你,从今后我定会改过自新,一心只疼宠你一个人。”
左萱吃了一惊,她从未见赫连胜服过软,更没见他向自己低过头,任何时候他都是那样不可一世,仿佛迎娶自己是纡尊降贵。
见对方一言不发、神情异样,赫连胜隐约感到大有机会,竟扑通一声,直接跪倒在青石地面,他盯着左萱,面色无比郑重:“爱妻,是我忘记对你的承诺,忘记你我的夫妻之情,一日日变得昏聩无能,胡作非为,离经叛道,以至于夫妻不和,感情疏离!是我罪孽深重,是我没有人性,现在只求你给我一个悔过的机会,莫要就此舍弃我!”
他一边说着,嗓音已经变得无比嘶哑,手指都在不停的颤抖,声音里也像是带着连声的哽咽。左萱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他却猛然扣住对方的手,两行浊泪缓缓流下,一副情真意切的模样:“只要你帮助我渡过难关,从今以后我一切都听你的!”
左萱盯着他看了良久,一直没有说话,赫连胜越发涕泪横流,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由不得人不信任……她心头微微一动,面上有些不忍心道:“你先起来。”
“不,你若是不肯原谅,那我就长跪不起!”
左萱脸色微微发白,全身的血液仿佛都直冲到了头顶,良久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慢慢道:“好,我原谅你,先起来。”
赫连胜这才起身将左萱揽入怀中,当他的脖子无意中靠上对方颈项的时候,立刻感受到了那块小瘤,不由自主泛起恶心,然而他面上的笑容却越发温和亲热:“你肯原谅我就好了,我们夫妻二人同心协力,又怕什么事儿不成?”
赫连胜安抚好了左萱便出了门,直奔丹凤郡主的秋霞院。院子里一条青石板路,两边遍植海棠,花蕾红艳,胭脂点点,曲曲折折,层叠铺展,有如漫天红霞。寻常海棠虽然美艳却无香气,然而这些海棠花不但十分艳丽,更兼香气扑鼻。此刻已是冬日,海棠却违背自然规律而怒放,可见是用了极稀罕的法子保存下来。婢女见他进来,连忙毕恭毕敬地请安,他冷冷问道:“小姐呢?”
婢女连忙道:“小姐在屋子里。”
赫连胜冷哼一声,快步走了进去。一把掀开蓝底彩绣丹凤朝阳帘子进了屋,房间里光线明亮,赫连笑正坐在绣绷之前精心绣着什么。
“你还有心思刺绣?”赫连胜声音一下子冷了八度。
听了这话,赫连笑吓了一跳,抬头见到是他,心头暗叫晦气,却也连忙起身迎接:“二哥,你怎么来了?”
赫连胜平日忙于外务,轻易不会来到这个院子。他唇畔笑容极冰,语气也不复与左萱说话时候的虚情假意,直白道:“我不过是来看看自己的妹妹,不可以么?”
他走到绣绷前,低头抚摸那红色提花织锦缎,前襟的位置大片海棠花妖娆地盛放着,每朵花的中间都嵌着圆润耀目的珍珠,领头和袖口都是极为奢华的水纹。灵针绣、钉珠绣、盘金立体绣、上下扭针绣……几乎是可以想到的刺绣方法都被灵活地运用到了这嫁衣之上,可见绣出嫁衣的人有多么用心,几乎是倾注了全部的心血。
“这嫁衣可真是漂亮得紧,听说上面的珍珠都是庆王妃亲自送来的。”
“是,这珍珠色泽圆润,颗颗饱满,而且大小都一样,着实是很难得的……”赫连笑声音里带着一丝心满意足。
“多日不见,妹妹认贼作母的本事见涨啊!”赫连胜的手指摩挲着那精致华丽的绣品,神色不阴不阳地道。
赫连笑听他说话有些不对,面上的笑意顿时淡了:“二哥这是什么意思?”
赫连胜眼底染了一层浓浓霜色:“亲娘死得那么惨,你却能脸不红心不跳地接受仇人的馈赠,还好端端坐在这里绣嫁妆,真等你做了皇子妃,只怕更想不起我这个兄长了吧!”
赫连笑心头一跳,眼圈刷的一下就红了,她望着赫连胜,哀声道:“二哥,你切莫这样说——”
赫连胜越瞧那怒放的海棠越是来气,竟然直接抽出腰间匕首,猛然在那绣绷之上划了一通。原本已经快要完成的嫁衣,立刻变得丝线凌乱,七零八落。
赫连笑瞬间尖叫一声,猛地扑过去抱住他的手腕,手指用力无比,竟攥得指节发白:“二哥,不要,不要啊!这嫁衣我整整绣了一年,整整一年啊!你生气打我骂我都可以,怎能毁掉我的心血!”
赫连胜猛然转过头来,一双阴鸷的眼睛盯着她道:“我只是要告诉你,纵然你成为三皇子妃,也不能改变咱们庶出的身份!”
“庶出又如何!二哥,如今我出嫁在即,千万不能再出什么岔子!”赫连笑望着被毁的嫁衣珠泪滚滚,一把松开赫连胜,将嫁衣扯来抱紧了,一副心疼到了极致的模样,口中已经有了怒意。
“你就想到你自己!”赫连胜几乎是疾言厉色,“你不知道娘是怎么死的吗?她掉进了粪坑,满身都是脏污!给她收尸的时候,鼻腔、嘴巴甚至肚子里都是粪便,可想而知我的内心有多痛!她是咱们的亲娘,难道你就可以做到无动于衷,整日里只想着嫁人?”
赫连笑搂着嫁衣心如刀绞,她的这件嫁衣光是花样便选了上百种,为了寻到合适的珍珠,她几乎费尽了心思,好容易才从庆王妃处寻到一百零八颗大小一致的宝贝珠子,配上自己精心设计的绣工,整整绣了一年的时间才能完成,出嫁的时候穿起来定然是美艳出众,令人倾倒,可转眼之间这件付出无数心血的嫁衣就化为了锦绣灰烬,她的心头简直都在滴血。然而赫连胜是她的亲哥哥,她心头含恨不已,面上却不敢当面顶撞,只是哀凄无限:“娘自己一招不慎便满盘皆输,又怪得了谁!若我现在冒然动手,只怕王妃反倒会以我不守闺训为由出手干扰婚事!从小打大我都知道自己是个庶出的,为了能出人头地不知道花了多少功夫,后来父亲好容易为我寻来了这门姻亲,眼看着我就要美梦成真,二哥怎么能坏我大事!”
赫连笑虽是庆王的亲生女儿,可毕竟是庶出。顺如意不知道花了多少手段才好容易让庆王去向皇帝求了这门婚事来。赫连笑高攀了三皇子,简直是日思夜想着出嫁那一日。在这种情况下,她当然会诚惶诚恐、小心翼翼,生怕有人在结骨眼上与她捣乱。若害她嫁不成三皇子,谁又为她的下半生负责?
赫连胜一时气结:“纵然如此,你就可以为了自己不顾亲娘的仇恨?”
“我哪里说过不报仇,只是现在是关键时刻,我们为了今天不知花了多少时间,怎么可以就此放弃?二哥,你是世上最了解我的人,为了得到今天的地位与权势,你甚至娶了一个那样的女人,今日又怎么能来指责我呢?”赫连笑眼睛通红,泪水盈盈,把衣襟都给打湿了。
赫连胜一时哑然,瞪着她说不出话来。
赫连笑见对方面色青白,显然也是气得狠了,心头微微一动,长长的睫毛垂下,越发见得楚楚可怜:“二哥,你就当可怜可怜我,切莫再怪责我了。咱们是一母同胞,嫡亲的兄妹,怎能互相怪责,反倒让别人占了便宜?”
赫连胜不再多言,只是慢慢坐了下来,脸上的怒气也逐渐消退。
赫连笑见机,便立刻温柔道:“二哥来得匆忙,还没有用膳吧?”说完,她向婢女使了个眼色:“还不快去准备!”
婢女很快拎着一只食盒进来,然后轻手轻脚地将里面的菜色端出来。赫连胜一瞧,金丝芋球,百合芦荟,糖醋藕片,金针川荪,素什锦,唯一的一盘荤菜里面只有寥寥几根肉丝,看起来十分寡淡。
赫连胜面色阴沉下来:“这是怎么回事?”
赫连笑流露出委委屈屈的神情:“二哥真以为王妃对我好么,那不过都是表面功夫,做给人家瞧的!你都在外面用膳所以不知道,王妃说顺姨娘性喜浮华,奢侈度日,各院子都应以她为鉴,削减开支,我自然首当其冲……只是这委屈也没处诉啊!”
饭菜摆在桌上,赫连胜一筷子都没有动,他只是听完赫连笑的诉说,慢慢站起身道:“墙倒众人推,真乃千古名言。”
赫连笑轻轻叹息着道:“二哥明白就好,等我出嫁之后,我定能左右三皇子,到时候……”
“不,太晚了!”原本冷静睿智的赫连胜,心头已经有了一团熊熊燃烧的火,呼哧呼哧地喷出热气、迸发火星。
“二哥,你到底想要做什么?”赫连笑故意转移了赫连胜的怒气,却敏锐发觉对方神情的变化,心头涌起一丝不安。
赫连胜的笑容慢慢浮现在唇畔,那笑容是如此诡谲,叫人难以直视:“妹妹,我有个法子让江小楼身败名裂,从此后彻底滚出庆王府。没了她的支持,王妃不过就是个泥捏的菩萨,明白了吗?”
赫连笑看见赫连胜满目阴沉,不由自主心中紧张起来。
看到她面色发白,赫连胜却微笑起来:“陛下最喜欢听戏,尤爱那些色艺双绝的戏子,宫中的王昭仪、赵美人无一不是如此,所以父亲也特意选了一个戏班子,从各地寻来美貌女子细心教养,只等着这些女子被送进宫中得到陛下宠爱。其中有位叫做墨玉的姑娘,正值豆蔻年华,**照人,还有一把天生的金嗓子,早在半年前就已经红遍大江南北,她被父亲重金买来,成为戏班子里最耀目的明珠。而且父亲早已禀报过陛下,半月后就会送戏班子入宫,凭借墨玉的本事,一定能够得到陛下的宠爱——”
赫连笑越听越是心惊胆战,不明白赫连胜为何突然提起墨玉这个人。
赫连胜望着自己的妹妹,笑容更深:“你放心吧,断不会连累你的婚事,我不过是趁着父亲寿诞,好好送江小楼一份大礼!”
时间一闪而逝,很快到了庆王生日。王府门前车马喧闹,人来人往。为了替王爷庆贺寿辰,府中所有的门廊都燃起红色灯笼,灯芯特意制成富贵牡丹的纹样,灌进香油后点燃,一时整个王府都是红光耀目,亮如白昼。
侍从按照惯例,先是在大门口放了一串长鞭,接着开始把各式各样的烟花搬出去。随着一声声清脆的响声,刹那间银光飞上天空,一时如同漫天花雨,照亮了天际。一道火焰刚要烧完,又是一道红光发出嗖的一声,转眼腾空而起,一道道烟花幻化出亭台楼阁、鲜花朵朵,分明比玛瑙更红艳,比珍珠更耀目,比宝石更绚烂,构成了一幅海市蜃楼的图景。
庆王妃一身华服站在走廊之下,笑着指给江小楼看:“这是凤穿牡丹,那是泡打灯,还有玉落银盘!”
江小楼抬眼望去,整个天际都被烟火照得通明,火树银花,绚烂之极。
“母亲,这烟花真是漂亮啊!”她不由自主赞叹道。
“是安华郡王一手准备的,”庆王妃不知想到了什么,面色慢慢沉了下来。
江小楼漆黑的眼瞳被这绚烂的烟花照亮,目光慢慢转到了对面廊下的一对父子身上。庆王正站在男宾中间,脸上全都是满足的微笑,而一身锦衣的赫连胜长身玉立,面带笑容陪在身侧。
今天是庆王寿辰,皇帝一大早便将他召去,赏赐了很多的礼物,还亲自题了一块牌匾给他,如此一来庆王心头更加喜悦。此刻见赫连胜站在自己身边,一派玉树临风、英俊潇洒的模样,庆王先是微微点头,再看一眼远远躲在人群后面的赫连岳,分明一副瑟瑟缩缩的模样,面色又沉了下来。身为王府世子的赫连岳,实在是太令人失望了。如果赫连胜是王妃所出,如今早已成为名副其实的世子,何至于……
赫连胜瞧见庆王脸色,却是故作不知:“儿子有寿礼要送给父亲。”
“哦,什么礼物?”庆王笑容变得越发欣慰。
站在不远处的清元郡王赫连泰闻言,面上慢慢浮起一丝嘲讽的笑意,最近府中的事情他全都看在眼中。先是顺妃被一贬再贬,再是江小楼春风得意,如今安华郡王明显坐不住了,好,这出戏唱得越热闹他心里越是欢喜。最好搅他个天翻地覆,惊天动地!
赫连胜当众取出一只锦匣,恭敬地送到庆王手中:“父亲请看。”
匣子里面装着一颗夜明珠,打开匣子的瞬间众人只觉眼前一亮,便纷纷围拢上来。赫连胜微笑着介绍到:“此珠可以从中间一分两半,合拢则会变成一个圆球。分开时整颗珠子透明无光,如果合拢——”说完,他主动伸出手将一分为二的珠子合拢在一起,谁知原本寻常的夜明珠在合拢后旋即发出一道绿光,竟然瞬间照亮了百步之内的物体。
庆王笑开了花,大声道:“好,好,果然是件宝贝!”
众人纷纷称赞赫连胜有心思,赫连胜满脸谦虚谨慎的笑容,完全没有露出得意的模样。江小楼瞧在眼中,不由微微一笑。
“最近安华郡王夫妇似乎不像从前那样剑拔弩张了——”庆王妃当然也注意到了那边的动静,下意识开口道。
“是啊,母亲说得不错,也许是安华郡王悔改了,所以取得郡王妃的谅解。毕竟天底下的女子所求的不过是一桩好姻缘,如果浪子回头……”江小楼话说了一半,长长的睫毛眨了眨,唇畔的笑容变得越发深了。
后园,墨玉领着婢女悄悄从院子里出来,此刻前院人声鼎沸,主子们都在前面招待客人,谁也不会注意到一个住在偏院的女戏子悄悄跑了出来。她一路带着婢女走到花园,瞧见假山边上的那座凉亭里,一个高大健壮的男子正独自坐着,正是明月郡主身边最得力的护卫楚汉。
楚汉跟着江小楼日子久了,平日里也不和任何人交往。没事的时候只是坐在凉亭,悄没声息地如同一尊石菩萨。这个位置最为有利,可以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出入花园和内宅的人全部都要从他眼皮子底下过。从前他也不明目张胆地出现,只是悄悄在暗处藏着,有王府护卫不服气,暗中偷袭他,谁知刚刚跃上墙头,便被他隔着三丈远,一口茶水喷得重重摔下来,险些把腰都给折断了。事情出得多了,江小楼便吩咐楚汉干脆坐在显眼的地方,不管是刺探的还是切磋的,都可以直接上来过两招。时间长了,众人越发明白这健壮汉子的武功非同寻常。
四下里十分寂静,所有的婢女仆从都去了前院招呼客人,墨玉目光笔直地盯着楚汉,唇畔幽幽一笑,一摸发髻,立刻露出吃惊的神情,赶忙吩咐婢女道:“我刚才好像丢了一根玉簪在湖边,赶紧替我回去找找!”
那婢女一震,赶紧应道:“是,奴婢这就去!”
墨玉见婢女匆匆离去,面上笑容越发幽艳。她径直拾阶而上,一路缓缓而行,刚走了两级台阶,突然故意脚下一滑,哎呀一声叫唤起来。楚汉听到这声音自然十分吃惊,手握腰刀便冲出凉亭,见一个美貌女子倒在台阶之下,面色微微一变:“发生什么事?”
墨玉梨花带雨,眼眸幽幽:“我的脚……脚崴了。麻烦这位大哥把我扶到凉亭里,我的婢女马上就到了——”
外面的宴会正进行到关键之时,众人推杯换盏,言笑晏晏。王学士还趁着庆王高兴,主动询问明月郡主的婚事。原本众人也不会考虑江小楼这样出身商门的女子,但她得了皇后娘娘的青睐,一切就大不一样了。
庆王听别人提起江小楼,倒也没有从前那般讨厌,最近姜夫人在他耳边吹了不少风,让他隐约觉得自己从前似乎错怪了江小楼。不过是一个商门女子,又能有多深的心机,她进门既然能替自己照料好王妃的情绪,让这家中风平浪静,那也没什么值得过于苛责的,所以当王学士提起江小楼的婚事时,他不禁笑道:“这事我还得回去和王妃商量商量,你们都知道,她如今可对这孩子宝贝得紧,怕是不舍得!”
王学士闻言不由大笑:“是啊,王爷还是和王妃商量商量,这明月郡主生得如此美貌,又得到皇后娘娘的青睐,她的婚事定然不可草率!”
这一说倒提醒了庆王,他连忙迎合道:“对,她毕竟经常出入宫廷,皇后娘娘很喜欢她,将来她出嫁,娘娘怕是要亲自主婚啊!”
众人闻言不禁眼中放光,安皇后虽然并无所出,可陛下对她敬重有加,安氏又是数一数二的豪门大族。能和皇后娘娘搭上线,真是想都想不来的好事。从前就有人因为娶了皇后身边的宫女而鱼跃龙门,引来无数羡慕嫉妒,更别提江小楼还有个郡主的封号。当然,真正的豪门权贵嫡出之子绝不会选择她这样的妻子,那些庶出么……为利益计,娶她倒是一门划算的婚事。于是和庆王上前拉关系的更多,询问江小楼身世性情的也更多,几乎让庆王应接不暇。
从始至终,赫连胜只是静静坐着听众人说话,唇边含着满满的笑,目光笔直地穿过人群,望向庆王妃身边的江小楼,漆黑的瞳孔里带着几丝阴厉。
江小楼,你的好日子马上就要到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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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间可以分为两半的夜明珠,是慈禧太后的宝贝……我一直不明白夜明珠的原理,有妹纸可以解答吗……
一眨眼的功夫,本书有五个状元妹了,妹纸们的客串我都记得,不会忘记,排好队……不要急……一个一个领盒饭……
第114章 脏水一盆
年轻的小姐们坐在湖心亭里,这湖心亭整个是石木结构,上面覆盖着薄薄的绿瓦,横卧于湖水之上。夜晚时分,四周波光粼粼,照出岸头柳树上挂着的红色灯笼,又映着天空一轮淡金色的弯月,别有一番韵味。微风过处,缕缕清香沁人心脾,远处岸上飘来悠长的歌声,叫人心醉不已。
赫连慧坐在一群红粉之中,眼睛清悠悠的,如同两汪动人的泉水,小巧的瓜子脸,皮肤白得有些不健康,但配着她本就纤弱的气质看起来刚刚好。尽管周围艳色如云,她却也独树一帜,显得格外清纯可人。
“我刚刚寻了一幅南山隐居图,要请各位姐姐替我品鉴一二。”说完,她吩咐婢女将画轴取来,慢慢在众人面前展开,笑容变得越发婉转可爱。
画上是一幅田园生活的图画,正是早晨阳光初升的时候,大地弥漫着一片清新宁静的气息,山丘上一座屋子,绕屋皆是菜圃,编篱为门,门外一方池塘,花光树影,萦绕屋前。屋东侧则是花园,各色花朵绽开笑脸,一只蝴蝶在花丛边欲飞又止,翅膀上似乎还带着一点清晨的凝露。
“南山隐居图……莫非是朝大师的画作?!不对呀,这幅画早已失传六十多年,你又是如何得到?”安筱韶面上浮起一丝异色。
安筱韶眉弯目秀,顾盼神飞,身材纤细却瘦不露骨,妆容和衣饰都十分雅致,有令人惊艳之质,闭月羞花之美。她自幼天资聪颖,读书过目不忘,诗篇流传出去为人称颂,乃是当今大周第一才女。然而她最引人注目的不是美丽的容貌,更不是出众的才华,而是她高贵的出身。她是安皇后嫡亲的侄女,父亲历任吏部尚书、崇阳殿大学士,后又承袭定国公的爵位。
安筱韶从小伴随着皇后身边长大,很是受到皇帝夫妻的喜爱与欣赏,可谓万千宠爱集于一生。而她本人更是温和大度,脾气教养极好,因是女子不可参加科考,她便把历年来熟读的书籍整理起来,用五年时间编成一本笔记,其中包含天文、历史、地理、佛学、术数甚至玄黄之术等等,皇帝阅览之后龙心大悦,命她以女学士的身份进入弘文殿参与大儒们进行史书的编纂工作,此等荣耀一经宣扬,顿时人人称羡,真可谓是当今天下第一人。
见素来沉稳可亲的安筱韶都刮目相看,赫连慧眉宇之间满是腼腆的笑意:“这幅画是我寻了两年,才好容易在一家古董铺子找到的。那掌柜死活不肯出售,我一连跑了七八趟,只求着他卖给我。”
安筱韶那黛眉画得淡淡,一双秋水目中似有波光粼粼,口中感叹道:“这幅画我也找了许久,没想到今天居然能在这里看见,真是不可多得。”说着,她伸手轻轻取过画轴,认真地端详起来,目光极为珍惜。
趁着安筱韶正在打量这幅画的时候,文安侯府大小姐孙归晚却突然笑道:“你大姐出家在即不出来见客就罢了,为什么不将明月郡主请来,咱们大家一块坐坐。”
赫连慧一楞,面上变有些讪讪的:“小楼她平日里不爱与人交往,今天都是生客,我怕她不自在。”
“哦,不爱与人交往,莫非是性子古怪?”孙归晚眨巴了一下眼睛,似笑非笑地问道。
赫连慧头上的金钗在月光下流离出耀眼的光芒,面色却白了,口中连忙解释道:“孙小姐不要误会,小楼不是这样的人。”
“我刚才只远远瞧着是个美人,还未曾近看过,更不知言谈举止如何,可堪往来——”孙归晚越发好奇的模样,只盼着赫连慧立刻去请江小楼过来。
孙归晚虽然心直口快,却素来招人喜欢,一时众人纷纷点头称是。凉亭中正自喧闹着,忽闻一人轻声笑道:“江小楼来晚了,请各位贵客恕罪。”
众人大为吃惊,抬眸望去,赫然见一丽人站在眼前。一张面孔晶莹透亮,眼眸清亮如水晶,如同一株淡淡青莲,在月下尽情舒展清丽的身姿。原本是极为恬淡的容貌,偏生一双眸子波光流转,竟似带了三分妖娆妩媚。在她出现之后,琥珀的流光,翡翠的环佩,玉制的酒盏,千娇百媚的小姐们,甚至这明亮的月色,竟像是一下子成了她的背景,只流出缕缕的明漪,再也不见人去关注。
赫连慧心头一抖,原本举着的酒杯瞬间倾倒,惹得旁边的詹事府小姐杨应莲惊叫一声,她也丝毫顾不得,只是快速站起身道:“小楼,你来了。”
江小楼依旧笑盈盈的模样,缓缓踏入凉亭。
众人一眼望去,只觉得淡淡的月色,摇曳的波光,全都氤氲在了她那双眼睛里,却总像是隔着一层薄薄的轻纱,叫人看不穿她的喜怒,一时都不知该如何打招呼。惟独孙归晚笑嘻嘻地站了起来,竟然主动来挽江小楼的手臂:“今天是咱们第一次见面,我是文安侯府的,名叫孙归晚,从前只听闻你的大名,今日可算见到真人了。”
明明素不相识,却一副热络的模样。江小楼淡淡的目光扫过赫连慧,面上笑容更深,只是和她一道走过去:“刚才诸位说什么这么高兴?”
赫连慧轻咳一声,起身让坐。
江小楼却是站在那里没有动,赫连慧在众人面前似乎越发礼让谦逊了,但她若是承了座,倒更像是喧宾夺主。孙归晚眼波流转,巧笑倩兮:“挨着我坐吧。”说完,便拉着江小楼紧挨着自己身侧坐下。
赫连慧这才轻轻松了一口气,重新坐回原位。
江小楼在众人好奇打量的目光中,只是静静捧起一盏茶,目光微微低垂,望着茶盏里的碧水青叶,只闻到鼻间茶香清淡,淡淡抿了一口,更令人神清气爽,尽洗纤尘。
安筱韶手中还一直捧着画,一副爱不释手的模样,连头都舍不得抬起来。安筱韶正在品鉴,却突然觉得凉亭里安静了一下来,一抬头瞧见江小楼正坐在自己对面,面上含着淡淡的笑容,不由面上微微一红,不觉把画展开道:“你瞧,这是云珠郡主特意搜罗来的珍品,乃是前朝大师朝宗的画。朝宗是前朝一流的绘画名师,但因他去世之时,所有书稿都被妻子付之一炬,所以留存于世的极为珍稀。”
赫连慧面上终于染了一丝笑容:“这幅画我的确寻了良久,预备送给父亲作为寿礼。小楼,听说你也擅长鉴定古董古画,可否替我一鉴真假?”话是这样说,她的语气却难掩一丝自得,若非真迹,她又岂会捧出来献丑。
安筱韶笑着道:“朝大师早年曾任建州御使,画风明朗激烈。可到了中年因为仕途不济,他辞官归隐,寄情山水,画风也逐渐得恬淡,所画皆是山川河流,花鸟鱼虫。看这幅画的笔力、画风,都应是朝宗遗画无疑。而且这墨是朝宗最爱的祥云墨,历经多年依旧传出淡淡墨香,同时画上还有散狂人的印章,从题跋上看来也应当是真迹。”
孙归晚笑眸里柔波荡漾:“朝大师的画得以传世不过一两幅,想必云珠郡主花了大价钱才能得到。”
赫连慧轻柔地笑道:“钱是小事,关键大师真迹难得。”
安筱韶终究依依不舍地把画递了过去,江小楼目光缓缓滑过,一截袖子露出葱管般细白的手指,在月下看起来莹白如玉,叫人移不开目光,她的语气也是极为轻浅,仿佛一阵风吹来就化了:“果然是一幅好画。”
她本就生得极美,清丽绝俗,五官精致,初看是已是眉目如画,再看时更觉别致无二,一颦一笑都尽显风流。只可惜她从前并不参与这样的宴会,为人行事也很低调,从无一言半语流传出来,旁人除了知晓她出身微贱,是庆王妃新收的义女之外,再无其他消息。
赫连慧同样盯着江小楼支起画轴的素白手指,眼睛轻轻眨了眨,竟然倾过身体,柔声问道:“你瞧,这上面的蝴蝶是不是栩栩如生?”她刚好用身体挡掩着众人视线,竟直接伸出手去从对方手中将画抽出,江小楼刚要避开,却听见“嗞”的一声,整幅画如同上好锦缎,瞬间撕成了两半。
所有人瞬间呆住,赫连慧一脸的笑一下子冻了起来,声音打着颤:“小楼,你怎么能……”她像是是自觉失言一般,立刻捂住了嘴巴。月光之下她的神情显得楚楚可怜,眼睛里满是摇摇欲坠的泪水,“我好容易才寻到这幅画想要送给父亲做为寿礼,这下我该怎么向他交代——”
众人在震惊之余,看向江小楼的表情也变得十分异样。
“你若是对云珠郡主有意见,大可以关上门去教训,何苦拿宝物来糟蹋。”看到如此好画毁于一旦,安筱韶险些要晕倒,她腔子控制不住地发出声音,惊讶的声音已完全失去往日镇定,变得细薄如刀,“这朝大师的画有多珍贵你知道么……”“空有一副好皮囊,没想到是这等下等龌龊的女子!”心直口快的鹏城将军府千金周素素不由自主冷声,手中的象牙扇子竟也捏紧了。
安筱韶等人都是京中小姐中的翘楚,如果在她们眼前丢了份,将来再也别想在京城立足。小蝶在后面看得仔细,分明是赫连慧故意去抢那幅画,一扯之下才会将画毁掉。她上前一步,控制不住地道:“云珠郡主,明明是你!”
赫连慧一张娇弱的脸上立刻染上泪水:“都是我的不适,让各位受惊了。”
安筱韶皱起眉头,难得严厉道:“这幅画是你千辛万苦才找到的,却被人当众毁了,该道歉的应该另有其人!”她的目光如刀刮一般划过江小楼的面孔,若换了胆子小的,只怕当场就要吓哭了。
众人都不悦地看着江小楼,如果她不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这辈子都不会再有任何人给她下帖子了。被京城淑女们排除在外,庆王妃知晓怕是要晕过去。在所有人谴责的目光中,江小楼只是望了众人一眼,口中不紧不慢地道:“不过是一幅赝品,各位何必如此紧张。”
“什么?赝品!”
所有人的眼珠子都瞪了起来,赫连慧心下一时乱跳,连忙道:“小楼,这可是真迹!毕竟是我的东西,咱们都是一家人,弄坏了我也不会叫你赔偿,总不能硬说成是——”
“好端端的一幅真迹毁就毁了吧,好好道歉就罢了,咱们谁也不会揪着你的错处不放,竟然还敢说是赝品,这等人品实在是恶劣到了极致!”周素素猛然站起身来,白皙面孔气得发红,显然是极为厌恶眼前这种推卸责任的小人。以她大家小姐的身份说出这等话,可见是气得狠了。
众人都冷笑着看戏,江小楼轻轻捡起地上撕成两半的画,面上的笑容极为恬淡:“这幅画的笔锋瘦骨嶙峋,色调奔放,与朝宗大师晚期寄情山水的作品比起来,完全失之于恬淡自然。”
安筱韶黛眉轻轻蹙起,不由自主辩驳道:“朝大师晚年的确寄情山水,画风趋近于自然,但每个人作画的时候,心情都会影响到画风,便是一时画风有所改变,也不能证明什么。再说,画上有五种印章,这印章在过去的典籍中都曾有过详尽的记载。关于印章的鉴别,我是绝对不会错认的。”
全都是名门千金,从未如此针锋相对,一旦安筱韶站定了立场,所有人必将群起而攻之,因为众位小姐都是以安府千金马首是瞻,到时候江小楼便会成为众矢之的。哪怕她不过是无心之失,也会变成罪大恶极。尤其安筱韶平日里脾气温和,到了坚持立场的时候却绝不含糊,曾经有过一位学士府千金因为犯了她的忌讳,竟然就此被赶出京城社交圈,一度灰溜溜地回老家去了,可见安筱韶在一众人中影响力之大。现在江小楼明明犯了错,居然还百般寻找借口,场面闹到这份上就太丢人了。
孙归晚咳嗽一声:“好了,此事就此揭过吧。今天咱们都是上门做客的,何必闹得如此难看。明月郡主,你给云珠赔一声不是也就罢了,如此固执己见,叫别人要怎么看你?”
赫连慧轻咬贝齿,白皙的面上十分难堪地道:“诸位千万不要为难小楼,她真的不是诚心的……”她这里越是谦逊宽容,越是反衬江小楼的刻薄冷漠。
“江小楼,难得云珠郡主如此深明大义,还不赶快道歉。”周素素面色冷冷地道,她素来和赫连慧交好,当然越发瞧不得江小楼,所以态度和架式都算是咄咄逼人。
江小楼连瞧都不瞧她一眼,只是轻描淡写道:“请大家仔细看看这幅画,题字上的这一首诗,上面写着赠友江宁远五个字。”
“并不奇怪,因为这是一幅送给友人的画。”安筱韶毫不犹豫地道,她是当世才女,当然不可能判断错误。
江小楼轻轻摇了摇头:“江宁远的确是朝宗大师早年的朋友,可在朝宗大师三十岁的时候,两人便因为政论不同发生了矛盾,从此朝宗大师避不见面,江宁远数次上门都被拒之门外。试问到了朝宗大师晚年,怎么反倒原谅了他呢?”
“人在年轻的时候心高气傲、脾气倔强,到了老年很有可能会转变心思,更别提他们二人还有过去的情谊在。”安筱韶神色无比认真。
江小楼听了这话,不觉莞尔:“若只是政见不同就罢了,江宁远还把朝宗大师赠与他的画转手高价卖给了曾经陷害朝宗,以至他被流放的大贪官严林。真正道义放两旁,利字摆中间,试问朝宗这样的一代宗师,又怎会原谅如此背信忘义的朋友?”
“既然他不可能给江宁远画这幅画,那这幅画可能真是伪作。”孙归晚吃了一惊,不由开口道。
众人一时都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赫连慧更是一张脸孔煞白,她万万没有想到江小楼居然还有鉴定的本事。说实在的,她们过于小看了江小楼,她开着古董铺,又怎能完全不懂画的鉴定,更别提她博览群书,尤其喜欢那些野史,这等故事简直是信手拈来。安筱韶闻听此言,倒是陡然响起自己在多年前一本游记上似看过这样的记载,不由面色微微涨红了,她刚才因为找到朝宗真迹过于兴奋,竟然把这最重要的一点给忘记了,可是……
“你说的一切都是推测,这画未必真是赝品。”
“安小姐说得不错,这一切不过是我的推测,但真迹就在我的古董铺子里收藏着,因为有价无市所有无法出售,我又怎么会认错?只不过真迹上可没有赠与某人这样的字句……”江小楼心平气和,温柔的话语却如一把锋利的剑刃,刺得赫连慧心头越发惶急。
安筱韶脸上顿时有些讪讪的,如果这是一幅赝品,江小楼根本就没有必要将它撕毁,看来这真是一场误会。思及刚才的针锋相对,她有些下不来台,一张红唇张张合合,竟然似哑了。
江小楼把对方的窘迫看在眼中,却是释然一笑:“如今人人只知道高价卖画,却都是叶公好龙,似安小姐这般珍爱古画的人越发少了,”她说到这里,若有似无地看了赫连慧一眼,笑容变得更深,“安小姐为了一幅并不属于自己的画,竟能如此义愤填膺,全都是出自于公心,小楼十分佩服。你若真心喜欢这幅画,我铺子里那幅朝宗大师的真迹,改明儿就给你送去。”
安筱韶心头大喜,面上顿时变得越发红了,有些犹豫道:“这多不好意思,刚刚我还误会了你。”
江小楼脸上笑容越发和气:“不打不相识,这也是缘分,小姐不必放在心上。小楼不过是个商人,凭借一点鉴定的本事就在这里大放厥词,若非有真迹在手,只怕我会越说越心虚,难得小姐不计较。至于那幅画……这世上只有真正懂它的人才配拥有,我是寻找一个能够与之匹配的主人罢了。”
江小楼如此大度能容,众人亦是纷纷对她改观,又见对方出手大方、毫不吝啬,不由自主对她亲热起来,倒把赫连慧给丢在了一边。赫连慧看到这种情形,一张俏脸越发难看。之前她感觉到江小楼对自己的防备,便打定主意不让江小楼立稳脚跟。谁知今天这一出戏,反倒抬高了对方的名望,她一时又恨又气,却听见江小楼笑道:“云珠郡主,这里风大,你还是早些回去,切莫着了凉。”
安筱韶闻言便也点头,从善如流道:“是啊,云珠你身体不好,还是早些回去吧。”
赫连慧紧咬贝齿,唇上隐隐发白,勉强笑道:“不碍事的,我就在这里坐一坐。”
安筱韶珠玉在前,江小楼便丝毫也不卖弄自己的才学,反倒挑拣一些游记中的趣事来说,几个小姐都对她十分好奇,叽叽喳喳地问个不停,她也非常有耐心,一时反而博得众人不少好感。
安筱韶暗暗点头,这些年轻小姐们读书不过是为了应景,却从无一人真正对书籍感兴趣的,从前自己说起什么都是曲高和寡,偏偏这江小楼言谈举止都是不俗,见识也很广泛,尤其自己提起什么她都能说上一两句,绝无半点阻塞之感,谈吐风趣,言辞亲切,丝毫不引人讨厌。论文才,自己高她一等;论为人,反倒是自己略逊一筹,难怪皇后几次三番要为自己引荐,果真是个出色的人物。
赫连慧尴尬地陪坐在一边,早已被众人遗忘了。
恰在此刻,远处突然喧闹了起来。一个婢女快步进了凉亭,见到众人都在坐,便微微一福,只向着江小楼道:“郡主,王妃请你赶紧过去,安王妃到了。”
江小楼站起身来,向着众人笑道:“实在抱歉,母亲在唤我了,诸位稍坐片刻,我去去就回。”
众人正听得兴起,连忙道:“快去快回!”
赫连慧瞧见江小楼脚步飞快地下了台阶,目光陡然变得幽深,不,不对,安王妃之前已经说过身体不适,今日并不亲自登门,为何突然又来了?刚才这婢女莫非是找借口把江小楼骗走,对,内宅一定发生事情了!她目光一沉,便起身向着众人道:“这风一吹我果真有些头痛,先去歇一会儿,诸位切莫见怪——”说着她便对着周素素道,“这里……还烦请你替我照顾一二。”
周素素知道她体弱多病,又有哮喘之症,生怕有个好歹,连忙道:“去歇息吧,可别在这里坐着,明儿要是病了就是我们的罪过,你放心,这里都不是第一次来王府的客人,我们马上就去饭厅了。”
赫连慧千万次道歉地下了台阶,却是径直冲着江小楼离去的方向追过去。
王府的主子们一个个都已经站在花园里,却是面色铁青、神色凝重。太子、三皇子、五皇子也是站在旁边,面上都是一副不敢置信的神情。庆王一瞧见江小楼带着婢女来到,脸色极度阴沉:“江小楼,瞧瞧你这护卫干的好事!”
江小楼微微蹙眉,一眼瞧过去,墨玉跌坐在地,痛哭失声,楚汉却是衣衫不整,面色潮红,紧紧闭着眼睛似乎在抵御体内的某种痛苦,看这情形便能够大概猜到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江小楼目光一沉,一时温润的眼神变得无比冷漠。
庆王看了一眼身后的太子等人,难掩面上的难堪:“太子殿下,我实在是过意不去,竟然会让您看见如此龌龊不堪的事……”他说到这里,似乎难以启齿。
太子目光变得冷凝,语气也很是严肃:“这位姑娘莫非就是王爷说的马上要献给父皇的戏子吗?”
庆王一张脸忽青忽白,嘴角不受控制地抽动起来,几乎不知该如何回答太子的问话。皇帝很喜欢听戏,宫里头更养了不少年轻美貌的女戏子,每逢他心头烦闷的时候,就会把这些戏子叫去偏殿给他唱曲儿,唱着唱着,他心气就顺了。时间长了,大家都知道他这个爱好,便悄悄寻摸了德艺双馨的戏子送进宫去伴驾,美其名曰给皇帝解忧,庆王也正打着这个主意。
如果墨玉能够得到皇帝的宠爱,他的恩宠也会更上一层楼。所以,这件事情他已经迫不急待地向皇帝禀报过,三天后就会送墨玉进宫。可是眼前这个护卫竟在最关键的节骨眼上犯了傻,公然在花园里和这墨玉勾勾搭搭,简直就是作死!若只是被自己发现就罢了,最多不过是找借口说这墨玉得了急病死了,遮掩过去问题也不大,翩翩今日太子和两位皇子都在,几乎是当场捉住。一旦此事在皇帝跟前抖露出来,连庆王也得吃不了兜着走:“这,这……殿下,这里风大,还是去书房再说吧。”
太子挥了挥手,神色冷峻地道:“如果这女子当真是要送给父皇的,那我就不能坐视不理,请庆王当着我的面审问个清清楚楚,我断不会容许任何人拿不清白的女子献进宫去欺骗陛下!”按照道理来说,庆王要送给皇帝的礼物半途出了差子,跟太子并没有多大关系,可眼看这护卫是江小楼身边的人,太子心头一动,便鬼使神差地道。
庆王的脸色难看了,赫连胜难掩嘴角冷笑,面色冷酷道:“楚汉,你可知道自己犯下什么过错,竟敢羞辱马上要进宫的墨玉姑娘,你是觉得头不够砍了吗,谁给你的这个胆子?”
江小楼目光望向一脸得意的赫连胜,面上却是不动声色。
三皇子独孤克瞧见这一幕,目光微微沉了:“庆王,这件事可大可小,您还是细细审问了再做决定也不迟,如果这个护卫当真碰了父皇的东西,该当何罪,王爷你心里再清楚不过。”
庆王妃却恼怒道:“王爷,光凭这墨玉的片面之词,又没有人证物证,怎么可以随随便便扣这样的帽子给一个无辜的护卫?楚汉向来忠心耿耿,个性沉稳,他在府里头这么久从未做出逾越本分之事啊!”
江小楼把每个人的话都收进耳中,瞬间什么都明白了。
赫连胜冷笑一声,沉声道:“母亲,我知道你心爱明月郡主,爱屋及乌对这护卫也多有偏袒,可众目睽睽之下,你到底不能无视真相。墨玉姑娘,请你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仔细说一遍!”
墨玉紧紧咬住下唇,浑身瑟瑟发抖,一副受到了极大惊吓的模样,期期艾艾地说不出话来。
江小楼并不瞧她,寂静的目光只是落在楚汉的身上。此刻的楚汉显然也明白此事难办,一双晶亮的眸子却是溢满了愤怒不平。江小楼不由自主想起第一次见到楚汉的时候,他是一个快快乐乐的江湖人,大口喝酒大声说话,畅快的不得了!他可以为了无辜的孩子出卖自己的颜面,为报答谢连城的恩德情愿枯守自己身边。这原本是一个爽朗快乐的人,如今却站在一帮权贵的面前,接受这些人审视、鄙夷、嘲讽的目光。他原本可以不受这种屈辱,因为没有任何人可以困得住他,可他现在却必须全部隐忍下来,只因为不能给江小楼带来麻烦。若楚汉做出任何反抗或是逃跑的举动,只会被人认为是畏罪潜逃,而江小楼这个主子,必定首当其冲受到千夫所指。
赫连胜近一步迫视着对方,眼神无比冷静:“有什么委屈,你不妨告诉我们大家,如果你坚持不说话,那你就要承担这后果——”
墨玉被他那阴沉沉的目光看的心头一跳,不禁咬牙道:“是他,是他!我只是瞧见外头热闹得很,实在忍不住便悄悄出来瞧,半路落了簪子叫丫头回去取,自己在这里等着。谁知左等右等人都不来,我内急得很,便预备钻进假山里去……谁料他却不知从何处突然扑了过来,竟然勾了我的脖子就亲,还把我按在地上,吓得我魂飞天外……呜,若非婢女及时赶回来,只怕我的清白就要……”她脂粉犹污,泪落如雨,一副极尽委屈的模样。
太子见状眉头蹙的更紧,目光冰冷地扫向楚汉:“墨玉姑娘所说的可是事实?”
楚汉猛力地摇着头,刚才他只觉得头痛欲裂,周围人所说的一切都没有办法进入他的大脑,当代太子问起他的时候,他只想要将头脑里的混沌给甩出去,甚至于连一句辩解的话都说不出来。
江小楼看到这里已经看得够了,语气淡漠地道:“墨玉姑娘,如此说来便只有你的婢女亲眼瞧见了。”
墨玉赶忙回答道:“是,是她亲眼瞧见的。”
婢女连忙应和自己的主子,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是,奴婢刚一回来就瞧见这人拖着我家姑娘不放,拉拉扯扯连她的衣襟都扯坏了!若非奴婢一时大声喊起来,怕是他就要得手了!”
江小楼并不理会这一对主仆,只是望着楚汉,认真问道:“楚汉,你如何解释?”
不,当然不是真的!楚汉的手不由自主捏紧了,原本混沌的头脑越发昏沉沉,唯独心里是清楚的,知道受了冤屈却没法申辩,只能任凭胸口那股愤懑几乎要冲天而出,全身几乎都颤抖起来。
赫连胜越发得意,口中一声厉喝:“既然问不出,就不必再问了!来人,把他抓住!”数名护卫闻声立刻上去压住楚汉,楚汉已经忍耐到了极限,甚至混乱之下,肩膀一抖将他们全部甩脱,其中一人猛然撞上了假山,噗地一声吐出血来,立刻跌坐在地。
“大胆狂徒,这里是庆王府,岂容你撒野!”赫连胜一副受到极大侮辱的模样,“你们还不快把他抓住!”
刚才护卫们都有些迟疑不决,毕竟楚汉的为人他们都是知道的,他平时豪爽大方,虽然性子粗犷了些,却从无半点言行无状,府里美丽的女孩子这么多,从未见他跟任何人调笑取乐,可现在闹到这份上,安华郡王亲自下了命令,众护卫不敢不从,只能再此扑上去强行把楚汉压倒在地。楚汉甚至混乱,既不能替自己解释,更不能挣脱,只觉一整座大山向自己压了过来,呼吸都变得极为困难,面孔也被强行压着贴在了冰冷的地面上,一股潮湿的泥土之气扑面而来。
江小楼猛然转头,目光一顺不顺盯着赫连胜,白皙的面孔带了一丝隐隐的冷意:“安华郡王,这事毕竟还没闹清楚,如何立刻问罪?!”
赫连胜冷冷望她一眼,神色从容:“明月郡主,墨玉姑娘是马上就要进宫的人,楚汉居然会玷污了她,这样的罪名谁都承担不起。别以为你受到皇后娘娘的宠爱就可以无视法纪,如今太子殿下和两位皇子都在这里,难道你还要为自己的护卫遮掩不成?”
楚汉是江小楼的贴身侍卫,楚汉犯的错当然要由江小楼承担,她怎么样都逃脱不了管教不严的名头。如果事情闹大了,皇帝震怒怪罪庆王府,那江小楼就是罪魁祸首,必须承担起全部的过错和责任。墨玉不过是个饵,楚汉是否真的玷污了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墨玉怎么说。她是女子,名节最为重要,只要一口咬定是楚汉对她不轨,再无可以逃脱的可能。依庆王的性情,江小楼必定会被推出去当替死鬼。
江小楼唇畔勾起一丝冷笑,她的面颊一半沐浴在月光下,带着薄薄光晕,另一半则被阴影遮住,现出一种异样的冷沉:“墨玉姑娘,你说他突然向你扑过来?”
墨玉一震动,连忙道:“是。”
江小楼渐渐挂上了冷笑:“今日乃是王爷寿宴,外面高堂满座、宾客如云,楚汉一有轻举妄动便会被人发现,他会这样傻的自投罗网吗?再加上他武功高强,出入自由,若是看上了你,自然可以将你掳到安全的地方再行轻薄,在这种随时有人来到的地方下手,是你的美貌太过惊天动地,还是他的脑子突然坏了,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墨玉姑娘,刚才你还说婢女去取簪子,敢问簪子在哪里,可否借我一观?”
墨玉一时哑了,面色变得青白一片,簪子……那不过是个托词而已,不过是想方设法制造落单的理由好让楚汉放低戒心,现在又到哪里去找簪子?!
江小楼静静伸出手来,月光下她的手心近乎透明,紫红色的血管清晰可见,叫人觉得触目惊心,眸子里慢慢都是冷芒:“簪子给我。”
墨玉下意识地向后一缩,几乎说不出话来。
“簪子……簪子……”她立刻看向身边婢女,婢女也是讷讷不敢言,半天终于憋出一句话来:“簪子,没找到!奴婢怕姑娘等急了,便匆忙赶了来。”
“哦——”江小楼故意拖长了尾音,慢慢收回了手,面上是一副意料之中的神情,“这么巧,找了这么久的簪子居然失踪了。看来咱们应当把整个王府好好搜查一遍,看到底这宝贝簪子丢在了哪里。”
太子盯着江小楼,神色冷峻地道:“明月郡主,这不是你信不信的问题,我们大家这么多双眼睛都看见了,难道所有人都瞎了不成,或者你觉得墨玉姑娘在故意冤枉楚汉?他们彼此之间无冤无仇,为什么要拿这样的借口去诬赖?一个女子的名节何等重要,似墨玉这样的姑娘,如果进了宫说不准就能得到父皇的宠爱,自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现在出了这事,不管她身子是不是还清白,都没有办法再进宫了!花这么大的代价却前功尽弃,你觉得她会这么傻?”
谁会豁出一切,放弃美好前途去冤枉一个没身份、没权势的护卫,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太子说的合情合理,众人闻言纷纷点头,唯独庆王妃难忍心头焦虑,却又不知该如何辩解。
三皇子独孤克神色淡漠,却提醒江小楼道:“明月郡主,这护卫虽是跟在你身边很久,可你对他的秉性也未必全然了解,知人知面不知心,你不该再替他狡辩。”
独孤克是在提醒江小楼赶紧甩脱关系,千万不要再在此事上纠缠,如果现在舍弃楚汉,虽然她的名声也会严重受损,却也比闹到皇帝跟前要好上许多。如果再这样辩解,恐怕太子一时恼了把事情彻底宣扬出去,江小楼必定跟着受到牵连。
赫连胜刻意拉长了语调,笑容中带着一丝阴狠:“明月郡主,你可听见了吗,千万别把事情往自己身上揽!”
江小楼,你以为放弃楚汉就能脱罪么,明日京城就会流言四起,一个品行不端、好色无耻的护卫长久跟在明月郡主的身边,出出入入无比亲热、毫不避嫌,旁人自然会生出无数暧昧低贱的遐想……纵然你弃卒保车,终究覆水难收,难逃身败名裂的下场!
------题外话------
小秦:报纸上说,不可以宣扬人与人之间互相争斗的比坏心理。
编辑:那是,我始终坚持自己的道德立场和做人原则。
小秦:没看粗来……
编辑:每次文里头的小美人一死啊,我心里就一飘啊,自动开始播放让我们荡起双桨……
第115章 独孤连城
江小楼冷笑一声,眼里仿佛有一团火,陡然燃烧起来:“三殿下,感谢您的一片好意,但我若是后退半步,一个无辜的人就要受到冤屈,所以我不能退,也不能让!事情明明有疑点大家却视而不见,现在全都希望我三缄其口,是为了掩饰真相么?”
赫连慧听到这里,面上怯生生地道:“小楼,不要再说了,楚汉的确犯了错,你就由他们去处置吧。切莫因为这一点事连累了你的清誉,身边有个不干不净的护卫,别人会怎么想你?依我看不若大事化小,小事化无,让一场风波就此消弭。在场的诸位都是明白人,大家都会替你遮掩,不会让事情传扬出去的。”
她说得轻巧,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玷污入宫女眷这罪名谁都承担不起,楚汉第一个是杀头的罪过,而江小楼纵容护卫犯下此等大错,还有脸面再在庆王府待下去吗?世上并无不透风的墙,消息断然捂不住,到时人人都知道江小楼身边有一个色胆包天的护卫,且每日跟着她出来进去、形影不离,还不知会传出多么难听的话来。但江小楼现在并没有考虑很多,她只是选择相信自己的直觉,选择相信楚汉这个人,这么久以来他一直深深爱慕着郦雪凝,又怎会无缘无故侵犯一个女戏子。
她的呼吸变得缓慢而悠长,双眸犹如漆黑的天空,深不见底:“我瞧楚护卫神色不对,必须请大夫来验。”
赫连胜猛然抬眼,盯住她道:“明月郡主,你就不要再替他费神了,犯了错装疯卖傻就可以逃脱吗?请来大夫如何,证明他身子有恙又如何,他的的确确是调戏了陛下的女眷,这是板上钉钉的死罪,绝无翻僧地!”
“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定罪不用审判的,不知安华郡王和谁学来了这一套?没有确凿的证据,只凭墨玉和一个婢女的三言两语,当得什么证词?!”江小楼同样毫不犹豫地与他对视,她的眸光如同一支利剑,刺得赫连胜只觉心口冰寒无比。旋即她转开了目光望向庆王,声音冷沉:“王爷,今日是您的寿宴,没想到中途出了这样的事,我也深感抱歉,但我信任自己的护卫,他绝非胆大妄为的好色之徒。如果楚汉真的玷污了墨玉姑娘,我愿意一力承担这罪责,但若他是被人冤枉,故意陷害——”说到这里,她面上的寒意越发馥郁,“那我也绝对不会放过那些无缘无故陷害他的人!因此,小楼斗胆请王爷允许我找大夫替他验看。”
庆王一时有些犹豫,江小楼的要求合情合理,楚汉的确有些神志不对,如果中途真的有人使绊子,那他们应该理应查出真相。他心里这样想,正预备答应江小楼,却突然听见墨玉大声泣道:“明月郡主,你这是说我故意冤枉你的护卫?我虽然是戏院出身,却只是干干净净的唱戏,从无半点不清白的事。入府后更是小心谨慎,刻苦练习,绝没有得罪你的地方,为何你为救自己的护卫可以这样冤枉好人?好,既然你们不信我的清白,那我只能一死以证!”说完她突然站了起来,径直一头朝假山撞去,假山旁边有那么多护卫,怎么可能真让她就这么撞上去,众人便一左一右将她死死扯住,阻止了她寻死的举动。
墨玉原本就生得粉面桃腮,媚眼生春,比花儿要娇俏,比美玉更芬芳,此刻哭得越发伤心,一双眼圈通红,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越发更引起众人同情之心。
三皇子和五皇子对视一眼,目中都有迟疑之色。
太子连忙道:“墨玉姑娘,请你不要激动,不论如何我们会给你一个公道就是!”
江小楼心头一沉,原本只要大夫来验伤,定会发觉楚汉身体状况出了问题,但墨玉这样一闹,事情反倒不好办。世上女子名节无比重要,墨玉铁了心要陷害楚汉,只她一张口便胜过其他人无数辩解。
果然,被墨玉这一打岔,庆王再想提起去请大夫的事,太子却转头,目光凛冽:“王爷,此事已经罪证确凿,请你即刻处理了这护卫,我们兄弟也会替你遮掩,再不把事情传扬出去,如若不然……”
庆王心里犹豫不决,如果现在悄悄把楚汉处置了,再好好打点一下,把江小楼推出去向皇帝请罪,这事情说不准就被压下去了。可若真的把事情闹大,只怕陛下怪罪下来,连庆王府都要跟着遭殃。他想到这里终究下了决心:“来人,把这楚汉立刻乱杖打死!”
江小楼正要上前阻止,却突然被庆王妃扯住了袖子。庆王妃目光中有着恳求,希望她不要再为了楚汉辩解。她心头一颤,瞬间明白庆王妃的意思。在王妃看来,楚汉再忠心耿耿,再得力能干,他都只是一个下人,不值得江小楼为他辩解。更何况此事罪证确凿,尤其是墨玉这个人证已能说明一切。在这种情况下,最好的办法便是壮士断腕,果断舍弃楚汉。王妃只想着事后想方设法求皇后出面保住江小楼,可她却忘了,此事牵一发而动全身,表面看是针对楚汉实际上是为了对付江小楼。如果她连自己身边的护卫都保不住,以后谁还会为她效忠,谁还会为她拼命?更重要的是,楚汉不光是她的护卫,更是她的朋友,她怎么能任由对方就这样被人迫害而不顾?!
江小楼恰在开口之时,花园内一道风轻朗月的声音响起:“王爷,我来迟了。”
众人闻声,不由向发出声音的花园门口望去。月下一位年轻男子走了进来,他俊眉朗目,鬓若刀裁,一身华服,碧玉腰带,得正气之清,聚月色之华,如尘世谪仙一般,纤尘不染。敛眸抬眼之间,犹如画中之人徐徐走出,一派动人心魄的惊艳。
太子目光一拧,瞬间勾起一丝笑意:“原来是醇亲王。”
今日早朝陛下刚刚册封了一位亲王,还把京城最宽阔最雅致的宅子赐给他作为府邸,诏书下后,众人一派哗然,然而谁也未曾亲眼见到此人究竟是何模样,可现在他居然来向庆王祝寿?三皇子和五皇子对视一眼,互相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心神,掩住了心头莫名震撼。
当今陛下名为独孤晋,但他不过是先帝幼子,被封为高阳王,他还有一位文武双全的长兄,史称德馨太子。若论起战功,高阳王的确十分显赫。在白沟河一战中,御驾亲征的先帝几乎被叛将赶上,是高阳王率领数千精锐奇兵上前决战,将叛将首领谢军斩于敌前。可惜他虽有救驾战功,然而德馨太子才是长子。不止如此,德馨太子仁孝至善、勤于政事、谦虚有礼,非常善于招缆人才,受到文武百官的爱戴尊敬。
在先帝执政期间,因为连年天灾,先帝幼弟独孤望于晋州起兵,德馨太子亲自出征,恩威并进,率先攻破晋州,生擒独孤望,在回军途中,他又以怀柔为主,武力为辅,接连平定东州、河州一带多年的反叛势力,充分展现了卓越的军事才能。除了军事才能之外,他还擅长招贤纳俊,协助先帝处理内政,在制定大周律法,恢复经济,安定国内,平定内乱,铲除越西、大历等国奸细的颠覆和破坏,助理朝政方面,皆是文治斐然。
高阳王有这样一个出色到天怒人怨的兄长,原本等八辈子也出不了头。可惜德馨太子在战争中受过重创,身体一直不好,没有等到继承皇位就这么病逝了,高阳王名正言顺成为太子,并且顺利登基。德馨太子子嗣不兴,接连生了三个儿子都夭折,唯独留下一个遗腹子,据说这么多年来一直养在宁州,极少在众人面前露面。所以皇帝突然公开宣诏醇亲王,并且向众人说明他就是当年德馨太子留下的那个小儿子,当然会引起满朝震动。
所有人都盯着这俊美异常的醇亲王,只有江小楼愣在当场,一时几乎忘记了自己刚才要说什么。
醇亲王走上前来,面上噙着淡淡浅笑:“今天是大喜日子,王爷怎可为了这些末小事就如此烦心?”
太子情不自禁皱紧了眉头,目光如鹰隼般森冷:“醇亲王此言差矣,这名女子是要献给父皇的人,虽然还未进宫却与宫中妃嫔无异,现在莫名其妙被人玷污了,这罪责谁能承担?你说是小事,一旦引起父皇震怒,王爷又该如何自处?!”
醇亲王轻轻微笑起来,当他笑起来的时候,仿佛满天的月华都集中在了他的身上,叫人觉得难以抑制的心醉神迷。他的语气很轻,却很坚定:“太子殿下,如果这女子是正经嫔妃,应该经过正常选秀程序入宫,秀女是不可能住在王府的,这一点你应当很清楚。如果她是作为戏子被选送入宫,不过被编入宫廷的歌舞坊,勉强算作一般匠人。宫中没有被陛下临幸过的妃嫔永生不得出宫,然而音师、歌妓、戏子则满了五年通通都会被放出去。所以这位姑娘待选妃嫔,不过是个匠人而已,殿下兴师动众,实在贻笑大方。”
醇亲王深谙宫廷规矩,皇帝喜欢戏子是不错,但本质上看选这样身份低贱的女子入宫是违背宫中礼制的,你们悄悄的送去就算了,现在这女子被人羞辱了,居然还大张旗鼓问罪,等于告诉天下人皇帝迷恋戏子,不惜违背大周多年来的传统。一件连皇帝都不愿张扬的事,你们在这里闹得人尽皆知,究竟是何用意。
太子没想到醇亲王当头一棒,面色隐隐发寒。
赫连胜眸色变得无比冷凝:“那又如何?纵然她不是陛下的妃嫔,她也是一个清白人家的好姑娘,就这么被楚汉玷污了,难道不需要楚汉偿命吗?”
醇亲王只是淡淡一笑:“那就要看楚汉到底为何会玷污她了。”说完,他主动走到楚汉的身边,示意护卫们放开对方,轻轻问道:“楚汉,你抬起头。”
楚汉额头上有大颗大颗的汗珠滚落下来,虽然依旧说不出半句话,却强撑着抬起了头。
醇亲王细细打量着他的面孔与神态,甚至是他手掌心的泥土与衣角的污渍,终于慢条斯理道:“大家有没有闻到,空气中有一种奇异的甜香味道。”
众人闻了闻,空气里除了淡淡的花香和湖水泛起的土腥味,什么味道都闻不出。赫连胜率先冷笑一声:“那不过是从远处传来的花木香味罢了,醇亲王不要小题大做。”
醇亲王轻轻笑了一声:“不,这不是花木香味,这是七星海棠的味道,此花从利州传来,其叶与寻常海棠无异,却是花枝如铁,花朵鲜艳。迷踪游记上记载,七星海棠根茎花叶均剧毒无比,但不加特殊的炼制,便不会致命。如果只是将花粉溶于血液之中,当血液流动时毒气便会肆意纵横,可让人在两三个时辰内心智迷乱,狂性大发,如果药量过重——还会致命。”
赫连胜的脸色刷地一下变了,因为他意识到醇亲王并非危言耸听,而是十分笃定。
醇亲王幽幽叹息着,眸光如深凝的潭水,在月下散发着清幽的光芒:“七星海棠在所有让人心智迷乱的毒物中是最不易让人察觉的,效果也是万无一失。但它有一种特殊的香气,一旦沾了人的身体便会随着汗液挥发出来,因为花园的环境十分开阔,大家又分散站着,风吹来只能闻到淡淡的甜香味道,如果是在封闭的狭小屋子,这味道会变得更加浓郁,也会对人体有所损伤。”
“醇亲王,莫非有人给楚汉下毒?”庆王心头一跳,忍不住问道。
醇亲王面上依旧是一派云淡风轻的笑意:“若我没有猜测,楚汉的身上一定有伤口。”
话音刚落,楚汉已经勉强撑起了自己的身体,把自己手心的一道伤痕露出来给众人瞧,那伤痕只是淡淡一道红痕,连血都未曾流出,难怪大家都没办法注意到。
“楚汉武功高强,寻常人根本接近不了他,更别提在他身上用毒,所以必定是有人故意想法子刺破了他的手心,让毒液顺着他的血液流到四肢百骸,让他彻底发疯发狂,才会做出无礼的行为。墨玉姑娘,我说的对不对?”
墨玉的脸色已经完全惨白一片,嘴唇嗫嚅着说不出话来,就连瘦弱的肩膀都跟着颤抖不已。
小蝶快步上前,盯着墨玉上上下下打量着,墨玉惊恐之极,下意识地蜷起手指,小蝶眼明手快,一把扣住她的左腕,恶狠狠地训道:“一定是你藏了什么东西在手上!”
墨玉畏惧得眉心一跳,只觉一层汗粘腻在冰冷的掌心,却赶紧摊开手道:“什么也没有!真是冤枉,我一个弱女子,怎么可能在他身上留下伤痕——”
江小楼一直默然观望,此刻才突然走上前来,轻轻握住了墨玉的手指。墨玉心头猛跳不止,眼瞳惊恐地睁大了,却见一丝微笑从江小楼的唇畔缓缓绽放:“这戒指倒是古朴大方,何妨借我一看?”
赫连胜锋利的眼神不由一滞,呼吸竟已赫然停止。
墨玉整个人都吓傻了,喉咙里仿佛堵了一团厚厚的棉絮,五脏六腑瞬间纠结在了一起,压根半句话都说不出来。众人分明瞧见她的左手中指带着一只式样简洁的白玉戒指,江小楼一把掳了下来,轻轻扭开戒指机关,戒指左侧赫然出现一根细如牛毛、短如三分之一指盖大小的银针,在月下发出幽幽的光芒。
醇亲王从江小楼的手中取过银针,淡淡道:“原本墨玉是准备将银针全部刺入楚汉身体,只可惜楚汉及时察觉不对动作极快地抽出手,这样一来便多了一道划伤。待毒气如同蝎子的剧毒流过全身,他会疼痛难忍,神经麻痹,甚至会渐渐失去全身意志,不知不觉变得狂乱。”
墨玉浑身上下颤抖不已,所有血液瞬间倒冲到头顶,几乎就想这样落荒而逃。而江小楼的笑容却轻柔如天边的彩云,语气格外温和:“墨玉姑娘,这精巧的戒指是用百年古玉制造,七星海棠更是极难寻找,你的卖身银子只怕连十分之一都凑不够,这戒指又是何人给你的?”
庆王一张脸已经猛然沉了下去:“好哇,你处心积虑进府原来就是为了这个,简直是混账东西!”
墨玉一张脸已经变得没有半丝血色,整个人也摇摇欲坠。赫连胜已看出形势不对,他悄悄隐没在人群之中,只是冷眼瞧着,并无施加援手的意思。墨玉是知道轻重的人,如果在这里供出自己决计没有半点好处,只会让庆王府颜面尽失,庆王也会更加震怒。
庆王妃缓缓松了一口气,面色却沉沉的:“墨玉姑娘,你是在陷明月郡主于不义,陷王爷于不义,根本是想拉着整个庆王府跟你一起身败名裂!不过是个小小的戏子,哪里来这样的胆子诬蔑郡主身边的亲信,分明就是有人蓄意设下陷阱,以你为饵耍出奸猾手段!若你再不老实交代究竟谁是背后主使,小心你的性命!”
情势急转直下,原本的受害人变成阴谋家,众人仿佛在看一场跌宕起伏的大戏,一时都不知该作何反应。
江小楼望着人群里的赫连胜,浅玉般的面孔在月下泛出淡淡银光,那烈烈燃烧的眸子带着深切的冷漠。赫连胜一眼望去只觉无比酷寒,一颗心也猛然沉了下去。
这场局表面针对楚汉,实际是冲着江小楼去的,而且墨玉自从被买入府中就与外头断了联系,能够收买她的人只有……庆王的手指越攥越紧,指节隐隐发白,忍了好半响,嘴角才慢慢停止不经意的痉挛:“把这女子压下去,容后我会亲自审问。至于这护卫……也带下去治疗吧。”
护卫们立刻一拥而上,把腿脚发软的墨玉硬生生提起来,另外两人则合力把楚汉搀扶下去医治。
江小楼明净的眼眸带着丝丝冷淡:“王爷,我的护卫太过粗心,居然会着了那人的道,这件事我也有疏忽之处,请您处罚我这个管教不力的主子吧。”
庆王手下意识地抖了一下,勉强叹了口气,面上硬挤出一丝笑意:“罢了,今天的事情分明是这女子故意陷害,与楚护卫无关,让他回去好好养伤,谁也不许再提起此事。”说完,他便转身向太子道:“殿下,让您看笑话了,明日我会主动进宫向陛下请罪。”
太子心中大为懊悔,如果是楚汉主动玷污了墨玉的清白,他们还有理由责怪江小楼,可如果这女子只是一个诱饵,那楚汉就是无辜受害,只能便宜了江小楼!思及此,他面上的笑意越发尴尬:“哪里,是我没有搞清楚事情的真相,似这等女子若是献给父皇,岂不是贻笑大方?”说完,他的目光转向月下最为耀目的男子,语气带了一丝莫名的阴沉:“今日多亏有了醇亲王在,事情才能水落石出,王爷应该好好感谢他。”
庆王立刻向醇亲王致谢,表情无比诚挚。
江小楼远远望着醇亲王,月光耀目,让她几乎看不清对方脸上的神色究竟是喜悦还是释然,亦或者——毫无动容,心里千言万语,口中却是半句都说不出来,恍惚间,她的唇畔慢慢浮起一丝淡淡的笑意。
三皇子独孤克同样微笑起来,面上十足热情,口中不急不缓道:“改日我专程请醇亲王喝茶。”
“多谢三殿下。”醇亲王微微侧目,笑容和煦。
这边寒暄热闹,气氛立刻缓和了下来,庆王见到这种情况,赔笑道:“咱们离开宴席已经很久,万一别人追问起来反倒不美,请各位回席吧。”
太子和三皇子、五皇子在庆王的陪伴下离去,望着独自被留下的赫连胜,江小楼轻轻一笑:“安华郡王,今天这出戏安排得不错。”
赫连胜的指甲深深掐进血肉,带来一阵鲜明的钝痛,语气却无比平缓:“江小楼,路还长着,别这么早下定论。”
江小楼眼睫微动,瞳孔好似最纯的水凝成的冰晶:“那我就在这里恭候你来。”
事已至此再无转寰余地,赫连胜心头已是一片冰凉,眸子里的寒冰陡然颤动,一甩袖子快步离去。
江小楼目光转向了醇亲王,白腻如玉的面上闪过一丝笑意:“现在我是应该叫你谢连城,还是独孤连城?”
独孤连城清俊的容颜上只有浅淡的微笑:“名字只是一个代号,你愿意怎么叫就怎么叫,我并不在意。”
花园里一时静到了极点,只闻风吹过树叶,沙沙的声音清晰入耳。江小楼眸色深深,如水波轻漾:“原来这就是你的秘密。”
醇亲王笑容和煦,但那笑容之中却又有一种淡淡的感伤:“世上没有什么秘密可以保守一辈子,如果可能,我情愿自己只是谢连城。”
关于德馨太子和当今陛下,历史上留下很多传说。人人都知道这两兄弟感情极为要好,对于军国大事和重要政务,高阳王和德馨太子都是共同谋划。高阳王曾因身上的战伤复发而卧床不起,德馨太子亲自前去探望,针灸的时候高阳王若觉疼痛,德馨太子便命太医先在自己身上实验。德馨太子还对人说过,高阳王龙行虎步,出生便有异相,将来必定是太平太子,是他所不及。据说有一天大雪飞扬,德馨太子命人诏高阳王入府,随后禀退左右与他酌酒对饮,共商国家大事。半夜时分,婢女和护卫在烛影摇晃中远远看到高阳王时而离席摆手后退,似乎在躲避和谢绝什么,紧接着还听到德馨太子大声喊道:“弟当承之!”
护卫们心中疑虑重重,却又不敢轻易上前打扰。两人饮酒至深夜,高阳王告辞出来,德馨太子解衣就寝,然而到了凌晨,德馨太子就病逝了。得知太子去世,皇帝十分哀恸,只能招来高阳王道:“国事只能托付于你了。”因为有这一句,独孤晋名正言顺登基为帝。后人纷纷传言,当初德馨太子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所以想要把国家托付给自己的亲弟弟,才有“弟当承之”这四个字。
然而,民间却又有另外一种说法,众人怀疑是当今的陛下毒死了德馨太子,意图窜谋皇位。
这种说法看来也很有依据,因为当今陛下登基之前就十分注重培养和提拔自己的亲信。他担任高阳王期间,光身边出色的幕僚便有六七十人,还有意无意的结交不少文官武将。即便是德馨太子的死忠臣子,只要他们掌握实权,他都着意加以讨好接纳。高阳王即位后,他的幕僚例如张平、王洋、贾严都陆续进入朝廷担任要职,同时拨出一批元老宿将,把他们调到京城附近做官便于控制。紧接着扩大科举的取试人数,一旦被录取,天子门生便会出任各种职务。这样一来,即便当时朝野内外对他的即位有诸多异议,他却可以将权利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将整个朝廷逐渐变成专属于他的庞大机器。
到底这个皇位是独孤晋夺来的,还是德馨太子让给他的,如今天底下知道真相的人只怕没有多少了……眼看独孤连城竟然就是德馨太子的遗腹子,江小楼说出了心头的疑惑:“我以为你会选择一辈子躲下去。”
“刺杀已经让我清醒过来,躲避是没办法躲一生的。有时候你不找上别人,别人也会找到你,到时候就会沦落为被宰杀的命运。你是否对我的身世十分好奇,为什么不问?”
江小楼不由轻轻叹了口气:“我是很好奇,但有些事情如果你不说,我绝不会问。”
独孤连城明亮的眼眸定定望着江小楼,却并不回避自己的身世:“当年我的父亲病逝,陛下将他的妃嫔都妥善安置好,唯独我的母亲被接入了王府。因为她和当今的皇后娘娘是亲姐妹,不过因为是庶出,所以只是德馨太子的一个侧妃。”
江小楼一瞬间气息凝滞,眸子里似乎有熠熠的光芒闪过,却是静静听着。
独孤连城唇畔极淡的笑容慢慢消失了:“当时我的母亲已经怀有一个多月的身孕,父亲的死对她打击很大,于是她开始不吃不喝,甚至主动要求殉葬。陛下和皇后使尽浑身解数想方设法让她开怀,可她依旧无法缓和过来。不止如此,她还对取代了父亲的高阳王,也就是当今的陛下十分怨恨,她认为父亲的死定然和陛下有关。所以不管陛下对她如何悉心照料,她还是悄悄逃出了王府。后来她流亡到辽州,遇到了我的父亲,受到他的照料,父亲并不嫌弃她曾经嫁过人,对她十分敬重、百般呵护,母亲便以为找到了依靠,终于同意下嫁。父亲后来虽然也迎娶了王姨娘,可对母亲的态度永远是那样体贴温柔。可惜好景不长,就在三弟出生后,母亲突然发现父亲一直在和京城秘密通信,信的内容……纵然我不说,你也应该猜得到。”
他略带怅然的声音缓缓进入耳畔,江小楼很快明白过来:“莫非谢伯父他是……”
独孤连城轻笑了一声:“不错,很多年来父亲一直隐瞒着这个秘密,他不过是在替陛下照顾我母亲罢了。陛下和皇后都知道我的母亲不愿意再回到宫廷,也不希望我在平民的环境里出生,所以便要求父亲一直悄悄地照料着我们。如果父亲是朝中官员,一定会引起母亲的怀疑,然而他只是一个四处奔波的普通商人,没有什么特别引人注目之处。母亲知道这件事后受到了很大打击,她并不认为父亲是在替她着想,正相反,她觉得自己的丈夫只是一个间谍、一个奸细,一个时时刻刻躺在她身边监视她的人。从此之后,她不再信任父亲,径直搬去了佛堂居住。后来的事情……其实你应该已经很清楚了,她觉得父亲的一切关怀都是虚情假意,哪怕父亲去世都依旧无动于衷。父亲一直在忏悔,可母亲骨子里是一个特别倔强的人,她根本不肯相信父亲其实对她抱有很深的感情,只笃定他是个骗子……”
江小楼没有想到其中还有这么多隐衷,这简直是一个天方夜谭的故事。虽然早在前朝便有后宫嫔妃流落出宫后再嫁的故事,但独孤连城的身世未免也太令人震惊了。他的生父是德馨太子,生母是当今皇后的妹妹,而他却在一个商人的家庭长大。正因为皇帝的照顾,谢家才能如此富贵,所以当谢连城打定主意做一个商人的时候,皇帝不但成全了他,还一直在暗中庇护他。可想而知,这就是谢康河为什么把整个谢家交到谢连城手中的原因,因为只有他才是谢家唯一的护身符。他在谢府一日,皇帝就会照拂谢府一天。若独孤连城离开了谢家,大祸便近在眼前。
江小楼轻轻叹息一声,谢康河果然是个生意人,他其实一直都在为自己的亲生子女着想,可是那些人却愚蠢的完全不理解他的苦心,甚至迫不急待的将谢连城驱逐了出去,不,或者说将他们唯一的保命符给赶走了。滔天的富贵,他们没有命来享,又有什么用?谢康河最后的默许,分明是对谢倚舟的残酷惩罚。
思及此,她定定望着对方,眼神十分清亮:“所以,你如今要真正做回自己了吗?如果不是我的话……”
独孤连城眼中似有一道温情闪过,却只是摇了摇头:“不,这事跟你毫无关系,一切都是我的命运。”
命运,没有任何人可以与之抗衡。
夜宴结束,宾客们纷纷告辞离去,庆王脸色阴沉地回到书房,一派风雨欲来。
墨玉被绳子五花大绑,强行压跪在地上,满面皆是恐惧之色。
庆王目光阴冷地逼视着她:“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墨玉在对方的疾言厉色下,整个身体颤抖得如同在寒风里颤抖的叶子,却是咬紧牙关一言不发。
庆王语气冰冷:“这不是你可以撒野的地方,一句话能让你生、也能让你死!说,背后指使你的人究竟是谁!”
墨玉一下子瘫软在地上,脸色青白的看不出半点血色,恰在此刻,一道声音响起:“父亲,这一切都是我的安排。”
庆王陡然转身,一身华服的赫连胜面色沉凝地站在书房门口。
庆王证实了心头的猜想,语气已带着无尽森然:“果真是你的主意?”
赫连胜眉峰一挑,眼底划过一丝淡淡的阴霾:“是。”
庆王猛然抄起桌上一方青玉砚台就劈头盖脸地砸了过去,赫连胜不躲不避,额头上顿时青黑一片,不多时又有一道鲜血笔直流下,一直流进了他的左眼,看起来极为可怖。庆王浑身气得发抖:“你这个没出息的东西,我精心培养你这么多年,你好的不学,却用这种鬼蜮伎俩参与内宅争斗,没脸没皮的小畜生!”
赫连胜太阳穴上的青筋暴起,心脏在一瞬间砰砰跳动着,语气却是无比镇静:“父亲,我这样做的真正理由你不是都很清楚么?江小楼没有来到王府之前,你是那样宠爱我娘,她温柔美丽、端庄可亲,我们一家人和和乐乐过得非常幸福。等江小楼来到王府,转眼之间天翻地覆,你迷上了那个叫翩翩的贱人,将我娘丢在一边,竟然还信他们的那些谗言,剥夺了她的封号,将她贬为奴婢,最后你甚至让她去挑粪!父亲,是你喜新厌旧,背信弃义,如何怪罪儿子?我是为母报仇,天经地义!”
庆王怒从心起,瞬间扬手恶狠狠的给了赫连胜一记耳光。赫连胜白皙的面上立刻就多了五道指痕,他的眉心隐隐跳动,嘴角抽搐个不停,像是在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父亲,现在我连实话都不能说了吗?”
“报私仇可以,但不可连累整个庆王府,更不能拿我赫连氏百年声誉当赌注!看你这样不懂进退,不顾后果,全都是你娘教育出来的!若非她死了,我非要把她揪出来剥皮抽筋不可!”
不论后院的妻妾之争如此残酷,赫连胜都不该牵涉其中。今天这样的行为,分明是损敌一千自伤八百,更别提还当着太子的面儿,事情暴露出来第一个受到损伤的就是庆王府,他如此不为自家考虑,庆王又如何能容他!
墨玉惊恐到了极点,扑到庆王跟前苦苦哀求:“王爷,我只是按照安华郡王的吩咐去做,他许诺我事成之后便让我和情郎远走高飞,绝不为难我的……我是实在没办法才会遵从他啊,王爷,求你饶我一命!”若非与人有私情的事被安华郡王捉住,她何至于冒此大险,甚至于放弃唾手可得的富贵。
庆王转头盯着她,一丝寒意已无法抑制的从声音里渗了出来:“我不想再见到这个女子。”
墨玉吃了一惊,大脑里已是空荡荡的,口中连忙呼道:“郡王,你答应过事后保我无事的,郡王!”她一边叫着,护卫却已经扑上来堵住了她的嘴巴,强行将她拖了出去。
从始至终赫连胜没有瞧她一眼,他只是望着庆王,眼神认真到了可怕的地步:“父亲,若你再不将江小楼赶出王府,这样的事情绝不会是最后一次。”
庆王心头怒火飞窜,心头无比懊悔。赫连胜文武双全,才华横溢,一直是他的骄傲,可是今天他失望了,非常的失望。他隐约觉得自己过去所做的一切那么可笑,从前他讨厌庆王妃,便总是疏远世子亲近这两个庶出的儿子。他以为他们文武双全,将来可以为庆王府争得荣耀。可现在他才发现,文武双全掩饰不了内心的冷酷,才华横溢掩饰不住品性的卑劣。这一切都是自己造成的,是他太过宠爱顺妃,给了他们不切实际的希望。一旦希望破灭,他们会发疯、发狂、不可理喻。
庆王长长叹了一口气,突然感觉到异常疲惫,道:“我不想再听你说一个字,立刻就滚!”
安华郡王面上浮现一丝淡淡的笑影,眼底的残酷冷漠却隐隐流动:“父亲,我会向你证明我是对的,我会亲手割下那贱人的头颅,祭奠我娘在天之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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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馨太子的原型是赵匡胤,至于当今皇帝的原型则是赵匡义,风雪之夜是斧声烛影的故事,当然接下来的故事不会顺着历史的轨迹走`(*∩_∩*)′
第116章 大将裴宣
当醇亲王走出庆王府的时候,太子正微笑着站在门口。
“连城,过去我一直听皇祖母说起你,却始终没有机会与你见面,今天虽然不是正式的场合,但咱们也算是遇上了,不如到太子府来,我有意与你长谈一番。”
醇亲王眼瞳深邃无底,叫人看不清他心底究竟在想什么,语气也是无比平和:“殿下,明日我定然造访。”
太子含着亲切的微笑,携着美貌的太子妃登上车驾而去。
醇亲王站在台阶上目送着太子的车驾远去,直到那马车消失在苍茫的夜色中,身后有人轻声我弄到:“你真的要去太子府吗?”
江小楼站在门口,清丽娇艳的面上被红灯笼映出淡淡的晕红,眼里的神情十分认真,一阵风吹来,拂过她的发梢,带起乌黑的发丝,让独孤连城不由自主想到满塘的荷叶,繁华绮丽中却又露出一丝动人心扉的清澈。
独孤连城笑容非常清淡:“既然人家诚心相邀,我若不去岂非不识抬举。”
江小楼定定望住他良久,才极快地笑了一下:“太子心胸狭窄且无容人之量,你若去了怕是没命归来。”
“你是担心太子会对我下手?”一切与他的性命相关,独孤连城脸上的神情却云淡风轻。
江小楼笑容渐渐染上了一丝沉郁:“你的身份实在特别,希望你死的人只怕有如过江之卿,想想那天的刺杀——可是非得将你置诸死地的狠劲儿。”
独孤连城微微勾起嘴角,眼底忍不住含了一丝笑:“我没事,谢谢你的关心。”月光照在他俊美的脸上,那一双深潭似的眸子闪烁着动人的光泽:“既然是我选择的命运,我就不会逃避,就像你一样,如果别人让你放弃报仇,你会答应吗?”
江小楼微微愕然,然后,便露出一丝浅浅的微笑:“是,你说得对,这是各人的命运,谁能阻挡命运的脚步?但我希望,你别那么轻易被太子打倒,难得有一棵大树可以乘凉,你要活得长长久久、健健康康。”
独孤连城心口猛然紧缩了一下,已忍不住笑起来,笑容如同宛转流动的春风:“好,我答应你。”
太子府
夜色越发深沉,八宝琉璃盏高高悬挂,五彩的光芒透着窗棂照进来,整个大殿一片亮堂堂的。窗外斜斜伸出一株白梅,比雪色更加耀眼。一只飞蛾扑进了大殿,一下子撞在灼烧的红烛智商,瞬间燃成灰烬。
太子面色阴沉地捧着手中茶盏,眼里有着奇异的冰寒。
太子妃唇上淡淡补了口脂,显得红润客人:“殿下是因为醇亲王而觉得不高兴?”
太子微微叹息,语气十分缓慢:“爱妃应该很清楚醇亲王的来历,父皇对他如此爱重……这人留在朝中只会引来无尽麻烦。”
太子妃面上却是一派不以为然的淡淡笑意:“殿下,您是太子,是大周未来的天子,何必与他一个小小的亲王计较。陛下既然接纳了他,您也应当摆出一副宽容的模样与他来往,一方面宽父皇的心,另一方面也显示您的高义。”
太子拧起眉头,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你哪里知道轻重!”
窗外的风一声大过一声,白梅的枝叶不断发出沙沙的声音,猛烈地拍打着窗棂,仿佛有人马上就要闯进来。
“殿下莫非还有什么难言之隐?”太子妃的耳上戴着长长的碧玉耳坠,几乎把她的半边脸都映出淡淡的绿光。
太子抬头看了一眼容色端庄的太子妃,自从谢瑜死后,太子倒是对正妃亲近了几分。毕竟那些不过是一时宠爱的小妾,只有太子妃才是他荣辱与共的妻子。
“这事我只向你说起,切不可向外提起,明白了吗?”
太子妃难得见太子神色如此郑重,浓晕的眼睫眨了眨,语气格外认真:“太子放心,您的秘密我怎敢泄露出去。”
高燃的红烛仿佛带着一层寂静的火焰,在太子的眼底熊熊燃烧,转瞬却又恢复成一派空寂的色彩,仿佛他的神志已经飞出了屋子,不知飘向了何处,而他的声音也显得格外幽深:“记得那一年,我在皇祖母的宫中玩耍,失手打碎了一只她最心爱的玉瓶,恰好听闻外面有脚步声,我心中很是害怕,于是便悄悄地藏了起来。当我藏在塌下之后,才发现是皇祖母和父皇进来了。当时他们谈了很久的话,很多都模糊了,只记得皇祖母问父皇说,你何以能得天下?父皇说,这是因为祖宗和太后的恩德与福音。我原本昏昏欲睡,只觉无趣,可皇祖母却反驳他说,你能够得天下,只是由于德馨太子将皇位让给了你。若非是他死的早,皇位岂能到你手中?”
太子妃闻言不由眼皮一跳,她没有想到太子竟然会将过去的一切记得这样清晰,德馨太子是曾经的储君,纵然他文武双全,众望所归,却因为身体孱弱,还是在没即位之前就去世了,所以这皇位才能轮得到当今圣上。按照这样来说,皇太后的话半点没错。
太子眼底像是浮了一层薄冰,语气也染了寒气:“后来父皇便连连称是,紧接着太后又说要父皇吸取教训,并且要将皇位归还给德馨太子的儿子。”
这话一说,仿若有一把银刀子猛然刺入心扉,太子妃立刻站了起来,面上的血色一下子褪得干干净净,失声道:“殿下!”
太子眉头似是不经意地微微抽搐了一下,慢慢把面孔转向了她,面色在红烛的映照下光影明灭,阴晴不定:“太子妃害怕了?”
太子妃只觉得满身华服珠钿不停地向下沉去,明明使劲了力气站着,却总是克制不住整个身体都在抖动,五脏六腑仿佛被一只铁手紧紧攥住,让她几乎透不过气来,竟然有这种事,天底下竟然有这样的事!
太子脸上的神色淡淡的,眼底的幽暗含着无尽的恼恨:“如果害怕,就不必听下去了。”
“殿下,我不怕。”太子妃强行压住体内骤然升起的冰寒之气,咬着一口银牙,僵冷的手指却抚在自己心口,竭力克制住身体的颤抖。
太子轻轻地笑了,神色中似有一丝淡漠的嘲讽:“父皇说德馨太子并未留下子嗣,如何继承皇位?皇祖母反问他,若有朝一日德馨太子的儿子回来了,他又当如何,可会诛杀对方,永绝后患。父皇说——”
“陛下说什么?”太子妃的红唇微微抖着,张张合合,发出的声音却细如蚊蚋。
“朕接人之位,再要杀人之子,朕不忍心。”太子眼眸中暗流汹涌,寒气浸透了眉梢眼角,手指下意识地握紧了椅柄,隐隐可见指节发青,似要生生捏碎一般。
太子妃的心瞬间沉了下去,所有人都说皇帝谋杀了自己的兄长,恐怕连皇太后心中也是这样认为,所以才会有此一问。这么多年来这个问题从来没有人敢问,更加没有人敢提,太子殿下今日却是毫不犹豫地全都说出了口,让她一时心惊胆战之余竟没有立刻回答。
“殿下,成者王侯败者寇,不管这皇位是名正言顺的继承,还是从别人手里篡夺而来,天下人都已经认他为主,而且子承父业天经地义,既然如此,殿下又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哈,从前我当然没什么好担心的,可到了今日我才发现还有一颗毒瘤,日日夜夜烧着我的心!当年的德馨太子,也就是我的皇伯父,他一连生了三个儿子却都不幸夭折,所以我以为皇祖母的话只是为了告诫父亲,珍惜皇位得来不易。可是后来我才发现,原来皇伯父当年还有一个遗腹子。”
“是如今的醇亲王——”太子妃顿时明白过来,然而话一出口就自觉失言,赶紧将剩下的话全都咽了回去。
太子轻轻点了点头:“不错,从前秦思想要借我之手除去谢家,我便顺水推舟向父皇建言,反倒遭到冷遇,那时候我才开始怀疑谢家有特别之处。经过我的仔细调查,才发现那个遗腹子一直以谢连城的身份生活在谢家,被当成商人的儿子抚养长大。原本我看他并不涉足政事,父皇也不允许我动他,所以预备等上一段时间再除掉这个毒瘤,可后来发现独孤连城一直在暗中调查太子府,他的身边也聚集着一些秘密势力……所以我派了一批刺客想要杀了他,却没有想到他福大命大居然逃过一劫,甚至主动进宫见驾。父皇看到他愿意抛弃商人之子的身份,自然十分高兴,便立刻给了他醇亲王的封号,还将京城最豪华的府邸赐给了他。”
太子妃隐隐压抑着心头的凉意,语气却是极尽温柔:“殿下,您如今已经是储君了,陛下不会因为当初的一句戏言——”
“不是戏言!”太子突然打断了她。
太子妃一愣:“您是说——”
太子眉端渐渐舒展开来,仿佛漫不经心:“明天独孤连城就会来到太子府,希望你可以好好招待他。”
太子妃隐约明白了什么,漆黑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太子虽然文武双全,却是个心胸狭窄的人,尤其不能容忍任何人对他皇位的觊觎。他对待自己的亲兄弟尚且无比提防,更何况是醇亲王——趁着对方羽翼未丰的时候先想方设法除掉,这是最稳妥的办法。
太子妃轻轻叹息了一声:“杀是不仁,不杀是不智,殿下不能杀也不能不杀,实在是个两难的局面。”
“不仁不义,总好过留下祸根!”太子话锋一转,声音像冰砖一样,一字一句的砸了过来,掷地有声。
庆王府,一大清早便落了一场薄雪,雪花缱绻而落,犹如一簇一簇的情丝,缓缓落入碧青的湖水中,泛起淡淡涟漪,却又很快一圈圈散开去,再也了无痕迹。红梅在窗外怒放,幽幽的冷香扑面而来,赤红的花瓣如同云彩一般舒展开来,越发衬得叶子浓密青翠。
站在窗前的江小楼转过头来,耳畔的明月珰轻轻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了一下:“你说什么,他真的去了太子府?”
楚汉垂眸,回禀道:“是,公子去了太子府。”
江小楼不由自主地皱起眉头,她在屋中下意识走了几步,却又重新坐回桌前,手中捧起一本书,刚刚翻了两页,啪地一声又反叩在桌上,似乎有些心神不定的模样。
楚汉犹豫地道:“小姐,是不是担心公子——”
江小楼叹息一声,道:“太子心胸之窄非一般人所及,我早已告诫过他想方设法推掉这场局,他却偏偏不肯,真是固执得很。”
“小姐,若今日公子不去赴约,从今以后就再也别想在皇室立足,人人都会认为他是个胆怯之人,甚至连一场寻常的宴会都不敢参加。”楚汉是个男子,他可以理解谢连城必须赴约的理由,“更何况,太子毕竟是一国储君,他应当不会公然对公子动手,留下把柄给后世。”
江小楼一时愕然地望着楚汉,旋即却轻笑起来:“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当今陛下已经登基为帝,哪怕他的儿子是个傻瓜,也是堂堂正正的太子,会被人如同月亮一般高高捧起。从成为皇帝的那一刻起,他的一切错误都将被抹杀,他将没有任何过失,也不会有任何人敢于指责他,所有的人都必须俯首臣称,三跪九叩。诱惑如此之大,任何人都会不惜一切代价的,就如当今的陛下——”
江小楼无法忘记那场刺杀,更加无法忘记独孤连城所受的伤,所以她敢肯定太子今天一定会有所行动。她细细思索了片刻,突然举步想外走去。
“小姐,您去哪儿啊?”小蝶吃了一惊。
江小楼头也不回地道:“今天晌午皇后娘娘约了庆王妃饮茶,我也会陪着王妃入宫。”
“小姐,您不是说不去么,王妃都要出发了,现在准备哪里来得及?”小蝶追出院子,却已经不见江小楼的影子了,她不由转过头来瞧着楚汉,一时面面相觑。
太子府
独孤连城被侍从引着从旁门进入院子,眼前是一棵老梅,偃仰屈曲,独傲冰霜,转过老梅便是一条抄手游廊,地面皆用青红白三色鹅卵石镶嵌而成,廊柱上则是松、竹、梅、鹊图案,整个环境映着雪景越发幽静。婢女们清一色的白裙红袄,身姿窈窕,鸦雀无声,瞧见他过来,齐齐屈膝行礼。
太子正背着手观赏墙上新挂上去的字画,听见脚步声便回过头来,面露笑容,语调亲切地道:“醇亲王到了,来,瞧瞧我这幅画。”
独孤连城看了一眼,那是一幅芍药牡丹图,花园里开满了雍容华贵的牡丹,原本构成了整幅图的主角,偏偏却有大朵大朵的芍药花铺天盖地的盛放,颜色鲜艳,色泽浓丽,几乎压过了牡丹的耀目风姿。
独孤连城故作不觉:“果真是一幅好画。”
太子含着别有深意的笑,道:“你我本是堂兄弟,虽然从前未曾见过面,我却是知道你的……如今父皇恢复了你的爵位,我心里其实很高兴,因为皇室宗亲又多了一名成员,我的亲人便也又多了一个。所以今天我特地在府上设宴,算是为你接风洗尘,希望你不要推辞。”
独孤连城的目光仍旧停在那一幅奇异的画上,眼神却是出奇的清亮沉静:“太子殿下实在有心,连城铭感五内。”他说的话十分客气、谦卑,态度却是不卑不亢,毫无诚服之意。
太子妃一直在窗外窥伺,看到的便是面前一幕,一个年轻的锦衣公子正侧身站着,太子不停地说着话,他却只是偶尔应上一句半句,雪后初晴,明亮的光线透过窗格落在他的面上,越发衬得那双眸子犹如幽深的潭水,唇边笑意浅淡,太子妃心头微凛,这份深沉宁静的气质,从容不迫的风度,只怕假以时日,真当是太子大敌。
太子妃身份尊贵,性情高傲,旁人绝无可能获她多瞧一眼,然而今天瞧见这等风姿如玉的美男子,她尚且觉得心神一荡,原本勃勃杀机瞬间如同春风般化为无形——站在太子身边的这个人实在太过出色,出色到连仇敌都不忍下手。当日从庆王府出来,因为天色太暗,太子妃并未看清独孤连城的形容,此刻才陡然明白为何太子对他如此提防,甚至远远超过三皇子等人——她眉心的结越纠越紧,原本想要劝阻太子不要轻举妄动,免得给其他人留下攻讦的把柄,今日看此人风姿绝俗,心机深沉,她便立刻改变了主意。
独孤连城必须死,在他还未成气候之前。
此刻,太子吩咐身边侍从道:“传膳。”
侍从走到门口,对侍立在游廊里的婢女道:“太子殿下传膳。”
太子妃快步赶到偏殿,安排好了无数珍馐美食,然后静静等着那两人进来。待太子和独孤连城一前一后进入正殿,太子妃去了心头冷意,蕴起满面笑意:“见过醇亲王。”
独孤连城目光沉静,不过微微致意。阳光映出他浓密乌黑的长眉,衬得那张俊美的面孔越发动人心魄。
太子微笑道:“这桌菜都是为你特意准备的,你久离京城,想必还没有尝过京城名菜,来,今日我们开怀畅饮,不醉无归。”太子扫了太子妃一眼,太子妃手中执起一只别致精巧的青玉鸳鸯酒壶,亲自为他斟上一杯酒,神色温婉:“请王爷先满饮此杯。”
独孤连城的目光缓缓落在酒壶上,随后眼睫轻轻抬起,太子妃猛然对上那双清亮幽深的长眸,只觉心头扑通扑通猛跳不止,手上瞬间一抖,竟不知不觉将酒液倾倒了出来。
“哎呀,怎么如此大意!”太子一时心头怒气,几乎迅速站了起来,却又意识到自己的反应太过,面上泛起一丝淡淡的笑意,勉强道,“瞧你,怎么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反倒让我的兄弟笑话了!”
他口口声声我的兄弟,一派无比亲热的模样。
太子妃的脸色有些许的变化,突然意识到独孤连城就在对面,很快便又恢复如常,柔声道:“从前只觉父皇的儿子们一个个都是兰芝玉树,俊雅非凡,今日得见醇亲王才发觉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道理。”
独孤连城微微一笑,心里早已一片雪亮,面上却是不露声色,露出静静聆听的神情,然而他的目光不着痕迹地扫向了门口,眼底似乎隐隐流动着一丝期待的神情,却是一闪而逝,很快便再也寻不见了。
恰在此时,太子府管事飞奔而至,额头冷汗涔涔:“禀太子,皇后娘娘有礼物送到!”
太子定睛一瞧,一眼认出管事身边站着的皇后身边最得宠的黄太监,心里不由咯噔一下,立刻起身迎了上去。
黄太监从怀中取出一个明黄色的锦盒,双手高举过头奉上,太子上前接过,打开锦盒,里面是一枚印章。他盯着那太监,冷声问道:“母后可有口谕?”
“禀太子,娘娘说这枚印章乃是一件旧物,请殿下仔细看清楚。”
太子闻言便定睛一瞧,待看清印章上的刻字时,心头陡然一跳,浑身弥漫起一阵寒意。他认出了这个印章是属于谁的,而皇后派人送来印章,分明是知道独孤连城在他这里,警告他不许轻举妄动。太子咬紧了牙关,那杯酒里面装的是慢性毒药,喝下去后不会立刻发作,但是半月后却会让人不知不觉死在睡梦之中。这本来是一则好算盘,纵然将来有人怀疑到他的头上也拿不出证据,偏偏皇后送来了这印章,也送来了对他的警告。
是啊,他怎么会忘记,皇后是独孤连城的亲姨母,她又怎么会坐视不管?!既然自己的盘算已经被对方看破,再动手的话只会引来皇后勃发的怒气,三皇子一直汲汲营营想要争取安家的支持,自己前门打跑了虎后门迎来了狼,得不偿失,得不偿失啊!
他在心底长叹一声,吩咐人给了打赏,便又重新回到酒桌上来,看见太子妃手中的酒盏,面色却是一沉:“这是谁备的酒?今日醇亲王到访,怎能拿这等俗物来糟蹋,快去换陶然酒!”
太子妃心头一沉,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地吩咐婢女将酒杯酒盏全都换了下去。
独孤连城看在眼中,面上依旧只是一派平静之色,眼底却慢慢浮起一丝笑意。这笑意极深,极浓,几乎是抑制不住的喜悦从内心散发出来,令他整个像是焕发了光彩一般,变得越发风神俊美。
太子妃坐在他的对面,将他的一切神情都看在眼中,心中顿起狐疑,这独孤连城是疯了不成,为何突然不自觉流露出喜悦之色……
太子重新落座,面上的笑意未曾有丝毫改变:“今日请你来,主要是有一件礼物要送给你,结果落在了母后宫中,好在她刚才派人给我送来了。你瞧,这枚印章乃是当年皇伯父亲自所刻,他文武双全,才华横溢,可惜天命不久,英年早逝,留下的遗物大多已经散失,我好不容易才找到这一枚印章,据传是当年他亲手所刻,现在物归原主,希望你会喜欢这份礼物。”
独孤连城的手指慢慢移向了那枚印章,俊逸的脸上出现一丝心满意足的笑容:“殿下好意,连城心领了。”
待独孤连城翩然离去,太子才砰地一声,一拳砸在了桌子上:“功亏一篑,实在是太可惜了!”
太子妃面色沉凝,犹自回不过神来,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皇帝的圣旨到了,急召太子入宫见驾。太子心头猛然如坠冰窟,不敢再有丝毫抱怨,匆匆换衣后入了宫。
太子刚进入御书房,便迅速跪倒在地:“儿臣奉诏来到,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冷眼瞧着他:“起来吧,什么万岁不万岁,朕没有被你气死就已经是万幸了。”
听了这明显带着怒气的话,太子连忙叩首:“请父皇息怒,儿臣如果有错,情愿您重重惩罚,也切莫伤了龙体。”
皇帝突然起身,劈头盖脸地骂道:“少在朕面前装腔作势,这些年来你们兄弟之间互相拆台,只顾培植各自势力,又拼命拉拢朕身边的臣子,如此勾心斗角、百般算计,为的不就是朕的这把龙椅吗?朕还没死呢,你们一个个就这样急切,哪怕朕死了也没法放心把天下交出来!”
太子心头漫过一阵寒意,只是躬身伏了下去,一副唯唯诺诺、十分惶恐的模样。
皇帝额头上冒出一根青筋,神情也是格外狰狞:“为了保全你的颜面,我一直隐忍不发,可你现在越来越过分,竟然敢毒杀醇亲王,你以为朕已经老糊涂了,什么都管不了吗?身为太子,本该一心勤勉从政,心无旁骛,你呢?却整日里沉迷女色,培植党羽,跟你的兄弟们一样都是没用的废物,非要把朕的天下闹得乌烟瘴气才好!”
太子叩头不止:“儿臣谨遵父皇圣谕,绝不敢有丝毫违背啊,不知何人在您面前挑唆,请您务必不要听信这等谗言!”
皇帝冷笑一声:“别再装腔作势了,你今天把连城邀到你府上去,敢说不是为了杀他?”
太子狠狠咬牙:“父皇这样说儿臣实在无地自容,我这么些年来在京中谋划只是为国效忠,就因为言语坦直、性情率真,所以招致了某些人的猜忌,他们是在父皇面前诋毁儿臣啊!至于您说我要杀醇亲王,不错,这儿臣并不否认,但我也是为了父皇考虑,绝无半点私心!”
“什么叫为朕考虑,朕让你去杀害自己的堂弟么?”
太子伏在地上,涕泪横流:“醇亲王身份特殊,外面更是流言纷纷,他对父皇难道没有丝毫怨恨吗?儿臣这么做的真正目的是要保护父皇你啊!”
皇帝却更加暴怒:“你那点小心思朕能不知道吗?如今你储位已经稳固,父皇不会轻易易储,你何必这样担心?更重要的是,醇亲王跟你们这些小人不一样,他对皇位根本没有觊觎之心,他只希望可以在京中安稳的过日子罢了!”
“父皇,儿臣只是怕……”
皇帝在椅子上坐定,口中长叹一声:“现在各地风平浪静,百姓安居乐业,你身为太子更应该做好榜样,可是你却总是在背后施展鬼蜮伎俩,全没一点太子的风范!若你继续如此死不悔改,就不要怪朕无情了!”
太子听了这番话,一时惊恐到了极致,立刻连滚带爬地扑了上去,指天发誓道:“父皇,儿臣再也不敢违背您的意思,定会好好照顾醇亲王,再不与他为难!”
皇帝很明白太子的性子,岂是一句话就能痛改前非。可太子毕竟是他的亲生儿子,皇位不传给他又传给谁?醇亲王再好,毕竟非他所生,他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弥补,却引起了太子的嫉妒之心,越想越是颓丧,只是冷淡地道:“其实你的三弟比你更加机灵决断,只不过朕一直认为身为太子应当以宽厚仁德为本,而不是看谁更聪明,比谁更能干。记住,这世上多得是比你更聪明,比你更强大的人,但朕不会选择别人,因为你是朕挑中的太子,是朕最器重的儿子,没有人会比父亲更爱你,可是朕希望你不要用自己愚蠢的行为把这份慈爱给消磨殆尽,切莫让朕失望。”
“儿臣谨记父皇教诲。”太子深深垂下头去,掩住了眸子里的深沉恨意。
马车在庆王府门前停下,因庆王妃还得去赴安王妃的宴,唯独江小楼先下了车,迎面却见到了独孤连城,她下意识地微笑了一下,旋即却又敛了笑意,故作平淡地道:“看来太子殿下胆子很小,居然没敢动手,放过如此良机,真是太可惜了。”
独孤连城脸上的笑意不由自主深了两分:“我一直不知,原来明月郡主在背后告黑状的本事也这么厉害。”
江小楼脸色微微沉了下来:“看来我真是多管闲事,应该让你喝下毒酒,我也省了争辩这口气。”
独孤连城看着她,眼底不受控制地流露出爱怜的神色,却又很快化为云淡风轻的促狭:“你是真的为了我担心吗?”
江小楼愣了片刻,身形却如一阵风掠过他的身畔:“我不过是怕失去一个好盟友罢了。”
擦身而过的瞬间,独孤连城闻到一阵清幽的香气,如同清纯的栀子花,只觉心神微微一荡,心脏猝不及防地猛然跳动了一下,不由无声地轻笑起来,神色是压根掩也掩不住的欢欣。
江小楼顿住脚步,目光转了回来:“你笑什么?”
独孤连城轻轻笑着,好容易才以拳抵在唇畔掩饰笑意,嘴角依旧忍不住上扬,渐渐的,他却又敛了笑意,正色道:“我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告诉你。”
江小楼不觉挑眉,不甚在意地道:“什么事?”
独孤连城的声音很慢,很郑重:“大将军裴宣——即日便会回京。”
江小楼长长的睫毛抖动了一下,仿佛沾了露水的蝴蝶之翼,带了一丝隐隐的冷嘲:“你说的是真的?”
独孤连城定定看着对方的身影,明明是柔弱的女子,骨子里却无比倔强,他的语气很温和,却带着一丝警醒:“现在人已经到了丽州,不日就会进京。半月后陛下在宫中的宴会,他定然会出席。”
大将军裴宣乃是当朝的一个传奇人物,凡是出征无有不胜。据说他少年时候曾经梦入龙宫,龙王热情款待他,并且唤出两个年轻女子,皆是美貌无匹、身段窈窕,却一个满面笑容一个微有怒色。龙王告诉他,这两名女子任由他挑选,甚至可以一并带走。然而裴宣性情高傲,最心仪冰雪美人,便只要了那个微有怒色的女子,出了门之后那女子便盈盈拜倒:“方才郎君若并取两女,则文武兼备,势不可挡,日后出将入相,贵不可言。但因只取奴婢一人,异日只能成为一个名动天下的武将。”
裴宣陡然从梦中惊醒,枕畔便多了一本兵书。后来,他果真入伍从军,成为一个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猛将。因为他战功彪炳,未及而立之年,便已经被册封为上将军。不止如此,陛下还将心爱的寿春公主嫁给了他。可惜寿春公主身体孱弱,出嫁不到一年,便因为难产而香消玉殒,这位将军也就从一个驸马爷沦落为炙手可热的鳏夫。
这个人江小楼永远不会忘记,因为当年正是这位将军,将自己转手卖入国色天香楼。所以他的归来,实在是一个很重要的讯息。
独孤连城端详着她的神情,细细思索片刻,才道:“看来——你的仇人又多了一个。”
江小楼眼底压抑着一丝淡淡的冷笑,只是挥了挥手,无所谓地道:“虱子多了不痒,这话虽糙,可是却很有道理。”说完,她便从容地进了庆王府。
独孤连城看着看着江小离去的背影,不觉微笑起来。
当事人都不怕,别人又有什么好担心的。
流光飞逝,转眼到了宫中盛宴的这一日,因为恰逢庆元节的花灯会,所有人家都是张灯结彩,各州特地献上品色不同、大小各异的花灯,皇帝命令将所有的花灯都放入护城河。到了傍晚时分,岸上、水中的花灯次第点燃,遥相呼应,将整个京城装点为灯的海洋,街头观灯看火人们摩肩接踵,几乎把整条大街都堵住了。
庆王府的马车早已提前出发,此刻顺利地入了宫。江小楼跟在庆王妃身侧,脚下金丝提花红毡笔直地铺入大殿,外面冷风横空急来,纵然身上披着厚厚的大髦,依旧无法阻挡刺骨的寒冷,然而大殿内却是燃着上百盏明灯,亮如白昼,温暖如春,刚一进去便感觉到微微汗意,江小楼褪下大髦,随着庆王妃落座。她在行动之时,碧色裙衫微微摇曳,流苏上的玉铃叮叮作响,清脆动听,越发显得清丽绝俗,娇艳动人,一时引来众人侧目。
宫女立刻捧了紫檀托盘来上茶,一阵扑鼻的香气,正是最上等的云上峰。江小楼缓缓品了两口茶,旁边的赫连慧却笑道:“小楼,你瞧那边那位公子,一直在盯着你瞧,你认识他么?”
江小楼目光顺着她所说的方向望去,只见一个俊美绝伦的年轻男子正坐在烛火之下,一身近似于月牙的银色长袍,袖口用玄线绣出云纹,墨绿色的玉冠,面孔如最细腻的羊脂白玉,眉目比女子还要浓丽十分,正是顾流年。不过他的位次坐得较远,显然是身份不够高贵。江小楼收回了目光,将茶盏放在桌上,微眯起眼,语气十分恬淡:“不认识。”
顾流年原本正望住江小楼,却见她的目光转开,心头有些许的失落,谁知她的目光最终穿过人群,落在了醇亲王独孤连城的身上。
恰巧独孤连城也正望着她,江小楼触碰到了对方的眼神,却霍然垂下头来,埋藏了不可捉摸的心情。月光明亮如水,透过浅淡的窗格落在江小楼的身上,越发显得眉目如画、光彩照人。然而这两人的对视看在顾流年的眼中,颇有些不是滋味,他不知道这新晋的醇亲王怎么会和江小楼搅和到一起去,但对方眼中那种奇异的感觉却是他无法忽视的。心头微微一沉,他的目光便显得有些冷峻。
恰在此刻,大将军裴宣在太监的引领之下走入殿中。
江小楼听到唱诺,已然冷冷地望了过去。
裴宣一身极为简单利落的乌衣,并未束起发冠,反倒任由身后的发如墨色的泉水流泻下来。身为大周最出色的青年将领,他本该有一张棱角分明、充满阳刚气息的面孔,然而恰恰相反,他姿质风流,仪容秀丽,性情却若梨花瑞雪,淡漠冰冷,五官仿佛经过老天精心的雕琢,化为一尊完美的玉像,绝无一丝一毫的瑕疵,却冷漠得没有一丝人气。
江小楼轻轻垂下了眼,喃喃自语:“裴宣,你还是老样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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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宣的龙宫经历应该是古代一位将领的经历,可我最近思维迟钝,怎么都想不起是哪位将军了……⊙▂⊙
编辑:因为长期对着电脑,我特地买了一个防辐射面罩,防辐射利器啊
小秦:你就不觉得……那个蒙头蒙脸蒙鼻子,像是打劫的么
编辑:呔,下一章交出来!
第117章 真假郡主
世人皆知,裴宣外表看似完美无缺,内心却格外与众不同。据说是在他六岁那年与母亲共同乘坐一辆马车出游,因为天空骤然降下一道惊雷,马儿受惊后狂奔起来,马车瞬间翻倒在地,他的亲生母亲当场死亡,他则是身受重伤、奄奄一息。裴家广邀天下名医为他诊治,年幼的他虽然被救活,脑部却似乎受了重创。世人传言,从那天起裴宣便丧失了一切人类应该有的情感,既不会感动也没有同情心、恐惧或者后悔这样的感情,变成了一具十分完美的石头。这当然只是谣传,只是越传越凶,仿佛为这位大将军的血腥屠杀找到了一个再合适不过的理由。
庆王妃深深皱起眉头,难掩眸子里的嫌恶之色,而大殿内的年轻小姐们却一个个面露惊骇地垂下头去,不敢再瞧他一眼。
江小楼轻轻地展开一丝笑颜,五年前,裴宣在攻打叛将阎沙南的时候,阎家率领全城投降,但裴宣为了立功,竟然背信弃义,对已经放下武器的阎军发起进攻,残忍地杀死五万降兵,屠杀俘虏已经非常过分,他竟然还在阎家控制的衮州、明州一带烧杀抢掠,许多没有参加叛乱的平民被连坐诛杀,一天俘虏数百人,不分青红皂白全部杀死。两州碧血满地、白骨撑天,城外河流充斥着尸体,几乎把河道都给堵塞了,完全无法行船。原本是沃野的地方变成荒原,数年之间虎狼遍地。
曾有人粗略统计,光是衮州、明州两地便杀死平民数万人,简直可以说是丧心病狂。大周历史上,从无这种大规模的杀戮历史,甚至可以说是野蛮灭绝的政策。而当时的大臣们纷纷上奏,激烈地弹劾裴宣,要求皇帝严惩,可裴宣却上奏皇帝,说这两州百姓私藏兵械,意图不轨,甚至还从衮州找出了一座兵器制造所,如此一来,他的杀戮便显得顺理成章。此人似乎天生为了杀戮而生,战场对他而言不过是可以名正言顺杀人的地方,他会采取异常积极的态度投入任何一场战争,宛如来自地狱般的修罗一样残忍而疯狂。原本就没有任何道德观念和感情牵绊,使得他压根不会留下活口,不论对方是敌军还是平民,结局都是一样。于是渐渐的,外人便称呼他为“屠夫将军”,他却不以为耻反以为傲,真乃当世奇人。
裴宣敏锐地注意到有一道异样的眼神落在他的身上,猛然转过眸子,盯住了那一人。
鲜艳幽箐的青花牡丹香炉里燃着沉沉的檀香,袅袅在宫殿内漂浮着,朦胧了所有人的面容。满堂琉璃宫灯,全都笼在那一道盈盈碧影上。她坐在万千锦绣之中,偏生绿鬓如云,明眸如水,一身碧青色的凤尾裙,领口嵌着杏花春柳,白金裹边,竟似得一团碧绿的火焰,带着一种令人目眩神迷的美丽。任凭是铁石心肠,只要她的眼波轻转,也会不由自主魂飞九重。
那女子凉滑的眼神恰巧落在他的皮肤上,明明柔弱春水,却仿佛正在一丝丝、一寸寸,拨开他的皮肉,抽出他的筋骨,带着一种奇异的刀锋之感。
当看见江小楼的那一刻,裴宣的脸上没有露出惊慌或者是意料之外的神情。他只是像看一个陌生人一样,淡淡地看着江小楼,很快又转开了目光。很显然,他已经不记得这个女子到底是谁。纵然江小楼生得十分美貌,可是美貌的女人——将军府太多了。公卿大臣们怕他,更加忌惮他,便迫不及待送了无数美人来他府上,环肥燕瘦,应有尽有,他本身不好女色,尤其厌恶这些哭哭啼啼的娇艳尤物,所以大多数他连见都不曾见上一面就丢在了古华园。
江小楼瞧着对方转开了脸,不由轻声一叹。的确,裴宣虽与自己见过数次,却一直小心谨慎地防备着自己,把她当成紫衣侯送来的奸细。在古华园里,她是受到严密监视的人,而园子里除了她以外,另关着七八十名年轻美貌的少女。不,更准确的说是礼物。每当裴宣出征归来,便有无数人送来美酒佳人,权为巴结。这些女子为了得到宠爱,日夜唱歌舞蹈,希望着有朝一日可以摆脱寂寞的生活,正因为有她们的存在,古华园里的湖水总是泛起胭脂的红艳,整个空气中都是轻烟缭绕,香雾弥漫。只可惜,纵然这些女子施展浑身解数,极力卖弄妩媚娇艳,对裴宣而言也不具备任何意义。
他并不厌恶女人,只是没有兴趣。比起柔软美貌的娇躯,他更喜欢冰冷无趣的尸体。
庆王妃转过头来,面上有些惊诧:“怎么了,为什么突然发笑?”
江小楼轻轻呼出一口气,语气恬淡:“没什么,不过是想起一些旧事,觉得可笑罢了。”
赫连慧闻言,脸上带着静静的笑容,试探着道:“母亲和小楼在说什么这么高兴,能说给我听么?”
她言笑晏晏,语态自然,毫无做错事的愧疚不安,也算是个人物了。江小楼只是远远望着裴宣,轻言细语道:“你瞧见那位大将军了吗?”
赫连慧当然也瞧见了裴宣,自然点头道:“当然,谁人不识裴大将军的威名,他一回京,连三岁孩童都不敢啼哭了呢!”
江小楼闻声微微一怔,旋即扬起一丝笑意:“是啊,这位大将军战功彪炳,功勋卓绝,的确是个非凡的人物。”
赫连慧眼不禁微微一眯,转眸望去,透亮的烛火落在江小楼的面上,那光彩隐隐跃动,益发显得她的侧容纤巧妩媚。不知为什么,赫连慧隐约觉得有些许奇异的感觉从心头浮上,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
然而下一刻,江小楼已经转头过去和其他贵女寒暄起来。自从上次宴会之后,江小楼似乎成为京城中的新宠,走到哪里都会有人夸赞她,就连素来稳坐才女第一把交椅的安筱韶也是对她赞不绝口,在公开场合夸江小楼言谈出众,见识广博,半点没有商门女子的瑟缩与市侩。恰好不知江小楼说了什么,安筱韶掩住唇畔轻笑了起来,竟然是难得的欢欣,连带着乌发间那枝赤金簪子上的璎珞犹在沙沙作响。赫连慧不由自主眉头皱得更深,在她看来,江小楼十分狡诈,非常懂得笼络人心的伎俩,安筱韶等人不过是群头脑简单的小姐,很容易就被她蒙蔽过去罢了。越看越是堵心,赫连慧的心头默默生出一种难言的滋味。
江小楼也是轻言笑语,漆黑的眸子里融了满殿华光,竟让人不由自主心神动摇。
安华郡王赫连胜独坐一隅,却将场中所有人的表情看在眼中,默默提起一杯酒,笑容变得更深了。
江小楼,若你今天知道我为你准备了怎样一出大戏,你还笑得出来吗?
坐在大殿上的皇后远远瞧见江小楼,不觉微笑起来,竟主动道:“小楼,过来我这里。”
这声音并不大,却因为从皇后口中传出,众人闻声不由一震,整个大殿都变得鸦雀无声。
皇帝瞥了一眼皇后,神色露出一丝惊讶,心中暗暗思忖,看来皇后的确很欣赏江小楼。
皇后只是微微含笑:“陛下,明月郡主是个十分可爱温柔的姑娘,我素日总是喜欢招她入宫来陪我说话,今日陛下也瞧瞧吧。”
皇帝流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一时忍不住笑道:“朕听庆王说起过她的身世,毕竟是个商户女子,皇后也不可抬举的太过,免得坏了规矩。”
皇后转眼望去,皇帝胸前的团龙熠熠生辉,张牙舞爪,如同活物,神情也是一派发自真心的关怀,她的眼睛不由自主流淌出一丝淡淡的笑意:“陛下,若以出身来论定一个人,未免太肤浅了。若是您不信,大可以亲自一试。”
皇帝见皇后难得对一个人这样夸赞,不由起了三分好奇,便低声吩咐身边太监道:“来,照朕说的去做。”
江小楼听到皇后的话,立刻便起身向御前走来。就在她走到距离帝后十米处的时候,一名宫女正巧端着玉碗上来,里头盛着一瓣儿一瓣儿的水晶橘子,谁知她上前的时候一不小心,登时撞上了一个手执仪仗的太监,小太监连忙退后几步,竟又碰着了一个端着茶盘的宫女,那宫女手一抖,恍若不经意地把一盏碧青色的茶水都洒在了地上。
引路宫女一左一右绕过了那滩茶水,而江小楼则如未曾瞧见地上有滩水一般,步伐端正的从茶水上缓缓走过,裙裾都不曾有纹丝的动摇。待她走到近前,恭敬地向帝王皇后行礼。明亮的烛火耀目,芬芳的香雾缭绕,满殿的花团锦簇,唯独她一张面孔恍若白玉,仪态端庄,气定神闲地站在那里,却越发显得腰若纤柳,眼如寒星,如一抹碧色翠影,盈盈动人,分明勾勒出一种令人目眩神迷的美丽。
皇帝看在眼中,淡淡一笑:“这姑娘言行端庄,矜持守礼,皇后的眼光倒是不错,赏。”
皇帝一声令下,立刻便有太监端着礼物送来,分明是一支镂空缠枝花卉纹白玉如意,一时引来众人羡慕嫉妒的眼神。庆王妃面上含了微笑,难掩心底欢欣。赫连慧轻轻攥紧了手中的酒杯,蝴蝶翅膀一般的睫毛缓缓垂下,在眼底投下一片晦涩的暗影。
皇帝又细细打量了一眼江小楼,冬日寒冷,年轻的贵族小姐身上大多是些粉色、绯色、藕色,然而她身上穿着碧绿的衣裙,肩上却披着青色薄绢。绿色庸俗,青色晦涩,尤其在冬日里显得冷淡萧条,从来没有人敢这样配衣裳,然而她容貌极美,笑容绰约,竟然把这两种淡漠的色彩生生穿出了妩媚温柔。容貌美丽的人太多了,可在御驾面前没有半点怯色,一派理所当然的尊贵,皇帝不由点头,主动向皇后道:“这个女孩果真不错,难怪你很欣赏。”
皇后轻轻挑起眉梢,难掩得意之色:“我的眼光什么时候错过,陛下也太小瞧我了。”
皇帝不由呵呵地笑起来,一副好脾气的模样,向江小楼挥了挥手:“好了,你回去陪着庆王妃吧。”
江小楼便又回到王妃身边,庆王妃不觉含笑:“看来陛下对你也很喜欢,能够得到帝后的喜爱,将来你的婚事也大有指望。”
不知不觉之中,庆王妃已经把江小楼当成自己的女儿一样,替她设想今后的出路。江小楼听在耳中,面上不过微微一笑,并未放在心上。
恰在此时,一道身形颀长的紫色人影跨过门坎,殿外的月光在他周身笼了一层晕光,腰间的翠玉随着微缓的步伐,轻轻晃动了一下,引来众人纷纷侧目。他那双狭长的眼睛瞬间微眯起来,带着笑意扬声道:“陛下,微臣来迟了!”一片绚烂到了极处的烛海里,他的笑容格外耀目。
皇帝不由哂笑道:“朕的宴会你都这么晚来,该罚酒三杯!”
萧冠雪俊美的面容带着深深的歉意:“陛下,微臣自愿罚酒三杯!”说完,他举起面前酒樽一饮而尽,宫女连忙斟满,接连又是两杯下去,他白皙的面上浮起一层橘红,竟是比女子还要冷艳三分,随后他扬眉一笑,眼底的暗色迅速蔓延开来,“陛下,微臣是听戏听得入了迷,所以才会耽搁了时辰,请陛下恕罪。”
皇帝不觉笑道:“你可是从来不听戏的,今天怎么突然被戏迷住了,到底看得什么戏,说来给大家听听!”
萧冠雪笑容和煦,神情极为寻常,仿若真是信手拈来:“是戏班子刚刚排的一出新戏,关于一个癞痢头贵妃的故事。”
江小楼缓缓地伸出手,若无其事的拿起了白玉莲花茶盏,慢慢喝尽杯中的茶。
皇后闻言不由惊讶道:“癞痢头贵妃,这倒是从未听闻,既然是癞痢头,又怎么会成为贵妃?”
萧冠雪慢慢坐直了身体,声音沉静如水:“据说在一百多年前,泉州有一户贫穷的人家生下了一个女儿,原本是件喜事,可惜这女孩从小就长了一头癞子,总是浓水直流,引来无数蝇虫,她就不停地抠抠抓抓,于是癞子越发严重,原本一头乌发也都秃了。不止如此,她的皮肤粗糙干燥,犹如蛇纹,让人瞧见了就害怕。于是她的父母不得已,便将她丢弃在路边,好在遇到有人接济,勉强活了下来,以缝补度日。”
“你真是会寻人开心,既然如此丑陋,又怎会成为贵妃?”皇后满面皆是笑意,明显觉得这故事荒诞不经。
江小楼却缓缓抬起眸子,长长的睫毛颤动了一下,唇畔的笑意慢慢浅了,近似于无。
萧冠雪的唇畔慢慢绽放出一丝笑容,语气不紧不慢:“时光流逝,这女孩儿变成花季少女,却因为满头癞子、一身蛇纹而嫁不出去,只能在家中日夜饮泣。后来有一日,当时的皇帝派人去选秀,凡是容貌美丽的女孩子都欢天喜地,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前去应选,唯独这少女独坐门前,受到无数人的耻笑。她越想越是羞恼,便萌生了轻生之念。”
江小楼终于轻轻侧过头来,冷淡的目光落在萧冠雪的面上,眼神变得幽暗深沉,复杂莫辨。萧冠雪可不是闲逸之辈,他不会无缘无故跑来给大家讲故事。
“侯爷快往下说吧,接下来她怎么样了?”有人在旁边催促道。
萧冠雪眉峰微微挑起,面上却露出一丝十分愉快的微笑,就像是孩童在恶作剧的神气:“在她居住的地方有一潭死水,她便趁着夜深人静的时候跳水求死。谁知老天庇佑,她命不该绝,竟然被夜巡的人发现给救了上来。人虽不死,却是全身浮肿,比原先更加丑陋百倍,她便开始绝食求死。谁知五日过后,她全身瘙痒,皮肤一层层脱落,原本丑陋的癞痢头下竟然藏着青丝万缕,一身粗糙的蛇皮下则是一副光洁如玉的身躯。原本丑陋似鬼,瞬间变的眉目如画美貌过人。”
皇后听到这里,脸上挂起浅笑:“这故事果真传奇,不知谁想出此等奇事,所以后来她便入宫了么?”
萧冠雪笑容更深,显得那样漫不经心:“消息传出后,众人议论纷纷,选秀的官员便把她送到京城,很快成为当时国主的贵妃。”
安筱韶轻轻笑道:“这故事在宣化纪事上有所记载,那封她为贵妃的皇帝就是百年前的明景帝。”
众人闻言,未料这事情还当真在历史上发生过,一时不禁啧啧称奇。
赫连胜斜睨了她一眼,说不出的讥讽:“紫衣侯说的不错,但这个故事还有精彩后续——”
庆王一震,低声呵斥道:“你懂什么,还不住口,没规矩!”萧冠雪是皇帝宠爱的臣子,他可以插科打诨,讲故事逗皇帝开心,赫连胜寻常却从不会做此等事情,今日为何突然说话,实在引人疑窦。
皇帝闻言,瞧见是庆王十分宠爱的庶子,轻轻笑了:“庆王何必如此紧张,这里都是皇室宗亲、朝廷重臣,今日又是庆元节,气氛更应当轻松一下,朕倒是很想知道这个故事还有什么后续?”
江小楼听到这里,唇畔就凝了一丝淡淡的冷笑。
赫连胜心头冷笑,面上出现一丝阴云:“后来这位癞痢头贵妃生下皇子,适逢后位空悬,她便成了明景帝的皇后。可皇后总不能没有亲人,于是她派人回泉州,寻找当年抛弃她的亲生父母,但是她离家已经有很多年,父母早已双亡,唯一的弟弟也杳无踪迹。皇帝层层诏书颁发下去,各州都开始寻找她的弟弟。有个街头卖艺的人名叫萧红,只说自己有一个姐姐,从小流落不知去向。待招他上京仔细一问,年龄籍贯说得都约莫不差,皇后信以为真,便果真请求皇帝册封他为左仆射。不过三个月,京城又有个叫做萧本的人击鼓鸣冤,自称是皇后的弟弟,还把萧红冒充国舅的底细一一揭露出来,于是皇帝立刻把萧红追捕下狱,原来引见他的几个人也跟着连作。萧本成为了真国舅,被封为御史大夫,赏赐金钱数万,乃是山鸡变凤凰的典范。”
不知为何,他在说到“山鸡变凤凰”的时候,眼神轻轻扫了一眼江小楼的方向。
“这真假国舅的故事,还真是叫人大开眼界。”一直未曾开口的太子隐约看出一丝端倪,面上端着一丝笑意。
赫连胜眼中微微闪过一丝冷芒:“不,郡主又被骗了,后来又出现了一个叫做萧凝的泉州人,他自称是真正的国舅。这回京城一下子热闹起来,三人众说纷纭,个个都说自己才是真的,把皇帝皇后都给弄得很糊涂。当时的京兆尹出了个主意,让他们三人当面对质,这一来三人互相攀咬、互相拆穿,终于暴露出三个人都是假的。皇后认定这三个人能将萧家的一切说得清清楚楚,定然知道真正的国舅在何处,于是命人严加审问,最后才发现真正的国舅一直隐居山林,当发现别人去寻找他的时候,他却悄悄躲进了山里,完全隐匿了踪迹。皇后没有找到真国舅,又因为一再受骗面上很不光彩,便彻底放弃了这个念头。”
说到这里,众人面上都流露出一丝惊奇,一丝忐忑,一丝不安,他们隐隐察觉到赫连胜的这个故事很奇特,奇特到是直接冲着某个人来的。这样的宴会,讲述一个如此怪异的故事显得那么荒诞不经,甚至是不合时宜。安华郡王是一个十分谨慎而且才华横溢的年轻人,他知道自己应当在何种场合说什么话,绝对不会犯错,可今天他的行为着实是太令人费解。
赫连胜就在众人惊异的眼神中突然长身而起,快步走到殿内跪下:“陛下,微臣敢问一句,若是有人也如这三萧一般假冒皇亲,应当如何处置?”
皇后察觉到了不对,脸上的笑容慢慢沉了下来。
皇帝眼底浮起耐人寻味的神情,面上只是皱了皱眉头,道:“这自然是杀头的罪过。”
庆王心头猛然闪过一丝不祥的预感,迅速站起身,低声斥责道:“胜儿,不许胡闹,快起来!”
赫连胜冷冷一笑道,却是看也不看自己的父亲一眼,神情无比凝重:“今日微臣斗胆,要请陛下替王府审一桩公案!”
皇帝闻言一愣,望向庆王,目光变得淡漠:“庆王,你的儿子这话是什么意思?”
庆王妃隐约觉得不妙,眉头慢慢蹙起,但仍强忍着没有发作。
庆王已经再也忍不住,快步上来扯赫连胜的领子,额头上青筋暴起:“小畜生,这是什么场合,居然敢在这里撒野,还不下去!”
赫连胜是朝廷官员,深受皇帝欣赏与喜爱,庆王也是引以为傲,然而今日却演出一场父子反目的大戏,众人不免面面相觑,神色震惊。
江小楼原本料定赫连胜翻不起什么风浪,可若无必胜的把握,赫连胜岂敢当众忤逆自己的父亲。思及此,她的目光不觉投向紫衣侯的方向,眼底浮起一丝极为复杂的神情。
赫连胜一把甩开了庆王的手,突然跪地叩头,神情无比凝重:“儿子深受父亲大恩,本该惟命是从,奈何家中出了奸人,为父亲计、为家族计,儿子必须先除奸,然后再向父亲请罪!”再次抬起头时,他的面庞热得似火,眼神冷得似冰,一派正义凛然。
庆王听了这话,一时惊讶地望着对方,只觉一口冰寒之气从脚底升起,整个人也似是遭受了重创,几乎当场哑然。
“陛下,微臣在朝多年,一直忠心耿耿,言谈有物,从不敢违背自己的职责,更无一句虚妄之言!如今那冒认的奸人就在庆王府,可她背后靠山强硬,微臣无可奈何之下,只好请陛下圣心公裁!”
皇后眼中慢慢凝起一点火焰:“赫连胜,你这是什么意思?”
“皇后娘娘,今日微臣要状告的,就是您亲自册封的明月郡主!”赫连胜的声音似冰又似火,声声含着催人心扉的毒气。
“大胆!”皇后勃然大怒,猛然重重击了一下手下的扶柄,乌黑发间那顶金凤凰都跟着颤动了一下,簇簇灯火下,她的面庞已经隐隐发青。
太子突然出言道:“父皇,赫连胜的为人你是十分清楚的,他从来不会无缘无故诬陷任何人,既然他这样说就必定有证据,不妨听听他的证据再做决定。”
皇后盯着太子,眼神冷厉了三分。明月郡主是她亲自册封,太子偏帮着赫连胜,是要公然打她的脸面吗?!
太过分了……
厉声呵斥几乎就到了喉咙边上,庆王妃气得嘴唇发抖,然而江小楼却突然握住了她的手,她浑身一震,转头向对方望去。明明赫连胜满口都是污蔑,江小楼却听得十分安静,一派云淡风轻。明亮的烛火照亮了大殿,然而她的眼睛却比天上的星星还要亮上三分,更遑论人间灯火可及。
不知为何,庆王妃原本的怒气慢慢沉淀,逐渐恢复了平静的面孔。
赫连胜果然大声道:“陛下,微臣请旨让证人上殿!”
皇帝望了皇后一眼,见对方面色冷凝,似乎被气到了,他稍微沉吟片刻,便点头道:“好,你且将证据承上来吧。”
一个年轻的女子慢慢走上殿来,她身穿一条单薄的杏色罗裙,白色锦缎的绣鞋,似花园里随风而来的花瓣,走到御殿之前盈盈下拜,吐气如兰:“民女拜见陛下。”
她的声音十分轻柔,宛若黄鹂鸟的叫声,众人只觉有人伸出雪白的小手,在心尖上挠了一下,那感觉酥麻无比,原本怪异的感觉又加重了一成。
皇帝点头:“嗯,你抬起头来,让朕瞧瞧。”
此女闻言便缓缓将头抬起,竟是蛾眉凤眼,面若桃花,翠眉如画,含情脉脉,虽然不是闭月羞花、沉鱼落雁的绝色,却给人一种异常安心之感。庆王离得最近,仔细一瞧陡然心惊,这女子的眉宇之间有种极难描摹的神韵,那是一种惊人的端庄之美,更可怕的是——她的容貌几乎与年轻时候的庆王妃有八分相似,而且眼下竟也有一颗鲜明的红痣……
赫连胜在众人震惊的眼神中朗声道:“这位姑娘才是微臣的亲生妹妹赫连雪,也就是真正的瑶雪郡主!”
皇帝一时坐直了身子,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
庆王妃面色大变,紧紧盯着那女子,下意识地攥紧了手心,心头一时震撼不已。
年轻女子眼里也是涌起热泪,泣不成声:“民女才是真正的赫连雪,请陛下明鉴。”
皇帝完完全全愣住,他看看庆王又看了庆王妃一眼,一时竟不知该做何说法。
庆王目中波光闪动,心头几乎恼恨到了极致:“胜儿你到底再搞什么鬼,这女子你是从何处寻来?”
赫连胜神色十分平静,面上也是无比淡然,他心头已经笃定江小楼必死无疑,便越发放缓了心情道:“父亲,当年妹妹在灯市上走丢,结果被人贩拐走卖入一户人家,恰好这户姓刘的人家没有儿女,便将妹妹收为女儿养在膝下,只因妹妹灵巧聪慧,所以求亲者颇多,却都不曾应允。谁知四年之前,柳州突然爆发了一场瘟疫,我想这件事大家应该都还记得吧……”
年轻女子哀声哭泣:“养父母因为瘟疫去世,没奈何只能投奔京城的姨母。谁知半途被黑心的管家卷走了家财,我被夺走细软赶下了马车,只能望京城而行,走一路,哭一路。半途遇上柳州的一位近邻。此人平日里游手好闲,不守本分,我本不予理会,奈何患难之际,举目无亲,便哀求他带我入京。谁知此人送我入京后,转手便卖入国色天香楼——”
国色天香楼,分明是从前最出众的秦楼楚馆,被一把火烧成灰烬的青楼!这女子字字句句,婉转温柔,听在众人耳中却是触目惊心。
太子妃只是静静坐着,面上含着冷淡的矜持,从国色天香楼之事发生后,老太傅便将儿子一脚踢出京城,现在还在风沙满地的军营里哭爹喊娘的受着苦,她心头虽然不忍心,却也不能再看着弟弟胡作非为,可这一切都是江小楼的谋划,若非没有证据,她又岂能容对方至今!
当听到国色天香楼四个字的时候,江小楼目光笔直地看向紫衣侯,冷莹如玉的面上逐渐浮起一丝嘲讽的笑意。原来如此,对方早已设好了一条死亡之路,只等着她慢慢走进去。
顾流年慢慢地直起了身子,一阵凉意爬上了脊背,他敏锐察觉到了风向的不对,这女子若真是庆王府的郡主,那郦雪凝又算什么?还有对方所提及的国色天香楼,分明是把江小楼全都摸透了,该死,国色天香楼早已成为一片废墟,纵然有知情者……又有谁敢出来指责当朝郡主,分明是赫连胜的阴谋布置!
满堂哗然中,唯独独孤连城静静坐着,眼睛微微下垂,沉静的面容看起来没有丝毫动容,简直如同老僧入定,平静安详得过了份。只是这样的宁静在太子看来,分明就是已经黔驴技穷,走入死地了。
赫连胜又继续道:“在国色天香楼,雪儿虽然受尽苦楚,却也认识了两个好朋友,一个叫郦雪凝,一个便是江小楼,那时候她们两人都是国色天香楼的名妓。郦雪凝吹弹歌舞,无一不精;而江小楼也是舞蹈倾城,文采出众,上门求诗作画的不计其数……”
众人一个个皆是目瞪口呆地向江小楼望去,眼神里瞬间充满了惊讶、怀疑、鄙夷。
萧冠雪动作优雅地拈起酒杯,轻轻啜了一口。
赫连胜目光笔直地看向江小楼,言辞犀利中含着十分的义愤:“我妹妹天真单纯,因为受了些许好处便将对方当成知己一般,兼之那郦雪凝眼下也有一颗红痣,与我妹妹站在一起宛若双生姐妹,竟然有三四分相似,妹妹便特意与这二人结成异性姐妹,甚至把自己从小到大的经历都全盘托出,谁知……”
年轻女子已然泪盈盈的,却是强行压抑着心头的悲痛:“后来我被一名路过京城的客商赎出,他将我带离了京城,然而商人无情重利,很快便将我弃之不顾,我辗转飘零了两年,只能又回到京城……原本想来找自己的两个姐妹,却不想她们已经无影无踪,而国色天香楼也被大火付诸一炬……”她说到这里满脸是泪,向着江小楼嘶声道:“雪凝见到母亲成为瑶雪郡主,而你也借着这层关系成为了养女!我们彼此情同手足,感情深厚,断想不到你们两人竟会捏造身世进了庆王府啊!”
江小楼望着对方一双娇俏的泪目,完全没有温度的眼神让对方心头一颤,语气也更加决绝:“入京后我不得不四处做人帮佣,替人缝补、浣洗衣裳,甚至把一双手都泡得发烂了。一次去金玉满堂做工,我远远瞧见你一身华服、满头珠翠地站在大堂上,心中几乎欢喜到了极致,可扑上去认你,反倒被你的仆人赶出门外!你竟然口口声声不认识我,而我也几乎疑心自己认错了人!是啊,高贵的郡主怎么会是从前的旧友?!若非偶然撞见二哥,他拉着我不放,只说我和母亲相貌酷似……只怕我到现在还被蒙在鼓里,依旧把你们当成是我最好的朋友!小楼啊小楼,从前我们彼此扶持,互相依靠,原本是无所不谈的好姐妹,即便你们想要我的家人,我也会毫不犹豫地分出来啊,为何要利用、欺骗,甚至用这份身份来冒充我!”
庆王妃整个人都已经呆住了,愣愣看着那女子压根说不出话来,结果对方立刻向着她,檀口微张,眼底含泪:“娘,难道你连自己的女儿都认不出了吗?”
眼见王妃神情巨震,江小楼轻轻叹了一口气:“雪凝已经死了,现在再说这种事也是死无对证,好,果然是好计策。”
若赫连胜全盘谎言,很快就会被人拆穿,然而他三分真七分假,江小楼的身份是真,这女子的身份是假,混杂在一起,自然让人真假难辨、糊里糊涂。对方寻到这个容貌酷似王妃的女子已经是用了大心思,只怕背后还对她悉心教导了良久,使这一切谎言听起来无比真实,叫人不由自主便采信了。恐怕现在连庆王妃本人都没办法确定到底谁真谁假,毕竟真正的正主已经死去,谁能与这女子当堂对峙?!
欺负死人不会说话,哈,这还真是阴毒到底!
女子的身体瑟瑟发抖,雪白面上楚楚可怜,一双眸子却是光华璀璨:“小楼,当初我们情同姐妹,祸福相依,你性子倔强受了金玉无数次毒打,还是我替你再三求情,你当时向我说从今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断不会舍弃我而去。可我都已经站在了殿上,你却还在苦苦强辩,小楼啊,你的心难道是铁做的,完全感觉不到我有多么心痛?!我不要郡主之位,更不要荣华富贵,只是想要见亲生父母一面,只求你开开恩,发发善心吧!”
江小楼只是静静望着她,眼神带着深深的嘲讽:“姑娘,你我原本素不相识,在你口中却是情同姐妹,甚至能举出过去琐事,我真是佩服你能将谎话说得如此登峰造极,江小楼自愧不如。”
赫连胜冷笑一声,声音沉静得不含一丝感情:“陛下,微臣的人证可绝不止这一位,既然江小楼要证据,那微臣今日就把所有证据清楚地摆在她跟前,必要叫她无话可说、心服口服!”
一句话说出,掷地有声,庆王妃被激得一阵颤抖,几乎连坐都坐不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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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假国舅的故事取材于历史上泉州臭头皇后的研究和一出真假国舅的弹词。
昨天大家提出建议,说我又把寿春公主给拎出来了,我忏悔,写着写着我就会忘记此封号已经用过……至于裴家,我是真正喜爱这个姓氏……
第118章 贬为庶民
赫连胜拍了拍手掌,便有一名身穿绯衣的年轻男子走了进来,匍匐地跪倒在地上,连眼皮都不敢抬起来。
“你是何人?”太子率先发出声音,语带质问。
年轻男子瑟缩地抬起头来,竟露出一张妖冶艳丽的面孔,一时人人皆吃惊不已。
这年轻男子名为李龙,人称五郎,天生白皙貌美,兼善音律歌词。原本算是名门公子,奈何父亲早逝无人管束,他又性喜眠花宿柳,常常挥霍无度,花光了钱财后就开始典当珍宝古董,接着卖了祖宅田地,到了走投无路的时候,他甚至连同祖坟也都一卖了之。等一切都卖完了,这位除了糟蹋钱外什么也不会的公子便只能流落街头,好在他还写得一手好词,便漫游秦楼楚馆以此为业,不知怎么便讨了金玉的喜欢,成了她的入幕之宾。
李龙一直瑟瑟发抖个不停,几乎连腿脚都软了。他的目光不时悄悄抬起来,在满堂华客身上一一扫过,当最后落在江小楼身上的时候,对方只是向着他微微一笑,目光清澈无比,像是压根感觉不到暴风骤雨即将来临,他不由惊得眼皮一跳。瞬间只觉畏惧的心情一下子膨胀开来,几乎迫得他透不过气来,只能手里死死攥紧了袖口,一言不发。
赫连胜的唇畔缓缓勾起一丝笑意:“你自己告诉大家,你是什么人。”
“回禀各位贵人,我……不,奴才是国色天香楼的词客。”他的声音隐隐颤抖,面上的肉皮在抖动个不停。所谓词客,不过是替青楼女子写曲的落魄文人罢了。
赫连胜的笑容更深,眸子里难掩得意之色:“你是国色天香楼老板娘的相好,时常在楼中一住就是半年,楼中的女子你应当全都认识才对。那我问你——”他突然伸手一指,径直落在江小楼的身上,“你认识她么?!”
江小楼垂下眸子,面上含着不动声色的冷笑,一旦被李龙证明自己的来路,等于间接证明刚才赫连胜所言的一切都是真的。事实上,李龙的确见过她,不但见过,还曾因为与金玉的婢女私通被江小楼发现过,但那时候小楼并未告诉金玉,她并非同情可怜他,不过是觉得那个只有十六岁的婢女太傻太冤枉。如果李龙与人有染的事被金玉知晓,她舍不得自己花言巧语的情郎,第一个放不过的就是那婢女。但李龙今天可不是感恩图报来了,他是为了自己的利益要指认江小楼。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为利益作恶,卖身也好,杀人也罢,在他们看来都是理所当然。
庆王面上弥漫了一层寒意,他并不信赖这自称是郡主的年轻女子,因为不管如何今日庆王府的脸面都丢尽了。一个曾经沦落青楼的郡主……想想都觉得头痛欲裂。他忍住满腔的怒气:“还不快说!”
庆王妃只觉喉咙里一阵火烧火燎,想要开口争辩,却硬是发不出一句声音。她的心头此刻也涌起了一阵难以抑制的怀疑,难道自己当真认错了人,难道雪凝不是自己的亲生女儿,难道小楼不过是利用自己,难道……难道这女子才是……
尽管她从前一口咬定郦雪凝就是自己失散多年的女儿,但如今当另外一个与自己形容无比酷似的女子突然出现在眼前的时候,她却又起了一丝无法自控的希望,如果这才是她的女儿,那雪儿等于还活着——虽然现实冷酷,她还是希望自己的女儿活着啊!
李龙遭遇逼问,却一直颤抖着肩膀,不敢吭气。
萧冠雪已经放下了酒盏,目光慢慢落在了李龙的身上,不知为何,他隐约有一种不太妙的预感……这预感来得如此突然,连他都有一种捉摸不定的感觉。原本一切顺利是好事,可如果太顺利了呢?江小楼,独孤连城……谁都不是省油的灯,竟然这样轻松就叫赫连胜大获全胜,简直是天方夜谭。如果现在江小楼步步紧逼,推翻证供,萧冠雪还会觉得胜利在望,可偏偏对方过于冷静,几乎是没有半点反抗,任由他们随便指责,不妙,恐怕是大不妙!
赫连胜心头不禁有些急躁,上前一步厉声道:“刚才不是还说的呱呱的么,叫你说你怎么不说了?你说她们三人都是国色天香楼的红牌姑娘,还说过江小楼擅长琵琶,一曲惊鸿,是国色天香楼第一的摇钱树,甚至大吹大擂说连杨阁老也是她的入幕之宾!”
“满口胡言乱语!”一直静默不语的杨阁老重重把酒盏掷在桌上,脸上是无比难看。他一直努力不让江小楼过去的经历曝光,因为他觉得这个可怜的女孩应当有一个顺畅的人生,不该再牵扯到过往中去。可他忘记了,不是所有人都这样想,有些人在黑暗中蠢蠢欲动,随时准备把江小楼拉扯下来。
“阁老,您是三朝老臣、德高望重,对陛下向来忠心耿耿,竭诚辅佐,遇有不平之事,您总是据理抗争,从不委曲求全,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真可谓陛下的肱骨之臣,国家的中流砥柱!可您与江小楼无亲无故,毫无瓜葛,为何总是竭力替她辩解,为何一心替她开脱?恕我设想一下,您与她是否有什么特别的关系,只怕……不是学生与老师这样简单吧?”赫连胜面上带着微笑,这笑容带着三分隐秘,两份暧昧,甚至是一分险恶。
杨阁老气得脸色发青,一时恼怒到了极致,猛然站起身却突然又捂住了胸口,冷汗涔涔而下。阁老夫人连忙上去搀扶住他,对着赫连胜怒目而视:“你这个黄口小儿,竟然敢如此无礼?!”
赫连胜冷笑一声,不以为意。杨阁老早已垂垂老矣,又有何惧?往日里人人都敬他、畏他,可若一个人被捧得高了,一旦拉下神坛,他就什么都不是了。一个德高望重的老臣子,和一个美貌温柔的青楼红妓,想也知道彼此之间干净不了,杨阁老如此帮助江小楼,正好替他送来攻讦的借口,啧啧,好一段风流韵事!
江小楼眼见杨阁老气急败坏,捂住胸口说不出话来,知道他定然是心口疼又犯了,心中十分难受,终于有起身反驳之念,恰在此刻小蝶附身过来:“小姐,醇亲王传信,小姐切勿轻举妄动,此事交由他处置。”
江小楼一怔,旋即望向独孤连城的方向,对方正好向她望过来,那双静若幽潭的眼中含着静静的笑意,分明是胸有成竹的模样。她平日心思机敏,瞬间已经转过弯来。
对,不能反驳,至少不是现在。
太子轻轻叹息了一声,惋惜道:“阁老是文坛泰斗,受人敬重,只可惜他人老了,垂垂暮年,老迈不堪,想过有美人相伴、其乐融融的安生日子也不奇怪。安华郡王,你要求阁老如同年轻时候一样嫉恶如仇,甚至不惜和自己喜爱的玩物决裂,岂不是太强人所难了吗?”
赫连胜纵然恶毒,太子此语更是诛心。世人皆知,杨阁老是个秉性正直的人,当年陛下刚刚登基之时,听闻京城有一位王姓官员家中女儿美貌出众,品行高洁,便想要将其纳入宫中,备为嫔妃。杨阁老一听说这女子早有婚配,便立刻进宫觐见,皇帝以为此是小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区区一个女子何必大惊小怪,谁知杨阁老却极为恼怒,怒斥皇帝淫人妻女,触犯法律,皇帝听后便吩咐人去调查,王家畏惧皇帝权势,拒不承认女儿早有婚配,于是皇帝以诬告为由,下令杖责阁老二十。后来这王姓女子入宫前,却坚持自己早有未婚夫,竟赶在宫轿上门前投湖自尽。如此一来,皇帝大为追悔不安,很是自责,并且重重抚慰杨阁老。正因为阁老能够犯言直谏,从不退缩,所以皇帝和文武百官都对他很是感佩。按照道理来说,遇到这种事情大家都应当站出来维护阁老的声誉,可没有任何人这样做,大家都冷漠地望着,眼含着严厉的指责,那眼神带着审判与嘲讽、不屑。
江小楼看得很清楚,这些权贵手握大权、身份尊贵,但他们并非内心强大的人,恰恰相反,他们十分担心有一日会失去手中握有的一切,所以他们对任何人、任何事都保持着冷漠、忌惮的态度。他们不能真正信任一个人,也不能完全膜拜一个人,他们内心隐藏的嫉妒与仇恨随时等待机会发泄。杨阁老平日里因为直言不讳得罪了许多人,这些人往日里畏惧他的权势和名声不敢与他当面为敌,现如今自然巴不得他倒霉。而另外一些曾经信仰过他的人,一旦阁老身上有了污点,就仿佛变得罪大恶极,在他们的眼中连半分可取之处都没有了。
“天啊,江小楼真的是青楼女子,亏得我那日还和她同席!”周素素快人快语,此刻轻轻蹙起眉头。
杨应莲袖子掩唇,难掩笑意:“为了掩饰自己的过去,居然与杨阁老……啧啧,偏偏挂着老师学生的名堂,真是龌龊!我都叫你不要与她亲近,偏是不听,这下可好了吧?!”
孙归晚微微一笑,轻轻叹息一声:“可惜啊可惜,这样一个美貌温柔的姑娘,居然有此等出身。”
第一次见到江小楼,她就替她觉得惋惜,若这女子生在朱门锦户,不知会何等风光,没成想商门小户出身就罢了,竟然还曾沦落青楼,好容易成为郡主却硬生生被拆穿,从此后必定打回原形,真是可怜人。
赫连慧神色微微一变,似是无比哀戚的神情,唇畔却悄悄浮起一丝难以形容的微笑,慢慢地对江小楼说:“小楼,这可怎么办呢?”
她的声音十分温柔,仿佛感同身受的痛苦,一副关怀的模样。
江小楼置若罔闻,清丽的面孔沐浴在辉煌的烛海里,依旧是那样的动人心魄。漆黑的瞳孔里有一丝淡淡的冷嘲慢慢浮起来,然而面上却是一派温柔平静的神情,仿若别人谈论的不是她,鄙夷的也不是她。
所有人从内心已经相信江小楼只是个出身卑微的青楼女子,一个娼门女子居然敢攀附上庆王府成为贵女,这简直是狂妄可笑,罪大恶极!他们不会同情她的遭遇,更不会怜悯她的人生,他们只会指责、指责、指责,不停地痛斥江小楼不知礼数,无耻之尤!
“住口!”庆王妃突然站了起来。
赫连胜望着她,眼底带着胜券在握的微笑:“母亲,我知道你十分心疼瑶雪,可你不想知道谁才是你真正的女儿吗?死去的那个瑶雪郡主不过是冒牌货,眼前人才是你亲生的女儿啊!你好好看一看,她的容貌与你是不是有三分相似?”
女子闻言连忙道:“娘,我记得小时候您经常抱着我在梧桐树下唱歌,那时候家里的花园很大,池水是碧绿色的,里面有许多红色的锦鲤不停地游来游去,那时候我还曾问你那锦鲤能不能吃,娘还笑我说我糊涂,说那锦鲤是陛下所赐,父亲一直十分爱惜,绝不许我胡闹,这些话……娘你都忘记了吗?”
庆王妃浑身一震,眸子里满是不敢置信的神情。
一片质疑声中,江小楼语声漫漫:“瑶雪郡主走失的时候不过只有四岁,居然能记得家中的锦鲤,还记得当时王妃与她说的每一个字,可真是叫人稀奇。”雪凝印象里很多东西都是模糊的,包括童谣,包括母亲的容貌,包括王府里的一切,可眼前这个女子却说得一丝不差,显然是从安华郡王口中得到了准确的信息。王妃抱着瑶雪郡主纳凉的时候,身边不会没有婢女仆妇,这些人便是真正的突破口。瑶雪郡主不记得的事,她们这些成年人怎么会不记得?只要有心寻找到当年负责伺候的婢女仆妇,一切问题便会迎刃而解。
赫连胜冷笑一声:“江小楼,到今天你还在强词狡辩。一个青楼女子居然敢如此大胆冒充郡主之友,更堂而皇之地成为庆王府的义女,甚至蒙蔽了皇后娘娘,这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像你此等女子,最应该千刀万剐、以儆效尤!”
庆王妃的脑海突然浮现起郦雪凝温柔甜美的模样,她轻轻转头望着江小楼,对方的面上并无责怪怨恨,只有淡淡的悲悯。过去的一幕幕从心间辗转而过,转瞬之间庆王妃便立定了主意,她大声地道:“不,你不是我的女儿!我的女儿已经去世了,你才是冒牌货。”
那女子吃了一惊,颤声道:“娘,你怎么可以为了一个骗子连亲生的女儿都置之不顾?她根本就不是我的朋友,她只是国色天香楼的……”
赫连慧轻轻扯了扯庆王妃的袖子,满面担心:“母亲,在事情没有弄清楚之前,您千万不要发表意见。”
庆王妃看了她一眼,难掩眼底失望的神情,旋即她一点点在对方惊诧的眼神里抽出了袖子,目光直视前方,语气平静到了极点:“只有雪凝才是我的亲生女儿!至于你,我压根不知道你是何人找来,竟然如此诬蔑雪凝和小楼!小楼虽然出生商户,却是洁身自爱、矜持有礼,连皇后娘娘都赞许有嘉,从头到脚她哪里像青楼女子?!赫连胜,原本家务事我不准备拿出来说,可你今日实在是做得太过火了,你想要为顺夫人报仇雪恨,直接冲着我来好了,拿一个无辜的弱女子开刀算是什么本事?亏你读了那么多年的圣贤书,自诩为文武双全,其实就是个心胸狭窄、不知廉耻的小人!往日里不敬嫡母,无视尊卑也就罢了,今天居然还敢弄个冒牌货来蒙骗大家,真真其心可诛!”
赫连胜挺直了胸脯,大义凛然:“母亲此言差矣,江小楼不但害死了顺夫人,甚至还妄图霸占王府!我是在拆穿奸人阴谋,替母亲你擦亮眼睛,这才是真正的大孝!”
为打倒江小楼,赫连胜先是找出一个假冒的瑶雪郡主,再接着又找出李龙证明江小楼的确出自国色天香楼。事实上,江小楼的确与当年红极一时的桃夭极为酷似,满朝权贵未必没有人能认出来,却从未有任何一人出来指认。毕竟从前大多时候她都是浓妆艳抹,与如今的素净妆容完全判若两人,大千世界芸芸众生,人有相似在所难免,谁能当真肯定她的身份。今日赫连胜本可以直接拆穿江小楼的身份,根本不必弄个冒牌郡主,但曾经沦落青楼虽然会给江小楼沉重一击,必将声誉受损、英名尽丧,但只要庆王妃护着她,根本动摇不了她的根基。因为出身青楼不是罪过,只是污点,但如果冒认身份、妄图欺骗,尤其对方还从皇后娘娘手中捞了一个郡主来做,那性质可就大不一样了。欺骗皇后娘娘,一样是死罪难免。
一言以盖之,赫连胜要的是江小楼的性命!
满殿的人都望着江小楼,眼神里满满都是恶意,鄙夷,折辱。此刻,独孤连城俊美的脸庞上忽然微现笑意:“安华郡王,话题扯开太远了,这位证人还未作证吧。”
李龙瑟瑟发抖地抬起头来,面上渐渐显出一种豁出去的神色:“陛下,这一切都是安华郡王的阴谋,他先收买了这个女子,又给我黄金一百两让我指证明月郡主出身青楼、假冒皇亲!陛下,我与郡主无冤无仇,怎能做出这等丧德败行的污蔑,更何况殿前说谎是罪犯欺君,要诛灭九族的啊!”
赫连胜脸色变得煞白,万没想到李龙竟然会当堂反悔,他急急扬声喝道:“你胡说什么!”
皇帝目光变得冷沉,呵斥道:“你住口,让他把话说完!”
李龙虽然极度害怕,却还是梗着脖子道:“我在国色天香楼里呆了三年,从未见过明月郡主,可你却偏偏说她是国色天香楼的红妓,还给我那么多的银子,就是为了让我冤枉无辜!我是害怕你的权势,所以才暂且答应下来,欺君之罪祸延九族,我怎可为了一点蝇头小利就害了李氏一族数百口的性命!陛下,求您替我做主,今日说了实话,只怕我就走不出宫门了!”
赫连胜一颗心顿时沉浸在冰水里,他的手下意识地握紧成拳:“李龙,你这个反复无常的小人,当初你口口声声要除害,今日竟然——”
“陛下,我要揭发安华郡王的阴谋,这个女子是他找来的假郡主,其实不过是三百里外一介船娘而已,什么自小与亲生父母离散,呸!安华郡王千方百计找上她,不过就是看她容貌与王妃酷似,为了能够取信王妃,他还特意找来名医,想方设法替她点上那颗红痣,说……用什么水一洗就掉!陛下若是不信,大可以请宫中太医一试!”李龙还嫌弃临阵叛变不够狠辣,毫不犹豫再捅了一刀。
若请了太医来验看,很快便会拆穿一切。女子吃了这一吓,猛然变得脸色惨白:“是……是郡王给了奴婢银子,奴婢实在是迫于郡王权势才不得不答应的呀,陛下,求您饶命,饶命啊!”
她一边说着一边拼命地在地上叩头,心头无比悔恨自己一时贪财竟然应了此事,几乎连肠子都青了。
萧冠雪长长叹了一口气,赫连胜大势已去,无可挽回。
皇帝眉眼之间满满都是怒气:“赫连胜,如今你还有什么话说?”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安华郡王的身上,他的脸孔由白变青,由青又转黑,最后化为一片死气沉沉,一张嘴唇张张合合,几乎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庆王妃冷冷睨视着他:“赫连胜,我断想不到你居然会为替顺妃报仇而出此下策,你那亲娘是自己做错了事才会被王爷惩罚,此事又与小楼有什么相干?你要记恨就记恨我好了,怎么可以想出这样的恶毒的招数来冤枉她!”
众人立刻便想到上回在庆王府发生的一幕,曾有人口口声声说江小楼是他的妻子,拿出的却是谢瑜的物件。今天赫连胜故技重施,竟想出冤枉人家出身青楼的阴招,若非李龙当殿反悔,只怕江小楼真是跳进护城河也洗不清了!
一个女子的名节何等重要,赫连胜一而再再而三挑衅江小楼,目的不过是为了打击庆王妃而已,这一切都是庆王府的内斗,却偏偏选在今日这样重要的宴会上抖出来,赫连胜简直是目无君王,无齿败德!
江小楼这才起身,盈盈摆倒:“陛下,娘娘,小楼自入府以来就一直不得兄长喜欢,这一点大家都是知道的,可我万万想不到他竟会憎恨我到这个地步,甚至不惜犯下欺君之罪,也非要陷我于绝境。唉,早知如此,小楼情愿离开王府,也好过见到母亲为难——”
赫连胜一口气没喘息过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面上是没有血色的惨白,他不是被江小楼压跨的,而是被欺君之罪四个字给生生压跨了。怎么办,怎么办,他该怎么办?李龙和假郡主都已经承认罪行,指证他是幕后主谋,他罪犯欺君,该怎么办!
皇帝无比失望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向着庆王道:“这原本是你的家务事,朕不该随便插手,但是既然闹到朕跟前来了,朕也不得不管。”
赫连胜额头一滴冷汗落到了青砖之上,他几乎立刻便要抬起头向太子求救,可现在若是他敢把太子拖下水,那太子第一个就绝不会放过他。至于萧冠雪……对方不过是送了个与王妃相貌酷似的美貌女子给他,一切主张都是他自己所为,人家压根没有插手此事。思及此,他的身子不由自主颤栗起来,他感到无比后悔,原本他不会做出这样自毁城墙的事,可问题的关键在于顺妃的死给了他很大的打击,他虽然表面上竭力装作没有受到任何影响,可事实上他感到畏惧,他畏惧江小楼的力量,也畏惧对方的残忍,于是想到先下手为强,谁知却会被人反将一军,落到这个地步实在是咎由自取,怪不得别人。
庆王跪倒在地,脊背隐隐颤抖,原本坚毅的面容此刻已经一派风霜之色。他只是低着头一言不发,赫连胜罪犯欺君,若皇帝真正追究起来,只怕他一颗脑袋压根就不够砍的!自己如果贸然替他求情,非但救不了他,只会连累整个庆王府。
皇帝看着庆王的模样,隐隐察觉到对方心里的难处,便转头道:“皇后,你认为如何?”
皇后不冷不热地道:“陛下,养不教父之过,如果王府是个有规矩的地方,一个庶子也不会当众指责自己的母亲偏袒,更不会毫不知耻地当着众人的面自曝其短。这里是皇宫,不是小孩子过家家的地方。陛下素来宽宏,不会计较这种不懂事的东西,但太过宽仁反倒放纵了恶人,将来上行下效,彻底失了体统和规矩。依我看……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看着王妃份上,这欺君之罪就罢了,只是从此以后他再不该立足于朝堂之上,否则定然贻害社稷,祸及百姓。”
赫连胜一颗心猛然沉了下去,眼睛陡然燃烧起来,却只能死死佝偻着背,一动不动地跪着。
皇帝便点了头:“既然皇后如此说了,那就免了赫连胜的死罪,剥夺他一切封号,贬为庶人,下去吧。”
赫连胜跪着一动不动,如同化为一尊雕像,没有半点反应。
皇后冷冷地挑起眉头:“为何还不谢恩?”
赫连胜猛然闭目,深吸一口气,心头窜起一只长着獠牙的凶兽,已经就要当殿跃出。关键时刻,庆王狠狠踢他一脚:“不要命了!”
他陡然清醒过来,浑身却已经被冷汗湿透:“谢主隆恩。”刚刚要站起身,却因为膝盖一软,几乎又跌倒在地。左萱并未站起来替他求情,不过是静静望着他,一步一步,脚步蹒跚地离开了大殿。
众人很快转回目光,一个失败者而已,不值得任何人关注。
皇帝微笑着举杯,若无其事道:“刚才发生的一切大家都不必放在心上,来人,起乐。”
皇帝一声令下,便有无数美貌女子依次而出,她们的身形随着乐声,忽而散开忽而聚拢,轻盈旋转若雪花飘舞,妖娆妩媚像翩飞的蝴蝶,静态中含着一种自然的动感,兼具端庄文雅之美。只可惜没有多少人认真看舞蹈,大多数人的眼神都落在江小楼的身上。
在一片神色各异的眼神中,庆王妃突然伸了手过来,握住江小楼的手,柔声道:“不要受那些人的影响。”
江小楼只是轻轻点头,她很感激庆王妃在关键时刻替她说话,如果不是王妃在最后一刻选择站在她的身边,赫连胜不会败得如此惨烈。只是——今天独孤连城早已预料到了结局,所以才会请小蝶来传那句话……
宴会结束,宾客各自归家,不少贵夫人却特意找到庆王妃,将她好生安慰了一番,而此刻江小楼却并未立刻离开,反而等到独孤连城出来,才微笑道:“今日,我得多谢你的鼎力相助。”
冷冽的寒风中,独孤连城眸色深沉,俊秀至极,脸上却只是轻笑:“从今以后,不会有任何人再拿你的过去威胁你,冷饭是炒不香的。”
江小楼一愣:“你——”
独孤连城眼底光华璀璨,流光溢彩:“我比赫连胜更早一步找到李龙,所以这一场局注定他的惨败。既然揭穿你身份的事情已经被证明是假造,今后就不会再有人故技重施。”
江小楼瞬间明白过来,赫连胜力证江小楼是国色天香楼的红牌姑娘,结果却落到一个被贬为庶民的下场,今后便有人想要旧事重提,也不会有人采信了。堵住别人的嘴巴只会让流言蜚语传播得更广,这才是真正釜底抽薪的主意。但一着不慎,就会满盘皆输,今天的一场戏着实是过于惊险。
江小楼只觉一股暖意直撞向心窝,却忍不住道:“你该早日告诉我的,也免得我措手不及——”
“你当然不会措手不及,你还有左萱……依我看,安华郡王妃不过是假意原谅丈夫,根本目的不过是为了暗中监视他而已,只是过早用出这步棋,于大局无益。”
“不论如何,我应该谢谢你,和平地解决了此事。”江小楼并不直接回答关于左萱的问题,只是轻轻一笑,面带感激之意。
独孤连城知道她为人谨慎,却也并不当面拆穿,只是看着她一笑:“如今局势越来越危险,裴宣也已经回京,我希望你可以暂敛锋芒,有任何事必须要和我先商量,明白了吗?”
江小楼心头一动,竟被他那如同幽潭的目光给震了震,旋即她深吸一口气,才慢慢道:“我明白,我一定不会忘记你的提醒。”
一道声音却斜插进来,带着不阴不阳的笑意:“二位在这里谈些什么,怎生如此开心?”
眼前的公子玉冠束发,锦衣翩翩,面孔比美貌女子更艳上三分,一双眸子里流光溢彩,正是顾流年。
江小楼看了顾流年一眼,神色淡漠:“原来是顾公子,好久不见。”
“郡主贵人多忘事,刚刚不是还在宴会上见过么——”顾流年深深望了她一眼,目光却陡然转向了独孤连城,愈发怒面上越是沉着,“醇亲王,商人难为,亲王更难为,从商人到亲王的感觉如何?”
不知为何,当他远远瞧见江小楼和醇亲王并肩而立,心头便隐隐浮现一丝莫名的情绪,再眼见江小楼竟然没事人一般,压根就不曾注意到自己,慌乱便猝然涌上心头,话中难掩嘲樊意。
独孤连城神色自若,笑语寒喧:“由乞丐变成宦奴,感觉又如何?”
顾流年脸色瞬间变了,独孤连城看起来文质彬彬,没想到居然如此毒舌,往日里他竟小看了对方!是啊,明明是前太子余孽,居然能在皇帝眼皮子底下活到成年,往日里太子不知使了多少阴招,他却依旧活蹦乱跳的,还有余力帮助江小楼……光是这份心智就非常人可及。好一会儿,他才发出声音,字字句句却是从齿缝里迸出一般:“醇亲王果然好口才,佩服,佩服!”
“过奖,顾公子才是当时俊杰。”独孤连城面上蕴着淡淡的笑意。
顾流年目中慢慢升起一丝寒意,似提醒似警告,语气阴晴不定:“醇亲王,如今太子殿下视你为眼中钉,预将你先除之而后快。与一国储君为敌实在是大大不智,你应当知道自身的实力,不该以卵击石。最重要的是在这种情况下,你若真心关怀明月郡主,离她远一些不是更好?”
江小楼望向顾流年,一时莫名其妙。顾流年为何突然关心起自己的安危,她虽然帮助过他,可那不过是小恩小惠,似他这等狡诈阴险的枭雄,一心只想着往上爬,这点恩惠又怎么会萦绕于心?顾流年如今已经彻底取代了权督公,成为皇帝的亲信,专司负责整个京城的守备。皇帝给予他监督朝廷官员的特权,甚至连太子都在他的监视范围之内,所以他的权势极大,就连太子和三皇子都在竭力地拉拢他,他为何总是盯着对他毫无用处的自己,这不是太奇怪了么?
独孤连城眼神微微一闪,早已看出了顾流年的心思,面上不动声色道:“顾公子,你结仇太多,敌人无数,说这话不会脸红么?”
顾流年愕然,素来奸猾的他反倒被温文儒雅的独孤连城逼到了死角,一时冷笑一声正待反驳,却突然听见江小楼声音淡漠地道:“如今月光正好,二位既然有此雅兴,不妨就站在这里慢慢谈,小楼先告辞了。”
眼见着小蝶替江小楼披上大髦,对方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去。顾流年本还有话要说,却终究忍住了,没有当场叫住她,独孤连城却轻笑起来:“喜欢一个女孩子,未必就要用这种卑劣的手段摒弃其他人的接近。”
“你说什么?”顾流年猛然转过头来,用一种极阴冷的目光看着独孤连城。在江小楼面前,他的神情还是温和的、嬉笑的,甚至是示弱的,可当对方离去,他眼底的血腥之气慢慢浮了上来,渐渐带了一丝隐隐的杀机。
独孤连城并未因他面上狰狞神情而有丝毫怯懦,只是神情平淡地道:“小楼的个性你应当很清楚,她不喜欢别人勉强她,更不喜欢别人欺骗她。若要追求,你尚不够格。”
“独孤连城!”顾流年突然在身后叫了一句,可是醇亲王却头也不回地径直走了。
宫门口,顾流年站在原地迟迟未动,他的幕僚前来寻他,见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眼底似乎隐隐有血光跃动,不由心头一跳:“公子,您怎么了?”
“独孤连城,他日必成我心腹大患!”顾流年的声音很慢,语气很平缓,神情却极为认真。
“这……不会吧!”
哼,不会?!这男人看起来性情温和,恬淡如水,可仔细一想,他的身世异于常人,各方势力警惕觊觎,表面看生活在富贵繁花乡,实则根本就是虎窝狼侧,危机四伏。从前顾流年也为对方的平静外表所欺骗,当真以为他是个淡漠无趣的人,可现在细细想来,光是这种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气度,把一切人等都玩弄于鼓掌之中的手段,就让人觉得赫然心惊。
“公子,你可能是多虑了,独孤连城没有野心,寻常也不参与政务。”
“不,绝非我多虑!”顾流年目光深沉,斩钉截铁地道,“从头到尾他的面上没有半点动容,什么样的人才能做到这样平静如水、淡漠从容?能够做到这一点,是何等的忍功和心机,明明图谋甚大,却在所有人面前作出一派温文儒雅的君子之风,这种人不可怕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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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娃怀疑证人是吴子都,他是不会出来的,因为此君有把柄在江小楼的手上……而且为了指证江小楼,弄不好惹一身骚,对于他这样的世家子弟来说是赔本买卖……
第119章 歹毒心思
宫门外,江小楼刚踩着脚踏上了马车,却听见庆王妃轻笑一声,不由惊讶地抬眼看着对方:“母亲为何笑得如此开心?”
庆王妃正襟危坐,神色反倒平静如水:“原以为今晚是个惊魂夜,却不料还有人来献殷勤,果然女儿生得漂亮就是有好处啊——”
小蝶扑哧一声笑起来,江小楼轻轻横了她一眼,小蝶连忙用袖子遮住乌溜溜的眼珠子,却依旧难掩嘴角笑意。
“母亲素来是个端正的人,怎么也拿我寻开心。”江小楼微笑起来。
“那就不说笑,咱们说正经事。”庆王妃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却是柔声安慰道:“你放心,回去以后我绝不会放过赫连胜那个逆子,定要为你出这口恶气。”
江小楼轻轻摇了摇头,道:“安华郡王年少多才,仕途得意,若无此事发生,他不但前途无忧,更有繁花似锦的富贵等着。可惜经此一事,他已被褫夺郡王封号成为寻常百姓。对他来说,这可比杀了他还要痛苦。母亲,您无需理会这等小人,只要继续打理好王府,做好你的王妃即可。”
经过这么多事,庆王妃对庆王早已不报希望,她只把王妃之位当成一项责任,尽职尽责地打理好王府内务,平日里赏赏花、听听戏、串串门,不动声色却把管事大权牢牢握在手中,谁也不能耐她如何。江小楼说得对,她有显赫的家世,又有皇后撑腰,给庆王一百个胆子也不敢随便废了她。从前她总是被顺夫人撩拨得乱了手脚,现在看来根本就是中了人家的奸计。她左思右想,终究点了点头:“好,一切我都听你的。”
马车已经驶离皇宫,却突然听见一阵风驰电掣的马蹄声从后赶上,江小楼轻轻掀起车帘,却见一匹枣红色的骏马飞驰而过。
惊鸿一瞥间,裴宣似是注意到马车里的人,他居高临下地投来了一瞥,恰好与江小楼对个正着。
江小楼眸光平静,神色淡漠,眼睁睁看那匹马走得远了。
庆王妃只听见凌乱的马蹄声,面上不由讶异:“小楼,你在看什么?”
江小楼只是轻轻地放下车帘,微微一笑:“在看裴将军的英姿。”
庆王妃却是蹙起眉头:“他就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莽夫,又有什么好看的。小楼,母亲可得提醒你,独孤连城和顾流年也就罢了,千万不可选中裴宣。嘉年公主性子温柔,为人和气,虽不是皇后的亲生女儿,倒也得了娘娘的喜爱,出嫁前她身体康健,绝无什么怯弱的病症,偏巧嫁给裴宣后却成了病秧子,极少出来走动不说,怀孕生子这样的大事都不曾禀报娘娘……”
江小楼闻言不觉侧目:“母亲是觉得公主死因可疑?”
庆王妃掀开帘子打量了一下窗外,浓浓夜色遮掩下,所有的一切街道景物都是影影幢幢、看不真切,她转头望着江小楼,神色间多了三分警惕:“关于公主的死,我是知道一些的,可这些话从未与任何人说过,就连皇后娘娘也不曾。嘉年公主嫁过去以后一直受到冷遇,裴宣在外人面前对她很是敬重,其实背地里不过把她当成摆设,她本就是什么事儿都藏在心里的人,不敢向皇后娘娘申诉,便只好把日子过得槁木死灰一般。只说自己过度思念皇后娘娘,请求允许她回宫居住。你想想,世上哪里有嫁出去的公主还回宫住着的道理?娘娘自然不允,日子久了,她实在难以忍受下去,便悄悄派人给我递条子,求我替她说情。我便曾趁着裴宣出征在外的时候前去探望,可我见到她的时候,她说话已经颠三倒四,头脑一会儿明白、一会儿糊涂,神情很是恍惚,一如木头人一般任人摆布,语言行动皆不能自控。我以为她只是生了病……六个月后,听说她突然难产死了,我觉着奇怪却也不敢胡言……”
江小楼神色冷淡地听完,心头却暗暗思忖起来。裴宣不好女色是出了名的,曾经有副将怀疑他是否喜欢男子,便特意送了相貌俊秀的战俘前去,结果此君硬是把那两位美男子剥了皮挂在帐篷前,弄出了一个无欲无求的名声。江小楼很清楚,公主年少美貌,性情活泼,对英武的将军夫婿寄予厚望,婚后的寂寞生活让她产生了难以排解的烦躁,使得她疑神疑鬼,急于摆脱裴宣,可难产身亡又是怎么回事?
裴宣的府上,似乎有很多秘密。
一般人尚了公主,哪里还敢挑三拣四,嫌弃好丑,可裴宣不是寻常人,不能用常理来看待,最重要的是他成婚后便领兵出去,极少回到京城,甚至为了迎娶公主驱散府里无数美人,身边一没通房二没宠妾,就算冷遇了公主也是夫妻性格不合,公主只能打碎牙齿往肚子里吞。毕竟皇帝可以管驸马不敬公主的罪过,却也没有牛不喝水强按着的道理。
江小楼想着想着,不觉只是轻描淡写地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公主殿下也并非万事顺心啊。”
“所以你选择夫婿,一定要把眼睛擦亮一些。比如醇亲王,始终是前太子的遗腹子,跟皇帝隔着一层,不论今后哪位皇子当政,第一个防备的就是他,今后日子绝不会太平。至于顾流年,那更是个杀千刀的,不知坑了多少忠臣良将,只为了求个进僧阶,他盯着你不放,定是为了从你身上得到好处。小楼,与他们打交道,千万要小心为上。”
江小楼温言细语地应了:“母亲放心,我明白。”
烛光之下,她的侧脸柔和宁静,美如白玉,听她应承下来,庆王妃心头一颗大石才落了地。
马车在庆王府门前停下,刚下马车便瞧见赫连胜在高高的台阶下跪着,台阶上的护卫眼观鼻鼻观心连瞧都不敢瞧他一眼,一个个就像是杵着的木头桩子。赫连胜则直挺挺地跪着,脖子垂着一言不发,甚至连眼皮子都没有抬一下。
庆王妃瞧着他,心头冷笑不已,恨不得上去啐他一口,但人家没脸没皮,她却还是要脸的,便只是冷哼一声径直进了府门。其他人从马车上下来,见此情形不敢多言半句,只能敛气屏息地跟着王妃入了府。只有江小楼站住了脚步,饶有兴致地看了赫连胜一眼。
赫连胜听见脚步声,终于抬起眸子,却只定定望住江小楼。那神情冰寒彻骨,阴冷恼恨,唯独没有半点愧疚忏悔:“江小楼,这回你得意了吧?”
乌云遮住了月光,浓浓的夜色下,江小楼的眸子透出难以捉摸的光,声音恬淡得没有一丝情绪:“郡王,哦不,现在应该叫你赫连胜,你应该感激我,如果刚才我落井下石,现在你早已没命在了,怎么反倒来责怪我呢?”
“感激你?哼。”赫连胜嗤笑一声,“若非是你,我娘怎么会死于非命,杀母之仇不共戴天,我找你报仇也是天经地义,别以为咱们之间就这么算了!”
江小楼默默地瞅着他,眼底浮现起一丝夹着嘲讽的悲悯:“赫连胜,你到今天还不知自己的杀母仇人究竟是谁么?你也不想想,王妃是个厚道人,既然顺姨娘对她已经没了威胁,她何必痛下杀手。至于我……对于一只蝼蚁,连抬脚的念头都兴不起啊!”
赫连胜浑身一震,猛然盯着她,神色大变:“你什么意思?”
江小楼轻轻一笑,带着一丝恶作剧似的笑意:“回去好好问问你那个好妹妹吧,杀母之仇的确不共戴天,但你也得找对人呀!”话刚说完,门外大风突起,裙摆飞扬,乌云蔽月的瞬间,一道电光划破了深沉夜色,天空仿佛被撕破了一个口子,哗啦一声,豆大的雨点便落了下来。
小蝶连忙撑起伞,江小楼翩然上了台阶,而赫连胜却在最初的震撼之后抬头大喊:“你回来,把话说清楚!”
“该说的已经够清楚了,其实你心里也有数,可惜你情愿把仇恨结在我身上,也不敢去找真正的杀人凶手报仇,可怜、可叹啊——”江小楼丢下一句笑语,碧青色的裙角如同一朵优雅的莲花,转瞬消失在大门边。
赫连胜直愣愣地盯着对方消失的方向,心头复杂纷乱。她刚才暗示杀死顺姨娘的是赫连笑,是不是?!联想到赫连笑漠不关心的所作所为,他一时心跳如鼓,不,不会!笑儿向来是个乖巧柔顺的女孩,她怎么会做出天打雷劈的丑事!一定是江小楼为了转移自己的仇恨故意这样说,一定是她害怕自己疯狂的报复才会如此!
赫连胜心头那丝恶毒的念头狂涌而至,几乎无法控制自己的思绪。雨下得越来越大,狂风卷着暴雨,如同无数鞭子,狠命地抽打着他的头颅、面颊、前襟,很快浑身都湿透了。养尊处优的安华郡王,身世显贵的赫连胜,何曾受过这样的屈辱,但他必须在这里跪着,只有跪着才能得到父亲的原谅。被皇帝褫夺了爵位贬为庶民,从今以后再无晋僧阶,唯一的救命稻草就是庆王!赫连胜紧紧闭着眼睛,任由雨水疯狂地落在自己的面上,恰在此刻,却有一把伞撑在了他的头顶,挡住了大雨倾盆——
陡然睁开眼,映入眼帘的不是自己的妹妹赫连笑,而是面色冰冷如霜的左宣。在大殿上,他一度希望她会替自己开口求情,然而对方没有,可现在她却替他撑起了一把伞。一时说不清心头涌现的到底是何种复杂情绪,他只觉眼眶发热,浑身冰凉,冷热交替之间,他终于慢慢抱住了左萱的双腿:“爱妻,都是我的错啊——”
左萱低头望着泣不成声的赫连胜,面上是一派淡漠冷淡的神情,眼底却是一种悄然掩饰的寒凉之色。赫连胜啊赫连胜,当你众叛亲离的时候,你疼爱的妹妹在哪里,你心爱的妾室又在哪里,谁人真正关爱你,谁人真的替你着想,你活了这一辈子,真的看清了吗……
赫连胜的情绪越发激动,浑身都禁不住颤抖起来,眼神和面容都是无比愧悔。
左萱在心底轻轻叹了一口气:赫连胜,你明明恨透了我今日不肯替你求情,现在却死死抱住我不放,为何到了这个地步,你还在演戏啊——
赫连胜在庆王府门口跪了三天三夜,最后彻底昏厥过去。庆王就一直在大厅、书房徘徊,面色阴晴不定,当听到仆从来报的时候,他颓然长叹一声:“扶他进来吧。”
赫连胜被两名仆从架着走进来,短短三天却已是形容枯槁,面色颓败,与往日里的贵公子完全判若两人。庆王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难以自控地掠过一丝悲伤:“胜儿,你从小跟在父亲身边,我是怎样教导你的,男子汉应当顶天立地,行事磊落,你怎么可以做出这样卑劣无耻的事!”
赫连胜抬起眸子,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但他此刻已是泪流满面,满眼全是愧疚,扑跪在庆王脚下,泣不成声:“父亲,儿子知错了!我的行为让父亲在陛下和朝臣们面前颜面扫地,还害得自己身败名裂,一切都是我的错啊!但请看在过去儿子兢兢业业,不敢有半点闪失的颜面上,求您再给我最后一次机会!”
庆王看着他颓丧地摇了摇头:“不是我原谅不原谅你的问题,身为朝中官员,品德才是最重要的,可你居然会想到如此龌龊的方法,现今一切阴谋败露,你来求我谅解,可世上哪有后悔药可以吃?难道你能让那天晚上发生的一切推倒重来,不,庆王府丢去的颜面找不回来,你失去的仕途与自尊也找不回来了。”
赫连胜紧紧咬住牙关:“儿子明白自己罪无可恕,也不敢替自己辩解半句,只求父亲让儿子留下,不要赶我走。我在这里出生,在这里长大,在这里读书、入仕,从头到尾都是父亲手把手地教导我,我舍不得父亲,更舍不得王府!如果离开了这里,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去哪里啊父亲!”
赫连胜虽是庶出,可素来心高气傲,自尊心极强,再加上他自幼聪明,记忆力强,又能举一反三,所以极得王爷宠爱。从六岁起,他卯时就起身,申时才歇息,从早到晚都勤练武艺、刻苦攻读。多年下来,他通读经史,精于学问,善于骑射,相形之下庆王世子就完完全全不能与他相比了。庆王一直很欣赏这个儿子,看重他的这份努力与决心,不惜一切代价请来名师培养他。他并未辜负庆王的希望,精于世故,善于攀附,年纪轻轻便官运亨通,前程似锦。可惜就在那天晚上,他诬陷明月郡主的行为彻底激怒的皇帝,一下子既丢了官又丢了封号,如今他已经是一个普通的平民,和大街上的甲乙丙丁没有任何区别。
庆王深叹了一口气,打小疼了二十多年的儿子,不管怎样终究是心疼的,然而那口郁气堵在自己心口久久不散,让他迟迟无法下定决心。良久,庆王才开口道:“庆王府可以给你一个收容之所,但从今以后你必须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如若不然,我绝不会再原谅你,明白了吗?!”
他的神情无比郑重,无比认真,几乎是掷地有声,毫无转寰余地。
“是,父亲,儿子绝不再重蹈覆辙。”赫连胜心头狂喜,叩头不止。
每次看到他的面容,庆王都会不由自主想起死于非命的顺妃,想起他过去的青春时光,自然会生出三分宽容之心。见对方的确真心悔改,他轻轻叹了口气:“陛下虽然下了旨意,可现在他是在气头上,等过个两年我会替你想方设法周转一下,看能不能外放个官职。”
这话纯粹是安慰,一旦得罪了皇室,哪里还有再翻身的可能。
赫连胜心里明白,仇恨的火焰熊熊燃烧,面上却是不动声色,深深垂下头去:“多谢父亲。”
第二日,楚汉刚刚出了自己院子,就被两个护卫拦住了,他瞬间将手停在腰间,那护卫连忙道:“哎,楚大哥切莫误会,是二公子要见你。”
赫连胜?楚汉冷笑一声,道:“我和二公子可没有什么好说的。”
护卫满脸赔笑:“您放心,定然是有好事儿。”
楚汉正要回绝,陡然想起了什么,话到嘴便转了个弯:“好,二位请带路吧。”
两人带着他七拐八绕进了一间院子,一溜儿的青墙高屋,走廊下数名低头屏息的婢女,个个葱绿背甲,白色长裙,皆是身段窈窕、容貌美丽。走入其中一间,迎面挂着高雅的字画,博古架上红白黄绿宝器无数,一只金光四射的香鼎里幽香缭绕。
楚汉正在打量,一个锦衣华服的俊美公子迎了上来,满面带笑地道:“你来了。”
楚汉看了赫连胜,心头厌恶这等小人,面上只是淡淡点头:“不知二公子找我有什么事?”
“不急,有什么事咱们坐下再说。”
桌子上摆满了美酒佳肴,楚汉狐疑地盯着对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赫连胜微笑道:“你是害怕江小楼知道会怪罪于你,堂堂男子汉大丈夫,虽然是她的奴才,可也不必像条狗似的任由她驱使吧。”
这分明就是激将法,楚汉眉头一扬,立刻落座。赫连胜亲自给他倒酒,而楚汉却抬手阻拦:“二公子不必多礼,楚汉只是个粗人,不值当!”
赫连胜呵呵地笑:“你似乎对我很有敌意。”
“二公子,上回那件事您心知肚明,又何必故作不知。”
赫连胜打着哈哈:“不过是为了对付江小楼罢了,并非故意针对你下手,请别介意。”
闯荡天下这么多年,何曾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辈!楚汉眉心隐隐跳动,明显压抑着一丝愤怒的情绪。
赫连胜轻轻一笑:“楚汉,江小楼她一介女流之辈,你跟着她又能得到什么好处?我可以出比江小楼更高的价,只要你肯为我效命。”
楚汉冷笑一声:“很抱歉二公子,我不过闲云野鹤,受不起你的赏识。”
赫连胜凝眉一笑,拍了拍手,一名美貌的婢女便送了一个锦匣上来,匣子一打开,灿烂的金光瞬时耀花了人眼,他的神色格外平静,语气却含了三分阴冷:“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只要你肯效忠于我,我赠你黄金百两,美女十人,更会替你向父亲求个官职,让你平步青云,仕途得意!”
楚汉猛然站了起来,一把将那匣子挥落在地,金灿灿的元宝刹那间滚落一地,他的声音越发冰冷,目光凌厉无比:“很抱歉,我对你的金子不感兴趣,对你的为人更是瞧不上,告辞!”
他正待转身离去,赫连胜却轻笑一声,道:“老大,小五,燕燕,小欢……”
一个个名字从他的口中念出来,楚汉浑身僵住了,原本就要迈出的腿如同灌了铅块,一时千钧之重,他转过头来,字句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你拿那些孩子来威胁我?!”
赫连胜轻轻地一笑,道:“是啊,在江小楼和你资助的那些小娃娃之间,你必须得做出一个选择,你待如何?”
金兽鼎中静静燃起一丝沉水香,闻之令人心中安宁,芬芳静谧。江小楼在卧榻上小憩,一阵清风拂动,紫竹帘子轻轻摇晃,阳光从雕花窗棂投入,变成支离破碎的夕影,落在对面的铜镜上,灼灼燃起一片金色的光辉。
一道人影悄无声息地潜入,噌地一声,袖间匕首出鞘,他一步、一步地向江小楼走去,脚步悄无声息,就在他眼看快到面前的时候,铜镜中银光一闪,竟将那道寒光笔直映射于江小楼的眉目之上。
锋芒一晃而过,事情的发生不过是刹那间,她陡然睁开了眼睛。
江小楼的目中疏忽现出冷冽寒芒:“楚汉,我万想不到竟然是你要杀我。”
楚汉猛地一个寒颤,倒退三步后颓然地跪倒在地:“小姐——”
明明遭到背叛与刺杀,江小楼的面孔却十分安静,安静得看不出丝毫的恼怒,薄薄的胭脂在她的面上浅浅晕开一层,唇畔轻轻弯起,看起来仿若在微笑一般。
强行压住的愧疚之心化为无数毒蛇的牙,瞬间把楚汉的身体撕扯得支离破碎,下一刻这个粗莽的汉子竟然猛地掩住脸面,嚎啕出声:“小姐,我当真对不起你!”
在此刻,江小楼仿佛看见了第一次见面时候那个爽朗、快乐的楚汉,那时候他多么潇洒痛快,行事随心,不知为何,原本恼怒的情绪在一点点的消散。她有一种直觉,楚汉比她更加难过、更加痛苦,心念一转,语气反而异常温柔:“你不慕荣华,不爱金银,更不喜美色,今朝此举……是为了那些孩子吧。”
楚汉的哭声撕心裂肺,支离破碎,完全没有章法。他从怀中颤巍巍地掏出一块手帕,铺展开来,江小楼举目望去,赫然心里一跳:锦帕之上,放着一只血淋淋的耳朵,一根截断的手指——
用幼小的孩子作为人质便罢了,对方竟然残忍到不惜卸下……实乃小人中的小人,贱人中的贱人!江小楼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你好糊涂,如果我真的死了,那些孩子才真正是死路一条。你想想看,赫连胜怎会让此事传扬出去,他会将你以杀人凶手的罪名砍头,紧接着就是那些无辜的孩子,一个都跑不了……”
楚汉浑身一震,瞬间明白过来,满脸皆是愧悔交集的神情,双肩不停地颤抖,几乎不能言语,跪在那里一动不动。
“我这里不会收留一个背叛过我的人,不管因为何种理由,为了何人。所以,你走吧。”江小楼轻言细语,然而语气却无比坚定。
“小姐,不,请别赶我走!背叛主子是死罪,楚汉甘愿领罚,请小姐直接杀了我!”楚汉垂下头去,毫不犹豫地道。
楚汉帮助江小楼,是为报恩。今日背叛江小楼,是为仁义,忠义两难全,只因为他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所以才会犯下这样严重的错误。在下手之时,他分明犹豫了,正因他的手一抖,凛冽的寒光才会透过镜子映于她的面目之上。楚汉是当世高手,他杀人的时候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更何况是为了那群孩子,但他还是犹豫了……
整个房间布满馨香,却遮不住紧张的气氛,小蝶恰好在此刻端着茶盘进来,瞧见这一幕不由大骇。顾不得茶盘,连忙面色发白地跪倒在地:“小姐,奴婢不知楚汉大哥做错了什么,求小姐大慈大悲,宽恕了他这一回吧!”
江小楼的目光很淡漠,并没有一丝一毫的动容。可当她无意中瞧见楚汉灰色长袍衣襟处一根用以系结的小带时,面色微微变了。那小带之上,绣着一朵小小的兰花,清丽雅致、栩栩如生。她慢慢走上前,仔细盯着那朵兰花看了半天,却是轻轻闭上了眼睛。
入王府前的那一天晚上,雪凝通宵未眠,一直在床头专心绣着自己的花绷。当第二天早上江小楼走入她的房门,才发现她双眼红肿,格外疲惫,不由好奇地抽过她的绣品问道:“你绣的这是什么,不像是帕子,又不像是枕巾,倒真是古怪。”
郦雪凝只是轻轻一笑,低低说:“是衣襟上的带子……”
“庆王府什么宝物没有,何劳你苦熬上一夜,真是痴人。”她不由自主地笑起来。
郦雪凝却只是抬眸望着她,清雅的眸子潋滟生波:“不,自己亲手做的意义不同。”
那时候江小楼只是觉得她傻:“难道是绣给心上人?”
郦雪凝面上一红,却是嗔道:“满口胡言乱语,我这样的破败身子,不过活一天算一天,哪里能拖累别人……”
当时的那根襟带竟然是送给楚汉的,可看楚汉的模样,似乎对此一无所知。江小楼心头微微一动,似望着楚汉,又似乎透过他望着别人,楚汉的手轻轻握住了匕首,如果江小楼要赶走他,他也没有脸面再存活于世,情愿血溅当场、以死赎罪。可下一刻,江小楼却开了口:“你留下吧,下不为例。”
楚汉心头狂喜,他不知为何江小楼会突然改变主意,但他觉得如蒙大赦,竟然迅速叩了一个头,站起身便往外走。
“你做什么去?”江小楼喝住了他。
“我这就去宰了那个奸贼!”楚汉心头恨意一层层弥漫上来,既然无法救下那些孩子,索性跟赫连胜拼个鱼死网破。
“蠢材!”江小楼冷冷望了他一眼,“杀鸡焉用牛刀,要赫连胜死,自有双手干净的法子,你这条性命——好好留着吧。”
傍晚时分一场小雨,天气越发冷了。湖上的青莲全都败了,只剩下枯枝败叶,一片颓唐之色。府里的婢女们正忙着清理湖上的残景,她们用小舟打捞起那些落叶,又替换了五彩的锦鲤和形状奇特的石头。左萱带着两名婢女一路从石桥上下来,径直入了王妃的院子。
左萱一身素雅的妆花绸缎,面上淡淡施了脂粉,黑亮的眼睛极有神采,走进门来的时候带起一阵扑面而来的香风。
庆王妃不觉微笑:“怎么今天有空到这里来坐坐。”
左萱举步走过来向王妃行礼,动作间鬓间金簪上的璎珞沙沙作响:“儿媳是给母亲送礼物来的。”说完她吩咐婢女将手中的黄花梨雕花食盒捧了来,打开一瞧,江小楼不觉惊讶,转头望着庆王妃道:“母亲喜欢吃柿饼吗?”
王妃欣然点头:“不错,我很喜欢吃柿饼,而且喜欢左大学士夫人亲手制作的柿饼。”
左萱面上泛起一丝笑意:“因为父亲很喜欢吃,所以每到这个时节我母亲便会带着婢女们亲手做柿饼。”她一边说着,一边在旁边的红木椅子上侧坐,口中侃侃而谈,“小时候我常常看到他们摘下成熟的柿子,用刀把皮削去后再置于筛中晾晒,足足要晒两个月时间,等到柿子在长时间的翻晒和挤压中变成扁扁的柿饼时,就可以放进缸中捂二十日,捂的时间越长,白霜越多,柿子的品质就越好。别的不敢说,就这做柿饼的本事,京城里还未有一人及得上我左家。因为父亲和母亲都很爱吃柿饼,所以今年的柿子出来后,特别为你们送来一盒。”
柿子上果然厚厚的一层白霜,像撒了一层白色晶莹的粉末。左萱主动拿起一个柿子,轻轻一撕,薄薄的曳出一根长长的丝线,露出橙黄的肉,颜色十分诱人。
王妃接过她手中的柿饼便尝了一口,只觉入口生津,便向江小楼道:“这柿饼上的霜可是一味良药,专治上火和口疮。去年我嘴上长了东西,取白霜轻轻敷在伤口上,凉丝丝的比吃药还有效。现如今谁家的柿饼都不及左家的香甜,我想着这时节又到了,却是不好意思去左学士府上讨要,谁知今日就给瞌睡的我送枕头来了。”
江小楼却按住了她的手,温言笑道:“母亲,你忘了大夫特地关照过不可以吃大凉之物,这柿饼虽好,可它凉气太足,你若是多尝,只怕明天就要上吐下泻不能起身了。”
左萱吃了一惊,连忙道:“王妃近日身体又不适吗?”
庆王妃却叹了口气,道:“别听她的,就是穷紧张,我这里不过是寻常秋寒之症罢了。”
左萱听了这句连忙将她手中柿饼收回来,劝说道:“既然如此,那我就将柿饼先带回去。”
庆王妃难得孩子一样贪嘴,忙阻止道:“不,就留下吧,这东西可以存放些日子,待我康复了再吃。”
听她这样说,左萱忍不住笑了起来,可江小楼却没有笑,她的目光落在那些柿饼身上,唇畔浮起一丝淡淡的笑意:“你刚才说王爷也很爱吃柿饼?”
“是啊,父亲也很爱吃,只是我还没来得及给他送去。”左萱虽然有些疑惑,却是非常肯定地说道。
江小楼突然立起身,竟邀请她道:“你来得正巧,我这里还有一本琴谱要送给你,跟我来吧。”
左萱便立刻起身向庆王妃告辞,跟了江小楼出来,两人并肩而行。
微微侧头望着左萱,江小楼笑道:“听说赫连胜近日想方设法祈求你的谅解,进展如何?”
左萱的面上浮起一丝冷笑:“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可恨我父母亲太过迂腐,坚持不肯让我与他和离,哪怕我说破了嘴都没有用,谁让人家会作戏呢?你可知道他跪在我父亲书房外头苦苦哀求,父亲一时心软,竟然信了他的悔过之心,让我原谅他,从今以后好好过日子。呵,要我跟一个无耻小人过日子,简直可笑、可怕!”
江小楼脸上只有恬淡的笑意:“如此说来,你这辈子都没办法摆脱他了。”
左萱咬紧了贝齿,心头愤恨难以自抑:“除非他死!把我逼到了极处,大不了鱼死网破!”
和恶人鱼死网破是最不划算的,江小楼轻轻摇了摇头,柔声道:“我倒是有一策,只是你可能会受到牵累——”
左萱赫然一下子转头盯着江小楼,目中疏忽亮起:“可能让我重获自由?”
“自然。”
一夜风平浪静,第二天早上小蝶却突然慌慌张张地闯了进来:“小姐,出大事儿了!”
江小楼慢慢悠悠地从床头坐起来,轻轻披上外衣,整个动作行云流水、有条不紊,语气也是极为柔和:“哦,出什么事儿了?”
“庆王……庆王病了!”
江小楼眼皮都不抬,只是下了床坐于铜镜面前,取过梳子,慢条斯理地把青丝一点点梳理开来。
“小姐,您怎么不着急啊,王爷今儿凌晨的时候开始恶心呕吐,腹痛难忍,出恭的时候还有血,如今现在整个人跟打摆子一样抽搐不已,都昏过去两次了!王妃心急上火,求着小姐快些去!”
“母亲真是急糊涂了,我又不是大夫,去了又有何用?”江小楼将发丝全都梳理完了,才吩咐道,“今天的早膳准备得清淡一些,我喉咙有些不舒服,说不准是受了风寒……”
“小姐,您还有心情用早膳啊,现在整个王府都乱了套!人人都心急火燎地往正院赶去,生怕落了后,被人说不关心王爷——”
江小楼却压根听不见似的,兀自洗漱、梳妆、更衣,甚至是如常一般吃完了早饭,这才正式出发。
昨天晚上庆王半夜里腹痛难忍,仆从便赶紧去请了大夫,整整忙了一夜才勉强控制住病情。江小楼进了屋,只见到老王妃、庆王妃等人皆是满面焦急地坐着,瞧见江小楼来了,庆王妃立刻起身过来拉住她的手,道:“昨儿个晚上王爷还好好的,半夜里却突然说肚子痛,下人慌忙来请我示下,可把我吓坏了——”
庆王毕竟是她的丈夫,纵容留不下多少真情,却也还有情分在,看他痛苦得死去活来,上吐下泻几乎脱了一层皮,庆王妃同情之余也有后怕,万一庆王有个三长两短,这一家子以后可就失去了屏障。
江小楼闻言,面上露出几分惊讶的神情,格外关切道:“王爷这是吃坏了肚子?”
庆王妃摇了摇头,道:“我刚刚都已经查问过了,昨儿晚上王爷用了半碗碧粳粥,一块藕粉玫瑰糖糕,两只绿豆团子,还有一只清蒸鸭子腿,其他倒也真没有什么了,那些饮食全都查验过,断没有问题,真不知是何处出了岔子——”
老王妃皱着一张脸,长吁短叹:“真要请大师回来看看风水,咱们府上这是招了什么邪,居然一个接着一个出事儿啊……”
庆王妃和江小楼对视一眼,却是默不作声,并未言语。而赫连胜、赫连笑等人皆是在旁垂手而立,一派忧心忡忡的模样,十足的孝顺子女。
恰在此刻,大夫掀开帘子走了出来,老王妃立刻问道:“大夫,王爷到底怎么回事?”
“王爷……中的是砒霜,若非发现及时,怕是没命在了啊!”
第120章 安华之死
老王妃吓了一跳,只觉一颗心惶惶不安得几乎要跳出来:“砒霜!这是有人要毒死他吗?”
庆王妃却是迟疑道:“昨日王爷吃过的东西已经一一经过盘查,皆没有任何问题,我甚至吩咐将厨下的人全都审问过,料想不会是饮食上的问题。”
“砒霜一般都必须口服下去才能见效,请王妃想想还有什么入口之物被遗忘了。”老大夫提醒道。
所有人都望向庆王妃,她一时倒也愣住了。庆王寻常不到她的院子来,但出了事儿人人却都盯着她这个王妃不放,这就是正妻需要承担的责任,正自犹疑不定,却听暮雨啊了一声,便转头瞧她:“怎么了?”
暮雨一脸忐忑,目光却落在了桌前那篮柿子上头。
庆王妃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倒是陡然想起一件事儿来,登时脸色一变,快步走到桌前捡起一只柿子饼:“大夫,您来瞧瞧。”
老大夫立刻上去,取了银针插入柿饼里头,半响后抽出银针还是雪亮的,没有受到半点影响。他皱了皱眉头,道:“柿子是无毒的。”
江小楼目光却落在了柿子表面的白粉之上,她轻言道:“大夫,不妨验一验这粉末。”
大夫闻言便点了点头,轻轻地刮了一点粉下来,倒入手心检查半天,甚至放入口中尝了尝,再抬起头来的时候面色有些发白:“白霜中混入了砒霜,量不小,若是王爷再多吃几个,只怕就没命了。”
庆王妃似乎猛吃一惊,赫然一下子坐在了椅子上,面色一片青白:“怎么会——”
老王妃脸色一沉,大声喝问道:“王妃,这到底怎么回事?”
“这……王爷昨日为了关照我准备好年节之事,特意来坐了小半个时辰,他素来喜欢柿子饼,母亲您是知道的,瞧见这东西当然尝了一个,因是寒凉之物,我也不敢让他多吃,只有一个而已——”
“好在只有一个,若是多吃两个,怕王爷就没命在了。”老大夫心有余悸地道。
“这柿子到底是从哪儿来的?”老王妃攥紧了袖中的佛珠,一脸风雨欲来之色。
庆王妃一下子愣住,犹犹豫豫不敢开口。
左萱定了定神,慢慢上前,语气十分平和:“祖母,这柿子饼是我母亲亲手制作,让我送来给王妃尝鲜的。”
老王妃气怒已极,猛然抬手就给了左萱一个耳光,登时打得她半边脸颊都肿了起来,鲜红的五指印赫然在目。
“祸害,你出身堂堂学士府,不说知书达理,也该明白孝悌之义,居然敢在送给王妃的礼物下毒?!你这是要毒死王妃,还是要毒死王爷,下作的东西!”老王妃几乎咬碎了一口银牙,隐忍着滔天的怒火道。
左萱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眼泪扑簌簌地往下落,一副委屈至极的模样:“祖母,萱儿自从进了王府,不敢有半点违背父母,更不敢有丝毫不敬,送柿饼是出自一片孝心,断不敢在里头下毒啊!祖母,你是看着萱儿进门的,我的性子你最清楚不过,何尝有这种歹毒的心思!再者说,毒死王妃对我又有什么好处,谁都知道这柿饼是我送来的,我是跳进护城河也洗不脱这罪过的,何苦来哉?”
老王妃冷哼一声,指着一旁面色发青的赫连胜道:“好处?你夫君这不忠不孝的东西闯了祸,你倒是来替他报仇哇!”她正在气头上,越发忍耐不住,一把提起旁边的龙头拐杖就要往左萱的头上打去。
这一下高高举起,绝非装腔作势,而是恨不得当场把左萱打死,左萱料不到对方竟然如此失态,吓得用袖遮住面孔。然而拐杖举到半空,却突然被江小楼架住,硬生生下不去了,老王妃怒气冲到头顶,几乎隐隐可见青筋暴起:“江小楼,这是我王府家务事,你一个外姓人,轮不到你插手!”
江小楼并不为老王妃的口不择言而生气,她只是定定望着对方,心平气和地劝说道:“老王妃,我既然是王妃义女,当然算不得外人。今天的事情我从头看到现在,有一句话到底不吐不快。不管如何,请您听我一言。”
“说!”老王妃冷冷地道。如今一切已经是清清楚楚,江小楼还能说出什么子丑寅卯不成!
江小楼满面都是温柔,声音也无比婉转:“您对王爷的一片爱子之心,大家都明白,可定下心来想一想,左萱分明是受人冤枉,难道您情愿看真正的凶手逍遥法外么?”
老王妃面上浮起一丝复杂的疑惑,口中厉声道:“冤枉,谁能冤枉她?”
江小楼看了一眼泪水涟涟的左萱,语气却极为平淡:“王爷是在母亲这里吃了柿子饼,母亲是万万不会谋害父亲的。再者,明眼人都能一眼瞧出来,凶手的目的原本不在王爷,而在母亲,王爷只是替母亲受罪罢了。如此看来,左萱的确是最有嫌疑,毕竟柿饼是她亲自送到母亲房里来的,还格外殷勤孝顺地请求王妃,寒凉之物不可多食。下毒者亲自送毒药上门,还当着主子下人们的面,一派大张旗鼓,生怕别人不晓得的模样,世上哪里有这么蠢笨的人哪!老王妃,很多事情其实都不能只看表面,您是最睿智不过的,这幕后黑手到底是谁,自然要好好查,从柿饼进了王府,能接触的都有哪些人——”
“江小楼,你这是含沙射影,血口喷人!”赫连胜眉心一挑,忍了又忍终究脱口而出。
江小楼笑容展开,眼底仿佛凝结着一团火焰:“二公子,我只是在说追查幕后黑手的法子,你何必这样激动?”
老王妃脸色阴晴不定地在赫连胜脸上扫过,赫连胜只觉一股冰寒之意从脚底升起,瞬间蔓延到四肢百骸:“你虽然没有指名道姓,可能够接触到柿饼的人不外乎是我院子里的,分明是指桑骂槐,别有用心!”
左萱见时机已到,泪水络绎不绝,脸上越发委屈:“祖母,萱儿自从嫁过来以后,夫君一直不喜,多亏了王妃对萱儿的照顾,才不至于让我无处可依。王妃一片诚心待我,我又怎会反过来害她?萱儿可以对天发誓,若这柿饼上的砒霜是我下的,我情愿天打雷劈、不得好死!身为人妻,有些话我本不便说,可事情到了这份上,我再不说岂非要被活活冤枉死!若要怀疑,第一个才该疑心那些整日里巴不得王妃……”
老王妃盯着左萱的眼睛,见那双清澈的眼底一片泪意,乌黑发间的簪子已经落了下来,一头缎子似的青丝凌乱地披散在肩膀,一派楚楚可怜的模样。平心而论,左萱出身学士府,的确知书达理、懂得孝道,刚进门的时候她性情爽利,快人快语,虽然有时候脾气直了些,于大节上却无半点错处。反倒是赫连胜原本迎娶人家的动机不纯,娶回来以后又百般欺凌,叫左萱冷了心肠。
赫连胜往日总是怪责左萱好妒,一个男人偷欢娶妾的确天经地义,可不知轻重地冷落发妻就有些说不过去了,尤其左家于仕途上对他大有帮助。老王妃虽然心里有想法却一直不好说,毕竟有个庆王在那里戳着,上梁不正下梁歪,赫连胜名正言顺地学着,她骂了赫连胜等于是在打自己的脸面,毕竟她自诩庆王府是个讲规矩的地方,可谁都知道规矩早已被顺夫人弄得土崩瓦解了。
对,左萱是个懂规矩的儿媳妇,谋害嫡母是千刀万剐的罪过,她好端端一个学士府的千金,怎会连这个都不懂?再者说,她跟庆王妃向来关系良好,反倒和赫连胜感情极为淡漠,犯得着为了一个待她毫无感情的夫君豁出去么……老王妃的神色变了数变,眼底的怀疑慢慢投向赫连胜。
这府里头最怨恨的王妃的,可只剩下一个刚刚被褫夺爵位的安华郡王了!
赫连胜一直忍耐着心头的怒气,此刻见到左萱竟和江小楼串通一气,明着大声哭诉暗着指自己下毒,快步上去一把揪住她的长发,厉声道:“你我是结发夫妻,我平日里虽然冷落了你一些,男人三妻四妾乃是天经地义,我不过是多了两个侍婢而已,并不曾动过你的位置,你身为妻子不思为夫分忧,整日里只知道争风吃醋,这本是你左家家教不好,没能教导出贤良之妇!现在更是毫无廉耻,做出吃里扒外之事,我不若现在就处置了你,也好过将来闹得我庆王府家宅不宁!”
赫连胜绝不是傻瓜,他在短短瞬间迅速将此事牵扯到左萱好妒成性上头,这样一来,外人就会认为这一切可能是左萱的错处,却为了妒忌冤枉自己的夫君,落个鱼死网破、一拍两散。
既然戏已经上了台,谁也别想全身而退,江小楼早已向左萱陈述过她要冒的风险,她早已打定了主意非要闹大不可,此刻被对方揪着头发,她越发喊得撕心裂肺,左家的陪嫁妈妈赶紧上来死死抱住赫连胜的腿,泣不成声:“姑爷,我家小姐自从嫁过来以后可没半点对不起你,你可不能把脏水往她身上泼啊!”
那妈妈早已得了左萱吩咐,表面上哭哭啼啼,暗地里猛捶一通,赫连胜手一颤,左腿抬起就是一个窝心脚,那妈妈大叫一声,仰面倒了下去,登时昏厥过去。左萱瞅准机会,一下子爬在老王妃脚下,只说:“杀人啦,他要杀人灭口!祖母救我!”
“快,快去瞧瞧有气儿没有!”庆王妃急了,连忙吩咐道。朝云快步上去查看,这才松了口气道:“是一时憋过气儿了!”
老王妃这才缓缓输出一口气,这妈妈可是人家左萱的陪房,卖身契都在左家手里头捏着,并未交给庆王府,目的就是为了在关键时刻女儿能有个帮手,谁料想竟然差点被赫连胜一脚踢死,她心里又气又急,面上只是安慰左萱道:“别怕,别怕,不过是一时——”
左萱却是泣不成声,一副受到了极大惊吓的模样:“祖母,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我有一回还曾听夫君跟那小妾说我没趣味,又天生长个畸形的瘤子,他看了就恶心,若非我父兄得力,早已想法子毒死我好再娶个如意的!我原以为他只是一说,今日看来就是他设下的套儿。从那一日被夺爵开始,他就日夜咒骂王爷王妃,梦里头都在说王爷薄待了他呀!我百般劝说也不听,反倒是责备我吃里扒外!一个不小心,对我又打又骂,还要杀我!”说完她撩起手上衣袖,赫然见到一道道青红紫色的痕迹,看起来触目惊心,“只要我的罪证落了实,他不但不用休妻,更可以名正言顺地除掉我,祖母,我的命好苦、好苦啊!”
江小楼在一旁看了默默地道:“可怜的左萱啊,你见识可真是短浅,何止是除掉你,还可以连王妃一并除掉,既报了亲娘之仇,又消了褫夺封号之恨。纵然你左家权势滔天,也万万没脸面跑上门来为一个要谋杀嫡母的儿媳妇伸冤,真真是一箭三雕!”
众人听在耳中,一时都信以为真,庆王妃满面怒色道:“赫连胜,你简直是无法无天!”
老王妃怒火更胜,一翻手抓起桌子上的一个瓷瓶,哗啦一下掷向了赫连胜。赫连胜本能地闪避,那粉底琉璃宝瓶啪在落在地上,一下子摔个粉碎。老王妃连连叹息:“好你个赫连胜啊,你父亲待你何等真心,三年前廖元侯世子被褫夺了封号,立马就被赶出了家门,从此之后自生自灭、不问死活,你现在还能高床软枕、锦衣玉食,还不是全因你老子心软!你是如何回报他的,对待亲生父亲居然也能下得了手,你可真是、真是——丧心病狂!”
老王妃也是气得狠了,一口气喘不上来,王妃连忙上来替她顺气:“母亲息怒,千万别为了这等孽畜坏了身体啊!”
赫连胜心头一震,全然不顾地上的碎瓷片,兀自跪倒在地磕头不止,须臾间满额流血,几乎染红了地面,他只觉得无与伦比的冤枉,对江小楼和左萱的恨意更是滔天:“祖母,孙子的确是犯了错,可我并不是蠢人,您想想看,全家人都如此厌恶我,只有父亲还肯帮我,若他有个万一,我再也无法在王府里头立足了啊,这一切都是江小楼和左萱这个贱人联合起来陷害我,我是冤枉的啊!”
江小楼眼底含着明亮的光辉,声音却不冷不热:“二公子这话却错了,柿子饼可不是送给王爷,而是送给王妃服用的。全府上下只有王爷才是你的护身符不错,可大家也都明白,王妃一直不喜欢你,甚至要求王爷逐你出府,你怕王爷真的动了念头,一时坏了心思又有什么奇怪。”
“江小楼,你当真是歹毒,竟然能想得出这种构陷手段!祖母,您千万别听信这两个贱人满口胡言乱语,她们是……联起手来害我!”赫连胜面上一片青白,声音都在隐隐发抖。
庆王妃轻轻叹了口气道:“赫连胜啊赫连胜,连你的结发妻子都站出来指认你,难道你半点都没有错处吗?”
“母亲,我只是觉得此事太冤枉,不过是想要辩个清楚明白让祖母知晓。”赫连胜第一次尝到被人冤枉的滋味,他只觉得心头愤恨不平,如有一股沸腾的血液直冲头顶。
老王妃只是面容冰冷地望着他,她不信赫连胜要杀庆王,但她相信他想要王妃的性命。这个家庭变得分崩离析,原本熟悉的亲人变得陌生可怕,是什么勾出了他们的野心膨胀,是什么诱导他们彻底走向疯狂。她隐约明白,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是如今那个躺在病床上的人,所谓纲常便是祖宗的规矩,妾不压妻,庶不胜嫡,这是真真正正的道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位置,人人都应该做好本分。身为妾室,本该敬重丈夫的嫡妻,风平浪静的过日子,可顺姨娘却满心满眼都是阴谋篡夺,巴不得把王妃扯下台。身为庶子,应该珍惜父亲的疼爱,好好为自己博个好前程,将来一样能够封妻荫子。荣华富贵,尊重体谅,庆王妃该给庶出子女的一样不少,可他们为何如此不知足。对,庆王给了他们不该有的希望,造成这些孩子变得如此自私、疯狂,这又怪得了谁?
老王妃慢慢地放下了拐杖,气喘吁吁地坐了下来:“冤孽,冤孽啊——来人,把他暂且押起来,容后严审。”
赫连胜心头一惊,却是陡然昂起头,面色冷峻:“祖母,要拉下去审问的话,第一个要审的便是左萱,这贱人才是真正的幕后黑手啊!”
左萱冷笑一声,竟突然站起,裙摆微扬的瞬间声音冷沉到了极点:“你是我的夫君,也是我的天,从来只有你对不起我,我不敢有半点对不起你!往日里我千忍万忍,只求你能浪子回头,早已熬得泪干了、血枯了!可赫连胜,你实在是欺人太甚!也罢,既然你口口声声说是我下毒,那今日我豁出去一条性命,也学那等刚烈女子,方能证明自己的清白!”说完她猛然大力向左边的门柱撞去,旁边婢女妈妈连忙要拉,可她动作决绝,根本没半点迟疑,身影一闪额头已重重触柱,身形也轰然倒地。这个举动过于突然,满屋子的人都呆住了,待江小楼抢上前去,她已经倒在地上,满头满脸都是鲜血,大片的血花从伤口涌出,瞬间染红了地面,把上来查看的老大夫吓得一个踉跄。
“大夫,快看看她!”江小楼眼明手快地撕开自己的裙摆,飞快地替她缠着额头上的伤口,回头厉声道。
老大夫扑了过去,慌不迭地查看伤口,连声道:“哎呀哎呀,这位夫人也太刚烈了,这一撞可要把头都撞碎了!”
左萱双目紧闭,浓密的睫毛微微颤抖着,面色一片惨白,额头上的血迹顺着发髻流下来,血腥味遍布整个屋子,众人都紧张地围在旁边。
“哼,到了这个地步还要装腔作势,这根本不是证明清白,只是畏罪自杀而已,祖母,您千万不要受她胁迫!”赫连胜压住心头一口恶气,转头对老王妃道。
“赫连胜,你拍拍良心问问自己,躺在这里的是你结发妻子,自从她嫁过来以后,何尝有半点对不住你,为何你要这样对待她,难道说你的心肠是铁打的?!先是杀嫡母,无故连累亲父,现在还要逼死发妻,你真是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徒,这么多年来读得什么书,根本连人都不算了!母亲,若您再饶了他这等人,王府我是再也呆不下去了!”庆王妃满面铁青,字字句句皆是恼火。
“祖母,二哥绝不会做出这等丧德之事啊,求您明鉴!”赫连笑一直在旁边不言不语,关键时刻不得不出来求情。当然,她并不关心赫连胜到底有没有下毒,她只怕唇亡齿寒。
“是啊祖母,二弟从小读书最好,心地也善,纵然从前一时会错了主意,他也早已诚心改错了,难道犯过错的人就不值得原谅,一旦出了事大家就怀疑到他的身上?祖母,您是最睿智不过的,怎可听信三言两语就如此——”蒋晓云也是柔声劝慰。
“三言两语?眼前躺着一个昏厥的人,郡王妃也能说出这种话么?当真事情未曾发生在自己身上,站着说话腰不疼,你们同为赫连家的儿媳,自当知道彼此的难处,没有半点体谅不说,还要帮着赫连胜泼脏水?蒋氏是高阁绮户,难道左氏就是蓬门小家?老王妃,如今左萱伤成这个模样,左家闹上门来,只怕一发不可收拾——”江小楼横波轻轻扫过,口中不冷不热地说道。
“江小楼,你——”
老王妃只觉得头痛欲裂,这边赫连胜一脸冤屈,那边躺着一个奄奄一息的孙媳妇,众人都是义愤填膺……一时不知道谁是谁非,只觉得脑海中一片混乱,断然喝道:“住口,全都住口!”
一时所有人全都噤声,个个瞪大眼睛望着老王妃,只听她重重道:“先把人送去医治,待王爷清醒过来再行审理,若有半点儿风声传出去,你们谁都别活了!”
这话说得极重,一时人人自危,整个屋子一片死寂。
待得搬入了江小楼居住的院子,左萱才从床上爬起来,形容憔悴、满脸血痕,却是古怪地咧开一丝笑:“你这个主意好,这回他是非和离不可了!”
江小楼伸出纤纤细指在她的额头上轻轻一戳,左萱痛得哎哟一声:“你要死啊,这可实打实的血流不止,你这丫头心肠也忒狠了!”
“我只让你做个样子,谁让你石头脑袋真的去撞了,那一下咚得一声,把我都吓了一跳,还以为你真心要寻死——”江小楼缓缓吐出一口气,不由责怪道。
“不逼真怎么能哄的大家相信,你看见没……所有人都信了我的话!”左萱得意地扬起嘴角,只觉得心头那口怨气慢慢抒了出来,两个字,畅快!
“你们这两个死丫头,真个把我吓得心跳都停了!”一道声音陡然响起,左萱吓得几乎从床上滚下来,江小楼连忙扶住她,这才瞧见满面笑意的庆王妃走了进来。左萱的心落回原处,不由拍了拍自己心口道:“王妃,你进来不声不响,才把人吓着了。”
庆王妃不由摇了摇头:“这主意真是冒险,拿自己的名声和性命去赌博,亏你们俩想得出!”
左萱一怔,此刻已经镇定下来,神情也恢复了往日里的平静,幽幽地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跟王爷王妃都没有仇恨,跟赫连胜又是水火不容,谁也不会信我去给你们下毒的……”
江小楼早已吩咐楚汉调换了柿饼,庆王吃下的柿饼里面的确含有砒霜,可是分量极少,不过就是让人上吐下泻几天,绝死不了人。一则借由这件事对付赫连胜,二则……教训教训庆王,让他自食恶果,尝尝什么叫痛彻心扉,生不如死。
江小楼道:“如今还不算大功告成,咱们还应该做另外一件事。”
左萱讶异:“做什么?”
江小楼目光含着一缕淡淡的笑:“当然是好好照顾王爷,希望他早日醒转,才好把戏下半场演完啊。”
三天后庆王才苏醒过来,只是依旧上吐下泻,腿脚发软,只能躺在床上,翩翩整日里哭哭啼啼,守在旁边唉声叹气。庆王听说赫连胜就是下毒之人,足足愕然了半天都说不出话来:“这……这怎么可能,证据在哪里?”
翩翩用帕子擦了擦眼泪,十足悲伤模样:“王爷,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您还想着那个逆子么?除了二少夫人的指证,还有二公子身边的一位侍卫,他亲眼瞧见二公子在柿子饼里头下毒,护卫们在废弃的笔筒里发现包过砒霜的纸,本准备悄悄运出去丢掉,那黄纸早已经被撕成一条条的……就连他最宠爱的小妾也说他常常在梦中咒骂您和王妃……”
庆王脸色一片青白,眼下的肌肉隐隐颤抖个不停。
庆王妃见状,只是柔声劝说道:“王爷,事情都过去了,不要再想了。”
庆王只觉得一口毒气慢慢在心上萦绕、包围,心口仅剩下的信任、期待,逐渐一点点腐烂,最后连半点儿都不剩了:“我真不敢相信,胜儿居然会做出这样的事。”
庆王妃叹了口气:“我情愿相信他要杀的人是我,王爷不过是无意中误食了柿饼而已。”
庆王缓缓吐出一口气:“杀我还是杀你,又有什么区别?此人怨怪之心不死,永远都不会知道错,生子若此,家门不幸啊!”
庆王妃一眼望去,只觉庆王的脸色越发灰败,神情也显得极为颓唐,不由心头冷冷一笑,面上却无比惋惜:“王爷,赫连胜已经被看管起来了,您要见他吗?”
庆王压抑着心底压抑的情绪,沉声道:“让人把他带上来。”
赫连胜进入屋子,面色无比诚挚,满腔冤屈一下子涌上来,愤恨到了极点,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死死拉住庆王的衣摆:“父亲,儿子可以对天发誓,那毒的确不是我下的——”
庆王只是面色死寂地望着他,眼底一丝情绪都瞧不出来。
赫连胜满面惊慌不安,忽然就升起了一种恐惧:“父亲,那护卫早已被江小楼和左萱收买了,他是故意在冤枉我啊!”
“你的妻子冤枉你,护卫冤枉你,连你最宠爱的小妾都冤枉你了——你还真是冤枉啊。”庆王悠然一声长叹,目光直愣愣地望着赫连胜,不知内心在想什么。
赫连胜重重在地上叩头,接连磕了十数次,砰砰砰砰地声音响彻整个屋子,庆王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毫无半点动容。一个人若是失望到了极点,也就丝毫不会感到悲伤愤怒了。然而赫连胜只是抬起头,额头上一片青紫,眼底涌现泪水:“父亲,儿子这一次真是被冤枉的,绝无半句虚言,怪只怪我自己不查身边竟有如此奸险小人,我已经飞书给大哥,他有信一封,恳求父亲看了信再说!”
庆王妃面色微微一变,赫连胜果真取出一封信递给庆王。
庆王展开信封看了两行,却又慢慢地放下了信笺,叹了口气:“你大哥在外面拼死拼活、为国尽忠,你却在这里胡作非为、做尽蠢事,他求我看在他的份上,饶了你。”
赫连胜望着庆王,额头上的青紫触目惊心,眸子里也是泪光一片:“父亲!我是你的亲生儿子,过去我的确做错了许多事,但这回我真的没有下毒,只求你看在大哥的面上相信我——好不好?”
庆王看了他一眼,神色复杂到了极点,庆王妃的心瞬间拎了起来。
在一片死寂中,庆王终于慢慢吐出了几个字:“好,我相信你。”
听到庆王这样说,赫连胜不由暗地里庆幸这封信来得及时,他立刻道:“多谢父亲的信任,儿子必不会辜负你!”
庆王却捏紧了手中的信纸,金陵郡王赫连允是他的长子,自小文治武功,无一不精,上了战场后更是骁勇绝伦,有万夫不当之勇,一手箭术冠绝当今,乃是他这辈子最大的骄傲。长子不但性子稳重,更为庆王府挣得无数荣耀,如果将来有一天,亲弟弟弑父的罪名传出去,皇帝会怎么看他,文武百官会怎么看他,他光辉灿烂的人生定然会留下一个污点,永生不可磨灭。赫连胜哪怕罪该万死,也不能因为他毁掉赫连允的人生……所以,哪怕心头气得快要喷出一口血来,他也必须强行忍住,往死里忍!
在赫连胜的欣喜和庆幸中,庆王突然说道:“再过半个月,越西的使者将会来我朝与我们缔结和平条约,到时候我会作为代表接待这些使臣,你精通越西风俗,也随同参加吧。记住,这是我给你最后的一次机会,千万不要搞砸了。”
赫连胜心头一跳,难以抑制地露出一丝笑容:“是,父亲。”他起僧时,仿若不经意地看了庆王妃一眼,嘴唇微微勾起,难掩心头嘲讽得意。庆王妃冷冷地注视着他,面上没有丝毫动容。
待他退了出去,庆王长长出了一口气,这口气似乎要吐出心中的郁结,然而过后他却觉得心口越发憋闷了。
庆王妃暗暗叹息,回到自己院子的时候还是一脸失望。当朝云来上茶的时候,她的手大力的捏着茶盏,仿佛恨不得将青瓷掐碎才好,紧得手背上都暴起淡淡青筋。朝云心头一怔,庆王妃的失望和恼怒溢于言表,终究全都压了下去,叹息道:“去,把小楼请来。”
江小楼刚刚踏进门来,就闻听庆王妃声音沉沉。
“小楼,咱们失败了。”
庆王妃的声音里明显都是颓唐恼恨,显得尤其悲愤难平。
江小楼的神情平静无波,只是微笑着问道:“母亲何出此言?”
庆王妃将今天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道:“赫连胜的小妾和护卫私通,咱们好容易才利用来打击对方,谁知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万料不到他何时跟金陵郡王通上了消息。在一众子女中,王爷真正最看重的其实就是这个庶长子,他也的确很争气,从小文武兼备,骁勇善战,王爷总是说这个儿子最像他年轻的时候,语气那么骄傲……可见是疼爱到了心坎里。所以这一封信……算是断送了咱们这么久的努力,看在赫连允的份上,他不仅饶了赫连胜,还让他去迎接使团,他如今没有功名又没有爵位,迎接使团哪里轮得到他,不过是站在王爷后头做个摆设,尽心竭力弥补过失,好争取在皇帝面前博点好感而已。”
江小楼认真听完,面上却无半点失望之色,唇边反而含着满满的笑:“母亲不必心急,希望越大失望越大,从前王爷有多爱护赫连胜,现在就有多厌恶他。若是不信,咱们可以等着慢慢瞧,看王爷是不是真的原谅了他……”
庆王妃望着江小楼,此刻太阳将落,暮色如纱,室内还未来得及点燃烛火,只有淡淡的夕阳落在江小楼的面上,绚烂得仿佛蒙上了一层金影。唯见她唇边浅淡温柔的笑容,带着异乎寻常的柔软。
半个月后,越西皇帝果然派来特使访问,这位使臣名字如雷贯耳,乃是越西有名的朝臣郑宏。郑宏有名不是因为他为官有多么出众,而是因为他十分喜欢饮酒,不管寒冬还是盛夏,不管是游猎还是出使,他都会喝酒。如果仅仅是酗酒,那并非什么奇闻,奇特就在他哪怕喝上三天三夜的烈酒,回过头来愈显神采奕奕,机敏过人,办起事儿来雷厉风行,从来没误过事。
庆王作为大周的代表接待对方,同时携带了赫连胜作为随行人员一同参加。这个消息在京城传开,一时引来众人议论纷纷,他们想不到赫连胜竟然这么快就被庆王原谅,而且被带着参与这等重要活动。当消息传来,还在养伤的左萱不由咬牙切齿道:“简直是白费心思!”
江小楼却把药盏推到她的面前,笑容和煦:“好好喝你的药吧,这件事……你就不必担心了。”
左萱端着黑漆漆的药盏,面上充满迷惑不解:“你这是何意?”
江小楼轻轻一叹:“如果这回王爷重重惩罚他,我会相信王爷依旧对他报有希望。但这次他连一句重话都没有说,你仔细想想,这是真的原谅赫连胜了吗?”
爱之深责之切,只有对一个人失望到了极点,才会连批评都不屑批评他,这样浅显的道理却难以被常人理解。
“那他为什么还要让赫连胜参加如此重要的活动,这不是在给他戴罪立功的机会么?”左萱近乎固执地追问道。
翠玉花形纽香炉中的白烟袅袅升起,弥漫在屋子里,却也无法遮掩那浓浓的药味,左萱只觉得嘴里发苦,心头一阵阵急跳,势要问出个答案不可。
此刻窗外豆大的雨点已经落了下来,急匆匆打在窗纸上,外面雷声、风声、雨声一时交缠在一起,瓢泼大雨来势汹汹,昏黄的烛光映在江小楼的面上,光影仿若也随着这呼呼的风声晃动了一下,在她白皙如玉的面上投下一丝浅浅的阴影。
“不必心急,你会明白的。”
话音刚落,小蝶急步走了进来,许是沾了雨水,绣鞋一路走来,竟然带起细微的沙沙之声。小蝶向他们两人道:“小姐,外面出大事了。”
江小楼淡淡哦了一声:“什么事?”
小蝶脸上恍若还有三分不敢置信:“是二公子!郑宏说喝下一坛就开放一个商埠,王爷便命随行众人陪着喝酒,谁知他喝酒又快又猛又凶又烈,谁都敌不过他。王爷坚持让素来好酒的二公子去,二公子便与郑宏对饮起来,喝完了整整三十八坛烈酒,郑宏依旧谈笑风生,二公子却是坚持不住了,竟是抱案而鼾。王爷说他喝了太多的酒,便命人扶了他回来,谁知轿帘子刚掀开,却发现他——发现他已经……已经气绝身亡了!”
左萱手中药盏一下子滚落在地,失声道:“你说什么?”
“二公子……二公子是被酒活活灌死的!”小蝶的声音犹自带着一丝不可掩饰的震撼。
听了这话,左萱猛然转头看向江小楼,而江小楼却是轻描淡写地道:“现在……你彻底自由了。”
“你的意思是说——”
江小楼慢慢地凑近左萱,婉转的声音在她的耳边如同一阵细风拂过:“左萱,为国家献身,又是死在他最爱的酒上,为了让他死得其所,王爷可是费了好大的心思啊。你说,他到底是被酒活活灌死的,还是中毒后肠穿肚烂而死……”
“你——”左萱的眼底慢慢涌起惊恐之色,瞳孔瞬间紧缩,她完全不能相信江小楼说了什么。
窗外一道闪电骤起,划破窗纸把整个屋子照得亮如白昼,江小楼分明眼波盈盈,笑意如水。短短一瞬间,左萱只觉一股寒意遍布全身。
是庆王,真的是庆王杀死了赫连胜,他杀死了自己的亲生儿子,老天啊!
江小楼之所以能成功,是因为她深谙离间之道,人心在她手上不过是可以搓揉捏扁的陶泥,只要对方不小心将心思泄露出来,她便可以将它捏成自己想要的形状。赫连胜以为依靠赫连允的信笺便能逃过一劫,却不知道正是那封信送他上了死路。如果一棵树染了病,最好的方法就是斩断病死的枯枝,免得这疾病弥漫到全身。生在皇家,庆王比谁都懂得这个道理,赫连胜以为自己死里逃生,却不知过去最爱他的父亲已经为他铺平了一条直通地狱的死路。从头到尾,江小楼没有动过他一根手指,只是将原本可以替他遮风挡雨的父爱悉数摧毁。由此可见,人们通常并非被自己憎恶之物消亡,而是被自己所爱彻底摧毁。今天你得意着,以为无坚不摧的一切,也很可能在一天之内消失得无影无踪。赫连胜一直以为他是下棋人,最喜欢玩弄手段,结果却被自己下的棋将死了,何其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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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有人问我小楼和未央的区别,我想唯一的区别在于,她的手上其实没沾血吧……⊙▂⊙月底了,姑娘们,月票要给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