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7章 宁倾一国
若说李元婴被郑曼用鞋底打鼻子,这事不是假的,实施起来时,郑曼不但下手要狠,而且要让李元婴见血,而且要让不相干的人看到。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这一次,李元婴又挨了打。被郑曼举着鞋子在王府里外的逃了两圈儿,最后又跑到大街上去一趟,这才回来把血擦干。
郑曼和她的丈夫——王府典签——崔简,又上手帮着李元婴用冷水拍了额头,将血止住,看看到了吃饭的时间了,李元婴鼻子里塞了两团棉花,囔声囔气地对二人道,“都别走了,陪本王喝一杯。”
郑曼二十来岁,比李元婴稍长,模样有点像高白的二夫人雪莲。
此时她便有点不落忍,“王爷,你能不能下次换个人,这么下去我真怕哪天王爷让我打急了、翻脸不认人,将气出到我夫君身上来。”
一边说着,酒菜已摆好了,崔简夫妇也不客气,就陪李元婴坐下来。
李元婴道,“我说嫂夫人你说什么呢!打本王还带轮着来?若是有比嫂夫人还赏心悦目的,本王便换她来打!挨打也得挨的有点层次!那个牛豆?本王给她两个胆子!”
崔简笑道,“不成么?打是疼骂是爱,正该她来打王爷。”
牛豆是福王府法曹参军陈蕃的夫人,李元婴听了也不上火,恰闻门外有护卫报,“王爷,温麻船屯捉到个倭国商人,鬼鬼祟祟窥视屯内正在开建的一艘巨舰内幕。”
说着,还递上五把折扇、一块软羊皮,羊皮上边画着船只结构,写满了虾头字符,都是从倭奴身上搜出来的。
李元婴接过来看了看,冲崔简努努嘴,又是囔声囔气地吩咐道,“你立刻去船屯,找几个人,将这倭奴射死示众!”
温麻般屯举世闻名,三国时东吴在福州(那时这里称作侯官)设有典船校尉,负责督造船只,在温麻设船屯,专门建造巨型船只。黄龙二年,载有上万甲士的庞大船队抵达台湾,所用船只便出自温麻船屯。
而到了此时,福州、泉州异域商贾云集,大唐的瓷器、丝绸、水果、铜钱、书籍都是他们青睐的货物。有些南洋小国的使臣,便是由这里上岸前往长安,同样的,伊斯岚、婆鲁门、摩泥等教的信奉者也从这里频繁登岸。
李元婴对这些形形色色的人一概宽容,但有一样,不论是谁、什么来头,你得遵我大唐的律法,温麻船屯那是绝不示于外人的场所。
崔简有些为难地看了看老婆,口中却说道,“王爷,可你刚刚说过请我们吃饭,而属下还一口未吃呢!”他走了,这里只剩下李元婴和郑曼了。
郑曼跳起来道,“我和你一起去,省得你不放心。”
李元婴望着郑曼背影消失在门外,自嘲地笑了笑,自语道,“别说本王是李元婴,便是叫李大英雄,这辈子也只能看看你喽!”
过了一会儿,李元婴囔声囔气地叫道,“牛豆呢?召她来见本王!”
不一会儿,牛豆便赶来了,她有二十五六岁,脸上抹着妆,一眼看到李元婴桌上的折扇,“王爷,这一定是倭国来的!”
李元婴随手抓了两把折扇扔给她,问道,“陈蕃呢?船屯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本王也不见他露个脸!”
牛豆嗲声嗲气地道,“王爷既然叫我来了,他还敢露面么?”
李元婴鼻孔里插着棉团,囔声囔气的说道,“他最近越来越不着调了,别让本王见到他!”
……
戊午日当天,在皇后和淑妃起身出去的时候,剩在大明宫里的人们着实担心了好一阵子——不担心皇帝偶尔一次不回大明宫真有什么事,而是担心皇后和淑妃。
皇后头一次这样气愤,万一她们当众有个忍不住、照顾不到皇帝的面子,万一皇帝与皇后、淑妃破了脸,那这些人恐怕也得难受了。
这是一个每人早已习惯的平衡——关键时刻有皇后去恶人,不把稳时再加上个樊莺,余下的人只须摇旗呐喊也就成了,而且她们私下里还有同皇帝示乖的机会。
没有人认为皇后小题大做,在对付皇帝的事情上,皇后嘻笑怒骂却从未失败过,皇后永远正确。徐惠受了皇后的责备,有委屈也不敢表现。
谢金莲拉着她在背人处,同样埋怨妹妹道,“你离事怎么这么远!我看你是读书读傻了!你说你,若是先开口同柳姐姐打个报告,还有你的事了?”
徐惠道,“姐姐,我出卖陛下,那还有好?”
谢金莲道,“大明宫里能有什么大事?我们只有一件大事,跟着皇后一起对付陛下!姐妹们彼此之间斗斗法,那都是小事一桩。”
随后,她们看到皇后和淑妃一起回来了,又一起进了长生殿,随后皇帝嘴里冒着酒气也回来了,也进了长生殿。
徐惠问,“姐姐,我们去不去?”
谢金莲说,“小三脾气最不好,小四最乖,小五心眼最多,小六最倔,小七小八小九随大流,我们也随大流!”
徐惠说,“看看你的出息吧。”
谢金莲说,“我猜今天的场合没人露头,但我们可以去偷听。”
徐惠刚刚被皇后不留情面的、当着所有的姐妹数落过,本来还有些委屈,但当她果真看到满嘴酒气的皇帝出现时,也就理解了皇后。
果然所有的人都回避了,谢金莲和徐惠跑到长生殿门外的时候,看到丽蓝也站在那里,正听到皇后和淑妃你一句、她一句地质问皇帝:
皇后:“陛下刚才是怎么回事?怎么你们一起从地下爬起来了?”
皇帝:“朕一下子坐空了,偏偏脑袋一片空旷,谁知道是怎么回事!”
淑妃:“陛下你做了什么?有什么事使你那样忙乱,只有两个人在那里,你找个凳子还找不准……”
皇后:“还能有什么?不就听到我们姐妹到了大殿门外,他心虚!”
皇帝:“这,这,真是岂有此理!朕是听到一件事大出意外,又没有留意身子底下,再说你们就没看到?在太极殿的残席上摆着的可不止一副碗筷!”
淑妃:“是么?但我怎么没看到,只看到一个人呢?”
皇后:“这倒是实情……陛下你还有理了,今日是午日,臣妾和陛下说过的话都算白说了,陛下仍是我行我素一点不考虑我们担心!”
只听皇帝叹了口气,对她们说道,“幸好朕今日赶过去了,先与赵国公议了些事,然后韦太妃过去了,领着几个学生、带了酒菜……后来有越国太妃、杨太妃……后来走了两人,然后韦太妃说……”
殿外的众人忽然听不清皇帝的语调,他将声音压得很低,像是在对二人咬耳朵,随后听皇后吃惊地说道,“竟有这事!看来这个女学可真是是非之地,我可真有些后悔了!!”
淑妃气呼呼地说,“她们怎么能这样,除了徐惠,我们姐妹都不便打听朝政大事,她们便敢!姐姐,这三个人偏不让他如愿!”
皇后只是有气无力地说,“陛下,臣妾忽然生出一个想法来,女学不必在太极宫中了,跟着这样的太妃,料想她们也学不出什么好来!”
皇帝说,“朕只关心一件事,不弄明白便睡不安稳,别的都是小事。但朕若大肆去查证,岂不越闹越大?”
皇后道,“让臣妾来办,事不宜迟,我们明日便去女学看望一下女学生,顺便看看几位太妃。”
……
戊午日这天,赵国公从太极殿回到府上不大一会儿,褚遂良便到了。
放在常理上看,褚遂良这么像个跟屁虫似的,也不避讳人、大天亮的直接往赵国公府钻,简直就是不可思议。
但放在当今的金徽朝,好像又不算什么事。一来谁都知道赵国公与皇帝的关系,二来谁都知道只要将心放正了,皇帝并不像防贼似的防止大臣来往。
这也说明皇帝无与伦比的自信——连高审行都能改邪归正,何况其他。
而且褚遂良再也不是上一次骑驴入赵国公府的情形了。
两人再将今日的细节从头梳理一遍,褚遂良认为,纪王李慎出任洪州都督的面最大了。他猜测韦太妃一定也是抓皇帝在太极殿的机会,去给儿子加把柴火的。
褚大夫说,先皇在世时曾有一段时间,纪王李慎与越王李贞,二人在贤名上是并驱的,当世并称“纪越”,只是李慎因何被先皇冷落,褚大夫表示一直不能理解。
赵国公知道原因,但不与褚遂良说,只是对他道,“若明日朝会,陛下问到洪州之事,我们便可适时提一提纪王了。”
褚遂良知道,赵国公发话了,其实明日站出来说话的还得是自己,以往的经验证明,只要同赵国公站在一起,多半车是不会翻的,但他还想从长孙大人这里得到些确认。
赵国公像是看透了褚大人的思法,提示道,“金徽陛下的后宫人虽多、却简单至极,这让你我省心不少。褚大夫你看,柳皇后那里有什么亲戚?除了她那些姐妹,在大明宫外似乎只有永宁坊的崔夫人,再就是女学中的韦太妃!”
褚遂良信心满满地走后,赵国公自斟自饮,细想想,吴王李恪似乎在这件事上没什么希望,这他就放心了。
李恪的母亲杨妃,在赵国公的心幕中可以说就是不祥之人,她在先皇身边的出现,不止给妹妹长孙皇后带来过一段难以忘却的烦恼,难道对她的父亲——隋炀帝来说烦恼就小?
只是这个亡国之君至死也没想明白罢了……
大业十一年,炀帝杨广只带了少量禁军,在雁门关被突厥始毕可汗围得水泄不通,求生无门。杨广只能将求援诏书系在木头上扔入汾水之中顺流而下,希望有隋军拾到后赶来救援。
当时,年仅十八岁的李世民正在定云将军麾下从军,该部恰恰拾到了皇帝的救援诏。但此时,他们只有少量人马驻扎于五台山,以这点力量冲击几十万突厥人简直毫无胜算。
李世民认为突厥胆敢冒犯天子,必是断定隋朝大军无法及时赶来救援。他向将军建议,隋军人马不多,只能虚张声势,日张旌旗,夜鸣金鼓,使突厥人以为隋朝大批援军已到。
这个建议立即被采纳,五台山到处飘扬隋军旌旗,夜晚鼓声不绝于耳。始毕可汗果然中计,匆匆忙忙撤了雁门之围。
在此次战事中,正是李世民的军事才能解救了杨广性命,隋帝杨广牢牢记住了这个人——他表兄弟的儿子——李世民。
直到大业十三年,天下已处处烽烟,令杨广一下子记起这位军事奇才。恰巧在这一年,他的一个女儿年及十三岁,隋帝下诏,将她许配李世民。
这门亲事对于别人来说将是无上的荣耀,这可是大隋天子的乘龙快婿,别人力攀而不可得,皇帝主动送上来了。在朝廷用人之际,拥有这个身份、并且有领军之才的李世民,无疑将会得到天子的充分信赖。
问题是,李世民在解雁门之围的前两年,便已正式迎娶了赵国公十三岁的妹妹长孙氏。他年长妻子三岁,两人情投意合。
年轻的李世民当然知道,皇帝赐婚的大隋公主,过门之后绝不能甘心只做个侧室,这不但藐视了皇权、而且不识抬举。
他断然拒绝!不愿使自己的妻子难过。但帝诏已经颁下了,绝无更改。父亲李渊,兄长建成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李世民不为所动。
他可不认识什么大隋公主,公主虽然尊贵,但于他来说有如旁人,他心中只有自己的妻子,“我宁倾一国,也不负我妻!!!”
这句掷地有声的话,令长孙无忌时至今日想起来,举着酒杯的手仍然有些颤抖,他替妹妹感到骄傲。
那一年,妹妹十七岁,三媒六证的嫁给李世民已经是第五个年头了。
李渊捶胸顿足,“家门不幸,居然使好事成了坏事!”照李世民的拒婚态度,隋皇必然龙颜震怒。
而李家此前、包括李世民在内,从未有一个人考虑过敢同杨广较劲!谁能想到有朝一日,要面临来自皇帝的雷霆之怒?不妥协,便是摧毁!
长孙氏跑来与哥哥哭了一次,然后去与她的夫君说,“我愿让出嫡妻的身份,给公主作小!”
李世民憋屈万分,感到无能为力,即便反抗也须积蓄力量。经过痛苦的思考,他最终同意了,但对妻子说,“你等着,总有一天我会还你应得的!”
长孙无忌知道,隋帝亲上加亲、嫁出去一个亲生女儿的举动,恰恰在诸多反抗他的势力之中,又激活了一支心坚似铁的力量——李世民。
第1298章 星星之火
后边的事情不光赵国公知道,还有涉事者知情。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另外专门修订史料的官员可以名正言顺地接触到这段往事。
大业十三年,李渊任太原留守。这一年隋炀帝南游江都,天下盗贼蜂起。年轻的李世民阴结豪杰,开始了他的计划。
晋阳县令刘文静、晋阳行宫副监裴寂都是他的好朋友。为了拉父亲李渊下水,好借重太原留守手中的力量,李世民给他爹使了美人计。
李渊那时还兼任着晋阳宫监之职,替隋皇管理着晋阳行宫,既然是皇帝行宫,里面总少不了留侍的宫人妃嫔。为将父亲置于不能回头的境地,他授意裴寂请李渊喝酒。
裴寂将李渊灌醉之后,又引晋阳宫中炀帝的留宫妃嫔服侍李渊就寝……
李渊酒一醒,觉着这次的酣眠似乎与往日有点不一样。他伸手往两边一摸索,中国的历史便从此时赤果果的发生了改变!
贞观皇帝真正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枭雄,在这方面,长孙无忌直到现在谁都不服,就服他。唐国公一大家子人,有雄武谋略的不止李世民一个,但最初敢萌生出掀翻杨广这个念头的,却只有胆大包天的李世民一人。
他牢记着对妻子长孙氏的誓言,要想废掉大隋公主的嫡妻身份,唯有成为大隋的敌对。反观李渊一家其他人,不论是唐高祖,还是贞观皇帝的兄弟们,都是被他一步步推着往前走的。
也许时至今日,人们都或多或少地以为,李世民在玄武门之变中太过的心狠手辣。但只有亲身经历了这件大事的赵国公,更知事出有因,知道他的妹夫和妹妹,其实是被逼到了玄武门。
大唐开国,武德立朝,无论是高祖,还是当时的太子建成,其实在内心中对各自到手的位置都觉着不大仗义。
这与反隋开始之后、谁贡献了多少的武功无关——但谁都知道如果没有秦王,他们谁都迈不出反隋的第一步。
在某个阶段,可以说秦王已经达到了他的目的,嫡妻的身份将没有疑问地再次回到长孙氏的手中。
但有的人还任重道远,权位之争向来不重过程,一些跟班呐喊者更在意结果,人们也许不会在乎什么道理,只记住谁能为他们带来安全和利益。而道义和伦理可以事后慢慢修复。
太子李建成知道这一点,李氏一门能够成就今日之大业,事初的萌芽正是长孙氏,她曾被迫失去秦王嫡妻的身份。
建成对秦王最初的戒意,不是因为彼此职位与名份高低,也不是因为财富与权力多少,即便有这个原因,那也是后话。
——秦王提出要履行誓言:拿掉杨氏,复立长孙氏为嫡妻。
这当然令李建成极为不安。
如果秦王将嫡妻的身份成功还给长孙氏,这将是英雄一怒为红颜的佳话,也是一颗深深扎根的种子,时时刻刻让人们记起秦王那句“宁倾一国,不负一人”的誓言。
这才是李氏覆灭大隋的原功!
李建成是高祖长子,在金戈铁马的讨隋征战中,他不比任何人付出的少。除了这件事时时令他尴尬,他在各方面都不次过秦王,这件事将缠绕李建成的一生、甚至到他的下一辈仍不能释怀。
如果秦王的嫡妻仍是杨氏,杨氏便是一块石板,足以将那颗令李建成深深忌讳的种子压在下边,让它发不了芽。
这并不算李建成无理取闹,用他的话说,隋炀帝的赐婚诏书墨迹未干,连秦王李世民在内,当初谁有胆子抗旨了?执政者须以信义为本,炀帝无道,但杨氏无错,身为秦王岂能出尔反尔?
当初的秦王据理力争。他为长孙氏不惜涉险倾国,如今国都快倾了,你们这是想闹哪样?自知理亏的高祖大手一挥:恢复长孙氏为秦王正妃!
“宁倾一国,不负一人”。
如果没有这一段,李建成身为长子,将是理所应当的未来之君。而有了这一段,李建成做着太子心里也不舒服!
后边的不必说了,烈焰熊熊,可以焚林毁厦。但它最初只来自于一点星星之火,最终却将与李建成、李世民有关的所有人一点点引燃。
当年牵涉到玄武门中的许多人,房玄龄,杜如晦,高阁老,侯君集,秦叔宝……他们都已不在了,但他们依然注视着赵国公。
这些人无不为着秦王早年的誓言而热血沸腾。他们领略到了秦王的血性、和他的重情重意,从而更坚定地站在他这一边。
玄武门早已超出了一场倾轧的范畴,也离着最初的起因越来越远。
酒也喝足了,事也想完了,妹妹长孙皇后的庶嫡之事已成史家定局,但与此有关的人还在,比如这个短暂获得过秦王嫡子身份的吴王李恪。赵国公坚信在李恪的心中,同样有一颗星星之火。
为了妹妹和妹妹的孩子,为了玄武门,也为了先皇自从登基、便一成未变的“贞观”二字,赵国公将坚定不移的观察注视这颗可能存在的火星,不给它一丝复燃的可能。而且在适当的时候,赵国公还打算同金徽皇帝讲一讲这段往事。
贞,坚贞不移。观,观察注视。
……
在大明宫里,金徽皇帝因为韦泽太妃目的性极强的一句话,此时仍然耿耿于怀。皇帝对上一辈人的事不可能知之甚明,韦泽的话虽然令他感到厌恶,但无风不起浪,他不会简单的掩起耳朵。
至少他相信一点:既然长孙皇后与李恪的母亲杨妃,两人都是十三岁嫁给了先皇,那么先皇后一定早于杨太妃进门——至少比杨氏早嫁入李家四五年。
长孙氏身后的舅舅高俭,门楣并不低下,难道阁老明知嫡妻之位已被一个时年八岁的大隋公主占下了,还肯将外甥女以侧室身份嫁过去?
除非这是笑话!
摆脱了柳玉如和樊莺的纠缠,皇帝到紫宸殿找徐惠,又吩咐人拿来了当年的一些史料,要与徐惠好好琢磨琢磨。
但与此有关的记载大都语焉不详,连杨氏的生母是谁都不清楚。但韦泽提到的、杨太妃嫁入李家的时间没有错,正是大业十三年。
皇帝最拿手的,便是正着想不通了、反着想。
大业十三年杨氏嫁入李家,这一年唐军攻陷长安,次年五月隋恭帝禅让了皇位,杨氏成了亡国公主。
韦泽的小算盘打得再响,但对皇帝说话总须有个影子,皇帝判断,杨氏短暂拥有过秦王嫡妻的身份,而且一定是在大隋亡国之前。
而且不是长孙皇后抢了杨氏的嫡妻之位,而是杨氏曾以公主之尊抢了长孙氏的!一切只待明日、柳玉如去过太极宫,便会进一步明了。
徐惠同样不知道这段昔年往事,但她认同皇帝的判断,说杨妃在先皇在世时一向不得宠,那么她的那个似有似无的嫡妻之位,注定不是先皇心甘情愿给予她的。注定。
皇帝道,“嗯,既然连个书痴都这样认为,朕放心了一大半。”
殿内也无旁人,徐惠听了,居然想都没想,捏起拳头来敢打皇帝一下。然后她又觉着这个举动不大合适,便岔开话题对他道:
“陛下,怎么臣妾看袁天师书中所说的,好像与李太史令不尽一致?”她打开了书,很快翻到其中一页,指着里面几个字让皇帝看。
皇帝凑过头去,上面写的是,“甲木参天,脱胎要火。”
徐惠微蹙着眉道,“臣妾只是半瓶子醋,此刻还悟不透它的含义,但臣妾敢说……这于陛下的命理一定是有利的!”
紫宸殿外传来人声,不一会内侍进来回禀,说先皇杨妃入宫拜谒皇后。
皇帝挥退内侍,仿佛已经看到了吴王李恪——他这位王兄大约也看上了洪州。但他与皇帝的母亲之间有个嫡、庶的纠葛等着理清,看来洪州的人选要再等一等了。
没有人跑到皇帝跟前专门说过吴王李恪,但皇帝恍惚间对这个李恪已经有个印象——吴王比纪王李慎更有能水。
因为兄弟李治在承乾之后已然获得了储君之位,贞观皇帝还露过口风,有意改立李恪、而不是李慎。不过先皇只是稍稍表示了一下这个意向,便遭到了赵国公的坚决抵制。
从李恪与乳母的儿子赌个小钱、便被罢了安州都督之职来看,李恪在先皇心幕中份量其实并不重。
李承乾那么吊儿啷当,先皇又是替他亲选东宫官员,又是时时过问他的日常情况,还专门为他撰写《帝范》规范他的言行,这与先皇对李恪的态度简直是天壤之别啊。
此时金徽皇帝更愿意相信,先皇欲立李恪的口风更像是玩的一次花活,可以让李治的胜出看起来更曲折和不容易一些,可鞭策李治自强、同时又拉近了皇帝同赵国公的感情。
徐惠说,长孙皇后离世后,是晋王殿下陪伴着先皇,而不是什么妃嫔。
以先皇的脾气,若他真有决心改立李恪,赵国公根本不会有左右局势的机会。金徽皇帝猜想,先皇居然也在利用韦太妃提到的那件事,使他改立李恪的试探至少不会显得怎么荒唐。
今日杨妃既然自己送上门来,柳玉如一定不会放过探听的机会,皇帝只要静待皇后的佳音便是了。
……
傍晚时,柳玉如在一家人围坐的饭桌上,同皇帝说到了这件事。
杨妃亲口对柳玉如说,她是隋朝公主时是有过短暂的先皇正室身份,“觉着因些很对不住文德皇后,幸好前隋无道,很快便顺天应人地灭亡了!”
杨妃说起她这段正室身份的经历时,采用的是一种索然无味的神态,好像柳皇后不问,她都想不起来。以表明她并未将这段经历念念不忘,她只是个被父亲推入李家的、懵懵懂懂、不谙世事的女子。
但杨妃委婉地表示,若非是金微皇帝当朝,她不敢为儿子的前程跑来求柳皇后——是延州刺史和御史大夫的事例,鼓励着她到大明宫来。
柳玉如说,“怎么办?陛下,臣妾觉着这对母子也很不容易,但臣妾不知你的意向,连饭也未敢留她。”
皇帝哼道,“全大唐最不容易的是先皇!全天下如李恪那样,年方十四岁便封王的有几个?当然与晋王三岁封王比较起来,吴王也算是不易了。”
这一句话便表明了皇帝的态度,杨妃先去太极殿、再来大明宫,这样的悲情牌对金徽皇帝没什么用处,即便起用吴王,原因也一定不是这个。
但皇帝问她们,“你们是什么看法?朕是说对这位杨妃。”
皇后说,“臣妾看她有些亲近,她有点像永宁坊的母亲,举止言谈平静得体,不似韦太妃的功利。她对我们说起儿子时,看的出都有些难为情,但为了母爱,她还是来了。”
柳玉如说,“但她敢到大明宫来,便是对我皇的无声赞美。”
皇帝从她的话里已经感知到皇后的意向,女人都同情弱者,又惺惺相惜。皇帝不明确表态,只是嘀咕了一句,“她再好,也比不过朕的母后吧?”
……
御史大夫褚遂良从赵国公府出来,回府。在经过上次黄昏去同州赴任、遇到马王妃、樊莺、崔嫣、李婉清、濮王妃的那条大街上,他不由得勒了马头,在那里有过片刻的出神。
这些女子针对他说过的话言犹在耳,她们在这里,当着褚遂良的跟班挖苦他,说他站在华山上钓鱼,能把鱼钩甩到渭河里去。这话好像是樊莺说的,此时回想起来,褚遂良已经没有了当时的羞忿难平。
在他的仕途上曾经有过一次最大的错漏,一步迈错,几乎万劫不复。明日早朝,若是陛下问到洪州人选,他将按着赵国公的意思,举荐纪王李慎。
脱离了赵国公,重则失官,轻则失颜,即便是他最拿手的文字之功,还要被个代抚侯当众讽刺。
入府,有家人上前扶他下马,妻妾们拥拥簇簇上前问安,丫环端来清水侍候着褚遂良净面漱口,洗去脸上的灰尘、各种各样目光的残留、以及唾沫星子。
忽然家人来报,“老爷,江安王妃来拜访褚夫人。”
江安王李元祥是高祖皇帝与一位杨姓的嫔所生,做过四个州的刺史,在亲王之中也算个实力派。此人身材高大,腰带拉直了比人都高,食量抵得过三五个人,脾气也不大好。
听说这位冯氏别看才二十四五岁,却肌肤细嫩、眉黛目清,骄傲的像只孔雀,她此时来访,不知所为何事。
第1299章 美丽王妃
褚遂良瞬间猜到江安王妃的来意,她早不来晚不来,一年都不到来褚府一次,她的到访若与洪州无关,褚遂良将姓横着写。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马上要用饭了,褚遂良想不露面都不行,但长孙无忌已经有明确的洪州人选,他拿定主意,王妃就是有千般妙计,他只须一招儿——万事不点头。
褚遂良与夫人一同降阶相迎,并对刚刚跳下马来的江安王妃夸赞道,“王妃真有女将之风!放眼宗室,能纵马的王妃可真不多见呀!”
江安王妃笑道,“褚大人你不愧有中枢文胆之名,恭维人也与众不同,是不是还要给根扎枪让我扛着呀?”
褚夫人道,“王妃,我家老爷一向可是不轻易夸人的,夸必有物,今日总算由衷地夸一回,王妃你还不领情!”
王妃被往里请,说道,“大明宫里随便哪一位娘娘不是纵马如飞之人?”
今日来客身份尊贵又是女眷,褚大夫不是主角,他将夫人让到前边来,自己却在后边应道,“本官想起来了,去年八月长安赛马,好像王妃你还得了不弱的名次哩!”
王妃道,“莫提了,这便应了我方才讲过的,女子骑乘的能手还是在大明宫,那次皇后娘娘虽然未至,但冠军仍被淑妃和德妃所得。”
冯氏神态自然,如话家常,也看不出这次是来求事的,褚遂良暗道,“李元祥外有伟岸之躯,内里中庸谨慎,对下却以贪暴出名,营财无厌,正是金徽皇帝不喜之类,难道他也有露头的想法?只是可惜了这么好的一位王妃。”
双方入厅就座,御史大夫拱手问道,“下官以为王妃必定是在许州,怎么忽然有功夫入京?江安王可好么?”
王妃道,“我与王爷还是去年赛马时来过一趟长安,这次若非他的事,我也不会再来的,”又叹了口气道,“王爷去年在曲江坊可没少令我生气,这里也是本妃的伤心地。”
褚夫人好像听说过江安王在曲江坊的风流韵事,连忙欠身问道,“不知王妃有什么事?王妃再生气,不还是在替王爷操劳。”
王妃道,“江安王托我入京,专程替他来拜望御史大夫,我家王爷有事相求啊。”说着示意随同的伶俐小僮呈出一份礼单,再由她转手奉予褚夫人道,“这些可都是江安王亲自过了目的,本妃头一次见他这样仔细,件件都要问过,而本妃只剩跑腿的份!”
褚夫人接过来看罢,连声道,“王妃,无功不受禄呀,王爷这样的重礼让我们受之有愧!但不知是什么事?”
王妃道,“最近,江安王听了陛下正在考虑洪州……”
御史大夫赶忙道,“洪州之事,下官真是一句话都插不上,看来要让王妃白跑一趟了!”褚遂良不用看礼单,只从夫人惊讶的表情上便知道,江安王妃今日要求的事,他办不到。
哪知王妃嗔怪道,“褚大夫一向敢说敢做,常常仗义执言而顾虑极少,这个谁人不知?本妃代王爷慕名而来,你总得听我说完吧?”
褚遂良脸略略红了红,心说这又不是举荐个县令,而是洪州都督啊,你礼越重,所求越急,可这哪是我能办到的!只是回绝起来有点抹不开面。
他说,“呵呵,王妃亲至必无小事,是褚某被吓到了!此时尚未听王妃之命,褚某这里已然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深恐有负王妃所愿。如令美丽王妃有一丝失望,便是褚某罪过。”
王妃娇媚一笑,朱唇轻启,“放心,御史台正是当朝建言之衙,说人所不能说、讲人之不便讲,放眼官场,凭他哪一级高官都有失言之过,只有御史台没有。难道褚大人就这么不给江安王面子,连句话都不肯替我们讲?那本妃兴致勃勃而来,只好怅然回许州去了!”
褚遂良心说,这倒是,陛下也曾这么忽悠过我!但话讲了不管用,岂不是和没说一样!他对王妃道,“王妃不妨说说看。”
王妃道,“王爷在许州已知洪州大都督缺职,而陛下正在举棋不定,早晚要征求褚大夫的意见,那时褚大夫只须顺势提及我家王爷,这又有何难?”
褚遂良脸上的汗都快下来了,这事他真办不了。
王妃轻哼一声,提示道,“本妃去年同贵妃、淑妃、德妃同场竞技,私谊也不错!今日只是不想为一点自己的小事专门入宫求见,”
褚遂良心说,最好你还是去求大明宫,何苦来给我出这道难题!
王妃方才的话暗藏着一丝威胁,也在提示她的身份。她以王妃之尊跑到褚府来,褚大夫这么托大,不怕她得了机会到大明宫给某人上上眼药?
随之又叹了口气,可可怜怜地说道,“唉!高祖这么多儿子,洒的天南地北,有德有能者亦有不少,但贞观皇帝子嗣都多的是,金徽陛下皇子又是七八个。越往后,越无人记起我们江安王来了!王爷一向对许州刺史之职极为满意,但总免不了是花身之叶,一层层挤落到下边……怎么褚大人,你连替我们说句话都不肯么?”
对她的话,褚遂良哪有不知,今日之亲王,明日之宗室,王妃的比喻再恰当不过,褚遂良居然对这位年轻的王妃有了一丝同情。
江安王今年二十三岁,但辈份却已不低了,如果接下来再定了太子,他便是爷爷辈。不过以李元祥的能水要搏洪州都督,还是不要想了。
褚夫人不知朝政,褚遂良一向也不与夫人们讲这些事情。她还以为自己爷们到同州晃了一趟再上来,正是沙不埋金,麻袋掩不住锥子。
此时她已看过江安王妃的礼单,但丈夫连看都未看,便这么推拖,心中有些暗暗发急。谁放着一句话换这么多的细软都不敢要?
她插个机会对丈夫说道,“老爷,江安王坐镇许州望郡,不常入京,但王爷若没些分量,岂能坐得住几十万人口?别的不看,老爷只须看在王妃面上,无论是什么话,你总该相助一二!”
褚遂良说,“本官对江安王一向尊敬,只是陛下这次洪州选人,从未有过的慎重,只怕褚某说了也不管用。”
王妃,“本妃并不想江安王去洪州,许州地近洛阳,难道不比洪州好?”
连褚夫人都惊讶,“那王妃你要说什么?”
江安王妃笑道,“褚大人在朝会议政时,只须将我家王爷列入洪州人选,但也不必坚持,让陛下知道元字辈还有我们元祥这一号!”
王妃道,“这样的分寸可也不好拿捏,王爷说,满朝大员凡能说上话的,只有褚大夫能——没人提江安王时,褚大人你便提一提。万一有人举荐我家江安王去洪州,褚大人你不但不能附合,反倒要同陛下讲一讲许州之重,离不开我家王爷。”
褚遂良已经听出了点门道,她是想江安王这片花叶,时不时地见点雨露,也让它在金徽皇帝眼中水水灵灵的!这便没什么难度了。
大唐群王荟萃,能作这般心思的还真不多!
一位王妃大老远的从许州跑到长安来,就为了这件事。而褚遂良此时,却丝毫也不觉得江安王缺心眼儿。
洪州的规格在那儿摆着,远非一般的州府。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在考虑洪州人选时,金徽皇帝的脑海里不可避免地、要将天下诸王过一遍筛子。
李元祥这是既不想离开许州、去地处江南的洪州,还不想落于人后,更不想像李元婴那样耍着不去赴任!这是典型的又要做那啥……又要竖牌坊。
褚大夫连忙起身施礼,“看王妃这弯子绕的!成心要耽误下官款待王妃的家宴了!褚某已经明白了,王妃回去后只管让王爷放心!”
而王妃则立即起身告辞,她的目的达到了,不便在褚府久留。
再说送出这么多的东西,她可从没想过用一顿饭吃回来。此行忙而不乱,从到达褚府至离开,这段时机选的也不错,正好将褚遂良堵到了家里。再晚了的话,一位王妃从褚府带着酒气出来……那像什么样子?
这次长安之行并非李元祥的主意,而是王妃执意如此。在商量这件事时,李元祥赌着气对妻子说,
“本王不去!让本王给他送东西,传出去丢不起人!再说姓褚那家伙翻脸比翻书都快,鹞国公身份一案你没忘吧?本王不送,他还许想不起本王来。”
王妃越是说明此行必要,李元祥大脑壳晃得越欢,王妃还有最管用的一招,她站在心宽体胖的江安王面前,身体越发显得娇小妩媚,将腰一插、杏眼一瞪,说道,
“老娘是为着自己么!若不早作些打算,陛下兴许看不到李元婴,但就你这个**块头,躲到城门楼后边还能藏的住?真让你去洪州时你便自己去!别指望我跟着!”
李元祥说,“你去了千万别对那老小子低三下四,千万别在他府上吃饭,也别忘了提醒他,本王是皇帝叔叔,礼也不是本王送他的。”
李元祥在长安有旧王宅,在回府途中,王妃看到街上有一位官员风尘仆仆地骑马经过,心里嘀咕道,“孔贞……他这么晚了,不知要到哪里去。”
王妃见到的这人五十来岁,是曹州长史,若说别处的长史,江安王妃可能不认得,但曹州离着许州并不远,许州的济阴县正与曹州搭界。
王妃低声吩咐一个跟班,“你去跟着孔贞,看看他去谁家。”
下人去后,王妃暗道,曹州是李明的地盘,看来他也坐不住了。难道这个人也有什么想法?
李明是贞观皇帝第十四个儿子,母亲却是巢王妃,他封了曹王后便被先皇过继给了巢王为子。以江安王妃看来,谁都可以想一想洪州,唯独李明不该想。
曹王李明已经不算贞观皇帝儿子了,他的名份是巢王——也就是李元吉的儿子,但他的封地却一点不小,曹州六县人口七十二万,坐于中原腹地,难道他还不知足?
很快,派出去的人便返回来向王妃回禀说,孔贞去了赵国公府上。
如果连曹王都想踊跃去洪州,那么江安王表个态更是必须的。王妃此次的褚府之行,就更显着必要。
御史大夫其实只是在关键时候、替李元祥说上一句话,于褚遂良来说只是发个声,没什么紧要,但对李元祥却大不一样,她觉着不论送多少礼都值得。
……
日子离着大年已经很近,转眼剩下最后五天了。这是金徽皇帝上位后的第一个大年,但同时也是贞观皇帝驾崩的头一年。朝臣们已经思考今年这个年要怎么过,以备皇帝万一问到。
同时,洪州之事也没个定论,这也不是金徽陛下的行事风格。腊月二十六日早朝,皇帝听取了太常寺的迎年安排,基本上都点了头。
年前的这些日子里,皇帝要南郊祭百神,北郊祭地,祭昊天上帝于圆丘,腊月还要到太庙上供,过了年,孟春第一个月的第一个亥日,要祭祀先农氏,祈求新年谷物丰登。
接下来,褚遂良认为皇帝无论如何都要提一提洪州了。年前这几天,几乎每一日都有大的活动,每一项都要走马灯似地耍皇帝一个人,是该定一定了。
他已事先安排好了御史台——他手下的一位御史,到时候看他的眼色行事。如果皇帝提到洪州,那么褚遂良按赵国公的意思举荐纪王李慎,而这位御史将按褚大人的意思举荐江安王。
将李慎和李元祥两个人一并提出来,或许还会有其他人站出来举荐别人,李元祥便不会成为唯一一个人选,又露了脸。到时候赵国公自然会站出来给纪王殿下添把柴火,一切万事大吉!
万一皇帝将目光落到李元祥的身上,那么褚遂良便站出来略略表示下反对,按江安王妃的意思说一说许州的紧要。
这个安排是褚大夫在赵国公的意思之外自己加上去的,江安王妃送了那么重的礼,但所求却甚少,不求什么只求露个脸,那么这位美丽王妃的到访之事,褚大夫不必让赵国公知道。
正想着,赵国公却站出来启奏了另一件事,
第1300章 贵妃测字
赵国公眨着眼睛想了想,又觉着不便发表意见,“陛下,此事复杂,又是皇族之事,微臣实不敢妄言。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皇帝完全是一副理解之态,同样眨着眼睛想了想,居然也不好立时决定,只好说了声,“此事缓决,待朕好好寻思一番再定。”
说罢,皇帝仍然没提到洪州,一挥袖子示意散朝、挎着乌刀站了起来。
人们不禁犯了嘀咕,眼看都快过年了,陛下仍不着急,难道洪州这么大的事要拖到年后去?
散朝之后,赵国公慢腾腾往外走,皇帝越是不定洪州人选,他心里越是不踏实。他预感到皇帝在放下了李元婴之后,心中一定又在掂量另一个人
——此人有亲王之尊,是庶出长子,又有着不错的口碑,所差者只是个实职。皇帝若派此人去洪州,不论从手续上还是情理上,的确最为省心。
有关吴王李恪和他的母妃,赵国公觉着,务必要尽快与皇帝说一说了,不然等皇帝开口说出李恪这两个字来,那么无论是谁,再要提出反对便有些晚了,一向言出必行的皇帝会不会为此恼火?
恰好有通事舍人站在殿阶上传旨:陛下命赵国公即去宣政殿议事!
长孙无忌不由自主、将两掌“叭”地一拍,心内暗喜,不知不觉中,他已从在太极殿拉着一帮老朽清议,又回到宣政殿参议大事去了!
他不能像皇帝一般、直接从龙座上扭身往后门出去,因为除了金徽皇帝、以及皇帝特许,任何人都不能直接跨越龙座边的台阶。
他只能被内侍引着、匆匆绕过含元殿旁边的含耀门,很快到了后一层大殿——宣政殿,皇帝已经在那里等着他了。
皇帝命内侍为赵国公看座,此处非含元殿那么正式,皇帝说,“舅父,你有没有察觉,最近不论是太妃、还是在藩的亲王,仿佛都没闲着……舅父可知是何原因?”
赵国公回道,“陛下,因为洪州。”
皇帝认可,微微点头道,“洪州因其规格,一向由亲王任职首官,朕自登基以来动天动地,但真正要动动天下亲王的,还就是这一回,也真是难怪!”
赵国公笑笑说,“这才是最难的,先皇在安排这些子弟时,同样也没少操了心,最后总算面面俱到,即便有些人仍未能尽意,但清官难断家务事,也没什么更好的办法。”
皇帝问,“舅父,依你这么说……朕的父皇在安排这些亲王、尤其是朕的那些兄弟时,即便有一些小小的偏颇,也未出什么大格……是不是?”
赵国公猜到,皇帝陛下不会无缘无故说这句话,接下来很可能马上提到李恪。皇帝在内心里八成会认为,先皇对李恪的处置是有些出格的——不然一个庶长子,怎么会有爵无职这么多年?
赵国公抬起眼睛,以无比赞同的神色看着皇帝,正色回道,“是的陛下,至少微臣认为是这样!先皇一向重情重义,又深谋远虑,但凡德能可称者,先皇都有恰当的安顿。但也不排除有个别人,情义虽在,但于长治久安之大局不利,也只能忍痛搁置起来。不过,微臣认为这也算任何一位皇子应尽之份。”
皇帝暗道,“朕这位舅父真不白给,他已猜到朕要说吴王,先把话给朕堵死了。舅父的意思极其明白:以贞观皇帝的重情重义,对每一位皇子的安排都比较恰当,但悬置这个李恪,不仅仅是感情上的事,而是考虑了大局。”
赵国公看皇帝坐在那里,有一会儿不吱声,心说与其等你先说出那个人来,还不如老夫先抛出纪王李慎,于是说道,“陛下,有关洪州人选,微臣倒是有一个考量,不知……”
谁知皇帝也不让他将话说全,半程空抬手打断道,“舅父,今日我们不谈公事,只谈家事,再说洪州之事远没有想象的那么急迫。”
赵国公连忙站起身施礼道,“但是陛下,微臣是外戚,怎好……”
“娘亲舅大。再说朕的父皇与母后之间何曾分过内外?自他们相遇,便彼此无猜,形同一人,即便有什么尊贵公主,也横不到他们中间吧?”
赵国公再次抬眼看着皇帝,揣摩对方说出这话的用意,只见这个年轻人目光澄明,仿佛已经猜到自己的担心。
而“娘亲舅大”这句话,更是让他心头一片温暖。联想到近期自己在私匿褚遂良地契、徐惠病重、崖州证供等一系列事件中的表现,以及皇帝对自己的宽容,不正印证了陛下的态度?
堂堂的赵国公忽然鼻子一酸。
原本心中极为坚定的那件事,此刻居然有了些动摇,兴许贞观皇帝担心之事,在金徽皇帝这里已不算个鸟事。
皇帝尚年轻,但摆在他面前的大事一件接一件,都等着他去妥善处置,差一点都不行。那么,自己在李恪身上的这份执着,还该不该坚持?
赵国公感慨道,“先皇同先皇后确实如陛下所说,他们彼此之间相伴虽短,但胜过了人间无数。”
皇帝忽然受到感染,跳起来道,“朕感觉在宣政殿还是不适合聊家常,我们再到后边去坐坐!”
就这么,长孙大人被皇帝亲自往后边领,两人又到了紫宸殿。
殿内正有一位贵妃坐在那里捧卷阅读,赵国公乍见之下,已分不出她到底是谢金莲还是徐惠,但只从她手中捧的那卷《易镜玄要》看,谢贵妃大概也读不进去几个字。
而此时贵妃已站起来、抢先对赵国公施礼道,“徐惠见过国公。”
赵国公慌忙还礼,按着君臣礼节,正该他先问候贵妃。但金徽皇帝的神情,则完全是一副理当如此的样子,并未显出半分奇怪。
赵国公再看此时的徐惠,在安仁殿被虚弱和绝望折磨出来的、那副病入膏肓的样子早就看不到了,代之以齿白唇红,目光明亮,人也比那时丰润了不少。
她不用侍女,而是亲自动手为皇帝和赵国公两人泡了茶,赵国公又是受宠若惊,猛然间又想起安仁殿的事情来,脸上便有些发烫。
只听徐惠道,“陛下,要不要臣妾去请姐姐们?”
皇帝笑眯眯地看着她,问道,“这位袁天师的高徒,朕问你,这本《易镜玄要》你已啃入腹中多少了?怎么朕看它连封皮还在?是你最近拖懒了?能不能为朕指点一下迷津?”
徐惠嗔道,“陛下,你不要当着国公大人的面出臣妾的丑好不好,连姐姐们都信不过我呢,我哪敢在陛下和国公面前卖弄。”
皇帝笑道,“反正都是家里人,你难为情什么,朕便问问你洪州之事,你尽可大胆判断,我们只当取乐。”
徐惠赧然摇手,坚持不应,射入紫宸殿的日光照着她的脸,连耳垂都羞红了,最后才道,“陛下写个字让我来猜猜吧,却也不能当真。”
此时,赵国公已从初见贵妃的尴尬中走出来,饶有兴趣地看着两个年轻人你一言我一语,玩笑中又有几分认真。
他不禁有些惊讶,心说徐惠精通文字上的功夫不假,但她入大明宫短短时日便能测字?即便胡猜也要说的沾些门道吧?他不说话,不过好奇之心已一点一点被二人勾起来了。
徐惠已经铺好了纸,请皇帝写字。皇帝移步案边,提笔在纸上写了个又大又了草的“洪”字,居然占了半幅纸面。
贵妃歪头站在桌边看,捂嘴窃笑。
皇帝知道她在笑话自己的字,他连脸都不红一红,搁了笔问道,“你说说看,洪州涝情何日能解?”
徐惠凝神去看这个洪字,说道,“陛下问解涝,那么须弃去这个洪字的三点水……只剩个共字,以陛下问事于腊月,那么臣妾再将腊字去掉月字旁,剩个昔字……昔共同头,再去掉不用,只剩下一个‘八’、一个‘日’,岂不是告诉陛下,洪州之涝八日可解?”
皇帝听得认真,满眼的赞许,“说的头头是道。但是从眼下往后数八日,还是从长安得知涝情算起?”
徐惠道,“臣妾知道朕下心急,因而就断在大年之前可以解涝,因为这个共字可拆成二十八,就算腊月二十八好了。”
皇帝鼓掌道,“爱妃!真有你的!朕已接到洪州飞信,称洪州近日河水走低,滩退数丈,涝情已大为缓解!今日二十六,就算你测得准了。”
赵国公是头一次从皇帝口中知道洪州涝情,怪不得人人关心的洪州人选他偏偏就不急。但徐惠这一手也太令人震惊了吧。
国公点着头,由衷地说道,“微臣心服口服!”
有宫人进来回禀道,“陛下,皇后娘娘和诸妃得知赵国公在紫宸殿议事,已吩咐在后边篷莱殿置办酒宴,娘娘说今日既非已日,也非午日,陛下可陪赵国公畅饮。”
这回便轮到皇帝感慨,“知朕酒瘾者,皇后也!”
就这么,赵国公长孙无忌被皇帝一步步从含元殿引至宣政殿,再从宣政殿引到紫宸殿,喝酒再到篷莱殿,每行一处自自然然,赵国公初闻议事的拘谨已经一点都没有了。
篷莱殿外,皇后、另一位贵妃、淑妃、直至蓝妃都出来迎接,将从前边过来的三人迎进去,连皇帝在内,人人对赵国公口称舅父,真是满满的亲情,令赵国公周身沐浴在一片融融的暖意中。
一边喝着酒,上至皇后下至每一位妃子,均来给舅父敬酒,赵国公喝得那叫一个舒服!
皇帝也很高兴,数言说不论公务、只谈家事。而赵国公此时想到,身为当年的知事者,正该在今日的场合中,对这些年轻人讲一讲先皇后的庶嫡身份一事。
于是,赵国公娓娓道来……
那一年,在接到隋炀帝赐婚诏书之后,李渊、李建成父子都持着一副无可奈何的态度,承认这件事对长孙氏有些不公,但抗旨是不行的。
反倒是李元吉站在长孙氏这边,帮着二哥说话。
赵国公说,“皇帝赐婚,天底下有人敢违旨吗?龙颜有损,注定动怒,这将带来灭族之患!只是先皇后是真委屈了,她曾到微臣跟前哭过鼻子,但微臣又有什么办法……”
在说到先皇那句立给妻子长孙氏的誓言时,连皇帝在内的每一个人都愣了一下,这是他们头一次听到。
柳玉如叹道,“总算见到了‘倾国倾城’的真实事例,试问古往今来,天底下还有哪位女子,更比先皇后担得起这个词!”
长孙无忌说,“先皇与文德皇后的感情,微臣是最清楚的,谋反本是唐律之首,但贞观初年,堂弟长孙安业参与谋反,按律当诛,正是由于先皇后执意替他求情,先皇不但饶他活命,竟然还让他官拜兵部尚书,封薛国公!如此对待谋反者,这是唯一一次。”
赵国公还说到了几件事:
先皇登基后曾生过一场重病,病情牵延了近一年,文德皇后昼夜不离左右,在先皇病重时刻,文德皇后感念丈夫真情,将毒药系在腰间,说皇帝若有不测,她亦不独生。
众人听得心中感叹不已,先皇与文德皇后自少年结发,即使在玄武门生死攸关之际,都互不离弃,其情之真挚令人无法怀疑。
贞观八年,二人生死相依之情再一次经受了考验,那年,两人同去九成宫巡游的当天夜里,宫外突然有变,太宗皇帝立刻穿上盔甲外出巡视。
同房就寝的长孙皇后,那时身体已极为虚弱,其实距其最终离世也只剩下两年,她见丈夫披甲拿剑的准备,不顾自己病体虚弱,立即紧跟着皇帝出来。
皇帝亲卫们竭力劝说皇后,应以身体为重,然而皇后只顾念着丈夫,说,“凡有险情,必同陛下相依,生则同生、死亦同死”!
直至险情解除,皇后才肯随先皇回宫。
这样的举动根本无须誓言表白,多少次危难中的生死相随,便极好的诠释了二人相知相守的情意,无论夫妻俩身份如何改变,始终不渝。
从柳皇后,到两位贵妃、淑妃、德妃等人,无不唏嘘垂泪。到此时人人坚信,大业十三年,当有个隋朝公主一头撞入两人之间时,太宗皇帝的那份气愤难平,不是用语言能表达的。
第1301章 国公叙旧
明日便有郊祭大典,须金徽皇帝亲临。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而今日皇帝将赵国公请入大明宫来,为的就是在大典之前与舅父叙一叙亲情、最好从赵国公嘴里再了解一下吴王,为他接下来、有可能涉及到吴王的决策找些参考。
在皇帝心幕中,总觉着李恪在安州这么多年有些委屈了,尤其他与皇后两人都已见过了吴王的母亲杨太妃。以母知子,母亲知书识礼,那李恪还能差到哪儿去?
但赵国公的态度同样也影响了金徽皇帝——李恪这么“委屈”的一位亲王,明明在安州闲着无事,而洪州明明就有适合李恪的位置,怎么朝臣中没有一人举荐李恪?
赵国公一向是朝臣们人人观望的风向,而他保持着缄默。这才是今日皇帝煞费苦心将赵国公请进来、又是皇后和众妃齐上、大打亲情牌的初衷。
长孙无忌喝的高兴,有问必答,只要是他知道的,便言无不尽。皇帝想,这真算一次难得的机会。
关于李元吉,皇帝便有个最大的疑问。
赵国公刚刚说过,李元吉在隋朝公主入嫁这件事中,曾明确支持过他二哥二嫂,说明李元吉与他二哥的关系不错。那么后来的齐王殿下怎么又跑到故太子李建成一边、死心踏地同秦王为敌了?
对此,赵国公的解释很简单,“故太子对秦王已势同水火,齐王最后总得站队表明自己的立场。建成是太子,是将来的皇帝,如果没有玄武门,一般人谁看好秦王?尤其在兄弟之间,还有那么一位摇摇摆摆的高祖皇帝?这可一点都不稀奇!”
皇帝对这个解释不大满意,因为武德四年,李元吉还跟随着他的二哥——秦王殿下攻打王世充于洛阳。
窦建德率军支援王世充,秦王率领精骑到虎牢关迎战窦建德,李元吉继续围困王世充,并设伏大败王世充部,斩首八百余级,秦王在虎牢关亦有大胜。
那么问题来了——李元吉在隋朝公主入嫁一事中支持了秦王,在洛阳大战中又与秦王配合默契、共同御敌,兄弟两个的私情注定不错。那他怎么会在仅仅时隔五年之后的玄武门之变中,与秦王成为仇敌?
这次就轮到赵国公问了,“是啊,为什么呢?”
洛阳大捷后,李世民和李元吉都因功大获封赏,李元吉加司空,赏黄金二千斤。这个赏赐已然不轻,李元吉不可能因为高祖赏的不公,而瞅着二哥眼青。
因为同年腊月十五日,这哥俩又一同领军出征了。
窦建德的部将刘黑闼,在窦建德大败后拒兵反唐,并夺取了窦建德故地,又是李世民和李元吉这哥俩前去平定。
皇帝听了一乐,问道,“舅父你如何反问朕呢!”
赵国公说,“微臣确实不知,陛下硬要问,臣也只能归结为——齐王李元吉本性太差!他们兄弟大多仪表堂堂,单单这位齐王殿下丑陋无比,有道是相由心生,大致便是这个道理了!”
李元吉刚生下来时,他的母亲窦氏厌恶他长的丑,不愿抚养,命令家人将之抛弃了。对,抛弃。
这是啥娘先不说,但足见元吉之丑,连亲生的母亲都恶心他。
但有位侍女叫陈善意,偷偷将李元吉抱回来秘密抚养,等李渊回家后才将此事回禀了主人,这才使得李元吉没有夭折在襁褓之中。
而陈善意未得善报,后来因犯事,恰恰被她救下来的李元吉命人勒死了。
赵国公说,李元吉性恶到了这般地步,救命恩人说勒死就勒死!
但皇帝还不这样认为,“舅父你说相由心生,但齐王一生下来便丑到这样的地步,那可不是他自己心不好生成的!”
长孙无忌道,“是呀陛下,谁生成的?”这句话是他无意中说出,却直指了窦皇后,也就是皇帝的祖母,他闭嘴了。
皇帝道,“今日机会难得,说一说玄武门之变吧。不解玄武门,便不解朕的父皇,将舅父亲历的那些事给朕与皇后都讲一讲。”
于是,赵国公再讲玄武门的前因后果。于是,这段充满血腥的陈年往事,一一呈现在皇帝和众妃们眼前。
赵国公说,要讲玄武门之变,就要先讲一讲,武德九年的六月初四,秦王和太子、元吉的两方面人马是因何聚到那里去的。
因为高祖皇帝在前一日,已经传出话来,对于太子建成与秦王李世民之间的这些烂事,他已经忍够了,要做个明确分断。
而且高祖已于初三日传诏,令大臣裴寂、萧瑀、陈叔达、封德彝、宇文士及、窦诞、颜师古等人次日同入太极宫,大家一同做个见证、说说谁是谁非。
太子与秦王之间的矛盾,赵国公当然比谁都清楚,但金徽皇帝和他的女人们知道的并不详细。
因而,对高祖昔日所要“分断”的这些矛盾,赵国公还是要给这些年轻人讲一讲。他只能说一些重点的事,不能面面俱到。
一件事是秦王被高祖——他的父亲责备。
被皇帝明言责备,责备的对象又是战功卓著的秦王,这怎么说都不是小事。此事看起来与李建成没什么直接联系,但二人相争,其中一人被责问,另一人自然高兴吧?
要讲这件事还得说一说高祖的私生活。
赵国公说,高祖当时后宫妃嫔如云,但最为得宠的有两人,一个是张婕妤,另一个是尹德妃。
这两人的亲戚因为她们的原因,而纷纷得到高祖重用,别的不说,有许多人都在太极宫中各殿分管着宫事。
当时,秦王攻下洛阳,高祖带着后宫诸妃跑到洛阳宫去巡玩,这些妃子们见到洛阳府库珍宝、服玩稀奇,纷纷向高祖索求,而张婕妤和尹德妃,还要为她们的兄弟求官。
这些妃嫔们谁都不傻,高祖的儿子又不止一个太子建成、一个秦王殿下和齐王殿下,趁着得宠不为自己的亲戚和孩子求点啥,更待何时?
只是自己孩子没本事,凭着皇帝恩宠求个小官小职尚可达到目的,但真正的重职重爵,没有军功那是万万得不到的——高祖即便想给,也得琢磨琢磨。
而那时的秦王殿下已封了帑簿(tǎng bù,国库登记财物的帐簿)手握财政支配大权,同时天下未定,秦王又经常领兵在外,军权也响当当,高祖诸妃的急切之情一想便知。
用赵国公的话说,“官爵非有功而不可得,诸妃媛皆怨之。”由急生怨,秦王不惹这些人,这些人还气不大出,那要有事呢?
那时秦王带着兵,还兼理着陕东道。
高祖曾经有诏命,凡陕东道所属辖区内的大小事情,秦王可以自行处置。而秦王有了权,便将陕东道一大片肥美的田产,赠给了淮安王李神通。
这个李神通,正是高祖皇帝同一个曾祖父的兄弟,他与秦王关系好,秦王对他也够意思。
但秦王前脚把这块地给出去,高祖宠爱的张婕妤,便为她的父亲来要这片地,高祖下诏赐田,但李神通已得地在前,绝不肯吐出来。
张婕妤在高祖枕边吹风,“陛下你已然下诏赐田给臣妾父亲,而秦王却夺下来给了别人,臣妾父亲说,他没面子倒没什么,只怕陛下没面子。”
高祖也是要脸面的人,闻言大怒,将秦王叫过来狠狠斥责一顿,当时的内常侍记录下来,“陛下召秦王让(让:深刻谴责)曰,我诏令不如尔教邪?”——我的诏令还不如你点个头管用?
秦王挨了申斥,只能屏气敛声,因为这句话份量太重,就跟直指他功高盖主没什么区别。
随后,高祖还针对此事,与他的好友裴寂——当然算好友了,想当年两人一个晋阳宫正监,一个副监,裴寂又偷偷拉隋炀帝的两名妃嫔——侍候过醉酒的李渊呢!
他对裴寂说,“朕二儿子带兵带的久了,被他手下那一帮儒生误导,居然狂妄到这般地步,已非朕昔日之子了!”
当年就是秦王和裴寂,这两个人合起伙给李渊使的美人计,你说高祖这句牢骚能不传到秦王耳朵里么?
另一件事还是秦王被高祖——他的父亲责备。
赵国公说,秦王府属下杜如晦,有一次骑马经过高祖宠妃——尹德妃娘家的大门,这家人恃着女儿得宠,可能无意、也可能就是故意惹事,结果将杜如晦惹毛了,杜如晦喝令手下随从,“是可忍孰不可忍,给我削他!”。
赵国公说,杜如晦说没说削谁,谁都不知道,这是从尹德妃口中传出来的。赵国公认为,这家人就是故意往重里说,因为那时太子李建成、齐王李元吉一直注意拉拢张婕妤和尹德妃。
结果在纠缠中,杜如晦出手一重,掰折了对方一指。
尹德妃的父亲吃了大亏,跑到女儿跟前告秦王的状。高祖得知后大怒,诘问秦王,“你的手下都敢欺凌朕的妃家,何况百姓乎?”
赵国公认为,秦王两次被高祖皇帝痛责,至少说明了八点:
一,高祖在涉及二儿子与宠妃的矛盾时,偏向他的宠妃。
二,对于替他打江山、荡平敌对的秦王来说,高祖的态度不正常。两件事都起源于秦王的手下,至少他该下令秦王彻查之后,再居中问个说法。
三,张婕妤和尹德妃在事出后,上纲上线,根本不说李神通和杜如晦,直接告的就是秦王。
四,甭说李建成看着秦王眼青,张婕妤和尹德妃看秦王就不眼青?两边都瞅一个人眼青,那么他们彼此瞅着就不眼青了!
五,秦王因妻子长孙氏的那句誓言,连高祖都念念不忘,有事?责秦王!
六,秦王被骂得这么灰头土脸,一向与张婕妤和尹德妃走的过近的太子建成、齐王元吉一定乐见。
七,不论是李神通的倔将,还是杜如晦的火气,总该看看站在对面的是谁。谁都不致于像二妃靠着高祖一样、也靠着秦王这座大山、连皇帝的丈人都不在乎,多半这二人事到临头,已经窝屈到了极点。
八,这么多瞅秦王眼青的人,都靠着一个人给秦王好看——高祖皇帝。因为高祖的态度,这一招屡试不爽。
金徽皇帝等人一边听一边点头,不能说赵国公偏向着谁,因为理就是这么个理。尤其他说的第五点,不细加体会,是体会不出来的。
别看高祖给了秦王多少的军、政大权,一则是秦王功劳到那儿了,二则打天下还得指着秦王。
但凡事都怕比较,当这么重的秦王与两位后宫妃嫔沾扯上事时,高祖的态度更能说明问题。
随着天下逐步定鼎,每个人都面临着利益和名誉地位的最后划分,分到手还要看起来得天应人。秦王当初的那句重誓,越来越显得不合时宜了。
第三件事,天下大定后秦王的哭泣。
赵国公说,有一次,高祖召集他的儿子们聚宴,秦王忽然想起自己的母亲窦皇后,她在大业九年已经离世了,没有等到李家得了天下这一天。于是,秦王一个没忍住,背着其乐融融的众人,向隅独泣。躲到旮旯里抹了眼泪。
赵国公说到这里时,金徽皇帝和皇后、诸妃们又理解了。
身负卓越功勋,莫名其妙被兄长、高祖后宫算计,父亲不给撑腰,连一个皇帝宠妃的娘家人惹些事,便被皇帝申斥。
难道跟随他出生入死的手下,就该把已然到手的土地,拱手让给毫无寸功的皇帝亲戚?
经过某妃的娘家门口,挨了奚落、呵斥就该忍气吞声?
看着满堂的喜笑颜开,想想自己的处境,别说是秦王,谁都会不由自主怀念一下对自己百般慈爱那个人——母亲。
金徽皇帝更理解,因为少年时他在侯府,与秦王此时的心情是一样的。
高祖看到儿子抹眼泪,不想一想他为何抹眼泪,第一反应是不高兴,而他的那些妃嫔们正好添添烂柴火,她们贴到高祖的耳边嘀咕,
“海内无事了,陛下春秋正盛,本就应当欢乐些,秦王却不高兴!还哭。是不是嗔怨、忌妒臣妾们呢?等陛下千秋万岁之后,秦王如果得了志,恐怕臣妾及臣妾家人都吃不到好果子了!而太子慈爱,必能保全我们。”说着,这些人也哭,悲不自胜。
第四件事,高祖三个儿子们的住处。
第1302章 人各有心
李建成是太子,当然住在东宫,与高祖所在的太极宫相临。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齐王李元吉当时住在武德殿。武德殿就在太极宫里,它在两仪门之内,靠着太极宫与东宫的界墙。在太极宫中轴线上的两仪殿,与它东边的武德殿正好在东西一条线上。
武德殿在隋代便很有名,它与东宫邻接,隋文帝废掉太子杨勇就是在此殿宣布的。问题是,两仪门以外(南),连宫内的后妃们都不能随便出去,而李元吉却住到了两仪门北面去了。
但赵国公说,太极宫里有武德殿,却没有什么承乾殿。
高祖住在太极宫,左边是他的大儿子——太子李建成,脚底下是他的四儿子李元吉,而将秦王府赐在了承乾殿。武德二年,王妃长孙氏在承乾殿为秦王诞下了嫡长子,因而取名李承乾。
从太极宫的北宫墙出了玄武门,是一大片皇家禁园——西内苑,西内苑除了有一条东西向、专供皇帝出游、可并驰三辆大车的平坦禁道,还有很广阔的山林景致,以供皇帝和后妃们出宫游玩。
西内苑又被一道外城、与太极宫的北墙一起圈住了,外城北面与玄武门正对着的,是重玄门,东面有日营门,西面是月营门。
出了玄武门,再走出近三里多地才到月营门,出了月营门,靠着西内苑外头的山坡上有一处宫殿,是大安宫。
承乾殿原来是在大安宫里。
贞观皇帝驾崩后,他那些有子的遗妃们便住在这里一部分,徐惠因为她老子徐孝德近水楼台,没去陵园,当初也住在这里,她更知道承乾殿的位置。
赵国公这么详细的,讲高祖三个儿子的住处,因为有些话他总不能明着说出来。更不能说贞观皇帝在得势前,被另外的父子们挤兑到什么地步,全在这些年轻人自己去体会。
柳玉如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皇帝。在永宁坊,原侯君集的府中,也有这么个偏僻的地方,那里靠着侯府的北大墙,古树阴翳,墙内有间低矮的小房,里面是一床、一几、一只取暖的煤炉子。
柳皇后暗叹道,“看这对父子!”她一边想着,一边偷偷看金徽皇帝,因为想当年,在侯府往死里挤兑侯峻的人里,也有她。
但金徽皇帝没有发现谁在偷看,他的眼睛飞快地眨着,眼睛里亮晶晶的。
长孙皇后离世后,时为太子的李治,其实已经有了他自己的儿子。但他的父亲仍然让李治时时陪在自己的寝宫,有时十天半月才放他回到东宫去一次。
时任太子中庶子的刘洎、黄门侍郎褚遂良多次劝说,都不大见效。因为贞观皇帝可能认为,这是他表达对儿子爱意的最好方式。
那么再想想先皇为秦王时,他是多么渴望也住到高祖的身边啊。或者说,秦王的一兄、一弟都住在高祖的身边,唯独让住在西内苑之外的秦王殿下,感受了父亲最明显的疏远。
说过了这几件事,赵国公才好往下说——武德九年六月初三日,高祖传诏,令大臣裴寂、萧瑀、陈叔达、封德彝、宇文士及、窦诞、颜师古等人次日同入太极宫,让这些人做个见证,要公断的是什么是非?
赵国公说,“有关此次变故,史馆文案记载甚为详尽,陛下有功夫自可细细调阅。但微臣要说的是,历代重史,为的是鉴古知今,有些史料别看繁杂零乱,但绝大部分都是有据可查的,当事人、事件经过、事发时间、地点绝不会出错。”
即便史文是胜利者写的,但胜利者也不能太无耻,必要的事件总有个出处,哪能说怎么写就怎么写?
尤其当时,涉事者都在,皇帝就算将所有知情者都杀掉,只留下自己这班人,但在这班人面前,他同样要维持必要的公允,不能让这些人明着顺从,而私下里生出不耻之心。
金徽皇帝道,“朕听出来了,舅父是说……朕即便跑到史馆去翻阅那段史料,也难免有不实之处。”
赵国公沉吟着,总算点了点头,但心中也止不住的纳闷,自己明明说话的重点,是要告诉皇帝史料之真,但他却听出了自己话语里隐藏着的意思。
那么,武德九年六月初三日,高祖皇帝下了什么决心呢?将裴寂、萧瑀等一班外姓大臣都叫到太极后宫、掺合到皇帝的家事中来了?
长孙无忌一想,这事居然还得从头说,不然说不清楚……
建唐之初,天下未平,李唐的势力范围很小,身为主帅,李世民常常领兵出征在外。
前番讲过,世民和元吉一同去洛阳讨伐王世充,同年腊月,两人又一同讨伐窦建德的部将刘黑闼。但战事进行到一半,李世民忽然被长安的皇帝一道诏令召回去,战场上只留下了李元吉。
在这样的战事胶着时候,高祖召李世民离开战场,当时的理由不得而知。但此时,战场上只剩下李元吉一个,他只能苦苦支撑,随后重回战场的已经不是李世民,而是太子李建成。
当时还是建成死党的魏征,此时已经是贞观皇帝重臣。
有关讨刘黑闼的这场战事,长安在最后关头如何换下主帅秦王、再换上太子李建成这件事,魏征是当事人,更是为李建成出谋划策者。
当史官记下这段往事时,魏征就在旁边看着,如果记录敢有虚妄,魏征绝对不干。那么,史官所记的下边一段,至少魏征挑不出毛病来:
中允王珪、太子洗马魏征认为,高祖初兴大业,建成不知道为自己谋划,然而秦王李世民数次平定巨寇,功冠天下,英豪皆归李世民摩下,高祖已私下里许诺立秦王为皇太子,建成的形势已经很危险了!
正赶上刘黑闼祸乱于河北,王珪、魏征等人对建成说:“殿下只因居为嫡长子才能幸居东宫,不是因为有功啊!如今刘黑闼领着窦建德残部,贼众不盈万,只要出以利兵,唾手可决。太子你应当请求亲去剿除刘黑闼,可以结交山东英俊,那么自己的势力也就巩固了。”
建成出行前,魏征说,刘黑闼虽然人少,仍在苦苦支撑,就是因为齐王元吉杀伤太重!只要同刘黑闼沾边儿的人,李元吉不问青红皂白上去都是一刀,有人想投降都没有门路,太子去了不可这么干。
李建成至战场,对俘获之人全部加以安抚,全部遣返回乡,百姓欢欣喜悦。刘黑闼大惧,夜奔。
建成驱兵追战,并释放战俘、使他们回营相告,“解甲还乡者,唐太子不为难,连老婆儿子都已放了!”众乃散,建成遂禽刘黑闼。
太子与秦王之争一步步开始了,赵国公说的是有据可查的往事,而金徽皇帝听着,慢慢的也就明白了。
——突厥入寇,高祖想迁都,秦王极力反对。李建成对高祖说,“秦王这是想再次外出御寇,他不愿迁都,以利于长久把持兵权,那他要篡夺帝位便容易了。”高祖听了极为不悦。
金徽皇帝想,李建成担心的便是秦王掌握兵权,他以秦王拒止迁都这件事敲打高祖,从高祖不悦的表现上看,高祖也有这方面担心。
——李元吉住在武德殿,他只要往南出了武德门,便可与门下内省、御史台、东宫很方便地往来,这些人不论昼夜,弓刀不离身,相遇时彼此招呼,如同家人一样随便。
因而在本该庄重肃穆的太极宫里,皇帝诏令、皇太子令、齐王教令杂行,谁都可以发号施令,内外无所适从。
金徽皇帝想,在太极宫中都这么乱,之前幸好没有发生乱事,但只是形势尚未到动手的时候。那么到玄武门之变时,在宫中调动些人也不是什么难事。
——东宫私下里招募骁勇之士,已经渐渐达到了两千人,这些人屯驻于左右长林门,人称“长林兵”。
有个华阴人,叫杨文干,此人凶狠无情,李建成升他为庆州总管,庆州就是金徽皇帝携德、贤二妃发落乞丐的那个州。杨文干投桃报李,不时偷偷派遣私募兵士送到京师,暗助李建成。
金徽皇帝想,不难发现,秦王在李建成面前处于绝对劣势。成王败寇,并不能说明太子建成和齐王元吉能力上有多么不堪,两人也都是当世人杰,只不过倒了大霉碰到的是秦王。但李建成这么兴风作浪,高祖居然默认了!
——建成命他手下的左虞候率,叫可达志,让他招募幽州突厥兵三百人藏于东宫,随时应对来自月营门外秦王府的威胁。
有人将此事禀告高祖,高祖也只是将建成叫过来、狠狠数落一顿,最后,将可达志流放到巂州。完事!
——有一次,秦王、李元吉随从高祖到仁智宫,李建成告诫元吉,“秦王今日可以见到父皇诸妃,他金银财宝多的是,很有可能贿赂这些人,我们哪能坐等灾祸?你我的安危之计就在今日!”
金徽皇帝想,秦王与李元吉在共讨王世充之后,终于又有机会到了一起,李建成坐不住了。
看来这个李元吉在两位哥哥的争势当中,恰恰处在秤砣的地位,他往哪边偏一偏,哪边的力量便增加不少,也难怪李建成紧张了。
而金徽皇帝此时看来,高祖居然也不简单,建成居东宫,那是身份使然,而与建成作对的秦王被高祖放在西内苑之外,李建成这个秤砣,恰在太极宫高祖的身边!
但是有一个地方,金徽皇帝总是不大想的透:一向关系不错的秦王和李元吉,到底是因为什么反目成仇的呢?因为什么呢?
——李建成的挑拨很管用,齐王李元吉马上调动人手,涉事人有郎将尒硃焕、校尉桥公山,他让这两个人动手。只是二人事到临头忽然害怕了,尒硃焕的做法是跑到豳州去,煽动别人出头。
金徽皇帝想,建成、元吉这哥两个倒是拉笼了不少人,但要说能为他们誓死如归的,比秦王手下那些忠勇之士可差着太多了!
——高祖曾派司农卿,叫宇文颖,让他申斥庆州总管杨文干,至于为什么偏偏要申斥姓杨的,不得而知。但杨文干正是李建成一步步提拔起来的。这时,李元吉偷偷结交宇文颖,再让宇文颖鼓动杨文干,杨文干回去就反了。
杨文干也有两下子,很快攻陷宁州,高祖大惊。宁州地近长安,高祖连夜率卫士往南逃,在山中奔行十多里,天亮后看看无事,这才心惊胆颤地回到太极宫。此时,他想起了武功盖世的秦王李世民。
——高祖召秦王问计,秦王说,“杨文干,一个竖子而已,捉之容易,只须刻漏之功,儿臣遣一将出去立马可办了他。”
金徽皇帝听到这里,暗道父皇久被高祖冷落,此番忽然被高祖倚重,他要在父亲面前露一手,心情可知!
——高祖当时对秦王许愿说,“此事牵连着太子建成,朕唯恐附和太子的人太多!不好办!你自按你的计策行事,如果能大胜而还,朕将以你为太子。朕还打算将建成放到益州、让他到那个促狭的地方做个小藩王,他对你也就没什么威胁了!那时他敢不听话,你要拿下他也容易。”
秦王率部众赶赴宁州,人还未到,不可一世的杨文干便被他的部下宰了,提其头出降。在李元吉与杨文干之间传话的宇文颖,被秦王捉到了京师。
但结果呢?人脏俱获,高祖仍然没有直接申斥太子,更不要说兑现对秦王的承诺了。
他大手一挥,要处置李建成的众多党羽,以此对秦王有个交待。
王珪、魏征,以及东宫左卫率韦挺、太子舍人徐师、左卫车骑冯世立,都被抓了起来!高祖终于不干了!要杀这些人!这可都是太子的人!
金徽皇帝想,秦王出手,干净利落地从空中接到一张高祖的画饼,他虽然失落,但事情走到这一步,如能去掉太子建成的羽翼,也可以接受吧。
——高祖承诺给二儿子的事最后也没有办,根本没这个意思。高祖没有动粗,没有下令拘捕太子,只是下手诏给建成:君子动口不动手,你到朕这里来!
到后来,高祖说要严办的徐师仍能自由活动。当李建成大惧,不敢去见高祖时,徐师说,“此去凶多吉少啊,动粗吧!”
金徽皇帝最善于细微处触摸人心,徐师是好悬没被高祖“法办”的那伙人,他最易这么想。
第1303章 山雨欲来
但太子詹事府主簿,赵弘智劝道,“太子殿下,你可万万不能动粗啊,杨文干那么不可一世,秦王一去,都没等他亲自动手,杨文干自己人可就把他干掉了!而此时秦王正在陛下身边,我们……有把握吗?”
最后,太子李建成不带车仗、侍卫,只身去见高祖谢罪。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他入谒高祖皇帝,一进门便投身于地,叩头请死。
高祖大怒,将李建成囚禁起来,派人兵看守。
金徽皇帝暗道,李建成的举动,大约也有点出乎高祖的意料。高祖本意,已经拿出姿态要打发太子手下一帮人,接下来再喝斥太子几句——说他御下不严,事情也就说的过去了。
但谁让你跑来认罪!?秦王就在朕身边冷眼看着,你让朕怎么做?
你这么快认罪服输了,让朕拿谁来制衡秦王?
那么,高祖派人看守李建成,也许出于无奈。但更多的、是怕秦王借机干倒建成吧。另外,难道就没有另外的人、跑出来替太子求个情什么的?
在高祖的期待中,齐王李元吉跑出来了。不但是李元吉,连高祖的好多妃嫔都跑来替太子说好话。
高祖作无可奈何状,“唉!你们也太不令朕省心!”
但这些人的面子总得给,高祖“意稍解”,下诏令太子复居东宫,但此时的话头,已不是单对着建成说的了,而是“你们”——你们兄弟不相容,让朕怎么做?一个巴掌拍不响,秦王你也自省一下吧。
接下来的事更好做,原来高祖要杀的那一班太子党羽,一个都不杀了。高祖贬李建成的手下王珪、韦挺、参军杜淹滚远点儿——但将李建成最大的谋臣魏征留下了。
高祖不好意思地看看秦王,但话就不便说了,意思是:你们兄弟两个争出这么大的事来,朕却只处置了太子的人!
——建成召秦王至府夜宴,并以毒酒相待,秦王在酒宴上突发暴疾,吐血数升,淮安王李神通,也就是在陕东、得了秦王所赠大片良田的那个人,护送着秦王回到了承乾殿,秦王宫邸。
金徽皇帝想,事至此时,李建成的胆子不可能不大起来,因为有恃无恐。或者说,他已准确摸到了高祖的心思——他李建成还是有用之人。
——秦王去东宫饮了一次酒,便吐了血,高祖不能不问,最后对太子建成说,“秦王不能饮酒,你们以后不要再叫他夜饮了!”
秦王好悬没死掉,但高祖归结为秦王不善饮酒。
——高祖对秦王说,“朕平定天下多靠你的力量,本来想重立东宫,但你既然已经辞让,那么朕便成全你的美意。太子建成已立储多年,夺了其位也不好。但你们兄弟终日相争,不要同在京师了!你去洛阳,自陕以东悉归你所主,而且你可以效法梁孝王,建天子旌旗。”
也有可能。高祖上次表示要废立太子时,秦王曾客气了一下,此时被高祖拿来说事——朕不立你,也是成全你的美意。
而秦王泣诉,“去陕东非我所愿,我不可远离父皇膝下!”
金徽皇帝想,兴许秦王知道,自己只要一走,高祖八成在长安坐不长久,也许很快便被太子谋夺。那时李建成以天子号令诸侯,再要回过头来谋划陕东,就比此时更加容易了。
——高祖对秦王说,“朕乃天子,长安洛阳离着也不算远,朕思念你时,起身即可前往见你,你悲伤什么?”
秦王将要远行到洛阳去,建成等人私下里嘀咕,“秦王回陕东得了土地、甲兵,必然为患。而将其留在京师,他只算一介匹夫罢了。”
他去游说高祖,“秦王左右都是山东人,闻听秦王要还归洛阳,这些人无不击掌相庆,父皇只要放他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高祖听了,猛然想起李神通的那片良田,这曾给他的爱妃张婕妤——和自己带来过耻辱,于是再也不提让秦王去陕东建天子旌旗的事——事果寝(洗洗睡)。
但事情不但未见压服,反而愈演愈烈了!
在那个时候,大唐的穷亲戚——突厥人时不时来串串门子,顺便笑纳些礼物带走,在渭水之盟时突厥人还想来便来,更别说在高祖时期了。
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高祖内心里其实也不愿意秦王——这颗金刚钻跑到洛阳去,他对秦王作出的什么“建天子旌旗”的许诺,大约只是脸上实在挂不住,说说好看一些。
就这么,秦王去洛阳这件事,不论是高祖皇帝、还太子建成,其实都不大乐意,连秦王都是意意思思的。于是高祖的话又打了水漂,秦王留在了长安。
继续明争暗斗!然后突厥人又来了。
——俄而突厥寇边,太子力荐元吉北讨,要将军权掌握在自己人手里,不但如此,建成还建议高祖,从秦王府中抽出那些秦王最得力的骁将勇士,让他们到李元吉的军队里效力。
这个理由很是冠冕堂皇,为了对突厥大胜。在理。
金徽皇帝想,这是要分化秦王赖以支撑的中坚,能拉则拉、不能拉的控制起来。然而高祖皇帝又同意了。
秦王被逼到了死角,这是要釜底抽薪啊!
当时,李元吉身负御寇大军的统帅之职,大军就在长安北城外集结,离着西内苑外边、山坡上的大安宫,也就是秦王府近在咫尺!
秦王手下那些人也不干了,赵国公说,当时他和房玄龄、杜如晦、尉迟敬德、侯君集等人力劝秦王,要早作打算,这是不想给秦王留活路啊!
有人说,秦王再不图之,臣宁可两不相帮,到山里砍柴为生!
能说出这番话来,宁愿两不相帮,其实已经很够意思了,因为得看一看当事双方的力量对比。
可能连高祖都看出来了,这个时候秦王是案板上的肉,那他帮不帮秦王——他的二儿子呢?
——武德九年六月三日,金星再次在天空正南方的午位,宫中一位掌管天象的小官,叫傅奕,他跑到高祖面前说:“小臣看星象,秦王当拥有天下!”
金徽皇帝听到这里,忍不住冷哼一声。在一个人虚弱至极的时候,有人对皇帝扬言这个人当有天下!这不就是将灭掉秦王的虚妄理由准备出来了!
高祖表现的很大度,没有动怒,而是将傅奕的这番话,转口对秦王说了。看看,连观星者都看出你要拥有天下了。
秦王此时,可能对他的父亲都彻底看透了。哦,你处处袒护太子和李元吉,这次又同意抽走我的嫡系入军,偏偏又冒出这样的话来!我有力量时你都不偏向我,那么此时此刻却说我当有天下,是啥意思?傻子能不知道?
——秦王向高祖密奏李建成等人与后宫乱事。
这些事也许秦王早就知道,一直不忍说出。但事到如今,不论从哪方面看也不必再省着。再省下去,明天脑袋都没了!
以秦王对高祖的失望,此时此刻,才是他不必再替高祖脸面着想的时候!
李世民出征在外,妻子长孙氏在牵挂夫君之余,也尽力为夫君免除后顾之忧,身为秦王妃,长孙氏依旧孝顺高祖,并在建成、元吉、以及皇帝妃嫔之间周旋。
太子妃郑观音在宫宴上笑话长孙氏,因为长孙氏的小名叫观音婢,太子妃当人说,长孙氏前世是自己的婢女。当时满堂哄笑声,长孙氏忍了。
因为在隋朝公主入嫁秦王府时,长孙氏曾面临失去秦王嫡妻之位。高祖那时的表现亦失公允,长孙氏麻溜儿将嫡位让出去了。此时高祖最难见的便是他的这位儿媳,总有些抹不开。
长孙氏的孝道也确实无可挑剔,秦王也确实须要适当安抚。于是,高祖以不忘早夭的三子李玄霸的名义,提出从秦王的儿子中过继一个出来,划到李玄霸名下。
从不闻谁将嫡长子过继出去给别人,于是选定了秦王次子李泰,高祖将李泰直接晋封为卫王、上柱国。
而长孙氏私下里同她哥哥长孙无忌说,“我的长子,将来要做皇帝!!”
这件事足见长孙氏的野心,也说明她极其善于在众多敌视自己的人中间游走。
在长安,她看准了谁才是能够稍加借用之人,是高祖。而且她时时暗示高祖,大唐的天下一直在靠谁。
但秦王此时披露的太子与后宫某些人的乱事,一定是长孙氏私下里同秦王说过的,这事瞒谁、都瞒不了长孙氏!秦王这话出于绝望之时,那才显其真实,不由高祖不信。
——秦王因曰(很平静,已不必伤心给谁看),“儿从未负过兄弟,今日儿若死了,无异于那些死于儿臣手中的乱贼!王世充、窦建德,我同他们有什么两样?我死,到了地下也没脸见这些乱贼!”
金徽皇帝体会秦王当时的心境,如果连死都不成,那还死什么?
他将话这么明着讲出来,其实也摆出了两条道:如果太子建成、元吉,还有别的什么人能从此刻驻足罢手,不往死里逼人的话……
否则……!!!
秦王是在什么情况下,才肯这么孤注一掷的?城外李元吉的大军倾刻间便可覆灭秦王府。武德殿、东宫近在咫尺,那些枕戈待动的东宫禁卫随时能至。而高祖恰在这个时候,拿一个观星者的话来敲打他。
“秦王将拥有天下啊!”
正常情况下,秦王即便下了决心要反抗,也不该当着高祖的面说这番话,一般人总宜默不作声地回去,暗作安排。他敢明着讲出来,八成是认为,高祖说不定早就万事俱备,就是想让他反。
连金徽皇帝都不得不佩服秦王的勇气,身至危境,腰板和脖子还挺着!另外应该还有个更主要的原因,他是要正言警告自己的父亲,大不了鱼死网破,我大不了是个死,而你们还有选择!
如果对方撤下弦上之箭,那么秦王还是顾虑着生死的。
——当时,高祖听了秦王最后的话,立刻决定,召裴寂、萧瑀、陈叔达、封德彝、宇文士及、窦诞、颜师古等人,于明日入朝,让他们来看一件事!
金徽皇帝想,如果是朕处在秦王当时的处境,又当如何?
高祖虽有惧意,但力量悬殊的对阵双方已经摆开了决战的架势,并且将有裴寂、萧瑀、陈叔达等一拨儿观阵者,明日,他们将为胜利者做个见证。
此事也不必闹的举世皆知,在太极宫中便能见个分晓,帝王家的乱事,也不致传得纷纷扬扬、举国皆知。
接下来的事,是史料正载。不论是赵国公、还是金徽皇帝家中那些识文断字的女人们,谁都知道:
——张婕妤飞报太子建成,建成与元吉私议,元吉说,“请召集我们的宫甲动手,为安全起见,兄长可托疾不入朝,也不必亲临。”
建成曰:“善。然而我们不入朝,事态发展到何种地步,我们如何如知?”于是次日一早,两人骑马至玄武门。
金徽皇帝确实从这段记载中看到了许多。
一是张婕妤第一时间将秦王同高祖的“秘密”见面通报了建成,那么秦王同高祖所讲建成惑乱后宫的话,大约不是一点踪影都没有。
二是秦王与父亲这么私秘的见面,张婕妤竟然很快便能知道,那么可以说,高祖根本就没想瞒着张婕妤。
三是太子建成此时,对于自己和元吉手中的力量还是满有信心的,也许他认为,秦王次日到底敢不敢到早朝来,都得两说着。
如果秦王不至,那么等在太极宫的裴寂、萧瑀、陈叔达一班人,必将会听到“秦王将有天下”的大逆不道的话。因为秦王畏罪不朝!
而事情真到了秦王潜逃的地步,高祖必定站在太子一边——不必再煞费苦心地两边搞平衡,该许的都许过了,不该许的也许过,只是没有兑现,这个平衡再也搞不下去了!
如果用这种方法逼走功高盖主——既盖过了皇帝、又盖过了太子的秦王殿下,岂非再好不过的法子?
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李元吉在长安城外屯有那么多的大军,却不对秦王府下手的原因了。那样太张扬,天下人恐怕会议论——坐享其成的李氏父子这么对待一位有着巨大功勋的亲王!
第1304章 苦情之吟
大军可壮声势、可提供不败的底气,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动大军!
假如没有了秦王,太子也就没有了鲠喉之患。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那么将来的皇位早早晚晚是太子的。太子同高祖之间所有的担心将迎刃而解,爹是好爹,儿子是好儿子。
——黎明,建成、元吉乘马至玄武门,秦王先至,只以勇士九人自卫。建成、元吉行至临湖殿,突觉有变,遂反身而走。秦王随后呼之,元吉引弓欲射,不能中者有三次。秦王一箭射死建成,元吉中箭而逃,尉迟敬德追杀之。俄而东宫、齐王府兵三千,从西内苑的禁道上飞驰而来,猛攻玄武门,城门已闭东宫人不得入。双方接战良久,纷乱的箭矢都射到了临近玄武门的相思殿的殿顶上。此时秦王手下有数百骑亦驰至相援秦王,合击之,建成众遂溃。
赵国公说,“陛下,这便是官方记载,微臣已无须多说什么了吧。”
金徽皇帝道,“这才哪到哪儿!差的还太多!”
赵国公说道,“哦,接下来还记了一些呢。”
——高祖谓裴寂等人道:“事今奈何?”
金徽皇帝认为,高祖这句话,真实反应了高祖本人在这件事件中的态度,说真实,因为事发时,被高祖叫到太极宫来的几位大臣都是见证者。
即便事后的记载稍有出入,但这些人可都活着,任凭是谁都不必改掉这几个字,别说只有短短的四个字了。
四个字道出了高祖的平静,以及随机应变之功。因为倾轧双方必有一方惨败的结局,高祖可能早想过,只是有些出乎意料罢了。
如果当时高祖突闻死了两个儿子,能够捶胸顿足、痛不欲生,那么这样的亮点史官不会忽略掉。
但高祖恰恰只说了四个字。这位一听说杨文干陷了宁州,便连夜逃离太极宫的皇帝,应该很快能分析出,得势的秦王与得势的杨文干,对自己的威胁绝不会一样。
——萧瑀、陈叔达道:“微臣听说内外不分、父子不亲,有了过失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啊。建成、元吉自起事以来,大计、大力都不是他们出的,建成立了储君却无功德,这是个惹事的精啊!秦王功盖天下,内外归心,应当立为太子,陛下将军国大事托付给他,那么陛下可释重负矣。”
——高祖道,“这正是朕一直想的!”乃召秦王至近前,安抚他说,“朕早就有怀疑建成、元吉的感觉。”
——秦王号泣,久不能止。也许除了痛哭,一句合适的话都没有。
金徽皇帝仍自语,“差的太多,今日便记成这般模楞两可,那么三五百年之后呢?舅父大人,你有些事还瞒着朕呢!”
赵国公不觉惭愧,说道,“陛下,这两段话可都是经先皇亲自看过的,许多当事人亦看过,他们都无意见!”
皇帝道,“朕的母亲每临大事,必在父皇身边,这里面怎么没有她?”
赵国公说,“有啊,怎么没有,上边不是说了,长孙皇后登玄武门激励众将士么?再多了先皇不让讲,这又不是添枝加叶,只是有的未写。再说微臣的妹妹也不让多讲!先皇说,这样会将众人的视线引到皇后身上去,陛下不愿。”
赵国公的话是什么意思呢?金徽皇帝并不甘心,也可能国公当着众多的大明宫后、妃不愿多说,但是他问:
“元吉住于武德殿,建成居于东宫,而东宫前面有通训门与太极宫相通,从那里去太极殿最是近便。高祖召了那么多的人议事,不在太极殿议事还能在哪里?”
“朕要问的是,既然事前一日高祖已经决定次日议事,那么上朝最方便的建成和元吉,不就近去太极殿,又怎会绕道北边跑到玄武门?”
“其实朕早看过这段史料,上头说朕的父皇事先在玄武门安插了八百壮士埋伏,那么问题来了——每日上朝必走玄武门的,正应该是朕的父皇,他居于月营门外的大安宫,上朝必走玄武门。父皇为什么要在自己的必经之路上、伏击压根就不会走此路的建成和元吉呢?”
“还有,事发之时,尉迟敬德跑到海池面见高祖,因为高祖正在泛舟!高祖不是拿着驾子等着议事么?他至少该在议事的大殿里。谁不知道太极宫四大海池离着玄武门最近?谁议大事会安排在遍居妃嫔的后寝?这里面有假!”
赵国公说道,“真是什么都瞒不过陛下,但这个记载确实是真实的!”
——事毕,尉迟恭身披铠甲,手握长予,径直来到高祖所在的船上。高祖大惊,问道,“今日作乱的人是谁?爱卿到此做什么?”
——尉迟恭回答道:“秦王因为太子和齐王作乱,起兵诛杀了他们。秦王殿下担心惊动陛下,故派臣担任警卫。
太极宫的四大海池在宫中最北边,这里是皇帝后妃们生活的地方,一般皇帝召集的议事不会安排在这里,尤其稍显郑重的大事,总要在帝寝和后寝的分界线——甘露门以南的某殿里举行。
金徽皇帝问的清楚,马上便要开始议事,参加议事的人不该跑到玄武门来,高祖、太子、元吉,居然都跑过去了。
太子和元吉因为早有安排,断定必胜,这才去的。
而高祖是去海池上、或海池边的某座大殿中坐等结局,然后回到甘露殿南边的大殿里,与他召见的众位臣子们宣布一件事——或是秦王畏罪潜逃,见诏不至。或是最坏的结果,秦王犯上被诛!
但是这父子三人都失望了。结局竟然逆转!
皇帝一仰脖儿干了一大盏酒,问道,“舅父国公,你说说是怎么回事!”
赵国公赧然道,“陛下,这不已经很清楚了!青史是为清醒的人所写,但又不能罔顾事实,他,他本身就是这么个情况,陛下质问微臣有什么用!”
皇帝道,“怎么没用?这么大的事,与朕的父皇息息相关,但你看看,通篇说秦王府的事极少!而舅父是当事者,事起时同朕的父皇寸步不离,还有许多细情,你一定比谁知道的都清楚。”
赵国公道,“先皇明令不让多写,此时微臣也不愿多说!”
皇帝冷笑道,“舅父可别忘了如今谁是皇帝!”
柳玉如轻声提醒道,“陛下!这可是舅父大人,母后的亲哥哥!”她看了一眼脸憋到发红的赵国公,激道,“也许真有不便多写,或许先皇在事件中亦有不能说的事,有损先皇威名……”
赵国公嚷道,“皇后你胡……胡……湖面上水气凉爽,又正是六月酷暑,其实高祖每天早朝前,都要到海池上泛舟,因为时间离着议事尚早呢!”
皇后激将,直指贞观皇帝。
赵国公在情急之下,脱口要说皇后胡说,但此时除了皇帝皇后,还有众多的妃在场。这样说话真不合适,话便临时拐了弯子。
皇后已听出赵国公的原意,但她并不生气,而是掩嘴而笑,说道,“舅父你可说了半句实话。”
长孙无忌问,“皇后,微臣哪、哪半句是真的?”
皇后不语,金徽皇帝道,“高祖每日到海池上泛舟是假,但事变发生时,时间尚早一定是真的!”
赵国公肩膀一耷拉,“陛下,你说的对,微臣不能只记着先皇,而忘记了现皇,但少记的部分并非什么秦王府的阴谋,这是先皇有意混淆,他不便瞒别人,只能少说自己。”
皇帝笑问,“舅父总该拣不紧要的说一件两件。”
赵国公道,“臣只说一句,所谓秦王事先、在玄武门内埋伏八百人的事是假,但八百人确实在那里,因而也不算假。但先皇说,为了这些人,必然要这么写——这涉及到记录功勋。”
皇帝道,“朕知道了!这八百人便是玄武门上的禁卫!如果写他们临事奋起、相助秦王,那便是他们忽视了禁卫的职责,因为他们不该偏向于任何一方。而写成秦王事先埋伏,这些在秦王奋争中发挥过重要作用的军士,便是理所当然的功臣!”
赵国公感慨道,“一个视情如此之重的秦王,宁倾一国不负一人的秦王,连记功都不忘每一位禁卫身后事的秦王!却身不由已、被什么东西一步步推入了弑兄的窘地!秦王府能有多少人啊!仅有的八百人由尉迟将军领着,都留在了秦王府保护妹妹和孩子。妹妹不听话,秦王让她带孩子走,她非说不走,若非秦王动怒,她又要跟到太极宫来了!如果八百人都带到玄武门!谁在秦王府保护孩子?老夫的舅父——高阁老闻听玄武门打起来了,他放出的是大理寺狱中的几百囚犯,带他们从掖庭宫外围、抢占了玄武门南面的芳林门,为的是遥应秦王府,兼顾月营门。而陪秦王入朝的九人中便有微臣!我们都是无兵之将!但个个全副武装,每个人都拿定了主意,但凡能据理力争时,便争,争不过,我们便随着秦王死嗑到底,不惜事败之后背负千古骂名!”
说着,赵国公长孙无忌豪饮一盏,放下酒杯时,眼中已然盈满了泪珠。他当着诸多的晚辈女子也不擦脸,任凭涕泪横流,哽咽着吟道:
都讲秦王不灭功,
功臣相助逆途中。
中国世代尊刎颈,
颈项割开看至情!
席间一时间无人吱声,也无人相劝,也无人认为赵国公失态。除了崔嫣、李婉清暗道,“想不到国公舅父的诗是这样!首尾连贯,都是同字,情切之下虽说平仄不怎么工整,但意思却甚是感人!”
人人都以为可以思索些什么话,来安慰一下赵国公了,但听他再次吟道:
好男莫道苦,
苦树亦登攀。
崖苦生高木,
人苦信贞观。
这四句里又各有一个“苦”字,更像是道出了秦王之苦,创业之苦。而一座普通的玄武门,只因为这里发生的一事件而变得不再普通。从今往后,注定会有许多人去解读出各种各样的故事版本。
那么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秦王弑兄害弟的事儿就在那儿摆着,这些当事人搏命成功,却无力、无法美化这件事,就让它这么流传入史!
非旦如此,有些对秦王有利的细节也被胜利者省略了。这些人的内心之苦,谁又能真正体会?
贞,坚贞不移,不改初衷。观,观察评判,谁都可看。
也许这便是太宗皇帝上位后,一直使用贞观二字的本意。既然无力改变,那么便给它留个简洁的记述,由后人评说吧。
皇帝亲自为赵国公满酒,并道,“舅父大人,且饮此盏。你既然因旧事伤心,那朕便不再追问了。”
此时赵国公的情绪已经稳定下来,酒也喝的够量了,他起身道,“陛下如想听细情,微臣便陪陛下走一趟玄武门!多年来,其实微臣一直刻意不想这件事,兴许到了那里可以想起更多!”
皇帝跳起来道,“那是再好不过!”
皇后起身道,“陛下,臣妾也想去。”
金徽皇帝看了看赵国公,猜他大约不大乐意,于是便有些沉吟。皇后道,“我知道你们去了一定提到母后,可这正是我想知道的!”赵国公总算点头。
午时已过了,金徽皇帝、柳皇后、赵国公三人各骑了马,在几十名护卫的跟随下出了大明宫。皇后出宫,大街上的行人不由自主地驻足,站在街边看,不知这位全长安至美的皇后,要陪皇帝去哪里。
一行人于午后时分进入太极宫承天门,进翁城、入太极门,柳玉如还是上次看望徐惠才来的,此时又有着对玄武门之变的强烈好奇,因而话很少。
赵国公说,“微臣先带陛下和娘娘看一看武德殿。”
两人随着赵国公,在太极殿前往右一拐,进入左延明门。
映入他们眼帘的,正是太极宫东南部的一座自成一体的宽阔场所,四周有围墙。里面布局,最南面从东至西分布着翰林院、弘文馆、门下内省,中央一带是史馆,而北半部矗立着一座殿宇,上边挂着匾额——昭德殿。
北面的宫墙,隔着太极殿的界墙,与中轴线上的两仪门在一条线上。墙上有两道门,西边的是虔化门,柳玉如未进去过。
赵国公说,虔化门内是内仓,存储着太极宫中随时应用的物资。而东面那道门是武德门,门内便是武德殿了。
第1305章 临池殿前
原来李元吉一直住在这里,只要进了武德门,门后已是两仪门以北、明明白白的后寝区域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他们移步入内,里面是一处南北向的长形院落,巍峨的武德殿便在这里。
赵国公说,从这座院落里往南、有门可通大吉殿,往北有门通向后寝,东边也有门,叫武德东门,是通往太极宫唯一一座武库的。
能在太极宫里拥有这样一处四通八达的地方,足见高祖早年对李元吉的倚重,这就比被扔在长安城外的秦王府体面多了。
说心里话,柳玉如心里认为,秦王府的位置,都不如那些住在长安城内各坊区里的普通住户。
金徽皇帝先拐进了武德东门,他想看武库,这里提供大内禁卫所需的兵器、甲胄等物,库门边有人守卫,忽见皇帝、皇后、赵国公进来,立刻挺的笔直,精神抖擞。
旁边便是宽敞的演武场,足足可容五六百人,场边竖着成排的武器架子,各种长兵器应有尽有……
可以想像,当年的齐王李元吉掌管着这里,也一定养着一定数量的宫兵。而高祖皇帝能够放心将李元吉放在这个位置,也许在他的三个儿子当中,最信任的便是元吉。
再往里走,武库北边是尚食局的内院,柳玉如只是猜测,高祖皇帝及他的一帮妃嫔的宫内饮食,李元吉仍可过问。
李元吉从武德殿上朝的话,每天可以睡到差一刻临朝时再起床,然后爬起来洗嗽、用饭,不紧不慢的便可步行至太极殿。如果是在两仪殿朝会,那就更方便,李元吉不必出武德门,一直往西穿过四道门就到了。
赵国公说,李建成从东宫上朝,正该经过与翰林院仅一墙之隔的通训门,这条路与李元吉上朝比起来,也就差着从东宫寝殿、到通训门这一段距离。
李建成和元吉要上朝,根本无须跑到玄武门去,凡是懂得这一点的人,自然对秦王在玄武门设伏之说嗤之以鼻。
皇帝道,“但朕看父皇恰恰有意在这里打了马虎,因为史官记的是——建成、元吉一起入朝,骑马奔向玄武门——这句话给人的错解,好像二人入朝必走玄武门似的。”
如果理解为,建成和元吉是亲自率领东宫三千人上阵,那么不必在前边提一句“建成、元吉一起入朝”。再者,东宫有的是有武力者,如果以三千人对阵秦王府八百人的计划早已周密筹划过,以李建成的身份不必如此冒险。
金徽皇帝说,应该记成“建成、元吉一起入朝,之后,骑马奔向玄武门”才对,这样才可明确说明,两人是从太极宫往玄武门走的。
但这已经不算什么疑问了,秦王为了模糊玄武门上给秦王府助力的禁卫,不得不这么写。这句话中少了“之后”两个字,玄武门上八百名禁卫的失职之责便不会被追究。
同时又不必显得秦王放了长线,早就暗中结交这些禁卫似的——实际还真不没敢——且不说玄武门禁卫不止一班,全都要结交下来,谁知道从谁那里走露风声?
要知道这里可是高祖的地盘,宫内又有李元吉,以秦王当时的处境,怎么能做这种授人以口实的事?
不过赵国公卖了个关子说,“这么写还有一个原因,是在长孙皇后身上,等我们行至玄武门时再讲。”
三人边说边行,从武库北边出来,眼前一下子开朗起来。从这里放眼看,太极宫整个后寝尽收眼底。从这儿有一道直南直北的长廊,也叫千步廊,与西边围绕着安仁殿和归真观的曲廊同名。
赵国公说,玄武门之事直到眼下,在一般人中一直有所避讳,因而好多人对细节都不甚清楚。当时李元吉负箭而走,便是要赶回武德殿,估计是想回来叫他的手下保护。
那么疑问又出现了,当时秦王的人马正在玄武门,与东宫从禁道上赶来的三千人激战,怎么李元吉此时才想到他的人?
赵国公说,这还不都是为了掩人耳目?
一则东宫人手够用,不必等着李元吉这点人。二则,如果从武德殿聚兵出发,那么经通训门绕行东宫,要经过门下内省和史馆,动静过大;如果穿过后寝直接去玄武门动静更大,更会引人怀疑。
李建成和元吉事先筹划的信心满满,那三千人也不是用来攻打玄武门的。
二人断定秦王极可能不敢入宫、直接心虚跑掉。那东宫这三千人也就用不着,兄弟二人只须回来,向高祖回禀说,“秦王听说陛下请了多位重臣要有所裁断,他畏罪不至,”也就可以了。
如果秦王不知死活敢在月营门露面,东宫这三千人才派上用场,他们人数指定占优,直接冲上去解决了秦王!然后二人向高祖回禀说,“秦王谋乱,已被剪除,”也就可以了。
只不过,兄弟俩千算万算,也算不过久经杀场的秦王。
事实是,等东宫三千人赶到玄武门时,秦王和他的九名死士早就进了玄武门、在临湖殿附近与骑马过来的建成、元吉遭遇了。
不但如此,赵国公说,他的妹妹早就拿定了主意:若依了丈夫之命,带着孩子出走,那么秦王府本就不多的人马,注定会被分出一部分保护她们母子,留下来襄助秦王的人就更少了。
再说,秦王先进了太极宫,她再走了的话,留在秦王府待命的八百人也就失却了主心骨,她怎么能走呢?
事情的每一步都被秦王算到了,别看他人少,手里只有八百人,还不能主动带进宫去,那会授人以柄。
但他有个天然的、而且很微弱的地理优势——东宫北门“玄德门”到玄武门的距离,比秦王府出“月营门”到玄武门的距离,稍稍远了半里地。
半里地飞马一驰,也就是一眨眼的功夫,但这已经足够用了。
只要在月营门看到有东宫人马从玄德门冒头,秦王府这边人也开跑,看谁跑的快、看谁先到玄武门!
秦王府为数不多的人马只须先一步赶到玄武门,自可凭借玄武门拒敌于外。那么李元吉就算在长安城外摆有几十万人,再加上东宫几千人,有用么?
秦王知道,携妻带子弃府而逃是下下策,那阂府便成了逃犯。上策便是集全部之力、一下子涌入太极宫,形成短暂的以多打少的优势。
这是一个后发治人的招法,既不落人口实,又掌握着主动。但关键的有一点——秦王进入玄武门之后,玄武门得开着!
赵国公说,在分拨手中这些人时,秦王将最骁勇的尉迟敬德和秦叔宝都留在秦王府,这是两个人都是唐军中无人不知的勇将,都用来跟着长孙氏。
只从这一件事上,便可看出秦王对妻子的重视,另外,一旦在玄武门与东宫遭遇,二人中分出一个来,足可抵挡一阵子。
而秦王入宫,带的是张公谨、屈突通、张士贵、段志玄、房玄龄、杜如晦、长孙无忌、侯君集、杜君绰、郑仁泰、李孟尝、程知节、宇文士及。
柳玉如问,“舅父,不是说九个人护卫么?怎么又变成了十三人。”
赵国公道,“没错,张公谨、屈突通、张士贵、段志玄四人,一进玄武门便盯在那里不动,他们的目的便是护住玄武门。这四个人不含糊,张公谨力大,一人开关整扇城门一点问题都没有,”
国公说,“而屈突通、张士贵、段志玄更是玩起命来不要命的人,有句话说,‘宁食三斗葱,不逢屈突通’,坐在那儿啃三捆葱是什么滋味?那都不如碰到屈突通难受!秦王将最猛的人都安排在最紧要之处了。”
等进了玄武门后,秦王的身边是长孙无忌、侯君集、程知节、宇文士及、房玄龄、杜如晦、杜君绰、郑仁泰、李孟尝九人。
按秦王的话说,这些人在短时足够应对宫内的突发状况,就算李元吉擅使马槊、建成也有些不俗的武力,但秦王府以四敌一,仍有两人灵活。
万一建成和元吉不在太极宫、而是从东宫北门率队出来,那么尉迟恭和秦叔宝出一人,便能应付的绰绰有余了。实在不行的话,门内的屈突通等人亦可抽出一人相援。
赵国公在叙说这些往事的时候,对皇帝和皇后说,“陛下,娘娘,这回看到了吧?秦王不是不动,只要动,那两个人没有一点机会——他们城外摆了多少大军都没用,因为玄武门外几步距离的优势,也能被秦王抓到。”
这样,只要玄武门能够保证及时开、闭,哪怕秦王和护从的九人,是在深入到太极宫深处才与宫中人发生冲突,久经杀场的十个人只须坚持半刻,城外秦王府的人也就冲进来了。
所有的关键都在于抢玄武门——东宫人马不出现,不能抢,抢了便是作乱。秦王说,太极宫中安静,但东宫人马在玄德门冒了头,秦王府也抢进。
皇后问了个外行的问题,“舅父,只守玄武门有什么用,东边还有安礼门呢,万一东宫人马从安礼门冲进来可怎么好!”
皇帝道,“等朕回了长生殿,慢慢再与你解释。”
皇后说,“可臣妾这时便想听,怎么办呢?”
皇帝说,安礼门是个偏门,日常不开,你想想东宫那么多的人马,忽然去叫安礼门,这现实不现实?东宫这三千人极有可能计划在玄武门外解决秦王,如果先在安礼门外鼓噪一番,这不是一出东宫就给秦王府报信了?
柳玉如一想,也真是这么个道理。
金徽皇帝精于排兵,对于先皇这样的安排,不论从哪一点看,他都挑不出毛病来。这是一招熟、吃遍天的打法。
——不管临事时东宫人马出不出玄武门,也不论太极宫内建成、元吉动不动手,总之秦王府的这点人都可借助玄武门形成局部优势。
赵国公讲了当时秦王的一句话:长安城外李元吉的几十万大军是吓人的,大军若动,须主帅发令——而主帅在哪里?东宫最倚重的长林军都未见能用得上!动用长林军得有太子之命——而太子在哪里?
如果这一切都未发生,那就更好,秦王府只当是未雨绸缪。秦王说:不是在太极宫找了许多大臣、要分断分断么?那本王是讲理的,任凭大家分断!
一边走,一边说着,三人已经行到了临湖殿。此殿紧临着南海池,离着玄武门尚有不到一里远的距离。
赵国公说,当年建成、元吉去玄武门时,便是到达的这里。
皇后问道,“舅父,那时你和父皇几个人走到哪里了?”
赵国公指着临湖殿周边的一层层楼台殿宇说,“娘娘请看,东面紫微殿,西北咸池殿,咸池殿与东北方的望云亭隔着南海池相对……还有那些、玄武门内正南方的昭庆殿、承香殿、景福台、凝阴阁、相思殿,我们几个人与秦王穿行在这么多的殿宇之间,建成开始并未见到我们,其实我们已看到他们了。”
金徽皇帝这时问,“但史官不是记着,李建成、李元吉来到临湖殿,察觉到了变化,立即掉转马头么?”
“是的,这二人可能没有看到我们,但他们不会看不到高耸的玄武门上,此刻已插上了秦王府右三统军——秦叔宝的旗子!再说已经有喊杀声从玄武门方向传来了!”
这种情形估计不在李建成、李元吉的预料之中。他们计划着用东宫的三千人,等秦王在月营门露头时,便在玄武门外解决掉他。根本没想到玄武门被秦王的人占了!
李建成肯定一下子想到了这意味着什么。此时他和李元吉再去玄武门已经不合适了,秦叔宝的旗子、屈突通特有的大嗓门早就传递了结果。
他们得返身回李元吉的武德殿,叫人来支援。
建成一大早从通训门进入太极宫,再与元吉往玄武门来,几乎就是在太极宫里从南走到北,带的护卫稍多一点都会招人耳目。
此时秦王等人已在他们身后五十几步远的地方钻出来。秦王在二人身后开口喊道,“兄长可是来接我们去议事的,来而复走汝欲何为?”
李元吉最先动手,摘了弓搭上箭便射向秦王,“匹夫,今日便在此了断,你和我谁也不必去太极殿分断了!”说罢一箭朝秦王射来!
这一箭眨眼间飞到秦王胸前,但被秦王一下子拨飞。
第1306章 西海池边
两边人这就得了指令,房玄龄、杜如晦、侯君集、杜君绰、郑仁泰、李孟尝、程知节、宇文士及等人,催开马匹直奔对面的十几名太子护卫,也不答话,都知道先解决了对方党羽才行。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房玄龄和杜如晦冲的最快,手起刀落先劈倒了两人。其他人都是跟随秦王南征北战的人物,应变能力都在东宫这些人之上,突然交手时注定占了上风。
而长孙无忌候在秦王身边,寸步不离,随之李元吉第二箭又至!但准头已不敢恭维了,元吉喊道,“你来帮手,我也不惧!”
此刻,秦王等人身后,已有一支几十人的骑兵冲出,为首的正是尉迟敬德……当然还有个美貌女子,来的正是秦王妃长孙氏。
李元吉的射技不错,他酷喜打猎,曾说“我宁可三日不食,不可一日不猎”,手中一杆马槊也一向自诩了得。
但他就怕尉迟敬德!口中说着不惧,但第三箭居然连弓都没拉满。
在往日一次与秦王的比试中,元吉曾蓄意加害秦王,马槊招招奔着秦王致命处招呼,当时被尉迟敬德从中间拦下来。
大老黑在眨眼之间,便当众、接连三次空手夺下元吉的马槊。元吉能力敌十夫,但此时明显心虚,一点脾气都没有,他就怕这个大老黑。
说起来兴许罗索,但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元吉三箭便射出来了。秦王拨掉他头一箭,后两箭都没射正,但大老黑跑过来可不管,一箭正中元吉肩头。
元吉负痛,翻身落马,长孙氏手中提剑喊道,“不可使一人逃脱了!”
这是秦王府的人第一次听到明确的指令,在临湖殿前往来驰驱、劈刺的双方再也没了顾虑,沉闷的怒喝声、刀剑清越的相击声,负伤后的痛呼声,一片纷杂。白石栏分界的园圃、树木勾连的曲径、方砖铺地的开阔处,血光喷溅!
长孙无忌看到元吉已经从地上爬起来,一扭头钻了树丛。秦王手中不知何时已握了弓,箭在弦上,瞄向了元吉的后背,只是一个迟疑,元吉背影已隐入树后。
而李建成最恨的人是长孙氏,一切的不如意,正是来自她的庶嫡身份之争。她才是引发熊熊大火的那颗火星子!
而秦王在外征战时,建成和元吉两人、以及他们各自的女人们,在高祖的妃嫔中使了那么大的力气,居然不抵不上她一个!
东宫谋的是尹德妃和张婕妤等得宠妃嫔,而长孙氏不但令尹德妃和张婕妤抓不到她实足的把柄,后宫中那些不得宠的妃嫔也被她拉拢!
太子建成想都没想,第一箭直取秦王妃!
长孙氏可不知什么军阵、武力,她就是一位柔弱女子,此时她正往秦王这边看,而建成这一箭电光火石般朝她疾射而至!
长孙无忌“啊”了一声,也只能看着,救是来不及了!
尉迟恭手中是一杆大铁矛,背后背着单鞭,他骑的是踏雪乌骓马,此时已跑到秦王妃的前面,伸长矛一挑,建成的箭在矛杆上碰了一下、朝天上飞了。
李建成拨马往武德殿方向跑,他为数不多的手下已经全躺下了,不跑不行。但他手中持弓,还在马上回手、再去箭壶中抽箭。
但他已经没有机会了。
被尉迟恭千钧一发挑飞的那支箭,已经彻底激怒了秦王,他本来要射元吉的箭失了目标,便以十足的力道朝建成射过去,众人看到建成中箭落马。
而秦王怒吼着,催马冲入树丛去追元吉。
长孙氏喊道,“兄长快去助秦王!明公也去!”
尉迟恭和长孙无忌随后跟入树丛,但尉迟恭的马快,后发先至,等长孙无忌看到秦王时,他正坐在地下喘气,脖子上竟然套着他自己的弓,而元吉已看不见,尉迟恭又追下去了。
长孙无忌跑过去,从地下扶起秦王,弓也从脖子上卸下来,没看到秦王有什么伤,发现他的肩头上踩着一只清晰的脚印。
长孙无忌问,“什么曲折?”
秦王喘着气道,“刚追进来,便被树枝挂到马下,礅的我有些舞迷,谁知他返身过来夺弓勒我,”
看来秦王摔这一下子真是不轻松,元吉一定是用弓弦勒住秦王的脖子,再用脚蹬住秦王的肩膀奋力拉拽弓背。幸好长孙无忌和尉迟恭到的及时,不然真够一呛!
他这才看到,秦王的两只手的手指都被弓弦割破了,鲜血直淌。
柳玉如道,“元吉到底与秦王什么大恨,此时不去逃命,还想着伤人。”
赵国公说,“微臣哪里知道。”
李元吉最终也没有逃脱,尉迟恭从后边追上,放箭将元吉射死了。
在这场争斗中,元吉排行第四,根本没有上位的可能,因而本可以不必卷到这场事非中来。元吉武力不但与秦王不能比,同李建成也比不了,以他的实力要想连杀两兄而上位,更是连他都不会想的事情!
李元吉站在建成这边的原因,可能是兄弟之间关系比较好,但这也说不通啊,秦王与元吉曾经共同对敌,那也是出生入死的经历。
那么元吉一定认为建成是太子,是将来名正言顺的皇帝,因而将赌注全都下在了建成这边。
有一次,元吉当面向高祖请求下诏诛杀秦王。他告发说,“当初平定王世充时,秦王迟迟不愿意班师还朝,散发金帛拉笼人心,难道不是想造反吗?”
元吉敢当着高祖的面,公然要求杀掉秦王,更说明高祖三个儿子中,最与高祖亲近而不必避讳的人正是他。
高祖允许元吉居住在武德殿,这是太极宫中能够同时接近府库和武库的关键地方,那么元吉的被宠信程度一定高于秦王。
元吉毫不隐讳,也说明高祖对秦王的猜忌同样很深。
尉迟恭在射杀元吉时可没有一丝的迟疑,建成和元吉曾以成车的金器收买过尉迟恭,但没有成功。元吉又派人夜间刺杀尉迟恭,但尉迟恭神勇,房门大开、安卧不动,刺客居然不敢进去。
李元吉是个心狠手辣的主儿,齐王府典签裴宣俨被免官后,曾经转到秦王府任职,元吉担心裴宣俨汇露自己的秘密,派人用毒酒将他谋杀了。
这次在临湖殿,尉迟恭又先射了元吉一箭,这个人连救之于襁褓的宫人都敢勒死,让他活着尉迟恭注定没有好。
武德九年六月初四的清晨,长安百姓谁都没有想到,在太极宫中发生了一件大事,有皇帝的两位成年皇子同时殒命。
……
赵国公陪着金徽皇帝、皇后行过了临湖殿,再向着玄武门的方向走。
柳皇后的心里此时已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湖光山色,亭台水榭,九曲回廊,园林花圃依然如旧,它们也是那场血腥的见证。只是不能言语。
清明渠从长安城正南面安化门入城,经安乐坊、明昌坊等十一座坊区再进入皇城。龙首渠有个分支在长安城东北入城,也进入到皇城里来。
两道渠在太极宫正南面的东、西两侧汇入,如太极宫内的两条玉带,它们的相汇处,便是太极宫北半部的四大海池。
临湖殿往北,他们到了南海池,南海池在西北方向与西海池相通,西海池连着北海池,东海池则耍了单,在东面的安礼门附近,中间有一道明渠相通。
金徽皇帝一边走,一边说道,“让朕来猜一猜,当时高祖皇帝在哪个海池上泛舟!”随后指着西海池道,“就是这里。”
赵国公说,“陛下猜的没错!那日高祖正是在西海池上泛舟,但为何陛下像是亲眼看到一般呢?”
皇帝说,南海池离着玄武门太远,而且与玄武门之间挡了好多的殿阁,也不便于观察玄武门上的动静。
而北海池离着玄武门倒是很近,几乎到了玄武门底下,但正是因为太近了,高祖才不会去。
“试想事发时,东宫人马从玄武门外射进来的箭矢,都飞到了门内相思殿的殿顶上,去北海池岂不是有着更多的危险?”
他说,“只有西海池不远不近,南北有咸池殿、鹤羽殿为屏障,高祖可以掩饰行踪。朕再猜测,高祖这次前来,一定轻车简从,但带的可都是劲卫!”
赵国公道,“正是这样,尉迟恭到西海池的大船上去见高祖,高祖的一些仪仗和伞盖还是匆匆打起来的,因为我们随秦王入玄武门往里走时,并未发现海池上有人。但高祖身边的护卫,看起来人数虽不多,却比建成、元吉带的那些人精干的多!”
在那个时候,玄武门内外一片攻杀,随后临池殿南边也有厮杀,高祖没有现身,直到门里门外尘埃落定时,他出现在西海池上。
皇帝暗道,看来高祖也并非常人看到的那般优柔少断!这不就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只有西海池是可进可退的理想观察地点,从这里居然可以同时兼顾两边。
南、西、北三大海池相通,水面十分开阔,万一两边的火并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只要移船于海池中央,便不会被无论哪边那些擅于弓马的人殃及。实在不行的话还可从北海池上岸,出玄武门避难。
当尉迟敬德身披铠甲,手握长予,全副武装登上高祖的大船时,高祖大惊,问道,“今日作乱的人是谁?爱卿到此做什么?”
这句话的重点是在前边半句——从高祖置身处往南、往北,两边闹的那么热闹,他不会不知道发生了乱子。这次的“乱”早在他的预料之中。
但他在海池上,一时间并不能断定谁胜谁负,那么这句问话便极有机关,谁败了,谁一定就是“作乱”者!
如果上船来的是秦王、或者是建成的话,高祖的前半句同样不必问,胜负一目了然——失败者不会有机会到他船上来的。
但恰恰上船的是尉迟恭敬,高祖一时之间倒不能确定了。
尉迟恭虽然一直是秦王府的人,但就在此次,突厥人进犯乌城时,高祖让元吉领军,特别抽调了秦王府的尉迟敬德、程知节、段志玄、秦叔宝等骁将随军出征。
李元吉做的更狠,他在从秦王府抽将的基础上,又专门挑选了秦王府帐下精锐之士充实到军中。这一举动异常狠毒,使秦王陷入孤立之地,最后只能束手就擒。
高祖岂能不知这一举动的真正含义?然而,他还是同意了。他从原来的居中抹抹稀泥,稍稍偏向一点建成元吉,到此时已完全转向了建成一方。
而被抽入军中的尉迟敬德、程知节、段志玄、秦叔宝这些人,在元吉的军中要么倒戈,要么被秘密处置掉。
只要看一下此次李元吉所率的军队构成就能清楚,这是罗义的天节军和张谨的天纪军。李元吉要处置秦王府抽上来这些人并不难。
武德五年,建成东讨刘黑闼的收获颇丰,特别是网罗了不少人才。其中就有幽州总管罗义,此人曾是隋朝虎贲郎将,十分善战。后来他随建成到长安,出任左翊卫大将军。
张谨不是建成的人,但他也不近秦王府,只听命于皇帝。
有这样的大军,李元吉要处置人数并不占优的秦王府数名将士,这些人就算再骁勇,也无济于事。
金微皇帝暗道,在做足这些功课之后,六月三日,高祖莫名其妙地、将观星者傅奕那句“秦王当有天下”的话亲口告诉秦王,其用意很值得揣测。
那么此时,跑到大船上来的居然是应该在元吉大军中的尉迟恭——他到底是效命于秦王,还是已经归顺了建成和元吉?高祖弄不清楚了。
在西海池边,赵国公对金徽皇帝、皇后说,“当年,高祖在惊乱中脱口而出的这句话,最后传到了秦王的耳朵里,当时的秦王一脸的黯然!莫明悲愤。”
这不恰恰印证了:建成和元吉在这次事变之前的一系列准备中,高祖至少是大半个知情者!
“今日作乱的人是谁?爱卿到此做什么?”,告诉朕谁胜利了,另外朕关心的是——不管你属于哪边,要对朕做什么。
——尉迟恭答道:“秦王因太子和齐王作乱,起兵诛杀了他们。秦王殿下担心惊动陛下,故派臣来担任警卫。”
高祖此时已不再惊慌,问了裴寂等人流传千古的那四个字。
第1307章 玄武门!!
柳皇后默默不语,心说这可都是人杰,至少也算人精,铁血皇族啊铁血皇族,而我的儿子只会骑大马,难道他将来也要这样冷血?但是以我对峻的了解,他岂会是这样的人!
玄武门总算到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在冬日午后温暖的阳光下,玄武门高大坚固,凛然不可侵犯,三层飞檐展翅欲飞,如玄铁一般的瓦顶衬着蓝天,让柳玉如站在它面前,也肃然起敬。
小太监徐韧曾在这里不屈不挠以头触墙,令守门禁卫们屈服。但是在当年,来自东宫的三千人马使尽了浑身解数,也没有踏入玄武门一步。
而来自秦王府的几百人,凭着玄武门,使太极宫乃至整个大唐换了主人。
长孙润不常到玄武门来,因为皇帝一家搬到大明宫去了,这里已不那么要紧,但今天老爹陪同皇帝和皇后溜哒过来,他一接到传信,立刻就到了。
金微皇帝对他的这位表弟一向发自内心的喜爱,与对长孙冲的态度截然相反。上一次因为崖州供辞的事,明明可以直接问一问长孙润,但皇帝都没动这个心思。
切身利益当前,并非每个人都禁得住考验。
但也并非每个人都禁不住考验。
这可不是皇帝信不过长孙润,恰恰因为太信任长孙润,皇帝认为没有这个必要,这句话要是问到长孙润头上,极有可能要伤长孙润的心。
后来事实证明,长孙润不但没有按着他爹赵国公的暗示、动手在那些证词上删改一个字,而且原封不动全交到门下省去了。
长孙润过来见三人,英气十分。赵国公看着老儿子,怎么看怎么配得上从三品!他止不住打心眼里喜爱,这可真是没想到,长孙家最有出息的,居然是这个以前他最瞧不上的老儿子。
皇帝更是多日不见长孙润了,语调儿中透着格外的亲热,“长孙润——你太滋润可不行,朕早晚给你安排个苦差事。”
谁知长孙润道,“陛下,我可不想离开这里,这里离着大明宫近过别处,我能时时见到陛下!”
皇帝的语中透露了他的想法,长孙润的从三品,从他的年纪上说是有些不大相称,长安有多少人混了大半辈子,连个五品都混不上。赵国公从皇帝的话中听出来了,八成自己的老儿子要得个重差。
但于长孙润的应对,长孙无忌又觉着不大满意,心说你怎么能这么与陛下说话呢!不过崖州供辞一事,让一向工于心机的赵国公,都觉着不如老儿子有远见,本来想数落他的话也咽下了。
果然,皇帝和皇后根本没有因为这句话有丝毫不悦,反而皇帝还道,“好男儿志在四方,整日看门守户的有什么出息……你也用些心,好好想想如何做个刺史,替朕管一片地方。”
赵国公的心忽悠一下子,难道洪州……
皇后的心思全在玄武门上,首先她看到玄武门的两扇硬木制成的大门,每一扇都有七八寸厚、三四个人高,上边布满了一排排的黄铜门钉。
这要是一关拢了,即便让人踏踏实实靠近前来,用凿子慢条斯理地挖,没有一天半日也挖不透,更别说门上还有严阵以待的军士守卫,要拿飞矢往下射击了。
赵国公说,“此门有功啊!它阻断了一个时代,再开启了一个时代。没有它也就没有贞观之治……可古往今来,有几次贞观之治?”
皇帝点头表示认同,有多少豪杰、野心家都梦寐以求、要在龙座上坐一回,以为坐上了龙座便是成功,但结果是,属于他的那个时代却无数次遭人唾弃,必欲掀之而后快——这是什么成功?
……
武德九年的六月初四日凌晨,秦王出府。
这个时间比他平时上朝要早那么两三刻的光景,太早了玄武门未开,门上注定盘问,会有异于往日的动静。
更主要的是,这个时间是根据东宫的计划决定的,秦王要打这个时间差。
东宫的率更丞,叫王晊。他在六月初三日宵禁前一刻,派他的弟弟乔装骑马出金光门,再从城西绕到了秦王府,给长孙王妃报告了一件事。
——东宫在调动人马。
东宫里乌七八糟什么人都有,宫中原有禁卫,杨文干给太子搜罗的突厥兵,罗义孝敬的幽州骑兵,太子组建的长林军,这些人动不动便一惊一乍的训演,放在往日不算大事。
王晊说的重点也不是这个。
只是秦王却意识到,在“秦王当有天下”的前提下,这就是天大的事。
王晊是东宫的率更丞,专门负责东宫计时。他让弟弟转告秦王和秦王妃:太子建成亲自吩咐率更丞——要他务必在初四日卯前三刻,提醒东宫翊卫车骑将军,冯立。
建成郑重对王晊说,如果见不到冯立,通知副护军薛万彻也行,这个时间一点不能晚,晚了的话赶不上训演。
王晊从未经历过,东宫人马训个练还这么郑重其事、如临大敌。而且他看这一次,连左车骑谢叔方也在极其神秘的操持训演之事。
冯立、薛万彻、谢叔方,外加小三千人暗暗骚动,这可不同寻常呀!王晊想了想,便把他亲兄弟派出城了。
率更丞也是个丞。但得看是管什么的丞。这个小官别说同别人比,就算与东宫管厨房的丞也比不了。
王晊就是看漏之官,别人睡觉,他瞪着眼睛熬夜、看住手底下的更夫们,不让他们误了打更报时。
因而王晊的薪俸也不多,偏偏家里孩子、大小老婆也不少,官职无权也没有外快,日子过的那叫一个艰辛。
再加常年的熬夜,王晊都瘦成了大眼灯。
有一次王晊的老母重病,延医请药两天下来,少的可怜的积蓄便花光了。
此时别说朋友们了,连亲戚都躲的远远的,见了面假装看不着王晊。
就在王晊愁眉不展的时候,秦王府王妃长孙氏,叫府里一个人带了一大包钱,送到王晊家中。
秦王妃使来人告诉王晊:安心给老人治病,不够的话秦王府还有。一点心意,不要和人说什么。
王晊身为东宫之官,家中出事后连东宫同僚都未提过,更未求到过秦王府,但长孙王妃是怎么知道的?
原来,她在入太极宫给高祖的妃嫔们请安的时候,听到她们正在说起这个人。来请安的正好有太子妃郑观音,她在说起王晊的窘境时,将这件事当成个笑话,说王晊乘着一阵风能飞上天。
而王晊果真一句话没有提过秦王府的好处——在东宫提这个,好似有心打什么人的脸——但秦王府的好处他可一点没敢忘。
率更丞提到的东宫动向可能不大清晰,比如确切的人马数量。但是时间一定不会有错。
大臣卯时入朝,这是通例。那么东宫在卯前三刻调动人马,看来是要在秦王上朝途中动手了。王妃重赏了王晊的兄弟,让他天亮后仍从原路回城。
秦王决定,他便在卯前半个时辰动身,早他半刻!
这个时候玄武门已经开门了,秦王今日可能睡不着,早起一会儿入朝也不新鲜。长孙无忌、房玄龄、侯君集等十三个无兵之将,化装成秦王护卫,人人内穿软甲,弓刀齐备,与秦王入了玄武门。
当日,玄武门上领宿卫军的正是云麾将军,敬君弘。
此将对秦王、秦王妃多有好感,这对夫妻行事低调,待门上宿卫一向和蔼。尤其是秦王妃,每次入宫给高祖妃嫔们请安,都不忘对城上打声招呼、道声辛苦。
有时王妃从府中给众妃们带些亲手做的吃食、小点,一定还会想着多带一些,入玄武门时随手塞给城下把门的军士。
一两块点心可能算不得什么,但得看谁给的。
一边是寒夜里搂着大铁枪、靠门值哨的普通军士。
一边是倾国倾城的秦王府美貌王妃。
每次当他们不大好意思地伸手接过东西时,一整夜的寒冷,可以说连脚脖子都僵了,但此时此刻心是热乎的。
秦王入城时,依然习惯的朝门上打了招呼,没有任何异常。
稍有异常的是,秦王随口吩咐张公谨、屈突通、张士贵、段志玄,“孤猜着……王妃注定不听话,她还得入宫来。你们在这儿等她一下,万一她带了东西,可帮忙提一提。”
四人便在门口站下了。
秦王既然有吩咐,不论是守将敬君弘、还是门边的军士,谁都没有奇怪——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就是不知王妃又带了什么好吃的。
秦王府。长孙氏一见丈夫起身了,马上吩咐尉迟敬德和秦叔宝,“我们也走!”秦王只比东宫定下的时刻早行了半刻,这就是前后脚的事。
秦叔宝劝阻道,“王妃你不能去,秦王可没让你去。”
王妃说,“别争了,一刻功夫可没多久。”
尉迟恭和秦叔宝,可是已被征调入了李元吉的大军,此刻他们为什么会在秦王府呢?
这还得说李元吉的心思根本不在军中,他任了大军的主帅,却不在军中执令,日常仍是住在城内。他以为将这些人安插入军,便万事大吉了,他的心思都在秦王一个人身上。
大军无人施令,驻扎在长安城北已经有些日子,连主帅都不在军中,那么上行下效,那些家在附近的人,趁夜回家看看的也不在少数。
偷偷跑回秦王府来的除了尉迟恭、秦叔宝,有些府内被抽走的军士也陆陆续续回来了,不然秦王府连八百人都凑不齐。
时间紧迫,人们不再争了。
李承乾等孩子们不能跟着,八百人再留下一大半护府,王妃带着余众出发前往玄武门。
来至月营门外,先派人躲在门后眺望东宫玄德门方向,时间一点一滴接近王晊所说的那个时刻,每个人手中都拽紧了马缰,只要东宫一有人露头,马上往玄武门抢。
卯前三刻,东宫方向居然没有动静!
尉迟恭道,“王晊这小子敢骗吃骗喝,看我不撕了他去!”
王妃道,“再等等。”
秦叔宝说,“万一这三千人不从这里走,已从南面进了太极宫,如何?秦王岂不是危险了!”
王妃道,“不能,三千人可进不了太极宫,我们稍等。”
又过了一刻,被王晊有意晚报了时辰的东宫人终于露头了。这些人的马蹄子上都裹了东西。
在接近玄武门之前的这一段路上,最好不要搞出什么大动静,不然玄武门上大声一问,也许便给月营门出来的秦王报了信,压声!
有人心里骂骂咧咧,太子建成放着宝贝似的长林军不动,苦差事都落到了杂牌身上,连觉都不让好好睡。
安礼门不开,门上就有宿夜军盘问,“干什么的!”
薛万彻赶紧出示太子令,说这些人是去西内苑外围训演。
只要不入宫,门上便不问,这些人悄悄向月营门方向移动,估么着在玄武门上还会有人问。
但他们发现,在清晨稍有些阴沉的天色下,月营门下冲出来为数不多的一哨人马,蹄声清脆地往这边驰过来了。
翊卫车骑将军冯立喊道,“情形有变,这是要进玄武门,我们速进!”
东宫人马呼哨一声,开始挥鞭飞驰,蹄声与对面不大一样,但速度不慢。薛万彻喊道,“可别让他们进了玄武门!”
玄武门只要开启,往日不到晚上是不关的,门上军士大声报,“将军,日营门和月营门都有人马驰来,日营门人多,月营门人少!”
云麾将军敬君弘在城上早就看到了,而且他看到了秦王妃。他立刻骑马下城,“这还了得,随本将出去盘察!”。
在门内,张士贵提醒道,“东宫来意不明人又这么多,将军不可轻出!”
敬君弘不听,光天化日玄武门外出了事端,身为玄武门守将连头都不露,也真说不过去。
有两三百人随他在门外列队,前后都有人,这些人不约而同,面朝东边。
先赶到的是秦王府的二百人,为首的是秦王妃,她急切地对敬君弘道,“将军,东宫谋乱,欲进大内,事态紧迫,请将军允我们入宫护驾!”
其实玄武门正开着,秦王妃带的人不硬闯,而是先商量,敬君弘想都不想将手一挥,“王妃自可进去,这里交给我们!”
在这样的情形之下,玄武门守将该做的是大门紧闭,然后据城细加盘问两边。不论哪一边谋乱、或是从门外经过,总能保证玄武门不失。
也许是承平日久,也许是
第1308章 青出于蓝
自古以来,所有的大胜都是平民的胜利。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更是人心的胜利。
也许是承平日久,也许是东宫时不时、便有数目不等的人马从玄武门下经过,也许是秦王妃异于往日的出现,也许是在城门下、张士贵那句先入为主的话,总之敬君弘潜意识里觉着,东宫来这么多的人没怀好意。
秦王府的二百多人涌入门里,秦王妃还站在门口喊道,“云麾将军,我们人少,你们快些回城里来!”
秦王妃急切中喊出来的这句话,更使敬君弘分明了敌我,此时他才想到跑出来不妥,而且和他在一起的,还有中郎将吕世衡。两个守门将官的都在门外。
他喊道,“王妃,已经来不及了,你们快快关了门,不必管本将!”
当时的情形就是这样,同样的两班突然出现的人马,被敬君弘和他手下的军士们,在那样急迫的时候一下子分了敌我。
这与太子、秦王府的地位无关,只关乎他们的直觉。玄武门守将把自己留在门外,再让秦王妃赶快关门。
因为半里之遥对于骑兵来说只是一眨眼的功夫,此时敬君弘才想起他守门的程序,但手下人已经列队,再若进门恐怕连门都要关不拢了。
秦王妃只来得及喊完这一句,她迟疑着,要不要将敬君弘关在门外。
张公谨、张士贵,屈突通、段志玄,已经两人一扇扛住了大门,焦急地看着王妃。门内的军士提醒道,“王妃,将军有令关门。”
意思是:你们不关我们也要关了!
一个迟疑的功夫,东宫人已经冲到了,他们根本没有减速——看到秦王府的人马进城了都,谁能想到减速呢!
敬君弘在马上抬手要说话,东宫人已经一下子冲散了他的二百人队伍。他们不听敬君弘和吕世衡的喝止,直接抢玄武门。
两扇大门被张公谨、屈突通、张士贵、段志玄,和门内军士的携助下,在最后的时刻关闭。
门外,厮杀声起!
屈突通、段志玄、张士贵守在城门下严阵以待,秦叔宝和张公谨夺步上城,上头的军士焦急的看着城外。
他们的主将敬君弘和吕世衡,带着二百军士已经被三千人围住了,两边力量悬殊,并不答话,挥舞着刀枪厮杀在一起。
秦叔宝喝令城上弓箭手,“朝东宫人密集处放箭!”
守城军士已出城二百,此时城门后边有四百步卒,城头有二百箭手,秦叔宝一发话,城头开始放箭。
东宫有人中箭坠马,有人大声喝骂,朝城头还击,箭矢压制了城头的势头,已经有人冲到城门洞下劈撞城门,但敬君弘带的那些人很快尽没!
薛万彻在后边督战,一部分人冲到城下破门,一部人往城头放箭。城上箭手不多,一度被压得不能抬头。
城头的反抗也让东宫人确信,他们此次要解决的人并不在秦王府,而是已在太极宫里了。上边反击的越坚决,他们越觉着有冲击的必要。
但玄武门岿然不动。
薛万彻喊道,“去个人回禀太子,急调长林军助战!”
有人喊道,“薛将军,太子殿下可是在太极宫里啊!”
薛万彻嚷道,“那还傻愣着干嘛?还不快攻门!!”
门内,四百宿卫步卒失掉了主将,但他们还有秦王府赶来的屈突通、段志玄、张士贵,这三员猛将的威名无人不知,他们没有一个人惊慌。
秦王妃已经在尉迟将军的陪同下往南边赶去了,秦王府带来的人里,凡身上有弓箭的,也都上城助战。
屈突通在门下喊道,“万一城门破了,老子至多放进来二百人,多放一个算老子废物,到时你们给我使劲招呼,务不使一人活着出去!”
太子建成,不但身在太极宫,而且已经再也不会给长林军下令了。
……
从攻防的角度来看,谋反的确是东宫人。但守将敬君弘,中郎将吕世衡匆忙间的失策,让他们付出了生命的待价。
秦王府的二百人,如果没有门内宿卫军的配合,可能事情也会有些曲折。只是有很多的时候并没有如果,有的只是直觉,敬君弘就是凭着直觉,在最后的关头给他的手下下达了明确的命令。
柳玉如说,“听舅父讲史,可比看史生动多了!”
赵国公说,“史籍只是少了绘声绘色和一些细节,大致是不会错的。”
历代的皇帝是不允许观览当代国史的,至少之前的每一代帝王都能遵守这一条,但贞观皇帝看了。
国公说,当时掌管国史的谏议大夫,兼知起居注褚遂良还比较直(赵国公的言外之意,褚遂良如今早就弯了),贞观皇帝在提出要看玄武门这段记录时,褚遂良便是以“皇帝不看当代国史”为由,拒绝了。
贞观皇帝大怒,“朕又没说要大删大改,六月四日,朕开弓射死建成这件事,被元吉勒脖子这件事,朕又不想动,只是想在末节上改削浮词、直书其事,你怎么不让看!房玄龄,你来给朕管史!”
就这么,房玄龄接了褚遂良的班,屈从了贞观皇帝的“淫威”。
赵国公说,房大人其实也是很有气节的一个人,只是从玄武门之变的前一天,他总觉着自己有些理亏。
在事变之前,为了削弱秦王府,除了收买和分化秦王府武将外,房玄龄也被高祖亲口逐出了秦王府。勒令他回家去(归第),不准私下里再去秦王府。
就在事变的前一天,六月初三日,尉迟敬德悄悄去房玄龄家里,召他回秦王府。房玄龄说,“圣旨不让我再听秦王之命,今日若私见,陛下必不饶我,因而不敢奉秦王之令。”
说是这么说,但那时尉迟恭手里拿着片刀,大黑脸嘟噜着、敢不去就要砍他脑袋的架势,老房这才化装成道士潜回了秦王府。
但就是这么个小小的插曲,使房玄龄觉着不大仗义。
次日秦王入太极宫,身为文官的房玄龄争着陪同,说如果秦王要与陛下和太子讲理,他打头阵。事实上在临池殿前火拼时,房玄龄为了一雪昨日之耻,砍人砍的不比别人少。
多年以后,房玄龄每当想起这一段,还觉着不大得劲儿,处处谨小慎微。
贞观皇帝在私宴上挨了长孙皇后的捶,也是立刻想到拿房玄龄说事。
房玄龄立刻授意他夫人,要表现的让他看起来、比任何人都惧内——当然要比皇帝更惧内。
这都是后话。
但此时在玄武门下,赵国公当着金微皇帝,已无必要再替房玄龄遮掩,再说房玄龄都死了。
“先皇暗示房玄龄,比如事变中玄武门上的八百宿卫,可以写成秦王府事先埋伏的八百人,以模糊他们守门失责。”
赵国公说,如果不这么改,那么会有人问,玄武门上的八百宿卫,为何一上来便偏向着秦王府?准确的理由是什么?秦王府之前收买他们了?
准确的理由是秦王妃平日里对这些人很和蔼,时常送些小吃食?
谁信?
这样的解释,相信多年之后,惯常以功利视事的人,不会考虑到当时千钧一发的细微场景。
除了功利,常常能给人以明确的答案。而人心却是很微妙的,有的时候微妙到细如发丝,因而无所依凭,最易引人怀疑。到最后,不但尽显着秦王妃功于心计,又同样躲不开守门宿卫的失责问题。
就这样,秦王在建成和元吉不该出入的地方,埋伏了八百人。
即便赵国公并不“刻意”的解释,金微皇帝也猜的出,先皇这么不惜犯忌也要对玄武门的事作出指示,并且理由是那八百宿卫兵,其实更大的原因跑不了一个人——长孙皇后。
先皇对长孙皇后的感情几乎无可挑剔,这对贤伉俪相互支持、相互依存,处处为对方所想,这也是玄武门之变能够成功的一个重要原因。
直到现在,金徽皇帝也没有找到另一对、能比他们做的更好。
……
从玄武门往回走时,柳皇后居然也在想这件事,她说,“父皇肯用自己的一世之功,去换母后的万世贤名,这个……一般人很难做到。”
此时已无旁人,赵国公告了假,大概是要认认真真的留下来,同他的老儿子好好说一下“做一个刺史的绝窍”。
金微皇帝对柳皇后说,“是啊,只可惜,母后不足四旬而殁,天妒华年,不得不说是人世间至大的遗憾!”
并非什么人,都能承受得住杀兄弑弟而上位这件事,而且它还被明明白白地记入了正史。即便坚强如贞观皇帝,他在上位后的第一年,便开始重病卧床,整整一年!
而他甘愿冒着破例之名去求褚遂良,关心的不是自己,就是去小小地修改一下涉及到皇后的那个部分。
二人信马由缰原路返回,侍从知道皇帝与皇后说话,在后边远远地跟着。
此时金徽皇帝悄悄对皇后道,“青出于蓝,朕岂会差过父皇!难道朕就不敢用万世贤名,只换你一世盛开么!”
柳玉如听了,不觉有些发痴。
金徽皇帝处处在以贞观皇帝为榜样,不论是政务还是家务都有这个苗头。
先皇兄弟不睦,以致刀兵相见,他便处处待兄弟以真诚。
先皇未能用好徐惠之才,他便用心用意地要启用徐惠,甚至曾想任她为有史以来的第一位女尚书令。
先皇对故太子建成的故臣魏征、武将薛万彻,能够做到不计前嫌,那么在对待高审行和褚遂良这件事上,大约也有些这个意思。
先皇对长孙皇后的情意,也同样是他赶超的目标,他刚刚说过的那句话,猛然令柳玉如突生出难以抑制的感动。
皇后良久才道,“峻,其实你不用说我也信。你比父皇更优秀,可以不必使我掺杂到那些政事中去……再说你便是让我做,我也做不到母后那么好……莺妹大概行吧?”
……
在太极宫,女学除了中轴线上的几座主殿不能占用,其他场所都已被皇帝允许使用。
但日常她们的活动范围大都集中在宜秋门和月华门以西,那里是一座更大的院落,主要的建筑有承庆殿,百福殿,千秋殿,亲亲楼。
除了在这里授课之外,在太极宫的后寝、海池边,以及安礼门内的山丘上,女学生们还开辟了不少的菜园。
此时已至年尾,那些菜园中早就没什么菜了,但已委身于掖庭宫的宫人叶玉烟,仍然拎着一柄花锄跑过来。
她不便去皇帝和皇后行过去的三大海池边,而是去了东海池,远远地看着皇帝一行去了玄武门。
然后等皇帝与柳皇后返回时,叶玉烟从凝云阁旁边的山坡上跑下来,沿着一条小河沟迎上去,站在皇帝和皇后的马前万福道,
“奴婢见过陛下,见过娘娘!”
马上的两人正在私语,柔情蜜意,此时勒马,有些怪叶玉烟打扰的意思。
皇后笑问,“叶玉烟,你怎么在这里?眼下菜园里也没什么菜,你拎着花锄做什么去了?”
花锄只是叶玉烟的道具,想不到一下子被皇后问道,她飞快地想了想,应道,“啊,娘娘,这柄花锄还是几月前用过的,奴婢不见它,便去东海池边找了找,果然被人丢在那里了。”
皇后在马上也不看叶玉烟,却将提着马鞭的那只手举起来,放到眼前仔细打量指甲,她看的很认真,说道,“你的记性可真不错,不是在掖庭宫做事么?怎么还想着女学的事。”
叶玉烟有些尴尬,因为这是她头一次听到,皇后对下人说话还能这样阴阳怪气,很明显地表示着她的不喜。并且有恃无恐地、一下子直指叶玉烟的小算计。
这位掖庭宫的宫人不好意思地、吱唔着飞瞟了一眼皇帝,发现他此时对自己的尴尬一点都不上心,反而正略带惊讶和喜悦地看着皇后。
正在她不知如何回答,回答又不知答什么好,不回答便走开又很失礼的时候,小太监徐韧领着他的狗跑过来,站在马前打个千儿,“见过陛下,见过娘娘。”
皇后这才对叶玉烟说道,“你快去吧,莫误了事。”
叶玉烟落荒而走,满腔的羞忿,听到身后柳玉如热情地对徐韧道,“小太监,要不要去大明宫去跟着你谢姐姐?看你能不能认差了人。”
徐韧早就在太极宫呆够了,跳着脚道,“好啊,想马上便去!这些日子总碰上叶玉烟,可没意思透了!”
金徽皇帝道,“走吧。”
第1309章 说干就干
天神称祀,地祗称祭,宗庙称享。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腊月二十七日,皇帝祀百神于南郊。
在金徽元年年尾,长安各坊往日里不大热闹的亲郡王府,也陆续有远方人归迹。因为上位之后待兄弟和睦的金徽皇帝,一定会在大年三十告享太庙。
能回京并有资格进入太庙的亲郡王们大都要回来,路远的,一个月前便从各自的藩地起程了。太庙,是这些王们可理所当然与皇帝见面的地方,可令皇帝加深对他们的印象,又正式、又充满着亲情。
东南为巽位,为风,为顺。太庙坐镇在皇城东南,取意非同一般,皇家先祖可以乘顺便之风及时赶过来,享用后辈的祭祀,看一看他们身后留下的基业是不是安好,走前再留下祝福。
小太监徐韧刚刚在大明宫安顿下来,今日随着汾祠署到太庙洒扫,为皇帝的献享仪式做准备。他在大明宫得了个内仆丞的差事,是个从九品下阶,大明宫只有徐韧一个人来,无形中好像他就代表着大明宫。
官员们看徐丞事一本正经,亲自在这里擦擦、那里掸掸,表现虔敬,也不知皇后娘娘或是“谢贵妃”来前对他有些什么嘱咐,谁都不敢大意了。
一直忙到头午,内仆丞才回到大明宫,他的狗扑上来表示亲热,徐韧抚着它问,“我姐呢?你看没看着她?”
小狗回头望了望紫宸殿,冲主人“汪汪”两声。
……
常乐坊可不是长乐坊,后者紧临大明宫,是块黄金宝地,多为公主所居,而前者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地方,在靖恭坊的北边。
许敬宗名为敬宗,却不敬鬼神,因为他住在靖恭坊,坊内一处佛寺、观、庵都不许有,鬼神也让着恶人,整座靖恭坊只有许府一家独大。
为了各承一方香火,按着疏密之法,有些寺院、道观、庵堂必然挤到北面的常乐坊来,尤其在紧靠着靖恭坊的一面建了好几家。
常乐坊的旁边便是东市,市场中小商贩的菜烂了、布糟了,挑夫的肩膀磨破了,把式的牲口不好好吃料了,顺便可以跑到常乐坊的寺院里烧个香,许个愿,这里的香火十分繁盛。
坊内有个赵景公寺规模最大,三重宝殿内佛像巍峨,四壁上、穹顶内绘着整幅的彩画,蟠龙栩栩如生,鳞爪森然,各路神仙形游天外,衣衫猎猎,仿佛要脱壁而出。
香客们来了拨儿走一拨儿,男的女的,脏的净的,都虔诚地往佛像前的蒲团上一脆,那十几个缃色的蒲团罩子脏的特别快。
这个颜色的东西,刚拿出来时又素净又高雅,但跪了两番下来,便沾上了来自三教九流的汗渍、菜渍,还有泥手在上边顺便擦干净,看着就像赶车把式在车辕子上铺的布垫子。
有身份的老爷、或是爱干净的女子来跪拜时,就会看着蒲团微微皱一下眉,寺院住持说,“这可不行,我佛慈悲,不可能挑拣香客,三层殿里的蒲团罩子,要两日一换洗。”
和尚们都知道越是色浅的东西越不好洗,这不是身上穿的蓝衫,在水里摁两下就成。于是便雇了寺外的女子来做。
三层大殿,足足有四五十个蒲团罩,两日换一遍。加上替洗的便有上百个。主管此事的两个和尚看看时候到了,便起身出寺。
他们顺着坊内大街往东来,靠着路边走,一直走到最东头的城墙根,在高大城墙下的阴影里有个院子。
一个和尚敲门,对着前来开门的五十来岁女子道,“好了没有?”
女子让两人进去,指着院中晾晒的东西,有些窘迫地对他们道,“长老,偏巧这里见不到日头,又是冬天,不然早准备出来了。”
领头的和尚看着眼前这个女人,对她行了个注目礼,神色中带着被戏弄的意思,“施主,当初可没说冬天就可以晚,香客们冬天也要过来。”
他不足三十岁,很喜欢自己这个年纪,香客中那些虔诚的淑女、贵妇们,但凡想与寺中人酝酿些风流韵事的,大多对这个年纪的想入非非。
但这个和尚不那么想,他更暗恋眼前的这位半老徐娘。
虽然她的额角已经爬上了细碎的皱纹,手也不大细腻,但看得出年轻时一定是个千里挑一的美人,眼神和举指中流露出来的那个优雅的气质,一看便是经过场面的。
恰好有一股强劲的风从院墙上吹过来,使她单薄的外裙紧紧贴在里面的紧身棉衣上,连胸廊也勒出来了。
和尚朝她点点头,“施主,你要知道,我们寺中的蒲团罩子……可有的是人争着洗,再说二十个罩子一文钱,两天一换,你算算每月多少?”
女人指着晾衣绳上挂着的几十个蒲团罩子说,“是……是很麻烦……昨天洗了一天,晚上洗了些,又临着火盆熨了一夜,依旧剩下这么多,”
和尚寻思着道,“那我回去,便与住持说你不能胜任了。”
女人脸上现出焦虑的意思来,身子有些摇晃。
因为她和另一个人赖以活命的营生就是洗这些罩子,另一个人是她娘家死了爹娘的远房侄女,从乡下搬到常乐坊来陪她。
此时那个姑娘出去了,不在院子里,女人有些无助。这件差事一个月四五十文,她们娘两个在这个季节里,还有什么依靠?
但和尚又拿着这件事敲打她了。
她拉不下脸来央求,只是抬头看了看城头上露出的半个太阳,看它多么像一只跪脏了的蒲团。
“我佛慈悲……”她喃喃道。
和尚说,“每年一入冬,小僧都很照顾施主,其实方丈已经说过几次了,蒲团罩换的太不当时!都是小僧百般替你解释,可我也有难处。”
女人道,“多谢上僧长久照顾,是我们做的不好,不过……兴许一会日头升上来,这些东西就能干了。”
和尚挑了下眉,盯着她问,“能干么?”
女子说,“能,能干,即便有些潮的,细想套的时候亦会有些涩,但宝殿内多的是火盆,人气也旺。”
领头和尚走上去捏了捏绳子上的晾物,摇了摇头,对他的跟班说,“你回去,先同住持说一声,我在此多等一会儿,反正只是几十只罩子,一个人便提过去了。”
另一人走后,和尚看着她,最后说,“其实小僧这就可以一手交钱,一手拎走这些东西,即便有些湿的也没什么。”
女人道,“啊,我就说上僧还会这么做的,真是无以为报。”
和尚说,“小僧可以将它们夹到干的里面,你说的不错,只要套到那些蒲团上去,谁又能看得出来。”
“是是……”
“但是施主你想一想,假若我公事公办,也没人挑的出小僧毛病,而你们的进项却没了,柴米油盐什么不得钱来买?两个女子凭什么过活?除了这个,你们也干不了别的吧?”
女人说,“幸亏上僧人好……”
和尚道,“可小僧为什么偏偏要对你好呢,你想想有多少次了,这些东西有不干的,只要我说声干也就干了,为啥呢?”
他压低声音,又冲她挑了下眉,问道,“但施主说能干,果真就能干么?”女人脸腾的一下子红起来,因为和尚将这个“干”说了仄声。
和尚往前凑了半步,鼻翼动了动,“我离施主这么远,便觉暗香浮动,馥郁袭人……宛若到了杏花春雨的江南……”
女人慌忙应道,“上僧,这是你领会差了,我和侄女常日里只是洗洗涮涮的干些粗活,哪有心思和财力施粉涂香。”
和尚用更低的语调说道,“那便更奇怪!难道是小僧一靠近你时生出的妄想!只要你说能干,那么从今往后你的生计,便包全在小僧身上了。”
他说的模楞两可,当着人自可说是指的那些蒲团罩子,但此时此刻,他大胆至极。
女人气得呼吸可闻,退开两步道,“我此时连支残花败柳都说不上,上僧何苦这样不尊重。上僧不怕,我还怕让人知晓了,就连这点尊严也存不下!将来你让我有何脸面随葬先夫于地下!败了的太子,难道就不曾是太子么!”
和尚吃了一憋,转口正色道,“你说的什么!小僧如何听不懂。但小僧可告诉你,从后日起,这些蒲团罩子便再也无须你来洗了!”
他扭头便往院外走,女人呆立在当地,仿佛被人抽走了脊梁,心中哀叹道,“连个出家人也来拿着我的生计逼迫,太子!如你泉下有知,可知我这些年来所受的苦楚!如你知我们都有今日,那还会有当初么!”
郑观音,出身北朝望族荥阳郑氏。
其父与高僧智越深有交往,虔心信佛,为女儿起名观音。她十六岁嫁于唐国公长子李建成,义宁二年,二十岁的郑观音成为皇太子妃,与皇后之位近在咫尺。
武德九年六月四日玄武门之变,故太子事败身亡,时年二十八岁的郑观音五子被诛,只有她被长孙皇后——观音婢所赦免,此后一直居住在常乐坊。
此时此刻,郑观音比谁都清楚,这份浆洗的差事,对她有多重要。
自建成失事后,宗正寺每年给钱两吊半,除此之外再无贴补,但这两吊半大钱可是她们姑侄两个的全部,要想谋个温饱便须自己动手。
常乐坊所有寺院中的浆洗差事都有人占着,料想自己这份明日也会易手,那她怎么办?郑观音眼泪在眼里着转儿,腿有些发软,此时她最恨的不是这个和尚,不是贞观皇帝,不是观音婢,而是李渊。
建成事败当天,李渊发了一道诏书,斥责建成元吉,说他们死有余辜。
李渊还在诏书中说李世民“气质冲远,风华正茂,孝为德本,正于百行,戡翦多难,征讨逆庭,遐迩瞩意,朝野具瞻……”。
好在马上便是年底,宗正寺的官员将给她送来今年的那两吊半,这是观音婢亲自定下的数目,十个二百五。
观音婢就是以这种方式羞辱她,杀掉她的亲人骨肉,再让她在耻辱中苦苦煎熬。即便观音婢已经死了,但她定下的规矩还要执行,没有人敢动一动。
正想到这里,院门外再踱进来那个年轻的和尚,郑观音祈祷他是不是又改变了主意,那可是太好了!
但他的身后跟进来另一个女子,郑观音认的她,是本坊某一家的媳妇,三十多岁,干练,衣着整齐。
和尚点指着绳子上未干的蒲团罩子,对郑观音说道,“施主,如果你肯答应贫僧,以后贫僧说什么时候干便能干,那么,这个差事仍是你的。”
跟着来的媳妇说,“但是长老,你不是明明跟我说,这活交给我么?而我也答应过你,注定会让它按时晾干。”
和尚不理她,仍对郑观音说,“而且,只要你能点个头,贫僧还可与住持去讲,工钱给你翻倍——十个罩子一文!因为不是谁都能将它们洗的这样干净。”
郑观音迟疑着,算着今日二十七,再有三天,宗正寺便送钱来。
和尚不耐烦地挥挥手,对另一个女子道,“将这些东西都收走,干的,不干的都收起来,以后赵景公寺中的蒲团罩子,就……”
他忽然顿住,冲郑观音施礼道,“施主你想好了!贫僧可从来不为一件事而改口,但念在你洗的干净,贫僧可以为你破一回例。”
郑观音说,“我想好了,你把这次的工钱给我。”
媳妇一边上手从绳子上摘那些布罩,一边扭头道,“郑娘娘,你还同我们小家小业的争几文钱,再说……呦!这些可都没晾干呢!”
郑观音欲哭无泪,冬天洗东西了不爱干,再说又住在城根下,这是她和侄女一天一宿的劳动。她说,“那也至少给我一文。”
媳妇又去郑观音屋中,将已经熨好的布罩拿出来,检视着说道,“郑娘娘,依我看,这些也有未洗净的,总归娘娘不是干这些粗活的人,不像我们……不过看在街坊里道,我便不与娘娘争了,拿回去再洗一次,一文就一文我也不说了。”
又对和尚说,“长老你放心,以后东西洗了,我们不必长老来取,自会直接给长老送到寺中去,顺便还可作个祷告。”
和尚看看已无什么希望,从兜儿里摸出钱来,“好吧施主,我们两清。”
郑观音伸出手来,故太子妃像个婢女一样,去接和尚的一文钱。
和尚从指间漏下来一文,手却没有移走,又漏下来一文……两文……三文……四文,钱在她的掌心里一下下相击,在她听来声若宏钟。
第1310章 一阵阴风
郑观音看他手中还有,却不再漏了,手攥着,悬在她的掌心上方,眼睛却在盯着她,“施主,以后你没有东西可洗了,常乐坊各寺的蒲团罩子可都有人洗……但小僧帮你的不多。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郑观音有心将多出来的四文钱给他掷回去,但这是最后一回了!她手动不了,自尊心让她说道,“我只要有那些木盆,到哪里还挣不来你这四个钱!”
和尚却适时将手抽走了,好像不想给她反悔的机会,他跨步出了院子,身后跟着那个抢了她饭碗的本坊媳妇。
院子里没有人了,郑观音蹲下来,两手捧住脸无声地哭,用泪水浸湿了手里的五只大钱。她痛恨自己,为什么不在对方漏下一文时便将手抽回,而是可耻地还在下面接着。
很快,脑海里又一次浮现出观音婢轻蔑的目光,好像在说,“看我们谁才是婢女!”就是这道目光在支撑着郑观音,一天天熬过了从二十八岁、到五十一岁,一个女人最该光彩照人的日子。
不能洗那些蒲团罩子,她还可以再干别的,现在就不只是观音婢在看着她,连建成也在看着她了。
天底下的好夫妻也不止李世民和观音婢,还有李建成和郑观音,不然她不会给建成生五个孩子。
玄武门之变,使她在跌出了太子妃的光环之后,仍然是个不同寻常的女人。故太子妃跳起来跑出院子,要将多出来的四文钱再给回去,但和尚已经不见了踪影。
郑观音的侄女好像与她说过要去东市买米,此时仍未回来,郑观音匆匆回屋换了一身外裙,带上院门要去赵景公寺,将多出来的四枚大钱送回去。
出了巷口便是一座井台,此时有一位老者正在上边汲水,看到她后便问道,“郑娘娘,你家中洗东西是不是没有水了?我这一担便担给你吧。”
这些街坊只要见她或她的侄女上井,便主动替她们担一担,此时故太子妃眼睛红了红,向他万福后说不需要,她已经不再需要这个了。
她赶到赵景公寺,与人打听向她收送蒲团罩子的和尚,人们说他未回来。
郑观音手里攥着四枚大钱,没有给人,寻思着和尚一定去了那个女子家中,她往回走,如果在路上碰到他,正好将钱还给他。
路过井台时,又有个年轻人在那里担水,他挑子已在肩上,对她道,“郑娘娘,这担水给你吧。”
郑观音忍不住哭了,也不回对方的话,只是对摇着头冲他万福了一下,心里呼喊道,“建成,如果此时担水的是你,我该多么知足呀!”
她一路行回院子,也没碰到和尚,反倒发现院门开了。郑观音没有看到侄女回来,那就是风将虚掩的院门吹开了。
郑观音进了屋子,要去火炉上烤烤手,她惊讶地发现土砖垒的炭火炉子被谁一脚蹬塌了,屋中满是烟气。
而摆在炉边的一只新买的大木盆不见了。她跑出屋子,院子里的两只木盆也不见了。赵景公寺中没有活干,她们还可以跑的再远一些,但没有了木盆,还须大钱来买。
她大约猜到了谁是贼,但却不能去指证,也不能去告发,身为一位太子妃不便与一个和尚对簿公堂,她意识到自己的力量远不及一个寺院中打杂的和尚。
郑观音直着眼睛,找了条带子投入房梁的空档,再搬了只凳子放到底下。即便现在死了,她已在时间上战胜了观音婢,别人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去吧,就算她畏罪自杀好了。
当她咳嗽着踏上凳子的时候,院门被人推开了。
来的是和尚,他行入内室,站着看着郑观音,让她有些羞愧。
他说,“女施主,你这样轻生,来世是不能转世投胎的。一念天堂,一念地狱,贫僧是有数的、想到要挽救施主的人,盆也是贫僧拿的,炉子也是贫僧蹬的,而那些蒲团罩子、炉子只是幻象,它们都可回来。”
女人说,“长老,建成因一念而在地狱中了,我不要离开他……枉你吃斋念佛这么久,但修行却赶不上井台边担水的人。你出去吧,我不要你为我超渡,更不要你为老娘送终。”
和尚尴尬地站在那里,看着她异常镇定地抬起手比量了一下自己的脖子,然后在垂下的带子上打了个死结。
他在想自己要不要立刻逃开,好置身事外,只是太狼狈了。又在想,或许可以等她吊上去之后再救他下来。
人是不会寻死两次的,兴许那时她会回心转意。
和尚不走,扭头看看院门,没有人过来,于是看着她将脖子伸入套子。
郑观音蹬翻了脚下的凳子。
在和尚迟疑的时候,门外有个人带着一阵真正的、馥郁袭人的暗香闪进来……让他宛若到了杏花春雨的江南……
来人跃起来挥剑砍断了布带,郑观音一下子跌到地下。
和尚要逃,但被另一人脚下一绊,一搡,居然一下子摔回屋子正中,随后是那个救人的女子用剑抵住他的喉咙。
她披着一件鲜艳的红绸面白貂皮的斗篷,里面是紧身的胡服,在白貂绒领的衬托下,面若三月里雪岭上盛开的桃花,令人一目而难忘。
她对施了绊子的女子道,“你的身手也不错。”
这个人的身上也是一袭同样款式的斗篷,只是绸面却是葱青色的,她扭身对着院外喊道,“都进来呀!”
院门一响,又有三位穿着斗篷的美艳女子举步进来,后边是五位侍女。
郑观音刚一挂起便被人砍下来,她翻身坐在地下,不认识这几个人,从侍女的装束上也看不出她们的来历,但来人个个雍容华贵,只看那五件颜色不一的斗篷,每一件都价值连城。
为首的女子看起来只有二十六七岁,她让郑观音吃了一惊,那个美艳绝伦却居高临下的安然神态,仿佛就在哪里见过,只听她吩咐身边的另一人道,“扶她起来。”
闻声而动的是两个穿着同样斗篷的女子,她们伸手相扶,其中一人手上是一枚红灿灿的指戒,救她的红斗篷女子道,“姐姐,他居然说做贼也是修行。”
和尚语无伦次地供述道,“是小僧给她钱,而她却说只要有那些木盆,到哪里都挣得来四个钱,因而小僧恼她不识抬举,这才……才……”
郑观音道,“他偷了我的木盆。”
为首的女子道,“哦……四个小钱,看来有句话说的不错,因无人监看而做贼的,是行贼。因恼人一句话便做贼的,是心贼,不觉着自己有贼性,只觉着自己做贼是正义的,比行贼心安。”
有人问,“那些木盆呢?去取回来饶你不死。”
和尚爬起来,随着一位侍女出院,原来在院门边还站着十多位劲装护卫。和尚领着人拐街过巷,到了一家。接了他新差事的媳妇迎上来道,“马上便好了,但长老你有什么事,多谢你的木盆。”
随后,她才看到和尚满脸的沮丧,身后有人上前,从地上抄起几只木盆,又咣咣几脚踹着和尚离去了。
……
郑观音屋内,门窗都打开了,散去里面的烟气。
为首的女子道,“你只须告诉我们一件事,我们可以使你不必再洗这些东西,如果你愿意,我们还可以为你换一座在冬天也有阳光的院子。”
郑观音惊讶地看向她,听她再问道,“李元吉先前与秦王并肩作战,出生入死,为什么忽然与秦王反目为仇?”
故太子妃满腹狐疑地问,“夫人你是替谁来问?李元吉可没有你们这样的亲戚……而秦王已死,你们是谁?”
女子笑道,“看来你是知道的了,我们和李元吉当然有亲戚,就是要看看他有什么委屈。”
郑观音依然在猜这些人的身份,但她们彼此说话一直是以姐妹相称,也听不出什么来,而她确信李元吉没有这样的亲戚。
一个十几岁的姑娘抱了小半袋米回来,看到屋中有陌生人,炭火炉子也塌了,地上丢着半条布带子,凳子翻着。
姑娘不敢打招呼,而是对郑观音道,“姑母,钱只够买回这些,”然后就怯生生地站在一边不吱声了。
院门再响,和尚捧着摞在一起的几只木盆进来。
为首的女子对和尚说,“你先回寺院听候发落,以后不许再来骚扰。不然我只须与鸿胪卿说一声,便散了你们的寺。”
郑观音看着和尚唯唯而退,又听这人说到鸿胪寺,这是专管僧道的衙门,要说散一座寺可不是吹牛。而这个披了莹白色斗篷的女子,却可以令堂堂的鸿胪卿言听计从,她们是什么人?
女子像是猜到了郑观音的疑问,淡淡地对她道,“我是柳玉如,她是樊莺,这个是思晴,这是苏殷和谢金莲。”
郑观音再吃一惊,原来到她这间晦暗院中里来的,是当今的皇后、贵妃、淑妃、德妃、殷妃。
郑观音起身施礼,平静的说,“罪妇郑观音见过几位娘娘,但你们想知道的那件事,罪妇便不必讲了,我也不必要什么有阳光的院子,只要木盆。”
几个人吃惊地看向郑观音,苏殷道,“上辈人的恩怨也该过去了,也许说出来,心里再无挂念。”
郑观音哼了一声,“你们得胜者才有上一辈下一辈,我的下一辈在哪里?不管真的假的,李元吉还倒有个曹王继承香火……只可怜了我们建成!”
皇后没有生气,而是轻声道,“即便为了仇恨,你也该讲出来,秦王和长孙皇后夺了本该属于你们的尊荣,而你却连原因都不敢讲!一个败了的太子妃不是常人,她丢掉的只是九钿之冕。”
皇后的最后一句话打动了郑观音,她一直当自己是太子妃。
从二十八岁大难临头,生活带她无尽窘困,她用这个念头让自己坚持下来,生怕再有一步错,便连最后这点体面都丧失了。
皇后说,“是陛下让我们来的,他想知道。”
淑妃说,“师兄也知道这间院子,而带阳光的院子也是他的想法。他说,有时候让人身不由已的不是亲情。比如此时的郊祭大典便不是他想去的,他本想来这里,可是不行,太常寺和御史台的御史们可不干。”
一听是金徽皇帝,郑观音决定把什么都讲出来。
但往事千头万绪,这位故太子妃想了又想,这才道,“元吉本事也不小,也有头脑,但他生的太丑,而齐王妃却很漂亮。”
……
李元吉生的太丑,丑的登峰造极。
而他的妻子——齐王妃却很漂亮,她是杨雄的侄孙女,比一步踏入秦王府的大隋公主还好看两分。
李元吉对他的妻子十分喜爱,这是一位大隋宗室之女,身份也不比上公主,但在李元吉心里,一直对他与二哥同娶了来历相近的女子为傲。
但是,相貌反差极为悬殊的一对人,本身的距离已经像极了天和地,很多时候风和日丽,不过闪电的出现,可能只须要一阵阴风。
闪电那样醒目,足可劈开任何看起来密不可分的东西。
元吉与秦王的关系也一向很好,他在长孙氏身份的庶嫡一事上,曾经毫不犹豫地支持过秦王。
武德四年,秦王和赵王并肩讨伐王世充,大获全胜。同年腊月十五日,秦王和元吉又一同领军出讨刘黑闼。
而太子建成在东宫,看起来越发像毫无功绩,只凭着长幼差别坐享其成。这天,太子建成听了魏征等人的话,闷闷不乐地回到寝殿来。
郑观音刚刚在太极宫听了一句气人的话回来,她和秦王妃、齐王妃陪着高祖的妃嫔们在一起闲唠,齐王妃开玩笑说,“二嫂你看,我和你都是十三岁嫁入皇家的。”
这是齐王妃向秦王妃表示亲近的话,因为两人的夫君此时都为大唐而战,而她与秦王妃之间也有相同之处。
用齐王妃的话说,就连此时已经失去了秦王正妃资格的、她的那位大隋公主的姐姐,居然也是十三岁嫁进来的。
说都无意,听者有心。这句话令太子妃有些不得劲。
因为郑观音是十六岁嫁入李家的。隋代后,有身份的大户人家女子,在婚姻大事上不会蹉跎,十三岁嫁人、有了婆家,便是人品出众、百家相求的体现。
郑观音说,“齐王妃有什么好得意的,看看他那个丑八怪的夫君!”
太子妃同丈夫嘀咕,“看她们伙穿一条裤子,我心都气炸了!殿下你不是要替秦王回来么,等秦王回了长安,你去了便与他说……他老婆跟了秦王。”
第1311章 不甘示弱
从前线再一次回到长安的齐王李元吉,对秦王的态度已判若两人,恨不能杀之而后快。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郑观音一句话,将秦王身边的李元吉,硬生生地拉到了太子这边来,为此,她曾与建成击掌相庆。
——元吉曾密请于高祖,要加秦王之罪。高祖嘬着嘴,沉吟着说,“秦王有平定四海之功,有罪可是形迹未见,一旦杀之,何以为辞?”
既然形迹未见,从哪里说有罪?高祖担心的是没有解决秦王的理由。
——高祖将要去太和宫避暑,秦王和齐王被获准跟从,元吉对建成私语,“等到了太极宫,非要兴精兵袭取了秦王,我要将他囚于地下窟穴中,只给他留下一孔送饮送食!”
足见李元吉对秦王之痛恨。
——秦王曾有一次跟随高祖至齐王府,元吉秘密安排他的护军宇文宝,让宇文宝埋伏在齐王寝室内,要趁机刺杀秦王。建成恐事不果而止之。
秦王被兄弟行个刺,地点还设计在兄弟的寝室里。
元吉将宇文宝埋伏到床闱里去,料定秦王好不容易来一趟齐王府,一定抓机会与齐王妃私会。他摆下丰盛的酒宴,陪着父兄二人饮了不少的酒。
然后元吉给他二哥创造了机会——他故意拉起高祖,父子二人共入后园游玩,偏偏将秦王一个人丢在酒桌边自饮。
然后有齐王侍从从后园跑回来,对秦王道,“陛下与齐王一时不回来了,齐王叫小人请秦王随意……”
李世民被父亲和兄弟冷落,闷闷不乐,他一口饮掉杯中之酒,拂袖出府。
有关齐王妃杨氏与秦王的“奸情”,齐王妃自己注定不知道,因为在元吉密谋刺杀秦王的这件事中,齐王妃都没有出面“配合”一下。
眼下看起来,当时她根本不知道丈夫因为什么同秦王交恶,但元吉既然与秦王府为敌,她注定要站在丈夫这边。
元吉多半也不会将心里的怀疑与妻子说在明处,奇丑的相貌对他来说,是最致命的短处。已酸过了大天的醋意,让元吉根本没功夫想一想,以二哥与二嫂的亲密无间,到底容不容得下一个杨氏了。
杨氏在言语上、行止上对秦王府和长孙氏的攻讦,在元吉看来只是她欲盖弥彰罢了——做戏给丈夫看。
但齐王妃的表现看在秦王妃的眼里,就更令长孙氏恨意不消——我哪一点得罪了你,这里面又有你什么事,你和郑观音一唱一和挤兑我!
匆匆出面结束这场谋刺的人是太子李建成,太子知道李世民根本不会到元吉的寝室里去,他怕让齐王妃知道了两边一对质,反倒将东宫的阴谋暴露了。
——在与秦王府早就有嫌隙的情况下,建成恐事不果,而止之……
柳皇后一边听着,脸色越来越不好看,阴沉得像一潭秋水。
最后,她忿然起身,怒斥郑观音道,“怪不得你做不了太子妃!连这样损阴德的事你都干,看看你害了多少人!将本不相干的亲兄弟都拉进来火拼!”
郑观音面红耳赤,最后说,“罪妇只能……同夫君站在一处。”
皇后对郑观音怒目而视,“你这是狡辩,既然与你夫君跟的这样紧,太子都死了你为何不死!你是怕失了未来的皇后之位!”
郑观音居然无言以对,脸色比哭都难看,她觉着自己也是心贼。
苏殷说,看来先皇与皇后,最终也知道了这件事的起因,这才将曹王李明过继给了元吉为嗣,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可以稍稍挽回呢?
巢王妃虽然没有皇妃名份,但她毕竟有儿子做着曹王,曹州六县人口七十一万六千,竟然高过了任何一位亲王的封地。
柳皇后和她的几位姐妹离开的时候,并未对先前的承诺多说一句话,更不要说能照到阳光的院子了。她们愤愤然离开,连头都不回。
尤其是柳皇后,容颜冠绝巾帼,举指却是那样的任性,典型的言而无信。
在惶惶不可终日中,郑观音听说,金徽皇帝在年尾这几日一直忙于出席各种的仪式大典。她估计,柳皇后即便同皇帝说了常乐坊的见闻,皇帝也腾不出手来处置她。
但从柳皇后走时的气愤来看,她会给故太子妃上些什么眼药呢?
这又是个如同长孙氏那般、因为极度得宠而无所顾及的女人,郑观音对自己的结果不得而知。
坊内已有孩子们在施放鞭炮,清脆的爆裂声此起彼伏,更显得东城根下的这间院子阴暗无比。
郑观音与她的远房侄女,趣味寡然地准备过她们的年,没有肉,但她们蒸了白米饭,还有刚刚揭缸的新鲜咸菜。
两日后,腊月二十九日,常乐坊来了一位宗正寺从七品上阶的主薄,他带着一个随从来见故太子妃。
郑观音心情忐忑地将二人迎进来,主薄公事公办,将两吊半的大钱交给故太子妃,他的跟班展开了一本帐册,请郑观音签收。
故太子妃接了钱,有些沮丧地在帐册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郑观音。看来郑观音的境况不会再有任何转机了。
但官员又说,他还要向郑娘娘传达柳皇后的懿旨:
大明宫脚下的长乐坊有一座小院子,皇后命郑观音年前搬进去,那里占着龙首原的居高地势,终年可见阳光,
陪伴郑观音的远房侄女,每一年可有三吊钱的贴补,她随时都可以离开郑观音,但贴补自动取消。如果她不想离开,皇后特许她到了年纪不必官配,还可以招赘。
官员再拿出来三吊大钱,付与郑观音的侄女,再对郑娘娘说,鸿胪寺已有了安排,赵景公寺可以不被解散的前提是,那些蒲团垫子还归郑观音洗,工钱依照旧例。路虽然又远了,但待洗和洗过的蒲团罩子仍由寺中人取送。
皇后还赠了全新的大小木盆一套。
看来,柳皇后无意变动长孙皇后的旨意,她也再不会来看郑观音了。郑观音的两吊半还是两吊半,活儿得照常干,但日子仿佛一下子改变了许多。
长乐坊的小院子北面,有高大的城墙遮挡寒风,时冬腊月,院子里暖洋洋的,郑观音对于柳皇后的斥责,此时一点都不计较,连长孙皇后都不记恨了。
这里靠着大明宫,郑观音就在想,柳皇后与长孙皇后,她们两人有哪些地方这么相像呢?
她侄女打断道,“姑母,你在想什么?我是不是去东市买点肉过年?”
……
从郑观音住处回来,柳皇后显得心事重重,不论是玄武门之行、还是常乐坊之行,让她更深地体会到了皇权之争的残酷。
听说天下诸王已陆陆续续归京,皇后丝毫都没有表现出高兴,她对这些人产生了抵触,觉着这些人没安好心。
这些人因为父辈的成功而自命不凡,他们养尊处优,很少经历过什么逆境,为了地位和利益根本没有亲情可言。皇后认为只要有机会,他们会毫不犹豫地对皇帝痛下杀手。
这个担忧越来越深,以致当金徽皇帝回到长生殿时,皇后劝道,“峻我求你了,这个年要安分一点,不要折腾吧。”
皇帝没有领会到她的担心,不以为然地道,“能安分的了么?眼下正是用人之际,这是多好的机会,让朕从头见一见诸王,掂量一下他们每个人的能水!”
皇后没有生气,只是说,“姓李的没有一个好人!”
皇帝也没有生气,想到了她产生这种念头的原因。但他想逗一逗皇后,“那当然了,总得有至恶的一个,压制世间一切恶人,让好人能过好日子。”
皇后哭笑不得,殿内只有两个侍女,她两只手在皇帝肩头拍了一下,又当胸搡他道,“但你这是什么理论,敢说先皇是至恶之人,”
皇帝夸张地跌到床里,说道,“不是么?玉皇大帝是个张屠夫,宰天下贪鄙之猪不计其数,又使万民桌上有肉,他自己安渡一千七百五十万个劫而成天界至尊,那照你这么说,姓张的也没好人了。”
皇后道,“你这是打岔,那有那么多劫,总之你这个‘李’是子时的木头棍子,半夜不睡觉!”
徐惠在啃易经,柳皇后也偶尔看看,此时情急之下便将李字拆开来说事,好像半夜不睡觉就是不好的理由。
侍女不敢笑,更不敢引起二人注意,会将她们支出去。
皇帝看看两个侍女,当然不甘示弱,他嘿嘿坏笑了两声说,“照你这么说你也不好了。”
侍女连忙侧着耳朵听皇帝说什么。
皇后问,“怎么呢?”
皇帝道,“嗯……你这个柳……乃是卯时之木,朕这根木头棍子子时不睡觉,你便陪朕折腾到卯时也不睡觉,又能好到哪里去!”
柳玉如被他一转眼占了便宜,一时没话可答,嘟着嘴,皱起娥眉看着对方。但此时担心便稍微减轻了,觉着是自己过分了。诸王进京,怎么好让皇帝躲起来?
她安慰自己道,你这是多余!就算这些王再多,有哪一个像峻那样出自于草莽,又经受了血水的洗礼?峻心机过人,连这么点亏都不吃,就像贞观皇帝一样从未败过。
先皇能在逆境之中胜出,还不是他的那些功臣们,即便在他最孱弱的时候也不离不弃?那峻没有几个铁杆怎么能成?他要遍见诸王,量一量他们的能水亦在情理之中。
皇后转而专心于自己该操心的事,她想起再有一日又是新年,而崔夫人在元月将有临产大事。凝血珠已在永宁坊,那她再派人送一些补品过去,再从奚官局派两个稳婆给放生侯的娘打下手,孩子不平安生下来不许她们离开。
……
长安,群王荟萃。大年三十,皇帝要至太庙献享。
帝出卯时,以卯时为天亮。天亮前四刻,太庙里便开始忙碌起来,太庙令率领着他们的手下们,准备祭礼所用的器具,并将它们装满东西。
樽:盛放美酒的器具,这个必须是空的,但要干净。
罍:(雷)较大的盛酒器,瓦制,肚大口圆。里面已注满了美酒。
笾:(边)盛果品的竹器。
豆:木制的盘型容器。
簋:(桂)盛食物器具,圆口,双耳。
簠:(斧)盛稻粱的器具,里面已放好了稻、黍、稷、麦、菽五谷。
篚(匪)盛物的竹器。
冪(密)上边这些容器的盖子,或是蒙口的布巾。
以一昼夜为一百刻,一刻的功夫也没有多久,好在太庙令手下人多,各管一摊,人们忙而不乱,至天亮前三刻,这些东西全都准备好了。
随后,奉礼郎率领着众多的赞者各就各位。
赞者负责引着御史、博士、宫闱令、太祝及令史、祝史与执事们从东门进入太庙。这些人在奉礼郎的统一口令下,朝着太庙正堂礼拜一次。
随后这些人也有活儿,御史、太祝们负责洒扫正堂,令史、祝史们负责洒扫除堂外。这是个过场,事前工役们早就扫除干净了,官员们只是象征性地拿着条帚一边走一边划拉两下,然后在地上用手指弹点水。
太庙西边的台阶之上陈列祥瑞之物,放着三道桌案,分上瑞、次瑞、下瑞,又陈放大唐伐国宝器,如高祖之佩剑、太宗之弓。
东边的台阶上摆好了腰舆,这是一种手挽的小推车,高度仅及腰。
天亮前两刻,太庙令、太祝、宫闱令、内外执事们推着腰舆,各自打开太庙东部的一排臽室,这是很小的斗室,更像是匣子——皇族历代的祖宗神位并不是一直陈列在正厅,那么多的神位挤在一起不成体统。
再说有些人生前就有不同一般的矛盾,平时都在各自的臽室里减少接触,只在正经的仪式时,才会从各自的臽室中被请出来,按着辈份就坐。
太祝、宫闱令毕恭毕敬的请出神位,将神位们安放在腰舆上、推到正厅,按他们的位份居中摆在正堂。
皇帝该到了。
谒者、赞者、通事舍人分头引着出席献享的五品以上文武官员进入,九庙子孙、诸方客使,都在大门外就位,等候迎接圣驾。
长安众多的从献官员们留意的是,今年到太庙献享的亲王郡王们都有谁到了,这可不是一般的活动,从出席这次仪式的名单上也能看出些门道。
比如,可以看看金徽皇帝登基之后,各方藩地上诸王的精神状态好不好,他们的气色、身体好不好,甚至还能揣摩一下他们对皇帝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