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2章 有关诗的
于是,高峻亲自带着全部的题目,去了大都护府的治所焉耆一趟,先请郭孝恪选出一首诗来书写。UU小说 Xwww.uu234.com更新最快
郭大人展开题目从头看,其中一首汉代曹值的《飞龙篇》。
于是脱口诵道,“晨游泰山,云雾窈窕。忽逢二童……寿同金石,永世难老。不错,曹植之诗,灵动隽永,算得上是个才子,这首诗意思也好,就是它了!”
高峻直着眼睛听郭孝恪背诵完,正好是八八六十四个字。他恳求道,“郭叔叔,不知这些题目里面,哪一首的字是最少的?最好就像这样句势,句数要少些最好。”
郭孝恪知他的字大且了草,想了想道,“大都督不是正好拿回去考一考你的夫人们,就让她们来替你选。何来问我呢?”
高峻带了郭大人的字回来,先不回后宅,而是找个地方想辙。
如果直接去问她们哪道题目的字少些,那就表示自己一首也不会,弄不好还要受她们的奚落。
他早看过了,三十六道题目,自己没一道会的。
郭大人不告诉自己,问衙门里的人又没面子。看来,只能寄希望于家里人了。
高峻先下一番苦功,把郭叔叔所写的《飞龙篇》背熟了,然后才大模大样地回到后宅来。
吃过了晚饭,高峻不急着去书房,正色道,“我算了算,封禅所用的三十六首诗辞绢,都护府郭叔叔和高岷、待诏大哥必要各写一个。庭州、伊州两位刺史、两位长史又各去了两个,西州五座县、加上轮台县又去了六个,这就剩了二十三个,天山牧柳中、交河、蒲昌、白杨等各牧场主管又去了八个,这就剩了十五个……”
谢金莲坐不住了,“峻,你再算我一个!我想把自己写的诗留一幅裱起来,再挂到房间里每天看着。”
高峻把题目给谢金莲递过去问道,“算你一个也行,大都督的家中人,谁要写都说得过去……但你可会背?”
谢金莲举着题目,同样也一首不会。
高峻看着她道,“行不行金莲?这可不是奶孩子,得有墨水的!你要不会的话,我就派给别人了。”
看着谢金莲憋了半天,争取道,“我不会学吗?反正姐妹们这么多老师。”
高峻说不行,别人万一也只会个一首半首的,教给你岂不是丢了自己的机会!不行不行。
谢金莲急道,“我就不信她们只会一首半首,至少柳姐姐、苏姐姐、崔嫣和婉清一定会的多,我让她们教我。”
“那好,你把题目给婉清,”
婉清接过来,看了看道,“就是这首三国曹植所写的《仙人篇》”于是背诵出来,“仙人揽六著,对博泰山隅。湘娥拊琴瑟,秦女吹笙竽……”
高峻手缩在袍袖子里,婉清念一句他曲下一次指头。“玉樽盈桂酒,河伯献神鱼……徘徊九天上,与尔长相须。”
看看她总算背诵完了,高峻鼓掌道,“好,好,曹植之诗,灵动隽永,算得上是个才子。我说婉清就一定能背出这么长的来,居然有一百五十个字。那么婉清你就可以写这首了。”
李婉清得了夸奖,又得了名额,心中欢喜。
高峻道,“那两州的刺史与长史都要写,西州这里除我之外也没有长史,那苏殷这个司马要顶长史的份,也要写一幅的。”
苏殷接过题目来道,“那我便写张衡的这首……我所思兮在泰山,欲往从之梁父艰。侧身东望涕沾翰。美人赠我金错刀,何以报之英琼摇。路远莫致倚逍遥。”
高峻鼓掌道,“金莲,你看看,不过就是四十二个字,字简而意深,你怎么就不会!”
谢金莲不好意思,但柳玉如诧异地与崔嫣一对眼,随后两人会心一笑。
高峻在用意地数别人背诵的字数,连婉清的一百五十字他也能记得清楚。而苏殷明明最后少背了一句,“何为怀忧心烦劳”,他就没有算在内,说明他本来就不会这首。
谢金莲求苏殷,“姐姐,这四十二个字你就留给我,你再选一首。”
苏殷暗乐,也不点破。高峻看了看柳玉如,又道,“八夫人写了,大夫人就更须写,玉如你来选一首看。”
柳玉如道,“那我便选一首字更少的,写出来也方便。就选这首司马相如的《封禅颂》”她背道,“自我天覆,云之油油。甘露时雨,厥可游。”
高峻问,“完了?”
柳玉如忍着笑点头。司马相如的这首《封禅颂》多达一百零二字,她只念了前边四句,就要看看高峻会不会。
苏殷、崔嫣、李婉清先看柳玉如,然后恍然有所悟地再去看高峻。若论诗文,这四人再也没人能比了。
高峻暗暗记下柳玉如的这首,立意抢过来自己写,“嗯,背的真是不错,不过这首就由我来写了,夫人你再选一个罢。”
柳玉如笑着道,“那好,我就选晋代陆机的这首《泰山吟》,字是少了点共有十字……泰山一何高,迢迢造天庭……”
柳玉如又念的这首诗共有五十个字,有几个人看出她是故意少念的。而高峻只是用意于诗的安数,完全没考虑哪里不对。还暗道自己方才抢得有些早了,又把这一首记下来。
崔嫣笑道,“那我来一首字数少的,婉清刚念了一首曹植的,我就也来一首曹植的好了这首《飞龙篇》,通篇只有八个字:寿同金石,永世难老。”念完便掩嘴而笑。
哪知高峻道,“崔嫣你在唬人,曹植之诗,灵动隽永,算得上是个才子,才子怎会写的这么可怜!柳玉如和苏殷可能不知这首正是八八六十四的字数,难道我还能不知?你分明只念的最后两句。”
谢金莲道,“你才唬人,难道崔嫣妹妹背诗还不如你。那你倒背背看,让柳姐姐替你检查,倒要看看是否六十四字。”
这首正是郭孝恪所写的那首,高峻哼了一声,背道,“晨游泰山,云雾窈窕。忽逢二童,颜色鲜好。乘彼白鹿,手翳芝草。我知真人,长跪问道。西登玉堂,金楼复道。授我仙药,神皇所造。教我服食,还精补脑。寿同金石,永世难老。”
柳玉如,苏殷,李婉清等人都有些不大相信他能一字不落地背诵出来,一点不差,正好是六十四个字。
高峻撇着嘴吩咐,“金莲,我背得口渴,你去端杯茶来。”
谢金莲看看那几人颜色,看不出高峻背的有错,于是溜溜地起身去倒茶。
崔嫣不干,揭发道,“峻你偏心,苏殷背差一首,姐姐故意背差了两首你不指出,偏偏到我这里就不行,枉我陪你练了一晚上的字!”
她的话刚说到这里,只听“哗啦”一声,谢金莲端的一杯茶就失手掉到地上,李婉清的脸也一片通红。
柳玉如本来笑眯眯的,此时沉着脸扭过去看妹妹,但什么也没说。
崔嫣也意识到说漏了嘴,连耳根子都红了。
樊莺、思晴和丽容看看她们,再看看苏殷。
苏殷故意不看她们,却飞快地瞟了一眼柳玉如,低头寻思道,“难道是我冤枉了她?她一向待我不错的,也正往好里转化……偏偏我就不懂。”
高峻道,“咦?你们个个像喝了酒似的,是怎么一回事?”
柳玉如起身道,“今晚谁也不许陪他练什么字了,都给我回自己的房里睡觉去。”说罢,拉着樊莺就走。
……
长安高府。
黔州刺史高审行已抵达府上,见到了家中诸人,当然也有他的首任妻子青若英现在的无谷道长。
阁老曾经数次口齿不清地恳求无谷留下来,算是他最后的一个要求。
高府中的所有兄弟及他们的妻、子也都是这个意见,绝不允许她迈出去高府的大门一步。
如果敢让她离开,阁老的遗愿便付诸东流,也算他们的不孝,更算高府的忘恩。
青若英知道,自己在清心庵的落脚处已尽为府上人所知,如若执意回去的话也只会给住持添麻烦,于是暂时答应下来。
清心庵马上得到了消息,住持大吃一惊,原来一直不大有名的清心庵,却藏过两个大有来头的人。
先是纯青子、再是无谷,而她们居然都是出自于高府。
住持马上亲自赶过来,专门通知无谷还俗。住持话说得客气有礼,但不容反驳。青若英再也没有选择的余地。
阖府上下都过来看望她,尤其是那些女眷们轮流过来相陪,一坐便坐上半天。人们与老五家的青若英聊多年以前的事情,亲热而满腔的感慨。
高审行新纳的妾室刘夫人当然要陪着,但这些人与她共同的话题少得可怜。
高审行由黔州赶回来,一见青若英便当众埋怨道,“你躲到哪里去了!”仿佛有这一句,便掩饰了多年以前、自己对她的冷陌、厌恶和逼迫。
东阳公主再过来时,便对高审行说,“五弟,怎么也该把崔颖由西州接过来,总让她在那里算怎么回事!”
高审行的确有些想念崔氏了,但她自去了西州,便一点信息也未传回来。
他偷偷地看过三夫人刘氏的身子,在她来长安之前,高审行曾不辞辛苦夜夜耕坛,但此时三、四个月快过去,刘小姐一点反应也没有。
想到自己丁忧三年,床第之事是绝不能想的,这就与家中其他的人不同。这时再看看刘氏,高审行就更想念崔氏。
刘氏年轻,但是如若生不了孩子,那就与崔颖没法比了。她们相差于见识与底蕴,以及由此决定的气质、举指。
刘小姐宛如避世深山中的无名小花,清新又青涩;而崔颖属于名贵之卉,可以栽种在大都会的名园之中。
但清新之感总会很快黯淡于时间的消磨,而时间也会淘洗掉大半的青涩、让它们变得默默无闻。
青若英,除了一副对高府恩重如山的样子,岁月的苍桑早已浸蚀了她的容颜,与崔颖怎么比?
崔颖临行所说,“如果刘小姐能为老爷生个儿子,我便甘愿作小”的话,这个时候重被高审行回想起来,更是由衷地感觉只有贤慧的人才讲得出了。
再想一想自己对崔颖与李引的猜测,一点像样的依据都没有。所有接触过崔颖的人,无论官宦、卑吏还是老农,对她都是溢美之辞。
为了报恩,崔颖舍得精致的赤金饰物,也舍得最为贴心的丫环。在自己的误解里,她还舍得名份。
黔州比不得长安,恰如深山之与都会,高审行想,难道自己因为身处深山,就连见识也短浅了许多?
现在他回到了大都会,大嫂东阳公主的一句话,马上勾起高审行对西州难耐的思念来。
高审行深知,只凭自己一句话捎到西州去,恐怕崔颖不会回来。他求大夫人道,“若英,你给崔颖去封信……”
于是一封青若英的亲笔信立刻飞传西州。
回到长安,高审行酒不能喝、宴不能赴、床不能上只算次要,更主要的是以往所到之处总少不了俯首贴耳、言听计从的属下,此时一个也没有了。
这才是让他极为不适应的。这次的离任不同于因咎罢职,因而其中的委屈便更为明显。
他在心里埋怨父亲,认为他八成是老糊涂了。
阁老有六个儿子,只奏请陛下、恩准一人丁忧还算有些章法,可以避免高府第二辈的官员全军覆没。但父亲偏偏指名选中了身居刺史高位的自己,那便是糊涂透顶。
按着丁忧之制,高审行须回祖籍清河。
但阁老不好广交,年轻时即隐居于终南山下、发迹之处也是终南山。
而审行祖母去世之后就葬在那里,阁老为陪伴母亲也葬去了终南山,高审行总算不必到更为偏僻的地方去委屈三年了。
陶渊明尚且“采菊东蓠下,悠然见南山”,他高审行有何不可!
青若英给崔颖的信发出后,高审行便打点着行囊、辞别了府中众位兄弟,带了大夫人和三夫人,趋车直奔终南山。
贞观二十一年显然是个早发之年,才二月仲春,却有了初夏的架势。千山萌绿,涧溪水涨,处处鸟语花香一派生机。
远离了官场,也就远离了繁文缛节、拿腔作势的繁琐,远离了倾轧与谋算,一股清心之气了然于胸。
高审行在一路上想,为爬上高位,做太多言不由衷的事、不可避免伤太多的人、一直往上爬、直到高入云端、变成孤家寡人、连个倾诉的人都没有,其实真不如现在。
第1013章 十年河东
青若英是属于这里的,看到旧居里的每一件物什,她都能讲出一段往事,绘声色地给三夫人刘青萍描述祖母在世时的音容笑貌。UU小说 Xwww.uu234.com更新最快
然后高审行脸上浮现轻微的愧疚之色。
他扛起鱼竿,到村外的溪涧里钓鱼,把钩投入水中后便一阵一阵地发愣。
鱼咬钩时,从水面下传来惊慌失措、不可捉磨的拉力与他相抗,他端坐举竿,胜券在握。
那种沉甸甸入手的感觉,让他猛然想起在黔州大权在握的日子。
他悟到一个不甚清晰的道理,人的聚散是与气运有关的。
青若英属于过去,她的经历与她的回忆让高审行体会痛苦,高审行不是摆脱她,而是不想面对痛苦。
这样可以让高审行轻松,却显得不道德。
崔颖属于他最辉煌的时候,光芒四射,让人羡慕。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冷落她,原来是命运恰恰开始冷落着自己。
刘青萍揭示着他的现在吗?放低了身架、开始低起点的新生活?
除了新生活,他已经什么都不是了。
高审行从村外回来的时候,发现村中的街道上十分的热闹,有骑着高头大马、衣着鲜明的几名奴仆们,护送着一架装饰考究遮挡严密的马车,正到达了自家的院门前。刘青萍在门内四五步远,也在那里看。
高审行以为是崔颖回来了,内心里一阵的激动。
但他们却没有停下来,而是再走几步,到了他的隔壁院门前停下。
高审行怀着好奇,提着鱼竿儿看。
隔壁的院子里一直没有人住,昨天才知有人盘下来,然后大张旗鼓地收拾,今天就过来人了。
他不知在这个荒僻的山村里,是哪个有身份的人要住进来。
车帘被下人挑开来,有个衣着华丽的女子从车上下来,站在那里矜持地等着下人们开院门。
高审行对她简直太熟悉了!她竟然是都濡县的那个年轻的寡妇吕氏!
似是有心灵感应,吕氏回过头来,也看到了高审行。
她有瞬间的惊讶,但很快的便恢复了正常的神色,冲着高审行一个万福,说道,“高大人,可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我们又见面了!”
高审行有些无措地还了礼,张了张嘴没有说出话来。
吕氏主动问道,“高大人,原来你也在这里了,我们是邻居吗?”
高审行点点头,心中有说不出的激动和困惑,激动于在丁忧期间还能碰到旧相识,困惑于她仿佛不再是之前的那个人了。
吕氏道,“高大人一定奇怪我为什么会到这里来吧?”
高审行很没身份地再次迫切地点头。
吕氏道,“告诉你也无妨……是马大人接我来的,他是个念旧的人。高大人还记得那个马大人吗?”
高审行极力的回忆,一时想不起这个马大人是谁。
然后吕氏再面带一丝蔑视地告诉高审行道,“就是那个都濡县令、津丞、白丁、被你发配去崖州的马大人。”
说罢,吕氏没有再理他,而是昂着头移步进院儿。把高审行撇在当街,心思凌乱。
马洇,那个在高审行面前痛哭流涕的人、发配去崖州的流犯,居然有能力把一个女子从黔州接到京师脚下。
那么他是又发达了。他是怎么发达的?
这个疑问扰得高审行午饭都没吃好。他想,马洇很可能便是皇帝陛下在父亲重病期间的大赦中解脱出来的,这应该是他唯一的机会。
他居然从父亲的离世中一步跳出了泥潭!这可真是个笑话!
但接下来呢?马洇怎么又能给予一位女子这样的排场、再接引她离开黔州?
高审行曾经想过了李引,李引是新任崖州刺史。
出于对自己的敌意,李引是极有可能这么做的。以前他也不是没有做过,将另一个吕氏送去了西州。
对手的对手是朋友,而且李引完全有能力让马洇具有今天的能力,但马洇因何不接吕氏去崖州呢?
高审行没有见到马洇,心里很想知道马洇如今是什么身份。
青若英和刘青萍两人看着高审行魂不守舍的样子,不禁也猜测出因为什么。
刘氏虽然一直在黔州,但那时她待字闺中消息闭塞。高审行大权在握,不说没有人敢明目张胆说刺史大人的坏话。就算有人敢,有关他和吕氏的闲言碎语怎么也传不到刘青萍的耳中。
不过她看出高审行的反常恰是从见到这个吕氏才开始的。她问高审行,“老爷,新邻居到了,要不要我们姐妹过去问候一下?”
以吕氏过去的身份,高审行本不屑于让刘氏这么做,但一位过去曾属于自己的女子,如今却让一个自己踩到泥里的人,将她打扮光鲜的住到自己的隔壁来,强烈的好奇心还是让高审行点了点头。
他一边看着大夫人、三夫人相携着出了院子,一边止不住地想这个吕氏,“她可一点没变,还是一副迷死人不偿命的样子。”
不过很快,他就意识到以自己目下的状况,不适合想这些。
两位夫人很快回来,她们到隔壁去拜访,但把门的奴仆说,吕夫人正在午睡,闲人不得打扰。
闲人!黔州刺史的两位夫人,转眼便成了别人口中的闲人!她多大的架子?以前不过就是被他征服到浑身瘫软的玩物,跪伏在他的膝边,手探到他的袍子里去献媚。
但他不能在两位夫人的面前表现出气愤。
青若英说,“不行的话,我们等过一阵子再去,远亲不若近邻。”
正说着,院门被人推开,有两名强壮的奴仆迈步进来、往院门内挺胸一站,高声道,“吕夫人拜访高大人!”
随后有个小丫环在前,引着吕氏迈步进了院子。
高审行有些吃惊,不舒服。她刚刚给自己的两位夫人吃了闭门羹,转眼就说是拜访,但他们推门时居然连声招呼都不打。而吕氏步若摇荷,俨然便是一副贵夫人的样子。
三夫人刘青萍去给吕氏端了茶,放在她面前的茶几上。吕氏眼皮撩也未撩,连声“有劳”也不说。
刘青萍虽然不觉,但高审行像受了奇耻大辱,她把自己的三夫人当成个丫环!
吕氏端起茶盏在手,像模像样地吹去浮叶、再凑近了鼻子嗅了一下,然后才慢条斯理地抿了一口。
直到高审行有些不耐烦了,吕氏才直接冲着高审行问道,“听说高大人丁忧,小妇人特来拜望。”
高审行不搭话,看着她、希望她再说下去。但吕氏偏偏不说了,接着喝茶,这个气人!
青若英并不知吕氏来历,仍以为她是高审行某位故旧的家眷,于是冲高审行问道,“老爷,不知这位夫人是哪位大人家的,也不引见我们姐妹认识。”
吕氏瞟了一眼说话的人,道,“这位是……管家?”
她“哧”地笑了一下道,“高大人不做刺史了,原来规矩也不似原来那样多了!难道大人府上来了人,高大人还要给管家引见?”
吕氏说着,环顾屋内简陋的家俱,“府上的规模也差得多了,也不值雇个懂事的管家了!”
高审行无法回复夫人,只好对吕氏道,“她是我夫人……”
吕氏大惊小怪地道,“哦?!我一向知道高大人的夫人正是崔夫人,怎么这些日子不见,便换了人?”
她极不礼貌地上下打量着青若英,口中“啧啧”地道,“高大人果然不同凡响,才丁忧,便将一位夫人换成了两位!不过也好,小妇人一向听闻,崔夫人在盈隆岭上与县令李引大人终日厮守,对外说是开荒,但背地里还有什么事谁能说得清!高大人能有这样的魄力,也算是个响当当的男子,我看眼下这两位夫人虽然一个年纪老了些、另一个的相貌……都比她不过,但一定能令高大人放心的……”
高审行眯着眼睛看着吕氏,听她巧舌如簧,立刻猜出马洇的发迹一定与李引无关,不然她不会这么说。
青若英道,“吕夫人,请你不要妄加猜议我的崔颖妹妹,她是什么人,我比你清楚,你既然是来拜望,因何这样嘴下无德?难道是因为你家里人的权利势吗?”
自从清心庵中见过一面,青若英便对崔颖顿生好感,崔颖曾经对她倾诉过心声与困惑,因而她看出这位吕夫人一定与高审行或崔颖有什么过节。
吕氏被人质问,丝毫不以为意,“马大人三起三落,但有真本事,不还是复起了!我向来不会借着他的地位说事。就像有人说……阁老一过世,黔州刺史高大人离了阁老的庇护,必然不会长久这话……我是绝不会说的……”
高审行猜不透,马洇到底重获了什么显要的身份,可以让吕氏在自己面前这般气人地张扬。
他不想在吕氏面前失态,而是笑笑说,“那么吕夫人能不能告诉在下,马大人又在哪里高就?”
“通直散骑常侍褚大人,皇帝陛下身边的重臣!高大人一定听说过吧?褚大人在崖州赈灾,慧眼识人,已举荐我们马大人随他入京了。高大人是不是有些意外呢?”
吕氏说的正是实情,但马洇只是在她面前吹嘘,说以后便是京官,又念着旧情一下子将她由黔州接到长安来,让她以为这便是高得不能再高的地位了。
马洇还对她说,高府死了高俭,就倒了一棵大树,剩下来的那些人根基尚浅,整座高府必然要走下坡路了。高审行不是已经从黔州离任了?
那吕氏还有什么可顾虑的!她攀住了京官,难道还有必要惧怕一位失了靠山、已经离任的地方官员?
高审行果然有些意外,但装出一副不以为然的架势说道,“入京倒是件喜事。高某要恭喜马大人了。”
吕氏道,“俗语说十年河东,十年河西,这还没到十年呢,我可不就什么都看到了!高大人在黔州时,可曾想过我们今日的重见?”
高审行哼了一声道,“褚大人一向与高府相熟,上次黔州抗旱,他在余杭郡还曾专门捐钱相助。而且褚大人与犬子西州丛三品的大都督相交甚密、计无不从,而褚大人又是高峻三夫人樊莺的叔父……”
吕氏听罢将信将疑,转而便现出局促不安的神色。
高审行道,“高某实是不知褚大人业已回京,我虽不能离开此地,但派个人去趟长安,定能请褚大人到终南山来一叙……不知夫人用不用高某在褚大人面前,给你的马大人美言几句?”
吕氏不觉坐直了身子,手扶在膝盖上,飞快地眨着眼睛,“这、这当然仰仗着高大人了!”
高审行一下子看出吕氏的底细,她自从一进村子,便趾高气扬不可一世,原来只是凭着一个“京官”!
京官多了,高某便是京官外派!尚食局里买菜的也是京官,尚辇局里推车抬轿子的也是京官,吏部衙门里抄抄写写的也是京官!看看你这女子把高某吓得!
马洇是褚遂良从崖州拉出来的“京官”,又怎能高过褚大人,就算他的新身份高过褚遂良又如何?!
她以为高府没有了阁老,从此便可随便任人轻视!只怪马洇顾着吹牛、忘了向她好好介绍高府了。
他高审行没了老子,但还有个顶天立地的儿子!儿媳是二品瑶国夫人。
想到了儿子,高审行顿生进一步奚落一下吕氏的想法。他看了一眼自己的两位夫人,脱口问吕氏道,
“高某记得在黔州任上,八月时曾听你说怀了高某的孩子,”吕氏一下子脸色苍白,惶恐地盯住高审行。她在高审行的两位夫人面前,也是一位有身份的夫人。
她极是尴尬,脸色胀红地“啊,啊,这,这个……”
他真敢说,而且还当了他的两位夫人,便敢丝毫不留情面地揭另一位女子的短,吕氏恨不得钻到茶几底下去。
高审行不看自己两位夫人惊讶的目光,又对吕氏道,“但按日子算着还不到月数,怎么如今看,夫人的身材还是这般苗条?难道当时你是骗在下?”
吕氏飞快地低着声道,“不,孩子已经降世但是……是马大人的马夫人只有一女而无子,已将他接入府去了!”
高审行看着她笑而不语,一个人的谎言,让她自己揭穿,原来是这般的痛快。
吕氏慌乱地起身,对高审行万福了一下道,“高大人,小妇人有些不适,告辞了!”然后夺门而出,跑出院子去了。
第1014章 水陆两宜
高审行等着看一看这位马大人的表现,从中看一看他的底细。UU小说 Xwww.uu234.com更新最快他过来不过来、他过来的早与晚、过来后的言辞、举指以及气度,都能看出他是个什么样的“京官”。
高审行羞走了吕氏的愉悦之感只维持了片刻,打败一个寡妇真没什么了不起。马洇的复起才让他极度的不快。不管马洇是个什么职事,很明显他不是自己的朋友,一想到他跑到长安去,有可能到处传扬黔州的见闻,高审行就很不爽。
只过了片刻,高审行估计着在那边、吕氏只来得及告诉马洇隔壁的院子里住着谁,马洇就脚不沾地跑过来了。
高审行的心放在了正位,面色平淡而白晰。虽然不在职位,但那个气度还在。
马洇毕恭毕敬地进来,袍子面料考究,在岭南晒得微黑的面孔因为局促不安,显得像是刚刚被人训斥过似的。
高审行破天荒地起身拱手迎进,马洇连连向着高审行弯腰,谦卑又恭顺。然后又向着高审行的两位夫人问安、小心地询问崔夫人的情况。
他还谨慎地问起了通直散骑常侍褚大人与高府的渊源,高审行知道他这是在打探,只有彻底震撼到他,才会让他一五一十地把岭南的发迹过程讲出来。
高审行说,褚大人与高门三代都有着良好的友情,视阁老为父,待审行如弟,尤其与犬子西州大都督算是忘年之交,又是高峻三夫人樊莺的叔父。
然后,马大人便聊家常似地说他自己:
“下官赶上了大赦,与很多的人一起被征集起来当然有的人只有力气,只能扛一扛米袋、卸一卸车子,但这样的人不缺,急缺记帐写字的。下官曾协助宗正少卿樊大人和……”
高审行马上打断他道“马大人你不知,这位樊大人正是高峻三夫人樊莺的亲叔叔。”
马洇连连点头,暗道,那么褚大人就不是亲叔叔了!
但他接着说:“先在崖州颜城县协助分发赈济粮,因为帐目清楚,很快被县丞赏识,于是就到了县衙。后来新任的崖州刺史李引大人到了……”
高审行又打断道,“马大人对于李大人一定不陌生了,李引由一个内卫做起,步步走得扎实,看看你们彼此境遇也就清楚了,你与他都任过都濡令,而本官首先是看好你的!”
马洇谦恭地连连称是,再接着讲:“刺史到任后,罢黜了一批在兔灾中怠政的中下级官员,又需要擢选一批文吏、帐房,于是颜城县县丞便将下官写到举荐名单上去,本意让下官到刺史衙门做个抄抄写写的差事,但要听候刺史府裁决……”
高审行再一次打断他:“李大人能够不计前嫌,量人为材,也是难得!”
马洇道,“正是,李引大人当时正与樊大人、褚大人、雷州刺史刘敦行大人在一起……”
高审行道,“知道这个刘敦行吗?从西州上去的,太子中庶子刘洎次子。中庶子失势之后,刘敦行还能这样快地复起,真是个奇迹……不过你说他们四位在一起做什么?”
马洇按捺着数次被人打断的不快,不敢表现出来。
又说,“四位大人庆祝赈灾大有成效,那晚在一起宴饮……李引刺史当着另三位大人,说下官在黔州又做过县丞、县令,又做过武隆渡口的津丞,还干过盐井,简直水陆皆宜,在赈灾中正该大有用处,他让我去崖州北海码头。”
北海码头专门迎卸雷州跨海南来的货物,在赈灾中算是个重要的位置。高审行问,“对你有什么重要的委任?又是个津丞吧?”
马洇赧颜说道,“是,是去扛包卸船。”
高审行正喝一口茶,闻言“噗!”地一下喷对面马洇一身,刘青萍连忙找手巾帮高审行擦拭。
高审行笑道,“可不就是水陆皆宜!马大人你先须登到海船上扛包,然后扛下来上岸、放地陆地上。”
马洇抹抹脸上的茶渍,“大、大人你见笑了,李引大人对下官的处置,下官不敢有一句怨言,如果只有李大人这么对下官,那还有可能是偏见。但下官与雷州新任刺史刘大人素昧平生,刘刺史居然也极是赞同李引的决定,说让我在北海码头扛包扛腻了,再给我个机会去雷州码头上扛……”
高审行也不清楚,刘敦行与李引因何这般一致,这个问题留待以后再问,他最关心的是,褚遂良因何一把将这条落水狗从码头上拉起来。
但马洇说,他真的不知!
褚大人与樊大人赈灾结束,离开崖州回京复命时,马洇已经北海码头上扛包扛了一个多月,肩膀子上的肉皮都磨没了。
马洇万万没想到,当时自己被李引一脚踹去码头上时,褚大人还曾哈哈大笑,在席上将饭喷了出来过。
但在码头上登船时,褚大人却点手让人叫过了马洇,对他道,“与我回京吧,老夫看上了你的字。”
而马洇的字只算一般。
高审行不理马洇,认为马洇脱离了崖州,并非是因为什么字。如果褚大人对李引有什么成见,这倒有可能,而在这两人之间有什么矛盾,他高审行是不会反对的。
临走时,马洇恭敬地给高审行献上了由崖州带过来的特产,有一串儿由二十几颗硕大海珍珠串成的项链,一串玳瑁手链,请高大人笑纳。
这本是他带过来给吕氏的,此时临时决定给他们的邻居送来。马大人还真诚地说,本来以为是崔夫人在这里,因而只各准备了一件,不好意思。
高审行没什么不好意思的,马洇这个“京官”,在见面后短短的时间里就让高审行看透了。
他充其量只算褚遂良的一个储备、一件随手可以拣起、再投出去的石头。高审行几乎可以断定,马洇与李引的过节就是他脱离苦海的真正原因。
而褚大人无论给马洇一个什么差事,都一定会强过他在码头上、烈日之下扛麻包,让他对褚大人感恩戴德一生一世。
他无须再追问马洇在长安是个什么差事了,从马洇的服饰上便看得出,隔院看门奴仆高声通报的“长安马大人”,只能在深山的乡村中唬唬人罢了。
马洇只算个褚遂良的幕后宾客。
高审行只要不高兴,只须给褚大人捎个话,表达一下自己对马洇的不满,那么褚大人即便不看自己的面子,看在高峻的面子上,也会毫不犹豫地将姓马的这块石头丢到大街上去。
马洇面前的茶盏已经剩了少半下,刘氏想再续茶,但高审行示意她省省。
马洇起身告辞,并对高审行道,“刺史大人,那个吕氏……说住得惯终南山的肃静,因而下官才将她安顿来这里,不想扰到了刺史大人的清静,要不……下官这就给她搬家,让她再找地方?”
高审行坐着不起,说道,“罢了,何苦为难一个女子。”
马大人连连表示谢意,说吕氏让自己有后了,总不能放下她不管。但家中的原配夫人其实是不容她的,只把儿子揽过去,吕氏是不准进府的。
高审行道,“让她住着吧,都是从黔州来的人,马大人公务繁忙,兴许本官还能替马大人代为照料一下她的生活。”
马洇再一次千恩万谢,倒退着出去了。
刘青萍把玩着两件马大人留下来的崖州特产爱不释手,她对青若英说,姐姐你看你喜欢哪件,剩下什么我都是喜欢的!
而高审行倒背着手,踱出去站在院子里,侧耳听隔壁的动静。村中傍晚的炊烟已起,软软地浮在树巅,而他的邻居刚刚到达不多久的马大人,正在收拾着连夜赶回长安去。
随后,街上有数人骑着马匹驰走,对面院子安静下来。高审行侧着耳朵再听,已经没有了奴仆的声音,只有一个吕氏和一个丫环。
第二天,高审行起个大早,拎起鱼竿出门,在大街上,他看到了等着他的吕氏。
吕氏慌忙地对着高大人万福,脸上早就没有了昨天的倨傲之色。
高审行对她忽然就有了一丝丝的怜悯,后悔昨天自己对她太苛刻了,那本该是他们两人之间的秘密。
他对吕氏说,“马大人可安顿好了你们主仆的粮、油、钱物用度?”
吕氏道,“大人!他匆匆离开,像有线牵着,哪有大人想的这样细致!奴家正为这事愁着!”说着,眼圈儿发红了。
高审行知道,以后除了来给吕氏送钱送粮,马洇几乎是不会常来了。他骂道,“马洇这个浑帐,真不懂得珍惜!”但他也没有下文,优哉游哉地去村外钓鱼了。
……
牧场旧村,崔氏接到了由长安送来的信件。一看正是无谷、也就是高审行的原配夫人青若英写来的。她在信中说,已按着阁老临终之意重回府上,目前正与刘青萍在一起。
接下来,她们将与高审行同赴终南山,过三年与世隔绝的日子。
青若英在信中殷切希望崔妹妹也能赶回来,一家人在一起。而且她说三妹刘青萍也希望她能回来。
对于自己的委屈,崔夫人并不觉着比无谷大多少,她犹豫着,把信给柳玉如和崔嫣看,其实就是看她们的意思。
重回西州后,崔氏已经渐渐归于平静,放下了黔州带来的一段纷扰。这里既热闹、又有属于她的一片宁静的空间,而去终南山,不知等着她的是什么生活。
柳玉如、崔嫣姐妹从母亲的犹豫中其实也看出了她的意思,她已经没有当初那样坚决了。崔嫣道,“母亲,这由你说了算,去了住不习惯你还可回来与我们在一起。”
而柳玉如却不这样想,她考虑到了年纪比她们都小的刘青萍,以及母亲眼下的新身份她已理所当然地不再是正室。因而她坚决反对母亲离开。
就这么着,一向做事很有主见的崔颖头一次举棋不定,去留都在两可之间。与女儿们在一起、远离了高审行,这件事总会引发长安府上、西州村里人的猜测。但匆忙地赶过去,在她心理上还是有些别扭。
柳玉如打算将这件事与高峻商量一下、从高峻的态度上确定自己的态度。无谷是高峻的母亲,而崔氏是她们姐妹的母亲,也许大家都在模棱两可的时候要听听他的意思。
但在二月底高峻很忙。他有两件事需要处理,一是先头定下来的添丁之户减免税赋一事就牵扯了很大的精力。长安同意了这项政策,就该从速地实施起来,让百姓们得到好处。
那些呱呱坠地的孩子们可不是一天生下来的,因而核定各户享受优惠的起始时间、享受减免的数额,都是一件不轻松的事情。
底下的各州县都在一力操办这件大事。
偏偏原任户曹参军罗得刀已去了交河县主政,眼下西州的户曹衙门没有个主事的,人一时也配不齐。本来西州司马苏殷适合做这件事,但高峻指望不上她。
因为第二件事,也就是明年封禅所用的诗辞绢,此时正由苏殷在牧场村盯着赶制。
相比较来说,诗辞绢虽属官面文章,却是面对着长安的。西州内部的事情再大,总可以粗糙一点,有些纰漏也可捂在家里。
于是,崔夫人是去是留这件事就耽搁下来。
这天,高峻总算回来早了点,却拿着另一封信进了府。这是通直散骑常侍褚大人写来的。
他向高峻推举了一个人马洇。
西州官职缺员是个不争的事实,很长的时间里西州府一直在耍两个人高峻和苏殷。
按理说重新回到通直散骑常侍的显赫位置上,褚大人完全可以直接与皇帝举荐的。褚大人之所以先写信来,便有尊重西州的意思在里面。
高峻从信里得知,这个马洇是褚遂良由崖州带回来的,曾经做过黔州都濡县的县令。
褚大人说他善于文案、算术,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如果西州高大人有意思,那么他将在陛下面前提一提这件事。
这样的人才正是西州急需,高峻满心欢喜,心里其实已经同意了。
但想到家中有几个人去过黔州,苏殷、崔嫣、丽容,还有崔夫人更应该知道一些此人的情况,因此今天他特意早回来一会儿,与家里人问问。
第1015章 有些微妙
于是,这件事也就算定下来了。UU小说 Xwww.uu234.com更新最快
……
贞观二十一年,二月甲寅,铁勒十三部上书长安,请立为大唐正式县域。
皇帝大喜,下诏、赐玺书加以确认。将新设各县划入庭州,庭州升格为中州,刺史王达升至正四品上阶。京师赐三日。
来自西州的消息总是让皇帝畅快无比,他在宫中大宴群臣,多饮了几杯,忽然在席间便口不能言,连笑也不能笑了。
众臣大惊,连忙请御医诊治,原来是得了与高俭同样的病,也就是“外风”。
这种病放在一般百姓人家,也就是等死。病人自己在床上连翻个身也不能,一个照应不到,病人的腰、背等处便会生出恶疮、逐渐漫延,一旦侵入腰骨,人就彻底完了。
皇帝自十七年太子李承乾之事后,一直郁郁寡欢,再加之亲征高丽,风餐露宿、饮食不当伤了元气,身体一直不是太好。
这次因乐致命,又比阁老因气致病来得稍轻一些。但最初的两天,一应的汤药,皇帝连吞咽都困难。
太子李治亲入宫中侍奉,在皇帝的病榻边衣不解带,又与御医们在一起,听他们的诊治计划。
御医们察阅张仲景在《金匮要略》中提到的灵方,以黄芪防风汤置于皇帝的病床下,药气熏蒸,如同烟雾。
太子丝毫没有表现出对药气的厌恶,耐心地服侍。
两天后,皇帝就能开口说话了。又两天后,他的半边身子便能动一动。有些口齿不清地对太子说,“汝之仁孝,吾已尽知也。”
为不使太子过于辛苦,皇帝令后宫派出个人来协助服侍。
很快,一位面色娇好的武姓才人便到了皇帝的病榻前。她叫武媚,在皇帝的后宫中只算是第五等的妃嫔。
显然,侍候这样一位重病皇帝的差事,崇高但有风险,而且还无比辛苦。
她地位低下、年纪才二十几岁,又能够应付熬夜。稍有些身份的妃子们过来,又担心与太子在一起尴尬,她们把武媚娘派过来也就对了。
武媚娘是贞观十一年入的宫,其父名武士,高祖于太原府起兵时最早的支持者,官至工部尚书、荆州都督。
那年她才十四岁,皇帝已闻其姿色超乎常人,下令将其选为才人。
但她也真够不幸的。皇帝第一次临幸她时,这个十四岁的女子,头一次便表现出与她年龄截然不同的老辣,御人无数的皇帝,在她身上根本看不到同龄处子该有的羞涩与笨拙。
这让他大为光火,又不便发作,因为会有内侍将此事记录下来。
不过,宠幸还未开始,他便大失所望,兴致全无,当即不耐烦地挥手让她退下去。自此之后,一直到她都二十几岁了,皇帝一次也没有想起过她。
她殷勤而又机灵,动作敏捷有度,白天有大臣进来看望陛下时,她便隐于床幔之后不露面,等人们走后才出来。
入夜时,太子与武媚则于病榻边一侧一个,也不经常说话,中间有皇帝卧床,只有陛下要翻个身时,两人才同时起身去扶,手偶尔触到一起时她也不躲避。
其实,李治已经不止一次地观察这个女子,贞观二十一年时李治也已经虚岁二十了,他发现这个武媚可以用美若天仙来形容。
如果真要给她找出两个对手的话,李治认为,在他认识的女人里,只有西州大都督高峻的大夫人柳玉如、三夫人樊莺了。
李治在阁老的府上曾经见过那两位女子,他暗自在三个女子间进行无数次的揣度、比较。
这个武媚娘,只要不同西州大都督家的那两个女人紧挨着并排站在一起,她便可称作是天底下最美的女人了。
她肌肤光洁,体态圆满,眼神灵活,年纪正该处于柳玉如和樊莺之间,但与柳夫人比,武媚娘明显有失于娴静端庄,与樊莺比却又少了洁净脱俗之气。
而当他在脑海中趋散西州那两个女人的影像之后,眼前这人重又完美起来。李治甚至认为眼前这人更懂风情一些。
皇帝沉沉而睡,两人都有些百无聊赖,太子见她也在打量自己,便隔了床指指她,又指指东南西北四处方位,再指了指地下。
对方眨了下眼,冲李治举起一只手掌,掌心向着他,另一只手在里面写了一个“文”,再写了一个“水”。
李治惊讶于对方的聪颖,他问的正是她的祖籍。原来她是并州文水县的。
过了一会儿,李治又指指自己的牙齿、再指指对方。
武媚皱起眉,露出红润的舌尖儿舔了一下自己的牙齿,随后一只手冲他比划一个“二”,另一只手比划了个“四”。
然后征询地看他,意思是,我答的对是不对题?
李治冲她微笑,点了点头,知道她今年二十四岁了。
不知不觉,这个不同于以往的枯燥的夜晚就熬过去了,内侍站在寝殿的门外奏道,“赵国公长孙大人、通直散骑常侍褚大人、兵部尚书李大人求见!”
武媚娘冲李治吐吐舌头,很灵巧地起身躲到床幔的后边去,殿外的三位大人已经进来了。
两人问过皇帝病情,欣慰于陛下病情康复之快。
然后,褚遂良奏道,“陛下圣体欠安,正是太子磨炼的机会,如何总是让他守在床第之间呢?”
又说,“臣闻陛下后宫也有人在这里值夜,那么太子更该到朝堂上去。”
皇帝对此不是没有想过,但他观察过,自己每次醒来,李治与武才人都是隔床而坐,两人之间连个大言语都没有。
在他生病的这段日子里,太子的服侍周到又耐心,他有些舍不得。
长孙大人不见皇帝有什么表示,便暗示褚大人休言。
然后他和李士又回禀了一件正事:驻守辽东的薛礼飞鸽传书,高丽对北边唐军忽然加强了戒备,而且对南方的新罗开战了。薛礼飞书请示唐军下一步的行动。
算算日子,高丽对新罗动兵的日子,正是皇帝发病前后。
此时新罗的求援信还没有见到,因为陆上的通道被高丽截断,海路也被其西边的百济阻拦了。
皇帝在床上问三位重臣,他们对此事有什么见解。长孙无忌和褚遂良都认为,陛下正在病中,此事不能操之过急。褚大人还说,正在生着病的宰相房玄龄也是这个意思。
皇帝听了禁不住苦笑,高俭走了,自己病着,房玄龄居然也病着!但事情却不在乎他们是否病着,高丽反而像是借题发挥,抓的就是这样的机会。
他将目光投向了兵部尚书李士,李士道,“新罗未曾求援,大唐师出无名啊。再者事起仓促,调兵怕来不及。”
进攻高丽,辽东平原是个军需供应的基地,而李士在辽东将领中的威信是很高的,说话举足轻重。
李士一向好战,甚至连赦俘都从不赞成。若在以往他早就请缨了,今天显然是改变了思路。
皇帝猜到让李士变得谨慎的原因绝不只是他嘴上所说的那么点,还有个重要的原因,是因为自己病着。
皇帝这次病的突然离奇,病情严重的甚是吓人,李士不想在政局不明的情况下动摇他在辽东的根基。
万一战事失利,会极大地影响到他在朝中的地位。
皇帝想,讨伐高丽的话,身为兵部尚书的李士一定会带兵去前线。那么万一自己不幸彻底倒下、升天了,对于李士来说,临时赶回来无疑是不大可能的。
赶不回来的话,即便在高丽大胜,李士也不能参与和影响新政局的确立。他是不想在这样一个不明朗的时候,先歪一歪身子失去重心。
皇帝没有点破,只是感到有些无奈。
但这么放过高丽又不甘心,他吩咐道,“扶我起来,我要升殿!”
长孙大人和褚大人连忙制止,不想让他动,但皇帝心中憋着一口气,居然只凭着两条胳膊的力量支撑起上半身来。
李治连忙站起去扶,此时,一直躲在床幔后边的武才人也跑出来,从另一边相扶,把褚遂良狠狠地吓了一跳。
这么说,自己方才劝谏陛下的话,她一字不落地全听到了。
皇帝居然能走了!他让人扶着,重新坐在了龙椅上。虽然他看起来身子还很虚弱,但炯炯的目光提示众人,他已经挺过去了。
他要征求全体大臣的意见到底伐不伐高丽。
这是件大事,连抱病的房玄龄也上朝了,他极力地谏止陛下,不宜在刚刚痊愈的情况下做这样的决定。
房大人说,自十八年来,大唐几次讨伐高丽,民力已达极限了。上一次为造大船,剑南道险些生出民变,陛下不可不察。
皇帝哼了一声道,“朕数伐高丽,哪一次是举的倾国之兵?房大人你难道忘了,所谓的剑南乱象,不过是地方军政、盐政方面的借题发挥,有几分是百姓闹事?什么已达极限!崖州兔灾害稼,岭南六州征集粮食相援,旬月之间千帆过海,井然有序,未闻有哪一州吃不消啊。”
房大人便不再说话,退在一旁。
此时的李士有些改变了主意,他看出皇帝并非日薄西山的样子,说话的中气还那样充足。
但这么快变出现摇摆,难免让陛下猜疑。
他拿定了主意,只要陛下再问到自己的头上,他仍将坚持原来不赞成出兵的意见。
皇帝却不再问他,又征询其他人。
几位重臣意见出奇的一致,李道宗选择了沉默,而其他被问到的臣子乐得随大流,没有一个人认同出兵。
皇帝已经累了,有些无可奈何地看了一眼坐在旁边的太子。
一直以来,太子仁孝有余而杀伐果断不足,一直是他担心的地方。这次突病,皇帝的担心便更加强烈。
不知将来,万一他也遇到自己今天的情况会如何处置。
此时的李治刚刚想到了西州,不过却是想到了西州瑶国夫人柳玉如、三夫人樊莺两位女子,猜她们两人到底比武媚娘强在了哪里。
但想了半天,也只是有个大概,似乎离着正确的答案还太远。
他意识到皇帝征询的目光,便灵机一动建议道,“父皇,为何不听听西州高峻和郭孝恪的意思。”
皇帝受到点醒,一拍大腿吩咐道,“就这么办!褚遂良飞书西州,问他们高丽战局……”
……
散朝后,褚大人回来,发现他从岭南带回来的马洇正在等他。
褚大人知道马洇是有些着急了,因为他写往西州的举荐马洇的信件,算日子早该回信了,但高峻没有回音。
在终南山巧遇高审行,让马洇有种被撞蒙了的感觉。
马洇一旦“发迹”,第一个便想到了将吕氏接到长安来,高审行离了黔州,他更有资格在黔州摆一摆。
另外,闹市居妻、子,终南藏娇,未尝不是一件人生乐事。
但高审行提醒他,他姓马的自此不必总往终南山跑了,高审行暗示还能“替马大人代为照料一下她的生活”。
这就让马洇气不过了,吕氏和丫环的日常钱粮,他总得顾虑着,但人由高审行“照料”。马洇感叹,真想不到高审行便是他的死对头,丁忧了也不肯放过他。
看来,褚大人也许早就收到了西州的回信,只是高峻不同意收留自己,褚大人是不好意思说罢了。
褚大人提到了陛下问计西州之事,马洇想,皇帝问事高峻,西州总不可能像对待褚大人那样无理,无论如何也会很快回信的,到那时自己该怎么办?
高俭是死了,看来真如高审行所说,高府的份量还在那儿摆着,只不过能力压千斤的秤砣,已拨在了西边儿。
那么自己哪还有出头之日?
在黔州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经历、流放岭南的耻辱、女人被人夺走的愤懑、烈日下扛包的经历,让他觉着自己总该做些削弱高府的事情,但又不能把自己暴露出去。
趁着褚大人没功夫理自己,马洇到东市购置了粮、油等日常必须之物,亲自领着人,给终南山吕氏送过去。
……
西州。
都护府郭大人亲自赶到西州,找高峻商量如何回复长安的询问。对于长安众位大臣的意见,郭大人也是知道,因而信怎么回就是个微妙的事了。
偏偏高峻不在西州,
第1016章 丽蓝衣柜
与高峻研究着、写好信回复了长安之后,郭孝恪放了心,打道回焉耆。UU小说 Xwww.uu234.com更新最快
这次郭孝恪为一封信亲自跑过来,就是要提醒高峻,他们在回信时一定要谨慎、要顾及一下长安的形势。
皇帝大病期间众臣的心思是空前活跃的,不过郭孝恪探知,这次长安问计于西州的主意恰恰是太子李治提出来的,这就更加让郭孝恪感到惊奇了。
以往高峻所做的很多事,虽说有的在郭大人看来并非多么周全,甚至还说得上莽撞,但他好像都能拂到皇帝的心口窝上去。
这次的事却是太子提出来的,虽然只是询问,意义也非同小可在有事未决的时候,太子为何不建议问别的州府、而偏偏问西州呢?
而太子只是问,从中并不能看出太子的真实意图,他可能倾向于皇帝,也可能倾向于朝中众大臣。
如果西州的意见得到皇帝的认可,太子有建议之能;得不到皇帝认可,太子也不损失什么,但对西州来说就是截然相反的两种影响。
太子是储君,不出意外的话,李治将代表着大唐未来至高无上的权利,因而西州这次的应对真正是不同于以往。
难得郭大人来一趟,高峻要拉住他好好地痛饮一番。但郭孝恪说,待诏夫人柳氏去了康里城之后已经身怀有孕,待诏家里、外边都要照顾,他得赶过去帮衬一下公务。
柳玉如知道之后极是高兴,对高峻道,“峻,大嫂有孕,我们都想去看望一下,带些东西。再说该我们写的封禅诗字我们也都写过了。”
高峻问她所说的“我们”都包括谁。柳玉如说,“当然是家中这些人啊,我们几个苏姐姐你也给她放个假,不然别人都去了,偏偏把她留下就显出不同来了。另外,我想拉着母亲也去,让她去康里城散散心。”
高峻没有理由不同意,崔夫人自到了西州也没迈出过牧场村一步,而此时她正纠结于回不回终南山。让她去焉耆、淡河和康里城一带走走总是不错。
至于苏殷,虽说目前西州的事情很多,但高峻若敢说一声“不可”,一定会引来柳玉如怀疑的眼神。他说,“苏殷要去……但丽蓝去不去?”
这话也换来柳玉如的怀疑,她仔细要瞧着高峻的脸,然后倚上前,手拂着他的胸口笑意吟吟地问道,“你说让不让她去?我听你的!”
高峻道,“去!不然就显出不同来了。”
柳玉如搡他一下,“嗤”了一声道,“本就有不同,我能还怕什么,偏不让她去!”
高峻挑挑眉毛,马上去给她们做准备。
柳玉如执意拉走崔夫人,便是她不同意夫人回终南山的意思,而拉走苏殷就更不必说明了。
苏殷也猜得到柳玉如让自已同行的意思,但她现在已经习惯屈服于柳玉如的执着和意志,能与姐妹们一同到康里城露露面也没什么不好。
再说,所有人都去了自己不同行难道就好?
崔夫人一听当时就同意了,于是一排车驾看起来浩浩荡荡,载了女人、孩子们、拉着她们准备好看望大嫂的东西,向着康里城、焉耆方向而去。
牧场村一下子显得有些空寂起来,丽蓝在旧村看到后,猜高峻晚上一定会到温汤上来,于是刻意地沐浴、打扮了一下,也不理会伙计们意味深长的偷笑。
高峻自那些人走后也没露面,伙计说看到高大人在牧场里,“要不要我替九夫人盯着他些?”
丽蓝不理会这些,出了温汤池子到蚕事房来。
高白正领着一帮壮力往桑林的地里上肥,从牧场里成车地推马粪出来。
见到丽蓝,高白毕恭毕敬地站下,对丽蓝道,“九夫人,你怎么还不快去放好池子的水,等着高大人一会儿过去。”
丽蓝见高白说得一本正经,也不像开玩笑,便道,“高白,你夫人就在蚕事房带班,怎么也敢像那些伙计们一样奚落人,不怕她听到?”
高白连忙解释,说高大人正在牧场中训护牧队,连人带马都在沙土里滚,说是练什么低姿态。高大人也和护牧队们一起滚,他袍子原来什么颜色都快瞧不出来了。
丽蓝心里说道,放个水还不容易,但放个人过去就是一眨眼的事情。
她进了蚕事房,眼睛和耳朵却一直留意着大门外。只要高峻一出牧场,她一定能碰到。
傍晚时分,丽蓝听着蚕事房外边有马蹄声,便一步迈出来,看到高峻与刘武、陈赡三人从牧场里出来。她拦在高峻的马前,问,“高大人你回来了?随我去池子上。”
说着上前去,站在马边凑近他身前嗅了嗅,一身的汗土味。
高峻有些拿不定主意,“可是二哥已备好了酒席,只等我们去呢。”邓玉珑也同崔夫人等人去了康里城,高峪憋足了劲要好好与兄弟喝一场。
丽蓝用两根指头捏起高峻的袍角儿,捂了鼻子说,“脏成这样,你怎么上桌,那不失了大都督的体面?让二哥看到还要说你家中没人呢!”
刘武说,“高大人看你和陈赡这身土,先去泡一泡吧,不然我都羞于和你们坐在一起了。”
到了池子上,陈赡要和高大人进同一个单间,却让丽蓝挡住,指着旁边另一间对陈赡道,“便宜你了,”
陈赡往常都是去大池子泡澡,今天却有些讨人嫌弃,坚持要和高大人一起泡池子,说还有要事禀报。
高峻知他是故意,乐呵呵地不置可否。丽蓝在陈赡肩上狠捶一下,急道,“你们在一起滚了一天了还没够,再磨蹭还想不想喝酒了!”
陈赡道,“好好好,那你和高大人去滚池子吧,我就不烦人了!但单间的大钱我就不给。”
把陈赡赶走,高峻入了池子,丽蓝找了一只大木盆,在单间内舀了热水,把他脱下来的所有衣服都浸到里面,一件件搓洗。等高峻想出来时,一看连袍子带衬衣都让她洗了,一件干的没剩。
丽蓝出去,到自己屋中把崭新的取来一套,里外齐全往池台上一放,高峻擦干出来,一件件抖开往身上穿。原来又是一件做工考究的白袍,竟然与她上一次在交河城买的那件一模一样。
丽蓝瞧出他的疑惑,说,“有身份的人,穿衣最忌花哨,上次我在交河一下子买来三件,”
她绕过去到他身前替他紧腰带,说,“你看,这白袍子虽不比你的官袍,但料子好,穿在身上舒适。襟子上紫色的花纹和紫色腰带又不艳,正合你身份,兄弟聚会正合适了……”
高峻托住她两个手肘问道,“你还有没有事情?”
丽蓝退后一步打量自己的杰作,站在她面前的就不再是西州大都督,而是一位风流倜傥的英俊公子,“我当然有事,你的这些洗过的衣物不要晾吗?”
高峻上前拉住她,“和我一起去喝个酒吧。”
这是高峻头一次主动说带她。丽蓝按捺心中暗喜,说道,“可我这会忙的,妆都乱了吧?再说明天你的袍子不穿了?”
两人边说边出来,高峻对她道,“妆什么妆啊,我看你不施妆更自然。我不信明天不穿官袍子,刘武就敢不认我这个大都督,走吧。”
“那……我就不要妆了,去洗了它。”说着扭身再进去。
陈赡已在外边等了片刻,见高大人和丽蓝出来、丽蓝又进去,便道,“又不是大姑娘,你就不要装了,再装酒菜都凉了”
门一开,一只木皂角粉盒从里面朝陈赡掷来。
在高峪的酒店,几个人一直喝到了半夜。失了管束的高峪、刘武、陈赡三人喝到酩酊大醉,躺在酒店里不动。
高峻和丽蓝勉强出来时,两人也都摇晃了。丽蓝对高峻道,“你用炭火送我回池子上”。
高峻道,“那你自己上去,我……我不伸手了,不然再刮住你裙子。”
丽蓝扳着马鞍一连试了几次也上不去,高峻酒多手重,从她身后一抬让她上去,偏偏这次真的刮住了,“哧啦”一声。
丽蓝在马上心疼地嚷道,“这是半颗金蚕豆换来的!!”
到了池子上,进院儿,这里的布局就与陈圩村大同小异,高峻拴马,扶她下来,丽蓝仍在心疼刮坏的裙子,进了屋点上灯一看,从裙腰到裙脚扯了通长的一道口子。
高峻嘀咕道,“半颗金蚕豆,只摸着黑听了一声响就完了,我可赔不起你的!”
丽蓝嘻笑道,“没事,反正我有很多,谢广为了捉偷金贼,每天泡池子都扔出两颗,反正不是我偷金矿上的,凭什么不要。”
她打开卧房中的衣柜,里面挂得满满的,“你看,每件都值上半颗!”
高峻酒多,倚在丽蓝床头眼皮打架,而丽蓝意犹未尽,指着衣柜里、问他道,“想不想看我穿起来的样子?”
说着,自顾将柜门大开,取了一套躲到柜门后。
只听柜门后一阵,不一会儿再出来时,原来的衣服不见了,身上是一套百褶裙。
百褶裙是由两种或两种以上色彩的裙叶拼接缝制而成的,可长可短,以幅多为时尚。不分尊卑、贵贱都可以穿,区别在于不同颜色的裙叶幅数多少,以及面料。
丽蓝身上这条是由七种色彩的裙叶组成的,一看就不便宜,裙摆底下露着半截雪白的小腿。
“怎么样?”丽蓝说着,在床前的空地上旋转起来,裙口很快扩张,活像一朵七彩花瓣的野菊花绽开。高峻吃惊地瞪了瞪眼,想要再看看野菊花的两根修长的花蕊,但野菊花闭合了。
丽蓝再去拿出一套,躲到柜门后去换,一边换一边仍问,“怎么样,好不好看?”
高峻道,好看是好看,但柜子里这么多件,每次躲来躲去,什么时候是个完。
丽蓝不理,再出来时便是宽松柔滑的花笼裙,是在贵族妇女中盛行的一种裙式。所谓“花笼裙”,是指用一种轻软细薄而半透明的丝织品,叫作“单丝罗”,上饰织纹或绣纹的花裙,罩在其它裙子之外。
丽蓝这次显得更是仔细,小心翼翼的踮着脚出来,借着灯光,高峻看到上面用细如发丝的金线绣成各种形状的花鸟,不用问也可推想这花笼裙的精美纤细程度。
她说,“这是‘单丝碧箩笼裙’,要一颗金蚕豆一件,我买了两件,”不等高峻问,又说,“另一件我要给柳妹妹,她穿起来一定比我更好看。”
然后再挑出一套来,却是胡服,她躲到柜门后去换。出来时,却是头戴高顶毡帽,上衣是领、袖、下摆处各有棉边儿装饰,对襟折领、圆领窄袖,腰间是一条镶金饰玉的革带,下边是一条带竖条的小口裤。
大唐民风开化,在长安街头偶见有女子着此服式。着胡服首先要求女子面容娇好,身材也须玲珑匀称。不然在高顶毡帽下分别换一个丑八怪和一个美女试试便知。
可见衣物虽分好坏,关键还是在于人的美丑。
高峻曾见樊莺穿过胡式衣服,比丽蓝此时这件还要简单,但异域风情,娇气中带着野性,却不是一般人都能穿的。
丽蓝道,“这个我却只买了一件,准备送给樊莺,她穿才好看。”
然后又去柜中掏出一件来,又是一件长裙,腰头高至胸部,穿起来时半袒露胸,裙长拖地,并且造型瘦俏,亭亭玉立。
而她拿的这件是青色的,又躲到柜门后边去了,在门后道,“这就是一件了……比那些都便宜……送不出手去了……”。
正说着,柜门被高峻一下子拉合、关回去,使她再无遮挡。
丽蓝手忙脚乱地往身上套裙子,裙子却被他捏住了,一抖手夺下来扔出去,丽蓝不着一缕,感觉一阵眩晕,被他一把夹起来。
……
长安,兵部尚书李士终于在不安中等到了西州的复信。
此前他曾想过西州回信的多种可能。这次,他估计着上朝之后的重头戏一定是围绕这封信的。
虽然对于伐与不伐高丽,朝堂上的意见几乎一致地一边倒。但他知道除了几位重臣外,其他人的意见只算辅助,附和的再多,也比不上西州高峻和郭孝恪一封信。
皇帝已经能够只由一个人搀扶着便能上殿,
第1017章 知音难觅
李士主司兵部,无论当初还是现在,关于高丽战事,他的回答都不可能模楞两可、不专业。UU小说 Xwww.uu234.com更新最快
尤其是今天,他更该坚持自己的意见,不能给人留下胸无定算、前后摇摆的印象。
但他禁不住想,高峻和郭孝恪到底是个什么意见?
皇帝对两位大臣的回答还算满意,脸上现出一丝笑容,随即转向李士,问道,“李大人的意思不妨细致地当众摆一摆。”
李士道,“陛下,师出贵在有名,高丽一未对我挑衅,新罗也未遣使求援,大唐此时出兵讨伐高丽,不能名正言顺。名不正则势不壮大,言不顺则军心摇动。”
皇帝点点头,但伸手打开龙书案上西州送达的文谍,念道:
“家若兴旺,必不喜恶邻。国求安泰,须藩臣卑顺。遇恶户有迁避之法,邻逆藩唯压制一途,概宅可轻移,疆不舍寸也。国泰民安即是当国大义,保境安民乃为出师之名。”
李士道,“陛下,此言无差,此言无差……”
皇帝道,“此言非朕所说,而是出自郭孝恪、高峻。”
李士道,“但行师打仗最重天时,从时令看,眼下当春正是耕作季节,令国人弃耕桑而从军旅,胜败未定、而农时已误啊!”
皇帝不接他话,再去书案上看,念道:
“高丽屡侵新罗,实是携旧怨而动新兵,藐视我大唐。我若不闻不问,则众藩离心,拢之再难。今三春回暖,正宜寒地用兵。”
“高丽小国,地寡民稀,有力不能久也,以我一分之力,可抵他百分之功。若论农时,于我则饭增一汤,于彼则壶无一粮。若论所获,于我则演兵一时,于彼则四季饥肠。若论国运,于我则动一旅而抚一国,于彼则外疲内困动辄见悔。如此三回,扶弱抑强,高丽岂不老实。”
长孙无忌听着,不住暗暗点头。高峻和郭孝恪在回信中所说的,不管褚大人明白没明白,反正他是明白了:
居家过日子谁都不喜欢恶毒的邻居,国家要想平稳,那么藩国必须要谦卑恭敬。
遇到恶毒的邻居,惹不起了总还有迁走、远离他的办法。但对于不恭敬的藩国,只有压制使他老实一条路。因为国土一寸也不能丢,你让他一寸而他妄图你一丈,谁都不能躲啊。
也不要认为没什么出师之名,高丽无视我的威严、擅自欺压大唐的藩属小国、扰了我的清静,这便是罪名!
高丽藐视于我,我若装聋作哑,其他弱小藩国就会与我离心离德,再想收拢起来就难了。
如今三月阳春,天气转暖,正是利于在冷地方用兵的时机。
高丽地寡人稀,虽然看起来气势汹汹,但坚持不了多久。大唐即使动用整个辽东民力兴师,也只不过动了十分之一的力量,但高丽则需要举全国之力、打起精神来应对。
那么到底谁延误的农时多一些呢?我们只要多加一勺汤、把饭做稀一点,而高丽恐怕所有的粮袋里连一粒粮也没有了。
谁的结局更凄凉呢?大唐只当操演了一回军马,高丽则要一年挨饿了。
谁的收获更多呢?大唐动用一支军队,抑强扶弱,得到了弱国新罗的拥戴,而稍强的高丽受到了惩戒和削弱,以后再给大唐找麻烦就得想一想。
这种仗打上三次,高丽也就老实了。
皇帝念完了,看看长孙无忌、褚遂良,再看看李士,仿佛前两位已经很轻易地就被说服了。
皇帝暗想,其实这两位当初的意见也并不坚决,转起弯子来理所当然地会快一些,也不会有多么别扭。
而李士就不同了,他的理由也对,但眼界却是纯军事上的。
武德三年,皇帝当时的身份还是秦王。在虎牢关大破窦建德时,李士与郭孝恪都曾在他麾下冲锋陷阵。
当时,唐军只凭借着三千五百轻骑,在虎牢关前、汜水岸边不但击溃了窦建德十二万大军,还生擒了窦建德。
那时在皇帝的眼中,郭孝恪同李士相比,在勇武与阵战方面总觉得有些欠缺。
正是基于这样的认识,到现在,皇帝让郭孝恪镇守西部边陲,还要搭一个高峻,便有着弥补他勇力不足的考虑。而李士已经身居中枢,主事兵部了。
现在,从是否讨伐高丽的辩论中,皇帝对这两人又有了些认识二人的能力各有所长,但郭孝恪无私,而李士的心眼儿就有些多了。
皇帝深知郭孝恪与高峻二人之间的私人情谊,他们的来信毫不隐晦地表达支持出兵的见解,这一定是郭、高二人的意见经过综合以后的结果。
那么剔除郭孝恪一向有虑事沉稳、周到的特点,想来高峻个人的意见,一定更为倾向于出兵狠狠地教训高丽了。
贞观十八年以来,大唐对高丽较大的讨伐已经发生过了两次。第一对高丽进行讨伐的借口其实是在贞观十六年就已出现的。
当时长安得到确切的消息,负责沿辽河修筑城垒防御大唐、并以对大唐强硬而闻名的盖苏文,在高丽朝廷的倾轧中获胜。
他在发动的一场兵变中杀死了高丽王和他的一百多位支持者,自立为军事首领大莫离支,执行更加摆脱大唐影响的策略。
那年,皇帝虽有了干涉高丽的足够理由,但还没有立刻采取行动。他曾提醒他的朝臣,进攻辽东不可不倚赖的幽州和营州,仍未从隋末战乱的影响中恢复过来。
可是不久发生的几件事迫使他摊牌。高丽、百济、新罗之间的关系越来越紧张,高丽对大唐的态度也越来越敌对。
贞观十七年的后期,声称是大唐藩属的新罗汇报长安,高丽联合百济,兵分几路攻击新罗,并切断新罗贡使前往长安的路线。
皇帝用礼貌的手段阻止高丽的侵略行动,无效。盖苏文甚至拘留了一位长安的使节。
皇帝这才决定亲自征讨这个以下犯上的国家。
当时,出征高丽的计划在大臣中是不受欢迎的,他们总是禁不住回想起隋炀帝在高丽战争中的惨重失败。
与皇帝最亲密的长孙无忌强烈反对任何远征,褚遂良也极力谏止陛下亲征,那时唯一赞成敲打高丽的,是李世。
尽管朝臣们反对,但这些人里已经没有了让皇帝颇为头疼的魏征,他在十七年时死了。这个保守的家伙!他在贞观十七年一死,皇帝在贞观十八年就开始了精心准备的远征。
魏征,一直以隋末战乱带来的恶果还没有消除为由,劝阻他不要推行“好大喜功”的政策。比如:不要进行劳民伤财的、大规模的军事讨伐。
目光短浅!攻占高昌时魏征也是这口调。但你现在看看!皇帝都有了把魏征再揪出来,让他去西州看一看、然后再让他闭嘴的想法了。
第一次皇帝亲征,大唐尽收了辽东诸城、斩获颇丰。
第二次讨伐高丽,大唐水陆并进,朦巨舰都动用了上百艘,人马动用的也更多,但一般人看的到的实利其实并不比第一次大。
对此,群臣私下里虽然不敢明说,其实心里总会有个编算。
这次再若伐高丽的话,说不定有个别人,就该用“穷兵黩武”来腹诽皇帝了。皇帝暗道,“难道我愿意折腾?!”
但为将者必谋胜负,而为君者须谋大势,这是不能强求谁的。
西州的来信在朝野上下头一次提出了“抑强扶弱”的主张,这是一股清醒之风!只这四个字,便值一个宰相!
皇帝暗自感叹了几回真是知音难觅啊!
大唐地域辽阔,周边异族环恃,如果对谁都只凭了一味的杀伐、占领,大唐绝不会有现在的强盛,恐怕早已累倒在四处征伐的路上了。
你占了这一处,那么再远些的另一处呢?总会有一个边缘地带是你不能、不便、也不打算耗费过多精力去占领的。
大唐与高丽、百济、新罗的关系错综复杂。得之无味、纵之不甘,关键在于制衡!
从地理位置来看,新罗位于高丽半岛东南部,与大唐不接壤。从距离上来讲,新罗是三国中离大唐最遥远的,其北面是高丽,西面是百济。
大唐之所以扶植新罗,正因为新罗居于高丽、百济的侧背,它存在的本身就是对高丽、百济的一种牵制。
即使新罗无力发动进攻,终究是高丽、百济的后顾之忧。正因有了亲大唐的新罗,才使得高丽、百济有所顾忌,不敢倾其全力、明目张胆地出兵扰唐。
再从以往三国之间的关系看,在贞观十六年之前,高丽、百济、新罗基本上是友好往来,没有兵戈相见。
大唐出兵讨伐高丽的起因之一,便是高丽擅自封闭另两国通往大唐的道路,不许与大唐往来。
可见三国之间是勾心斗角的。这种三国不和的局面,为大唐势力的介入提供了借口和条件。
但是,由于路途遥远,且气候与中国大异,再者鸭渌水那边山多地少,地不长草,皇帝从未想过直接出兵统辖。
因而制衡之术才更适合他们我不占你,占了你难道要养你?但你也不能乍刺,不能生出不臣之心。
到贞观二十一年初,皇帝已发觉鸭渌水以东的形势愈加险恶,也愈加不利于大唐对三国施加制衡之法。
因为高丽不仅袭占新罗城池,导致直至目前为止、还忠心耿耿的大唐藩臣新罗岌岌可危,而且百济干脆断绝了对大唐的朝贡。
亡羊补牢,犹未晚也。
若再袖手旁观,任由着他们胡作下去,皇帝苦心经营的宗藩体系,在辽东之东,便有可能遭到瓦解。
高丽坐大,那是什么局面??岂是一顿饱饭、或一场年景可比。
抑强扶弱。
皇帝猜测,这四个字到底是出自于高峻,还是出自于郭孝恪……
……
这四个字其实既不出是自于郭孝恪,也非出自于高峻,而是出自于高峻的八夫人、西州女司马苏殷。
当时,高峻与郭大人讲过出兵的道理之后,还曾张牙舞爪:
“小弟让人掐了脖子,已经喊不出‘救命’来了,你在这里端坐着连手都不伸、说未接到小弟的求援,说师出无名?只凭此,高丽就是叫我干爹,他也是个不懂礼数的干儿子,欠揍。”
当时,苏殷一边开着玩笑,“怎么是干儿子?等丽容生了,不论男女就叫高丽,”
高峻也不是省油的灯,故作不知地问,“你说……高丽那个人是叫盖苏文还是叫高苏文?”
苏殷脸一红,然后觉着要说得文雅些,便写上了“抑强扶弱”。
因为这四个字,半月后,大都督府的平静就被打乱了。
高峻有点措手不及,因为西州的幸福日子才刚刚开始,百业兴旺,四方平静,牧事繁荣,柳玉如对九夫人丽蓝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以为这样的日子还要无限期地持续下去的时候,三月下旬,长安的诏书到了。
皇帝陛下擢升高峻为兵部尚书、总牧监,兼全国兵马事,见诏赴任。当然丝路督监一职还挂着。
都护府治所立即由焉耆迁回到西州来,大都护郭孝恪兼领西州都督,赐上柱国。都护府长史高岷兼西州长史。
三月戊子,皇帝已下诏,左武卫大将军牛进达为青丘道行军大总管,原兵部尚书李世为辽东道行军大总管,率三总管兵以伐高丽。
柳玉如简直有点六神无主了。
一方面她高兴,这样一来高峻就升至了正三品。另一方面她又担心,阁老生前给她分析过侯君集失势的原因,是“功不称位,资历不到,树大招风”,而高峻出任尚书的年龄比侯君集更年轻。
她说,“怎么不让郭叔叔去坐这个兵部?那就好了!”
吏部不同于天高皇帝远的西州,一直无拘无束惯了、像匹野马似的高峻,去了长安以后到底能不能适应?
谢金莲无牵无挂,当然满心欢喜,因为她能够以兵部尚书二夫人的身份,堂堂正正地、随着高峻去长安定居了。
以前,当她拖着病痛、拉着甜甜、在旧村北坡的草房中忍受哥嫂的挤兑时,可敢想过有今天?
丽容也兴奋,她喜欢长安的热闹以及更高的身份;
苏殷有些闹心,因为诏书没提到她,她还得是西州司马;
丽蓝也闹心,她是这些人里唯一没被赐给爵位的。除了柳玉如是瑶国夫人之外,其他人都是县君,她能不能去还不确定、又不能腆着脸上去问。
她感到了焦虑和委屈,就算能去的话......池子怎么办?
第1018章 三年一日
虽然被她半真半假的埋怨,但是高峻还是很欣慰,因为自她与樊莺在丹凤镇遇险、又一起经历了江南之行以后,她考虑问题的视角一直没有变过。UU小说 Xwww.uu234.com更新最快
这次她既为丈夫的升迁感到高兴,又有着掩饰不了的担心。而且高峻离开西州的原因,她说的似乎都沾点边儿。
这是一个在他心幕中地位不断上升的女人,她与他一同经历了侯府的悲惨遭遇,又与他一同流放岭南,然后一起来到西州。
随着彼此身份的迷雾一点点被揭开,两个人由敌对到理解,由冷陌到亲密无间,共同支撑着走到了今天。
他由一个刑徒化身为一位从三品西州大都督,她则由一个刑徒成为了从二品瑶国夫人。这一切都在三年的时间内完成。
三年时间恍然如梦,他们这就要以新的身份离开西州了。
岁月并未在她的脸上留下任何侵蚀的痕迹,这块常年累月风沙迭起的地方反而像是滋润了她,让她比三年前侯门蒙难时更显得光鲜妩媚。
这更让高峻怀疑,三年的时间到底经历没经历过。
但家里的人明明增多了,谢金莲、樊莺、思晴、崔嫣、李婉清、丽容、苏殷、丽蓝,高甜甜、高雄、高壮、高威、高武……
她和崔嫣找到了生父柳伯余的下落,而樊莺确知了父母的死因,也找到了她的叔叔。谢金莲的两个“哥哥”谢广和曹大,竟然就是杀害樊莺父母的仇人之子,与谢金莲却一点关系都没有。
侯君集流落在高昌的唯一女儿也找到了,让这个小女娃无忧无虑地长大,便是对侯将军最好的缅怀。
三年里有人永远地离开了,比如阁老,当然也有那个无赖罗全、王仁。有人由家财万贯的老爷回归到了普通人,比如贾富贵一家三代。有人跌倒后经过艰难蜕变再爬起来,比如王达和李弥、高白。有人彻底站不起来了,比如纥干承基。有人脱胎换骨,比如苏殷、李道珏、长孙润、罗得刀、许多多、刘武、刘采霞、冯征、陈赡、吕氏……有人由同自己敌对到和解,比如思摩、松赞、大哥高岷、刘敦行、万士巨、王允达、崔夫人、大姐高畅、二哥待封……有人和自己成了生死之交,比如郭待诏、薛礼……有人与自己一见之缘却总是不能忘怀,比如纱帽坪的算命老者、孟先生、去监牢里给自己送过两次饭的小媳妇……
牧场里的马嘶一下子打断了高峻的思绪,大唐的马。生龙活虎,忠诚而勇往直前,它们柔顺又暴躁,汇集在一起、朝着一个方向奔跑时,便是一股不可阻挡的洪流,冲垮一切敢于当面列阵之敌。
三年来的敌人呢?高峻一直在拼杀、闯荡,漠北、西域、辽东、剑南、焉耆、龟兹、乙毗咄陆部……但在他的印象里,能够称得上敌人的人,却一直是恍恍惚惚少而又少。那么最大的敌人应该是自己,自己的胆怯、懈怠、麻木、放纵……而三年来最大的胜利是自己没有倒下。
然后他要再以西州为新起点,带着夫人们、孩子们一步迈入到长安去。
自从接到诏书后,柳玉如就在忙,先去西州的家里收拾,除了必要的有些纪念意义的东西之外,剩下的都让她留下了,因为郭大人、待诏、大嫂柳氏马上就要回来。
就像她往常眉头也不皱一皱、大把撒钱接济村里人一样,这次也引起了谢金莲并不大声的嘀咕,“到长安要迎来送往,难道就不过日子了?!”
但是牧场新村的家,在处置那些家俱用具时,柳玉如却犹豫了。每一件东西和每个人的房间,包括一只茶几、一套被子、那只描金的小算盘……都承载着一些难忘的回忆。
最后她说,“除了必须的钱银,什么也不许带走,把窗子关好不要落了尘土进了雨,门锁好,厨房中米面粮油送人、家什不动,院门也锁好了,日常要刘大人和护牧队替我们看着。”
谢金莲再一次嘀咕,这次柳玉如听到了,说,“万一我们在长安混的不舒心,难道不留个退身步?再说,万一我们想回来看看这里了,不要留个地方?总归房子和院子还是我们家的呢!”
还有最大的一块事务便是桑园、蚕事房、织绫场的股份,大股东是李婉清,其他人也各都据股,这个也是不能带走的。
苏殷是有官职的,她西州司马的职位不知怎么,像是被长安忘了似的。而因为有诏命在身,高峻和家中其他人要急着去长安赴任,苏殷一时离不开。
柳玉如对她道,“苏姐姐莫急,封禅用的诗辞绢还未最后完工,我估计就是这个原因罢。我们走后,你且把家里人的各处股份汇拢一下,待你离开时交与高峪二哥代为管理。”
她对苏殷说,“为不使你在西州寂寞,丽蓝留下照顾温汤,再照顾伯父伯母,她就先不要走。等你的公事交代清楚、下来调任时,你与丽蓝一起操办着把西村公事房卖了、钱拿着、温汤交给二哥,然后你们一起去长安找我们,我估计着那时我们已在长安找到住处了。”
丽容对姐姐丽蓝的担心与烦恼心知肚明,如果柳姐姐不发话,那么丽容就算与丽蓝、父母分隔两地也是没的办法。此时一听柳玉如这么说,显然她已经接纳了丽蓝。如此说,自己一家便可同往长安了。
她心花怒放,感觉着柳姐姐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好过,“姐姐,我们不住进高府么?还要有自己的府第?”
柳玉如道,“当然,高府你去过的,哪里搁得下我们这么多的人。再说母亲一定不想住回到那里去的,我们另起宅院!”
柳玉如忙的是家里一摊事,高峻则是外边一摊。主要便是喝酒,郭大人到了,天山牧各大牧场的牧监们都赶过来了,各县的县令也都到了,大家举酒话别,先是动情动色,再是豪放狂饮。
三年来,因为高峻,有许多人的身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最明显的是罗得刀,他说要辞去交河县令之职,到长安给高大人接着做管家。
高峻当然不同意,对他说“你去了高白干什么?”
第1019章 真正男子
郭待诏说,他和父亲不能同时赶来相送,因而等父亲返回之后才赶过来,还好没有来晚。UU小说 Xwww.uu234.com更新最快待诏说,“本来夫人柳氏也想来送一送柳玉如她们,但时间紧迫,她又有身孕禁不起颠簸,就没来。”
高峻与郭待诏都不下马,两人边说边行。高峻说,“我已与郭叔叔说过,大哥你得赶紧替换下苏殷这个西州司马的差事,其实这几个月纯粹就是她占了大哥的位子,把她换下来,也好让她早些回长安聚头。”
细想起来,高峻在西州的这些兄弟们,他与郭待诏的感情最好,两人一起出生入死可算知已,比高峻的堂兄弟们也不差。这次分手,两人一个在边关、一个在兵部,能够见面的机会可能很少了。
待诏一直送到了赤亭守捉,还是依依不舍。
高峻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大哥留步吧!”两人拱手,高峻带着车马继续东行。走出老远,还见到郭待诏驻马站在赤亭守捉的土城下遥望着他们,能看到他的那柄长刀横担在马鞍上,地平线上待诏的身影一动不动,也没有冲这里招手。
樊莺和思晴是骑马的,两人见高峻一步一回头,便劝解道,“要么等苏姐姐回长安时,你再回来接一趟,到时和大哥总有机会一醉方休。”
高峻总算打起马来,边行边道,“世间男儿无数,我独服郭叔叔与待诏大哥。在郭叔叔治下,西州稳定繁荣,但他却从不居功,行事公私分明。他夫人去世后郭叔叔一直独身,可想感情也好得很。而待诏大哥年少有为,义薄云天,用情专一,这才是真正的男子。而我与他们比较起来,真是无地自容!”
崔嫣从车内掀开侧帘,笑着问他道,“峻,你有什么不知足么?是不是收罗我这么多的人感觉对不住姐姐了?可这会儿说什么也晚了,再多说便惹了众怒。”
车内,崔夫人、柳玉如以及车外的思晴一齐笑了起来。
樊莺在马上回身往西遥望,远处连绵的群山如一层淡蓝色的烟雾,翻滚着、起伏着压在地平线上。她也舍不得西州,在它们的后边有座举世第一的高山,高逾九重,那是她与师兄感情的见证。
那年,樊莺辞别了师父、单人独骑从终南山找到西州去时,曾经是满心的期待与向往。三年后回来才知道,原来与那里有关的所有的记忆都是那么的难忘,也包括怪崖横陈、风沙呼啸的白龙滩……如果不是与师兄在一起,她可能会受不了今天这样的分别。
她打马上去,靠近高峻,动情地低声对他道,“师兄,我发誓……你也答应我,从今以后我们不再分开!”
思晴听到了,对车内道,“大家都听到没有,樊莺发感情呢!”旅途中终于响起一片欢声笑语……
终南山,此时高审行在院子里开了一片菜圃,正蹲在那里侍弄那些菜。
丁忧,让人回归本真、在远离尘世纷扰的环境里缅怀逝者,想一想时光飞逝,将原本以为会无限期陪伴在一起的亲人们一个个带走。体会放弃、平复伤心与难过。
高审行低着头干活,想到人这一生最难的并不是努力得到,而是泰然面对失去,包括失去功名、失去地位,乃至失去自己的亲人。
三年的时间不短,高审行虽然还在吏部保留着官籍,但他相信黔刺史的位子不会总给他留着了。而三年后他去何方任职,就要看皇帝陛下还记不记得自己在黔州开荒、抗旱的大手笔了。
然后,能够影响自己复出后职位的,还有三年后高府的地位是没落还是发达,对他影响甚巨。
高峻出任兵部尚书的消息。高审行也得知了,可以预想高府的将来多半要寄托到高峻的身上。有那么一刻,高审行就有些嫉妒这小子的顺风顺水。心说兴许只有自己百年之时,才可能也把他从高位上拉下来丁忧吧!
这个念头一闪而逝,令高审行哑然失笑,暗道他升的位高权重难道不好吗?自己方才在菜圃边的豁达跑到哪里去了。
他收拾了一下,拿了斧头和绳索,准备独自上山去砍些柴来。青若英上前对他道,“老爷,要不要我或青萍妹子去一个助你?”
主审行示意不必,说砍柴总是男人的事情。他出了院子,扭头往吕氏的院子瞟了一眼,发现院门关着,不知道她和那个丫环去了哪里。
上山的途中,青翠的树枝湿漉漉地从道边伸出来,拂着他的身子,让他由此联想起当年、他独自一人由岭南回到这里时的情形。
他先回来打前站,那时祖母也在。他不由得再一次想起高峻来,于是,一片懊恼之意一瞬间涌了上来。祖母坚持说他就是青若英所生,但高审行认为,祖母的态度,只算是……回报五孙媳在动荡年景下不离不弃的陪伴。
而青若英也这样坚持,但高审行认为,她是出于脸面才这么说的。难道他连一岁大的孩子和三岁大的孩子都认不出么?
他一边往山上走,一边情不自禁地在心里嘀咕,“他就不是我的孩子!”然后心虚地往山道的前后左右看了一遍,怕被人听到似的。
这么一看,他就看到在山道左上方的树林里透出两位女子的影子,还有柴刀砍在树枝上发出的单薄的声音。
他咳嗽一声,里面的两位女子很快出来,向高大人施礼,正是吕氏和她的丫环。
高审行惊讶地看着她们,吕氏的裙子上沾着草叶,手里拎着一把柴刀。而丫环的鞋子上沾着泥土,额头上挂着汗。
高审行问道,“怎么是你们两个来砍柴?”
吕氏施礼道,“老爷,我们能干得动。”
高审行明知故问,“难道马洇就不先把柴给你们打好么?真是岂有此理!等本官见到褚大人,一定要请褚大人好好训斥他一回,居然敢让两个弱女子干这样的重活儿。”
丫环嘴快,说道,“高大人你不知,自上一次马大人送米过来之后,就再也未来过,如今油也没了,姜也没了,柴也没了,你看我们夫人都瘦了!”
第1020章 金鳞入手
高审行丁忧的这个村子名叫子午峪,武德初年战乱频仍,座落在秦岭浅山区的这个小山村曾是多少人寻都寻不到的避乱佳地。UU小说 Xwww.uu234.com更新最快
这里群山环抱植被丰富,往北登高而望便可看到长安城中的动向。城池内外万一有兵乱,村中人一转身向南,便可扎入终南山的丛岭密林。
往西翻过翠微山,依着山势,山洼里有一座皇家避暑行宫的修建工程已经接近了尾声。
那里原来就有一座皇家宫苑,名叫太和宫,是武德八年高祖皇帝下令建造的。但在贞观十年,长孙皇后离世的当年,太和宫便被上边、也就是当今的皇帝陛下勒令关闭了。
将近二十几年后,这里本已几近荒芜,只有宫闱局不多的人在这里留守,北宫门外不远便有百姓开荒种地,宫闱局也懒得管。但年初时,皇帝下令重修太和宫,并命工部尚书阎立德在此坐镇,亲自主持修缮事务。
高审行携两位夫人到达子午峪时,翠微山下的宫殿已焕然一新,新名叫作翠微宫。而太和宫的名字从此成为旧话。
高审行背着吕氏的柴捆进了村子时还在想,皇帝下诏令修复的翠微宫落成之后,兴许……或是一定要驾临的。说不定运气好的话,自己还能一睹天颜,让陛下重新想起自己来。
这不是不可能的,高审行敢作此想并非属于异想天开,而是有前车之鉴。通直散骑常侍褚遂良褚大人,如果不是在余杭丁忧时穷劲地折腾,又是挖淤开田,又是给黔州筹划捐赠,怎会在丁忧不足期的情况下再度出仕?
成制是死的而人是活的,事在人为。高审行一边负柴而行,一边想这些大事,反倒把偶尔在他身后搞小动作的吕氏给所略了。
他想,褚大人离着京师那么远都能引起陛下的注意,自己只要有心,比褚大人的条件更为便利。
翠微山西麓下的溪涧正临翠微宫的东门,只要自己时常去那里垂钓,抓住这样的机会不是不可能。只是他就要舍近求远,要时常翻越村西的翠微山了。
进了村子,街上倒无闲人,高审行看看自家的院子,也看不到青若英、刘青萍两个。再说也不能把柴捆给她们放在大街上。
丫环跑到前边去开了院门,吕氏已经轻轻地在他身后一搡,他不由自主地进了院子。
高审行放下柴,吕氏像是怕声音高了引起隔院两个女子的注意,便低声道,“老爷,你不进去喝口茶,歇息一下么?”
高审行扭身看她,发现她此时杏眼含情,有说不出的风骚,心头止不住地跳了一下,在黔州时自己与她的旖旎风情不受控制地飞现出来。
自丁忧以来,不,应该说是自父亲发病、刘青萍离开黔州到长安以来,高审行已经许久不接近女色。
不知怎么的,眼前的这个女子让高审行有些心痛。吕氏的条件在高审行看来本属不错,但她怎么偏偏就与马洇这个低等人牵连不清?
在黔州时,自己后来居上,在吕氏的问题上曾让姓马的退避三舍,而此时,吕氏却是“马大人”从黔州接回来的,反倒是自己在这里有些做贼心虚的感觉!
吕氏一边说着,一边就伸出手来拉他,语言总不如行动给力。但高审行把手一缩,同样低声而有些无奈地对她道,“我在丁忧啊……再说这里就是本官隔壁,你是不是想要我的命?!”
吕氏从他拒绝的话里却猜到了高大人的真实想法,他在丁忧……那是不是说,如果他不丁忧的话,什么都不是问题?
而后边他表示担心的话就更有的琢磨了,这里当然是隔院儿!他这不是在隐晦地告诉自己,如果不是在这里的话,什么丁忧不丁忧的都无妨?
她娇怯地掩嘴而笑,回道,“老爷,你何时变得这样胆小,与我心幕中的那个伟岸大丈夫有些不同……但我就是想要你的命怎么办呢!”
高审行听到自己院中大夫人与三夫人说话,问老爷怎还不回来。他怕耽搁得久了惹麻烦,便低声道,“你莫纠缠,我还要再上山去砍一捆柴来!”
他丢下吕氏,负着柴刀、不过自家院门,而是由另一面出村上山。不知怎么的,今天的高审行已经为吕氏主仆背了一捆柴,但第二趟时却一点不觉着疲乏,仿佛心情好的可以。
等他再出来,抬头看到了西边的翠微山时,对其中的原因就有了些醒悟:原来他这些日子闷闷不乐,大部分还是关乎着功名,以及功名背后的一切。
一是褚大人成功脱离丁忧的例子给了自己提示,让他看到了希望。而邂逅了吕氏并接到了她的暗示,同样是个令人愉悦的事情。
看来,所有的豁达与超脱的清高念头,一般人说说也就罢了,没有几个能真正看得开!若都看得开了,谁给皇帝鞍前马后?谁去安抚那些红尘中的红颜?
先前几天,早上时高审行还是到村南的溪涧边去垂钓,因为他估么着翠微宫最后竣工还得两天。但很快,吕氏带着她的丫环就也跑到这里来了。
吕氏拿着白绢面的圆扇,上绣芝兰。人也刻意地打扮过,仿佛人也如芝兰了。许人钓鱼就许人踏春,她与丫环就在离高审行下竿处不远的溪边说笑,都是与他无关的话题。
随后,吕氏像是无意,把一粒小石子掷到他下钩的水面上,也不道歉。
丫环起初害怕,但受到了吕氏的暗示,竟然也大胆起来,直接夸张地扬手抛过个更大的,水都溅到了高审行的鞋上。山村的生活太过枯燥,她也要找些乐子。
但高审行像姜太公一般不为所动,他眼下的愿望,已经不是简单地想钓上来一两条鱼了,当然,也不是去钓那两个女子。
今天的手气和运气都不错,虽然有人捣乱,仍有一条大鱼上钩。它在水里的挣扎了很久,还险些把鱼线缠绕在水草中。吕氏和丫环听到动静,跑到跟前来看。
金鳞入手,这绝对是一个好兆头。高审行很有耐心,不急着拉它上来,而是顺着它的意思收收放放,相信这条鱼有如皇帝,总会游玩到终南山翠微宫来的。
等它不受唇际的痛楚不大情愿地再浮上来时,高审行稍稍加点力,拉住它不让它再沉下去,一下一下用水呛它。
最后,他把入手的大鱼送给吕氏,说道,“我在丁忧不便吃它,那就送与你们吧。”吕氏不住道谢,吩咐丫环道,“你快提回去整治了,我再等等下一条。”
……
贞观二十一年三月的最后两天,原西州大都督,新任的兵部尚书高峻,带着一大家子人抵达了长安。
金光门外,高府中几位在家的长辈能来的都跑到城外迎接,有大伯高履行、三伯高纯行、六叔高慎行。高峻入主兵部,事先几乎没什么征兆,但对于高府来说,这绝对是一大利好的消息。
赵国公长孙大人居然也来了,这个面子不小。
长孙大人说,江夏李王爷若不是赶赴营州督办军需,今天一定也会到。而褚大人此时正在伴驾,离不开,但是委托他所倚重的宾客过来。
他给高峻引见身后边的一个人,对高峻说,“这位便是褚大人专程从崖州挖过来的大才子马大人。”
高峻立刻想到这位马大人是谁了,褚遂良曾经往西州写信,给他引荐过这个马洇。但被家中崔嫣、丽容和苏殷七嘴八舌地一说,然后就让他冷处理了。今天褚大人不露面,却让马洇过来,看来褚大人还有些不打算放弃的意思。
高峻是头一次见到马洇,此人灵活的举指和谦卑的言辞虽然八面玲珑,但却丝毫引不起高峻的好感。他匆匆与马洇客套了几句,便转向了长孙大人已及府中的叔伯。
车中人连同崔氏在内都要出来见礼,马洇再跑上去献殷勤,连声恭维崔夫人、七夫人丽容、五夫人崔嫣,称她们比在黔州时颜色还要好。
然后马洇再偷眼看其他女子,发现一个比一个赛若天仙,也一个比一个冷若冰霜。那位大夫人柳玉如、三夫人樊莺、四夫人思晴,以及被他恭维到的女子们有的干脆一扭脸,别说客气话了,连个笑模样都没给他。
长孙无忌显得很高兴,匆匆引着众人登车入城时,还悄悄对高峻提到了西州那封信在朝堂上的影响李士卸任兵部尚书一职,此时已领兵出征,但他接下来再是个什么职位,直到这时还没有人知道。
高峻知道长孙大人能对他说这话,就有着亲近的意思,再深了也不便说。但这几句话对高峻来说已经很有用了。他一边往兴禄坊走,一边猜测这些日子里在朝堂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李士战功赫赫,被朝堂上下尊称为“贤将”,而与其并列的侯君集则有“才将”之名。不论怎么说,在李士领兵讨伐高丽之际,皇帝都不大应该把自己拉过来填他的兵部尚书之位。
如果李士有什么大的过失遭致了去职,那么又不该让他挂帅出征。
到进府之前,高峻已经想了个大概:自己无论是资历还是战功,都与李士无法相比而升任兵部尚书之前,自己只做过一件事。
原因多半就出在这里,大概在皇帝陛下的心幕中,“贤将”有些不“贤”了但李士还是名将!
高府中的女眷们早就在大门内候着,又是一番问候交流。众人移步进厅,高峻只往大厅正中、祖父经常所坐的位置上看了一眼,空荡荡的,两行热泪便不由自主地夺眶而出。
身后响一起一片女子们低低的啜泣之声,物是人非,阴阳两隔,所有西州来的人无不落泪,阁老音容笑貌宛若昨日,但再见已难!
晚上,高家的职事官们纷纷归府,除了高审行全都到齐了。大伯高履行今年已经四十九岁,任滑州刺史;二伯高至行四十八岁,任国子助教;三伯高纯行四十七岁,任将作监丞;四伯高真行四十六岁,任亲王府长史;六叔高慎行今年四十一岁,任太常寺太祝。
长一辈的都算上,品级最高的本该是老五高审行,他是黔州刺史,正四品上阶。之后是高履行,正四品下阶,后边依次是高真行从四品上阶、高至行从六品上阶、高纯行从六品下阶、高慎行正九品上阶。
但是阁老临终有遗言,偏偏当不当正不正地、指名让哥六个里面最有出息、品阶最高的老五高审行丁忧。这便是一下子掐去了高府中冒尖儿的、正是年富力强的一个。
直到和高峻说起这件事情时,大伯高履行还有些不理解,“按着齿序,本该是我丁忧的。”
他看了看高峻身上此时还穿着的从三品西州大都督的官袍,又转忧为喜,“不过我们兄弟连老五都算上,站在高峻的面前已经算不得什么了。”
他指的正是高峻的职位,出任大唐的兵部尚书之后,高峻的从三品已经算老皇历了,老皇历已经高出了高履行两级。而现在高峻是正三品,高出他三级。高履行的言外之意,高府的大梁恐怕非高峻而不能挑了。
高峻笑着道,“大伯说的哪里话,我虽然职位高一点,但有时仍不稳当,在家中更不敢托大。如果看小侄哪里做的不妥贴,几位叔伯务要直言指教。”
柳玉如也接话道,“尤其祖父过世之后,大伯便是顶着门户的头一人,家中所有人都可管得,更不要说他一个晚辈了……有时还荒唐!”
一边说着、一边再去看高峻,她脸上挂着笑意,也不说这个“荒唐”指的是什么,但她神情分明是说,“你该懂得!”
东阳公主自打接西州的人们进来,便先看崔颖脸色神情,青若英的复出让崔颖的身份有些尴尬本来是以着正牌五夫人娶进来的,这么一来就成了侧室了,也不知她再度入府是个什么心情。
东阳公主在同辈的妯娌之中与崔颖最心近,因为她一直就认为,高府中的这些少夫人们,也就是她与自已能撑得起门面,因而有些......
第1021章 有来有去
有些异类了!他少年时因为身份问题,在府中颇不受人待见,恶作剧层出不穷,最后都惹到了二小姐崔嫣的身上。UU小说 Xwww.uu234.com更新最快他将她拉到背人处正解她衣服,被崔颖撞见,崔颖都恨不得捏死他。
贞观十四年,高峻被府中人撵着离开长安,去扬州出任织锦坊令,在扬州还把娄子捅得长安都知道,又俘获了原扬州长史李大人千金的芳心,让李小姐死去活来,李大人要到金殿上告高府的御状。
想不到去了西州,这家伙立刻脱胎换骨,像绑在了响箭上一般声闻九天。
高府中到底有多少次因为他而门庭生辉?连家奴们都觉着脸上有光?连高履行都不止一次地说过,“这小子以前欠我们高府的,这回恐怕是打算一股脑地都还给我们了!”
虽有祖母和青若英坚持他就是高审行的儿子,但东阳公主和许多高府中人一样,是出于对祖母老夫人的尊敬、以及对青若英的亏欠感,才尽量不去怀疑。哪怕高审行对此事一直耿耿于怀。
所有人都相信崔嫣才是高府中的小姐,是高审行与崔颖的女儿。现在,随着高峻的蒸蒸日上,日益位高权重,人们已经越发地愿意相信祖母的话了。
崔嫣去清心庵隐居三年,身份由高府的二小姐化身为高府的媳妇时,府中人连阁老在内,毫无例外都有些掩耳盗铃的意思,不就从侧面上认可了当初高审行的疑问?
公主知道,经过再三而慎重地掂量,即使府上人人都认为多半是崔颖母女有委屈,但也只能如此了。
而且看样子崔嫣并未感到委屈,还有那位在扬州时寻死觅活的六夫人李婉清,估计着早把委屈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大伯等人说,高峻到了长安,那么第二天一早,必要随他们上朝觐见皇帝。这将是高峻晋身兵部后的第一次露面,也是高府中的一件大事,丝毫不能马虎。
因而那些女子们早早地各去休息了,而家中几位男性的长辈还与高峻在一起,准备详细与他讲一讲朝堂上的规矩。
……
吕氏支走了丫环,再看溪边无闲人,便大胆起来。
她贴到高审行的身上腻声问道,“老爷,你想我么?一日夫妻百日恩……怎么奴家就看不出来呢?”
高审行不满于吕氏在丫环面前就敢这样放肆,丫环只算个局外人,吕氏不该无视一位丁忧期间的刺史的颜面,更不该如此露骨地支使她走。
荒郊野岭的,傻子都能猜一猜她的用意,还“等一等下一条”!你真拿自己是高某的正牌夫人?!
高审行此时的袍服之下虽然有一颗心不知不觉地蠢蠢欲动,但头脑却在不停地提醒他:私情,一定要让位于大事。
而且今天的机会,根本就是个蹩脚的、脑瓜子简单透顶的女人硬生生创造出来的。她以为自己是个被**冲昏了头脑的毛头小伙子?
刺史大人收竿、不钓了,起身就走。吕氏腻着道,“老爷,你竟薄情至此!原来我这才看清楚,你一直没拿我当过人!!”
高审行头都不回,“我拿你是当人,但过一会儿丫环领着我两位夫人找上来,你我便都不是人了。”
吕氏转而谅解,撒起娇道,那你总该护送着我回村去呀?
高审行扛着鱼竿说,“我不回村,此时要去翠微峰对面,到那里去钓鱼,你自管熟路回去,还用我送?说不定丫环和我夫人们已找回来了。”
吕氏想要再讨价还价,但高审行已经从另一方向钻林子往西去了。翠微峰虽不算太远,但也绝对说不上近,让吕氏这就随他钻林子、爬山地过去,吕氏心中也有些打怵。
正在去留不定,忽然听到回村的山路上,果然传来了丫环和高审行两位夫人的动静。
丫环提着鱼进村时,正被青若英撞见,一问,才知道高审行与吕夫人在一起。夫人不往好处想,对丫环道,“我们有要事正想找老爷商量,你能否立刻带我们过去?”
吕氏站在河边,不等问,便告诉她们道,“高大人去了翠微峰,说找到了新的溪涧,但高大人也不绅士,就把我丢在这里走了。”
青若英放了心,看来高审行已经沉迷于此道。她笑笑说,“吕夫人请见谅,我家老爷一向缠于公务,总算有些空闲,还不让他得偿所愿。”
吕氏暗自后怕,有些佩服高审行的先见之明,便随在她们后边徒步下山,整治高审行的鱼去了。
高审行中午歪了才爬过翠微峰,西峰下的一座金壁辉煌的宫苑,拢山为园,正门朝向北方的长安城。
高审行不能再往下边去了,因为在翠微宫东宫墙外就有一座禁军营寨,里面盔明甲亮,人头晃动,似乎已经加强了戒备。
近处恰好就有可供垂钓之溪,坐在这里,高审行能看到翠微宫内人也多起来,顺风闻有鼓乐声,细辩正是属于皇帝专奏的《寿和乐》。
高审行心花怒放,看来陛下正好巡幸翠微宫了!
他暗自庆幸没让吕氏绊住手脚,这一次虽说不一定就见到陛下天颜,但自己不来,就绝无见到之理。
而且他恰恰相信,最近自己的运气似乎不比褚大人差,这不,刚刚抵挡住吕氏的诱惑、赶到翠微宫,便有了可能的机遇。
过中午了高审行也未吃饭,但他不觉得饿,鱼是一条也没钓上来,因为他的眼睛一直盯着宫苑的方向。
直到未时末尾,高审行已经饿得有些头昏眼花,数次动摇着要打道回府时,却见翠微宫的东门忽地大开,有金甲亲卫、翊卫马队簇着黄罗伞盖、白羽团扇驰到禁军营前。
这一定是圣驾出动了!高审行暗道,“高某的运气不要太好!难道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
随后,他看到禁军也动作起来,呼喝、下达命令,队列整齐,剑弩森森,然后一起出营,护着黄伞盖正往翠微山下而来。
有伏于山下丛林中的麋鹿受惊而走,禁军马队中有两三骑随即驰开来围堵,原来皇帝是出来围猎的。
高审行离着那里还有四五里远,他盼望着对方再近一些,最好那些助猎的禁军们放小鹿过来。但他又担心人喊马嘶的,陛下仍看不到自己。
他急速开动脑筋,想着是否来个什么山歌什么的,可以引起皇帝注意。哪怕被哪位翊卫听到了,也一定会有人上前盘问。那么一切水到渠成。
他想到了陶源明的《归去来辞》,“采菊东蓠下……”再配着崔嫣未出阁前常弹的一首调子唱出来,一定能恰如其分地表达丁忧此时、垂钓此刻的意境。
小鹿果然往他这边跑来,人们分散开一部在后边紧紧地追赶。高审行清清嗓子开唱:“采……”
“老爷,你要采什么?是采花么?”
高审行被打断,回头,看到了花枝招展的吕氏,带着她的丫环出现在自己的背后。吕氏手中提着一只蓝子,用干净的白布盖着,里面明明白白飘出炖鱼的诱人味道。
吕氏道,“老爷,我没舍得吃,翻山越岭地先给你送来了。”她又神秘地对他道,“你放心,我们是等你两位夫人午睡后才出的门呢!”
高审行大惊失色,如果皇帝陛下发现,丁忧的黔州刺史身边有两只花蝴蝶一般的女子又都不是他的夫人,会作何感想?
就算此时站在这里的是他的青若英、刘青萍两位夫人,难道在丁忧期间,她们就敢打扮成这样子?穿红挂绿,脂粉气五步可闻!而且篮子里还带了浑腥!
他气极败坏地低声喝道,“你们来做什么?还不快些给我滚回去!”
他厉声厉色地,把两位女子都吓呆了,也忘了答言。高审行见她们不动,再冲她们威胁道,“你要成心坏我大事!再不走,看我如何收拾你们!”
丫环脸色苍白,手里拎着一根助步的木棍,看来路上也不轻松。而吕氏也一样,此时她嘴唇哆嗦,眼泪都快溢出来了。她们两个女子做了鱼不吃,跑路送过来,却换到了这个。
随后,她们和他都看到山下的情形,有一匹快马从东门内飞驰而来,在黄伞盖附近站下,马上人跳下来回禀……
然后,那些人收队,回归宫苑之内,片刻之后,眼前一切归于平静。
高审行将这样的变故归罪于她们,尤其是丫环,若不是她的话,吕氏无论如何自己是跑不来的还挎个沉甸甸的竹篮子。
他怒气冲冲,一把揪住了丫环,血贯瞳仁地吼道,“你赔我陛下来!!”
丫环像一只受惊的小鸟,在他的手中瑟瑟而抖,这个样子突然激发了高审行无尽的雄心,一把将她掀翻在草丛里,根本不顾吕氏目瞪口呆,只听“哧啦”一声
她胸内红艳而鼓胀的肚兜儿,像一盏最烈的酒,让高审行将皇帝也忘了,只剩下了原始的本性……
高府。此时已是酉时末的光景,却有宫中人来高府中传诏:
皇帝陛下白天至翠微宫,本欲留宿翠微宫中的,但得知西州大都督、新任兵部尚书高峻已抵长安,便临时改变了主意。
圣驾已由翠微宫马不停蹄返回长安城,此时正在宫中等着见高峻。
大伯高履行先感到有些措手不及,因为他们兄弟几个给高峻礼仪方面的功课还没有开始呢!
但皇帝陛下从近四十里外的翠微宫返回来,宫中传信之人在立等,显然时间已不容他们有什么授课的功夫了。
高履行抓紧对他道,“贤侄!陛下从翠微宫赶回只为要见你,这是一般臣子绝对没有过的,你一定要谨慎小心!这是你与陛下的第一面,尤其重要,须多听、多想、多鞠躬,少说、少动、少挺胸!”
高峻连忙答应,出府来跨上炭火。临走前忽然想起了什么,对跑出来的高白低声吩咐道,“速速去叫三夫人来,”
他对高白附耳道,“如此这般……”高白飞奔而去。
府内众人开始了漫长的等待,如热锅上的蚂蚁,而高白简直如同热锅上的菜虫,在厅下搓手、搓脚地扭腰。
高履行高声道,“高白,怎么你随高峻去西州晃了一圈儿,越发的没有稳当气象,你在干什么,像筋条错了位置似的!”
高白道,“老爷,高大人带三夫人一同去了!”
“啊?”众人大吃一惊,圣诏并未说再让樊莺也去,樊莺去了算怎么回事?一个叮嘱不到,他就以为这里像西州一般随便了!
高真行急问,“怎么宫里来人也未制止他?你怎么不先回禀一声?”
高慎行猜测说,该不会有事吧?高峻也许与陛下有过什么约定,这才带樊莺前往。唉!只是他总该先与我们说一声,好给他参详参详的!
高白道,“我看宫中传诏的一声未吱,便以为正当了,只是樊夫人匆匆换成个男子服饰同行,有些让小的不解。”
“为何?”众人问。
“小的只听到高大人对樊夫人低声说,让她扮作家童,看好他的炭火……还有乌刀。”
“他竟然带了刀去!”
“不过大人们尽可放心,高大人明明说,不会让樊夫人进宫,知道这与礼不合,只让她在外边等候着。小人不是在担心高大人,实是担心樊夫人自已出去,也不让我带些人跟随……”
高履行长长吁了一口气,“因何非带着乌刀去、再搭个夫人看管?不带不就是了!看来高峻还是紧张了,我真担心他在圣驾前的应对会出什么纰漏。”
高白道,“老爷们不知,高大人的乌刀正是吐蕃大首领松赞所赠,削铁如泥、天下至利之器。高大人曾说过,人在乌刀在,睡觉不离身。小人想,高大人面见皇帝总不能带乌刀进去,因而让他最信得过的樊夫人同去照看。”
“我听说樊莺在终南山学过艺的,但她果真能让高峻如此放心?”
高白道,“小人只是听闻,却无缘一见樊夫人的身手。不过在西州时,就连那些身手利索的护牧队们,
第1022章 嘉妇嘉园
也猜不到陛下第一次召见高峻都说了些什么。UU小说 Xwww.uu234.com更新最快
不过每个人都可踏实地去睡了。高峻得此殊宠,看来高府前景更加亮堂。
高府在兴禄坊的宅子紧临皇城,而且位于充作皇城护城河的漕渠以内,北面便是太常寺,东面太庙,西边不远便是外国使者驿馆区,这是以申国公高俭的身份才可以住在这里的,以示阁老之贵;
阁老死后,府中人借着上一辈人的余萌还可住在这里,但高履行兄弟六个加在一起,也觉的份量不大够了。
高履行在城东北角崇仁坊有驸马府,但皇帝女儿数不清,东阳公主只算其中一位,那里规模不可能有多大。又身陷在层层叠叠的乐器商行之中,热闹却有失沉稳庄重。
高履行不愿意搬去那里,东阳公主和驸马再一走,兴禄坊这处黄金地段的大宅子,恐怕让一阵风都能吹走了。
他与公主商量过,高峻来了,家中**位的夫人,再挤到五弟高审行的院子里根本就住不下。
再说五弟早晚得回来的,审行那里目前看也至少是三位夫人,不如就把附马府暂借给高峻居住,这样自己和公主不离高府,理由也说得过去。
谁知,高峻只是傍晚去面圣一次,永宁坊的那所宏大的宅子就属于他了。
永宁坊的这座大宅,位于长安城东半城的中央位置,归万年县辖区,四通八达闹中有静,距着东市、漕渠、县府、芙蓉园、曲江池都很近,仿佛这些地方就是围绕着永宁坊而设。
在坊内,新任兵部尚书高大人的这座宅子有如鹤立鸡群,而富贵之气一点不亚于永宁坊富贵,除了看身份,还是比较出来的。
天一亮,来自户部的庄宅使便来到高府。
所谓庄宅,包括别庄、宅第和田园三者在内,而庄宅使为掌管国有庄宅的使职,以士大夫充任,凡产权属于国家的宅第均归其掌管。
他将永宁坊大门、各处房子的钥匙和宅契都带来了,宅契上写着新任兵部尚书高大人的名字,盖着户部鲜红的大印。
从此刻起,高峻便有了属于自己的府第了。
按着常例,第一天“安宅”,高峻不必去上朝。然后第二天他还要带着家中人赶往子午峪去拜谒阁老坟茔,同时见一见父亲高审行,还有母亲和三夫人刘青萍,然后他在长安的正常日子也就算开始了。
柳玉如一听说皇帝所赐的新宅子,高兴是高兴,但也有些无可奈何。
因为她在侯府获罪之前,就曾是这里的“女主人”。别说不能回绝了皇帝陛下的美意,就算可以回绝,但她也舍不得宅子。
过府去收拾新宅子时,家中所有的人都去了,因为好奇感和新鲜感是个极为美妙的东西。
谢金莲急于看一看她们的新家比西州大都督府气派多少,又能比她们在牧场新村的家大多少。
樊莺私下里从师兄那里得知,这里以前便是他所居之地,就急于想去看一看,猜一猜他当时的处境。
而思晴和崔嫣、李婉清等人则关心在新家中哪一处才是属于她们的房屋。
到了一看,除了高峻和柳玉如之外,其他的人同时发出一片惊呼,“我的天!真气派!”
从大街上看,宅宽四百多尺,有多深就猜不到呢。大门朱漆,锃亮的铜扣密布,左右各有一尊石狮。门外一拦溜儿有六根汉白玉石的拴马桩、上马石。
大门内青石板铺地,左为宿卫们的居处,右为马厩、轿房。正厅分为前、中、后三部。前厅一层,是迎送和会见普通客人、以及身份不高的官员之处。
中厅为主厅,分上下两层,只有身份和地位相当的人才可能被请到这里来。
下边的一层有东西宽九间,还不算两山墙各占的一间,南北进深为五间。这里是举行大的宴会的地方,厅中有两道隔墙,将中厅分为东、中、西三部,中间的五间,两边的各两间。
左右两边穿过隔墙,东、西各有一道楼梯可以上到二楼去,二楼中间也有厅,挂着条幅字画,实木的桌椅,摆放着碧绿盆栽。
厅比下边略小,但私密性更强,大概只是为挚友和远来的亲属们准备的,环厅是八间客房,以备来客居住。
后厅也是一层,与中厅仅一墙之隔,进深三间,地面铺方砖,装饰和家俱更具内宅气氛,这是一家人每天在这里会面聚头的地方。
厅外再后边便是回廊,连着左侧的库房、厨房、管家院落,右边通往仆妇和丫环们的院子。
回廊环抱着中间的一座不大而精致的内园,假山、水池、莲花、小亭子、石桌、石凳,白石甬道从花丛里穿过去,过了二门便是后宅。
后宅的院子有一道圆门与前边的花园隔开,里面是一只圆形的金鱼池,白石池台、碧绿池水,里面有红彤彤的一片鱼游来游去。
正北面是女主人的屋子,左右各四间偏房,看来正好可供九人居住。
绕着后宅过去,再后边则是一大片园子,花木葱笼,古木参天,将再往后的什么地方遮挡住了。
高峻悄悄对柳玉如道,“怪不得不许有十夫人,原来你早知道这里没有第十套房。”
柳玉如不理他,听到谢金莲极为兴奋,正与其他人说,正房当然归柳姐姐了,那她便要左边靠正房的第一间,樊莺则是右边靠着正房的第一间,思晴的要与谢金莲的相临,在左边,然后崔嫣的又安排在右边第二间,临着樊莺的。
众人都没意见,那么一进内宅圆门边的两间,就一定是给尚未赶到的苏殷和丽蓝准备的了。
但柳玉如说,“正房我不住,金莲你去住吧。我偏要住你选给自己的那间。”
谢金莲急匆匆地拒绝道,“那、那怎么行?柳姐姐你还有没有点规矩了!我我是绝对不会住进去的了!”
高峻、樊莺等知情的人都马上猜到柳玉如是怎么想的,以前她便住到这里的正房,是陈国公府的女主人。
但细追究起来,真正与侯君集有过交集的恐怕只有谢金莲一个,柳玉如的这个心思,别人是不大可能懂的。
高峻听了,居然没有反对。
对于尚书府上的安排,柳玉如只说过了这么一句,恐怕她此时想的还有侯无双。
随后她便招呼着其他那些姐妹们道,“家中要打扫,尘土狼烟的,我们不须在这里,都交给管家和菊儿、雪莲他们,我们去芙蓉园游玩岂不更妙?”
谢金莲不大理解,但是看柳姐姐和高峻的意思好像不容她反驳,其他人也不理解,二夫人要住大夫人的房子,还是大夫人提出来的,这是怎么说的!
但芙蓉园,对于谢金莲、樊莺、思晴、婉清和丽容等人来说当然更具诱惑力家中可慢慢地熟悉,但外边的美景、美园,到长安之后总该先第一时间就去看看,以解心中奇痒。
于是,众位女子便套了车,带着大小孩子往芙蓉园而来。
到芙蓉园,其实也就是到了曲江池。
芙蓉园地处曲江池东岸,很有些来历。秦汉时期就在这里兴建了皇家禁苑宜春苑,成为面积广大的上林苑的一部分。
当时的宜春苑中,包括著名的宜春宫,乃是利用曲江池畔天然的黄土山梁修建而成,形成了一个曲折有致的小半岛。其上树木花草茂密,曲径通幽,风光十分秀丽。
宜春宫位于曲江池西南侧,是皇帝游幸时的休息之所。
汉初称曲江为乐游园,在汉武帝时浚通了汉武泉,从而进一步扩大了曲江的水面,使其周围达六、七里之广。宜春宫也得到了进一步的修整,广植花木兰竹,使曲江风景一直驰名至今。
隋时在曲江西北兴建了都城,遂深掘了曲江池,使池水面积进一步扩大,池中布满荷花,整修了堤岸,岸边遍植柳树,其间有亭榭楼阁点缀。
隋文帝对名称中的“曲”字颇为忌讳,命令臣下为其起一个更好的名称。因为池水中荷花繁盛,便有大臣改名为芙蓉园,这便是芙蓉园的由来。
曲江池及芙蓉园内大量的楼台亭阁,有皇家所建的多处在芙蓉园内,其他政务机构及私人的多建在曲江池畔。紫云楼、彩霞亭、临水亭、水殿、山楼亭、凉堂、蓬莱山,处处景点都别具一格。
到这里来的,大多是有身份的达官贵人及他们的家眷。
贞观二十一年是个早发之年,才春三月已有了五六月的感觉。帝都长安宫殿连绵、楼阁错落,曲江池波光潋滟,芙蓉园花团锦簇、荷叶连天,这是西州看不到的。
前来踏青的帝王后妃、官宦贵妇、文人宠妓,以及为数众多的小家碧玉们丰腴而妖娆,露着大半个胸脯。
但这些风景、人物,随着新任兵部尚书高大人的家人到来,变得有些失色了。
她们的穿着没有身边人暴露,隐约的还有些西部服饰的味道。但关键的不是这些,而是她们的容颜。
她们活泼而率真,少了些做作,但所到之处如一股清新的春风,仿佛飘浮着花粉的味道,尤其是其中的两三位,几乎让那些见多识广的人们目不暇给。
人们私下交头结耳,“这是谁府上的?”
“听说是新任兵部尚书高大人府上的七位夫人!昨天才从西州赶过来的,啧啧!”
“不知哪位是传说中的柳夫人和樊夫人,就是在清心庵、卸了倭奴国使者一条膀子的那两位?”
“这还用猜?最好看的那两个、一大一小的一定是……”
“但哪两个最好看?我眼都快瞎了!再说哪个大?哪个小?怎么我看都是一般年纪,我看。”他这么一说,原来自以为认得出的,也糊涂了。
芙蓉园园监早就听到了下边人禀报,他是司农寺下属。长安的诸园、各苑长官都是从六品下阶,相当于西州一座下牧牧监的品阶。
园监大人早知道来的这些人里面有个从二品瑶国夫人,他不敢怠慢,小跑着迎上来,将高大人家的几人迎进紫云楼,点心茶水的奉上。
随后,又亲自陪同着游览了彩霞亭、临水亭、蓬莱山三处景点。柳玉如对他说,“大人公务繁杂,不必麻烦”,他这才又安排了游船,让她们到曲江池上泛舟。
丽容此时便想到了远在西州的姐姐与父母,不知她们何日才能赶过来,那时她一定会再带着她们来一趟,看看长安的繁华。
李婉清偏偏晕船,两手紧紧扒住船沿,一睁眼便看着岸边的什么东西都在浮动,她闭着眼睛对柳玉如道,“怎么比……什么还难受!”
谢金莲乐得见她尴尬样儿,笑道,“什么啊,婉清你倒说明!”
画舫的尾部就有园内配给的船工,柳玉如一瞪谢金莲,“你以为是在家里,张嘴就来。”
谢金莲吐了吐舌头,被柳姐姐训斥了也不觉得尴尬。再想想回去后,自己便可住到尚书府内宅的正房里,心情无比的好。
看看李婉清上刑一般的样子,她们在池中只玩了一会儿,便再上岸,绕着曲江池边的绿柳荫漫步。正午时园监又派人来请,说在水殿给几位夫人安排了便饭。
谢金莲不顾崔嫣的白眼,问来人,“不知长安饭价多少?”
樊莺、思晴、李婉清偷笑,知她又在算饭帐。
来人伶俐,回道,“回夫人,长安各地货物源源不断,夫人便是想吃到登州鲜贝、余杭香梗米那也是不难,而且也很便宜。”
他在前边引着说,园监大人出于对兵部高大人、及柳夫人等众位夫人的敬意,是以个人名义准备的便饭,夫人们能够赏脸,连他们做属下的都脸上有光。
柳玉如偷偷拉谢金莲走在最后,在她胳膊上狠掐一下,威胁道,“再这样小家子气,就不让你住正房,给我住厨房去,怎么到哪里也改不了管家婆的德性。”
谢金莲委屈地道,“姐姐你向来不管帐,怎知其中的难处?我不问明白,万一到时候吃过了一抹嘴,人家让我们掏多少多少,怎么办?”
柳玉如眨眨眼,答不上来,有几个听到的姐妹都笑。
谢金莲再教训柳玉如道,“我们来玩儿的,哪带有那么多?到时你这位瑶国夫人的脸上搁得住,但我这个县君的脸就不知往哪里摆。”
第1023章 不死不灭
柳玉如问,“金莲,你这是怎么了?”
屋里已掌了灯,甜甜小姐本来在前园旁边、临着丫环与内宅之间有自己的房间,但今天头一次住进来,便陪她娘一起住在正屋里。UU小说 Xwww.uu234.com更新最快
谢金莲看了看已经惊醒的女儿,不便明说,只是对柳玉如和樊莺道,“那个人又来扰我,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先醒过一次,好容易睡着他又来!”
柳玉如知道她所说的是侯君集,这样纠缠不清的梦境对谢金莲来说却是噩梦,让她想起不堪回首的过往。柳玉如安慰她说,这只是她连日来太辛苦了,慢慢就会好的。
又指了指她团于床上的被子、还有多出来的一只枕头,笑道,“这才什么天气,你竟然把这么厚的被子都盖上,这只枕头哪里来的?不抱女儿却抱枕头,还怪‘压得喘不过气来’!想人了你就明说。”
甜甜则与大娘说,她许久不曾与谢金莲一起睡,高兴得总也睡不着,半夜里就搂着谢金莲,谁知她做梦就哭起来。
谢金莲有些不好意思,作势欲打女儿,“我说闹鬼了,原来是你!”又对柳玉如道,“姐姐你再不许走,陪在这里给我壮胆儿。”
柳玉如便让樊莺回去睡,自己留下来陪她们母女,这次谢金莲心就放在了肚子里,“要不是天黑,我这就搬去该我住的地方,看来谁该住到哪里是有规矩的,不得乱来。”
很奇怪,接下来谢金莲睡得很安稳,推都推不醒。而柳玉如只梦到了侯夫人,夫人手中领着无双过来看她,脸上挂着笑意……
依唐制,亲王以及京师文武执事官,凡五品以上皆有防阁,由勇略之士担任,以防卫斋阁及官员的安全。
高峻升任兵部尚书,虽比西州都督的从三品上升一阶,但防阁,亦即护卫人数未变,仍是四十八人。
但不同于西州都督的是,这四十八人只算护卫兵部尚书的日常配备人数。在此之外,高峻如有出席重大庆典、欢迎国宾、持诏下巡等活动时,还配有另外的仪仗。
这个仪仗就十分可观了,他是正三品,按着成例,队伍的最前边有清道两人、持九连发的快弩近卫一骑、青衣六人、持戟士六十人、竿长一丈的绛引幡六具。此外刀、盾、弓、箭、槊各五十人,持节两人,大槊二具,告止幡两具,仪刀卫十人。出行如乘车,可用四匹骏马驾辕,驭者十二人,僚佐按出行需要陪从若干,随行乐器有大角、铙吹。
这样算下来,兵部尚书的正式仪仗至少不下三百人。
这次他和崔夫人一起往子午峪来,只带了六名护卫同行,其余人都留在了府上。半路上,他们遇到了长安县班县令。
长安县是赤县,在县里面等级最高,因而班县令官居正五品上阶。县令的此次出行看来比较正规,也带了防阁,前边也有清道二人,驾车的只有一匹马,驭者二人,两竿信幡规格不是一丈而是九尺。
在大路上,两只队伍相遇了。
高峻一行人连同崔夫人的马车,让人家清道的护卫一下子拦住,两人高声喝道,“什么人!看不到县令班大人出行,还闭起眼睛走路,快闪开!”
兵部尚书府的防阁只须看一看对方举着的信幡,便知是个五品。六名护卫中有两人连马也不下,驰过去交涉。
一人道,“这是新任兵部尚书高大人的车驾,你们才闪开。”
县令的清道一看,挡住他们的只不过区区六七人,也没什么警示,后边跟着一驾马车,里面似乎是女眷。若放在往日,他们早就一鞭子抽过去了。
但看上前来交涉的人不卑不亢,泰然自若,与以往遇到的都不同。
又见里面一位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身着白袍,紫色革带,骑在一匹红马上,目光炯炯,气宇不凡,马鞍边挂着一柄从未见过式样的长刀,又与往日所见大不相同。
他们虽然有些不信,但头一次就收敛了些,没有立刻挥鞭子过去,而是提醒道,“你们可不要儿戏,班大人在乡下这样的地方行走,除了新娘子的花轿还从未给谁让过路。”
这边的护卫喝道,“少罗嗦!”说着便将马鞭高高地举起来,看来班县令的清道再敢多说一句,鞭子就先抽下去了。
高峻抬手制止道,“退下。”
护卫退下,高峻冲对面的马车中拱手道,“车中可是班大人,高峻有礼了!”
班县令早就被车外的动静惊扰了,恰好此时掀开车帘看到高峻,再一听对方报名,匆忙下车与高峻行礼道,“果真是高大人,三年不见,下官几乎就认不出高大人了!”
崔夫人在车中纳闷高峻的名头会这样响亮,他们从西州到达长安只有不到两天,还没来得及拜会各级官员呢。
长安县令即便知道高峻的名字、也不一定认得高峻本人。高峻此次前往子午峪,护卫带得不多,又一无幡引、二无告止,对方怎么会一见面就能确认了高峻的身份。
她从车中望出去,见高峻在马上拱拱手道,“班县令,你我一别三年,总算又见面了。”
班县令道,“高大人好记性,还清楚记得三年前的事情。下官舅子开了间玉器店,不知轻重地惊到了高府大小姐,但却为下官与高大人结了一缘!欣闻高大人荣任兵部尚书之职,下官未曾先去拜会,却在这里遇见了。”
说着,便喝令手下给高大人让路。
高峻呵呵一乐,问道,“不知班大人何往?”
班县令道,“有砍樵乡民报说……太和谷与子午谷交界处,谷底发现坠崖年轻女子一名,下官这是前去勘验现场。”
说着点手叫过一人,正是樵夫打扮,二十几岁年纪。班县令对他道,“你速与高大人讲一讲详细。”
高峻本不想听,但班大人此举便有尊重之意,于是不急着赶路,听他站在那里回禀道,
“小人在太和谷砍柴,发现谷底乱树丛里跌着一名年轻的女子,裙子都挂破了,露着红肚兜儿白大腿,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小人恰在半山腰也下不去,呼她数声也不答应,想是已经摔死了,便跑去报官。”
高峻道,“辛苦小哥,那么在下便不妨碍班大人公务,正该是我们给高大人让路,”说着便要命令手下让开。
但班县令慌忙拦着,坚请高大人与崔夫人一行过去,然后才赶往出事地点。
高峻边行,边对崔夫人讲过了与班县令相识的经过,说他叫班文志,三年前高畅与班县令的舅子,因为买玉有过纠葛正好让他赶上,这才不打不相识。
崔氏听了,禁不住暗自慨叹。
三年前高峻是柳中牧场的副监,是正七品下阶,比长安县令足足矮了八阶。三年后反比对方高出了六阶,这个升迁速度说像飞一样也不况外,难怪班县令对他如此毕恭毕敬了。
进了村子的时候,崔夫人看到一位倚在院门边看热闹的女子,夫人猛然一惊,认得她正是黔州那个吕姓的寡妇,不知她因何到了这里。
而此时,院内高审行、青若英、刘青萍三人已得了消息,连忙迎了出来。高峻对高审行、青若英躬身施礼,口称父亲大人、母亲大人,但崔氏引见刘青萍时,他只“哦”了一声,什么也没说。
这位刘三夫人的年纪,看起来竟比高峻家中年纪最小的樊莺还小!
刘青萍又见到了崔夫人,她一向对崔夫人极为尊重,热情地上前拉着说话。崔氏问她的母亲刘夫人现在哪里,刘青萍说仍在黔州。
崔夫人问道,“留她一个人在黔州,你们都跑到这里来了,怎么让人放心呢。”
这就有些责怪高审行的意思,刘青萍的母亲年纪与高审行、崔氏相仿,大也大不了两岁,才四十多的年纪,但在辈份上就高过了他们。
都濡县原县令刘端锐因为冒犯过西州吕氏,被陈赡在出行的半路上击杀,此时高审行和刘青萍都到了终南山,却将刘夫人一人丢在黔州,看来就真的不大妥贴。
高审行有些尴尬地说,“来前已给刘夫人安排了家丁、仆妇各一人。”
青若英说,“峻儿,听说你已升任兵部尚书,娘在这里也为你高兴,”
各人相见已毕,正待往院中走,隔院的吕氏却贴上来也要与高峻见礼,被高峻的护卫拦住。
高峻对她拱拱手问道,“这位姐姐,不知有何事?”
吕氏瞟瞟脸色突变的高审行,笑着回道,“尚书大人,小妇人恰住在刺史大人隔壁,也没有什么,但见到比刺史还大的官员,总该上前见个礼的。”
高峻见她胆大如此,绝非见个礼那么简单,但在这里又不便细问,便回礼道,“在下也有礼了,不知这位姐姐家中是做什么的?”
吕氏叹了口气道,“唉,姐姐哪还有家!只是独身一人了!本来有个……”
崔颖低声对高峻道,“黔州吕氏。”
高峻愕然,只听高审行厉言厉色对吕氏喝道,“多嘴多舌什么!跑来碍我家事!!站在你面前的是大唐的兵部尚书,你敢是谁姐姐?!”
吕氏倒不怕,打住不说,扭身回自己院子。
一家人进去,高审行再问过崔颖去西州后的经过,有些歉意地对她道,“夫人,辛苦你了,这次我们总算一家人团聚,便再也不分开。”
崔颖却从吕氏刚才的一出中,猜到高审行在子午峪一定又做了亏心事。
见青若英和刘青萍操办着弄饭,崔氏纳闷有她们两个在,吕氏怎么会从黔州追到这里来、还这么猖狂。如果说青若英年长色衰拢不住他,但刘青萍呢?
但转而一想,自己当初在黔州时,不也看不住他!
饭毕,高审行引着一家人前往祖母及阁老陵前祭拜。
他对高峻说,子午峪家中院小屋少,高峻带来这么多的人无处居住,再者他新任要职,公务一定不少,须要联络的人也一定少不了,让他祭拜后便可回去。
这又让高峻有些奇怪,没理由正事未做先撵他走。
在阁老陵前,崔夫人和高峻悲从中来,泪流不止,青若英在旁边劝解半天方罢。临离开时,高峻对其他人道,“你们且回,我要单独陪祖父一会儿。”
崔夫人也说不走,高峻也不反对,他让随来的护卫一个不留,只留他和崔夫人在这里。
高峻又焚化了纸钱,回忆高府中先前那个浪荡公子在家中、在扬州惹祸,次次都是阁老出面摆平,其中的怜爱之情仿佛施加在自己身上一般,不由得再一次伤心。
但他留下来的本意却不全是缅怀,而是想创造个机会、听崔夫人说一说这位吕氏。
不过他见崔夫人疑虑重重的样子,好像难于启齿。她越不说,高峻越是明白了大概。
吕氏的有势无恐,高审行的如临大敌,崔氏的欲言又止,都让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他沉声喝道,“你来则来了,干嘛遮遮掩掩,出来说话!”
崔氏这才看到从身旁不远处的树丛后走出来一位女子,正是吕氏。高峻道,“我知道你有话说,现在父亲大人不在,你只管道来。”
吕氏道,“果然,西州这位高大人就比黔州高大人心思聪敏得多!我们只一面之缘,西州高大人便知我有事。这就比黔州的高大人善解人意多了!”
高峻不理她,但脸色不善地盯着她,只想听她最关键的几句。
吕氏见高峻不语,认为他有了顾及,便再大胆道,“我说崔夫人不在黔州,却千里迢迢跑去西州,又随高大人同赴长安,就连上个坟也同行同止!有高大人这般英武人物,放在我也会这么做……”
崔氏想不到她会这么污蔑,一时气愤难耐、脸色涨红、嘴唇哆嗦着说不出一句话。但高峻却极为稳当,一言不发,脸上反倒有了一丝笑意。
崔氏羞忿地道,“你还不打她嘴巴,让她胡说什么!”
而高峻则眯起眼睛,仿佛在对吕氏说,“再说下去,我很感兴趣!”
吕氏道,“黔州高刺史与都濡县刘县令的夫人几乎同庚,却娶了刘夫人的女儿。而刺史夫人与刺史不和睦,原来看上了刺史的儿子,想不到你们这对夫妻,原来是同好此道!”
第1024章 能屈能伸
高审行干笑着说道,“我们总算碰到了一处,怎么能轻易地分开呢!”
崔氏气得一言不发,已经起身随高峻去上车了。UU小说 Xwww.uu234.com更新最快
……
两人走后,高审行有些心神不定,青若英和刘青萍两个好像都看出了他的反常,但他什么也不能说。
吕氏的丫环坠崖一事被高峻、崔颖这两个人知道,不晓得自己在他们心幕中的形象,会被他们贬损到怎么不堪的地步。
最让他担心的其实还不是他们,而是吕氏。
吕氏直到现在都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也不提个条件,仿佛独守着一眼清冽幽深的甜水井,反倒不急于打上一桶来尝尝了。
而他除了等待对方提条件,好像没什么好办法。他曾闪过一念,若是当时在捂吕氏的嘴时,顺便把她往崖下……算了,他只能想想,也自认为姓高的绝不是那样的人。更何况失足与谋害那是两种性质。
目前看,高峻和崔氏出于亲情的原因,大概此时还处于惊愕混沌之中没有清醒过来,他们匆匆地离去只不过是下意识的反应。
再说,即便他们清醒过来,事情要怎么处置?他们站在亲情、和高府至高无上的利益角度也要好好掂量掂量。
那么自己在他们面前,难堪必会大于风险。
高审行对于此事只能尽可能捂着、拖延些日子,祈求不被更多的人察知,二是稳住吕氏,不让她乍了毛,然后自己徐图后策。
因为他看出,吕氏掌握着令自己身败名裂命门。
对于丫环的跳崖,吕氏身为见证者,可以说成是“失足”,但也可以把丫环“失足”前的事情讲出来。
不过以吕氏的市侩与精明,她不会轻易讲出来的,这对她也没什么好处。
吕氏把这件事情告诉了高峻和崔颖,估计也是认定高审行的两位亲属不会讲出去,但无形中却给她自己的安全加了一道拦索。真是小人之心,难道她认为自己有可能杀人灭口吗?!
高审行懊恼自己当时头脑发热,做了件蠢事。但这件事有些人是不能理解的。
他们不会知道,在这个关头见陛下一面,对于高审行来说有多么的重要。
这一面,可能决定着他是否继续三年如一日的、没有护卫骏马、没有官袍印信、没有前呼后拥、没有众人瞩目、没有一呼百应、没有丝竹管乐、没有高堂明镜的日子。
还是只有麻衣布鞋、草屋小院,像个农夫那样默默地种菜、钓鱼,在碌碌无为里被别人遗忘、而后泯然常人。
还是在众人的瞠目结舌、懵懵懂懂之中就展现一个华丽的腾跃,沐浴着令人羡慕而且惊讶的眼神重回高位。
在皇帝翊卫追逐着惊慌失措的小鹿朝他跑来时,高审行甚至想到了:如果他比褚遂良还提前一步脱离苦海,将会给他、给他的高府带来多大的优越感,给朝堂上昔日的同僚们带来多么大的震撼!?
父亲不在了,身为高府上屈指可数的一位职位不低的刺史,能够代替家中另五位兄弟卸职丁忧,这件事的本身便是顾全大局、担当大事的写照。
但这一切被吕氏和她的丫环提着一篮子鱼,一下子撞破了!
皇帝和他的卫队本来兴致勃勃,玩兴正浓,因为吕氏和丫环的突然出现而毫无理由地突然离去了。
她们简直就是预谋好了,成心让一位可以担当大任的刺史做回老农!他从距离荣耀最近的地方一脚踩空,仰面朝天、跌倒在地任人耻笑!
而鱼是他送给她们的!
一瞬间,机遇丧失、结局逆转带来的巨大的失落与愤怒,让他必须就近找个最恨的人来垫背,给他个发泄的出口,阻止他堕落失控的感觉。
他的发泄短暂而汹涌,一眨眼便意识到这于事无补。因为皇帝已经回翠微宫去了,山谷中一片寂静。
他掸掸袍子起来,不理呆若木鸡的吕氏和狼狈不堪的丫环,鱼竿也不拿往回就走。
吕氏拾起鱼竿紧随其后,忘了她们的篮子。她还没有从方才的突发事件中回过神来。
丫环悄无声息地走在最后,也不理一理凌乱的裙子和头发。
她不哭不闹的表现令高审行稍稍有些惊讶,但高审行不回头也能猜的到,这个女子无非是无限委屈地想着提些什么条件罢了。
但在他们走上一处山谷顶端的边缘时,高审行听到身后有人纵身一跃,有衣裙在突出石崖上挂裂的声音,浮石滚落入崖谷。
他惊愕地猛然回头,发现身后少了丫环。
没有听到失足时的尖叫,反而是吕氏魂飞魄散地尖叫起来。
高审行冲过去紧紧地捂她的嘴,心虚地往左近看了看,除了他们两个之外没有一个人。
吕氏以为他要杀人灭口,她惊恐地摇着头,从他捂着的嘴缝里含乎不清地提示道,“她、她失足了!老爷。”
对,她是失足了,正好免去了接下来的麻烦。再说不论是高审行,还是吕氏都走在丫环的前面,没有人推她,是她失足了。
高审行松开手、放开吕氏。
她瘫坐在崖边,为了表现出自己没有怀疑过高审行,她还做出个样子微微探身往狭谷里望了望,什么都看不到,“老爷,她是不是没救了?”
高审行也听不到谷底有伤者的痛苦呻吟,只有不大的风拂过耳畔,让他赤热的脸颊凉下来。
他在袍子上擦擦掌心的汗,淡淡地道,“好像是。”
他们无语地回来,高审行芒然若失地走在前边,已经忘记了无力挣扎的丫环曾带给他的、虚弱的成功感受,此时变作了临渊的担忧。
吕氏充满戒惧地走在他的后边,始终与他保持着五六步的距离。不要高审行转身,只要他肩膀头稍微地动一动,她便落荒而逃。
翠微峰是怎么下来的,两个人都不知道,进村子时天色已晚,街上几乎没有行人。高审行钓鱼归来,失魂落魄,而鱼竿拎在他同样失魂落魄的女邻居手里。
她将鱼竿递向他,还没等高审行接住,吕氏便丢开鱼竿,然后逃进自己的院子里去了。
……
贞观二十一年四月初一,也就是高峻与崔夫人离开子午峪的第二天,兵部尚书家的大管家高白和他两位夫人就到了子午峪。
他们先去拜见了府中在此丁忧的老爷、大夫人青若英、三夫人刘青萍,然后回禀说,高大人和柳夫人命他们来接吕夫人进兵部尚书府。
高审行又见菊儿,这个在西州时便与他纠缠不清的丫环居然也是丫环此时仿佛并不认得高审行,只把他当作无物。
凡事有高白出头,而她与雪莲是为了一路上照顾吕夫人的,她不理高审行也说得过去,只须在不得已的时候对他浅浅地万福一下也就行了。
高审行发现,凡是扔掉和丢失的,不论是人还是物,最后大都发觉不错。
他问高白,“他们是怎么考虑的?”
高白说不知,因为高大人和柳夫人在吩咐他时,说的极为简单,就是接吕夫人入府。高大人和柳夫人都很忙。
最后,高白躬身道,“老爷,新府上杂事有许多,都要等小人及两位夫人们去料理,如果没什么事情的话……小人接了吕夫人就走。”
高审行稳步出来,看着他们带来了两架车子,菊儿和雪莲共乘一架,而另一架马车上跳下另一位丫环又是丫环。
丫环迎上从隔院出来的吕氏,搀住她的手臂扶她上车。
吕氏在放下车帘儿时,意味深远地瞥了高审行和他两位夫人一眼,又对高白问,“你家高大人可把我的住处安顿妥了?”
高白没说话,但菊儿回道,“夫人尽管放心,因为此事是柳夫人特别关照过的,尚书府内宅住了七位夫人,但还余两间空屋,就随吕夫人喜欢居住哪一间。”
吕氏惊讶于高峻处事的果断利索,也惊讶于他府上几位夫人的安静。不过吕氏知道,好像真有个新的身份朝她招手了,尚书府的夫人她不能表现出过分的洋洋得意。
吕氏也知道来接她的三人在尚书府的重要位置,这两个对自己毕恭毕敬的年轻管家婆,在今天以前,不论是相貌还是地位都曾在自己之上,她总不能比她们还不稳重。
但她相信高峻与高审行绝不一样,她迎来了不可思议的身份逆转。
车子启动,吕氏还是问道,“内宅……那么柳夫人住在哪间?”但此时陪着她的只是个丫环,只对她摇摇头。
高审行惊讶于高峻在前来子午峪的短暂时间里,便与吕氏做好了交易用她的新身份,换来她的守口如瓶。
只是一阵苦涩的味道一直由高审行的胸腔里涌到喉头,而吕氏临上车时讽刺的目光就像一把锥子。但他此时除了听任高峻做些什么,自己已没什么好办法。
黔州前任刺史在丁忧期间非礼丫环,致其跳崖自尽。一旦事发,高审行唯有一死,并背负大逆不道的恶名。
这对一向视高府名誉为重中之重的高审行来说,后者才是他想都不敢想的。他百味杂陈地看了看隔壁人去房空的院子,发现吕氏匆忙中连院门都没有关。
但总算此事暂从内部压伏下了,高峻的态度让高审行证实了之前的判断,原来,高峻也在乎高府的名誉。
接下来便是那个跳崖的丫环,高审行居然连她的名字都不记得,这么看最可能出事的环节就是她的跳崖地了,万一让谁发现了,事情不可避免地会传扬开来。
他想去丫环坠崖处偷偷瞧一瞧,但终是没敢,于是竖起耳朵听,也没有听到村中人有过与此相关的议论。
他装作正常,拿起鱼竿儿再到原来的地方去消磨时光。而翠微峰,短时间是不便去了。
……
永宁坊兵部尚书府,高峻把事情都交待给柳玉如,躲出去了,好在家里还有崔夫人帮她,还有那么多的姐妹,不信她们稳不住一个吕氏。
子午峪的突发事件让高峻有些发蒙,但大丈夫能屈能伸。
回来的路上,高峻说,把吕氏不闻不问地丢在子午峪,让她挟丫环跳崖之秘、时时威胁老爷,保不齐老爷一时冲动再捅出什么娄子来。
把她接到别的地方去,吕氏肯定不会老实呆着,因而先把她接进府来,相对来说最稳妥。
高峻也不能就此事去子午峪问高审行,更不能与他商量什么。到目前为止高审行怎么想那是他的事,反正高峻一句与此相关的话也没提及。
因为长安县令班文志接到现报,已经带人去勘验现场了。高峻可不想落个与原案嫌犯串通、勾联的毛病,甚至他知情不报都是问题了。
他也不能上朝去,天子行宫的周边出现人命案子,辖境长安县县令一定会在朝堂上说起此事。他很可能随口讲出,“接案中途曾遇到过兵部高大人,”
那么接下来,只要不想糊里糊涂地马上将老爷供出去,高峻就只剩在朝堂上编瞎话的份了。可他不想刚刚入京上任、便先来个欺君。
在回来的路上,崔氏曾经问过高峻,“你想怎么做?”
不管再恨再怨,真见到高审行面临着困境,崔氏也担心起来。
高峻知道黔州的刺史大人最大的弱点是什么,平时尽在掌握……只怕遇见丫环。
高峻道,“这种事涉及天理……不大好办啊!但让我大义灭亲想都别想。我不干扰班县令办案,但也不能给他通风报信吧?我接吕氏过来可不是怕了她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啊,只是看上了她的姿色了……谁不知道我高峻胃口大的很?”
崔夫人好悬没吐出来,吕氏连菊儿都不如,所谓“姿色”不知从何说起。
目前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能让事态再往严重里发展,弄到不可收拾,也不能尽由着吕氏捏着高审行的把柄、对他狮子大开口。
崔夫人道,“已经不可收拾了!”
高峻说,“首先要做的就是弄清事发的真实情况。比如老爷、吕氏和丫环怎么同时出现在那里?丫环之死是自尽还是灭口?有没有可能与老爷无关,只是有难言之隐而被吕氏要挟?长安县侦破的如何?有没有可能丫环没死?”
这个突发的想法让高峻有些兴奋,在马上一击掌,顺着这个思路走下去,“那就有了两种可能,一是她碍于颜面不会指证老爷,那我们总不该亏待了她,二是揪住老爷不放……那么老爷该受什么就受什么,我不好管。”
崔氏被他最后的话气乐了,纳闷他的异想天开。
高峻说,“只是这些事情我都不能插手,全要靠你们去做了。”
第1025章 此鱼非鱼
兵部尚书的差事,他干着着实费力。UU小说 Xwww.uu234.com更新最快
但是干个兵部侍郎,上有尚书大人坐镇主持大事,下有郎中、员外郎主持各部具体事项,这才是他最感轻松的。
只是崔大人猜测,在此次是否出兵高丽的决策中,兵部尚书李士,绝对是在重病的皇帝面前耍心眼儿了。
不然以他的资历,尚书之职不会这么利索地给高峻留出来。
兵事,涉及大唐国威、国运、大唐对外的实利或是颜面,没有兵威都是胡扯。
兵权更关系着皇权稳固,因而兵部尚书既要有真本事,还要能让皇帝陛下放心,真他娘不好干啊。
对自己,陛下倒是放心,但干着真吃力啊!李士本事不用人担心,居然也没干长远。
但这也分谁,高峻一上任连面儿都不露,放在一般人身上根本做不出来。但崔大人在皇帝的脸上看不出丝毫的不悦,反而还很高兴的样子。
崔侍郎回道,“陛下,尚书高大人走的匆匆,只是说这次的兵部与往日的兵部不同了,再按部就班恐怕不行,因此他……”
皇帝很感兴趣,乐见底下出现些新气象。重臣们安于朝堂、体懒心活,动不动拉帮结派才真正让他担心。
于是问,“不知你们高大人说何处有不同?”
崔侍郎道,“高大人说,往常兵部不抓牧事,而现今的兵部连牧事都管起来了,足见陛下英明。高大人说,大唐幅员辽阔,夷狄环布,突厥、吐谷浑、薛延陀、奚、契丹、高丽等部,哪一处都不能轻视。高大人说,要震慑这些善于骑射的部落,大唐就必要有强大的骑兵。不论是长途奔袭,还是快速集结,都离不开好马……”
皇帝笑道,“你们高大人面都不露,却说了不少,但他去了哪个方向?”
兵部另一位侍郎韩瑗,字伯玉,是刑部尚书韩仲良之子,正是与长孙无忌相从甚密的那个人。
韩瑗深知长孙府与高府的渊源,而新上任的高大人,正是长孙大人要着意拉扰到关陇集团来的人物。
因而回道,“陛下,高大人说,大唐北方边境正是我们几处重要牧场所在地,西有天山牧,北有武威、灵州、夏州、河套牧场,东有幽州、营州、辽州牧场,各地气候水土不同,马匹习性、特征也不同,因而适用的战场也不同。高大人说天山牧他已熟悉,武威牧也略知,但只有东北方向的牧场不大了解,他是去那里了。”
皇帝暗思,他选择的这个方向不错,可以巡视东北牧事,更可顺便察看一下高丽战事。
而且从兵部两位侍郎的话语里,他也猜测到高峻的用心。
李士的资历远远高过高峻,如果高峻这位新任兵部尚书打着旗子、挺胸腆肚去视察高丽战事,难免引起上一任尚书李士的反感,但巡视牧场就不同了。以高峻的脑筋怎么会惹人烦气。
皇帝很高兴,说道,“但兵部的事务,他给你们二位都安排好了?”
崔侍郎道,“我们一定会认真做好。”
韩瑗答,“高大人提议在兵部四部衙门之外,再设立‘马部衙门’,兵部增至五部:兵部、马部、职方、驾部、库部。高大人说若陛下认可,便由我们两位操办起来。”
皇帝道,“准奏。”
他还想看一看高峻入长安之后都与谁见过面了,从中也可看出些什么。
于是问道,“兵部新任尚书入京师也不来上朝,列位大人们都有谁见过他了?”
高履行回道,“陛下,微臣家三位兄弟曾出金光门迎了一下。”
长孙无忌道,“臣也去了,只因高峻堂妹与么子长孙润好事多磨,全亏了高大人调理于他,这才成个人让高小姐看上,微臣该去。”
皇帝笑了,“嗯,别人呢?”
褚大人道,“臣有个宾客,原是在黔州任过职的,他也去迎了迎。”
其他人好像再也没有谁见过这位兵部尚书了,个个一脸茫然的样子。
皇帝心中又是一阵舒畅,这不错,迎来送往的很正常嘛。
但远处有一个人仿佛迟疑了一下道,“陛下,臣也见过高大人一面。”说话的是长安县的县令班文志。
长安和万年两县县令,别看职名不高,但却算京官,品阶也是五品,能比肩底下一州刺史,有奏事之权。
班大人道,“微臣去太和谷途中曾遇高大人,他轻车简从去子午峪,是去祭拜阁老,顺便再看望丁忧的黔州高刺史。”
那么高峻抵达长安之后大概的行踪,皇帝也就基本上清楚了。
他没有忙着拜会权贵、也没等着人们上门拜访。只是很低调地祭了祭祖父、看了看父亲,便带人出京去辽东了。
皇帝感慨道,“高府一门忠、勤、能、谨,阁老临终别的不许,单挑府中不长不幼的一位刺史丁忧,其情可悯,其心可鉴!但黔州开荒、挖井一大摊子,正是高审行一力主持的,这一来就全放下了!”
他想了想道,“高履行……朕意,只要黔州一方宁静安稳,总不违阁老生前之意,就让你六弟高慎行代为丁忧可行?他是太祝更懂礼仪,又不怎么忙碌,侍奉起阁老来才更贴切。”
高履行连忙点头说可。阁老不在,高履行可做府中的这个主。
于是皇帝对吏部道,“朕知道高审行离职后,黔州未任新刺史,仍是长史刘堪用顶着,下诏。让高审行结束丁忧,即刻赴黔州任上。”
吏部不敢怠慢,马上去办。
皇帝认为此举的榜样作用,一定会让某些懒惰的臣子们好好想一想的。他决不让能臣闲置、明珠蒙尘。
大事已了,皇帝忽又看到远处的班文志,便问,“班大人,你去太和谷是有何事?”
班文志道,“陛下,微臣接乡中樵夫报,说在太和谷和子午谷交界处的深谷中,发现坠崖殒命的年轻女子,小臣是前去勘验案子。”
这又是一件人命关天的大事,因为皇帝知道,案发处离着翠微宫不远。
“朕前两天去才翠微宫,刚好在那里左近围猎,长安县一定要好好查一查,别不是朕的卫士们流矢伤人……可有结果?”
……
兵部马上新增一座马部衙门,那么所需职数定会增加,至少从五品上阶的郎中、从六品上阶的员外郎是不能少,而七品以下直至流外官员又要安顿百十来个。
通直散骑常侍褚大人散朝后,只是略略想了想,便找到宗正寺少卿樊伯山对他道,“走,去看看莺侄女!顺便蹭一顿饭!”
此时的兵部尚书府,恰是高白接回吕氏的时刻。
吕氏一路上总是忐忐忑忑,上次在都濡县教训过自己的五夫人崔嫣,那个长史苏夫人、揍过自己的厉害三夫人总能见到,这可真是难为情了
但从此以后,自己也算堂堂的兵部尚书夫人,又有身架又锦衣玉食的,脸算什么呢?大唐的各部尚书,掰着手指头数,手指头都用不完!
她宁在尚书府里天天挨揍,也不在小山村子里给人当奶奶。再说,如今在兵部尚书府里,看有谁敢再揍她?!高审行还要不要前程了?
高审行哪里是送了一条鱼,分明送过个尚书夫人来!
但这还要分人,放在别的嘴馋比浪的人手里,鱼就是鱼,说不定早就让她吃掉了。但放在自己这里,一条鱼就有这么大的作用!
正想着,永宁坊兵部尚书府就到了。
她隔着车帘,便看到府门外迎出一大片女人来,吕氏从中很快认出七夫人丽容、五夫人崔嫣、三夫人樊莺,她们虽然满脸的不大情愿,但不敢不来迎。
但吕氏在人堆里没看到那位女长史。
她十分矜持地下来,早有一位光艳到令她不敢直视的女子上前,拉住她的手道,“吕夫人你可到了,峻关照过让我们都来迎着,快往里请。”
吕氏才要猜她是谁,她就道,“以后你就叫我玉如。”又给她引见其他的几位,谢金莲,思晴,李婉清……
众人前后拥着吕氏进去,但见府中富丽堂皇,让人处处眼都不够用,只是迎客厅,便有前后三层。
不但是这些位夫人们,便是底下的仆人丫环,也个个衣鲜人亮。反倒显得吕氏自己匆忙地赶过来,连个脂粉也没来得及擦。
众人在最后边的厅中坐下,有丫环端上茶来,给每位夫人放下,吕氏就问,“不……不知,我的住处在哪里?”
柳玉如笑着说,“正在内宅里打扫,但此时去了呛得荒,先等用过午饭再过去不迟。”
这位柳夫人就比三夫人和蔼的多,看着不让人打哆嗦,从她脸上看不出什么敌意,那么高峻回来时,一定把什么都对她们讲了。
吕氏看一眼正脸不瞧自己的樊莺和崔嫣、丽容,心中哼道,“你们如此待搭不理,又能怎么样?姑奶奶不是也与你们平起平坐?”
再看看黔州刺史夫人崔颖,原来自己与她离着几重,几乎做梦都不可能想到自己能与她拉上什么关系。但眼下呢?除了辈份比她低了,哪点比她差了!
此时看这些有身份的女子们,吕氏认为,其实她们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无非是凭着姿色。但有时女人全凭着姿色是靠不住的,总有老的一天。
比如,吕氏就看那位乐乐呵呵、看起来心无城府的二夫人谢金莲、机灵秀气的七夫人丽容,知道她们一定有过人之处,以后自己恰恰要小心她们。
下人们正出出进进,已经将丰盛的午饭置办上来。
这将是她以新身份坐在这里,样样享受人侍候的第一顿饭。
吕氏拿定主意,举指上不让人小瞧了,不懂的先看,看会了再动筷子。
等东西都摆上来了,外边却有人进来禀报说,“崔夫人、柳夫人,通直散骑常侍褚大人和宗正少卿樊大人到了。”
吕氏心道,果然是高门大户,往来的都是高官大宦!就是不知这二人长个什么模样,是不是自己也要出迎。
一直不怎么出声的樊莺欢呼一声就要出去,但柳玉如对她说,“妹妹稍安勿躁,让我与母亲先去看看。”
崔氏知道,柳玉如这是担心褚大人和樊大人一进来,看到吕氏后万一问起来不好回答。
她们起身出去,到中厅迎住了两位来访的大人。后厅的午饭尚未开始,众人只好停下来等。
吕氏猜测,过一会儿,大概这位褚大人和樊大人一定会被请进席来,他们总会问到自己是谁。
那么柳玉如或是谁总要郑重地向他们引荐见自己,然后自己兵部尚书夫人的身份就算板上钉钉了。
她按捺住狂跳的心耐心等着,果然,只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柳玉如便满面春风地进来,站在后厅的门口对大家道,“都出来见过两位叔叔。”
人们都起身去中厅,吕氏按着先前的预定,低眉顺首地走在最后,到了中厅也排在最后边。
谢金莲先上前与两位大人见礼,听褚大人夸奖道,“金莲越来越有掌家人的风范了!”
崔夫人笑着道,“褚大人果然有好眼力,反正我看柳丫头是越发力不从心了,谁让高峻一个劲儿地往上升职,是谁都想着住到他后宅来。幸好有金莲算盘打的精,不然他府上连住的地方都快没了。”
然后是樊莺上去见礼,樊大人倒是和蔼,只是笑眯眯地看着她,话很少,又是褚大人道,“玉如你莫多虑,有你莺妹子在这里,估计没谁敢。”
吕氏明明听出崔氏的话是冲着自己来的,心说你总算表示出一丝不满了,可那又怎么样?难道不还是你们将我迎进来的。
人们一个个上前,再一个个退到另一边,然后将吕氏闪了出来。
樊大人示意吕氏道,“这位眼生得很。”
崔夫人接过话来,对两位大人引见道,“难怪你们眼生,的确是第一次见到。这位是……”
吕氏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儿,听崔夫人清清嗓子道,“这是审行在黔州去年新收的侧室,”
第1026章 不依不饶
吕氏讪讪地低声道,“难道老爷以为我是个多么随便的人?我只是代老爷去看一看兵部尚书府内里的布置,回黔州后好做个参详,将来黔州刺史府我立意是要大改的,一定要有个新面貌。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第二天,老六高慎行与夫人才到,高审行已经归心似剑,不知他离开的时间里,刘堪用把黔州搞成了什么乱样子。
高审行认为,因为父亲的离世,高府的地位和影响经过短暂的削弱后,由于自己梦幻一般的复起,反而略有加强了。
高府目前的老一辈中有两位刺史、一位亲王府长史,小一辈中有一位兵部尚书、一位都护府长史,放眼长安这也没谁能比了。
与六弟简单交待了一下,高审行带起大小三位夫人起程。他知道,崔颖未至,那么黔州她也一定再不肯回去了。
这让高审行有些心痛,从内心来讲,一个崔颖在他的心幕中的份量,胜过了眼前这三个。但他承认自己以往对她的伤害太多了,太多了。
崔颖这次把吕氏再推回来,而且当着褚大人和樊大人的面,直言吕氏是高审行的侧室,并非是替他着想。
她是不想这个祸水,再给高峻和柳玉如的府上添乱。
而崔颖从最初得知自己与菊儿有染后的痛不欲生,到黔州后对这类事上的冷陌、再到此时主动将一个吕氏推过来,说明她越来越不在意自己了。
她绝不会与吕氏住到一个屋檐之下。
以崔颖高傲的心气,虽然她不便直接表示出对青若英的抵触,但青若英给她带来的身份逆转,同样让她不大舒服。
还有刘青萍,虽然刘青萍有着年轻的优势,但崔颖和她这个一同开过荒的、本属晚辈的女子站在一起,心理上也丝毫不会有半分的平静。
行在去往黔州的归途之上,高审行因为想起崔颖,有不止一次的心痛,有时坐在了马上就黯然落泪。
他再一次体会到,失去的才是最好的这句话的深刻含义。
此时在他的心中,有个以往被他忽略的事情慢慢清晰起来:虽然他折腾了这么久,但崔颖,却仍然是与他刺史的身份最搭调的。
吕氏自从一出来便不老实,先是嘀咕自己的车子不如大夫人和三夫人的漂亮,连车夫也不成熟,有好几次都颠到她肚子疼了。
高审行不胜其烦,将刘青萍的车夫换给了她。然后她又不止一次地埋怨路途的辛苦,埋怨没有更多的人侍候她的旅途。
仿佛她再次的回来,属于做出了很大牺牲、主动舍弃了兵部尚书府、以及长安城繁华热闹的生活环境,要谁感恩戴德似的。
高审行懒得理她,与先前那个认识截然相反的是,从吕氏的身上高审行又明白了一个道理:
有时梦寐以求,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而最后终于到手后才知道是个烂货。
这些烦恼伴随了高审行一路,幸好有复出的喜悦一直在安慰他。
大权重握,才知它的可贵,高审行人也仿佛年轻了十岁,这次的复出如同做梦,他再不能随随便便乱迈步子了。
……
大唐贞观年间牧业兴旺发达,首先与马匹在军事上的重要地位是分不开的。
立国之初,在隋末征战离乱之后,马政早就残败不堪,全国总共只有牝牡三千来匹,现在看也就是西州一座中牧的马匹数量。
这倒与西汉初年“天子不能具醇驷,将相或乘牛车”的景象很相似。
大汉天子的车驾居然都找不出一般模样的四匹马来,当朝的宰相只好坐牛车。
即便时间到了高峻主政牧业的今天,牧业已很发达了,但如何镇服边患、稳定国中形势,军队和馆驿交通仍然需要大量的马匹,来充当战骑和运载工具。马牧业的发展仍然是当务之急。
以皇帝的雄才大略,对夷狄的政策上也不得不采取所谓制衡之术,并非是他没有那么大的野心和占有**,只是鞭长莫及罢了。
武德初年,突厥强盛,东自契丹、室韦,西至吐谷浑、高昌,诸国控弦百余万,而且皆不臣唐。
而从武德四年开始,突厥不断骚扰大唐边境,最严重是在武德九年时候,大唐立国已经九年了,但突厥颉利可汗就敢率精骑十余万进寇,为此京师数度戒严。
若非大唐占据了高昌,西部边境的被动局面不会有这样大的改观。这便是高峻以大唐总牧监巡视辽东牧场的切实感受。
苏殷以前曾对他提过,三国时吴主孙权一直是由海路到辽东采购战马,这才能够与魏国相抗衡。后来辽东牧场尽归高丽,吴国失了良马来源,才不攻自破了。
进而他再想到了蜀汉空有五虎上将,最鼎盛时要钱有钱、要粮有粮,要兵有兵、要将有将,仍然只能图个自保、而不能有大的建树,都是没好马啊。
益州之马,小如大狗,登山驮物尚可,但怎能与坐拥北方数大优良牧场的魏国相抗?
蜀汉丞相数次伐魏,每一次不直取长安却必出祁山,谁想的到,他其实也是奔着优良的牧场去的!
此次牧政划入兵部,兵部尚书兼领总牧监,高峻认为这个决策再正确不过了,几乎就是夺取高昌后的补充。
大唐要保持对邻国的长盛不衰,并且不断取得胜利,扬国威于境外,就一定要有一支称雄于世的强大骑兵。
而发达的牧马业,则能提供源源不绝的、大量优良的战马,为军队提供持久的战力。
在营州,高峻与江夏王李道宗遇面。
王爷坐镇营州,负责为大军筹划粮草军需,这些日子已经明显见瘦了。
得知高峻已晋身为兵部尚书,江夏王十分高兴,对高峻道,“我真是服了皇兄,在用人上总是出人意料,但却入情入理。你入主兵部和马政,再合适不过!”
他对高峻举例,这次在营州再一次感受到了马匹的不可或缺。大量的军需要从营州运送上去,一匹马的运力就相当于七个壮役。
两人在营中对酌,王爷说,只是李士的心情恐怕不大好,“我不相信你在军事上就比他差,而且在灵活与出奇不意方面,你更具优势,但不得不说,资历和大军团作战方面,至少经验上,别人认为你是稍有劣势的。”
王爷说,此次出征,李世虽为辽东道行军大总管,率着三军兵马,但这个大总管只是个临时的差事,保不住李大人心里会有些芥蒂。
王爷要高峻早作预料,早有安排,免得到时匆忙。
高峻知道王爷的好意,自江南及剑南一行之后,两人说话已不隔心了。
高峻笑着说,“又不是我钻营着来欺了李大人的位子,皇命不可违,我相信李大人这样层次的人一定会体谅我。”
而他上任之始,并未对辽东军事上的任何事指手划脚,便是尊重和相信李大人的意思。
再说,兵部还有全国牧政一大摊子事,只这方面就够他忙一阵子了。
王爷问,“兵部即将新增马部衙门,不知在马部郎中与员外郎的人选上可有什么预先的想法?”
高峻道,“王爷,这个我就不作打算了,谁来均可,我不挑拣。而且兵部原班人马我一个不打算动,李大人主政兵部时的人,我都信得过。”
高峻说的恳切,但王爷从中已看出,高峻无意在兵部根植自己的力量,甚至在他最有发言权的、马部衙门的主事人选上也不想参与意见,这就更为可贵了。
王爷能猜到,李世离开兵部,并非空穴来风,在眼睫毛都空了的皇帝面前,李世一个瞬间的心思活泛,都会被洞察。
大智损于欲。
李道宗一边喝着酒,一边也认为,陛下擢升高峻上来,将兵马合政,居然又下对了最为关键的一步妙棋。
第二天,王爷邀请新任兵部尚书高大人,与他一同前去视察营州的军需输送情况。路上王爷说,驮马还是有些不够用。
高峻问,“为何?”
李道宗说,开始够用,但驮马送给养上去,从高丽战场上再返回来,十之七八都犯了毛病,运力大减,最近已在临近驿站中征调了一部分驿马。
高峻问,幽营都有牧场,王爷怎不征调些马匹呢?
李道宗苦笑,“我若早知你入主兵部,后兵政、马政归一,恐怕早就下这个令了。但之前则费不起这个事。”
他们到达营州城郊的军需场,唐军一支后勤人马整装待发,有驮马队源源不断装载物资,编号结队正要出发。
但他看到其中有四成马匹正如王爷所说,状况不妙,恐怕再往返一次,也就回不来了。
李道宗叹道,“十八年陛下亲征高丽,十万大军只损失了一千二百人,但
战马四万匹,死者十之七八。无角之龙,军中良友也!”
高峻这次出行匆忙,也为躲开丫环附崖一事的嫌疑,因而未张旗帜、轻车简从。
随李道宗前来巡视,这些军士和将领们几乎察觉不到,大唐的新任兵部尚书其实就从他们的身边走过。
有一位军中将领,不到三十岁的样子。高峻看他装束是个从五品下阶的游击将军,身高体大,通武有力。王爷说他是这次军需护送的主将。
此时他正牵着坐骑,也在巡视驮队的准备情况。
他仿佛心情不大好,对手下军士骂骂咧咧,正好来到一匹驮马的跟前,用马鞭指着这匹马身上的货物,质问道,“怎么载这么少?它是去高丽战场逛风景么?”
有位役夫上前,恭敬地回禀,“李将军,你看它像是病了,不能再多装货物了,不然恐怕……”
李将军一鞭抽过去,“军需运不上去耽误了战事,总管李大人可不管它病是没病。让将士们饿着肚子,我却体谅一匹马?给我装!”
李道宗要发话制止,告诉他兵部尚书高大人到了,但高峻示意不必。
李道宗说,“这人叫李继,是李世的干外甥,听说是员骁将。但李世不将他派在军前效力,怎么反倒让其跑到后边来押送粮草。”
“怎么才是干外甥?”
“李世的夫人享有‘英国夫人’的爵号,这倒与你家的瑶国夫人位置不差。而这位李继,则是李世二姐的干儿子。”
李道宗说,“李大人的二姐也是一位县君,这就又与你另七位如夫人位置不差。”
高峻笑道,“王爷你就莫再强作比较了!”
说话间,役夫已再将两大包军粮各抬到那匹马的身上,一边一包捆好。
李继这才满意,看了看再挑不出毛病了,这才放过。
但方举步,那匹马已经不堪重负、腿一软伏在了地上,任人挥鞭驱使,但重物在身上压着,它只是徒劳地昂一昂脖子,却再也站不起来了。
李继大声抱怨因为一匹马误了军情,他十分焦躁地大步过来,一手牵缰、一手探到驮物的下边,“嘿!”的一声,竟然助那匹马站了起来,其中力量让高峻也吃了一惊。
李继拍拍手喝道,“给我出发!”
但身后,“咕嗵”一声,那匹马又瘫倒了。李将军大怒,返回来挥鞭连抽两下过去,“你个废物!”
但那匹马只挨了一下,脖子上便淌下血来,它衰鸣着躲开另一下,鞭子抽在粮袋上,粮袋立时破了。粟米如泻洒了一地,役夫们忙着卸粮堵漏,场上一时混乱。
李继仍不泄恨,怪它耽误了行程,大步过来、抬起脚对准马头便踹,“我日死……”
但脚也踹出去了,却被另一只脚伸过来、在他脚脖子上灵巧一勾卸去了力道,再一拨,李继不由自主地旋了半下身子站在那儿,但马就躲过了这一下。
李继一向自诩神力,鲜遇对手,如今当着众手下的面让人一脚挡住,而且站相极是狼狈,当时便怒道,“你是何人?!”
看到高峻身上的三品服饰,他有些不信,因为对方的年纪比他还小许多,在军中根本就不认得,“军营重地,你竟敢乱穿、祸乱军心!”
高峻笑问道,“那你看这位李王爷是不是乱穿?”
李道宗喝道,“新任兵部尚书高大人在此,你还敢放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