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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聂九     终末之龙txt下载     终末之龙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千三百三十二章 冰封

    消息传向千里之外的斯顿布奇,又辗转从斯顿布奇传回北国——罗莎能联系上的是娜里亚,而埃德此时却正站在远志谷烧焦的草地上。

    这个原本宁静美丽的小山谷,现在看起来比伊斯离开时还要凄惨。地面被烧得左秃一块,右秃一块,冰融化成了水,把土坑泡成了烂泥,缭绕的黑烟和刺鼻的气味薰得人眼泪直流,连唯一毫发无伤的、依旧隐藏在盛开的鲜花之后的木屋,都显出几分颓败和阴沉。

    他还保住了因格利斯的坟墓……希望那位老法师的灵魂能够原谅他的力所不及。

    至少,敌人已被赶走,或永远留在了这里,与草木的灰烬一起融入泥土。埃德知道他应该尽快收拾这一片狼藉——伊斯回来看到这乱糟糟的样子多半要气疯。可他的心吊在半空,总也落不下来,像是忘记了什么很重要的事……像是一切还没有结束。

    他扭头,对上一双剔透如宝石般的眼睛,纯净如水,又有着如白雪覆盖的广阔冰原般的苍茫。

    塞尔西奥安静地看着他。不到两年的时间,昔日的小少年已经长得快要高过埃德,清澈双眼中也已不再有失魂时的混沌迷茫……可此刻透过那双眼看着埃德的,也并不是他的灵魂。

    他微若萤火的灵魂正深藏在另一个灵魂之下,在沉睡中慢慢恢复——还能有恢复的可能,就已经无比幸运。

    “你有没有感觉到……”埃德迟疑地开口。他其实说不清那种感觉,也知道“塞尔西奥”其实并不会说话,他就是……有点不安。

    绕了一个圈才飞到他这里的消息,在他挂在腰间的链坠上激起一声鸟鸣般的轻响。当他弄明白它从何而来,顿时脸色发白——他果然就该相信自己的直觉!

    “贝林!”他放声叫道。

    大步走来的骑士比从前黑了许多,也瘦了许多,眼神却比从前更坚毅沉稳。

    “我得离开。”埃德说。

    “夜鹰会守护此处。”贝林毫不犹豫地回答,没有多问一个字。

    在他身后不远,格瑞安家领兵的老骑士情绪复杂的视线凝在他的背影上,他却似乎毫无所觉。

    埃德出现时天边隐隐泛出苍白微弱的光,迟到的太阳正在地平线下奋力向上攀爬。博雷纳举起双手,几乎想要情深意切地来一句“你总是能带来光明”,但埃德的视线已经落在冰封的河流……和那条并没有再变宽,看起来也已经足够骇人的黑色裂缝上。

    他的脸色难看得博雷纳没敢再说什么废话,只走过去给了他一个又轻又快的拥抱。

    一个朋友的拥抱。

    “我想他应该没事。”他说,“伊森也应该没事。”

    “……伊森·克罗夫勒也冻在下面吗?!”埃德的脸更黑了。

    那可只是个普通人……这位国王陛下的信心到底是打哪儿来的?!

    “他可不是那么轻易会死的人。”博雷纳坚韧的神经让他在这种时候也能把每一句话都自然而然地说得自信满满,“你的冰龙朋友显然也不是吧?”

    ——真那么自信你就不会急着找我了。

    埃德把这句话连着有点控制不住的焦躁一起咽回去。迁怒是最没有意义的行为。何况……

    他回头扫了一眼,还没有打扫干净的战场比远志谷也好不了多少。这一晚,博雷纳大概过得跟他一样丰富多彩。

    “其实我更担心的是这个。”博雷纳指向河面。从上游溢出冰面的河水在流过冰层时大半也都凝成了冰,让整个河面越来越高,可能发生的灾难也就越来越危险。

    “我已经派人到上游没有被冻住的地方,看看能不能尽快挖出一条通向蒂默湖的深沟。幸好湖水现在不深,河水的水量也不大……但这到底是维因兹河。”国王摊手苦笑,“而且,这消息可没办法彻底封锁,如果传出去,会被扭曲成怎样,也不是那么好控制的。”

    他今晚的确算是获胜的一方,但耐瑟斯的影响力仍不容小觑。

    埃德蹲下去,伸手按在冰面,手背上隐隐浮现出一只银色小鸟的轮廓——他们研究了那枚银鸟胸针上的法术,把它的力量融入了身体之中,这样,它就再也不会被丢失……无论何时,即使是在另一个世界,心念一动,他们都能彼此联系。

    伊斯一定遇到了什么麻烦,可他宁可把自己冻起来,也没有叫他来帮忙……他们最近也没有吵架啊!他到底又在别扭什么?!

    埃德把那些杂草般冒出来的委屈和恼怒团起来塞进角落,也无视那道又开始蠢蠢欲动的狰狞裂缝,将力量凝聚在手心。

    他可以让坚冰融化,可以去河底把伊斯拖出来,但如果他的朋友想要自己解决……首先,他最好还是确定一下这是否真是他自己的决定。

    冰龙蜷缩在河底,完全把自己冻结在难以融化的坚冰之中。

    他保持着人类的形体。他蜷缩的姿势更像是人类的婴儿……但事实上,尚未诞生的小龙蜷缩在蛋壳里时,也是同样的姿势。

    此刻厚厚的冰层就是他的蛋壳。他并不知道寒冰沿着河流延伸到了哪里,他只是竭尽所能地把自己保护起来。

    微不可见的光在冰层中流动,随着他的心跳忽明忽暗,时不时的,会有不知从何而来的暗影截断光的流动,他微弱的心跳也会因此而停顿,然后顽强地再次跳动起来,像冲破岩石阻碍的流水,像在泥土之下埋得太深的种子,艰难却不知放弃。

    一条稍稍明亮的光流连接在他与一臂之外的石棺上。被冰封的石棺里已经没有了挣扎抓挠的动静,禁锢其中的人却并没有死去。

    他还没死,就不会让他要救的人死掉——哪怕是那家伙自己想死都不行。

    试图侵蚀他的力量无声无息地徘徊着,充满耐心,甚至带着某种难以形容的温柔……像母亲。它含糊的低语根本听不清是在说什么,如透过水面的阳光,带着冰龙最喜欢的微微的暖意,轻抚着他的灵魂。

    可他真正母亲的并不期盼他的诞生。他生命来自人类……也因为人类才有了意义。

    轻轻的,有另一种声响,敲在他的心上。

第一千三百三十三章 线(上)

    那一声轻响,仿佛清晨有人叩响门扉,试探着问一句:“你醒了吗?”

    冰龙没有回应,那声音便在短暂的迟疑后不屈不挠地重复起来。

    你醒了吗?

    你醒了吗?

    你……

    “……滚开!”

    埃德手一抖,从冰面上移开。这法术并不能传达情绪,他却像是听出了那一声回应中的怒气冲冲,稍稍安下心来——至少听起来,还是挺精神的嘛。

    “……他还好吗?”博雷纳小心翼翼地问。

    “应该还好。”埃德回答,“别担心,如果他没事,你的执政官也不会有事……伊斯答应的事情一定会做到。”

    “我也没担心啊。”博雷纳摊手。

    这会儿埃德是真的相信了……但他并不想什么也不做地等下去。

    冰面上留下了浅浅的手印,很快就有水漫过去,又渐渐冻结,将他的手印冻在其中。他在更深的地方看见隐约的裂痕,于是回头问了一句。

    “……是我砸出来的。”国王有点忧伤地回答,“我只是想给他提个醒,可他完全不理我。还有,那个——”

    他指向河流上空的黑色裂缝:“那个是不是……有点麻烦?听说鲁特格尔更多,你们还没研究出什么来吗?”

    那黑色浓得像是要滴出来的墨,又仿佛下一个瞬间就会有什么邪恶又危险的东西从其中探出来,每多看一眼,心中就会不由自主地多一点不安。

    埃德搓着冻得发木的手,抬头又低头。他们的确还没研究出什么有用的东西,甚至连“怎么研究”都还没有争出个结果,但此刻,空中和冰层里两种不同的裂痕,却让他脑子里隐隐浮出个念头。

    “我有个主意。”他仔细想了好一会儿才开口,“但是……”

    “不用‘但是’,”博雷纳打断他,“尽管试试。”

    他愿意给他无底线的信任,如果因为失败的尝试而导致什么糟糕的结果,他也愿意与他一起承担责任。

    埃德因为他爽朗的笑容而笑了起来,扔开最后一丝犹豫。他站起身,伸长手臂,缓缓收拢手指,像是要抓住阳光。

    那一刻博雷纳确信他是真的抓住了阳光……甚至也抓住了风。

    刚刚明亮起来的天光微微一暗,轻而薄的云层沙一般向下垂落,晨风骤停,然后改变了方向。它们盘旋着聚向埃德的手心——整个世界都在盘旋着聚向埃德的手心。博雷纳从一阵眩晕中恢复过来,惊讶又兴致勃勃,精灵望向四周,恍惚像是听见草木兴奋的低语。

    而在埃德的意识中,他抓住的是水,永恒流动在这个世界中的,看不见的水,然后让它们覆上那道被强行撕出的裂缝,一点点冻结其上。

    在其他人眼中,只能看见那黑色一点点淡去,仿佛玻璃上的污渍,被一点点清洗擦除。

    当那道令人心悸的裂痕彻底消失,博雷纳抬起手,十分捧场,也绝对真心地鼓起掌来。罗莎微笑着跟上,然后很快地,有更多人加入,甚至有人大胆地吹起了口哨,即使他们并不太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埃德哭笑不得地回头。虽然自己也有一点小小的得意,但这太过热情的反应,也还是让他不自在地红了脸。

    “只是暂时的。”他说,“但再给我一点时间……我应该能把它彻底封上。”

    他甚至这会儿就已经想出好几种不同的方法,只是不敢轻易尝试。

    “如果你觉得有必要,我可以让住在附近的人都先搬到别的地方去。”博雷纳十分配合,“反正,如果一时半会儿不能解冻,沿河的人也都得先离开。”

    趁着调动了足够的人手,他很乐意顺便多解决一点问题。

    埃德若有所思地低头。冰层的确越来越高,只有少量的水能流过冰面,流向下游。他并不知道伊斯什么时候能出来,但如果时间太长,上游泛滥而下游断流的维因兹河,会成为一个巨大的麻烦,甚至灾难。

    但……这也并不是不能解决的问题。

    他闭上眼,意识在极短的时间里溯游而上,直到被冰封的水流边缘。那里的冰层被推挤得更高,无处可去的河水已开始漫过堤防,正在撤离的人们不时回头,不至于惊慌失措却也难掩不安。

    他可以让河水在更深的地底找到另一条通道,也可以将河水抬起在半空。前者当然更容易一些,但后者,那更显而易见的“奇迹”,是不是能有些别的用处?

    他还没能做出决定,冰冻的河流发出一连串断裂的声音,响亮地炸在所有人耳边。

    冰层急速融化,仿佛河底有烈火在炙烤。突然涌起的巨浪中,最先被扔出来的是一具灰黑色的石棺。

    博雷纳在石棺飞过他头顶时才反应过来,大叫一声,本能地掉头就追了过去。

    一丛藤蔓从地底探出,稳稳地接住了石棺,放落地面,施法者却仍紧盯着河面,看着白色巨龙破水而出,在半空里变回人类,还没落地就先冲他一声怒吼:“不是告诉了你别乱插手吗?!”

    埃德因为欣喜而扬起的眉毛又委屈地耷拉下去——他到底干什么了?他明明只是……

    博雷纳急切的呼唤让他放弃了争辩。他跑向石棺,但伊斯比他更快。

    他从半空里直落下来,砸在石棺边,还没有完全收起的双翼差一点就甩在埃德脸上。他粗暴地一把掀开棺盖,崩裂的碎石四面飞溅,躺在棺中的人脸色青白,散着点点血迹,扭曲的面目近乎狰狞地僵着,看起来已经毫无生气。

    博雷纳还没来得及开口,伊斯已经一拳捶在伊森的胸口。

    刚刚还僵硬得像具尸体的人猛弹起来,抽搐着吸进一口气,骤然大睁的眼底一片血红,带着难以形容的恐惧与绝望。

    那是伊森·克罗夫勒从不曾表现在人前……也绝对不会表现在人前的脆弱。

    “……伊森。”博雷纳探身扶住他,声音不由自主地变得更加温和,“瞧,是我……你没事啦。”

    执政官血肉模糊的手指痉挛般紧握在石棺边缘,却在几个呼吸之间就平静了下来,甚至在博雷纳充满深情地再次呼唤他的名字的时候嘶哑地回了他两个字:

    “闭嘴。”

第一千三百三十四章 线(中)

    国王陛下对这样的冒犯毫不在意——他早就习惯了。他们认识二十多年,伊森·克罗夫勒几乎从来没给过他什么好脸色。

    熟悉的感觉让他浑身轻松,想到身上的重担很快就有人分去一大半,笑容简直灿烂到发光。

    埃德走过来为伊森疗伤。感觉到他的手有意无意地掠过自己头顶,正试图自己从石棺里爬出来的执政官浑身一僵,本能地想要避开,后脑却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像是有一把并不锋利的匕首来回凿刺,想要击穿他的头骨。

    他眼前发黑,摇摇晃晃地往下倒,一双眼睛却还阴沉地直瞪着埃德。

    那是一双在仿佛没有尽头的黑暗里挣扎了太久的眼睛,即使此刻重见光明,也仍沉着无法驱散的暗影。

    一头灰发的年轻人视若无睹,弯起眼一笑,收回了手。

    剧痛缓缓平复,伊森抓住了博雷纳的肩膀才能站稳,因为长久的折磨而血红的眼中也浮现一丝疑惑。他以为自己是清醒的……在从短暂的失明里挣脱,看见博雷纳那张让他只想一拳砸过去的脸之后就一直很清醒,但此刻,却隐约感觉到脑子里有什么原本难以察觉的东西,像落在水晶上的一点尘埃,被轻轻抹去。

    随之消散的似乎还有这段被囚禁的时间里累积到溃堤的戾气。那种强烈的、不顾一切想要复仇的愤怒,渐渐冷却在理智之下。

    他向埃德轻轻点头。虽然不知道在他失去意识的时候伊莱到底在他身上做了什么手脚,这位年轻的圣者显然是帮了他,且并无意让更多人知道。

    相比之下,他更感激的或许还是后者。因为前者还可视为一位圣职者的职责,后者的体贴周到却殊为难得。

    “如果方便的话,”他开口邀请,“你……们能否在巴拉赫多停留几天?至少给我个机会,让我能够表达谢意。”

    需要的时候,他也是能把话说得足够好听的。

    埃德的视线从石棺上那个被阳光照得分外清晰的符号上移开,抬头微笑的同时一把抓住了正准备走开的伊斯。

    “当然。”他回答,“但恐怕我们得先离开一会儿。”

    他们飞回远志谷。

    埃德坐在冰龙的背上,惴惴不安,挪来挪去。他这会儿已经意识到伊斯为什么气得连话都不想跟他说一句——那条黑色的裂缝,并不是平白无故地“恰巧”出现在那里。

    他以为他没有对想要自己解决问题的朋友多加干涉,却很可能还是无意间破坏了什么,而此刻,伊斯并不相信他是真的“无意”。

    左思右想,他决定先说点儿别的。

    “你发现了吗?”他说,“穆德的身体里藏了什么东西。”

    耳边风声呼啸,冰龙依然沉默。

    “……好吧。”他说,“那扇‘门’为你而开……门外的那一位,对你说了什么?”

    听起来像质问——他立刻反省。

    “我只是……”

    冰龙忽地向下疾冲,差点滚下去的埃德没有说完的那几个字就噎进了肚子里。当冰龙落到无人的原野上,他的脸都快要被冷风吹僵了。

    他被冰龙像抖掉身上的一条小虫子一样抖落地面,心里的委屈就又冒出了头……然后被他按回去。

    他们已经不是少年。不能总是因为一时意气而口不择言互相伤害,或者怒上心头说打就打……虽然后者也能解决一些问题,却还是会有很多芥蒂遗留下来,越积越多。

    他不想等到那些原本并不大的问题在他们之间垒成无法逾越的高墙。

    “我真的没有别的意思。”他认真解释,“我只是担心……”

    “担心我会因为一条炎龙的几句话就成为它的同盟,担心我意识到自己终究还是一条龙?”冰龙低头问他,冰冷的吐息吹在他脸上,“如果你真的‘没有别的意思’,就根本不会有这样的担心。”

    埃德一瞬间觉得胃里都是冷的,冷到发痛。他很有些不可思议,他的朋友的确执拗任性,却从来不是不讲道理……他简直想要伸手探一探对方的脑子里是不是也被刻上了什么符号——说起来,他脑子里倒真是有个符号。

    但此刻伊斯绝对不会允许他碰触他的灵魂。

    “我担心它罔顾你的意志。”他说,“我担心它有这样的能力……它有吗?”

    “你觉得呢?”冰龙冷冷地反问,“你觉得现在对你说话的是谁?”

    埃德沉默了一会儿,胸口堵得不行,那点“我要当个成熟稳重讲道理的人”的理智,在他气闷到眼花的时候几乎碎掉,又被他勉强拼起来。

    “……是我做错了什么吗?”他轻声问,“还是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呢?”

    他还记得伊斯从洛克堡回来的时候心情似乎有点糟糕,却并不知道为什么,但离开斯顿布奇前,他看起来已经没什么不对……也许那时候他就该问清楚的。

    他可以认错,就像从前一样,不管是不是自己的错都先说一声对不起,或者厚着脸皮插科打诨先敷衍过去……可他记得,伊斯并不喜欢这样。

    他也不想再这样。

    他站在那里,没有得到回答,也不再开口——他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冰龙同样沉默下来。它清楚地知道自己这样满身是刺的原因,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暴躁又偏执,固执地从朋友分明满怀关切的每一句话里挖出最能刺痛自己的那一点,然后不管不顾地反击回去。

    可它并不能压下自己的情绪,像面前的人一样冷静平和,而这一点认知,又让它更加难堪。

    空气沉重地压下来。在某一方崩溃或爆发之前,埃德深吸一口气,努力挤出点笑来。

    “也许我们该分头行动。”他说,“我担心伊森身上还有什么我没有发现的问题……贝林在远志谷,还有夜鹰和格瑞安家的骑士,他们能告诉你发生了什么。我……”

    冰龙扬起双翼,毫不迟疑地飞向天空。

    被扔在荒野上的埃德怔怔地站了好一会儿,扒了扒被风压拍到他头上的枯草,垂头转向相反的方向。

    他并没能走出太远。

第一千三百三十五章 线(下)

    冰龙俯冲向远志谷时气势汹汹,看起来不像是回家,倒像是要拆了谁的家。

    守护在此地的战士本能地举起长弓,虽然在一声短促的呼哨声中默默放下武器,却依然满怀警惕地绷紧了神经。

    这里的人,有一大半都曾经在藏宝海湾围攻过这条龙,而巨龙的睚眦必报,跟它们的贪婪和凶残一样闻名。

    好在,冰龙并没有攻击他们。它重重地落在地面……然后溅了自己一身污泥。

    在它恼怒的咆哮声中,周围的空气反而不再那么紧张。一个莽莽撞撞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的“怪物”,好像也……没那么可怕?

    冰龙金黄色的眼中怒火翻涌。不只是因为这被破坏得一塌糊涂的山谷和糊在身上的烂泥,也因为这满谷的人——他们未经允许就闯入了它的地盘,让它几乎有撕碎他们的冲动。

    或许是察觉到什么,大步走来的贝林·格瑞安停下了脚步,没有再继续靠近。

    “让你的人离开。”冰龙控制着自己,总算没有把“离开”说成“滚出去”。它还记得这些人并非入侵者,他们或许还帮助埃德守住了这个山谷……可它并没有向埃德求助,也没有给过他允许其他人进入此地的权利。

    这里并不是埃德·辛格尔的家。这是它的山谷。

    他们或许真的应该保持一点距离。

    贝林抬手示意。片刻之间,夜鹰便已经迅速撤离,格瑞安家的骑士紧随其后,几位安都赫的牧师交换着眼神,最终也默默离开,最后留下的只有贝林和缓缓走到他身边的塞尔西奥。

    金发的小王子抬头直视巨龙的双眼,宁静到空茫的眼底有着包容万物的宽阔。仿佛有清晨微凉的风,或初冬新雪的气息,轻柔地吹入冰龙被炙热的雾气所遮蔽的心底,让它沉默着收敛了怒气。

    “发生了什么事?”它问,不怎么客气,但好歹还算平静。

    “科帕斯·芬顿。”贝林回答,“他对这个山谷……或山谷里的什么东西有兴趣。但应该并没能得到。”

    “……他自己来了吗?”冰龙问。

    它对那个总是藏在背后的家伙已经没什么印象,但他的手也未免伸得太长。

    贝林摇头:“至少,他没有出现在我们眼前。”

    那么,那东西应该并不十分重要……或者,连科帕斯自己也并不清楚那到底是什么。

    ——毕竟连它都不知道。

    一时间,冰龙对已经死掉的老法师都冒出点怨气。他让它发誓守护这里,却还对它遮遮掩掩。

    哼,人类。

    “还有什么我应该知道的吗?”它问。

    贝林望向塞尔西奥。

    小王子向前几步,伸出双手。

    冰龙皱起眉——虽然它这会儿并没有眉毛。但塞尔西奥对它表现出的疑惑、警惕和排斥都视而不见,只是安静地看着它。

    冰龙迟疑着。它看得出这个躯体中的灵魂根本不属于人类,看得出他强大却也虚弱……可那陌生的灵魂,却让它感觉到难以拒绝的亲切和安宁。

    它弯下长颈,巨大的头颅轻触少年摊开的掌心。

    下一刻,有什么东西沁入了它的脑子里,柔和得难以察觉。它下意识地浑身紧绷,隆起的肌肉蓄势待发——它选择了信任,但它或许真的不适合这个……

    一副奇异的画面在它脑海之中展开。

    它压下了后退甚至攻击的冲动,静止在那里。那画面一瞬间便牢牢地吸引了它全部的注意力,即使它有好一会儿并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

    那像是一副画,但并没有画出什么具体的形态,只有一团团不同颜色的光,一条条绕来绕去的线条,重重叠叠,交错纠缠,本该显得拥挤而混乱,却又莫名地和谐,甚至难以形容地美丽。

    最后它终于认出来,这是远志谷——大概,是塞尔西奥身体里那个非人的灵魂所看到的远志谷。

    它认出它自己,一团耀眼的白光,从内里泛出冰川般微微的蓝,却几乎整个儿被各种线包裹在其中,活像只被线团缠住的猫。它看见塞尔西奥,一片淡淡光雾中摇曳着极微弱的一点萤火;它看见远志谷正渐渐平静下来的气流,像一支笔,细细地涂抹着,抹掉那些杂乱不堪的灰黑败笔;它看见气流的源头和终点,那栋始终屹立不倒的木屋,如寒夜中温暖的篝火,明亮地燃烧着。

    当那画面渐渐消失,它仍怔怔地发了好一会儿呆。

    塞尔西奥并没收回手。他的手指动了动,飞快地摸了摸冰龙的鳞片,甚至拽了拽它嘴角的小倒刺,忐忑又兴奋。那是藏于这个身体的另一个灵魂探出头来,大着胆子满足了一把自己的好奇心,又立刻缩了回去。

    冰龙回过神来,喷出点寒气儿,容忍了这小小的冒犯。

    “为什么给我看这个?”它问。

    少年没有回答。

    “他还不会说话。”贝林开口解释。

    现在的塞尔西奥甚至做不出什么表情,那似乎是比行动自如更困难的事。

    冰龙明白过来。当他再次开口说话的时候,大概也是那一片光雾彻底消散,而那点萤火不会再轻易熄灭的时候。

    冰龙无法理解这样的行为。一个本可以借此重获新生的、强大的灵魂,却把自己变成保护者……变成泥土,成为另一个早已破碎的弱小灵魂的养分。

    但它看着塞尔西奥过于清澈的眼睛,知道这是他自己心甘情愿,便也无话可说。

    “……谢谢。”

    它有些生硬地道谢。尽管仍不明白对方的用意,但至少能体会那是出自善意。

    在他们也离去之后,冰龙变回人形,推开木屋半掩的门。

    穆德的身体里藏了什么东西——这句话他在恼怒与暴躁之中也是听进了耳朵里的。虽然不久之前他也的确发现了一些东西,并以此设下陷阱,引来了伊莱,但他怀疑那与埃德所发现的并不一样。

    他固然因为埃德日渐强大的力量……强大得过快的力量和越来越罔顾他意愿的自以为是而耿耿于怀,却不会因此就拒绝相信他的判断。

    他想起刚才所看到的,那一团明亮的火焰。

    那好像真的就是一团火。

第一千三百三十六章 不灭之焰(上)

    魔像从来都是施法者们所喜爱的忠诚奴仆,但得到一具好魔像却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无论是坚固且能够承受魔法之力的材料,让魔像能够服从命令且行动自如的符文,还是能持续提供能量的魔法之源,都需要花费大量的金钱和精力。相比之下,木魔像算是最容易制造的一种,能做的事却也极其有限,通常只是性格孤僻离群索居的法师用来做一些简单的家务。

    因格利斯也算是离群索居,而穆德平常做得最多的其实也是各种家务,但同时,它也是整个远志谷防御法阵的核心和控制者。即使是在因格利斯死去,木魔像因为失去了与创造者的联系而陷入沉眠时,这一点也不曾改变。

    伊斯曾将此归结于穆德胸腔里那颗拳头大小的“心脏”——一颗绿得像是从盛夏的橡树叶上滴下来的宝石,被打磨出无数并不规则的面,每一面上都刻满细密的纹路。

    上一次唤醒穆德的时候,他并没有弄清楚这些符文到底有什么意义,那实在太过复杂,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够解决的,更何况,他也没有那个耐心。

    而这一次回到远志谷,他至少也得弄明白穆德的“背叛”是怎么回事。于是,他取出了宝石,因为除了这颗宝石,穆德身上再没有半个符文——如果真有什么问题,必然是这颗宝石上的问题。

    而在那一瞬间,空气都似乎停止了流动。

    他能清楚地感觉到整个远志谷的改变,就像是从壁炉里抽走了木柴,再没有火焰能够燃起。连山谷里自成一体的气候与生命的循环都被打破,任凭北国深秋的寒风侵袭而来,将魔法残留的余温一点点带走。

    所以,真正重要的并不只是这颗宝石,它与穆德之间的联系或许远比他以为的要更复杂。

    伊斯握着宝石站了好一会儿,几乎能听见那讨厌的老法师用慢悠悠的腔调在他耳边说出他无法反驳的嘲讽——他告诉他如何唤醒穆德,他就真的只学了那一点点,不去想为什么要这么做,更没想过要如何去掌握更多。

    他恼怒万分,也羞愧无比,索性强行把他的无意变成了有意,告诉自己,这正是看看谷外那些人到底为何而来的好机会。

    他当时并没有发现伊莱,但格瑞安家的骑士们真的不怎么擅长隐蔽。

    即使在击败伊莱之后,他也并没有粗心大意地认为危险已就此解除。他带走了宝石,而木魔像的躯体……他觉得不会有谁对此感兴趣,因而也就扔在了实验室里,还设下了各种陷阱以保护此地。他没有指望罗莎留下的牧师和骑士们,当然更没有指望埃德……他觉得自己完全能够解决问题。

    但埃德出现在这里,不知是得到了什么消息还是纯粹的不放心,不但做了本该由他来做的事,还发现了他没有发现的东西。

    穆德很有可能才是入侵者真正想要的,而埃德保护了它——这一点实在让他心情复杂。

    伊斯瞪着依然躺在长桌上一动不动的木魔像,知道他此刻该关注的并不是埃德做了什么他不该做的,而是穆德身上到底还藏着什么秘密,偏偏心底那一簇怒火,就是没办法压下去……哪怕他知道这怒火烧得有点没道理。

    他烦躁地揉着额头,努力让自己集中注意力。但就算再一次从头到脚仔细检查过整具魔像,他也并没有任何新的发现……除了魔像头顶的叶子已开始枯萎。虽然保持着深绿的颜色,却像是瞬间被抽干了水分般失去了光泽,他只轻轻一触,那昨天还生机勃勃舒展着的叶子便碎裂了大半,如被火焰烘烤过一样脆弱。

    他的心慌乱地空了一拍。这具魔像……对他而言也并不只是一具魔像。

    他摸出宝石,想要先塞回去,却又有点不甘。然而要在短暂的时间里弄懂这些符文,他又的确没这个能力。最简单的方法,无疑是把埃德拎回来……可他又咽不下这口气。

    如果他还能再一次看到塞尔西奥让他看到的世界……

    他闭上眼,用另一种方式去感知一切——他曾经因为“危险”而严厉地禁止埃德使用的方式。

    反正,那家伙也不过阳奉阴违。

    此刻他拒绝思考这种方式对他而言是否更为危险。他的灵魂并不稳定,祖先的记忆和巨龙的本能一直在他人类的灵魂之下蠢蠢欲动,而不久之前来自另一个世界的试探,对他也并非毫无影响。

    危险……但并不是做不到。

    当另一双眼睛在眼皮之下睁开,他看见烈焰飞舞。

    整具木魔像都在燃烧,像根干透了的木柴。那火焰分明无形又仿佛有形,它炽热的气息和明亮的光芒向四周散开,如水般蜿蜒着,流动在整栋木屋之中……也被禁锢在木屋之中。无数符文浮现在他眼前,在地板上,在墙壁上,在天花板上,不同的线条与颜色交织成绚丽的图画,令人目眩神迷。

    热流穿过他的身体,连他也感觉到如炙烤般的痛楚,仿佛毫无保护地站在烈火之中。

    他清醒过来,本能地想要逃离。冰龙原本就讨厌火,何况这显然不是普通的火焰。

    但他也能看见从自己身上隐隐透出的光芒,在冰蓝之外多了一丝丝绿影,藤蔓般缓缓生长着,交错成网,将他的灵魂保护在其中。

    他低头看着手中的绿宝石,终于知道了它真正的用处。

    或许因为没有放在正确的位置,这宝石的力量显得极其有限。他知道他应该尽快脱离,却仍竭力将意识集中在火焰的中心,即使他灵魂的另一半已因感知到巨大的危险而发出咆哮。

    他竭尽全力地支撑着,不肯退缩,终于在那刺目的、不断摇晃的火光之中,看见一团小小的,纯净的火焰,如一朵含苞待放的花朵,摇曳在穆德的身上。

    眼前漫过一片片黑雾,在失去意识之前,他伸手将那块绿宝石塞向木魔像打开的胸腔。

第一千三百三十七章 不灭之焰(中)

    正画下符文手在半空中微微一抖,又就着被拉长的一笔顺势绕了个圈,连接上另一个符文,整个法术便在失败之前转化为另一个。

    凌厉的风刃向四面射出,重重包围的敌人在死伤惨重之后终于开始迟疑起来,不再前仆后继,不顾一切地往上扑。

    捕食是它们的本能,但生存也是。就算脑子里装不了太多的东西,这一点判断的能力还是有的。

    这不是它们能啃得下的猎物。

    埃德趁机瞥一眼自己的手。手背上那只小鸟的轮廓显出不正常的殷红,像是刚刚烫上的去的烙印……也的确让他感觉到被烧灼的痛楚。

    他犹豫片刻才做出了决定,但在他抽身离开之前,有什么东西掷向他的后心。

    某个属于他的东西。

    他反手一抓,感觉到那熟悉的形状和温度——是那颗被尼亚偷走的骰子。

    小个子的盗贼就蹲在不远处一块奇形怪状的岩石上,身边各种各样的小恶魔无不忌惮地远远避开,很快就在他们之间空出一片血红色的地面。

    埃德的眼珠向下转了转,又立刻抬起。那地面宛如活物……像被剥了皮的血肉,在永无尽头的痛苦之中颤抖着。虽然已经在这里待了好一会儿,他还是没办法习惯。

    脚下起伏不定,冰冷绵软又粘稠,像站在快要腐烂却还在蠕动的尸体上。

    “你要走了吗?”尼亚的语气充满遗憾,像个准备了一场盛宴,殷勤邀请来的客人却没品尝多少就要离开的主人。

    “好不容易才把你拉进来的呢。”他委屈地抱怨着,抬起干瘪枯萎,几乎只剩一层皮包裹着白骨的右手。

    造物者之骰,不是那么容易被“利用”的。

    埃德什么也没问。直到现在他仍很难判断尼亚所说的话到底是真是假,所以不如不问,免得又一脚踩进坑里。

    “伊斯有危险。”他说。

    “危险。”尼亚仰着脸嗤嗤地笑,“可他并没有向你求助吧?”

    埃德迟疑了一下,然后反驳:“他没有求助,并不表示他不需要帮助……我以为你至少会在乎他的安危。”

    “我在乎啊。”尼亚承认,“可他是一条龙,他自己能解决的问题,不会喜欢别人多管闲事。事实上,他已经被保护得太好……他原本可以成长得更快。”

    尽管那样的成长可能会伴随着更多的痛苦。

    埃德的眉头皱起来。他恍惚觉得之前听过类似的话,又觉得有些恼怒:“这才不是多管……”

    “你知道他为什么生气吗?”尼亚打断他。

    埃德不吭声了,他的确不知道……也的确很想知道。

    这会儿他简直后悔跟尼亚开始这场对话,而不是立刻离开——他轻而易举地就被绊住了……像从前一样,尼亚总是能几句话就把他带进自己的节奏。

    手背上红色的印记淡了下去,虽仍有隐隐的灼痛,却也足够让埃德知道,无论发生了什么事,伊斯的确“自己能解决”。

    他不知道他为什么反而因此更加焦躁。

    “他是条龙。”尼亚再次强调,一字一句放慢了语速,“他有自己的骄傲。无论是多么亲密的朋友,也有不能越过的界限。如果你再这样,以为自己有了足够强大的力量就把身边的人都当成需要你保护的人,甚至替他们做出决定,承担他们本该承担的东西……你会变成第二个斯科特,因为冲得太快,走得太远,再也回不了头,反而把想要保护的人拖进更大的危险之中。”

    埃德沉默着。他知道他该抱着更多的怀疑来面对这个已经不算人类的盗贼,可他从他的话里听不出一点别有用心——他是很认真地在告诉他,他到底做错了什么。

    像个值得信任的长者,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要倾诉。

    “我想……我只是……”他小声开口,“我失去了一个朋友,一个原本可以成为朋友的人……他就消失在我眼前,而我原本……原本应该可以做点什么。”

    他不喜欢这样的失去。他讨厌那种无能无力的感觉,就像眼睁睁看着母亲死去时一样,什么也不能挽回。

    明明,他已经比那时要强大许多。

    “可如果那就是他想要的,你又有什么权利阻止呢?”尼亚反问他,“当然,有时候人们的确需要帮助,只是不好意思,或来不及开口……但我不觉得你真的分不清其中的不同。”

    埃德默默低头。

    周围窸窸窣窣,仍有许多不甘放弃美味猎物的恶魔徘徊不去。他抬手击飞几个靠得太近的家伙,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在这样诡异的环境之中谈论这种话题,好像有点奇怪。

    “你把我拉到这里,不是只想告诉我这些的吧?”他问,终于又拾回了一点警惕。

    他原本一个人沮丧地走在荒野上,脚下突然就裂开巨大的缝隙,黑色烈焰冲天而起,像无数暗影纠缠在一起,狂乱地舞动。某种可怕的力量将他直拖下去,他本可以反抗,却一时失去了冷静,憋着一口闷气,踏进这个世界的那一瞬就在地面上轰出了一个深坑。

    他理所当然地充满愤怒,但当这愤怒变成强烈到无法控制的杀意,强烈得让他只想把拦在他身前的任何东西都撕成碎片,再愤怒他也察觉到了不对。

    他的意识清醒无比,可他显然受到了影响。他甚至在手背上的印记突然发烫时都犹豫了一下——不是因为不确定伊斯是不是真的需要他,而是在衡量这是否值得他放弃眼前的杀戮。

    让他莫名满足的杀戮。

    他不是没有好奇——这其实是个难得的机会。这个世界上能活着进入地狱的人能有多少?他其实很想看看疯法师手记里那道灵魂铸就的高墙,或安克兰让他看到的那个地狱是否真实。但此刻他已经意识到,这不是个他可以久待的地方。

    “如果你想离开,我其实也阻止不了。”尼亚轻声笑着,“我做出这个计划的时候可没想到你们会这样把自己绑在一起。可是,埃德……”

    他站起身来,终于高到可以俯视埃德。

    “这里有些东西……你最好还是亲眼看看。”

第一千三百三十八章 不灭之焰(下)

    埃德转头望向那些对他恋恋不舍的小恶魔们,望向更远的天际。血色大地一片荒芜,寸草不生,紫红的云层后是深蓝的天幕,浓艳的色彩流转交汇,并没有漫天黑雾如火焰般飞舞,却也不见日月星辰——照亮这个世界的光不知从何而来。他不曾看见传说中永不熄灭的地狱之火,也看不见哭号不停的绝望灵魂……他甚至闻不到刺鼻的硫磺味,也闻不到血腥或恶臭。

    “……这里没有‘气味’?”他说,因为迟钝得直到现在才察觉这一点而羞愧。

    “其实是有的。”尼亚回答,“只是你闻不到。”

    “……它也并不像你从前所说的那样千变万化。”埃德意识到什么,试探着问道:“它在我眼中,和在你眼中……是一样的吗?”

    尼亚对着他笑,没有回答。但他知道,他已经给了他答案。

    他应该用另一种方式来看清这个世界,但是……

    他迟疑不决,而尼亚也只是站在那里,并不催促,也不再给他更多的诱惑。

    “……布鲁克·修安曾来过这里。”他说。

    尼亚眉毛微抬,露出点讽刺的意味:“一个被保护的灵魂并不能看到真实。埃德……真实存在于保护之外。想想虚无之海的波涛——你觉得你能用肉眼看到‘虚无’吗?”

    埃德摇头。

    “同样,你能看到保护着你们的世界的屏障吗?”

    埃德再次摇头。

    “那么为什么你们能看到‘黑色的裂缝’这种东西,就像那屏障是块玻璃,而屏障外的世界只有黑暗?”

    埃德怔怔出神。

    “那是‘规则’发出的警告。”尼亚直白地告诉他,“就像在原本无色的水里加上颜色,才能在白纸上画出你们能看到的痕迹。如果那些‘黑色的裂缝’消失……也许代表着更可怕的事。”

    “地狱……这个世界也是被保护的吗?”埃德问,“你们也得到了警告吗?”

    “当然。”尼亚回答,“毕竟,这个世界也有自己的神明——他离我们远比你们所崇拜的神明更近……而你们竭力想要阻止的灾难,也离我们更近。”

    自己最不敢,也不愿相信的猜测,被对方用这样理所当然般平静的语气说出,埃德唯一能做出的表情只有苦笑。

    “其实你不想看也无所谓。”尼亚换了个姿势,歪着头背起双手,显出点兴味索然的懒散,“我可以告诉你我所看到的……如果你还能相信我的话。”

    “……好。”埃德说。

    尼亚怔住,几乎忍不住要掏掏耳朵。

    “你也可以画给我看。”埃德说,然后想起尼亚鬼神莫测的画功,立刻改口:“要不,还是说给我听吧。”

    尼亚瞪着他,眼神古怪:“我该因为你的信任而感动吗?我还以为你的胆子够大……你使用死灵法术都不止一次了吧?”

    “我也被骂了不止一次——毕竟我的灵魂并没有我希望的那么坚韧。”埃德坦然回答,“而我答应过伊斯,不再任意妄为……因为灵魂一旦受伤,不是那么容易恢复的。”

    不是什么人都能像塞尔西奥那样,得到另一个强大灵魂无私的帮助……他也不想再被朋友埋进沙里。

    ——不,如果伊斯现在还愿意把他埋进沙里,他也许都该感激涕零。被扔下的感觉实在太糟了,尽管是他建议的“分头行动”……

    他真是个白痴,即使灵魂并没有受伤。

    脑子里沸腾的杀意早已平息。他甚至都失去了好奇,宁可放弃这得知某些真相的机会,只急着回去向他的朋友道歉。

    尼亚摇着头揶揄:“这种时候你倒是想起要听他的话了吗?”

    埃德坚强地厚起脸皮:“因为知道做错了事,所以立刻改正,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尼亚摇着头,忍不住笑。

    他走过来,向埃德伸出左手。埃德下意识地缩了一下,却到底没有反抗,任由那只全无温度,也过于坚硬的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这是更快,也更直接的方法。”盗贼说,“你可以用我的眼睛来看看这个世界。埃德,我……我们,其实,也只是想要活下去。”

    他允许埃德进入他的灵魂。这对他而言比对埃德更加危险——如果埃德想要的话,甚至能看到更多。

    但埃德并不想。

    伊斯醒来时浑身发痛。

    他躺在地板上,茫然地睁着眼,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发生了什么事。他想爬起来,可他动弹不得,比把自己冻在冰里的时候更糟。

    他对自己的身体完全失去了控制,难以忍受的刺痛之外是更难以忍受的麻木。他的肌肉在不由自主地发着抖,紧咬的牙关咯咯作响,却又越来越清醒。

    他不知道自己眼中流露出了怎样的恐惧。这种无能无力的感觉,就像他诞生之前在蛋壳里等死时一样冰冷又绝望。

    是的,冰冷……他终于想起来,这是“冷”的感觉。是在他破壳而出之后再也没有感觉到的,彻骨的寒冷。

    这简直荒谬——他可是条冰龙!

    他紧缩的喉咙里发出低吼,竭力挣扎着,却依然连根手指都动不了。右手手心有极其微弱的感觉,一点若有若无的暖意。他怀疑他还握着那颗绿宝石,可他也不知道该怎么用它。

    不知道挣扎了多久,他听见有人在小心翼翼地叫着:“伊斯?伊斯……你在吗?我可以进来吗?……”

    那并非幻觉。

    伊斯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发出声音,也不确定他到底是更想让那家伙滚出去还是滚进来。他唯一确定却不太想承认的是,这声音让他快要崩溃的神经立刻就放松下来。

    很快,埃德惴惴地在门边探出了头,在看到他的那一瞬瞪大了眼睛,白着脸直冲过来,又在碰触到他的时候直蹦起来。

    “好烫!”他惊慌失措地大叫,像只被烧了尾巴的猴子,“你发烧了吗?……你怎么会发烧?!”

    “闭……嘴。”

    怀着难以形容的羞耻与恼怒,伊斯用莫大的毅力逼出了这两个字,脑子里却也闪过某种可能。

    “……火。”他说。

    穆德身上那朵小小的火花,钻进了他的身体之中。

第一千三百三十九章 正确的距离(上)

    埃德并不是很明白,但他终于冷静下来,意识到他的朋友并没有生病。这种什么都无法确定的情况之下,他也不敢再使用任何法术,抓耳挠腮了好一阵儿,只能用最简单粗暴的方式为伊斯降温——他把烧得快要变成条火龙的朋友拖出木屋,泡进了溪水里。

    “幸好你没有变回龙。”他口不择言地安慰他的朋友,“不然都泡不进来!我还得把房子拆了才能把你拖出来,然后你一定又会因为我拆了你的房子生我的气……”

    他絮絮叨叨说个不停。伊斯听得脑子都要炸开,但他艰难的、断断续续挤出的一两个字,拿来骂人都没有半点气势,反而憋得自己更加难受。

    他躺在水里,枕着一块埃德挑挑拣拣选出来的石头,只有一张脸还露在水面之外,急促地喘着气,觉得自己活像条翻着肚皮快要死掉的鱼。

    带着雪山寒意的水不停流过他滚烫的皮肤。起初他并没有任何感觉,但那水流到底一丝丝带走了煎熬着他的灼热,让他不知不觉地放松了一些。意识半昏半醒地沉下去,在无数个混乱而破碎的梦境间闪过。某一次醒来时他突然意识到,他其实应该变回龙的——他的力量失去了控制,他本该变回最真实的模样,可他没有……为什么?

    然而他的精力不足以让他思考这么复杂的问题,而再一次醒来时,他已经忘记了这点疑惑,倒是因为僵硬的身体开始恢复知觉而想起另一件事。

    他还握着那块绿宝石。

    他本能地意识到他不能松开它。或许因为有它的存在,他才没有被烧成灰……那朵小小的火花,是他根本无法抵抗的力量。

    但他总不能永远握着它——握着穆德的心脏。

    埃德一直蹲在水边,叽里咕噜地说着话,无论他是醒着还是陷入昏迷。那嘟嘟哝哝的声音即使在梦里都如魔咒般萦绕在他耳边,让他烦躁……又安心。

    他听得出他的不安,听得出他刻意的讨好。这比他故作成熟的冷静要讨人喜欢得多。

    闷在心底的那口气一点点散开。他对自己一半儿是因为赌气而冒险的行为懊恼不已,纠结了片刻,还是开口:“你先闭嘴……”

    “你能说四个字啦!”埃德开心地大叫,感觉很想给他鼓个掌。

    “……闭嘴!”

    “哦……”

    伊斯用力吸气,积攒一点力气,用尽量简短的语言,让埃德回木屋找出了那几本与穆德有关的笔记。

    这些笔记他之前也看过,但看得很是马虎。那时他只急着唤醒穆德,以便自己能够离开……那时他觉得,这些麻烦的东西,等一切都结束之后,他自然有漫长的时间来慢慢研究。

    他之前还因为因格利斯的隐瞒而恼怒,但那个老法师原本就不是个会把一切都清清楚楚摆在他面前的性格。他或许早就给他留下了线索,是他自己没有放在心上。

    埃德盘腿坐在地上,把他觉得有用的东西念给伊斯听。那块绿宝石一共切出了三百多个面,每一面的符文,符文与符文之间的联系,复杂得连埃德都有点晕。

    “怎么可能做得到!”他时不时地重复这一句,像只聒噪的鸟,听得又快要睡过去……或昏过去的伊斯不耐烦地一巴掌拍在他的腿上。

    那一下很轻,埃德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高兴得几乎要跳进水里:“你能动啦!”

    伊斯的手无力地垂落回水中,心情复杂——是能动了,然后就浪费在揍这个傻瓜上,还痛得他自己像被无数根针乱扎了一气。

    积攒的那点力气用完,他又一次失去了意识,醒来时天都已经黑了,埃德头顶飘着个光球,还在研究那些笔记。

    “我觉得,这笔记不太全。”他告诉伊斯,“虽然所有的符文都记录在上面,但有一大半都弄不清是什么用途……总不会是为了好看刻上去的吧。”

    “连你也弄不清吗?我以为你什么都知道了呢。”伊斯懒懒地开口。他这会儿整个身体都软得像泥,仿佛睡得太久而爬不起来,虽然感觉也不太好,但总比冻僵要好得多了。

    “我、我也没有那么厉害啦……”埃德讪讪地说。

    他们同时沉默下去。尴尬在空气中蔓延,没有解决的矛盾,没有说开的不满,在伊斯显然已脱离危险之后,又扑扇着翅膀飞了回来,彰显着自己无法忽视的存在。

    “……对不起。”埃德小声说。

    伊斯把已经在舌尖盘旋了好几次的,同样的三个字咽了回去。

    “你知道我并不喜欢这种毫无理由的道歉。”他绷着脸,努力压着那点气虚,“如果你根本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道歉又有什么意义?”

    “我知道啊!我知道啦!”埃德急切地分辨,“尼亚已经告诉我了……”

    “……这又关尼亚什么事?”伊斯警惕地抬头,又因为脱力而摔回去,“你什么时候又见到了尼亚?!”

    “就是,我们分开之后嘛……”埃德的声音弱下去又不自觉地提起来,不无兴奋地向朋友描述他短暂的地狱之旅和他的收获:“我觉得我其实并没有完全进入地狱——一个活生生的人不可能完全进入地狱。我觉得我处在某种‘重叠’之中,所以……”

    伊斯的脸越听越黑。他觉得埃德似乎已经有种向着那些疯疯癫癫的法师发展的倾向,遇到“被拉进地狱”这样的危险,考虑的却是危险背后令人头痛的“真理”,听得他昏昏欲睡。

    有好一会儿他其实根本没听清埃德在说什么。他脑子里轰轰地响着,无数情绪和画面搅成一团,像夏夜里的焰火,轰然炸开又消失,留下些他抓不住的影子,又像受惊的鱼群,一时惊慌失措地四散,一时又整整齐齐地聚集在一起。

    他忍耐着,想要靠自己的力量让他的灵魂也恢复平静,也努力保持清醒……却还是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

    而埃德恍若不觉,自顾自地说下去,尾音细细碎碎地散在空气中,也散在一条冰龙的梦里。

第一千三百四十章 正确的距离(中)

    冰龙站在一片火海之中。

    滔天的火焰,却似乎没什么温度。这不现实的感觉,以及耳边的嗡嗡嗡,嗡嗡嗡,让冰龙在梦中也能清醒地确定,这是个梦。

    这样的梦它这一天里已经做过无数个。火海,雪峰,星空,荒漠,深海……它穿过祖先们的记忆,穿过自己的记忆,也穿过这个世界的记忆,然而每一个梦转瞬即逝,点点碎片重叠交错,在它醒来时就像阳光下的雪花般融化,什么也没有留下,在它又一次进入梦中时,又悄悄为它显现出一点隐约的痕迹,让它记起,它来过。

    它等着这个梦境的泡泡破掉,甚至等得有点无聊,然后因为察觉到自己居然开始无聊,才意识到这个梦似乎有点不同寻常。

    它很稳定。

    冰龙站在火焰之中,严肃地思考它到底该怎么做。

    它很困,即使在梦里也很困,脑子里黏糊糊的,像一锅煮过了头,稠得使劲儿晃都动不了的面糊。作为一条冰龙,它本能地讨厌包围着它的火焰,虽然不能表现出一点恐惧,却也尽量把自己缩得小一点,从脖子到尾巴尖儿都绷得紧紧的……可那些火焰却似乎对它很感兴趣,过于热情地要往它身上扑。

    它抬爪想要挥开一缕调皮的火苗,却发现爪子上粘了一片橡树叶,在火焰之中也绿油油的,生机勃勃地泛着光,还怎么甩都甩不下去,简直像是长在了它的鳞片里。

    它摊开爪子,严肃地舔了舔那片树叶。

    ……有点凉丝丝的。

    那点凉意在它脑子里戳出了个细细的孔,然后“面糊”里终于鼓出个若有所思的气泡。

    它看着那片树叶,模模糊糊想起它真实的模样,可是……什么是“真实”?

    当它开始疑惑,橡树叶的边缘渐渐消融在绿色的光芒之中,直到它整个儿变成一团光,一团隐约还保留着橡树叶形状的光。

    ——一个印记。

    它想它应该是认识的,可它这会儿就是记不起来。

    那幽幽的绿光透过了它的掌心,或者,是因为它的爪子也开始变成另一种模样。

    它的鳞片,血肉和骨骼,都变成了淡淡、半透明的影子。

    ……我变成了个鬼。

    它想着,心里有点慌,然后又安慰自己:没关系,这只是个梦。你听,那家伙还在嗡嗡嗡,嗡嗡嗡。

    绿色光芒微微闪烁,忽大忽小。冰龙看着它,视线不知不觉落在自己半透明的身体上,看着那些组成了它的光与线,聚精会神。

    它从不知道它的身体……或灵魂,原来是这样的。简直像一片大地,上面有山川河流勾连交汇,有丛林大漠分散其中,有着各自不同的色彩和力量。

    它渐渐感觉到那团绿色的光试图做些什么——试图把它身上某些分割断裂的部分连起来,或是在努力提醒它该怎么做。

    这很有趣。

    它兴致勃勃,全然没有意识到其中的危险,更没有意识到它本能的警惕已经被一个又一个的梦慢慢消磨。它让湖泊与河川相连,让冰封的大地春暖花开,却也让皑皑白雪永远占据高山之巅;它讨厌没有光芒可以照亮的深渊,散发着**气息的沼泽,可它们也都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不能舍弃不能切除,只能勉勉强强塞进角落;它把同样颜色的线条连接在一起,又用不同的色彩编织出它想要的图案,坠上星辰般发光的宝石,沾沾自喜地看了又看……它也看见了那团黑雾,悬在黑暗的大海之上。

    化不开的暗色包裹着它的力量之源,因而也纠缠在它所有的杰作之上。它或许会永远蛰伏在这里,也能够瞬间爆发开来,淹没一切。

    它感觉到那巨大的威胁,却无可奈何。它需要足够明亮的光,或者火焰,才能驱散这样的黑暗。

    ……火。

    当它想到这个——想到包围着它的火焰,它终于能从自己的灵魂世界中抽离,看清深藏其后的东西。

    那朵曾经燃烧在穆德身体中的火花,选择了一个新的栖身之地。

    它已经钻进了它的身体,但这显然不是它唯一需要的。它需要它的灵魂也能够接受它,否则它将无法控制地燃烧开来,而它的火焰并非雨水能够熄灭。

    冰龙沉思着,顺便因为自己居然并不怎么生气而感到惊讶。

    它并不是没有选择。它可以紧闭门扉,让这朵火花重新回到穆德的身体之中,让一切恢复原样。可是……

    送到它手上的东西,为什么不要?

    “……是你自己想进来的。”它说,压下一点小小的愧疚和心虚。

    于是火焰涌了进来。

    它本可以焚尽一切,它拥有毁灭的力量,但它只是无声地欢呼着,在海边银白的沙滩上找到一个金发蓝眼的小男孩儿,落在他沾满沙砾的手里,像一只飞倦了的小鸟,收起翅膀,安静地栖息下来。

    冰龙看着那小小的男孩儿,看着它自己。

    这个世界是在他手中成形,即使破碎混乱,即使一次次被海浪吞没,也始终有着不灭的生机。

    他从来不是它以为的那么脆弱。

    它低下头——整个世界低下头,轻轻碰触男孩儿踮着脚高高举起的手。

    下一瞬,金发金眼的年轻人托着那小小的火花,回头望向大海,黑色竖瞳半张,沉静又危险。

    黑沉沉的海面泛起波涛,在明亮的火光之下透出深邃的湛蓝,浪花瑟缩着向后退去,又小心翼翼地再一次卷上沙滩;始终浸着寒气的世界里有了融融的暖意,草木疯长,溪水欢腾……是他想要的风景。

    那团黑雾依旧高悬在海面之上,但它再不能浸染一切……它不再是这个世界唯一的中心。

    伊斯猛地睁开眼,埃德正急切地探头过来。

    “怎么啦?”他大叫,“你在发光!”

    伊斯只来得及回答两个字:“走开!”

    埃德委委屈屈地往后退,想着“走开”总比“滚开”进步了一点……然后怔怔地呆在了那里。

    在他眼中,白色巨龙正伸展双翼,这本已是他见惯的一幕,但此刻,金红光芒从冰龙雪白的鳞片上流过,蒸腾的水气在夜色中翻滚如火。

    他看见一条在水与火之中诞生的金色巨龙。

第一千三百四十一章 正确的距离(下)

    太阳早就落了下去,夜色之中,笼罩在光雾中的巨龙辉煌如神祇,让埃德不由自主地想起星燿。

    那创造和守护着这个世界的巨龙,也的的确确是无人知晓的、最伟大的神明。它的后代为什么会衰败至此?显然也不会只是因为巨龙们自己的问题。

    把那些即使找到答案也已经没有什么意义的问题扔到一边,在惊讶和赞叹的空隙里,埃德稍稍花时间担心了一下他的朋友再烧下去会不会从白色烧成红色,从冰龙变成炎龙……冰龙和炎龙,好像是巨龙之中最水火不容的两支了吧?他的灵魂会因此而更加混乱吗?……

    好在他的忧虑并没有成为现实,片刻之后,连冰龙身上那层金色都渐渐褪去。它变回原本的模样,只是那些坚硬又光滑的鳞片,就像被重新淬炼过的武器一样微微地发着光,如果是在灿烂的阳光下,说不定……能直接闪瞎敌人的眼睛?

    冰龙看一眼埃德脸上古怪的表情就知道他必然又在胡思乱想。它懒得理他,抬腿上岸,沉重的身躯却还不能活动自如,前腿一软,轰一声半跪下去,正跪在没退出几步的埃德面前。

    埃德注意力被轰了回来,憋着笑的脸上每一块肌肉都在控制不住地抽搐。

    “……我要用剑拍拍你的肩吗?”他问。

    “……滚!”冰龙回答。

    它的呼吸就拍在他脸上,依然像从前一样冰冰凉凉。

    他大着胆子伸手摸过去。虽然尼亚说他们之间应该保持一点距离,但应该不是指……这种距离吧?

    冰龙不耐烦地用鼻孔喷气,但并没有避开。

    它的鳞片也是熟悉的冰冷光滑,并没有什么改变。埃德一直吊在半空的心,直到现在才落下来一些。

    冰龙站起身来,前爪一弹,一颗绿色的宝石飞出来砸进埃德怀里,砸得他胸骨都生痛。

    “你不需要这个了吗?”他问。

    “我需要飞一飞。”摇摇晃晃从水里爬出来的冰龙回答,在埃德充满期待,又带点忐忑的仰望中,伸出尾巴把他卷到了自己背上,没等他坐稳就奋力拍打双翼,飞上天空。

    埃德骑在龙背上到处飞了许多次,就算是第一次的时候也没有晕得这么厉害。

    冰龙想适应自己被改变过的身体,却又非要从最困难的动作开始,起初差点一头栽进树林,歪歪扭扭好不容易飞起来,还忽上忽下,左倒右倒,飞得连刚刚学飞的娜娜都不如。

    埃德忍不住有点怀疑它是故意的。

    “……我要吐了!”他死鱼般抓着根棘刺趴在龙背上,扯着嗓子抱怨。

    “憋着。”冰龙回答。

    但只要它做出了回答,埃德就高兴得不行。

    他依然不停地说着话,即使声音已经沙哑,直到冰龙终于能飞稳,并且告诉他:“闭嘴……听我说。”

    埃德等了很久,等到心又开始往上吊,等来一声意料之外的道歉。

    他几乎想要爬到冰龙的头上,对着它的耳朵问它那一声随风飘来的“对不起”是不是他的幻觉,毕竟,他实在想不出伊斯到底做错了什么,而它当然不可能为它没有做错的事道歉。

    他的心吊得更高,战战兢兢地问:“……你到底做了什么?”

    你答应谁什么不该答应的事,还是把自己的某个部分烧掉了?

    他的问题换回一声恼怒的咆哮,一直绕着远志谷转圈儿的冰龙落回了山谷——那在两场战斗之后变得凄惨无比的草地,已经被埃德勤勤恳恳地恢复了原样。

    远志花随风摇曳,仿佛也刚从梦中醒来,慵懒地点着头,左点一下,右点一下,挠得冰龙的爪子都有点发痒。它的感觉似乎比从前更敏锐。

    它环顾四周,那种熟悉感近乎诡异。

    “你是让这里的草木重新生长起来……还是把它们的时间拨回了没有被破坏之前?”它问。

    前者当然更简单,埃德却选择了后者。

    “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他保证。

    “……可是,那些事明明已经发生过了。”冰龙哼了一声,顺从自己的心意,并不强迫自己也“心平气和地讲道理”,没好气地弯着一根前爪敲过去,敲根木头一样把朋友敲倒在地:“欺骗时间是要付出代价的,你不知道吗?”

    刚刚坐起来的埃德又往下一倒,干脆垮着一张满是沮丧的脸,躺在地上不动了。他意识到他又做错了一件事……但他只是不想让朋友再有一点不开心。

    “‘魔法有多么强大,滥用魔法就有多么危险。’”冰龙引经据典,“这是你们人类自己说的。”

    “我知道啦……”埃德奄奄一息。刚才冰龙说的那声“对不起”,果然是他听错了吧?

    “越来越强当然是件好事,”冰龙也趴了下来,浑厚低沉的声音震动着他的耳膜:“但你不该因此就觉得自己无所不能。”

    “我没有……”埃德毫无底气地哼哼。

    “你为什么跑来这里?”冰龙问他,“斯顿布奇没有你该做的事吗?”

    终于听到这个问题,埃德立刻紧张起来。

    “娜里亚让我来的……”他小声分辨,又立刻坦白:“因为我担心。”

    而娜里亚看出了他的担心。

    “你把娜里亚扔在了斯顿布奇,难道就不担心她会遇上上危险吗?”冰龙的语气并没有什么变化,听起来不像生气,言辞却足够尖锐:“难道在你眼里,我比娜里亚还需要保护了吗?”

    “不是……”埃德的声音简直要低到地底。

    “你担心,因为你忘不掉那个灰白的世界里,三重塔下死无全尸的我。”冰龙说。

    埃德猛地从地上弹了起来,脸色发白。

    “尤其是在萨克西斯‘牺牲’之后。”冰龙毫不心软地把话说完,“你不想失去任何人,可是,埃德,那是不可能的。”

    许多种情绪在脑子里冲来撞去,日渐累积的忧惧爆发成一声低吼:“为什么不可能?!”

    时光之河可以回流……一切都可以改变。一次不行就重来一次,他为什么就不能争出一个完美的结局?

第一千三百四十二章 如果

    冰龙愣了一下,若有所觉地把头垂得更低,金黄色的眼睛逼视着他,让他无法逃避:“所以你想怎样?……再来一次?”

    埃德嘴唇动了动,想要否认,又心虚得开不了口,只好扭头看着眼前摇来晃去的细细草茎,一声不吭。

    说实话,吼出这一声之前他甚至都没察觉到自己心底居然还藏着这样的念头……即使隐约意识到他未必还有这样的机会,却仍忍不住心怀侥幸。

    他有太多的遗憾……将来或许还会有更多。

    如今他所知道的结局就已经有两个,一个是他所见到的,三重塔下冰龙的尸体,一个是泰瑞所经历的,伊斯还活着,但他们终究失去了家园——任何一种结局,他都不能接受。

    无人时他曾偷偷将被压在箱底的那几个卷轴找出来看了很久,猜测那是哪一个“未来”所留下的痕迹——那上面留着他对自己的警告,其中之一是“杀了斯科特”。

    他不知道曾经的自己是否能做到,但现在的他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他的脑子里时常混乱成一片。他知道这样很糟,他应该更加坚定……他必须更加坚定,可他已经失败过多少次?他真的能够成功吗?……有时他甚至觉得自己仍陷在那一片灰白之中,做着一场又一场噩梦,经历一次又一次失败,一次又一次痛彻心扉,却永远醒不过来。

    不止一个人告诉他,“你得有接受失败的勇气”,“即使会失败也不能止步不前”……他在努力,可直到现在,他扪心自问,仍不认为自己能做到。

    “埃德·辛格尔。”冰龙的声音近在他耳边,异常严肃:“如果你真这么想,能得到的只会是另一次失败,而你以为,你能‘重来’多少次?”

    “……我知道。”

    埃德依旧扭着头不肯面对它,只晃了晃膝盖,蔫得像一根快要烂到泥里的枯草。

    冰龙沉默片刻,暂时放过了他。毕竟就算是一条龙也得承认,人类最爱念叨的“如果能重来一次”,实在是一颗太难拒绝的“如果”——尤其是在你真有“重来一次”的能力的时候。

    它趴了下来,就趴在埃德身边。那小小的人类,躺在那里比它的前臂也长不了多少,却已经承担了太多。

    它本该与他分担重量,而不是成为他的负担。

    “用不着为我担心。”它硬邦邦地开口,“我……”

    “你是条龙,你自己能解决问题。”埃德伸手捂住自己的脸,瓮声瓮气代它说完,“我知道。”

    “……如果不能解决,我会向你……求助。”冰龙说。

    埃德松开手指,一只眼睛从指缝里疑惑地盯着他,不敢相信他是真的从一条龙的嘴里听到了“求助”这个词。

    冰龙别扭地把头扭到一边。

    “如果我想做……或做了什么危险的事,我会让你知道。”它说,“……你也一样。”

    埃德放开手,用力点头。

    “所以,我可以先告诉你一件事。”冰龙说,“钻进了我的灵魂……和身体之中的,应该是永恒之火。”

    埃德看着它,从眼中到脑子里都是一片空白,只能无意识地重复:“……永恒之火。”

    然后他从地上弹了起来,拔高的声音变了调:“……永恒之火?!”

    冰龙矜持地点点头:“所以你最好别再……”

    埃德扑过去抱住了它的前臂。

    他们的灵魂一触即分。他还什么都还没能看清就被踢了出去,但只那一瞬,已经足够他发现其中的不同——冰龙的灵魂曾如深海般幽暗冰冷,却又如夜空般闪烁无数星辰,亦有绚丽的光芒流过,如极北夜空的光幕,但现在,仿佛云破日出,太阳将它炽热的金光洒满海面,只匆匆一眼就闪得他头晕眼花。

    “这就是我要跟你说的……”冰龙尖尖的爪子抵在他的额头上,咬牙切齿:“没有得到我允许,别再试图窥视我的灵魂!”

    “可是……”埃德抱着头,晕乎乎地分辨。

    “‘担心’不是让你能肆无忌惮的借口!”冰龙怒气冲冲,浑身的棘刺都竖了起来:“尤其是在我说了‘如果有危险我会告诉你’而且我也正在这么做的时候!我现在不是好端端的在这里吗?你——”

    它停了下来,怒火中冒出一丝疑惑:“你不会,在我昏……睡着的时候也这么干过了吧?!”

    “没有!”埃德拼命摇头:“在那种什么都不能确定的情况下我怎么敢做那么危险的事!刚才我只是……”

    他捏着手指,声音讪讪地弱下去:“好奇……”

    好奇,兴奋,且知道他并不会有危险,也不会伤害到他的朋友。

    他,也是有分寸的呀!

    冰龙安静了一会儿,抬起爪子,压了下去。

    老老实实地在泥土中嵌了一会儿之后,埃德把自己拔了起来,抖抖干净,溜进了木屋。

    图书室的门开着,他在门口探了探头,试探着叫了一声,就有一本书迎面砸过来,没过多久,又是一本,又厚又硬,准准地砸在他胸口。

    他以为那会是关于永恒之火的书,但低头看了一眼,却仍是关于魔像的。

    他的朋友想要让穆德尽快醒来,那心情远比掌握他已得到的力量更为迫切。

    埃德笑眯眯地站在那里,任劳任怨地接着书,直到伊斯走出来。

    伊斯没给他什么好脸色,但当他殷勤地凑过去,分享他关于那颗绿宝石的研究,也没有被拒绝。

    那颗绿色的宝石十分特别。它本身并没有什么蕴藏什么强大的力量,或者说,它的力量全在于铭刻其上的符文。埃德并没有完全弄明白,但至少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

    “永恒之火的确是它的力量之源,但这颗宝石,才是它的‘灵魂’所在,而且,某种意义上,它抑制着永恒之火的力量,让它难以被察觉。”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因格利斯得到了这样的力量,却只用它做了个魔像……但如果想要让穆德恢复如初,他们需要为它寻找另一簇生命之火。

第一千三百四十三章 联系

    埃德拿出了那颗绿宝石。无论研究了多久,当把它托在手心,他仍不禁为之惊叹。

    那宝石并不十分明亮,或许是因为覆盖了太多复杂的符文。那些符文混合了几种不同的语言,以不同的规则彼此相连,却又浑然一体,像一幅精美绝伦的绣毯,不同的针法,不同的线,不同的色彩,绣出许多不一样的事物,又相互交错着,完美地结合在一起。

    没能与那位老法师有更深入的交流,实在是一件令人遗憾的事。他对魔法的了解和掌握甚至不逊于存在了几千年的萨克西斯……但当老人还活着的时候,埃德对魔法的理解实在浅薄得不值一提,根本不可能对等地交流。

    那时候的他对着这块宝石大概什么也看不出,但只要能把它握在手中,应该也能感觉到,这其中并没有什么力量。

    他把宝石还给伊斯,又殷勤地搬来那堆笔记。

    “总觉得他是有意遗漏了一些东西。”他说,“应该是不想让人发现其中的秘密?”

    至少,白鸦就没有发现——这些笔记她是能看到的。埃德毫不怀疑她也曾用心研究过,毕竟穆德几乎相当于她的狱卒,如果能有解决它的机会,她肯定不会放过。

    或许她也的确做到了点什么,否则穆德没理由推伊斯那一把,让他在图书室里困了那么久。

    他叽里呱啦地说着自己的各种猜测,并不在意伊斯只是握着宝石发呆。

    伊斯的确心不在焉,反正如果真有什么重要的事,埃德也不会介意再说一遍。他总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一些或许在他梦里出现过的真实……现在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

    但埃德说得没错,这宝石显然只是一个载体,一个小而精密的法阵,它需要被激发才能发挥作用,但原本激发它的力量,已经被他给吞了。

    他拿走了原本属于穆德的东西……无论那个老头儿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把永恒之火藏在一具木魔像体内。

    为此他总觉得有些心虚,即使那团火苗显然更喜欢他这个“栖身之地”。他不再需要这颗绿宝石来抑制它的力量,它安静地燃烧在他的灵魂之中,没有对他造成丝毫伤害,仿佛它原本就属于他。

    虽然矮人们绝对不会承认这一点。

    想起这件事传出去会引起的轩然大波,他有点得意……又有点头痛。

    “看看这个。”埃德戳他一下,把一本笔记推到他面前,比比划划:“这颗宝石,其实是可以吸收力量的,虽然不确定能吸收多少。”

    他翻出一张纸,画下几个符文,将它们在那颗宝石上的位置指给伊斯看。

    “这是一个吸收力量的法阵。”他说,“虽然我还没弄明白要如何单独激发这一个法阵而不影响其他符文……我觉得应该是可以做到的。这样的话,只需要有这颗宝石,给它足够的力量,穆德也能醒过来,虽然可能没有从前那么厉害……还有这个,它应该能与整个远志谷相连,但中间好像又缺了什么东西……”

    “……缺了我。”伊斯说。

    他才是远志谷真正的守护者……是这个山谷的主人。

    因格利斯留给了他太多——他越来越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当他要求他发誓守护此地时,他事实上给了他一个家……一个他即使失去一切,甚至不再是“伊斯”,只是一条孤独甚至邪恶的巨龙,也能够回来的地方。

    谁也无法理解这对他而言有多么重要。

    可是为什么?他们相处的时间并不长,他对他有好奇,有感激,可真要说有什么深厚的情谊,也实在是自欺欺人。如果老法师为他所做的这些是为了“某个承诺”,让他许下承诺的人又是谁?……

    他想不出,索性不再去想。他的手指摩挲着宝石,在其中一个符号上微微一顿。

    那个符号,曾经出现在图书室的门上,在穆德把他推进去的那一天。

    一团乱麻里又多出一个结。他纠结了一小会儿,把它指给埃德看。

    “啊!这个。”埃德的声音不由自主地低下去:“我不知道它是什么意思,笔记里也没有……但以我的理解,这样的符号,呃,算是……高等恶魔们使用的语言。我觉得我有一点点掌握了这种语言的读法……但也许最好还是别念出来?”

    伊斯瞥他一眼:“你说得好像念出这个就会被邪恶侵蚀一样。”

    埃德干干地笑了一声:“不,语言本身并没有善良与邪恶的区别。我只是觉得,因格利斯……那位老法师,真是,深不可测。”

    令人敬畏向往,也令人恐惧猜疑。

    仔细想来,因格利斯整个人都是一个谜。他的强大毋庸置疑,他在法师之中声名显著,但真要说他做过什么特别了不起的事,却又没谁能说得上来,唯一能确定的是,所有试图挑战他的,无论是为了什么原因,从来就没有人成功过。

    “……也许我们应该再小心一点。”埃德说。

    他知道伊斯急切地想要让穆德醒来,但以他们现在所掌握的方法,即使能做到,也会让伊斯与穆德……与整个远志谷,更加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而这样的联系,虽然现在也说不出有什么坏处,却总让他有些不安。

    “我会小心。”伊斯做出了决定,“但穆德必须醒来,越快越好……你会帮我吧?”

    就算心有不甘他也得承认,在法阵这种更依赖技巧的东西上,埃德比拥有千万年祖先记忆的他要厉害得多——拥有强大天赋的巨龙多半不屑于此,雅纳克加不过是例外中的例外。而现在,他已经没有精力……也没有必要把时间花在这个上面。

    即使朋友的“求助”听起来依然更像是要求,埃德也不可能拒绝,甚至还有点控制不住的开心。但当他们终于成功,当远志谷的防御随着木魔像头顶摇晃的橡子一起苏醒,而他却感觉到隐隐的排斥,那点开心就变成了郁闷。

    “从前没有允许你也进不来啊。”伊斯无情地表示,不肯给他任何特权。

第一千三百四十四章 何处为家

    “在去别人家里做客之前,得先打声招呼——或者至少敲个门,无论是多么亲密的朋友。”伊斯说,“这不是你们人类的礼节吗?”

    “可这里又不是你的家……”埃德下意识地反驳。

    “那么,”伊斯反问,“你觉得哪里才是我的家?”

    “克利瑟斯堡……”埃德脱口而出。

    “如果我没有记错,到目前为止,克利瑟斯堡还是你父亲的财产。”伊斯平静地指出。

    在意想不到的地方被呛回来的埃德张口结舌。他想说“我的家就是你的家”,但事实上,他所有的“家”,都是里弗·辛格尔的财产,连他们现在所住的地方,在契约上,也属于艾伦。

    没有想到的时候谁也没放在心上,一旦想到,年过二十还靠着父亲生活,没有半点收入还特别能花的年轻人羞愧又尴尬。

    “我……我会挣钱的。”他结结巴巴地憋出这一句。

    伊斯手一抖,差点揪掉了穆德头上硕果仅存的一片树叶。

    “……这句话你该对娜里亚说。”他哭笑不得,“而且,我也不是这个意思。”

    他按住穆德不让它起身——他还没有检查完——同时苦恼地想着要如何把话说清楚。

    一些从前他并未想过的事,如今似乎逐渐清晰起来。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执着于让每一个人明白,他是一条龙,可那并不是因为他真的以此而骄傲……并不完全是这样。他只是需要抓住一点确凿无疑的东西,因为那个藏在强悍的身躯里的、他真正的自我,脆弱又彷徨。他不愿放开身边的人,也不只是因为巨龙生性贪婪,是因为他爱他们,也因为是他们对他的爱,才让他的存在有了意义。

    可他如果永远让自己依附其上,总有一天,他也会彻底失去自我。即使是现在,让他的灵魂强大起来的也依然是外力,可那一点光,到底照出了他不愿去看的黑暗。

    “有一天你和娜里亚会拥有一个家,”他开口,“如果我们足够幸运,都能够活下来的话。”

    他格外郑重的语气让埃德没敢打断他,只能怏怏地听着。

    “我很高兴能成为你的朋友,也会永远是娜里亚的弟弟。”他说,“我知道你们的家中永远会有我的位置,可我不只是‘朋友’和‘弟弟’,我也是伊斯康提亚·艾伦·克利瑟斯。”

    埃德一时间有些茫然。这好像还是伊斯第一次如此直白地说出“很高兴成为你的朋友”,他也应该高兴才对,却又实在高兴不起来。

    “你想说,你是一条龙?”他小声问。

    伊斯想了想,回答:“对,我还是一条龙。”

    他不会否认这个,即使他的灵魂依然更接近人类。他终于能明白“接受你自己”真正的意义,那并不只是说他得接受他祖先的记忆和身为巨龙的天性与力量。

    埃德眉间的纹路结成一团。他隐约明白伊斯想说什么,可他一点也不想听这个。

    “如你所说,这里其实也不算我的家。”伊斯垂下视线,“可我总归会有自己的家,哪怕就在你们的家隔壁,那也是另一个家。或者,如果你们定居在斯顿布奇,而我更喜欢住在世界之脊的冰川上,我们难道就不再是朋友了吗?”

    龙其实没有“家”的概念。可他想要有一个家。

    “……可我不喜欢这样。”埃德听懂了,却固执地坚持,“我们应该在一起,你,我,娜里亚,我们应该一起去冒险……就像十四岁那年一样。”

    那是他们最初的冒险,虽然失败,却也似乎因此成为他无法放弃的梦想,而这梦想,是他所有努力最初的动力。

    “这并没有什么冲突。”伊斯说,“我们当然可以一起去冒险,然后在结束时各自回家,在下一场冒险开始之前,我们可以在一起休息玩乐,也可以有各自的生活……这样难道不对吗?”

    ——没什么不对,可我不喜欢。

    埃德闷闷地想着,没法说出口。他知道他的坚持像个幼稚又贪心的小孩,抓到手里的东西就再不肯放手。

    “……我曾经有很多朋友,”他说,手指无意识地在木桌边缘挠来挠去,“在维萨城的时候。他们大多是水手和商人的孩子,所以,当他们长大,也就去做了商人和水手。”

    他们不像他,因为父母对他的未来争执不休,反而能有更多的时间游手好闲,不用过早地背上什么责任,甚至娶妻生子。分别时他们也曾信誓旦旦,觉得时间和距离不会对他们的友情有任何影响。可当他们不得不为生计而奔波,几年也见不上一面的时候,当他们“有了各自的生活”的时候,有些东西,不知不觉就像河岸边的沙砾般被冲走。

    他不是不知道,人生就是这样,一路不断得到也不断失去……可他就是不喜欢。更何况,伊斯,对他而言,比任何朋友都要重要得多。

    “你不会失去我。”伊斯笑起来,时隔多年,他的笑容竟仿佛又回到了最初他们相识的时候,眼神清澈如少年……却又终究不再是少年。

    “可我是你的朋友,埃德,”他说,“而不是你的龙。”

    飞回巴拉赫时埃德还是蔫巴巴的。他被伊斯的最后一句话刺得不敢再吭声,尽管他明白伊斯并不真的觉得他把他当成了自己的所有物,可在他成为圣者的那个五月节上,肖恩打的就是这个主意,而直到现在,对许多人来说,伊斯,也真的就是“他的龙”。

    他也知道伊斯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半点没有错,有问题的是他自己……可他一时之间真的很难接受,就跟娜里亚突然跟他说“我觉得我们还是做朋友比较好”也差不了多少。

    怅然若失地在龙背上发了很久的呆,他趴下来寻求一个承诺。

    “可我永远都是你最好的朋友吧?”他强调:“最好的。”

    “那可说不准。”冰龙悠悠地回答,平展双翼乘着气流往下滑翔。它觉得自己的身体变得更轻,轻得能像朵云一样飘起,那感觉很是美妙。

    但埃德的心情显然很不美妙,明显得让特意跑出来迎接他们的博雷纳都吓了一跳。

第一千三百四十五章 不同的艰难(上)

    无论心中有多少猜测,或又编出了多少故事,博雷纳只是张开双臂,热情地对他们表示欢迎。

    “执政官大人还好吗?”走进主楼昏暗的门厅时埃德问他。

    他的关切并不只是客套。他确实担心他没能完全治愈伊森·克罗夫勒,何况他精神上受到的伤害,更不是魔法能够治愈的。

    “不是太好。”博雷纳十分坦率,“当然,他自己是绝对不肯承认的。”

    克罗夫勒家的宅邸如埃德记忆中一样,宏伟坚固,但光线幽暗,走廊上的窗都开得很小,投进来的一块块光斑因而分外耀眼,无法被阳光照到的地方却也分外阴冷。

    他们与一位贵妇迎面相遇。已经很有些年纪的妇人一身毫无装饰的灰黑长裙,鬓发一丝不苟,一张脸轮廓分明,还看得出年轻时的美貌,却如木雕般没有丝毫表情,只端正严谨地向国王屈膝一礼,没有多看他们一眼,也没等博雷纳开口说出一个字,就起身带着她的侍女们昂然而去。

    她对国王并没有丝毫敬意,也毫不掩饰地表现了出来。

    “……这是德维尔伯爵夫人。”

    博雷纳只好对着她的背影,有些尴尬地介绍。

    “我知道。”埃德说,“我见过。”

    然后他不由自主地压低了声音:“……她是知道了吗?”

    他上次为了寻找伊斯来到这里时就见过这位伯爵夫人,伊森和伊莱的母亲……那时她虽也神情冷淡,却还是个沉稳周到的女主人,而现在,她内敛的温柔已经全然冰封,只有愤怒的火焰强压其下。

    博雷纳苦笑,开口却是在为她解释:“伊莱成为死灵法师的消息刚被人掀出来的时候,她把自己关起来,连伊森都不肯见……好不容易接受了事实,日夜祈祷,满心指望曾经引以为傲的大儿子能在安都赫的光辉之下回头,等到的却是他以如此残忍的方式将自己的弟弟当成诱饵,毫不在意他很可能因此而死亡——作为母亲,她没有崩溃,还能如常打理整个城主府,已经很了不起了。”

    她不能要求他放了伊莱,也没法儿再去责备自己差点死掉的小儿子,而某种意义上算是这所有灾难的罪魁祸首的博雷纳,自然便承担了她最强烈的仇恨。

    这当然是迁怒,但如果这样能让她不至于陷入无尽的悲伤,再不能摆脱……他并不介意。

    埃德忍不住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国王陛下从来不会将这样的同情视为冒犯,甚至想要得寸进尺。

    “说起来,你能在这里待多久?”他问埃德,“能久一点吗?”

    他殷切的眼神让埃德后颈上的毛都竖了起来:“……有什么麻烦吗?”

    “数不清的麻烦。”博雷纳摇头叹气,“数不清。极北冰原的雪已经快要落下,而野蛮人正在组织军队,我有足够的理由怀疑,这一次他们并不是想要内斗。”

    不是内斗,那就是要攻击安克坦恩——这的确是个天大的麻烦。

    埃德对野蛮人的感情十分复杂。他了解他们的困境,欣赏他们的直率、勇敢与热情,也看够了他们的凶狠残暴。

    可他能做什么呢?

    他曾经因为帮忙从死灵法师的洞穴里救出了那些野蛮人而被奔鹿部落当成客人,但对他们其实也没有什么影响力。即使是他的“圣者”之名,也只会让他们对他更加排斥。如果斯奥,那位奔鹿部落的老祭司还活着,他或许还能做点什么……但斯奥之所以离开部落,是因为知道自己即将死去,也是因为对族人的失望。

    那个奔跑在冰原上,凶悍却坚韧的种族,难道就真的走不出另一条路来吗?

    “有话直说。”伊斯突然开口,冰蓝的眼底带点警告,“你到底想让他做什么?能做到的他自然会做。”

    太过分的你最好干脆别说。

    博雷纳讪讪地笑——这条冰龙的直觉也太过敏锐了一点。如果不是事情的确麻烦,他也不会这么难以出口……他可是从来不吝于向人求助的。

    可除了埃德,他也想不出还有谁能做到……不,未必没有,只是,埃德显然是最好的人选。

    “……我们晚点再来说这个。”他在冰龙锐利的视线中退缩,决定还是再想一想有没有别的办法。

    长廊尽头的房间开着门。房间里等待着他们的除了伊森,还有个意外之外的客人,满头银白短发,一身圣洁的白袍。

    “……拉瓦尔大人。”埃德低头行礼,下意识地看了伊斯一眼。

    他分辨不出眼前这位祭司大人是真是假,却也不好在这种时候用法术来查探。

    得到朋友的确认他才松了一口气,露出真诚的笑容:“好久不见,您还好吗?”

    表面上看起来,安都赫的大祭司没有哪里不好。他依旧高大强壮,一如往昔般威严又温和,全不像刚被救出来时的肖恩那样形销骨立,但看得仔细一些,他灰蓝色的双眼分明失去了从前那种需要隐藏才不至于慑人的神采,像宝石失去了光芒。

    “恐怕并不是很好,”他毫不讳言,“但能活着——能清醒地活着已经算是幸运。事实上,我是来向执政官大人道谢的,如果没有他的帮助,死亡大概已经是我能得到的最好的结局。”

    然而被感谢的伊森·克罗夫勒除了在他们进入房间时站了起来,之后就再没有丝毫反应,像是什么都没有听到。

    这个房间里的窗此刻正迎着阳光,他却垂头站在阴影里,仿佛要与之融为一体。

    “我们去花园吧。”博雷纳突兀地开口,“瞧,这么好的阳光,如果现在不多晒一晒,以后很可能就晒不到了。”

    像是被他刻意提高的声音所惊醒,伊森抬起头,片刻的恍惚之后,挑起的眉梢带出一点怒意——他最讨厌这样的没头没脑。

    但这没头没脑的家伙是国王,而客人们也都点头表示赞同。

    颇具北方风格的方正花园就在主楼后面,不及南方的花园精巧,但在秋日阳光的照耀下,却显出令人心情舒畅的开阔明朗。

    伊森在阴影与阳光清晰的分界线上微不可查地缩了一下,才重重地一步踏了出去。

第一千三百四十六章 不同的艰难(中)

    埃德以为被禁锢在黑暗中太久的人会害怕黑暗,但伊森看起来却更畏惧光明。这并不是什么好兆头,明明白白地告诉了他伊森“并不太好”的博雷纳,此刻却像是对朋友的异样毫无所觉,自顾自地大步向前,走在灿烂的阳光之下。

    他走得太快,其他人也只能跟着加快脚步。国王陛下把自己当成了主人——他也的确在这里生活过好几年。他热情地向客人们介绍着这个“从建造之日起就没有改变过”的花园,听得埃德嘴角微抽。

    一座花园“没有改变”,对鲁特格尔人来说就是“乏善可陈”的同义词,但在北方人看来,反而是值得骄傲的古老传承。博雷纳热情洋溢的赞誉之辞因为过于夸张而显出几分讽刺,听出这一点的伊森脸上终于有了点活人的样子。

    一个因为恼怒而黑了脸的活人。

    埃德收回视线,觉得他或许用不着太过担心。

    整个花园里最值得一看的是一棵活了几百年的槭树。树极高,掌形的叶片并不会变成鲜红,而是明亮的金黄色,衬着明净的天空,更加璀璨夺目,令人着迷。

    南方人一定会在这样的美景附近建起精巧的石亭以供观赏和休憩,北方人就很实在地在树下安了几条朴素的、又冷又硬的石椅。然而当他们各自坐下,一阵阵微风吹过,树叶在头顶沙沙作响,不时有几片打着旋儿悠然落下,埃德这几天里被搓揉得又酸又涩又苦的、皱巴巴的心,都舒展开来,感觉到久违的轻松。

    拉瓦尔再一次向伊森表示感谢,但他所说的话,或许大半是说给埃德听的。

    伊莱·克罗夫勒曾是莉迪亚·贝尔近乎狂热的崇拜者——让他成为死灵法师的或许就是莉迪亚。但他逃出安都赫的神殿,掳走伊森,还差一点抓住了博雷纳,借助的却是恶魔的力量。而在伊森被掳之前,拉瓦尔就已经成为了那些恶魔的囚徒。

    埃德心中一惊:“圆石祭那天……冥蛇被杀死的那天,出现在伯兰蒂图书馆的人并不是您吗?!”

    “并不是。”大祭司笑得疲惫。他其实已近百岁,从前却从未曾让人感觉到衰老,但此刻,看着他脸上深深的纹路,埃德意识到,他的身体或许并不比肖恩好多少。

    “你们应该已经知道,安都赫神殿的地底,通常都有用来召唤恶魔的地方。”老人说,“是的,这很危险,但我们这么做并不是为了得到更多的力量……不全是。”

    “‘如果不了解我们的敌人,又如何能击败它们呢?’”埃德低声说,“那个……假扮成您的幻魔,曾经这么说过。”

    “那么,难怪没有人能分辨出它的真假。”拉瓦尔轻声叹息,“奈杰尔已经告诉过我那天它在伯兰蒂图书馆说了些什么……就算是我本人去到那里,所说的大概也不会有什么不同,甚至,我或许做不到像它一样坦率。我并不喜欢隐瞒,但如果一个人长久地生活在疑惑与不安之中,心中藏着难以出口的秘密,日复一日,会越来越难判断,到底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

    他并非圣者,但作为大祭司,他终究是安都赫的圣职者中最接近他们所崇拜的神明的那一个。他能得到隐约的预示,而从几十年前,从他还只是一个普通的牧师时开始,那些或浮现在梦中,或在他眼前恍惚滑过的零乱画面里,最常出现的,是不知谁的眼睛,时而纯黑,时而金黄。

    他起初以为那预示着恶魔与巨龙,后来,当他在五月节上真正见到了一条活着的冰龙,他才猛然意识到,那双金黄色的眼睛,并不是龙的眼睛——龙的眼睛里有如野兽般的竖瞳。

    他所看到的,是一双金黄色的,人类的眼睛。

    “……所以你觉得那是斯科特?”埃德的声音轻得像吹过他耳边的风。

    “斯科特……或你的冰龙朋友。”拉瓦尔回答,“当他以人类的形态出现时,如果他的双眼在愤怒中变成金黄,他的瞳孔并不会变成竖瞳,不是吗?”

    埃德缓缓点头,内心深处却重又生出怀疑,不禁开始想找个办法在老人身上割出一点伤口,看看他的血液里是否有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味道……如果他能瞒过他们一次,也能瞒过他们第二次,不是吗?

    “你在怀疑我。”拉瓦尔微笑起来,“因为你不喜欢我怀疑你的亲人和朋友。”

    被看穿的年轻人稍稍迟疑,点头承认。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总会隐瞒某些事。”老人说,“在我们自己还没有找到答案的时候,很多‘怀疑’,说出来只会让事情变得更加复杂。我可以告诉所有人我得到了神的预示,你会因此而愤怒,而更多人会不假思索地认为恶魔……或龙,或斯科特,就是我们真正的敌人。可事实真的是这样吗?我所见的不过那一点碎片,我如何知道那所预示的就一定是敌人,而不是能让这个世界免于毁灭的一线生机?我们召唤恶魔,的确是为了了解它们,大多数圣职者,即使得到了命令,要保持更客观和冷静的态度,却也理所当然地只能把它们当成敌人。但无论用了什么方法,又做错了多少事,我们到底还是拼凑出一些东西……地狱里的恶魔,也有自己的神明,而那位神祇,与我们所信奉的,或许也并没有什么不同。”

    伊森杯子里的酒晃了出来,连大大咧咧坐在那里的、没有信仰的国王都显出被惊吓的僵硬。埃德觉得他也应该表现出惊讶……不,作为圣职者,他应该表现得十分震惊,甚至愤怒,因为他的信仰正在被颠覆。

    但他瞬间的犹豫已经足够让拉瓦尔得出结论。

    “你已经知道了。”他说。

    埃德默默无语,在这一刻,他突然明白了拉瓦尔的为难,毕竟,他也做出了跟他一样的选择——他选择了隐瞒。

    可他对拉瓦尔的怀疑并没有就此消失。

    “那么,”他开口,恭敬有礼:“您觉得我们该怎么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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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末之龙介绍:
他是最后的巨龙,却生而为人。十五年属于人类的温暖记忆,在被迫直面真相的那一刻化为刻骨之痛。 这个世界,没有他的容身之地。 然而…… “小混蛋,跟我回家!” ——曾被他称呼为姐姐的女孩从来不懂放弃。 “你会成为传说,最伟大的那种!” ——他唯一的朋友眼中看不见阴影。。 他们跋涉千里来到他面前,只为让他明白,无论要面对什么,他不会独自一人。 但他最终带给这世界的,或许依旧是毁灭。终末之龙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终末之龙,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终末之龙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