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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聂九     终末之龙txt下载     终末之龙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千三百四十七章 不同的艰难(下)

    拉瓦尔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他沉默着。斑驳的光影中,他的存在似乎变得有些模糊,让人忍不住想要伸出手,确认他是否还在那里。

    “很久之前,在我刚刚进入神殿的时候,”他开口提起遥远的过往,“有一位老牧师被逐出了神殿。他们说他亵渎了神明,说他的信仰只是谎言……说他是个无信者。我应该唾弃他,应该感到愤怒,但事实上,那时候我心中更多的却是好奇——他离开时那样平静,不像个卑劣的背叛者,倒像是个高贵的殉道者。而当我去问我的老师,他告诉我,他的确做错了一些事,却也有值得尊敬之处。”

    对于一个十几岁的少年而言,这实在有些难以理解。

    脱下了白袍的老牧师并没有走得太远,就住在巴拉赫城外的村庄里,那本也就是他的故乡。拉瓦尔忍不住时常去看他,并不靠近,只是远远地看着。他希望能看到他受到惩罚,满心悔恨,过得凄惨无比,可老人泰然自若地面对所有排斥与辱骂,过得艰难却从容。

    他的生命原本就已经快要走到尽头,作为一个被驱逐的渎神者,他反而轻松得像是终于得到了自由。

    他死去的那一天拉瓦尔就徘徊在他门外。他只想偷偷看一眼,因为据说老人已经好几天没有出现,可黑乎乎的屋子里突然传出低哑的声音,将他邀请入内。

    作为人类,老人终究还是不想那样孤独地死去。

    那一天,拉瓦尔在那个几乎什么都没有,充满了衰老和死亡的气息的屋子里待了很久。他已经不记得话题是如何开始,但他们断断续续地聊了很多……直到老人停止呼吸。

    “‘神明并没有善恶之分’。从他的口中,我第一次听到这句话。”

    老祭司微微眯起眼。在漫长的时光中淡去的回忆,忽然又鲜明得如在眼前。

    神明并没有善恶之分,如力量并没有善恶之分。洪水会摧毁村庄,也会带来肥沃的泥土,烈焰能焚尽一切,也能带来温暖和光明。

    这一点其实不难理解,少年不能接受的是老人得出的另一个结论——诸神的善与恶,是他们的信徒的信仰和所作所为,赋予他们的。

    这些话语带给少年的震撼难以形容。它们确确实实是亵渎,各种意义上的。创造万物的诸神怎么可能被只能仰望他们的卑微生命所影响和定义?

    愤怒冲淡了疑惑与不安。拉瓦尔天赋过人,备受宠爱,几乎没有任何争议地成为了大祭司的继任者,少年时的那点疑惑,渐渐变成连拂去都没有必要的,一点微小的尘埃。

    然而在那位老人死去之后几十年,当拉瓦尔有资格进入神殿最深处的图书室,他在一张古老羊皮卷上,看到几乎同样大胆的疑问——神到底是怎样的存在?他们有善恶之分吗?他们来自何处?又归于何处?

    “一些古老的故事……一些不知真假的历史,早已被遗忘,或抹去。”老祭司平静地回忆着,“我花了很长的时间去了解……也时常与费利西蒂争论——能毫无避忌地与我谈论这些的,也只有她了。我渐渐知道,精灵们其实也并不认为诸神有善恶之分,他们觉得神明所做的一切都自有其道理,那并不是全无抗拒的敬畏和服从,而是某种更深的理解,至少曾经如此。但对人类而言,将诸神分出明确的善与恶,是更容易接受的。因为他们遭遇灾难时会有愤怒与仇恨,将这些情绪倾泻在一个,或几个邪恶的神明以及他们的追随者身上,是最简单和轻松的选择。”

    那是一千多年前的混乱时代。有些被称为“邪神”的神明,甚至完全是人类自己造出来的,却也渐渐拥有了许多信徒。

    人心之恶,以神为名。

    让精灵和矮人无法理解的是,这样的“伪神”,他们的圣职者居然也能得到神赐的力量。他们只能认为,这些神明也是确实存在的,只是他们真实的意愿,被他们的人类信徒所扭曲,才导致了种种暴行。

    因为信仰和理念的冲突,因为强大到难以控制的魔法之力,那个时代,整个世界冲突不断,不同种族,不同国家,不同神明的信徒彼此混战,像被浑浊的洪流裹挟着,渐渐失去控制。

    然而那个时代到底是如何结束,却并没有完整的记录留下来。

    “我们知道去往其他世界的通道被关闭,许多高阶魔法失去了传承;我们知道一些神明被彻底遗忘,连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人类的信仰变得更接近精灵,但仍有属于这个种族的偏执——我们开始认为所有的神明都是善良而伟大的,且不容许任何人对他们有半分质疑和不敬。他们如果降下灾难,那必然是考验或惩罚,他们若沉默不语,必然是因为我们令他们失望。敬畏,反省,似乎让我们变得更好,近千年里人类的发展快得不可思议……然而在这样的发展中,诸神的光辉却逐渐暗淡。即使我们不断警告,‘无信者的归宿唯有地狱’,仍有越来越多的人不再信仰任何神明,而除此之外,其中许多人的一生并没有多少可指责之处。这样的变化到底是好还是不好?直到现在我也没有答案。但我终于明白那位老牧师为什么会被驱逐,作为一个人,他并没有做错什么,甚至可以称赞他追寻真理的勇敢无畏。可作为一个曾经披上白袍的圣职者,当他在神殿的屋檐下他宣扬他的‘真理’时,他背弃了曾经的誓言,也破坏了神殿的立足之本……虽然后者脱离不了我们对自己的利益的保护,可那些还拥有虔诚信仰,也并不曾因此而伤害他人的圣职者,又做错了什么呢?”

    老人的气息微微有些急促。埃德觉得他现在所说的这些似乎已经偏离了他原本的目的,同时又觉得他并不该打断。

    在他开始语无伦次的时候,埃德反而相信,这的的确确是霍伊特·拉瓦尔,一个曾经威严稳重,令人敬畏的大祭司……一个在内心深处藏着许多疑问,也会彷徨无措,却仍努力寻找答案,而不只是醉心于权势和力量的人类。

    他们或许会有不同的选择,却未必不能彼此尊重。

第一千三百四十八章 简单一点

    一片秋叶落下,落在老祭司崭新的白袍上,他受惊般微微一颤,然后缓缓向后靠在了树干上。

    激烈的情绪渐渐平复,他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原本挺直的肩背竟有些佝偻,眼中迸发出的光亮亦黯淡下去,像一堆灰烬里快要熄灭的火焰,在疾风吹过时骤然明亮,然后更快地燃烧殆尽。

    “所以,”埃德用更温和和诚恳的语气,问出同样的问题:“您觉得我们应该怎么做呢?”

    “……我依然不认为‘神明没有善恶之分’。”老人似乎答非所问,“因为他们显然并非只是单纯的力量,他们拥有自己的意识。只不过,他们所秉持的善与恶的标准,或许与我们并不相同。那么,即使我同样不认为‘神明的善与恶由他的信徒来定义’,眼下,我们的判断,却也只能基于那些恶魔的行为……当然,他们的行为未必就代表了神明,即使他们的信仰同样虔诚。”

    ——不然呢?

    伊斯几乎就要笑出声来。啰里啰嗦地绕了那么一大圈,居然就只得出这么简单的、理所当然的结论吗?

    但转念一想,作为一个”虔诚的信徒“,一个背负着责任的大祭司,能这样说服自己面对现实,好像也已经挺不容易的了。

    他宽容地把讽刺压在心底,只微妙地勾了勾嘴角。

    埃德的眼睛却亮了起来。如果可以,他倒是想让那地狱里的神明成为永远无人知晓的秘密,某种直觉告诉他,即便只是承认那个神的存在也能让他得到力量……但既然安都赫的牧师们能从恶魔口中得到消息,他担心这个秘密并不能长久地隐瞒下去,甚至会被当成武器。这样的话,有一个能让圣职者们更容易接受的解释,总是更好的。

    并不信神的国王陛下从头到尾听得聚精会神,兴致勃勃地接口:“您所说的,差不多就是‘别管他们想干什么,只看他们干了什么’的意思吧?”

    拉瓦尔迟疑了一下。他的思维已不像从前那样敏锐清晰,只觉得似乎不是这样,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那么,那些恶魔假扮大祭司,绑架执政官,至少,站在一个国家的统治者的立场上,把他们当成犯罪者,总是没有问题的吧?”

    博雷纳向前倾身,一副急于得到肯定的样子。

    伊森沉着脸放下了酒杯,在石桌上敲出清脆的一声响。

    “你们能相信吗?”博雷纳摊手向有些疑惑的埃德解释,“这个家伙,被挟持,被伤害,被关进石棺里差点死掉,却告诉我,那些恶魔,‘未必不能成为盟友’……他们到底是哪里打动了你?是他们纯洁无辜的黑眼睛吗?伊森,你真的应该多看看我的眼睛,才不会那么容易被迷惑。”

    这些话很容易被当成质疑,甚至指控,但博雷纳委屈的腔调和夸张的姿势弱化了其中的讽刺,让它变成了无可奈何的抱怨。

    伊森坐直的身体又歪了回去,斜靠在桌边,脸色依然不怎么好看,却总算愿意开口:“你是觉得我们同时面对两个强大的敌人——他们还很有可能已经勾搭在一起,还是先搭上其中一个,解决掉另一个,成功的可能性更高一些?”

    “一个需要小心提防的‘盟友’还不如一个可以毫不犹豫举剑就砍的敌人。”博雷纳回答,“而且,你得想想这个:如果我们真有你担心的那么弱,那两个‘强大的敌人’为什么会勾搭在一起?以及,为什么,至少是其中一方,居然还想要勾搭我们,而另一方,直到现在大多数行为也只能遮遮掩掩?还有,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到现在为止,他们对我们的了解,远胜过我们对他们的了解吧?他们这样的小心谨慎,难道不能说明什么吗?”

    他稍稍提高了声音,却也并不显得十分激动。这个总是想要卸掉肩上的重担,缩回某个更安逸的角落舒舒服服过日子的男人,此刻的自信与从容,不逊于任何被称颂的圣明之主。

    伊森怔了怔,埃德也惊讶地扬起眉。他们一直满怀忧虑,战战兢兢,因为他们所面对的敌人是真的很强大……连他都不止一次地考虑过,是否能借助安克兰的力量对抗炽翼,却从来没有想过,敌人或许并不真的那么强,他们也未必就有那么弱。

    “我不想绞尽脑汁地猜测他们真实的目的,也不想提心吊胆地等着会在背后刺出的刀。如果他们偷偷摸摸暗中行事,那就睁大眼睛盯着,如果他们不怀好意探出了爪子,那就毫不客气地砍下去。他们走在黑暗里,为什么我们就非得踏入黑暗之中?”博雷纳抬手指向天空,“太阳还在升起……何不把他们拉到阳光之下?”

    “……如果太阳不再升起呢?”伊森冷笑着反问。

    “不是还有月亮嘛。”博雷纳毫不在意地耸肩,“现在这个月亮也挺亮的啊。”

    伊斯笑出声来,向他一直没怎么看在眼里的男人比出拇指。

    受宠若惊的国王陛下笑容愈发灿烂,却不忘谦虚:“我也才想明白……这得感谢瑞伊,她问我‘为什么要把很简单的事想得那么复杂’,而我总不能回答她‘为了让剧情更加曲折’——这并不是一场戏,能简单一点,又有什么必要去折腾自己呢?”

    埃德忍不住用力点头:“娜里亚也说过这样的话……她真是聪明极啦!”

    娜里亚的确是说过的,在莉迪亚居心叵测地把那块关着一个精灵国王的灵魂的宝石扔给他们的那一晚……她说,再强大的敌人也会有弱点,找到它,击中它,不去理会那些乱七八糟的,和能够信任的人并肩作战,要么赢,要么死;她说不管怎样也好过疑虑重重,瞻前顾后,总也拿不定主意。

    那时他们都觉得这实在是个好主意,却还是不知不觉陷进了更深的泥沼里,脚下牵牵绊绊,脱身不得,渐渐忘了那时的坚决……连娜里亚自己都不再提起。

    是他的优柔寡断困住了她吧?——他惭愧又不安地想到这一点。

第一千三百四十九章 恶魔的爱好(上)

    “……事情并不会这么简单。”拉瓦尔开口提醒:“空有勇气而没有任何计划,‘简单’只会让我们更快地滑进深渊。”

    他的语气依然沉重,眼中却有一丝微弱的笑意,或许连他自己也没有察觉。

    他放弃了他原本的计划,却似乎有了更多的期待。

    “我倒是有些计划。”博雷纳说,“我猜我们其实都有些计划,包括鲁特格尔的小国王,还有那位水神的圣骑士团团长,以及其他更多人。与其让这些大大小小长长短短的‘计划’们零零碎碎地堆在岸边,不如将它们收拾打磨一番,砌成坚实的堤防……正好,那位小国王刚刚来信问我,是否有兴趣前往维萨城进行一次会谈。”

    “一次会谈。”伊森又不自觉地紧紧地抓住了酒杯,即使里面其实已经空了:“给敌人创造一网打尽,或者掌握一切消息的机会吗?”

    他的反驳其实也算是习惯性的,而博雷纳早已习惯他的习惯,只是毫不在意地挥挥手:“也说不定能挖一个可以一网打尽的陷阱——好吧,这个可能有点难。但为了防御敌人的攻击就连门也封起来,只会把自己也憋死的。”

    伊森没再反对。虽然他十分怀疑博雷纳只是想要找个机会远远逃开,把他这段时间里没能解决掉的问题通通塞给他……但这样的一次会谈,的确是有必要的。

    风凉如水,但阳光仍有温度。他们在拉瓦尔无法支撑地显露出疲惫时才停止了交谈,各自离去——埃德陪同拉瓦尔返回安都赫的神殿,伊斯却不再与他同行。

    他打算去找寇米特。从维因兹河中破冰而出时他其实看到了那个默默站在河边的铁匠牧师,也看到了他脸上的欣喜。他似乎有话要对他说,只是他当时没有心情去理会。现在想想,那样对待自己的朋友实在很不应该。

    朋友。

    埃德酸唧唧地在心里把这个词重复再三,却也只能挤出个理解的笑容,怏怏而去。

    “朋友啊……”在他们离开之后,博雷纳抱起双臂,意味不明地感慨,然后转头问伊森:“你还没有去过维萨城吧?”

    伊森狐疑地皱起眉——难道他打算自己留下,而让他去参加会谈吗?毕竟那并不是他喜欢的场合……

    “真可惜。”博雷纳啧啧惋惜,“别伤心,以后总会有机会的。”

    被这种幼稚的把戏套进去的执政官气得想笑,随手就把酒杯砸了过去。

    “你这从未有过的热情实在让我不安。”他讽刺,出口的话一如既往地难听:“怎么,你是终于想起自己是个国王了吗?”

    客人都已经不在,他就更懒得掩饰……不,他似乎就没有掩饰过。

    也许这家伙怎么都不像个国王,是因为他从来没有拿他当国王对待?想起拉瓦尔离开时一丝不苟的礼节,执政官大人难得地反省了一下,然后又很快给自己恶劣的态度找到了理由——他不拿他当国王对待,完全是因为这家伙根本就不像国王……也从来没打算像个国王。即使他终于把自己的妻子和女儿接回了黑堡,也多半只是因为他现在已经没有余力分出更多的人手,在隐瞒她们的存在的同时保护她们。

    博雷纳是被他强行推上王座的。这事实像跟刺一样扎在他心里,而他的不安和愧疚却从来都只会扭曲成冷嘲热讽。如果不是这家伙的皮够厚,他们就算不反目成仇,也早已决裂。

    勉强承认了对方唯一的优点,他摇摇晃晃站起身来——他爱喝酒,即使喝醉了也能保持意识清醒,但酒量其实相当一般。

    “我的确见到了一个恶魔。”他说,“应该是恶魔之中地位极高的一个。”

    冻结在灵魂中的黑暗似乎真的在阳光下开始融化……又或许是被酒融化的,有些难以出口的话,也终于能够说得出来。

    “他也的确有一双纯黑的眼睛,细看极美,”他说,“……美得摄人心魄。”

    他扭头看博雷纳,自己也不知道想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但博雷纳只是安静又专注地听着,带着好奇……甚至还有一点兴奋,似乎只是在听一个令人期待的故事。

    恍惚间,伊森却仿佛从这张他熟悉的脸上看到了那个恶魔的影子。他……它,也时常露出这样的神情。

    他应该感到恐惧,或厌恶,但此刻他内心异常平静——这样的话说出来一定会令人惊讶又怀疑,但他对那个恶魔并没有多少恶感。

    他的痛苦和恐惧都并非因它而生。

    当然,外貌的美丑在这其中或许也颇有些影响……那名为靡耶提的恶魔,以人类的标准而言,是近乎完美的英俊和强壮。它有着狮鬃般的蓬松金发,纯黑如深渊的眼睛,皮肤苍白却不显虚弱,犹如白色大理石雕成般光滑。血红色的双角从它额头向上生出,又以优雅的弧度向下弯曲至耳后,角上还有着隐约的纹路,像藏着金线,在光影变幻间微微闪烁,抛却它所象征的邪恶与危险,更像是某种华丽而张扬的饰物。

    它的上半身与人类也没有什么区别,每一块肌肉的线条都令人惊羡。而它的双腿,却覆盖着血色的鳞片,有尖利的爪子从趾尖探出。

    “像龙。”伊森说。

    它起初对他并无关注,毕竟他只是个无甚趣味的囚徒,而对他的任何“实验”也都还用不着它来动手……它甚至连旁观都没什么兴趣。

    那段时间里酒是伊莱对自己的弟弟唯一的“优待”,大概是担心没有一点支撑,他会在他们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之前就彻底崩溃。而且,酒,一般来说,也是会让人更快屈服的“良药”。

    可惜,对伊森没用。哪怕他拿酒当水喝,喝到身体都失去了控制,他的意识也都还是清醒的。在他装醉用半真半假的各种“秘密”糊弄了伊莱好几次之后,一时兴起晃过来的恶魔一眼就看出了真相。

    “你根本没醉……不,你也确实醉了。”

    踱到他面前的恶魔对他说了第一句话,兴致勃勃的神情单纯得像个发现了什么新奇之物的少年。

    “有趣。”它说。

第一千三百五十章 恶魔的爱好(下)

    这一句话差不多就让伊森前功尽弃——以他对伊莱的了解,原本再花点功夫他就能逃离。

    愤怒和沮丧都毫无意义,一瞬间他便为自己确定了新的目标。这是一个极好的机会,却也是个十分危险的机会,很显然,他那些能将伊莱玩弄于股掌之上的伎俩,很难骗过这样一个恶魔……如果它真能一眼看穿他的内心。

    但最糟又能怎样呢?伊莱不会轻易让他死去,他总能找到一线生机。

    那一刻,他紧绷的神经更像是因为兴奋,而不是因为紧张。

    如它所言——有趣。

    更有趣的是,他发现靡耶提某种意义上确实相当“单纯”。它不会耍什么阴谋诡计,也不会玩什么语言上的游戏,或许不是不会,只是不屑……它强大的力量足够支撑这样的骄傲,而它的骄傲也让它不屑于花费心思从伊森这里挖出什么秘密。

    这可不是它的任务。

    它对伊森的关注始于他奇怪的体质,最感兴趣的却是他们共同的爱好——酒。

    但它可不是一般的酒鬼。它痴迷于研究各种酒的一切,从历史到味道,从酿造的方法到最适合盛酒的器皿,甚至哪种酒该在什么时候喝最为美味,它都能滔滔不绝。即使地狱中的许多酒在伊森听来唯有“诡异”二字能够形容,它对此的热情和博学倒是不容置疑。

    而伊森,他最初所爱的不过是酒液在身体中流动时那点飘飘然的感觉,但喝了这么多年,当然也颇有一些心得,而在需要的时候,他知道该如何将那“一点”的吸引力渲染到十分。

    “人类酿酒的花样比恶魔还要多……你为我的著作提供了很有用的资料。”靡提耶对此很是满意:“说实话,能够心平气和地跟我谈论这种一点也不重要的话题的人类,到现在为止,只有你一个。”

    “那恐怕是因为你见到的人类太少。”伊森并不刻意强调自己的特别,“不过……‘著作’?你在写一本关于酒的书吗?”

    “你真正想问的是,‘原来恶魔也会写书吗’,对吧?”靡耶提笑着反问。

    它笑起来极其灿烂,连深黑的眼睛里都仿佛有光。

    “我们写书,也看书。”它说,“我们有自己的文明……这难道是很奇怪的事吗?”

    并不奇怪,毕竟它们也同样拥有智慧,只不过,人类更愿意自欺欺人地将它们当成狡猾、残忍又野蛮的怪物,而谎言说得太久,便被当成了事实。

    “……有智慧的种族会用交流来避免争端。”伊森坦率地表达意图,“我不确定你们到底想要什么,但死灵法师,或者某个不知真伪的神明的信徒,在我看来,都是相当愚蠢的选择。”

    “可如果我们想要的就是‘争端’呢?”靡耶提凑近他,黑色眼睛里清晰地印出他的影子:“你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愚蠢吗?——把自己看得太过重要。对地狱而言,人类,不过是用来砌在虚无之墙上的灰泥。”

    它的语调并无变化,但正是那样的轻描淡写,让伊森格外清楚地意识到,人类之于恶魔,是真的轻如蝼蚁。

    恶魔向后退去,因为话题终于还是落到这种“重要的事”上而觉得无聊顶透,而伊森,在它心中也终究沦为一个无趣的人。

    它再也没有出现在他眼前。

    “……所以,到底是哪里让你觉得可以和它,或它的同类继续‘交流’下去?”博雷纳觉得很不可思议,“总不会就真的只是因为它长得‘强壮又英俊’?”

    他不相信他的执政官是这么肤浅的人!

    “因为它们‘可以交流’。”伊森万分嫌弃地斜他一眼,“因为它们的目的虽不明确,行事却可以把握。低等的恶魔的确没有理智可言,但它们的本能会让它们毫无反抗地服从更强大的恶魔。而高等的恶魔……靡耶提不屑理会无趣之人,却也没有因为我‘无趣’且欺骗或利用了它就把我撕成碎片。我也见过其他几个恶魔与那些死灵法师交谈,它们的确擅长操纵人类的情绪,不是靠魔法……至少不全是,更多的是靠技巧。与它们相比,再巧舌如簧的人类都相形见绌。“

    那些恶魔聪明且冷静,耐心又果断,目标明确,意志坚定,不会去冒不必要的险,一旦定下契约也绝不会违背——虽然那契约多半在它们的花言巧语之下对它们更为有利,却也不是完全没有限制。他们甚至放走了拉瓦尔,因为那个大祭司利用他对恶魔的了解巧妙地在契约之中设下了陷阱。

    这件事靡耶提只是随口提了一句,甚至对那个老人表示了些微的敬意。拉瓦尔将自己能够脱身归功于伊森,事实上只是一个误会。靡耶提没有掩饰过它对伊森的兴趣,而恶魔们对此兴致勃勃——是的,即使是恶魔也很乐于用各种闲话打发时间,且总有一两句落在了拉瓦尔的耳朵里。而老祭司虽然利用了契约,却并不相信恶魔们真的会遵守契约。他以为它们放走了他,一则因为他已经没有什么用处,二则是因为伊森为他说了什么。

    执政官没有承认,但也没有否认——让安都赫神殿欠他一个人情又有什么坏处呢?反正恶魔们也不可能跑来解释。

    但无论如何,在伊森看来,撇开那些长久以来的偏见,地狱里的恶魔们,至少他见过的这些,其实挺讲道理。

    至少,它们有自己的准则,也认真遵守。

    “相比之下,大多数已经被驯成一群疯子或没脑子的白痴,被几个各怀异心的领导者混乱地指挥着,看似更容易破坏或掌控,其实就像秋日荒野上的野火,完全说不准会在何时何地突然就烧起来……你根本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莫名其妙地反咬一口。如果要在两者之中选择一个来打交道,你会选择哪一个?”

    “哪个都不选。”博雷纳骄傲地挺起胸膛。

    伊森冷笑一声。他原本也没打算让他改变主意,只是觉得多少该解释一下,在博雷纳什么也不问,只用自己的方式,为他消除可能的怀疑的时候。

第一千三百五十一章 重量

    风越来越冷,阳光开始无奈地后退。伊森站了起来,摇摇晃晃迈不出脚步。他的身体已经半醉,却再也感觉不到从前那一点难得的轻松惬意,因为他的意识总会不由自主地紧绷到极致,仿佛一触就会彻底断掉——伊莱至少成功地剥夺了他唯一的享受,不知道他是否会因此而高兴。

    ……不,他不会。他只会愤怒于他居然没死也没疯,如今,恐怕连他的母亲都有着同样的愤怒。

    他低着头,嘴角自嘲地向上一勾,任凭那些阴暗的情绪如黑色潮水般涌来。

    他并不会被吞没,只要熬过这短暂的窒息。

    但另一种重量靠了过来。博雷纳勾肩搭背地压着他……也带着他往前走,踉踉跄跄,让他们活像两个刚从酒馆里钻出来的醉鬼,随时有倒地不起的可能。

    “你说,”他问他的问题倒是十分正经:“如果我邀请贝林·格瑞安作为夜鹰的首领参加维萨城的会谈,那位伯爵夫人会不会拿他们家传的长锤砸烂我的头?”

    正经,但愚蠢。

    “他不会扔下你的弟弟。你是想让那位丢了魂的小王子也出现在所有人面前吗?”这样的问题,伊森·克罗夫勒即使失去了意识都能够回答,“如果你非得邀请他,又有什么必要非得给他加上一个头衔?他是谁,他代表了谁,完全可以扔给他自己决定。”

    “……说得对——我是指‘如果’后面的那部分。塞尔西奥的魂儿没丢,他睡够了就会醒过来。可如果……”

    愚蠢的问题接二连三,黑色潮水被散落的礁石撕碎,执政官大人为了不被压趴下去不得不用力挺直腰背,放慢脚步,反而一步比一步走得更稳。

    夜色就追在他们身后……但即使被追上也没什么要紧。

    这不是,还有那么大一个月亮嘛。

    埃德抬头看了看那轮依然精神十足,不肯等到太阳完全落下就爬上来,也不肯瘦下去半点的月亮。没有洛克堡的钟声,他无法判断夜晚的来临是否又更早了一些,却也能越来越平静地接受这轮圆月的存在……他甚至觉得连原本的月亮都像是接受了现实,不挣扎,却也不放弃,就那么淡定地、自顾自地圆缺。

    但在普通人看来,这样明亮的夜空显然仍是令人不安的。通往安都赫神殿的街道虽不像斯顿布奇那样荒凉寂静,却也没有了往日的热闹。还零星开着的店铺倒也不是没有生意,只是无论店主还是客人,都显得惊惶又茫然,所有的动作都不自觉地随着逐渐暗下去的天色加快了许多。

    大多数人并不清楚这个世界面临着怎样的危机,但也不会迟钝得到现在都毫无所觉。

    博雷纳并没有用什么谎言来安抚安克坦恩人,甚至没有太过紧张地试图遏制种种流言,包括被刻意放出的那些。他只是十分无赖地告诉他们,他也不确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据说鲁特格尔的情况要糟糕得多,他们的小国王甚至不得不放弃祖先建起的王城,整个王室都迁移到了别的地方,但鲁特格尔人,还撑着呢。

    没有崩溃,没有动乱,虽然不安,却也还在努力地生活着。

    从来不怎么看得起“软绵绵的南方人”的安克坦恩人,当然不可能表现得比他们的邻居更没用!而这些话,即使传到弗里德里克耳中,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说的都是实话,而且还大大地称赞了鲁特格尔人的勇敢坚韧,如果非要跟他认真计较,在这种需要共同面对各种难题的时候,也未免太缺乏国王应有的胸襟。

    这样的招数,出身贵族的人多半是使不出来的,在库兹河口对付过各种冒险者的博雷纳,却用得得心应手,也丝毫不在乎那些贵族们的冷嘲热讽。

    这一点,连拉瓦尔也很是敬佩。

    “我曾经以为他很难成为一个合格的国王,”老人说,“毕竟他从未掩饰过对那顶王冠的态度,可他的确做好了一个国王该做的事,无论是用什么方法……而对于在他那个位置的人,重要的从来不是他想做什么,而是他做了什么。”

    他们走得很慢,说话的声音也放得很低。埃德觉得他已经十分疲惫,却又不好未经允许便为他施法治疗,何况,如果安都赫的牧师们没能让他恢复,埃德怀疑自己能做的也不会很多。

    但此刻,在街上寥寥无几的行人眼中,他们的缓慢的脚步看起来大概放松得近乎悠闲。人们走过他们身边时总会恭敬地行礼——比从前更加恭敬。

    大祭司那一身白袍,在夜色中仿佛某种希望和力量的象征……但对他自己而言,或许是比从前更为沉重的负担。

    埃德觉得,尚未恢复健康的老人,选择在两天前那一场混乱之后现身,或许也多少是为了这个——为了减轻人们强压在心底的不安,为了让那些蠢蠢欲动的人生出更多的顾忌。

    爬上安都赫神殿的台阶时拉瓦尔没有拒绝他的搀扶,也没有掩饰自己沉重的呼吸。

    “我已……失去我的力量。”

    爬到一半时他突然开口,“那些恶魔们告诉我,那是因为安都赫已经放弃了我……因为我,作为一个大祭司,居然选择了向他们屈服。”

    “您没有。”埃德对此确信无疑。

    拉瓦尔笑了起来。他其实并不需要谁的肯定,但这样的信任仍是令人愉快的。

    “它们有一种……奇怪的法术,”他说,“能够切断魔法之力的流动,就像是,截断了河流。”

    老人说话有些吃力,便稍稍停下了脚步。他的神情和语气都十分平静,仿佛已经接受现实。

    “……伊斯曾经被戴上一个铁环,那东西让他天赋的魔法之力都无法运行,连变回巨龙都做不到。”埃德立刻想起这个:“那铁环是因格利斯,远志谷的那位**师帮他取下来的……也许远志谷里会留有某些记录?”

    即使诞生于不同的世界,他相信效果类似的法术总有相通之处。

第一千三百五十二章 召唤(上)

    离开远志谷前,伊斯没有忘记他最初回到这里来的目的。他翻出了白鸦所说的那本笔记,还有另外好几本关于空间法术的书。埃德还是第一次有幸进入那间图书室,对其中浩如烟海的收藏叹为观止。这样的收藏,比起**师塔应该都差不了多少了吧?毕竟,那看似空间有限的图书室,在他往深处去的时候,竟似乎会无限延伸。

    那是真正的宝藏。

    埃德短暂地走了一下神,但并没有错过什么。拉瓦尔现在反应比从前要慢很多。

    “如果可以的话……那当然很好。”老人并不推辞,“即使并不能解决我的问题,能知道如何破解这种法术也好。那对施法者而言实在很危险,而我们的敌人,恐怕并不是普通的战士能够应付的。”

    这句话听起来似乎不太对劲,但埃德并没能细想。当老人再次开始向上攀爬,他赶紧上前扶住了他。

    “我们召唤过许多恶魔,”拉瓦尔告诉他,语气缓慢而沉重,“老实说,也的确做过许多残忍的事,但我们能够召唤……或敢召唤出来的,通常都不会太强。现在看来,我们对它们还是知道得太少……高等恶魔的强大超出了我的预料。它们不仅有天赋的能力,对法术的理解和使用也相当成熟……和独特,同时对我们的法术几乎了如指掌。某种意义上,它们甚至比巨龙更强,因为它们并不会因为骄傲而拒绝了解和学习另一个种族的知识。哪怕能做到这一点的只是恶魔之中的一部分,也已经很可怕。”

    他不想打击国王陛下难得的热情,所以之前并没有强调这个。他承认博雷纳的猜测不无道理,他的决定更未必就是错的,但如果因此而轻视了敌人,只会摔个粉身碎骨。

    埃德恭敬地点头。他觉得他该与老人谈谈他所见到的地狱和恶魔……他们还有很多东西可以交流,但显然不能是现在。

    拉瓦尔的身体正越来越重地倚靠在他的手臂上,无法控制地发着抖。

    “也许我可以帮您……”埃德终于忍不住开口,拉瓦尔却只是不甚在意地对他笑了笑——那并不是接受的意思。

    终于登上台阶时两个年轻的圣骑士大步迎上前来。从他们略显僵硬的神情和过于急切的动作判断,他们应该知道大祭司的身体并未恢复,却又不敢表现得太过紧张。

    拉瓦尔向他们做了个安抚的手势,在埃德的搀扶下走进神殿。

    安都赫神殿虽高却并不大,是埃德一直以来的印象。但当眼前的走廊开始向下延伸,他意识到,它或许比它看起来要大得多——神殿下方高高的台阶,下面是空的。

    这其实不难猜到,但人有时总难免被自己的双眼所欺骗。当周围所见……或看不见的守卫越来越严密,埃德知道,拉瓦尔已经把他带到了本不该让外人进入的地方。

    空气是流动的。通风口不知开在哪里,呜咽的风声从四面八方而来,在狭窄的通道之中如迷失了方向的鬼魂般呼啸冲撞。然而照亮通道的光源却很稳定——那是一排嵌在石墙上的水晶。

    埃德一直告诉自己不要东张西望,此刻却还是忍不住两眼放光地看了又看。这些水晶在阳光下很容易被人当成不值钱的石头,因为它并不清透,里面包着一团团灰色棉絮般的东西,看起来十分浑浊。然而在黑暗之中,这些“棉絮”却会像萤火虫一样,自己发出光来,配合正确的切割和镶嵌方式,是比火把或魔法光焰都要好得多的照明。

    这东西……这东西……可贵可贵啦!

    被遗忘在角落里的那一点商人的本性被完全激发出来。埃德飞快地计算着这些宝石相当于多少船香料,且终于对安都赫神殿隐藏的财富有了清晰的认知。

    他们左拐右拐地向下走了好一会儿,走到埃德怀疑他们其实已经深入地底。周围已不见半个人影,风声亦愈发低沉,当他们站在一扇厚重的黑色石门前,某种巨大的压迫感让埃德的心跳都变得沉重又急促。

    拉瓦尔站在门前,有短暂的犹豫,最终还是伸手按在石门上。

    微光从几乎刻满整扇门的符文中流过,门却并未开启,只是变成了半透明的屏障,水波般微微起伏,将门后那一片惨白扭曲出不祥的光影。

    拉瓦尔手重又搭回了埃德的手臂上。一点怪异的感觉让埃德不由自主地低头,还没弄清楚那是什么,就身不由己地随着拉瓦尔穿过了屏障。

    不自觉地闭上眼,尚未睁开的那一瞬间,他以为他又一次踏入了地狱。

    扑鼻而来的味道其实已经算不得十分浓郁,却已足够让他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这是安都赫的圣职者们召唤恶魔之处。

    它看起来并不阴森……并没有到处画满诡异的符文,或残留着一团团粘腻发黑的血迹,反而干净到刺眼。拉瓦尔放开了他,而他也终于看清手背上那一点血迹。

    那扇门,得用血才能打开吗?

    埃德心情复杂,默默地蹭掉那点血迹,虽然感觉不太舒服,还是认真地观察四周。

    拉瓦尔把他带到这里,总不会只是为了让他长点见识。

    地面和墙壁都是一片雪白,仅有的两圈符文围绕着一片稍稍凹下去的浅坑,坑中铺满的晶莹的沙砾,一些如宝石的碎片般闪烁,一些却灰白黯淡如碎骨。

    感觉……有点熟悉。

    “其实稍大的神殿都有类似的地方,只不过有些早已荒废,有些很少使用,”拉瓦尔低声开口,“魔法更为昌盛之时,圣职者们曾更加频繁地召唤恶魔,为了得到某些消息,为了了解某些力量,或者,只是纯粹地……消灭邪恶之物。那时人们甚至狂妄地觉得,攻陷整个地狱也不是什么做不到的事。但现在……”

    “……我不觉得‘攻陷地狱’是个好主意。”埃德故作轻松,“那地方显然不怎么适合人类生存。”

    拉瓦尔捧场地笑了笑。

    “我也这么觉得。”他说,“事实上,我改建这个地方的时候,参考最多的,是那位‘疯法师’的召唤术。”

第一千三百五十三章 召唤(下)

    与元素召唤不同,召唤恶魔的法术要严谨许多。其中最重要的,是恶魔的名字,其次是将恶魔禁锢在原地的法阵,然后,才是两界之间的通道。

    数千年来,所有的召唤术都建立在这三点之上,但对于疯法师罗穆安·韦斯特而言,其结果却不是他想要的。

    首先,恶魔之名,无论是因为什么,能够传到这个世界的总归有限,尤其是在千年前的混乱时代之后,能流传下来的名字只会更少,而在这个世界彻底消灭一个恶魔,也极少有人能够做到,结果便是,被召唤而来的恶魔,事实上反反复复总是那些。一些恶魔对这样没完没了的骚扰烦躁无比,一旦被强行召唤出来,除了毁灭召唤者或者干脆毁灭自己以返回地狱,以求得一百年的安宁之外,一个字都不想多说;另一些则别有目的,狡猾无比,因为长久与人类打交道而对他们的弱点了如指掌,想从它们那里得到一些有用的东西,所付出的代价往往大得可怕。

    罗穆安·韦斯特召唤恶魔的目的与众不同。他不屑于从恶魔那里得到力量,只是对它们本身,以及它们所生存的地狱充满兴趣。他不想要只会对着他愤怒地尖叫的敌人,也不想绞尽脑汁跟对方斗智斗勇却只换得点鸡毛蒜皮,于是,他在传送法术的基础之上,研究出了另一种召唤术。

    “有传言说,这种法术事实上还参照了奉给神明的祭坛……以疯法师的肆无忌惮,这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拉瓦尔的精神似乎好了一些,这大概归功于此处充沛的力量。他拂开那些细碎宝石般的砂砾,向埃德解释其中的符文。

    “这事实上,是个陷阱。”他说。

    用罗穆安的话来说,是个捕鼠笼。放上足够吸引恶魔的香饵,给它们打开可以通行的道路,然后,等待。

    起初他得到了一堆各种各样只会冲他嘶嘶叫,唯一的愿望就是咬上他一口的低等恶魔,在他调整了通道的限制之后,被引诱而来的,才有了能与他交流的高等恶魔,且确实有一些,以恶魔的标准而言,堪称单纯好骗。

    因为并非被强迫而来,这些恶魔,即使同样被禁锢,也少了许多屈辱和怨恨,愿意跟它们也同样好奇的人类交谈。罗穆安由此得到了许多关于地狱的消息,甚至交上了几个恶魔朋友,据说他甚至在这些朋友的引领之下活着在地狱里转了一圈,又完完整整地回到了这个世界,并留下了颇为生动详尽的“游记”,只是,似乎没能保存下来。

    埃德想起远志谷里罗穆安关于地狱的手记,眉毛微微抖了一下,没有吭声。

    拉瓦尔所得到的,关于这种召唤术的记录其实也是残缺的,所以最终复原的法术,与罗穆安的或许并不完全一样。它对恶魔有更强的压制,但增加了幻术以减少它们的警惕和反抗。

    “如果可以,我并不想无意义地伤害它们。”老人说。

    然而从他的语气之中,埃德能听出,这显然只是……一个没能实现的,美好的愿望。

    圣职者对恶魔有近乎本能的厌恶,即使拉瓦尔反复强调了他的目的是得到更多的消息,而不是更多的仇恨,也总有人控制不住地动了手。而且,在长达几十年不停的召唤之中,地狱的统治者们恐怕也已经察觉了什么,被召唤而来的恶魔越来越难对付。在发现他们透露的消息或许比他们得到更多的时候,拉瓦尔果断地停止了召唤。

    这个地方,事实上已经有近十年没有打开过。

    埃德有些惊讶。他觉得这里的味道……还很新鲜。

    “它在不久之前重开……为了找到我的下落。”拉瓦尔苦笑,“这实在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事实上,我也是在这里被抓走的……被我自己召唤的恶魔。”

    他得到了一个高等恶魔的名字,一个据说是统治者的名字。而这里的法阵,也能够用更古老的方法来使用,且比从前更为安全。

    “它能够压制被召唤而来的恶魔的力量。”拉瓦尔说,“而拥有恶魔的本名,本身就是一种压制,加上此地重重的禁制,我以为,应该不会有太大的危险。”

    他花了近十年的时间重新整理他们所得到消息,得出一个他难以接受的结果。他迫切地需要确认某些事,却因此而忽略了这个名字出现的时机,是否太过巧妙。

    埃德忽然觉得有点不安。

    “是谁……告诉您那个名字?”他低声问。

    “尼亚·梅耶。”拉瓦尔回答。

    眼前仿佛有黑影飘过。埃德舔了舔发干的嘴唇,不知该说什么。

    拉瓦尔却因为他脸上的愧疚而笑了起来。

    “这与你无关,孩子。”他说,“我认识他远在你出生之前。也是我自己选择了相信他,即使明知他也已是……恶魔。或者,称其为半魔更加合适,他仍有一部分是人类。”

    他相信的是属于人类的那一部分,而尼亚给他的名字也确实并没有错,他甚至警告过他,这个恶魔他恐怕对付不了……是他自己自视太高,又没能抗拒诱惑。

    “那个恶魔……是曼妮莎吗?”埃德猜测。

    拉瓦尔点头:“这并不是她真正的名字……但的确是她。她也的确告诉了我一些事……但你知道最糟的是什么吗?”

    埃德的手指紧张地捏紧。

    “不是她用一个幻魔取代了我,也不是她禁锢了我这么长的时间,从我这里得到了多少消息,”拉瓦尔叹息,“而是……我没能把她驱逐。”

    寒意如霜一样爬满全身。埃德干咽了一下才能把话说出口:“所以,她在……这个世界?”

    他甚至忍不住左右看了一眼。他并未见过那个恶魔,但他听艾伦说过,那是被尼亚称为“主人”的存在……或许也是让他变成现在这样半人半魔的罪魁祸首。能让尼亚·梅耶都不得不屈服的恶魔,其危险可想而知。

第一千三百五十四章 承诺

    放在许多年前,一个能在这个世界行动自如的恶魔固然是危险的,却也不是什么十分严重的问题,因为越强大的恶魔,能停留的时间就越短暂——它们会被这个世界本身所排斥。

    然而现在,他们却很难确定,像曼妮莎这样的恶魔能停留多久,毕竟,无论是伊森口中的靡耶提,还是伪装拉瓦尔的那个幻魔,都已经在这个世界待了两个多月的时间。这期间它们是否有返回地狱?谁也不知道。

    被破坏的规则,已经无法再束缚它们……这才是最可怕的事。

    沉默之中,拉瓦尔略显粗重的呼吸清晰可闻。埃德冷静下来,却忽然想到另一个问题。

    “……如果是她想要来到这个世界,并不是没有别的办法,为什么要由您来召唤她?”他问,“让圣职者掌握她的真名,对她而言,不也是很危险的吗?”

    “我也反复考虑过这个问题。”拉瓦尔回答,“首先,我们所得到的名字,与代表本源的‘真名’并不是一回事,它固然有约束之力,却并不能控制一切。另外,召唤一个像曼妮莎这样的恶魔,需要耗费极大的力量和各种珍贵的材料,如果能借助他人之手,又何乐而不为?最后……也是我最担心的,甚至,是我今天将你带到此处,告诉你这一切的原因。”

    他的手无意识地紧握,像抓着他并未携带的法杖。

    “这世上没有任何秘密能彻底隐瞒。”他说,“几十年里我们不停地召唤恶魔,我自己知道其中的原因,却并不曾告诉其他人。连我们自己的圣职者都难免心生疑虑,又何况外人……关于这件事的各种传言,一直都是笼罩在安都赫神殿上的,无法驱散的阴影。从前我能用神殿,用我自己的威望将其压制,可现在,我曾赋予重任的牧师背叛了神殿,而我,失去的亦不只是力量。”

    普通人并不会知道他曾被恶魔俘虏和取代,但其他神殿迟早会知道,倘若被敌人当成武器,伺机而动,情况则更加糟糕。他曾拥有的声望和地位再不能恢复,而他们这几十年最大的发现,其重要程度,却需要尽量弱化,以免引起更大的恐慌。但这样一来,在旁人眼中,他们所得到的消息,就根本不值得冒这么大的险,那么,他们真实的目的,必然会被怀疑。

    拉瓦尔召唤了曼妮莎,且毫无所得,这一点,就像是在快要崩塌的高塔上,砸下最后一块石头。

    “这种时候,我倒是更加佩服肖恩。”他苦笑,“他承受了那么多,也失败了不止一次,却依然能站得像柄不会被折断的剑……像是永远也不会被击垮。”

    而他,却已心力交瘁。

    “……其实,”埃德说,“您可以说出您得到的预示。”

    神的预示,即便是现在,也依然有着足够的分量。即使那预示会让斯科特,甚至伊斯,承受更多的怀疑和忌惮,但如果那是事实……是否也不该再隐瞒?

    “所以,我告诉了你们。”拉瓦尔回答,“可它真的那么重要吗?我一直在考虑这个……这些年来,我是否过于沉迷于这一点‘预示’,过于执着地想找到答案,反而忽视了其他更重要的东西。我们收敛了太多的财富用于此处,却对最普通的信徒的困苦置若罔闻,让他们在绝望之中转而追随另一个神明……他们本该是我们最坚实的基础。而我,专注于那一点渺茫的‘真实’,却忽视了他们,甚至连徘徊在脚边的毒蛇都没能发现。”

    他所犯的错,他所走的歧路,他很清楚,会有很多圣职者,明知其中的危险仍毫不犹豫地一脚踏进去。所以他宁可把选择的权力,交给没有信仰的人——他们会有更加冷静的判断。

    “事情也没有那么糟啦。”埃德试图安慰已难掩失落的老人,“记得回来的路上那些向您行礼的人吗?”

    拉瓦尔看着他,不知道是该为他的天真而叹息,还是该为他的乐观而欣慰。

    “安都赫神殿在安克坦恩占着绝对的优势,所以如今局面的确还算安稳。”他说,“但当面对更多人的质疑时,神殿新的领导者,或许会需要一点支持。

    “新的领导者?”埃德不安地反问,尽管他已经知道那是谁。

    “奈杰尔·洛维。”大祭司失去光彩的眼中也有了一丝隐隐的笑意:“他看起来又冷又硬,不近人情,但对人对事,都有自己的应对方式……神殿里的确有力量比他更强,或比他更有资历的人,但恐怕只有他,才能在如今这样的重压之下,一如既往地大步向前。”

    ——且依然瘫着一张不高兴的脸。

    想到那张脸,连埃德的嘴角都忍不住翘了翘。

    “但他也同样有可被攻击之处。”拉瓦尔说,“他失踪的那段时间……有些事,即使是对我,他也不曾透露。”

    “可您依然相信他,不是吗?”

    “因为他或许比我更明白,对一个圣职者而言,最重要的是什么。”拉瓦尔坦率地回答,“他仰望神明的视线虔诚却清醒……他在贵族之中名声不显,可在巴拉赫外许多偏远的村庄,他是那里的人唯一认识的牧师。”

    他们是诸神的仆人,也是引导和守护信徒的手——许多人记得前者,却忘了后者。

    “的确如此。”埃德笑起来,“说起来,我和不高……和奈杰尔牧师,也算是认识了很久的朋友了呢。”

    他给了老人想要的承诺,把不安压在心底。拉瓦尔今天说得实在太多,多得像是在……交代后事。

    拉瓦尔低下头,郑重地向他行礼。这承诺听起来简单,却未必有那么轻松。他的肯求,其实只是为了保护安都赫神殿的利益,保护那些被他的错误所牵连的圣职者……对埃德而言,麻烦远大于好处。

    他其实知道他不会拒绝,却因此而更为感激。

    “埃德·辛格尔。”抬头时他对那个慌慌张张向他回礼的年轻人微笑,“费利西蒂会为你骄傲。”

    不是因为你日渐强大的力量,而是因为你心底始终未减的善意。

第一千三百五十五章 旧伤

    埃德从那半透明的“门”里钻出来的时候吓了一跳——奈杰尔·洛维就像具雕像一样直挺挺地戳在外面。

    “……拉瓦尔大人在里面。”他干巴巴地说了句废话。

    奈杰尔冲他点点头,从他身边擦过时又突兀地冒出一句:“那个精灵在找你。”

    埃德还没有反应过来,他便自顾自地跨进门内,多一个字的解释都没有。

    ——就不能对朋友多一点耐心吗?

    埃德有点郁闷的想着,看向弯弯曲曲、静默无人的通道。

    ——也没个人来带他出去吗?对他这么放心的吗?他的确不会乱钻,但他有可能会迷路啊!

    没人能听见他内心的呐喊,他也只有一个人默默地摸索出去。镶嵌在墙上的水晶在他走过时明明灭灭,为他指出了方向。

    厉害。

    他感叹着,趁着左右无人还飞快地摸了摸那珍贵的宝石。没走多远就有一个年轻的牧师迎了上来,恭敬地向他行礼,抬眼时难掩好奇,却也规规矩矩地什么也没多说。

    神殿里为他安排了晚餐和客房。埃德纠结着是该留下看看拉瓦尔的情况,还是去找伊斯,却在走到通往大厅的走廊时被一阵冰冷而凌厉的气息冻得浑身一凛,停下了脚步。

    赛斯亚纳站在不远处,沉默地凝视着他。大厅里不像暗道中那样奢侈,在黑夜来临时也只点亮了火把。光与影跳跃在精灵冰雪雕成般的脸上,那毫不掩饰的,如出鞘的利剑般的杀意,埃德已经许久没有见过。

    上一次他见到这样的剑舞者时,他是被雇佣来杀伊斯的杀手。他的双剑藏在鞘中,他本身那时却失去了鞘。而后他渐渐收敛了那伤人也伤己的锋芒,最近几次见面,他站在罗莎身边,几乎是温和的……而埃德也忘了他能有多么危险。

    年轻的牧师似有所觉,挺身上前,埃德赶紧伸手把他拉开。

    “没关系,”他说,“那是我的朋友。”

    泰丝的朋友的朋友,当然也算是他的朋友嘛。

    他觉得“朋友”这个称呼还是很有用的。当他走到精灵面前,那逼人的杀意已经淡了下去,一双榛绿色的眼睛里甚至透出点茫然。

    “……他们说你帮佩恩杀了我母亲。”

    他在埃德开口询问之前就直截了当地说了出来。

    埃德又吓了一跳——你母亲是谁我都不知道!

    然后他反应过来。

    “海琳诺·流火是你的母亲?!”他脱口问道。

    精灵浑身的肌肉又一次紧绷:“你真的……”

    “没有!”埃德赶紧否认,“我只是跟她打了个赌,然后她输了……也没有把命输给我啊!”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大厅里听起来特别响亮,还回音不断,简直唯恐别人听不到。

    罗莎无声地叹息着,从阴影之中走了出来,微笑:“我们也许可以找个地方……共进晚餐?”

    晚餐十分丰盛,但把话说清楚之前,显然谁也吃不下。

    埃德大概描述了那一天的情形。有些事他也不是很清楚,格里瓦尔的内斗,他更不好多问,但海琳诺·流火设计把银叶王和帕纳色斯,两个精灵的首领当成棋子,并将其中一个或两个都当成祭品,以获得某种强大的力量,这一点还是可以确认的。

    她还杀了另一个精灵长老,用光之镰威胁其他长老……总之,虽然埃德不知道她最终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她的所作所为,无论按哪一个种族的律法,都是死罪。

    但至少,在埃德离开时,她还活着,以佩恩的性格,应该也不会轻易杀了她。而埃德,所做的不过是救了自己的朋友。

    赛斯亚纳僵直地坐着,紧握的双手放在腿上,低垂的视线直直地盯着桌面,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的愚蠢——他居然听信了敌人的挑唆。

    可那是,他的母亲。

    那一瞬间,他根本无法思考。

    他不是不知道海琳诺的野心,不是不知道她心底藏了多少不甘。她为她古老而高贵的血统而骄傲,并因此而觉得背负起精灵的未来、为他们指引方向,该是她的责任。她有着这样崇高的目的,那么,付出一些代价,牺牲一些同族……那些被“付出”的,也该接受自己的命运。

    他不是不知道这些。他也曾经愿意为她牺牲一切——燃烧在她眼中的火焰曾是他心中最璀璨的星辰。

    他甚至为她将自己的老师斩于剑下……如今回想起来,他竟不明白那时候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

    事情本不至于那样糟糕……是他失去了控制。

    淋漓的血色从记忆深处泛上来,染红了一切。他从不愿回想的那一刻,突如其来地撞破所有屏障。他仿佛又一次清楚地看见老师眼中的惊讶与失望,愤怒与悲哀。

    “剑舞者……”他说,“控制你自己……不要让诅咒成真。”

    他死于他剑下,生命的最后一刻,留下的却不是仇恨,而是希望——希望他能摆脱那或许继承自父族血脉的偏执与残暴。

    烛光跳跃,他眼前模糊一片,耳边却似乎有利刃相击时清脆的声响,有谁在用严厉又冰冷的声音指出他每一点细微的错误。

    那些曾刺得他戾气横生、满心怨愤,被他当成指责与挑剔的期待,如今再不可得。

    精灵的眼泪突然落下来的时候,埃德今天第三次被吓了一跳。

    他惊慌失措地呆在那里,动也不敢动,只有眼珠求助般转向罗莎。女战士向他竖起一根手指,悄无声息地站了起来,埃德便也踮着脚跟着她走出去,一直走到门外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他最怕看见人哭了。

    “谢谢。”罗莎轻声向他道谢。

    埃德茫然摇头——他也没做什么呀?

    罗莎笑起来:“或许,我该感谢那些试图挑拨的家伙。”

    她一直知道精灵心底藏着无法愈合的伤口。他不说,她也从来不问,即使心怀忧虑。

    伤口捂得太久,或许会渐渐愈合,也或许会腐烂发臭。

    如今,在那被刻意无视的旧伤之上又扎一刀,或许痛彻心腑,甚至十分危险,却未必不是好事。

    只不过,他大概……不会再待在她身边了。

第一千三百五十六章 离与归

    精灵走出神殿时埃德早已离去。夜深人静,高台上北风呼啸,清明而宏大,是与穿过南方茂密森林的风截然不同的声音。

    罗莎独自坐在台阶上,双手撑在身后,抬头看着月亮。月光毫无遮蔽地泄了满地,顺着台阶流下去,无声地将整座城市……将整个世界都浸在其中。

    月光太亮,群星便黯淡下去,几不可见。墨蓝天幕铺展,像一块纯净又厚重的丝绒,没了闪烁星辰的点缀,也依然是美的。

    精灵在罗莎身边坐下,许久不发一语。

    他不说,她也不会问——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的。

    可这会儿她转头看他,月光好像在盈在她眼中,清澈静谧,毫无阻碍地照进他心里。

    他从不善于倾诉,可现在,他想说给她听。

    “我的老师瓦里芬,是格里瓦尔最优秀的剑舞者,许多年里,我仰望着他,满怀敬意……可他那样严厉,无论我做得多好,从不肯给我一句称赞,我不知道,要怎样才能让他满意……”

    “母亲说,我输给他的只是时间,我的天赋远胜于他。我继承了龙血与流火两族的血脉,我理所当然该远胜于他。”

    “后来我觉得,他也是知道的……知道我总有一天会胜过他。所以,才会有那样无休止的苛责。”

    “他发现了母亲的秘密,我甚至并不知道那是什么……我去找他,告诉他,既然是剑舞者,那就用剑来决定——如果他能胜过我,我不会阻止他将任何事告诉银叶王。这约定他其实并未接受,是我不肯让他离开……”

    “我赢了……我不记得我是怎么赢的,可穿透他身体的的确是我的剑……我从来也没想要杀他……”

    精灵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像是回到那时,他跪在那里,木然地感觉着流在他手上的血,从滚烫到冰冷,被发现时亦没有一句分辩。从那一刻,到被驱逐出精灵的王国,他浑浑噩噩,无法思考,也不愿思考。

    母亲说,他的确做错了事,不是因为杀死了自己的老师,而是因为他那样愚蠢又冲动,既没有给自己找一个让谁都无话可说的理由,又没能隐藏自己的行迹。但没关系,总有一天她会让他回到格里瓦尔,他的强大会让所有精灵忘却瓦里芬之名。

    他听了,又像是没有听。他摆脱了母亲派来“保护”他的精灵,四处流浪。他让他引以为傲的双剑成为杀人谋生的工具,暴戾又麻木,不去想从前,也不去想未来。他没有堕落到无可救药的地步,或许是因为每一次失控前都会响在他耳边的那一句——“剑舞者,控制你自己。”

    诺威·逐日者,那个不像精灵的精灵,亦是用这一句话,在他封闭的灵魂之上叩出一条缝隙。北地冰原寒冷而清新的气息将他从一片混沌之中吹醒,让他终于愿意睁开眼,去看头顶的天空和脚下的大地。

    那是比格里瓦尔永被浓绿枝叶包围的世界更广阔的天地。

    他走过了喧闹而繁华的人类城市,惊讶于那浓烈、混乱却生动的气息,也钻进过黑暗却恢弘的矮人王国,真正认识他心目中曾经的“敌人”;他看过了广阔的冰原和连绵的雪山,也见过了无垠的大海;他有了可以被称为“伙伴”的同行者,以及,想要同行一生的人。

    他没让过去的阴影困住他的脚步,可他并没能,也不能扔下“过去”。

    “所以,你要回到那片密林。”罗莎想要温和一些,语气却不受控制地尖锐起来:“即使你已被驱逐……你觉得你能做什么?‘接受惩罚’?对你的判决或许并不公平,但也是你们的精灵王自己做出的判决,你现在回去选择死亡……除了让你自己心安之外,有任何意义吗?”

    “……不是因为这个。”精灵认真地,一字一句地回答她:“我也没想用生命来赎罪。”

    事实上,如果没有海琳诺那句傲慢的“总有一天会让你回来”,永恒的驱逐对精灵而言与死亡无异,甚至是比死亡更严厉的惩罚。那并不只是意味着他再也不能回到故乡,也意味着他的灵魂永无归处。

    如今他其实已经不那么在乎这个。他也不是非得回到密林之中,只是,他可以离开,却不能是逃离。

    “我总得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说,“我的母亲到底做了什么,我的老师到底为何而死,而我,是不是……还能做点什么,为我的同族和故乡。”

    “你在这里也可以做很多事。”罗莎脱口道,“反正最终的目的都是一样……”

    然后她停了下来,对自己感到惊讶。

    她原本已经打定了主意,无论他想做什么,想去哪里,都不会阻止,即使他要犯傻去送死,那也是他自己的决定。

    谁都得为自己负责;谁都只能为自己负责——罗莎·拉图斯二十多年的人生,奉行的从来都是这样的准则。所以,她才能一直自由自在,像来去不定的风。

    可现在,他甚至都没打算去送死,她仍本能地拒绝“他会离开”这个事实……她怎么会变得像泰丝那样幼稚又任性?

    大概是太过习惯他沉默的陪伴……而这样的“习惯”并不好。

    “抱歉……别让我左右你的决定。”她告诫着自己,生硬地改了口,起身离开,过快的脚步在石阶上敲出一连串轻响。直到走进神殿的大门,她都能感觉到,精灵的视线始终地追随着她。

    可他到底什么也没说。

    蛛丝般纠缠在心底的失望,被不知从哪里来的风吹动,微弱又恼人地扑腾着,也不知道是对她自己,还是对别的……谁。

    埃德那一晚并没有离开神殿,亦难以入睡。当奈杰尔敲响了他的房门……当他默立良久仍不能开口,心脏沉沉地坠下去的同时,埃德也有种尘埃落定后的平静。

    “拉瓦尔大人……”他轻声开口。

    “他已回到安都赫的圣殿。”

第一千三百五十七章 因与果(上)

    博雷纳在天亮之前赶到了神殿,心情沉重,但并不惊讶。

    “恶魔绝不会轻易放走一个如此强大的敌人——他了解它们,甚至能在它们最擅长的领域骗过它们。我担心他并未能从它们手中赢回自己的生命……他很可能只是赢得了一点时间。”

    伊森昨晚就已这样提醒过他。一如既往地,他并没有猜错。

    一位大祭司的逝世,即使是在最平静的年代,所造成的影响也不逊于国王驾崩,更何况拉瓦尔并非自然死亡。博雷纳以为神殿会想要隐瞒,但当他爬上高高的台阶,迎上前来的圣职者已经挂上了黑色的圣带。

    “这是……拉瓦尔大人的意思吗?”见到埃德的时候他低声问他。

    埃德默默摇头——他也不知道。

    “大祭司并没有对此做出任何要求。”

    后来奈杰尔回答了这个问题,在拉瓦尔简朴的石棺前:“这是我的决定。他的死并非耻辱……对错不论,他已为这个世界竭尽全力。我不觉得有什么需要隐瞒的。”

    牧师……新的大祭司的脸色是惯常的阴沉,却又比从前多出几分凌厉和强势。博雷纳怀疑他在神殿之中也并非人人信服,这样的锋芒毕露,反而显得缺乏底气。

    “如果您需要什么……”他试探着开口。

    神殿内部的争斗,一位世俗的国王也不是完全无力左右。尽管他并没有兴趣参与其中,但如果必要的话……

    “您的哀悼是我们唯一需要的。”奈杰尔十分干脆地回答。

    葬礼会十分简单……拉瓦尔的遗体似乎并不适合暴露在人前。当奈杰尔匆匆离去,博雷纳忍不住凑到埃德耳边,问他:“你觉得……他能行吗?”

    他欣赏这位新祭司直面事实的勇气和魄力,但他好像有点……沉不住气?

    埃德思考片刻才给了他回答:“别小看他。”

    脸黑心也黑——这是泰丝对奈杰尔的评价。更详细一点的还有“面无表情绝对是因为脸皮太厚”之类。即使心或许并不那么黑,这位能理直气壮地假扮另一个神祇的牧师混进他的信徒中摸清对方底细的牧师,也不是那么容易被看穿的。

    开口说出这一句话,压在胸口的重量也似乎轻了一些。埃德终于有心情问点别的:“伊斯……”

    “啊!”忙得晕头转向的国王陛下想了起来:“他昨晚就离开了。”

    埃德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离开……他要去哪儿?!”

    ——就不能先告诉他一声吗?!

    他本能地压低了声音,却压不住其中的恼怒与委屈。

    “跟寇米特往北边儿去了,具体是哪儿我也不知道。他让我给你送个消息,但我忘了……”博雷纳尴尬地抓抓胡子,又有些好奇:“你们……又吵架了吗?”

    年轻人的友谊,真是……跌宕起伏,捉摸不定。

    正向北飞去的冰龙并没有半点心虚。它托了人传消息,是因为不想打扰它的朋友,毕竟埃德留在安都赫神殿,显然是有很要紧的事,而它作为一条龙,仗着自己有那么一点特别就总是往人家的神殿里跑,也不管人家是不是真的欢迎它,显然也不是太好。

    它觉得自己简直再通情达理不过了。

    寇米特端端正正地坐在它脖子上,已经好一会儿没有发出一点声音,跟另一个总是叽里呱啦说个不停的家伙真的很不一样。

    冰龙沉默地飞了一阵儿,居然有点不习惯。

    “你是冻僵了吗?”它体贴地问。

    “……没有。”铁匠回答,“记得吗?我还是个牧师呢。”

    这其实是件很说不通的事。冰龙印象中的诸神心眼儿都不大,从没听说过有圣职者违背了神明的意志,却还能拥有神赐的力量。它只能怀疑,耐瑟斯,要么狡猾地做了两手准备,要么无论是存在的方式,还是渗入这个世界的方式,与真正的神明还是有些不同。

    如果能找出这些不同之处,说不定能抓住对方的弱点……但这不是它迫不及待地抓起铁匠扔到它背上,没等天亮就飞过来的原因。

    月光再明亮也远不及阳光。越来越高的群山黑黢黢的,像卧于地面的巨兽,显出不同于白日的危险。更远的北方,积雪的山峰在天边连成一条银白色的线。寇米特从来没有从这么高的地方俯视过大地,在从难以形容的震撼之中清醒过来之后仍有好一阵儿找不到方向,直到马哲兰湖粼粼的波光反射到他眼中。

    “……那里!”他松口气,“湖西边那个尖角正对的山峰……有点秃的那个。”

    一个多月前,他曾在这里见到斯科特。

    自从在科帕斯眼前被伊斯一个招呼也没打地传送到了远志谷,又从远志谷被送到加布里埃尔,寇米特再也没有回过希德尼盆地的耐瑟斯神殿,也小心地避开了大多数信徒……和昔日曾共同面对过各种困境的同伴。

    他也没有在加布里埃尔待多久,即使这里的村民待他还算友善——这里的确藏着一些他感兴趣的东西,但他不想给村民们带来麻烦。

    他怀着无数疑问,走进群山与森林。他并无意传诵耐瑟斯之名,在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个名字到底代表了什么的时候……事实上,很长一段时间,他根本不知道该做什么。在他本能地用法术为一个受伤的猎人治愈了伤口,看到对方眼中的敬畏时,他甚至心生恐惧。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拥有这力量,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还应该接受这力量。

    被他救下的猎人所在的村落里只有一百来人,生活得安宁但辛苦,也远远算不上富足,却不肯去到更丰饶繁华的地方。

    “在这里,我们是安全的。”他们说,“不会有野蛮人,也不会有军队。”

    他们原本的故乡便是毁于战乱。他们不知道现在是谁坐在王座之上,也毫不关心,却并未失去信仰。

    他们感谢安都赫的馈赠让他们得以生存,但也仅此而已。不求更多,所以也不会因为希望得不到满足便心生怨憎。

第一千三百五十八章 因与果(下)

    寇米特知道,这单纯的、看似理想的生活,其实很容易被破坏,大概唯有在这样与世隔绝的地方才能存在,甚至,这些人没有太多欲.望,都不过是因为失望得太久,麻木……也卑微到不会再祈求太多,却仍在这里,得到了短暂的平静。

    他原本就是个铁匠,好铁匠在哪里都是被需要的。渐渐熟悉之后,村民们有时也会请他帮忙做一些他们做不到的事——一些得用神赐之力才能做到的事。

    寇米特没有拒绝。或许是因为,在迷茫之外,他心底也怀着某种隐约的希望,希望他所信仰的,并不是……或不只是一条贪婪自私的炎龙。

    如果真是虚无之海孕育了众神,是不是也能改变一条龙的灵魂?

    他甚至试着向村民们提起他所信仰的神明,而他们毫无困难地便接受了,简单得反而让他有些无措。

    “你们不担心这是……不对的吗?”他含糊地提出问题。

    “有什么不对?”他得到这样的反问,“你是那位神明的牧师,你帮助了我们,也没有提出什么过分的要求,那他应该是个值得信仰的神吧。”

    这真的是……相当实际的选择。

    “那如果有一天,我提出了过分的要求呢?”他问。

    “那就不信了嘛。”被问的人理所当然地回答。

    寇米特心情复杂,想要反驳,又觉得对方似乎也没错。在他的认知里,一位神明的特质决定了他的信徒是怎样的——安都赫的牧师总是沉稳又严谨,死神的牧师总是阴沉又冷漠……但普通人确实并不可能直面神明,他们看到的,了解的,是圣职者,那么,除非有什么特别的愿望,以圣职者的所作所为来判断一位神明是否值得信仰,也的确理所当然。

    连他自己也是以此而选择了耐瑟斯,为什么在他成为牧师之后,却颠倒了因果?

    或许是因为已经思考了许久,铁匠在那一刻突然就想通了。

    既然这力量仍在他手中,他为什么就不能按自己的方式去使用?他所信仰的是一个能看到最困苦的人的挣扎,并教会他们如何拯救自己的神明,如果他坚持着这样的信仰却失去了力量,那么背叛者并不是他,这失去的力量也并不值得留恋。

    他首先是个人,然后才是某个神明的追随者。如果他连做人的原则都不能坚持,那么信仰于他毫无意义。

    但如果他能始终拥有这力量,甚至日渐强大,那他便能证明自己是对的,证明他的坚持是耐瑟斯所认可的,另一些人才是走到了错误的方向——而错误当然需要被纠正。

    他抱着这样的念头四处行走,居然也找到了不少认同者。

    并不是所有人的信仰都那么盲目。

    他渐渐有了自己的势力,甚至在希德尼盆地的神殿里都有自己的耳目。他仍有许多疑惑,但他看得见自己该走的路。

    有故事可听的冰龙兴致勃勃,即使不得不变回人形,在山林里钻来钻去,也没有一点不耐烦的样子。

    他们要去的地方是一个它飞不进的狭窄山谷。

    他甚至有兴趣告诉寇米特另一个牧师的故事。那个他和埃德在另一片大陆听说的,尼娥的牧师的故事。在彷徨与迷失之后,经过漫长的旅程,又从最简单纯朴的生活里找回自己的信仰,且变得更加坚定,听起来确实跟寇米特有点像。

    但这并不是伊斯想要表达的重点。

    “埃德看起来十分感动,所以我也没说什么。”他说,“但这不是有点可笑吗?折腾了那么久又回到原点……明明自己也能过得挺好,为什么就非得信个什么?如果所谓神明真能有求必应也就算了,可他们分明就做不到,还要给自己找出各种理由!你们这样,一边说着‘我并无所求’,一边恭恭敬敬地把那些无用的家伙顶在头上,做了什么好事都得告诉别人,‘不用感谢我,你该感谢我的神’——这是图什么?不觉得很亏吗?”

    寇米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觉得在“信仰”这件事上,总能感觉到自身渺小的人类,跟强大到有足够的底气唯我独尊的龙,大概永远也没办法达成共识。

    但他也一点都不生气,甚至有点欣慰。从前那个别扭冷硬的年轻人,居然已经学会用如此委婉的方式来表达他的讽刺与不屑,已经是巨大的进步。

    “我觉得我与那位水神的牧师,还是有所不同的。”他说。

    伊斯点头赞同:“你比他聪明一点。”

    至少没打算一条路走到黑,走不通了都还要自己砸出个坑往下跳。

    如此率直的称赞让寇米特再一次无言以对,好在他们此时也差不多走到了目的地。

    水流潺潺,从幽深的山谷中流过,一线天光从他们头顶宽不过半壁的缝隙里落下,照出清澈溪水中惊慌失措的小白鱼。它们半透明的鳞片宝石般微微发光,游动时两条长长的尾鳍飘来飘去,晃得人两眼发花。

    “这种鱼挺好吃的。”寇米特随口说了一句,“就是肉少了一点。”

    伊斯缓缓抬起头,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着他。

    “……不能吃的吗?”寇米特的心微微提了起来。

    “也没什么不能吃的,”伊斯说,“但是最好别让矮人知道。这种鱼据说是深藏山中的宝石化成,在矮人诞生之前,它们是群山之神安都赫最喜爱的造物……也被矮人当成圣物。你知道他们常用的那种菱形、尾端分出两条线的图案吗?原形就是这个。”

    寇米特嘴角的肌肉绷了起来——他跟矮人不熟,他是真的不知道!所以……应该也不算什么错吧?

    伊斯抓起一条鱼,饶有兴致地看了又看:“我还以为这东西已经灭绝了,能带出去的话应该能卖不少钱。”

    ……好好的一条龙,怎么会有这种商人一样的念头!

    “你还记得我们是来找什么的吧?”寇米特无奈地提醒,“这东西……是不是某种线索?”

    “或许。”伊斯随手把那条吓得僵成石头的鱼扔回水里,逆着水流走向更深处。

    他其实不觉得能找到什么很有用的东西……却还是忍不住跑来了这里。

第一千三百五十九章 目的(上)

    山谷最宽处也仅容三四人并行,流水、苔藓和垂落的藤蔓在两边岩壁上绘出奇异的图案,让人生出许多想象。耳边只有风与水交汇出的呜咽,偶尔几声鸟鸣遥远得如在梦境之外,走得久了,整个人都会恍惚起来,怀疑自己是否已身在另一个世界。

    寇米特并不能清楚地想起他到底是在哪里见到了斯科特,他只记得某个夜晚他栖身于山谷,夜半时分突然惊醒,在一片幽暗之中看见远处隐隐的火光……还有一群天鼠慌不择路地从他脚背上飞窜而过。

    好奇心让他提着锤子摸了过去,然后看见了那个完全被火焰所包围的人形。

    “那火就像是从他身体里冒出来的。”他告诉伊斯,“又像是……他根本已不是血肉之躯,他的形体不过是火焰变幻而成。”

    所以最初,在斯科特转头看向他之前,他把他当成了火元素。特拉维斯曾经说过,很久之前,在无人之地,有着更为纯净的魔法之力的地方,发现元素生物也不是什么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甚至有冒险者会设法捕捉这些生物卖给法师——它们有着同样强大的力量,却比从异界召唤出的同类要温驯许多,更不会被轻易驱逐,是极受欢迎的仆从。

    他小心翼翼地靠近,但很快便再难前行。阻止他的不是越来越高,高到令人窒息的温度,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恐惧。

    “像这样?”伊斯问,然后自胸腔深处发出雷鸣般的低吼。

    那声音轰隆隆地从山谷中滚过,也轰隆隆地砸进寇米特的脑子里,那种连灵魂都要被轰出来的感觉让他瞬间白了脸。

    “……就是这个。”他说,努力不让自己的牙齿磕在舌头上:“龙威?”

    伊斯点头,脸色似乎比他还要难看。

    “我以为‘龙威’是靠声音来施放的法术。”寇米特假装无意地扶了扶岩壁,稳住自己有点发软的身体。他的心脏还在像溪水里的鱼一样扑通乱跳,这感觉,在知道自己其实并无危险的时候,简直有点……刺激。

    “那时候他并没有发出声音。”他回想着。

    “龙威是天赋的能力。”伊斯向他解释:“借助声音来施放是最简单的。但一条成年的龙……一条足够强大的龙,只要它想,不必借助什么就能散发出令人恐惧的气息。”

    他心情很糟,却不会像从前那样冷着脸不发一语,或不管不顾地自行其是。寇米特又安心了一点——他一直担心这条龙会因为斯科特而轻易失控,但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他显然成熟了许多。

    这样的话,他也能试探着多问些问题。

    “斯科特不是龙……吧?”他说。

    那点迟疑,是因为斯科特转向他时那双让他的血液都为之冻结的,金黄色的眼睛。

    那么亮,又那么冷。

    他其实不是第一次看见斯科特的眼睛变成金色,可从前他能感受到其中的愤怒或激动,感受到那些属于人类的激烈情感,而那一次,无比深刻地凿进他脑子里的,是一个让他毛骨悚然的词。

    ——异类。

    一个不该存在于这个世界的,可怕的怪物。

    他不得不心生怀疑。

    “不是。”伊斯回答他,语气还保持着平静,脸颊上的肌肉却已恼怒地绷紧:“但你所看到的,很可能根本就不是他。”

    寇米特不解地皱眉。

    “你们叫他‘圣者’,”伊斯忍不住冷笑:“你知道这个词从何而来?那不过是……”

    一个让神明能行走于这世间的工具。

    斯科特分明告诉过他,他不是。他说,至少在他还活着的时候,他的灵魂只属于他自己,哪怕是神明的意志,他也不会任由其操纵。

    然而火焰之力流动在血脉之中,也可以被模仿,龙威却是继承自灵魂的天赋,那是真正的,唯有一条龙才能施放的威压。

    他骗了他,还是……他到底没能坚持?

    他不知道哪一种更令人失望。

    让他难过又茫然的是,从前,不管是哪一种原因都会让他愤怒无比,而现在,他的怒火却似乎因为一次又一次的失望而渐渐平息,再难燃起。

    他依然为他担心,却也能更加冷静地做出决定……这或许也没什么不好。

    但仔细想一想,上一次见到斯科特的时候,他仍有自己的意志……人类的法术里也有恐惧术……也许他只是越来越像一条龙?……没有任何力量能把一个人变成一条龙……说不定他也真的有那么一点龙的血脉?难道“尼娥爱上一条龙”的荒诞传说居然是真的?……那么埃德岂不是也有龙的血统……说不定真的有?……

    他沉浸在这些纠结成团的思绪之中,从一个疑问跳到另一个疑问,直到寇米特停下脚步。

    “应该就是这里了。”他说。

    “应该”这个词其实很没必要——周围融化后又凝固的黑色岩石是再确凿不过的证明。

    伊斯左右看了看,有些疑惑:“他就站在这里没动?还是他走到这里才开始冒火?”

    “不知道。”寇米特回答,“我看见他时他就那么站着,不知道从哪里来,也不知道他要往哪里去……他回头看到我,我僵了一会儿,还一句话都没说出来,他就消失了。”

    有一刻他还以为他会死在这里,变成一片灰烬,水流一冲,干干净净,什么也不会留下——因为耐瑟斯终于无法再容忍他的存在,而斯科特的出现便是为了代神明施下惩罚。

    那一刻他反而不再恐惧。他平静地面对自己的死亡,至少他最大的疑问终究有了答案。他或许背叛了神明,但没有背叛他自己。

    他觉得他该向斯科特表达他的愤怒与失望,因为他曾经相信过他,以为他不会像科帕斯那样被力量或权势所迷惑,忘了自己最初的坚持。可他才刚刚张开嘴,眼前就只剩了一片黑暗。

    “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离他太近所以受到了什么影响……或者中间我是不是失去了一段记忆,总之,反应过来的时候,我也已经不在原地。”

    他莫名地出现在了山谷之外,甚至离他原本的目的地还更近了许多。

第一千三百六十章 目的(下)

    那时曙光微露,晨雾弥漫,铁匠茫然地站在山林之中,一头雾水。刚刚发生的事种种不合情理,恍惚像是一场梦,却又分明是真的——他被烤得卷曲发焦的胡子就足以证明。他很有掉头回去弄个清楚明白的冲动,犹豫再三,却还是按照原本的计划,去与同伴们汇合。

    好奇是珍贵的天性,莽撞可不是。他也有自己该做的事,并不能扔下一切去做个任性的冒险者。

    后来他不止一次地想起这件事,但并没有时间回到山谷,寻找那隐藏在黑暗之中的秘密,同时也小心地没有告诉任何人。

    直觉告诉他,这个“秘密”不是一般人能够应付的,而他,一个只会几个简单法术的牧师,以及他绝大多数只是普通猎人和农夫的同伴,固然也有自己的力量,面对强大的魔法,却是不堪一击。

    这不是他们能够插手的领域。

    “不敢就不敢嘛,也不用解释那么多。”

    伊斯在周围转着圈左敲右敲,随口说了一句。

    他没有恶意,甚至的确觉得这样的决定并没有错。寇米特听得出来,却还是被噎得有点胸闷。

    他觉得,这条龙,还可以再多研究一下人类的语言艺术。

    片刻之后,一无所获的伊斯将视线投向山谷更深处。溪水淙淙,在石壁间激起空洞的回响,这样细细的水流,多半只是雨水汇集而成,或是哪里涌出的泉水……但水里的鱼,可不是随便什么人迹罕至的地方都会有的。

    这种鱼其实一般只会出现在地下湖,一旦暴露在灿烂的阳光下,很快就会死亡。

    他突然想起跟埃德和娜里亚一起的那场最初的、失败的冒险——这地方很有几分像那条地底的暗河。

    微微的怀念和遗憾冲淡了又隐隐升起的焦躁,他回头问寇米特:“要当一天的冒险者试试看吗?……说不定你会发现自己的另一种天赋。”

    铁匠淡定地点点头,紧了紧自己的腰带,迈着沉稳的步子,跟上年轻人的脚步。

    经过差不多半天的尝试之后,寇米特觉得,不管他有没有成为冒险者的灵魂,基本可以确定的是,他的身体并不怎么适合冒险——在他第三次卡在石缝里的时候。

    “我认识个大个子,有野蛮人那么高,也比你要壮实得多,一样能在矮人的洞穴里跑来跑去的。”伊斯说。

    寇米特正在拼命地吸肚子,无暇分辨这到底是鼓励还是揶揄。

    “说起来,他也用锤子。”伊斯伸手覆上岩壁,急速的冰冻让坚硬的岩石发出破裂的脆响,“实在挤不过去的时候,就用锤子把拦路的石头都砸掉。”

    碎石哗哗掉落,终于挤过石缝的铁匠气喘吁吁,有点想拿锤子砸他的头。

    但作为一个成熟稳重的中年人,他只是把他已经磨破的衣服拉拉整齐,看向伊斯身后更深的黑暗。

    他们已经深入山谷,准确来说,是深入山腹。这座山谷并非两山之间的夹缝,而是从山中裂出的一条缝隙,又被水流冲刷出如今的模样,越往上走,头顶那一线天光就越弱,到现在已经黑得他什么也看不清了。

    铁匠搓了搓手——光焰术他还是会的。但在他施法之前,伊斯啪地打了个响指。

    黑暗中爆开一团小小的火焰。它在伊斯指尖摇摆了一阵儿,晃晃悠悠地飘起来,迫不及待般飘向前方,又像是被一根看不见的线扯了回来,飞快在伊斯头顶盘旋了好几圈,才停住不动。

    它稍稍膨胀了一点,依然不大,但够亮,不是那种法术制造的,没有温度的白色光焰,而是实实在在的火,随着气流摇来摇去,欢快地改变着形状。

    火光照亮伊斯脸上的惊讶,似乎连他自己也没有料到这样的结果。当意识到寇米特的视线,那点惊讶立刻就变成了漫不经心。寇米特默默看他一眼,憋住了没问。

    就当一条冰龙能操纵火焰是正常的吧……老实说,如果不是伊斯自己露出那样的表情,他还真会这么觉得。

    他不是特拉维斯,对“龙”这种魔法生物,他的了解极其有限。

    想起再无音讯的朋友,他的心沉了沉,又很快振作起来。

    再往前行不久,周围就彻底黑了下来,再没有一点光能够透入,空间也越来越狭窄。寇米特一度担心他人生的第一次,或者也是唯一一次冒险会终止在一无所获的半途,但弯腰挤过另一处狭缝之后,眼前却豁然开朗。

    伊斯似乎并不能完全控制他头顶的火焰。那暖黄的一团像只浑身冒火的、毛绒绒的小鸟,总是一个劲儿地往前飞,然后又被伊斯黑着脸拖回来。这会儿,那团小火苗嘭一声又涨了一圈,像是蓬起了全身的毛,嗖地飞窜出去,一瞬间照亮了整个黑暗的空间。

    火光从四壁上流过。那短暂的时间里,寇米特惊讶地发现,这个呈现出极其规整的半圆、与耐瑟斯神殿的大厅还要开阔的地方,目之所及的岩石,除了铺着水流的地面,全是他们刚才所见的那种被烧到融化又凝固后的焦黑,甚至泛出莹润的光泽。

    在火光消失之前,他俯身从水里捡起一块被水流打磨光滑的石头。

    “这是……黑曜石?”

    那团火飞得太远,伊斯正努力把那兴奋得过了头的家伙拉回来,过了一会儿才回答:“对……你知道黑曜石又被叫做什么?”

    “龙晶。”寇米特回答,把石头揣进兜里——这可是相当不错的纪念品。

    或许是早有准备……或怀着能有什么激动人心的发现的希望,他现在十分镇定。

    小火苗飞了回来,在黑暗中拉出一条明亮的、流星般的弧线,直接撞在了伊斯胸口……然后从他后背钻出来,在铁匠震惊的目光中,开始围着他们疯狂地转来转去。

    如果它能发出声音,寇米特觉得它开心的尖叫大概能刺穿他们的耳膜。

    “它有……自己的意识?”他终于忍不住问道,“这是个小火精灵?”

第一千三百六十一章 长达一天的冒险(上)

    “算是吧。”伊斯的语气里也有那么一点小火苗在呼呼地往上冒。

    它的确有一点点意识……也或许正是那点意识让它选择了他。可这家伙,也太烦人啦!

    他已经养了一个每一块鳞片都写满“麻烦”的娜娜,真不想再养这么一团连打都打不着的玩意儿啊!娜娜好歹还能听懂他的话——尽管会经常假装听不懂;也能看明白他的脸色——并且迅速判断能不能当没看见,但这团火,至少是化形在外的这一坨,简直就是个刚出生的婴儿,除了本.能之外什么都没有,完全无法交流,即使他掌握着它的本源,也只能用力量强压……真的很心累。

    但他大概知道它为什么会这么兴奋。曾被烈火融化的岩石已不知冷却了多少年,深藏其中的火焰的气息仍若有若无地飘散在空气之中,虽然与它并非同出一源,却有着一样的热烈。

    “这里,是个大厅?”寇米特问他,带着不由自主的敬畏。

    “只是个残存的通道。”伊斯回答。

    “……这么宽的吗?”寇米特眼中的敬畏又深了一分。

    “一条成年的龙展开双翼,也不过刚好能通过。”伊斯说。

    “啊,”寇米特回想了一番,了然地点头,“你还没有成年。”

    伊斯一愣才反应过来,气得脸都要鼓起,却又无法反驳。

    它的确没成年,也的确不够大,就算它努力把翅膀平伸到极限,也只能占到这个通道的一半。

    ……就算它成年了,冰龙的体型原本也没有炎龙大。

    他憋着那口气,踩着水大步向前,在记忆中搜索着曾把这里圈成自己的领域的炎龙。毫无疑问,这里曾是某条炎龙的巢穴,只不过,数万年过去,再坚硬的岩石也会崩塌,人类以为永恒不变的山峰也会改变形状。炎龙身形巨大,通往巢穴的通道不会有太多弯曲,现在却被碎石和断裂的岩层切割得扭曲破碎。往前走不了多久,空间再次变得狭窄难行,流水在台阶般的断层上形成一片小小的瀑布,攀过瀑布,水骤然变深,寇米特脚下一空,咚一声砸进了水里。

    伊斯拉他起来的时候,憋气已经变成了憋笑。铁匠抹掉脸上的水,深深吸气。

    ——我是个成熟稳重的中年人,不能跟一条还没成年的龙计较。

    接下来一半的路都泡在水里,他们最终抵达一片冰冷幽暗的湖泊。

    小火团转着圈儿直往上冲,又飞快下落,在半空里翻出无数花样。然而这个藏在山腹中的湖泊,如镜般光滑的湖面却暗得像是能吞噬所有光线。湖面下沉沉一片,什么也看不清,只偶尔有一群小小的宝石鱼拖着尾鳍游过,拉出一道恍惚的白影,犹如暗藏湖中的幽魂,让人不寒而栗。

    寇米特并没有学过水中呼吸这种在北方派不上什么用场的法术,只能等在湖边,看着伊斯潜入深水之中,有些沮丧地思考着自己这一天的“冒险”——这跟爬一天的山有什么两样?

    光线暗了下去。那团火跟着伊斯一起钻进了水里,也并不曾因此而熄灭。它在水中亮得像颗坠下去的星星,而被它照亮的那一小片湖水,澄澈得仿佛并不存在,让它仿佛空悬于其中。铁匠注视着这难得一见的奇迹,有一瞬间觉得自己像是站在天空之上,向下俯视着一颗孤独又明亮的星辰,心中那点失落渐渐消散。

    他到过了未曾到过的地方,见过了未曾见过的奇景,即使最终并不能得到什么惊人的宝藏或巨大的收获,似乎也已经足够。

    他在光明彻底消失时点亮光焰,坐在岸边,心平气和地等待着。四周的黑暗压过来,似有重量,时间也被拉得格外漫长。他在脑海里幻想着种种可能的危险,警惕地握紧自己的铁锤,不知过了多久,骤然响起的水声敲碎凝固般的静谧,黑暗的湖面掀起浪花,仿佛有被惊醒的巨兽在湖底愤怒地翻腾。

    铁匠蓦然站起,心脏砰砰直跳。他其实面对过许多危险,不止一次地生死一线,可是,或许是因为那条冰龙将这一天的经历冠以“冒险”之名,已不再年轻的男人心里,莫名地就多了些预料之外的兴奋。

    但随着浪花冲出水面的并不是什么可怕的怪物,而是一条小小的火龙——那团火把自己变成了龙的形状,翻翻滚滚乱飞一气。火光中,白色龙翼探出湖面,仿佛巨大的白帆,悠然向他而来,又在快到岸边时在浪花中翻转着,划出优雅的弧度。

    一条白色的触手……尾巴冒了出来,向着铁匠摇了摇,像是在打招呼。

    在铁匠疑惑着该如何回应的时候,那长长的尾巴卷在他的腰上,不由分说地把他拖进了水中。

    他本能地紧闭双眼,屏住呼吸,感觉到刺痛肌肤的寒意,却并没有感觉到冰冷的湖水。当他惊讶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的确没有接触到湖水——他被包在了一个冰球里。

    那冰球就像从冰龙尾巴末端结出的一颗巨大而透明的果实,不厚的冰层轻易地抗住了水压,将湖水隔绝在外,也给了他足够呼吸的空气。

    寇米特有好一会儿瞠目结舌,发不出一点声音。然后低沉的笑声从他胸腔里滚出来,震动整个身体。

    小火龙在冰龙身边飞着,忽远忽近,即使它从冰球中穿过,也并不会将其融化。忽明忽暗的火光中,寇米特能看见湖底黑色的岩石间闪烁出点点光芒,当他们更加接近,他瞪大了眼睛,满脸的不可思议。

    他看见宝石和金币散落湖底,不是散在水中,而是嵌在岩石里,仿佛是在岩石被烧融时将它们一起卷了进去,又急速冷却,形成一片又一片奇异的纹路。深黑的、泛着微光的底色上,弯曲的线条里点缀着无数珍宝——融化的黄金绽放如花朵,碎裂的宝石璀璨与星辰,层层叠叠地铺展着,像是传说中群山之神拖曳地面的黑色长袍。

    他控制不住地伸出手,却连包裹着他的冰球都够不着,只能满怀遗憾看着那些珍宝接近又远离,身不由己地随着冰龙从一片如石墙般横亘湖底的岩石下穿过。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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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末之龙介绍:
他是最后的巨龙,却生而为人。十五年属于人类的温暖记忆,在被迫直面真相的那一刻化为刻骨之痛。 这个世界,没有他的容身之地。 然而…… “小混蛋,跟我回家!” ——曾被他称呼为姐姐的女孩从来不懂放弃。 “你会成为传说,最伟大的那种!” ——他唯一的朋友眼中看不见阴影。。 他们跋涉千里来到他面前,只为让他明白,无论要面对什么,他不会独自一人。 但他最终带给这世界的,或许依旧是毁灭。终末之龙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终末之龙,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终末之龙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