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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聂九     终末之龙txt下载     终末之龙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千三百一十七章 印记(上)

    伊斯心情复杂地瞪着那张脸,穆德却只是在门外晃了一晃就慢悠悠地走开。

    他知道这很正常。你不能指望一具木魔像会在主人回来时像只狗狗一样摇着尾巴飞扑上来,热情地舔你一脸口水……但在莫名地坑了主人一把之后,这家伙还是这样一副恍若无事的样子,实在让他心里堵得慌。

    他绷着脸走出实验室,淡淡的花草香气已随着热腾腾的水气升起。穆德在泡它最拿手的花草茶,这大概是它唯一知道的,表示“欢迎”的仪式。

    熟悉……又似乎已相当遥远的茶香,让心底隐隐的怒意平息下去。伊斯报复般伸手戳了戳穆德硬邦邦的木头脸,只得到一个不解的侧头——当然,那“不解”也不过是伊斯自己的想象。

    穆德是有灵魂的,但那点“灵魂”更像是某种驱使它行动的能量。它会有早已设定好的行动,有因为日复一日的记忆而形成的习惯,它可并不会有“情感”这种东西。

    是他自己在它身上投射了太多。

    他一手接过刚刚泡好的茶,一手已经按在了穆德头上。他得知道它到底为什么会推他那一把;他得知道为什么白鸦离开了远志谷它却毫无反应,像是压根儿忘了这里曾有过那女人的存在——看守她本也是它的职责。

    木魔像毫无反抗地静止下来,像一棵原本就长在那里的树。伊斯犹豫了一瞬,还是把它拖进了实验室。

    星月过早地显现在黑色天空。北方的夜晚比南方要冷得多,即使是四季如春的远志谷,也有从雪山之巅而来的寒意,顺着潺潺的溪水渗入空气之中。明亮的月光之下,满地纤细的远志花像是披了一层白霜,又在骤然而起的风中微颤着将其抖落。

    一声微弱的水响很快消失在依旧欢快的水流声中,仿佛只是有一条小小的鱼儿自水中跃起又落下。片刻之后,水边有一团黑影,缓缓伸展开来。

    伊莱·克罗夫勒面无表情地抹掉滴落到眼睫上的水珠。他的脸色已不是从前那种贵族式的苍白,而是在青灰之中透出奇怪的纹路,曾经明亮的蓝色眼睛像打碎之后又勉强拼起来的宝石,带着浑浊的裂纹……他现在的样子,就算是凯兹亚最热情的时候,大概也只会尖叫着把手边的任何东西扔到他头上。

    他疑惑地眨了眨眼,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种时候突然想起那个已经再不会出现在他生命里的女人——她已经不会再出现在任何人的生命里。

    或许是因为,她停止呼吸的那一晚,月光也如此明亮。

    他在水边站了一会儿,视线漫不经心地扫过老法师简陋的坟墓。无论如何伟大的生命,如何强大的力量,死了,也不过就占这方寸之地,于泥土中腐烂消失。

    那不是他想要的结局。

    他向前迈步。远志谷无人可擅闯的强大防御毫无动静,像是已经接纳了他的存在……或者根本没有察觉到他的存在。

    远志花一片片倒伏在他脚下。他的脚步声并不轻,甚至越来越重,那栋被各种鲜花包围的木屋里却依旧无声无息,直到他踏上花园的小径。

    无数冰箭从半掩的门内疾射而出,晶莹剔透的箭身在月光照耀下宛如一道道流光。伊莱只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那些冰箭便粉碎在他身前无形的屏障上。

    他咧开嘴,对着出现在门外的年轻人森然一笑:“你为什么就不能好好地享受一场美梦呢?我并不想伤害你。”

    伊斯看着他,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我原本也打算看看你到底想干什么……但我实在不能忍受像你这样的东西踏进这扇门。”

    哪怕只是踏进花园他都忍受不了。这院子里可还有他亲手种下的花,虽然当时不情不愿……虽然他待在这里的时间也并不多,但它并不只是他的责任,也几乎是被他当成家的地方。

    “你是在水里泡了多久才烂成这样?”他问,“你真不知道自己有多臭吗?”

    他语气中的轻蔑与讽刺比他的冰箭更准确地刺中了敌人。伊森·克罗夫勒咬牙切齿,脸上的肌肉都绷了起来。即使明知对方可能是有意激怒他,他也无法冷静。

    他的确在外面等了很久,但并没有泡在水里……他也一点都不烂!

    然而那些失败的实验品可怖的形象从脑子里一晃而过。即使他坚信自己是成功的那一个,也无法抹去那些东西留下的影子。

    “我答应过别人要留你一条命。”他狞笑,“但只要你还有一口气……也就够了。”

    “你一定不怎么喜欢看戏,”伊斯一脸遗憾地摇头,站在那里的样子轻松无比,“否则你就该知道,在战斗之前会说出这种台词的,多半……”

    伊莱掌心迸射出的光芒打断了他的话。

    那团雷光直击而来,迅疾无声,竟让他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仿佛连周围的空气都随之燃烧,一种危险的气息使他本能地让白色的鳞片覆盖上人类的皮肤。

    但他毕竟早有准备。他成功地避开,那雷光却像是有自己的意识一般转了个弯,依然直追着他。

    他没有立刻变回更能抵抗魔法的冰龙,只是接连闪躲,直至那团雷光渐渐黯淡下去,而这短暂的时间里,新的攻击已接连而至。

    曾经只能操纵几个亡灵,搓一团死雾,自己动手攻击时仍更像个战士的伊莱·克罗夫勒,如今施法几乎如呼吸般自然。不用念咒,也不需要什么法杖,仿佛那强大的力量都纯粹出自他的身体。尽管摆脱不了施法者的性格,那些法术看起来都过于炫目,但其效果并不曾因此而减弱。

    一片毒雾尚未散开就被冻成极小的冰粒洒落地面,几发火焰箭撞上剔透的冰盾。在法师因为无法从泥土之下唤起萦绕着死亡气息的黑藤而稍稍迟疑时,伊斯找到了机会,长而锋利的冰刃猛挥向前。

    “——多半会输得很难看。”

    他固执地把话说完。

第一千三百一十八章 印记(下)

    “……一定是跟泰丝学的。”

    罗莎低低的声音里带着笑意,“他以前嘴可没这么毒。”

    赛斯亚纳无语地看她一眼——现在是关心这个的时候吗?

    “那家伙很难对付。”他提醒。

    他们藏身于木屋附近一片小小的树林里,能清楚地听见随风而来的声音,当然也看得见伊莱凌厉的法术攻击。

    他们已经吃过不小的亏。而在他印象里,那条还只能算“年幼”的冰龙,虽然天赋强大,却也实在说不上有多厉害,尤其是面对法术攻击,它多半都只能靠强悍的身体硬抗。虽然现在看起来是比之前聪明了一点,还是很难让人放心。

    “总得给那条小龙一点表现的机会。”罗莎冲他眨眨眼,“他已经变了很多,不是吗?而且,我们弄到两瓶能骗过他们的药也不容易,既然都已经等了这么久……”

    何不伺机而动,一击即中。

    精灵不再开口。他知道她是对的,只不过,作为一个剑舞者……一个被当成剑舞者训练起来的战士,他总是更习惯第一个冲上去,直面敌人。

    他安静地听着罗莎小声的评价,已不再因为时常得像影舞者一样躲在黑暗里而感到不适。不像那条龙,到现在他也还是不爱说话,但罗莎对他说的话却越来越多,即使很多话她不说他也能懂……她面对他时越来越轻松随意。

    这个北方国家那位不着调的国王陛下曾啧啧感慨着告诉他,这并不是什么好兆头。但此时此刻,他只觉得心中一片安宁。

    这样,或许也就够了。

    夜色被不同法术的光芒点亮,又在各种冰面上反射出更绚丽的光。如果忽略其中的危险,幽静的山谷之中,这奇异的景象瑰丽难描。罗莎很快也安静下来——这样的战斗并不是轻易能看到的。

    伊斯始终没有变回冰龙,只是四肢变得更加粗壮,皮肤上亦覆盖了鳞片。以人类的形体,他的战斗能力显然比从前要强了许多。他天生的敏捷并不逊于精灵,而其强横的力量,即使不能完全发挥出来,也远非常人能及。或许仍缺乏技巧,但这两者的配合已经足够让他成为一个相当优秀的战士,只是似乎还无法达到完美的平衡。

    然而天赋的魔法已被他运用自如。攻击或防御,武器或陷阱,千变万化,防不胜防。精灵从未听说过冰龙会如此擅长魔法——除了威力强大的吐息,它们大多根本不屑于使用那些花哨的法术。

    这条冰龙已经受了太多人类的影响,但这似乎也不是什么坏事。

    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势均力敌,但伊斯毕竟有更多的顾虑。当被撕裂的土地直裂向溪边那小小的墓碑,冰龙发出了第一声怒吼。

    隔着法术的屏障,那声音依然令人为之震动,精灵却在吼声轰然炸响的瞬间疾冲而出。

    他的双剑在圆月之下泛起暗红的光泽,那是从前没有的。某些深藏其中的力量已被唤醒……但它们依然得心应手。

    更加得心应手。

    剑尖切入动作稍稍凝滞的伊莱背后,法师坚固的防御和如石的肌肤都未能将其阻隔在外。但当他想要刺得更深,剑下却骤然一空。

    伊莱的身形从他眼前消失,出现在不远处的另一边。

    “鬼鬼祟祟的精灵耗子。”他轻蔑地开口,脸色阴沉,“你……”

    眨眼就逼到眼前的剑压回了他没有说完的话。精灵其实已不再把这样的咒骂和侮辱放在心上,对自己失败的偷袭也早有预料,只是沉默地将如冰雨般连绵又凌厉的攻击,倾泻在敌人身上。

    法师的技巧,战士的反应速度,让伊莱成为一个十分可怕的敌人……但还没可怕到让他们只能退避的地步。安都赫的牧师和伯兰蒂的战斗法师们都认为,伊莱的魔法之力并不是没有尽头。只要能逼到他再也施不出任何魔法,且在这之前能阻止他逃离,就能再一次抓住他。

    是的,他们最大的麻烦,在于并不能干脆地杀死这个家伙——伊森·克罗夫勒,他的弟弟,安克坦恩不可或缺的执政官,还在他手上。

    博雷纳·德朱里,那个认真一点其实也不是当不好一个国王的国王,为了他的执政官的命,不敢冒任何险。

    伊斯很快加入了攻击。精灵有些意外,他以为以一条龙的骄傲,不会接受这样的以二敌一,事实上,他自己都花了不少时间才能接受……更让他惊讶的是,几个来回之后,伊斯居然就能与他配合得相当不错。

    相比从前那条即使跟自己最亲密的同伴一起战斗也完全不懂“默契”为何物的冰龙,他的改变真的很大。

    对上两个强大的对手,伊莱已经连一句讽刺都放不出来。但在片刻的左支右绌之后,他反而放出了更猛烈的攻击。

    ——他要逃了。

    已经被他逃过两次的精灵双剑如风,步步紧逼,快到连伊斯都只能看见一片虚影。死灵法师脸色铁青,在连续三个法术被打断之后,他怒吼出声,仿佛又一次被战士的本能所控制,挥拳直击向伊斯的脸。

    这是极其愚蠢的失控。伊斯手中的冰刃直刺向对方几乎是自己迎上来的要害,却被精灵翻手截在半途。

    他皱眉,但并未发怒。冰刃在半空回转,斩向伊莱的手臂。

    而在死灵法师身后,一支细长如锥的匕首从虚空之中探出,敲无声息地没入他肩头,罗莎·拉图斯的身形亦随之显现。。

    那一刺并不致命,但伊莱瞬间就僵在了那里,愤怒和恐惧同时凝固在他眼中。一个浅浅的印记在他额头上泛起,淡青如血管。

    精灵紧盯着那个印记,看着它尚未完全显现便又缓缓消失,紧绷的肌肉终于放松了一点点。

    他们不止是不能杀他,甚至也不能让他受到过重的伤害——那会直接送走他。

    “……终于!”

    当死灵法师像尊雕像一样再不能动弹分毫,瞳孔也渐渐茫然地扩散开来,罗莎长长叹出一口气。

第一千三百一十九章 旧账(上)

    “听起来有点像安特。”

    当他们向伊斯解释这件事,冰龙如此回应。

    不同的是,安特的“退场”要更华丽一点——他会被火焰所包围,然后才消失。

    “所以,他们身后是不同的……主人?”罗莎猜测。

    答案尚未可知,而罗莎急着把伊莱送回巴拉赫。匕首上的药剂是安都赫的牧师们在与伊莱交手……并失败之后紧急研制出来的,靠的是精灵从伊莱身上削下的一片肉。据他们说药效至少能保持一天,但罗莎对此多少有点怀疑。

    她不想再有任何意外。

    她也有点担心伊斯不愿放手。说起来他的确帮了他们大忙,而且这里也是他的地盘,这个山谷本身对伊莱的魔法似乎也有克制。如果他执意要把伊莱当成自己的俘虏,她还真有点为难。

    但如果……

    “如果你有什么问题想问他,可以跟我们一起回巴拉赫。”她心中一动,语气真诚地开口。

    “你是想让我送你们去巴拉赫吧?”伊斯毫不客气地揭穿她。

    罗莎笑而不语。

    伊斯回头看着一片狼藉的山谷,脸色不怎么好看。除了木屋和老法师的墓,谷中被轰了个乱七八糟,随风摇曳的远志花几乎半点不剩,地上的泥坑一个叠着一个,还有些散发着难以描述的味道。他的确很想把伊莱彻底撕成碎片,但除了伊森·克罗夫勒的下落,他也的确有其他问题需要伊莱回答。

    ——如果他肯老实回答的话。

    “那位‘不高兴牧师’也在巴拉赫,”罗莎适时地加上更多筹码,“我想他也能回答你一些问题。如果你担心远志谷的安全……格瑞安家的骑士们,和几位安都赫的牧师就在附近。”

    他们监视了伊莱很久,做了万全的准备。如果伊斯没有出现,他们或许还能知道伊莱费劲心力也想要进入远志谷到底是为了什么……当然,能抓住伊莱就已经算最大的成功。

    “……等等。”伊斯说。

    他回到木屋,过了好一会儿才出来,又不放心地在山谷里设下了几重陷阱,然后才变回冰龙,抓起伊莱,并且勉为其难地允许了罗莎和精灵爬到它的背上。

    无论原本的目的是什么,它的确帮了他们的忙,那么,要求一点回报……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吧?

    天还黑着,巴拉赫城一片静谧,看起来几乎跟斯顿布奇一样荒凉,街上巡逻的士兵却明显地多了许多。城市东南角还有一大片废墟,像一块难看的伤疤一样贴在那里。

    “那是上一次跟伊莱对上的时候留下的。”罗莎告诉冰龙,“虽然伯兰蒂那群战斗法师轰烂的房子比可能伊莱还要多。”

    她语气平静,但其中的不满并不难听出来。

    街道上有小小的骚动。士兵们发现了越飞越低的白色巨龙,虽然并不显得十分恐惧,到底还是有些慌乱——他们可不是习惯了看着一条龙在天上飞来飞去的斯顿布奇人。

    冰龙直接落在了安都赫神殿高高的台阶上。神殿外并没有平台,一层层的阶梯对一条巨龙而言并不友好,它其实更想停在神殿大厅的屋顶上——那里倒是平的。但是……

    算了。它是条宽宏大量又识大体的龙。

    “他之前就是从这里逃出去的,你们确定再把他送回来是个好主意?”

    变回人类时他还是忍不住讽刺了一句。

    匆匆走出神殿的“不高兴牧师”,奈杰尔·洛维,即使听见了这句话也没什么反应。反正他惯常一幅不高兴的样子,就算更不高兴了一点也不大能看出来。倒是他身后另一个更年轻的牧师忍不住开口分辨:“他是从卢埃林的神殿里逃出去的!”

    奈杰尔看他一眼,像在看个傻瓜。年轻的牧师很快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就算是卢埃林的神殿,难道就不是群山之神的神殿了吗?

    他红着脸低下头,伊斯便好心地收回了正准备补上的那一刀。这里的确不是弄丢了囚犯的那个神殿……但很可能是弄丢了自己的大祭司的那个呢。

    走进神殿时他想起第一次来到这个城市的时候。那时他看着斯科特走上高高的台阶,却只能躲在台阶下的人群之中,因为这样神殿很可能对他这种“邪恶”的生物设有防御,而他那时一旦被发现,面对的只会是毫不犹豫的攻击……他想起,也是在这里的台阶下,他看见埃德牵着娜里亚的手从热闹的人群中走过,女孩儿乌黑的发间插着一朵鲜妍的红鹤草。

    那一瞬的难过,甚至愤怒,此刻回想起来居然依旧鲜明。

    ——回去还是再揍那家伙一顿好了。

    安都赫神殿的屋顶很高,走廊却狭窄,在摇曳的火光中显得格外幽深,简直像是矮人挖出的坑,让伊斯原本已经不太好的心情又更不好了一点。

    “我其实跟这里另一位牧师也打过交道呢。”他漫不经心地开口,“应该是叫做戴夫德·莱威?”

    这名字是从伯特伦那里得到的。那时他们并不能确定,但现在已经几乎可以肯定,那个出现在雇佣兵和黑帆海盗占据之地的牧师……那个在藏宝海湾用不知什么法术击中了他,让他坠入海中,以极其丢脸的形象被伯特伦他们捞起来的牧师,很有问题——而他是条有仇必报的龙。

    年轻的牧师诚实地变了脸色,但没敢再开口,只偷偷看了奈杰尔一眼。

    “事实上,他是耐瑟斯的牧师。”奈杰尔干巴巴地回答,“就像斯顿布奇被你们抓住的那个大地女神的牧师一样。”

    伊斯回他一个轻飘飘的微笑——难道他会在乎这种反讽吗?哪怕整个斯顿布奇的牧师都变成了耐瑟斯的牧师,对他而言也只不过是需要对付的敌人多了一点而已。

    即使反击失败,奈杰尔依旧面无表情,仿佛刚才那句话只是个简单的形容,没有一丁点儿别的意思。

    罗莎跟在后面,听着他们你来我往,各不相让,心中默默叹气。

    是她的错。她只想着有条龙帮忙会有多少便利,却忘了这条龙或许有所改变……也毕竟还是条龙。

第一千三百二十章 旧账(下)

    伊莱新的囚牢依旧在神殿地底。封闭的石墙间并不显阴森,倒有种雄浑而厚重的气息……有如巍巍群山般的气势,让伊斯都感觉到极大的压力。

    这里必然隐藏着什么具有强大力量的东西。

    这并不奇怪。据说诸神最初的圣职者都曾得到过来自神明的馈赠,才能迅速吸引众多的信徒。虽然其中大多已在漫长的时光里散失或损毁,也总能留下几件。群山之神安都赫,在安克坦恩是最受崇拜的神祇,安都赫的圣职者一向并不十分高调,却也是同样王权也要为之让步的存在——那绝不是仅靠世俗的权力就能得到的。

    他们必然拥有超出王权之上的力量。

    眼下,失去了大祭司的圣职者们并不见如何紧张或忧心,曾经“失踪”又归来的奈杰尔俨然已是被默认的领导者。伊斯一想起从前就因为这个家伙而导致了他与斯科特的争执……导致斯科特就那么扔下他跑掉,就忍不住想要多刺他几句。

    “说起来,”他说,“当初谁都以为你被斯科特烧成了灰……你是怎么又从灰变回人的?”

    这句话细想起来近乎恶毒。众所周知,另一个自火焰中重生的人就是斯科特,而他如今几乎被所有人当成耐瑟斯的圣者,那么,有着同样经历的奈杰尔……会是什么?

    奈杰尔看他的眼神很有些古怪,不像是因为他的攻击和挑拨,倒像是惊讶于他居然会用这种方式提起斯科特,仿佛那只是个与他不相干的人……只是他的敌人。

    伊斯绷着一张脸与之对视。他从前就怀疑这个牧师与斯科特之间有某种联系,这会儿就更加怀疑。

    于是那刺出去的一刀又扎回了他自己心上。

    他几乎无法再控制自己的情绪。好在博雷纳很快就从卢埃林赶了过来——神殿之间的传送阵仍被认为是稳定和安全的通道。

    一脸严肃的男人看起来总算有了几分国王的威严,但裂嘴一笑就又恢复了原形。他并非独自前来,一位满头白发的老妇人跟在他身后,向伊斯沉默地点了点头。

    伊斯有些疑惑,但没有多问。倒是博雷纳主动向他介绍:“这是瑞伊,白石岛的隐修者。她帮了我们不少忙……在那**得离谱的月亮升起来的时候。”

    伊斯了瞥了瞥垂着双眼,依然保持着沉默的老人,决定跟她一样假装他们并不认识。

    “听说斯顿布奇也很热闹了一阵儿?”博雷纳随口打听。

    “……不止一阵儿。”伊斯回答。

    博雷纳欲言又止。他的消息其实还算灵通,鲁特格尔的小国王近来也会很及时地将最新的、他觉得“有益于伟大的人类同盟”的消息发给他,比如那轮圆月的来历,比如圣职者们对那些裂缝的猜测和他们“谨慎施法”,建立避难所的建议等等。虽然他怀疑背后的指引者仍是小国王的母亲或他的外祖父,但至少给他的信是他亲手写的,一些看起来故作成熟的措辞实在让他尴尬又好笑,但想起那个比塞尔西奥大不了多少,还有着“那样”一个父亲的少年国王在这种时候所背负的重担,他还是努力用同样正经的语句亲自给他回信以示感谢,为此连头发都多挠掉了几根……直到他苦中作乐地找到了一点“扮演一个正经国王”的乐趣,才勉强坚持下来。

    但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因为这个角色真心不怎么有趣。

    他真心需要伊森·克罗夫勒。哪怕安克坦恩的情况似乎比倒霉的邻国要好上许多——这里并没有太多的裂缝,而且越往北越少,据说野蛮人的冰原上就压根儿没有。而那群耐瑟斯的信徒,虽然多半是安克坦恩人,却并没有把太多的精力放在这个国家,大概是因为它在某种意义上并不那么重要……又或者是觉得这个国家已然是他们的领地。

    博雷纳一点也没有被轻视的屈辱感,甚至因此有点庆幸。当然,他也不觉得安克坦恩就真能独善其身。“伟大的人类联盟”听起来牙酸,但并没有错。无论两个国家之间有过多少争端,这种时候,他们是一体……也必须是一体。

    他仍有很多问题想问,又不知该从何问起,尤其是,面对的是这条说不高兴就不高兴,不爱理你就不会理你的龙,而不是真诚可爱有问必答的埃德·辛格尔。

    “埃德没有来吗?”他忍不住问。

    “我就非得跟他粘在一块儿吗?”伊斯回答得很不耐烦。

    博雷纳默默回头看了罗莎一眼——是谁说这条龙脾气变好了很多的?!根本连一点点都没有!

    罗莎也只能摊手苦笑。

    从头到尾博雷纳并没有多看伊莱一眼。他对他——对旧日情谊的最后一点怀念已经消失殆尽,而要从这个偏执得不可理喻的家伙身上得到些有用的消息,他也不能再有点半点心软。

    “你们有什么打算?”他问,“伊莱·克罗夫勒不是会屈服于酷刑的人。而且我听说,一旦受到过重的伤害,他就会被更强大的力量带走。”

    “‘酷刑’并不一定只能用于肉.体之上。”奈杰尔平直得连语调都没什么起伏的回答之中透着一股阴冷的气息,“他曾被当成骑士……当成家族的继承人培养,他能够忍耐伤痛。但他变成现在这样,显而易见的是,他的意志其实很容易被击溃。”

    “如果他‘很容易被击溃’的意志也同样与另一个力量相连呢?”伊斯问道。

    伊莱被罗莎刺中时额头上没有完全显现就消失的印记……有种他不想承认的熟悉感。

    “‘伤害’也有很多种方式。”奈杰尔回答,“至少现在,他的确在我们手中,不是吗?”

    “……感觉像是死灵法师的手段。”博雷纳也一样语气平平,又在奈杰尔看过来的时候摊手:“别误会,我没有任何意见。”

    他痛恨死灵法师,也的确没有任何意见……只是到底没忍下这一句。

第一千三百二十一章 结果(上)

    “所有的法术都有相通之处。”奈杰尔平静地解释,走廊尽头黑色的木门在他走近时已无声地开启,“在这之中,想绝对分清光明与黑暗的界限并不容易……所以有时候,我们只能先看结果。”

    木门内的空间方方正正,像一个巨大而规整的盒子。地面上刻着深黑的符文,在同样深黑的岩石上几乎难以分辨,符文正中嵌了一个同样方正的水池,池水缓慢地向上翻腾着,看起来清澈却粘稠……像透明无色的血液。

    “给你讲个故事。”

    当牧师们将沉重的铁锁缚上伊莱的四肢,把他沉入池中,博雷纳一刻也未将视线从那怎么看都像是在施刑的一幕上移开,却同时开口跟伊斯说起不相关的话题:“我听说有种植物,开白色的花,结红色的果。花朵微小单薄毫不起眼,连一点香气都欠奉,却是某种几乎能起死回生的药所必需的珍贵材料;而它结出的果实,晶莹圆润如红色的宝石,成熟时整个植株都为之枯萎,结成后能保存许久不腐,却毫无用处,连味道都苦涩得无法入口。那种果实……名字就叫做‘结果’。”

    “……从来没听说过。”伊斯毫不捧场。

    博雷纳低声笑起来:“所以……那只是个故事啊。”

    牧师们吟唱的咒语在四壁间回响,那古怪的音节像地底暗河沉闷的水声轰然作响,像巨石从山巅滚落,一路碾过草木岩石,然后直直坠落深渊……伊斯眉间的纹路越来越深。那不是古精灵语,也不是龙语,不是他能听懂的任何语言。然而那其中有某种让他忌惮和厌恶的东西——并非因为它的用处,而是因为它的来处。

    一种烦闷的感觉在他胸口涌动。像是有细而粘的丝线从他的耳朵里钻进去,缠绕在他的灵魂之上,在音节起伏间微微地牵动着,并不能伤害他什么,只是让他觉得分外难受。

    博雷纳在发现他的眼睛变成金色时默默地退开了一点。他已经很熟悉这种危险的信号。

    “如果他在这里突然变成一条冰龙会怎样?”他悄声问奈杰尔:“一条很不高兴的冰龙。”

    “不怎么样。”牧师回答,“这里够高也够宽,还很结实。”

    被噎回去的国王嘴角抽了抽。

    仿佛突然意识到询问者尊贵的身份,奈杰尔生硬地开口解释:“我只是说实话……”

    没有讽刺,没有蔑视——这地方是真的很结实,结实到一条龙把自己撞晕在石头上也撞不出一丝裂缝来。

    “你以为我只会拿头撞吗?”

    那言外之意让伊斯眼底的金色亮得更加慑人。

    “这像是……恶魔的语言。”

    赛斯亚纳突然冒出来的这一句话,结束了他们刚刚开始的争斗。

    精灵的双手控制不住想要握上剑柄——他所感受的危险……那恍惚像是邪恶,又似乎有所不同的危险,激发了他属于战士的本能。

    “并不是。”这回牧师不得不更认真地解释,“我知道听起来有点像……”

    “是很像。”伊斯打断他。

    “……很有点像。”牧师勉勉强强地承认:“但那的的确确是另一种语言,只是久已失传。据说那才是人类本该使用的语言,如精灵语一样由神明传授,每一个人生而知之,不用去学就已经刻在灵魂之上……”

    “精灵语也是要学的。”赛斯亚纳脱口道,在同时转向他的三个人一条龙的视线中僵了一下,下意识地补充:“……我只是说实话。”

    罗莎装作若无其事地扭头,把她忍不住的笑送给无知觉的墙壁。

    原本就古怪的气氛变得更加古怪——却也不再那么紧绷。

    “我以为只有你们的国王陛下喜欢现编故事。”伊斯的冷笑都少了点气势,变得像个玩笑:“‘据说’可证明不了什么。”

    奈杰尔沉默片刻,从头说起。

    “你们都知道圆石祭。”他说,“但如今加亚尔山脚下那块圆石……是假的。”

    真正的圆石深藏在他们脚下——那是整个神殿的基石。

    而那供人祭祀欢庆的赝品,做得其实很像原本那一个,大小都一模一样,只是刻画其上的图案做了一些修改,看着古老神秘,实则毫无意义。然而原本的图案,其真实的含义,他们也始终未能完全解读出来。

    牧师们此刻所念的咒语,纯粹只是模仿。

    那块真正的圆石,会在某些情况之下自己发出声音,像是许久之前有谁把那声音留存在了石头里,想要告诉后人什么……却已经没人能听得懂。

    “我说‘据说’,因为那的确只是猜测,来自一些少有人知的传说。在安克坦恩,人们最初所尊崇的神明便是安都赫,很长一段时间里,也只有安都赫。传说是他从群山之中走出,将知识与智慧带给人类,但那时他所传授的语言,并没能流传下来,只在偏僻的山间,一些十分隐蔽的地方,还有残缺的留存。三百多年前,一位牧师发现圆石中的声音,和凯恩山附近一些村落里残留的方言有些相似之处……”

    伊斯的思绪飘开了一小会儿。他想起寇米特,也想起加布里埃尔,马哲兰湖边那个小小的村落。那里的人已经不再会说什么听不懂的方言,但被他们当做墓地的那个山洞里,的确有一尊仿佛正从石头里迈步走出的,古老而巨大的雕像。

    “……我们并未能复活那种语言,它或许注定就是该消失的,但我们发现了一些别的东西——那圆石里的声音,有某种……特殊的力量。”

    他们把那当成了咒语,但它最初或许并不是什么法术。它能让倾听者沉浸其中……然后渐渐沉入一场分不清是真实还是虚幻的梦境。那梦境因人而异,有一段时间里,神殿把那当成一种试炼,因为无论什么人,无论拥有多么强大的力量,都会在梦境之中显露最真实的自己。圣职者们以此坚定自己的信念……但也有人曾因此而崩溃。

    再然后,一位极其年轻的牧师,研究出了那声音的另一种用途。

第一千三百二十二章 结果(下)

    他并没有改变那法术……也没有人能够改变,他只是用另一种法术,像镜子一样,将那些陷入梦境者的梦,映照其中。

    窥视他人的梦境原本是被禁止的。不只因为这是一种冒犯甚至伤害,也因为其中的危险。那通常需要窥探者将自己的灵魂探入他人的灵魂之中——连最肆无忌惮的死灵法师也会为之却步。

    “那时,这种法术被认为‘虽然没有了危险,却也没有太大用处’。毕竟梦……只是梦。”奈杰尔平铺直叙的讲述并不吸引人,在渐渐低沉下去的咒语声中却有种莫名的力量,让人不由自主地凝神倾听:“美梦也好,噩梦也好,其中隐藏了什么,通常只有本人才能解答。如果没有足够的力量去影响和改变梦境,单单只是‘窥视’,能得到的东西其实很少。”

    “所以……你们找到了影响梦境的办法?”博雷纳问。

    “算是吧。”牧师干巴巴地回答,“那方法其实很简单,在做梦的人耳边说话就行了,你想知道什么,就问什么……当然,如果询问者了解对方,或许能找到更有效的办法。只要能保证他不会醒过来,他的梦就会随之而改变,至于改变到什么程度,我们能从其中看到什么……就要看运气了。”

    好一会儿没人出声——这也实在太简单!

    博雷纳默默地搓着下巴,感觉就像坐在剧院里,紧张又激动地听完了预示着一个宏大故事的开场白,结果第一幕戏主角就随随便便被人一剑戳死了一样,尴尬到无语,无趣到荒诞。

    除非,那主角其实并不是主角。

    虽然得承认,在不能对伊莱造成太大伤害的情况下,想得到一些线索,这的确是一个有用的办法,但到现在,就算最迟钝的人也已经反应过来,奈杰尔真正想告诉他们的,并不是如何对付伊莱,而是那块圆石。

    那被隐藏了数百年的秘密,或许是安都赫神殿最大的倚仗,而它的力量,也绝不止他们此刻听到的咒语。

    奈杰尔已经牢牢地闭上了嘴。他能说的大概也只有这些,剩下的,已经超出了他的权力之外。

    但当他提及圆石,周围的圣职者并无人阻止。

    “你们的大祭司,”伊斯突然开口,“已经被找到了吧?”

    奈杰尔深深地看他一眼,没有回答。

    伊斯的嘴角要笑不笑地撇了撇。他确信如果站在这里的是埃德,一定能得到更多的消息……他总是能得到更多的信任。

    而当咒语声低成一片微小的波澜,或连绵的雨声,奈杰尔向博雷纳做出邀请的姿势。

    “最初的梦境,多半是做梦的人一生之中最难忘的那一刻,也是最容易被影响的那一刻。”他说,“而这里所有人之中,您大概是他最恨的那一个……也大概是最了解他的那一个。”

    博雷纳站着没动。他听得懂这句话——虽然也说得太过实在了点。但这里如果有谁能最大程度地影响伊莱的梦境,或者从其中看出什么,那无疑是他。

    他瞪着伊莱浸入其中的那池水,水面上模糊的画面熟悉又陌生……那一片混乱的战场,是克罗夫勒家备受期待的继承人失去左手的那一战。

    如果知道那时的疏忽会酿成如今这样苦涩的结果……他其实也没有任何办法去改变。

    那场混战之中,他其实已经竭尽全力地想要跟在伊莱身边,但那亢奋中的骑士根本失去了理智,拖着他陷入重重包围。战斗到最后,脑子里根本空白一片,他甚至不记得是什么时候跟伊莱分开的……那时他没能保护他,重来一次,他也一样做不到。

    他已经做了那时的他能做的一切,最终这样的结果,并不是他的错。

    他走到池边,半蹲下去,低声开口:

    “伊莱·克罗夫勒……你自作自受。”

    只一瞬间,一张扭曲的面孔浮现在水面之上,向他发出无声的怒吼。清澈的池水泛出隐隐的血色,相互厮杀的战士在水波起伏间化成苍白的亡灵。

    博雷纳低低地笑了起来。奈杰尔说得没错,这个人的意志真的很容易被影响。

    ……但控制他的人,会不知道这一点吗?

    伊斯并没有把太多的注意力放在水池上。他盯着地面上的符文,试图看出其中的规律——即使不像埃德那样能看懂神之语,但龙天生知晓所有其他种族的语言,而语言的规律其实也就那些……他不该什么也看不出来。

    ——他的确什么也看不出来。

    懊恼地抬头时他发现瑞伊像他一样,专注地盯着地面。

    “……看出什么来了吗?”他突兀地问。

    老人镇定地抬眼看他,一点也没有被他吓到,反而让他觉得自己分外幼稚。

    “或许。”她回答,“我在……别的地方见过这样的符号。”

    伊斯安静了一会儿。他没料到他会得到这样诚实的回答,毕竟他们上一次打交道的时候并不怎么愉快……而他刚才突然的提问也很无礼。

    “在哪儿?”站在一边的罗莎好奇地问出口,笑容温和又真诚:“如果我可以知道的话。”

    “马哲兰湖边的一个山洞里。”瑞伊回答,态度与对伊斯并没有什么区别。

    “加布里埃尔?”伊斯脱口而出。

    老人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语气却依旧平静:“你去过?”

    伊斯点头,藏起他的烦躁,也收起他的骄傲:“那山洞里有个巨大的雕像,直接从岩石里雕刻出来的,但不是矮人的风格……雕像脚下有两个很古老的墓穴,据说埋葬着古时的圣徒,可我记得上面并没有什么符号。”

    “不在那里。”老人低声说,“如果你去过,应该知道,附近的村民把那里当成墓地……很久以前就是这样。类似这样的符号……刻在很深处的一些墓穴旁,像是死者的姓名。”

    伊斯皱着眉头回想。他在山洞里钻了好一阵儿,但并没有太注意墓穴旁刻了什么。那时他更留意的是另一种符文……鲜血画出的符文。

第一千三百二十三章 兄弟(上)

    他只告诉过寇米特·安塞尔,但如今的埃德大概也一眼就能看出来,当时那些耐瑟斯的牧师用来向虚无之海献上祭品以获取力量的法阵,是巨龙所创造。

    他已经许久没有想起寇米特。那个像阿坎一样拿锤子当武器的铁匠牧师,最初还以为他所面对是死灵法师的法术……死灵法师也的确有类似的法术,但他们所祈求的对象,是地狱之中足够强大的恶魔。

    或者,并不是恶魔——但他们自己并不知道。

    地狱之中有堕落的神明,或类似神明的存在。这是埃德早有怀疑却总也不敢说出口的。

    他不敢告诉更多人,不只是因为这会破坏这个世界许多人原本就岌岌可危的信仰……圣职者们如今正需要的信仰。

    “我总觉得,仿佛我说出口,那就会变成真的。”埃德曾经努力向伊斯解释,“仿佛我承认了,那才会是真的,而越多人知道,越多人怀疑这一点……哪怕其实并不相信,单单只是知道有这种可能,把它记心中,都会让它更接近真实……即使它原本就是真的。”

    这话简直绕得伊斯发晕,但多少也能明白。

    语言拥有力量。那力量在于“语言”本身,也在于说出它的人。

    而如今的埃德·辛格尔已经有了这样的分量。他说出的话自有力量,而那些信任他的人,甚至只是承认他的重要的人,都会使这力量成倍增长。

    冰龙向后靠在墙壁上,因为想着这些让他头痛的东西而两眼放空,注意力已经完全不在眼前的事情上。

    他不问,瑞伊也就再次沉默下去。罗莎收回视线,若有所思。

    她以为伊斯是真的想从伊莱,或奈杰尔口中得到些什么,才会跟他们一起来到这里……但或许并不是。即使那方池水开始激烈地动荡,伊斯也只是漫不经心地投过去一瞥——他这会儿已经连装都懒得装了。

    站在池边的奈杰尔向后退了一步,看起来只是纯粹不想沾到那像水又不是水的液体。按捺不住开口的是另一位年长的牧师:“虽然我们做好了各种准备,但最好还是别让他太过激动……陛下。”

    博雷纳毫不在意地笑了笑。

    “别担心,”他说,“这可不算什么。他的脑子原本就像一锅烧开了的污水,一直在翻腾,把所有能让他还算个人的东西都翻了出去,只剩下一堆发臭的烂泥咕噜噜冒泡……”

    大概没想到一位国王说话能如此刻薄,年长的牧师默默地闭上了嘴。

    “这话也不是我说的。”博雷纳低头,半点不心虚地把锅扔在另一个人头上,“是伊森说的……但他说错了吗?一点也没有。你又能拿他怎样呢?你并不敢就此杀了他,不是吗?他可比你有用得多。”

    他的双眼始终紧盯着池水,没有放过一点混乱的碎片。

    当一片巨大又模糊的黑影从池水中浮现,颤抖着开始缓缓旋转,他在一瞬间僵成了石像,恍惚中几乎一头栽进水池里,然后猛醒过来,赫然起身。

    他脸色难看,冷汗涔涔,像个从水里捞出来的死人,嘴角又诡异地勾出点笑。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他说着,迫不及待地撒腿从池边跑开,“剩下的你们一定能……”

    他话还没说完就已经跑了出去,被扔下的人们面面相觑。

    然后他又跑了回来,一把抓住伊斯的手臂。

    “嘿,兄弟!”他眼神热切,“帮个忙?”

    大概是被那一声从未听过的称呼叫得有点懵,冰龙飞到天上时都还有点茫然,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又成了坐骑……但也已经不能把背上厚脸皮的国王陛下掀下去。

    安克坦恩的秋收已经结束,等待初雪落下的田野一片荒芜。从城中的安都赫神殿飞到城外不远的邻河村落,对冰龙来说也就一眨眼的功夫,背上焦躁不安挪来挪去的人已经几乎要蹭掉它半蜕的鳞片。

    它落在一架高大的水车边,警惕于周围的安静——没有恐惧的尖叫,也没有举着干草叉朝它冲过来的蠢货,只有木质的水车在浅浅的水流中半死不活地转动着。

    但安克坦恩并没有像鲁特格尔那样开始将普通人集中到防御更坚固的城镇或要塞。毕竟这里的人们也不曾感觉到什么危险,不会愿意在寒冬将至时听从命令离开家园……更何况许多人都是耐瑟斯的信徒。

    继承王位之后,博雷纳收回了尤金发出的命令,不再追捕那些普通的信徒,甚至对遭受伤害的人加以抚恤。即使情况越来越复杂,他也一直平静地将耐瑟斯的信徒与其他神明的信徒一视同仁,不忌惮排斥,也不刻意讨好。那让他的处境看起来不算艰难,但谁都知道,这样微妙的平衡不可能永远保持下去。

    不怎么信神的国王有自己的底线,以及,他是埃德·辛格尔的朋友……他还是另一个神明所创造的奇迹最好的证明。对有些人来说,这其中任何一条都已经足够让他们视他为敌。他或许不用对付可怕的恶魔,通往虚空的裂缝,或从天而降的凶神,却很有可能要对付他自己的人民……这正是他竭力想要避免的。

    坚持到现在,他觉得他的脑子已经很不够用。

    他全心全意地盼望他的执政官能够回来——他相信那家伙绝不可能轻易死去。

    他从龙背上溜下去,快得罗莎都没来得及阻止,只能跟着他跳落地面,环顾四周。

    “……您知道的吧?”她无奈地开口,“这很可能是个陷阱。”

    “你可以去掉‘很可能’三个字。”博雷纳心不在焉地回答。

    他的肩背依旧因为紧张而崩得笔直,却显然是因为别的原因。

    他眼角的肌肉在水车吱吱嘎嘎的声响和浑浊的水声中控制不住地抽搐。他以为他已经遗忘,或克服的恐惧,从心底最深处探出头来,向他发出嘶嘶的嘲笑。

    “……瑞伊。”

    他回头向那寡言的老人开口求助:“你能找到他吗?”

    要钓一位国王,至少饵总得是真的吧……伊森一定就在附近。

第一千三百二十四章 兄弟(中)

    冰龙的尾巴越来越快地拍在地面,一下又一下,是耐心渐渐告罄的节奏。闭着眼站在河边的老人却依旧一动不动,谁也不知道她在干什么……又是否有所发现。

    就算是私语者,施法也多半是要吟唱咒语的,但她没有。而在冰龙的记忆之中,这个私语者的力量还相当之弱——她似乎只能极其有限地操纵植物。

    而河水里有什么能帮她?水草吗?

    一道水蛇般细细的黑影逆流划破水面时它睁大了眼睛,差点发出一声过于粗鲁的感慨——还真是水草!

    眨眼间,初冬季节懒洋洋的河流翻滚起来,冰冷的浪花拍上岸边,博雷纳却急切地靠得更近,想问又不敢开口。

    不要打扰施法中的人,这一点他还是知道的。

    圆月照亮的河面仿佛有被激怒的野兽破水而出,但那只是纠结在一起的各种说不出名字的水草,因为不止一条,看起来不像是蛇,倒像是一只巨大的章鱼挥舞着触手,在夜色中印出狰狞怪异的影子。

    它们探出水面,又带着更凶猛的气势轰然扎进水中,咆哮的水流反击般冲上半空,连地面都随之震动。

    精灵眼疾手快地把博雷纳从开始垮塌的河岸边拖开,冰龙也厌恶地往后退。

    疯长的水草带起腐烂的气息,浓重得连夜风都无法吹散,而它锐利的视线甚至能看到一坨坨白花花的东西从纠缠的水草间掉落……

    瑞伊猛地回头,锐利的视线钉在它身上。

    “过来帮忙。”她说。

    “凭什么?!”冰龙近乎本能地拒绝。

    “你难道不是来帮忙的吗?”老人反问。

    她的神情和语气都依旧平静,听不出什么情绪,眼睛却亮得出奇,仿佛圆月的光芒都凝聚在她眼中。

    冰龙僵了一下,面对这个瘦小的老人,竟莫名有种小时候四处乱钻被丽达揪住般无法反抗的感觉。

    “水里有亡灵!”它恼怒的抗议听起来像委屈的抱怨,“没有什么比水里的亡灵更恶心了!”

    黏答答,滑溜溜,并不难对付,却恶心得连碰都不想碰的一团团烂肉。

    “……伊斯!”博雷纳开口叫道,眼中带着祈求。

    在他身后,罗莎向它极轻地点了点头。

    冰龙不甘不愿地憋着气挪到河边,低声咆哮:“……怎么帮?!”

    浑浊的水流卷向化为人形的冰龙——巨大的龙身固然能轻而易举地解决亡灵,却很难在枯水期的河流中行动。但不管用哪种形体,这会儿他都是个瞎子。水底不知沉积了多久的各种残渣和污泥一起被钻来钻去捕捉亡灵的水草搅得乱七八糟,不由分说地往他脸上……往他鼻孔里糊。他只能闭紧了嘴,不去想那都是些什么东西,任由一条水草纠缠成的绳索带着他穿过那一片混乱,满腔怒火无处发泄。

    那个死灵法师怎么总喜欢把自己的俘虏往水里藏?他其实是条没脑子的泥鳅吧?!

    一条细而滑的东西轻轻缠上他手臂,那感觉跟亡灵的手指没什么两样。伊斯努力控制着自己,才没把那条小水草扯个稀烂,而是随着它将手探向前方,并在它开始阻拦他时固执地继续往前伸。

    他摸到一片光滑的岩石。

    烧灼般的痛楚让他猛地缩回手,无声地咒骂着——细密的龙鳞无法抵抗的魔法让他指尖一片焦黑。

    他小小地后悔了一下。他不该不听瑞伊的警告……他以为只能腐蚀那些水草的魔法对他不会有什么用处。

    他还以为他已经没有从前那么自大。

    懊恼油然而生。他努力静下心来,睁开了眼睛。

    细小的冰晶在他周围显现,在被水流冲走之前便已瞬间连成一片,直冻到水底的泥土之中,在污浊的河水里撑起半圆的冰穹,将所有混乱都隔绝在外,而将微弱的光芒集聚其中。

    渐渐澄清的水中,伊斯看清了那块刻着符文的石板——那是一具石棺的顶端。除了如裂纹般血色的符文之外,还贴心地刻上了“安息”于其中的人的家族徽记。

    伊莱·克罗夫勒所憎恨的远不止他的弟弟。

    轻微的震动从石板下传来,仿佛有人在其中拼命挣扎。黑暗,窒息,和对死亡的恐惧,能让最冷静无畏的人陷入疯狂。

    伊森只是个普通人,他不可能坚持太久。但有好一会儿,冰龙只是低头看着那片显露出来的石板,一动不动。

    河岸边的村落里,一个个黑影无声地冒出来的时候,博雷纳依旧只是紧盯着河面。

    该轻轻松松拔出那具陷在河底淤泥里的石棺的冰龙始终没有出现,飞窜的水草亦渐渐平息。瑞伊漠无表情地放弃了那过于激烈的表演,微微皱眉——她看不见,毕竟水草不长眼睛,但她感觉得到,伊斯没了动静……太久没有动静。

    这是出了什么意外,还是什么她不知道的情节?

    “帮助”这样一位国王有时的确挺有趣,但也实在有点心累。

    包围而来的人一直没有出声,只是在一定的距离之外停了下来。在被包围者长久的无视之后,终于有人开口:“陛下……我们并无意伤害您。”

    博雷纳心不在焉地回头朝人群中投去一眼,看起来漫不经心,事实上魂不守舍——他焦躁得都忘了这会儿他该扮演什么。

    但他认出了那个说话的人。

    “里塞克·布林。”他叫出他的名字,并不掩饰他的不耐烦,“如果你有什么事,即便是黑堡你也能光明正大地进入。而你选择了这样暗夜里的行径,再想让人相信你说的话,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里塞克缓缓拉下斗篷,脸色沉沉。

    他的确能光明正大地进入黑堡。博雷纳不信神,他十分简单地把不同的神殿和信徒当成不同的势力来对待。而他,作为耐瑟斯的圣骑士……作为圣骑士团的团长,像其他同等地位的圣职者那样,能够毫无阻碍地面见国王。

    而这位曾经被他们所轻视的国王,在他们有限的几次交谈中,即使理所当然地保持着警惕,却从不曾因为他几年前不过是个卡斯丹森林里的猎人而轻视过他。

    那不过是装模作样——有人这样告诉过他,他也这样告诉过自己,但他知道不是。他至少还有分辨这一点的能力。

    他真心尊敬这位国王……因为他至少给了他平等的尊敬。

    可他不得不来。

第一千三百二十五章 兄弟(下)

    里塞克清楚地知道自己是如何陷入这样的困境。他彷徨不前,却也后退无路。

    有时他甚至会羡慕哈利亚特。羡慕那个和他一样从卡斯丹森林走出,几乎走在一模一样的道路上的人,能够毫无疑问地听从科帕斯的每一句话,相信他永远光明正大的理由,全心全意地坚守自己的“责任”——愚蠢,又幸福。

    而他无疑是更聪明……也更清醒的。他分得清热情与狂热,坚定与偏执,他看得出那些以神之名所行、生而为人却根本不该做的事。即使最初也曾有一时的盲目,在科帕斯因为他的“聪明”而让他越来越深入地参与更多事之后,他也没办法再欺骗自己。

    如果一开始就拒绝,或许不至于走到现在。可他始终沉默着,没有反抗,渐渐的,甚至不再质疑。

    因为服从是更简单,也更有利的事。短短数年里他已经站在了他从前根本不敢企望的高度,他已然能够与一位国王平起平坐。他所得到的敬畏,他所拥有的力量……他无法想象失去这些,他会变成怎样。

    他大概连做回一个普通的猎人都不可能。科帕斯不会放过他……他已经知道得太多。

    有时候看着那个也曾经让他真心敬爱的牧师扫过来的眼神,他确信他知道,他的选择早已与信仰无关。

    或许正因为如此,他才得到了更多的信任——因为他足够明智,也足够实际。

    哈利亚特的确是个蠢货,可一旦他发现他所相信的一切不过是谎言,在震惊之后他会毫不犹豫地挥剑斩向欺骗他的人,毫不犹豫地放弃自己因为这谎言而得到的一切。

    而里塞克做不到。

    “聪明”有时候,不过是“懦弱”的同义词。

    而他最大的痛苦在于,他选择了利益……却还抛不下良知,并因为猜到了最后的结果而胆战心惊,日夜难安。他开始越来越频繁地用各种理由避开他实在无法接受的任务,但科帕斯显然不会容忍这样的逃避。

    所以今晚他才会出现在这里……这大概是对他最后的考验。

    月下黑影幢幢,开始缓慢而无声地移动。一切都在计划之中,即使是那条意外出现的冰龙也不是什么解决不了的麻烦。他们的行动甚至并不需要他的命令——他来这里,只是因为科帕斯想要让他的手沾染他不想沾染的血,想要彻底粉碎他藏在心底的那一丝侥幸。

    然而到此刻他依然摇摆不定。他其实根本没有必要说出刚才那句话,谁都知道,“无意伤害”和会不会伤害,根本是两码事。

    那句话,正如博雷纳所揭穿的那样,只是更加证明了他的虚伪。

    国王的视线里并没有太多情绪,只有点淡淡的失望,让他浑身的血液在因羞愧而骤然沸腾之后,又迅速冷下去,冷得让他浑身发颤。

    即使他想要反抗,也已经不能改变任何事。那么……又为什么还要付出无谓的代价?

    他僵硬地抬起手,想要发挥他可有可无的那一点用处,让自己不至于显得太过可笑。但突兀地,他身后有人结结巴巴地开口:“等……等等,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我们到底要干嘛?!”

    那声音慌乱又茫然,弱得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地压着,在一片寂静之中却又清晰到刺耳。

    里塞克瞬间变了脸色,赫然回头。

    他看见亚赫姆,他天真懒散又无用,不知怎么就因为博雷纳“是个国王还会写故事”这种荒唐的理由而变成了他的崇拜者的弟弟,在一个个隐藏着面目黑影之中,抬起一张苍白的、满是惊惶的脸,像根不合时宜的蜡烛一样竖在那里,直直地望着他,急切地想要得到一个答案。

    ……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咬牙切齿的怒吼在喉咙里压成一声低哑怪异的咆哮,最终没有出口。

    根本用不着他动手,有人利落地举剑敲在亚赫姆的后脑上,在他直挺挺倒下去的时候迅速把他拖到一边,让这小小的意外不至于妨碍他们的行动。

    里塞克回头看向博雷纳,最后的迟疑消失在因愤怒和恐惧而生的阴沉与狠厉之中。即使他的愤怒根本不该对着眼前的人,他已经别无选择。

    他无力去考虑这算是威胁还是提醒,抑或真的只是意外……他以为科帕斯还不至于卑劣到这个地步,但他不敢冒险——他的家人还在他的掌握之中。

    那是他比权势与地位更不能失去的。

    有一刻仿佛时间被停止,连细碎的流水声都被斩断般消失。在那一刻之后,双方几乎同时动了起来。

    精灵在拔出双剑时感觉到某种怪异的凝滞——他的速度变慢了。空气像是变成了浓稠的液体,他越用力想要挥开,便有越强大的阻力反击回来。他冷静地放松了肌肉,挥出的剑既轻且快。月光从轻薄的剑刃上流过,即使附加其上的魔法失去了作用,它本身被淬炼到极致的锋锐也能够轻而易举地切开敌人的血肉。

    天赋的敏捷大打折扣,但无数个日夜里磨练出的技巧依旧能让他远胜眼前挥舞锄头的时间远比挥剑要多的“圣骑士”们。

    他们大半就真的只是农夫和猎人。只是此刻,他们眼中不顾一切的狂热让他们看起来比真正的战士还要危险,而他们的行动似乎也没有像他这样受到无形的阻碍。

    更为狡猾和强大的敌人隐藏于其中,毒蛇般伺机而动。那诡谲阴狠的攻击方式,精灵已渐渐熟悉。

    博雷纳已经遭遇过几次刺杀。但这位国王看似不着调,事实上谨慎又细心,也相当珍惜自己已经丢过一次的性命,不但用各种魔法物品和奇怪的小玩意儿把自己从头武装到脚,也绝不让自己落单。而刺杀他的人,却似乎还不想暴露自己真实的身份——至少还不想在众目睽睽之下暴露,并因此而缚手缚脚,屡屡败退。

    从前他们以为这些人是雇佣兵,他们也的确干过雇佣兵的活儿,但更多的消息证明,他们或许才是耐瑟斯的第一座神殿建立起来之前就已经训练出来的,真正的圣骑士,行事不择手段,信仰却绝对坚定。

    博雷纳做好了足够的准备才决定让自己置身险境,但他们或许还是低估了对手。

第一千三百二十六章 国王陛下的演技

    更多的人冲向瑞伊,那满头白发的老妇人是他们今晚最大的阻碍,也是他们最为憎恨的叛徒。

    她曾是他们之中的一员,作为医师,她也曾得到过他们的尊敬……至少比其他女人能得到的要多一点。无论那从一开始就是欺骗,还是她因为别的理由选择了背叛,都同样罪无可恕。

    但她的力量并没有受到影响——那力量来自她本身,唯有死亡能够彻底切断。黑色荆棘围绕着她,如铁刺般从地底升起,将她保护在其中。那植物本该生于贫瘠的荒漠,而不是河道边湿润的泥土,但她播下了种子,它们便会随她心意,瞬间生长成难以逾越的高墙,即使被锋利的刀剑绞成碎片,也能眨眼间生出新的枝条,摇摆间甚至能格开不多的箭矢。

    只不过,她虽能操纵植物,却并不能让它们变成什么坚不可摧的东西。这样巨大的消耗,哪怕圆月仍挂在空中,她也并不能坚持太久。

    圆月能让她更为强大,就像恰到好处的风能让火焰更加热烈,但并不能给她无尽的力量……她能燃烧的唯有她自己。

    老人看起来并不紧张,甚至有余暇回头望向河面。她感觉到了某种奇异的波动,虽微弱却令人颤栗不已,而那条龙直到现在仍不见踪影——她不知道这到底是不是好事,并且怀疑那个兴致勃勃地把今晚的计划编成了故事讲给她听还给她分配了对白的国王陛下,其实也不知道。

    他们最初也没料到这条龙会出现。但是,“即使有突发状况也能让故事完美落幕的剧作者才是好作者”……

    突然发现自己居然对这种让人无言以对的句子印象如此深刻,老人心情复杂地默默扭回了头。

    她觉得她或许真的没必要担心那么多。

    还有一点被博雷纳说中的是,一直到现在,并没有人去攻击他,以至于守在他身边的罗莎都有点无所事事的尴尬。这些攻击者或许觉得只要解决了瑞伊和那个精灵,全身的魔法物品都已经失效的博雷纳,和一个虽剑术精妙,给他们最深的印象却是“要逃跑的时候总是特别干脆”的南方女人,应该很轻松就能拿下。

    又或许,他们……或他们之中的一部分,是真的不想伤害博雷纳。

    所以,当他突然开口时,混战之中,也有许多人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

    “我想知道,”他说,“我到底做了什么,让你们不惜背上暗杀国王的罪名,也要置我于死地?”

    他停了停,在突如其来的寂静之中,他微微低下去的声音也清晰可闻,带着一点悲哀和无奈,以及身为国王的骄傲与冷静,敲在每个人的心上:“两个月前我也曾来到过附近的农田,与你们一起庆祝难得的丰收。我以为那时你们的欢呼都是真的,我以为我尽力做到了我所承诺的,给你们安宁和富足的生活,并且因此得到了你们的承认……可是,‘安宁’和‘富足’,原来并不是你们真正想要的吗?”

    瑞伊嘴角微抽,低头操纵着细小的藤蔓无声地爬满地面。罗莎摆出一张带着同情和义愤的脸,暗自感慨,即使这会儿并不是坐在某个剧团的大帐篷里,她都真心想为博雷纳献上情真意切的掌声和欢呼,不仅因为他的演技,也因为……无论有多少抱怨,他的确竭力缓和了各种矛盾,让这个战乱频仍的国家得到了一段难能可贵的和平,即使是在为了保住这个他并不想要的王位领兵出战的时候,伤害无辜的民众,损毁农田,都是他严令禁止的。

    “好歹坐在这个位置上,别的不说,至少得能让人吃饱吧。”

    那时他随口说出的话,她其实一直记得,并因此彻底打消了去尼奥城与家人团聚的念头,留在了这远离家乡的北国。

    如果今天围攻他们的都是科帕斯精心训练出的圣骑士,博雷纳的话或许不会有太大的效果。可那隐藏在幕后的人想要的实在太多,于是被派来的战士,有许多真的就是住在附近,甚至这个村落里的人——他们的家人,就在他们身后的屋子里无知无觉地沉睡。

    他们只是普通人,而普通人,容易被煽动,也很容易满足。他们切切实实地感受过这位国王带给他们的好处,感受过他对待任何人也不会改变的,平等以待的尊重,那么,即使不停地被人灌输“他只是假装”“他别有目的”“他阴险且不敬神明”……在真正面对他的时候,也总会不由自主地犹豫起来。

    毕竟,牧师们所承诺的荣耀他们还不曾见到,博雷纳所带来的变化却是实实在在的。而大多数人真正想要的,也真的不过是“安宁”和“富足”。

    里塞克紧闭双唇,脸色难看。他后悔没能在博雷纳开口的时候就立刻阻止他——他很清楚博雷纳的影响力,毕竟他也是被打动过的那一个……是曾犹豫不决,到现在也未必就有多么坚定的那一个。

    但科帕斯也同样清楚这一点。

    里塞克握紧了剑柄,额角却有冷汗滑落。在他周围,越来越多的人不安地面面相觑,不自觉地放下了武器。他知道面对这种情况他该做出怎样的决定——即使他不做,混在人群中的,真正可以“信任”的战士,也会代他做出的决定。可他的双唇就像被什么魔法封住了一样,无论如何也无法张开。

    一点寒光从他眼角闪过。那一瞬他下意识地反手挥剑,吼道:“闪开!”

    他格开的武器握在他的同伴手中,刺向的,也是他的同伴。

    然后他才感觉到刺入他背心的利刃,冰冷又灼热。震惊之中,他甚至感觉不到太多的痛楚。

    脸朝地倒下去的时候,他眼中有惊愕、茫然与不甘,唇边却是一丝带着自嘲的苦笑。

    他是真的觉得自己很可笑——犹豫了那么久,反反复复地纠结了那么久,最终却只是这样毫无意义地死去。

    然后下一刻,他飞了起来。

第一千三百二十七章 随机应变的国王陛下(上)

    整个人凌空飞起的那一刻,他的灵魂也像是被甩了出去,眼前一片昏黑,血液中残留的温度也迅速被抽离。他以为这便是结束,但当夜风从背后的伤口灌进去,那过于真实的痛楚让他从短暂的恍惚中挣脱,惊讶地发现,他还活着。

    那柄从身后刺过来的剑,还没来得及扎进他的心脏。

    死里逃生的狂喜席卷而来,冲刷掉了其他所有的情绪。当他终于能稳住心神,他看见漫天张牙舞爪的藤蔓……和许多跟他一样被卷到半空,惊慌又茫然地胡乱挥舞着四肢,不由自主地发出各种奇怪的叫声的人。

    他觉得自己可能有点不太对劲——他居然忍不住笑出声来。

    他想起他们之前对“那个老女人”的评价。在咒骂与侮辱的间隙,他们深信她的能力再强也不过是“让快速生长的植物自己搓成根绳儿”。

    他们对她实在缺乏了解……但在这之前,她也的确没有给他们了解他的机会。当她不久前出现在博雷纳身边,她所扮演的角色更像是个使者,任务只是让国王陛下能够了解他们的能力——他们的用处,能够接受她和她的同类。

    一个异类……恶魔之子。他们从前就是这样称呼像她那样的人,带着恐惧与厌恶,肆无忌惮地伤害,驱逐,甚至绑上火刑架烧成灰烬。

    里塞克突然意识他或许并没有真正逃离危险,他知道被迫害、被欺辱过的人心中会有怎样强烈的怨憎。但他意外地平静,即使周围已经有人证明那深褐色的藤蔓其实两三下就能砍断,他也只当自己已经死了一样一动不动地被吊在半空,看着瑞伊——这其实是个很适合攻击的角度,他离她不远,而她的头顶并没有荆棘保护。

    像是察觉了什么,老人抬头看向他。月光之下,她蓝色的眼睛深得发黑,却依然明亮锐利。

    可那其中并没有仇恨与轻蔑,也没有复仇和发泄的快意。那张满是皱纹的脸看起来甚至是美丽的,那被岁月打磨过的从容与坚定,竟让他想起早已逝去的外婆。

    里塞克扣在腰间的手微微一顿,心中生出更多自惭形秽的悔恨与愧疚,那一瞬的犹豫也不知消失在了哪个角落。

    他们放出过流言,声称那轮突然升起,让黎明越来越晚到来的圆月,正是这些人放出的邪月,为了让他们能够更加强大……能够为自己复仇,并彻底统治这个世界。

    那的确有些作用,但并没有他们希望的那么大,因为被圆月影响的人实在多得出乎意料。当自己的亲人和朋友之中有太多的“异类”,那他们事实上也就不算异类了。即使心怀不安,更多的人会选择接受,而不是去伤害自己的亲朋。

    而博雷纳对瑞伊表现出的接纳,对任何拥有的异常能力的人一如既往的态度,让短暂的混乱迅速平息下去——他甚至都没有试图把那些人组织起来为他所用,只是告诉他们:“你们从前怎样生活,今后也可以怎样生活。我对你们不会有更多的要求,如果你们的能力能够让你们过得更好,你们也可以试着去改变。但最好记得,不要借此伤害无辜之人……不要妄图凌驾于法律之上。”

    一个平时也看不出有什么作为的国王,却总是能在危机到来时轻松化解。虽然轻蔑地称之为“令人难以置信的好运”,原本十分谨慎的科帕斯也还是决定尽快让他消失。即使博雷纳能再次“好运”地逃走,他们也打定了主意要让他越来越高的声望一跌到底。

    他知道今晚有许多人是会被牺牲掉的,只是没料到自己也是其中的一员。

    被藤蔓远远甩开时他心平气和,努力避开背上的伤口,让自己摔得不那么难看。

    他要活下去,哪怕是当个普通人……他原本也就是个普通人。

    瑞伊感觉到完全脱力前的恍惚,并不是疲惫,而是……仿佛骨骼血肉都已消失,只剩了一个空荡荡的皮囊,几乎能在在空气里微微飘起来,令人恐惧,又有种奇妙的轻松。

    满地藤蔓依旧在蜿蜒扭动,平整的泥土已经满是坑洞,还时不时地陷下去一块,连精灵都已经无法再顺畅地战斗,只能跳来跳去,努力保持平衡。

    失去魔法支撑的荆棘墙已经被砍得七零八落,但这会儿也已经没人顾得上来攻击她。开始模糊的视线扫过整个战场,老人微微抬起双手,又用力往下压。

    “手势”对私语者而言其实没有什么用处,但在快要力尽的时候,这几乎是下意识的动作。

    轰然一声闷响,被藤蔓掏空的地面整个儿陷了下去,陷出一个大洞。除了精灵之外,只有少数几个人险险逃离了下陷的范围,又被藤蔓毫不客气地横扫下去,盖上一层又一层泥土。

    被埋下去的都是真正的敌人,虽然或许也有几个她没挑出来的倒霉鬼。但泥土松软,他们很难爬出来,却也没那么容易被憋死。

    她尽力了,剩下的,就看国王陛下如何“随机应变”,让他的剧本完美落幕吧。

    她倒下去,并且知道自己并不会倒在她已无力收起的荆棘之上。

    赛斯亚纳几步跳上河边的礁石,看着眨眼又恢复了平整,只是还在诡异地蠕动着的地面,难得地有点毛骨悚然。

    他看向瑞伊,惊讶于她的强大,也看出了她的虚弱,疾冲过去,在她倒下之前抱住了她。

    博雷纳抓抓胡子,他觉得那老人晕倒之前似乎还特地朝他翻了个白眼,也不知是什么意思。

    他觉得他的计划还是挺完美的嘛……除了原本在他计划之外的,到现在也没有冒出头的冰龙。但奇怪地,他其实并不怎么担心,甚至没有担心伊斯不能及时救出他的执政官。那种莫名的信心连他也不知道是从哪儿来的——他们好像也没有那么熟。

    他把右手抬到胸前,做了个隐蔽又奇怪的姿势。那是只有从库兹河口就开始跟随他的人才能看得懂的指示——

    下一幕准备。

第一千三百二十八章 随机应变的国王陛下(中)

    那其实并不是真的做出来给谁看的,只是他自己给自己……加的一点戏,但他还没有放下手,身后便传来咔嚓咔嚓的细碎声响。

    彻骨的寒意在夜风中急速弥漫开来,鼻子里呼出的热气都凝成白烟。从河心某处开始,远未到结冰季节的维因兹河水突兀地泛出一片灰白,反射着明亮的月光,飞快地向两端蔓延。瞬间冻结的细浪开成晶莹的花朵,连出一片奇异的纹路。这本该是极为美丽的一幕,却因为中间冻着一只刚刚探出河面就被冻住的、惨白肿胀的手,而变得诡异起来。

    ……一条冰龙会把自己冻死在冰里吗?

    博雷纳不由自主地考虑着这个看似有点无聊,却有不少法师和学者们认真研究过的不解之谜。

    在这个隐约的疑惑之外,他立刻就做出了反应——他直接挥臂砸向冰面。

    这并不是为了救谁,只是某种……提醒。他不知道那条龙到底在干嘛,但在一条流动的河流中间搞出这样的动静来,是相当危险的事。

    一条冰龙天赋的能力再强,也不可能如极北的寒风般冻结整条河流。维因兹河在巴拉赫城外的这一段水势并不急,但到底是一条不停流淌着的大河,如果冰下的水还能流动倒还好,这样从底部直冻上来,上游的水很快就会漫过冰面……被堵塞的河流的破坏力可比任何魔法都可怕得多。

    他这一击竭尽全力,通常而言只会砸断他自己的手指,但当他的拳头落在冰面上,无形的波动震开寒冷的空气,竟似乎有暗光向四面炸开,连从水底冻结上来的冰面都为裂开蛛网般的白纹。

    他当然仍能施法……不,是使用魔法物品。

    他的整个手臂都被包裹起来,像覆着金属的盔甲,只不过,那流动着金属光芒的一层保护,就像被他破开的冰层一样,是半透明的。力量从四面八方汇集而来……从另一个空间里汇集而来,在极短的一瞬,竟像是压过了他的意识,控制着他的手臂。

    这的确是极为危险的力量。

    但他没有停止,只是朝着最初砸下的那一点连捶下去。

    “……陛下!”罗莎扬声叫道。

    那不是阻止,而是带着惊讶的警告。

    他抬起头,在冰冻的河面之上,在仿佛也被冻结的夜色中,看见另一种缝隙,仿佛无声劈下的黑色闪电,或冰面上的裂痕在空气中的倒影,缓缓开裂延伸。

    恍惚间似乎有黑影如厚重的雾气般从其中流泻而出,细看却又不见。而当凝望着那还不及手掌宽的裂缝,却能深切地感受到凝望深渊的恐惧……和诱惑。

    “这是……那个吗?”他扭头问罗莎。

    他听说过,但并未亲眼见过,毕竟在安克坦恩,这东西真的不多,而他即使跑去看上几眼,也帮不上什么忙。

    罗莎点头:“跟斯顿布奇城外那个差不多……啊,比那个更大了。”

    博雷纳默默收回手,瞪着自己的拳头——这跟他没关系吧?!他可不知道还会有这种效果!

    但如果与他无关,也与水里的那条龙无关,那证明已经有人能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撕开这样的裂缝……他倒宁可那条缝是他砸出来的了。

    那黑色的裂缝依旧在伸展,渐渐与冰面上的裂缝相接。它们勾画出的纹路其实全然不同,也根本就是完全不同的东西,在那一刻,却像是一体。

    黑暗倾入冰面,寒冰浸入虚空。

    一声闷响从河底最深处传来,像是一声怒吼,但也仅此而已。冰层并没有融化,而远远的,不知是不是错觉,似乎已有不祥的水声从北方传来。

    博雷纳冒出的那层冷汗在寒气中瞬间冰冷刺骨,冻得他连打了几个哆嗦。

    一些不太好的念头从他脑子里慌慌张张地跑过去。他觉得这回的戏怕是要演砸,也怪他过于自信地以为他能驾驭一条冰龙这样强悍又不受控制的角色……不不不,不要再想什么戏了,这里可不是库兹河口的剧场!

    他回头。那些被藤蔓远远扔开的人已经完全没有了动静,仿佛也已被大地吞噬。而那些真正被埋进土里的人,却已经有埋得比较浅的挣扎着冒出头来,又被精灵利落地一个个敲晕。没有了瑞伊,那些凶悍的植物已迅速枯败腐烂,在空气中留下难闻的味道。这样的痕迹,如果被指责为“死灵法师”的手段,一定会有不少人相信……毕竟,他长久以来的罪名里,就有“勾结死灵法师谋杀自己的父亲”这一条。

    虽然已经没有人敢明目张胆地指控,但他的死而复生也从来未能让这样的猜测消失。他当时,在神前决斗中,确确实实地死于贝林·格瑞安剑下。

    发现他很可能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坑……或许还不止一个坑的国王陛下蹙眉沉思,却并没有错过那道从黑暗中浮现的白影。

    那是个牧师,正缓步从村落边的小树林里走出来,一身朴素的白袍,其貌不扬,但有着容易令人信服的,谦和又沉稳的气质。

    戴夫德·莱威。

    博雷纳眯起眼。这个中年男人其实已经在安都赫神殿中爬到了相当高的位置,但当他被证实早已是耐瑟斯的信徒,安都赫神殿却也没有太大的反应。那位失踪的大祭司或许早就知道了什么,可他就是什么也不说,大概以为自己能运筹帷幄……结果还不是栽到了坑里。

    想到连那样德高望重力量强大的人也会犯跟自己一样的错,刚刚还有点焦虑和惊惶的国王顿时心平气和。

    牧师在不远处停下脚步,摊开双手以示自己并无敌意,甚至像从前一样恭敬地向博雷纳低头行礼。

    “您使用了相当危险的力量,陛下。”他说。

    博雷纳低头看了一眼他手臂上尚未消失的“盔甲”。在那层保护之下,他的皮肤泛着尸体般的青灰。

    “……你想说那是我弄出来的吗?”他指向那条冒着黑气的裂缝。

    就算真是他也不会认啊!

第一千三百二十九章 随机应变的国王陛下(下)

    牧师矜持地向冻结的河流上方那道黑色的裂痕投去一眼,看似漫不经心,却透着掩饰不住的骄傲。

    “无论您为自己装备了多少强大的武器……都还没有强大到能够这个地步。”他说,“那当然不是一个人类几拳就能砸得出来的。”

    这话听得博雷纳想笑,也就索性笑出声来。

    “听起来这是你们的杰作?”他说,“而且你还挺得意?你确实知道这是什么吧?它难道不比我这‘一个人类’能做到的事更危险吗?”

    “我当然是知道的。”莱威目光闪了闪,“而您对您所使用的东西又了解多少呢?”

    “这个?”博雷纳挥了挥拳头,“这是伯兰蒂的战斗法师们送我的礼物,虽然‘不够强大’,但也还算好用嘛。”

    至少,此时此刻,这几乎是他唯一还能使用的魔法物品。

    莱威轻轻笑起来:“那么,那些战斗法师有没有告诉您,这东西到底来自何处?”

    “某一个异界吧。”博雷纳毫不在意地回答。

    “某一个异界。”莱威点头重复,“这样的东西曾有很多,但到现在几乎比神器还要稀有,您知道是为什么吗?”

    “为什么呢?”博雷纳很给面子地表现出他的好奇。

    但他并不是不知道其中的危险。

    这份在那群战斗法师差点把半个巴拉赫城都轰个稀烂之后送给他“以示愧疚”的礼物,一个不起眼的黑色臂环,传自千年前那个许多人还能自由来往于许多个不同世界的,最混乱也最伟大的魔法时代。那时人们从其他世界带回来的东西五花八门,而在这个世界将自己关闭起来,杜绝跨越不同世界的空间法术之后,那些东西或在随后的黑暗时代中被摧毁,或在连那段历史都被刻意抹去之后再也无人能识。真正留存下来且还能用的,的确少之又少。他手上这个,已经没有人能说清它到底来自哪个世界,以何种原理运行,但使用它十分方便——不需要咒语或动作,单以意志便能驱动。

    而如安都赫的牧师们……以及眼前这个牧师所言,一切需要与灵魂相连的法术都是危险的。

    “**师塔得到这东西已经很久,谁又曾听说哪位法师使用过它呢?”莱威补上这一句。

    这样的挑拨已经相当简单粗暴,粗暴到博雷纳简直有点委屈——难道我不值得更狡猾或更优雅的挑拨方式吗?

    他摸了摸臂环。戴着它其实几乎没有什么感觉,它会随他的体温而改变温度。或许的确没有哪位法师真正使用过它,或许那些战斗法师们的确别有目的,但,那又如何呢?

    “他们告诉了我可能的危险。”他说,“或许并不是全部……但我难道猜不出吗?是我自己接受了这个礼物,是我自己选择冒险使用,而这个——”

    他指向那道裂缝:“这是强加于我,强加于这个国家,甚至这个世界的‘危险’。所以,你,又有什么立场来指责我‘使用了十分危险的力量’?”

    “那怎么会是指责呢?”牧师一脸诧异,十分无辜,“我只是为您担忧。”

    博雷纳嗤笑一声,看向另一个刚刚举着弯刀钻出地面就被罗莎一脚踢晕的倒霉家伙。

    莱威视而不见,仿佛那些人跟他毫无关系,诚恳地向他解释:“而您所以为的,‘强加于‘这个世界的危险……不,陛下,那不是危险,那是机会,是更多的可能,是昔日辉煌的复兴……是更辉煌的未来。”

    博雷纳嘴角一抽。莱威拥有大部分能身居高位的牧师都拥有的技能——他的声音或许并不特别好听,但那着意训练过的抑扬顿挫的语调,语调中洋溢的激情,如舞台上的演员般,很能打动人心。

    “既然您知道那份‘礼物’的来历,应该也了解过那个时代。”牧师殷切而热烈的眼神看上去全无虚假,仿佛他真心相信自己所说的话:“那个时代的确有其危险之处,却也充满无限的可能。但当我们被关在了一个以‘保护’为名的牢狱之中,那些可能便也不复存在。我并不是说那保护出自什么恶意,可雏鸟也要破壳才能获得真正的生命,才有能展翅飞上天空的那一天。事实上,到现在,那蛋壳原本就已满是裂痕,而我们也已经有足够的力量抵抗那些所谓的危险,又有什么理由不敲碎它,去迎接新生?尼奥城能有如今的繁华,是因为人们选择了远航,甚至勇敢地驶向世界的尽头,可不是因为在海岸线上砌起高墙!”

    他声情并茂,情真意切,罗莎却只觉尴尬得头皮发麻,又忍不住想笑。她也曾经挺习惯这些言不由心的堂皇,她能从容淡定地跟各种人打交道,顺着他们的话虚与委蛇。但或许是听惯了博雷纳喜欢的那种荒诞无稽又生动跳脱的故事,她现在对这位牧师大人擅长的正经剧目,居然有点消化不良。

    好在这会儿也不需要她来应付。他们的国王陛下虽然总是谦称他只是个写故事的人,演技上与这位牧师也不遑多让。他微微皱眉,似乎有些被打动的迟疑,让莱威精神十足地再接再厉,殷殷劝导:“我满怀诚意而来,陛下……我知道您的朋友对您有很大的影响,可我们之间从来也没有什么不可解决的矛盾。您难道不想让这个国家变得更加强大吗?我听说在某个终年冰冻的异界,也有可以食用的植物能够顽强生长……我也是安克坦恩人,我也不过生于某个贫穷的村落,我很清楚这个国家经历过什么,又需要什么——如果您愿意与我们同行,您如今所努力得到的安宁与富足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博雷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听起来真是令人心动。”他说,“可是,你的‘诚意’,是不是来得晚了一点。或者,你们出场的时间——

    他拿脚尖点点地面:“是不是弄错了?”

    他语气中嘲弄足够让莱威明白,他热情的表演不过浪费口水。

    牧师的脸色沉了下去,国王陛下两手叉腰,认真求教:“不过,我还是想问一句,你们到底为什么非得弄死我不可?——我可真没对你们做什么啊。”

    片刻的沉默之后,牧师以一种跟之前完全不同的表情笑了起来。

    “可是,陛下。”他说,“您让这一国之人,安于现状。”

第一千三百三十章 信徒(上)

    “多谢夸奖。”博雷纳笑眯眯地接受。

    安于现状——这并不是什么好评价,却是个让博雷纳十分满意甚至有点得意的评价。同时面对着寒冷的气候和凶蛮的北方邻居,好战的安克坦恩人从来都不缺乏反抗精神,他能让他们愿意安定下来,足以证明他的成功。

    但这对某些人来说确实不是什么好事。当眼前有能够看得到的、生活得更好的希望的时候,大多数人总是更愿意踏踏实实地前行,而不是沉迷于太过遥远的许诺,也因而变得不那么容易被煽动。如今耐瑟斯最坚定的信徒,除了一早就被暗中培养的那些,最多的来自曾经被迫害过的那一群——来自被尤金派出的军队驱赶,屠杀,亲眼看着自己的家园和亲友消失在烈火之中的那一群。

    那被仇恨和身为殉道者的荣耀所支撑的信仰,或许盲目,却难以改变。

    牧师不再开口,眼中却有真切的遗憾。他一直觉得这位国王并没有十分坚定的意志,如果是在经历多次刺杀之前,想要说服他也未必是什么难事……他一向很擅长说服他人。

    他甚至对越来越独断专行的科帕斯生出许多不满,包括今夜的行动。如果是由他来安排,绝不会如此粗糙鲁莽。说起来,他们最初的地位并没有什么不同,可现在……

    好在,他虽然浪费了唇舌,却并没有浪费时间。

    明亮的月色黯淡下去,巨大的阴云被风推动着,渐渐遮蔽了整个天空。罗莎再一次抬脚踢向一个从土里冒出来的人头时,那应该已经精疲力尽的战士只一顿,又缓缓将歪向一边的头转了过来。

    她对上了一双空空洞洞,再无生机的眼睛,散开的瞳孔在最后的微光中深不见底。

    心脏猛地一跳,重得像是撞在了肋骨上,罗莎的动作却一点也不慢。她拔剑出鞘,利落地刺下去,脚下却骤然一空。

    她原本可并没有踩在被藤蔓搅得像沼泽一样危险的松软地面上。

    地面往下陷的同时,一只苍白的手伸出来,抓向她的脚踝。她没有躲,只是稍稍改变了攻击的方向。当她的长剑深深扎入已经死去的敌人的眼睛,另一柄剑呼啸而来,斩断了已经触及她长靴的那只手。

    她脚尖一勾,将精灵脱手而出的武器又送回他手中。

    原本已经平息下去的泥土再次翻腾起来,被埋在其中的人钻出来的速度快得已经不像是人类。罗莎几步跳上最近的礁石,微微皱眉。

    这可比她听说过的亡灵要厉害得多了。

    精灵快速地收割着人头,却也明智地在陷入包围之前拖起依旧昏迷不醒的瑞伊冲上礁石。

    博雷纳脸色难看。这种时候讽刺或许是更有力的武器,他心中燃烧的怒火却远胜过轻蔑与厌恶。

    “亡灵……这些誓言为你们的神明献出一切的战士,知道自己会有这样的结局吗?”他问。

    “我不太明白您在说什么。”莱威平静地回答,“我们从不与死灵法师打交道。倒是您……”

    他微微勾起嘴角:“您与死灵法师之间,可是有不少人人皆知的‘故事’呢。”

    博雷纳在极度的愤怒之中反而笑出声来。

    “知道你们为什么永远不可能成功吗?”他问,“因为你们这些肮脏的手段,连你们自己都知道不能暴露在阳光之下,因为你们……甚至都不能把人当成人。”

    “结果才能证明一切,陛下。”莱威全然不为所动,“虽然您或许已经看不到结局。”

    天彻彻底底地黑了下来,倒是那条冰冻的河流,不知是反射,还是从河底隐隐透出点光。河水流动的声音由远及近,越发清晰。

    秋天的河面比夏天要低得多,短时间内应该还没有什么危险——博雷纳镇定地判断着,脑子里却也已经有一个暴躁的小人儿开始忍不住乱跳起来。

    那条龙,到底是出了什么问题?!

    但现在对他而言,要对付那完全冻结的河流或许比解决眼前的敌人更难,也只能先顾眼前。

    亡灵们仍在接连不断地从地底爬出,他能看得出,其中有一些分明是自己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而凝固在他们脸上的最后的表情,并非恐惧和绝望。他们或许知道自己的结局,却心甘情愿……不,他们或许以为自己灵魂不灭。但即便真是如此,生命本身也不该被如此轻易放弃……被如此侮辱和践踏。

    死过一次的国王抬起右臂,那“盔甲”依旧包裹其上,只是此刻,他需要借助的只是它所发出的那一点光……他所倚仗的,从来就不是他个人的力量。

    微弱的震动在松软且仍起伏不定的地面上几乎感觉不到。直到火光被点亮的前一瞬,同样不能施法的莱威才查觉到包围而来的人影。

    火光连绵,照亮月光消失后如墨的夜色。每一支火把后平常而粗糙的面孔,和不久之前包围了此地的许多人看起来并没有什么不同——他们也不过是普通人,在这片寒冷的土地上出生长大。他们甚至走过相同的歧路,只是幸运地在察觉那并非正确的道路时还来得及回头……并在这一晚,更加确定了自己的选择。

    “……寇米特·安塞尔。”

    莱威一眼认出了那个铁匠般魁梧强壮的男人,耐瑟斯曾经的牧师。

    “你居然还敢出现?”他冷笑,心底却升起一丝难以形容的慌乱。

    “有什么不敢的呢?”铁匠心平气和地回答,“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可是,瞧,我并没有背叛我的信仰——我信仰一个真正关心最平常甚至最低贱的人的神明,他帮助他们认清自己的力量,无论处于何种境地都努力向上,让自己过得更好……但并不为此就去伤害他人。你是想告诉我,那位神明并非如此?”

    莱威脑子里晃过许多答案——他并不是不能回答这个问题,他有许多冠冕堂皇的理由,却在那个即使被叫做牧师时也几乎从来没有穿过白袍的铁匠手心,看见明亮的白光。

第一千三百三十一章 信徒(下)

    惊疑让莱威的思维冻结了一瞬,但很快,他发现那白光并非圣光,并因为自己下意识的退缩而恼羞成怒。

    “你……”他从喉咙里挤出带威胁的声音,却还是没能说完这句话。

    寇米特已经将视线从他身上移开,利落地挥手一掷,将那团白光砸向被火光围住的亡灵正中。

    莱威此刻才突然意识到另一个问题。这些亡灵本不该惧怕火焰,这些火把里却似乎掺了些什么别的东西,散发出一种淡而柔和的香气,让亡灵们变得迟疑而缓慢,很多甚至直愣愣地站在原地,并不该再有表情的脸上扭曲出茫然的、像是在苦苦思索的僵硬纹路,仿佛他们本该碎裂的灵魂仍残留着一丝属于自己的意识。

    但当那团白光发出微颤的低鸣,在他们中间无声地炸开,炸出一片淡淡的、幽蓝的光晕,他们却像是被血肉吸引的饿鬼,不顾一切地直扑而去,彼此混乱地撞成一团,也还在疯狂地撕咬着那根本无形的光芒。

    惊疑和愤怒都瞬间冷却成不安,莱威悄悄地向后退去。他也同样被包围在火把之中,但离那群亡灵还有一段距离,而退后的这几步,让他脱离了死亡的阴影。

    那是真真正正的阴影,带着奇异的尖啸声,如飓风般骤然而至,如暴雨般从天而降。

    一场箭雨从更远的地方呼啸而来,准确地落在被火光围绕的黑暗之中。

    炸开的光芒已经渐渐黯淡,失去诱惑的亡灵们终于再次被铭刻在他们白骨之上的印记所控制,恍惚地想起自己的任务,转向火光外的敌人。那急速落下的箭矢对他们而言并不“致命”,除非正好刺穿了他们的头颅,但这箭本身不同寻常,长且沉重,乌光流动,直接将许多亡灵再次砸回泥土之中,剩下的哪一些,拖着被贯穿的身体,即使空气中的香味被吹散,也不可避免地失去了那异常的敏捷。

    莱威僵直地站在一边,也似乎没有人再多他多加关注。他惊怒不定,却也没有太多的恐惧——他自然有逃生的办法,却实在心有不甘。

    失败得如此难看,即便不是他的错,也让他感觉到无比的耻辱。

    “这就是你所选择的?”他转向寇米特,并不知道自己脸上的冷笑因为微微抽搐的肌肉而显得有些滑稽:“选择一个把你们推出来对付昔日同伴的国王?还是说你们得要靠这个才能证明自己的忠诚?”

    “你大概是弄错了什么。”寇米特把他沉重的铁锤从肩头举起,依然心平气和:“是我们找上了他,而不是他找上了我们——是我们建议他当个诱饵……当然,我们也不介意成为武器,但不是为他,而是为我们自己。”

    现在,他们只是自己的信徒。

    他得提高声音才能压过亡灵刺耳的嘶叫,于是这段话博雷纳也听得一清二楚。任劳任怨的诱饵,演技超群的国王,站在不高的礁石上挥手,甚至很想谦恭又骄傲地行个退场礼,又被罗莎带笑的一瞥压了回去。

    已经伸出的手顿在半空,打了个响指。火光摇曳,举着火把的人群稍稍散开,另一群人如鬼影般从他们身后走出,动作整齐划一,出鞘的武器却各不相同。

    那不是军队,而是博雷纳训练出的另一群战士,三分之一来自库兹河口,剩下的也都是没有什么家族背景可言的平民,甚至街头的混混,无处可去的流浪者……但他们的忠诚,并不逊于任何出身贵族的骑士,而他们的技巧,在此时此地,也比骑士们严谨的招数更为适用。

    他们冲向亡灵时全无畏惧,甚至迫不及待。莱威沉着脸,知道今晚的任务已经无法完成……至少有一半已无法完成,而另一半,从一开始就不受他控制。

    他固然能解开禁制。他的法术足够强大……但博雷纳对此显然也不会毫无准备,何况河面之上还有那道缝隙——那也不是他能控制的东西。

    他低头消失在黑暗中时,并没有人阻止他。

    寇米特盯着他消失的地方,沉默了一会儿,又望向战场。其实现在已经并不需要他们加入战斗,但是……

    他抡起锤子冲上去,想要砸碎的并不只是敌人的头颅。在他身后,有人迟疑地停留在原地,也有人随着他一起冲了出去。

    那是或迟或早,都得迈出的一步。

    战斗很快结束。博雷纳看着铁匠沾满了不知什么东西的锤子,伸出去的手又默默缩回。

    “我想他们应该受到教训了。”他说,“如果一次不够,那就再来一次,直到他们不敢再随意把普通的信徒扔出来垫脚。”

    寇米特并没有那么乐观,但正如博雷纳所说……大不了再给他们一次教训。

    “但如果他们发现原本以为最好用的棋子变得不那么好用,很可能会改变方向。”他提醒,“而你……您,陛下,我听说,在各位领主中的风评并不怎么样。”

    铁匠大概觉得自己已经说得足够婉转,被直直刺中的国王只能摇头苦笑。他当然清楚,安克坦恩的贵族们对他这位突然冒出来的国王并没有多少敬意,只不过,他自己带兵迅速平定内乱所展现出来的能力,以及格瑞安和克罗夫勒两大家族的支持,让他们为之忌惮而不敢轻举妄动。

    而且,他们也不像平民那么容易被煽动,被诱惑。没有足够的利益交换,“信仰”对他们之中的大多数而言,根本毫无意义,而他们的骄傲又让他们不会轻易屈服于任何力量。

    博雷纳知道他该对他们展示力量……或恩宠,或尊敬,或其他,总而言之,就是得让他们满意。但唯独这一点,他真是演戏都演不下去。

    是的,他就擅长跟普通人打交道。他甚至连跟贝林·格瑞安那样品格高尚的骑士都处不到一块儿——即使没有被他一剑刺死过也处不来,简直连站在一起都觉得浑身发痒。

    所以,他真的需要伊森。

    伊森·克罗夫勒对任何人都不假辞色,却能完美地平衡各方势力。博雷纳觉得这是他根本学不来的天赋。

    而他执政官现在也还被冻在冰里……他真的还能活着回来吗?

    直觉让步于理智。博雷纳挠挠下巴,回头问罗莎:“你能联系上埃德·辛格尔吗?越快越好。”

    他不是信不过那条龙……但还是他的朋友比较能让人放心!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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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末之龙介绍:
他是最后的巨龙,却生而为人。十五年属于人类的温暖记忆,在被迫直面真相的那一刻化为刻骨之痛。 这个世界,没有他的容身之地。 然而…… “小混蛋,跟我回家!” ——曾被他称呼为姐姐的女孩从来不懂放弃。 “你会成为传说,最伟大的那种!” ——他唯一的朋友眼中看不见阴影。。 他们跋涉千里来到他面前,只为让他明白,无论要面对什么,他不会独自一人。 但他最终带给这世界的,或许依旧是毁灭。终末之龙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终末之龙,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终末之龙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