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三百四十二章 如果
冰龙愣了一下,若有所觉地把头垂得更低,金黄色的眼睛逼视着他,让他无法逃避:“所以你想怎样?……再来一次?”
埃德嘴唇动了动,想要否认,又心虚得开不了口,只好扭头看着眼前摇来晃去的细细草茎,一声不吭。
说实话,吼出这一声之前他甚至都没察觉到自己心底居然还藏着这样的念头……即使隐约意识到他未必还有这样的机会,却仍忍不住心怀侥幸。
他有太多的遗憾……将来或许还会有更多。
如今他所知道的结局就已经有两个,一个是他所见到的,三重塔下冰龙的尸体,一个是泰瑞所经历的,伊斯还活着,但他们终究失去了家园——任何一种结局,他都不能接受。
无人时他曾偷偷将被压在箱底的那几个卷轴找出来看了很久,猜测那是哪一个“未来”所留下的痕迹——那上面留着他对自己的警告,其中之一是“杀了斯科特”。
他不知道曾经的自己是否能做到,但现在的他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他的脑子里时常混乱成一片。他知道这样很糟,他应该更加坚定……他必须更加坚定,可他已经失败过多少次?他真的能够成功吗?……有时他甚至觉得自己仍陷在那一片灰白之中,做着一场又一场噩梦,经历一次又一次失败,一次又一次痛彻心扉,却永远醒不过来。
不止一个人告诉他,“你得有接受失败的勇气”,“即使会失败也不能止步不前”……他在努力,可直到现在,他扪心自问,仍不认为自己能做到。
“埃德·辛格尔。”冰龙的声音近在他耳边,异常严肃:“如果你真这么想,能得到的只会是另一次失败,而你以为,你能‘重来’多少次?”
“……我知道。”
埃德依旧扭着头不肯面对它,只晃了晃膝盖,蔫得像一根快要烂到泥里的枯草。
冰龙沉默片刻,暂时放过了他。毕竟就算是一条龙也得承认,人类最爱念叨的“如果能重来一次”,实在是一颗太难拒绝的“如果”——尤其是在你真有“重来一次”的能力的时候。
它趴了下来,就趴在埃德身边。那小小的人类,躺在那里比它的前臂也长不了多少,却已经承担了太多。
它本该与他分担重量,而不是成为他的负担。
“用不着为我担心。”它硬邦邦地开口,“我……”
“你是条龙,你自己能解决问题。”埃德伸手捂住自己的脸,瓮声瓮气代它说完,“我知道。”
“……如果不能解决,我会向你……求助。”冰龙说。
埃德松开手指,一只眼睛从指缝里疑惑地盯着他,不敢相信他是真的从一条龙的嘴里听到了“求助”这个词。
冰龙别扭地把头扭到一边。
“如果我想做……或做了什么危险的事,我会让你知道。”它说,“……你也一样。”
埃德放开手,用力点头。
“所以,我可以先告诉你一件事。”冰龙说,“钻进了我的灵魂……和身体之中的,应该是永恒之火。”
埃德看着它,从眼中到脑子里都是一片空白,只能无意识地重复:“……永恒之火。”
然后他从地上弹了起来,拔高的声音变了调:“……永恒之火?!”
冰龙矜持地点点头:“所以你最好别再……”
埃德扑过去抱住了它的前臂。
他们的灵魂一触即分。他还什么都还没能看清就被踢了出去,但只那一瞬,已经足够他发现其中的不同——冰龙的灵魂曾如深海般幽暗冰冷,却又如夜空般闪烁无数星辰,亦有绚丽的光芒流过,如极北夜空的光幕,但现在,仿佛云破日出,太阳将它炽热的金光洒满海面,只匆匆一眼就闪得他头晕眼花。
“这就是我要跟你说的……”冰龙尖尖的爪子抵在他的额头上,咬牙切齿:“没有得到我允许,别再试图窥视我的灵魂!”
“可是……”埃德抱着头,晕乎乎地分辨。
“‘担心’不是让你能肆无忌惮的借口!”冰龙怒气冲冲,浑身的棘刺都竖了起来:“尤其是在我说了‘如果有危险我会告诉你’而且我也正在这么做的时候!我现在不是好端端的在这里吗?你——”
它停了下来,怒火中冒出一丝疑惑:“你不会,在我昏……睡着的时候也这么干过了吧?!”
“没有!”埃德拼命摇头:“在那种什么都不能确定的情况下我怎么敢做那么危险的事!刚才我只是……”
他捏着手指,声音讪讪地弱下去:“好奇……”
好奇,兴奋,且知道他并不会有危险,也不会伤害到他的朋友。
他,也是有分寸的呀!
冰龙安静了一会儿,抬起爪子,压了下去。
老老实实地在泥土中嵌了一会儿之后,埃德把自己拔了起来,抖抖干净,溜进了木屋。
图书室的门开着,他在门口探了探头,试探着叫了一声,就有一本书迎面砸过来,没过多久,又是一本,又厚又硬,准准地砸在他胸口。
他以为那会是关于永恒之火的书,但低头看了一眼,却仍是关于魔像的。
他的朋友想要让穆德尽快醒来,那心情远比掌握他已得到的力量更为迫切。
埃德笑眯眯地站在那里,任劳任怨地接着书,直到伊斯走出来。
伊斯没给他什么好脸色,但当他殷勤地凑过去,分享他关于那颗绿宝石的研究,也没有被拒绝。
那颗绿色的宝石十分特别。它本身并没有什么蕴藏什么强大的力量,或者说,它的力量全在于铭刻其上的符文。埃德并没有完全弄明白,但至少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
“永恒之火的确是它的力量之源,但这颗宝石,才是它的‘灵魂’所在,而且,某种意义上,它抑制着永恒之火的力量,让它难以被察觉。”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因格利斯得到了这样的力量,却只用它做了个魔像……但如果想要让穆德恢复如初,他们需要为它寻找另一簇生命之火。
第一千三百四十三章 联系
埃德拿出了那颗绿宝石。无论研究了多久,当把它托在手心,他仍不禁为之惊叹。
那宝石并不十分明亮,或许是因为覆盖了太多复杂的符文。那些符文混合了几种不同的语言,以不同的规则彼此相连,却又浑然一体,像一幅精美绝伦的绣毯,不同的针法,不同的线,不同的色彩,绣出许多不一样的事物,又相互交错着,完美地结合在一起。
没能与那位老法师有更深入的交流,实在是一件令人遗憾的事。他对魔法的了解和掌握甚至不逊于存在了几千年的萨克西斯……但当老人还活着的时候,埃德对魔法的理解实在浅薄得不值一提,根本不可能对等地交流。
那时候的他对着这块宝石大概什么也看不出,但只要能把它握在手中,应该也能感觉到,这其中并没有什么力量。
他把宝石还给伊斯,又殷勤地搬来那堆笔记。
“总觉得他是有意遗漏了一些东西。”他说,“应该是不想让人发现其中的秘密?”
至少,白鸦就没有发现——这些笔记她是能看到的。埃德毫不怀疑她也曾用心研究过,毕竟穆德几乎相当于她的狱卒,如果能有解决它的机会,她肯定不会放过。
或许她也的确做到了点什么,否则穆德没理由推伊斯那一把,让他在图书室里困了那么久。
他叽里呱啦地说着自己的各种猜测,并不在意伊斯只是握着宝石发呆。
伊斯的确心不在焉,反正如果真有什么重要的事,埃德也不会介意再说一遍。他总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一些或许在他梦里出现过的真实……现在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
但埃德说得没错,这宝石显然只是一个载体,一个小而精密的法阵,它需要被激发才能发挥作用,但原本激发它的力量,已经被他给吞了。
他拿走了原本属于穆德的东西……无论那个老头儿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把永恒之火藏在一具木魔像体内。
为此他总觉得有些心虚,即使那团火苗显然更喜欢他这个“栖身之地”。他不再需要这颗绿宝石来抑制它的力量,它安静地燃烧在他的灵魂之中,没有对他造成丝毫伤害,仿佛它原本就属于他。
虽然矮人们绝对不会承认这一点。
想起这件事传出去会引起的轩然大波,他有点得意……又有点头痛。
“看看这个。”埃德戳他一下,把一本笔记推到他面前,比比划划:“这颗宝石,其实是可以吸收力量的,虽然不确定能吸收多少。”
他翻出一张纸,画下几个符文,将它们在那颗宝石上的位置指给伊斯看。
“这是一个吸收力量的法阵。”他说,“虽然我还没弄明白要如何单独激发这一个法阵而不影响其他符文……我觉得应该是可以做到的。这样的话,只需要有这颗宝石,给它足够的力量,穆德也能醒过来,虽然可能没有从前那么厉害……还有这个,它应该能与整个远志谷相连,但中间好像又缺了什么东西……”
“……缺了我。”伊斯说。
他才是远志谷真正的守护者……是这个山谷的主人。
因格利斯留给了他太多——他越来越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当他要求他发誓守护此地时,他事实上给了他一个家……一个他即使失去一切,甚至不再是“伊斯”,只是一条孤独甚至邪恶的巨龙,也能够回来的地方。
谁也无法理解这对他而言有多么重要。
可是为什么?他们相处的时间并不长,他对他有好奇,有感激,可真要说有什么深厚的情谊,也实在是自欺欺人。如果老法师为他所做的这些是为了“某个承诺”,让他许下承诺的人又是谁?……
他想不出,索性不再去想。他的手指摩挲着宝石,在其中一个符号上微微一顿。
那个符号,曾经出现在图书室的门上,在穆德把他推进去的那一天。
一团乱麻里又多出一个结。他纠结了一小会儿,把它指给埃德看。
“啊!这个。”埃德的声音不由自主地低下去:“我不知道它是什么意思,笔记里也没有……但以我的理解,这样的符号,呃,算是……高等恶魔们使用的语言。我觉得我有一点点掌握了这种语言的读法……但也许最好还是别念出来?”
伊斯瞥他一眼:“你说得好像念出这个就会被邪恶侵蚀一样。”
埃德干干地笑了一声:“不,语言本身并没有善良与邪恶的区别。我只是觉得,因格利斯……那位老法师,真是,深不可测。”
令人敬畏向往,也令人恐惧猜疑。
仔细想来,因格利斯整个人都是一个谜。他的强大毋庸置疑,他在法师之中声名显著,但真要说他做过什么特别了不起的事,却又没谁能说得上来,唯一能确定的是,所有试图挑战他的,无论是为了什么原因,从来就没有人成功过。
“……也许我们应该再小心一点。”埃德说。
他知道伊斯急切地想要让穆德醒来,但以他们现在所掌握的方法,即使能做到,也会让伊斯与穆德……与整个远志谷,更加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而这样的联系,虽然现在也说不出有什么坏处,却总让他有些不安。
“我会小心。”伊斯做出了决定,“但穆德必须醒来,越快越好……你会帮我吧?”
就算心有不甘他也得承认,在法阵这种更依赖技巧的东西上,埃德比拥有千万年祖先记忆的他要厉害得多——拥有强大天赋的巨龙多半不屑于此,雅纳克加不过是例外中的例外。而现在,他已经没有精力……也没有必要把时间花在这个上面。
即使朋友的“求助”听起来依然更像是要求,埃德也不可能拒绝,甚至还有点控制不住的开心。但当他们终于成功,当远志谷的防御随着木魔像头顶摇晃的橡子一起苏醒,而他却感觉到隐隐的排斥,那点开心就变成了郁闷。
“从前没有允许你也进不来啊。”伊斯无情地表示,不肯给他任何特权。
第一千三百四十四章 何处为家
“在去别人家里做客之前,得先打声招呼——或者至少敲个门,无论是多么亲密的朋友。”伊斯说,“这不是你们人类的礼节吗?”
“可这里又不是你的家……”埃德下意识地反驳。
“那么,”伊斯反问,“你觉得哪里才是我的家?”
“克利瑟斯堡……”埃德脱口而出。
“如果我没有记错,到目前为止,克利瑟斯堡还是你父亲的财产。”伊斯平静地指出。
在意想不到的地方被呛回来的埃德张口结舌。他想说“我的家就是你的家”,但事实上,他所有的“家”,都是里弗·辛格尔的财产,连他们现在所住的地方,在契约上,也属于艾伦。
没有想到的时候谁也没放在心上,一旦想到,年过二十还靠着父亲生活,没有半点收入还特别能花的年轻人羞愧又尴尬。
“我……我会挣钱的。”他结结巴巴地憋出这一句。
伊斯手一抖,差点揪掉了穆德头上硕果仅存的一片树叶。
“……这句话你该对娜里亚说。”他哭笑不得,“而且,我也不是这个意思。”
他按住穆德不让它起身——他还没有检查完——同时苦恼地想着要如何把话说清楚。
一些从前他并未想过的事,如今似乎逐渐清晰起来。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执着于让每一个人明白,他是一条龙,可那并不是因为他真的以此而骄傲……并不完全是这样。他只是需要抓住一点确凿无疑的东西,因为那个藏在强悍的身躯里的、他真正的自我,脆弱又彷徨。他不愿放开身边的人,也不只是因为巨龙生性贪婪,是因为他爱他们,也因为是他们对他的爱,才让他的存在有了意义。
可他如果永远让自己依附其上,总有一天,他也会彻底失去自我。即使是现在,让他的灵魂强大起来的也依然是外力,可那一点光,到底照出了他不愿去看的黑暗。
“有一天你和娜里亚会拥有一个家,”他开口,“如果我们足够幸运,都能够活下来的话。”
他格外郑重的语气让埃德没敢打断他,只能怏怏地听着。
“我很高兴能成为你的朋友,也会永远是娜里亚的弟弟。”他说,“我知道你们的家中永远会有我的位置,可我不只是‘朋友’和‘弟弟’,我也是伊斯康提亚·艾伦·克利瑟斯。”
埃德一时间有些茫然。这好像还是伊斯第一次如此直白地说出“很高兴成为你的朋友”,他也应该高兴才对,却又实在高兴不起来。
“你想说,你是一条龙?”他小声问。
伊斯想了想,回答:“对,我还是一条龙。”
他不会否认这个,即使他的灵魂依然更接近人类。他终于能明白“接受你自己”真正的意义,那并不只是说他得接受他祖先的记忆和身为巨龙的天性与力量。
埃德眉间的纹路结成一团。他隐约明白伊斯想说什么,可他一点也不想听这个。
“如你所说,这里其实也不算我的家。”伊斯垂下视线,“可我总归会有自己的家,哪怕就在你们的家隔壁,那也是另一个家。或者,如果你们定居在斯顿布奇,而我更喜欢住在世界之脊的冰川上,我们难道就不再是朋友了吗?”
龙其实没有“家”的概念。可他想要有一个家。
“……可我不喜欢这样。”埃德听懂了,却固执地坚持,“我们应该在一起,你,我,娜里亚,我们应该一起去冒险……就像十四岁那年一样。”
那是他们最初的冒险,虽然失败,却也似乎因此成为他无法放弃的梦想,而这梦想,是他所有努力最初的动力。
“这并没有什么冲突。”伊斯说,“我们当然可以一起去冒险,然后在结束时各自回家,在下一场冒险开始之前,我们可以在一起休息玩乐,也可以有各自的生活……这样难道不对吗?”
——没什么不对,可我不喜欢。
埃德闷闷地想着,没法说出口。他知道他的坚持像个幼稚又贪心的小孩,抓到手里的东西就再不肯放手。
“……我曾经有很多朋友,”他说,手指无意识地在木桌边缘挠来挠去,“在维萨城的时候。他们大多是水手和商人的孩子,所以,当他们长大,也就去做了商人和水手。”
他们不像他,因为父母对他的未来争执不休,反而能有更多的时间游手好闲,不用过早地背上什么责任,甚至娶妻生子。分别时他们也曾信誓旦旦,觉得时间和距离不会对他们的友情有任何影响。可当他们不得不为生计而奔波,几年也见不上一面的时候,当他们“有了各自的生活”的时候,有些东西,不知不觉就像河岸边的沙砾般被冲走。
他不是不知道,人生就是这样,一路不断得到也不断失去……可他就是不喜欢。更何况,伊斯,对他而言,比任何朋友都要重要得多。
“你不会失去我。”伊斯笑起来,时隔多年,他的笑容竟仿佛又回到了最初他们相识的时候,眼神清澈如少年……却又终究不再是少年。
“可我是你的朋友,埃德,”他说,“而不是你的龙。”
飞回巴拉赫时埃德还是蔫巴巴的。他被伊斯的最后一句话刺得不敢再吭声,尽管他明白伊斯并不真的觉得他把他当成了自己的所有物,可在他成为圣者的那个五月节上,肖恩打的就是这个主意,而直到现在,对许多人来说,伊斯,也真的就是“他的龙”。
他也知道伊斯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半点没有错,有问题的是他自己……可他一时之间真的很难接受,就跟娜里亚突然跟他说“我觉得我们还是做朋友比较好”也差不了多少。
怅然若失地在龙背上发了很久的呆,他趴下来寻求一个承诺。
“可我永远都是你最好的朋友吧?”他强调:“最好的。”
“那可说不准。”冰龙悠悠地回答,平展双翼乘着气流往下滑翔。它觉得自己的身体变得更轻,轻得能像朵云一样飘起,那感觉很是美妙。
但埃德的心情显然很不美妙,明显得让特意跑出来迎接他们的博雷纳都吓了一跳。
第一千三百四十五章 不同的艰难(上)
无论心中有多少猜测,或又编出了多少故事,博雷纳只是张开双臂,热情地对他们表示欢迎。
“执政官大人还好吗?”走进主楼昏暗的门厅时埃德问他。
他的关切并不只是客套。他确实担心他没能完全治愈伊森·克罗夫勒,何况他精神上受到的伤害,更不是魔法能够治愈的。
“不是太好。”博雷纳十分坦率,“当然,他自己是绝对不肯承认的。”
克罗夫勒家的宅邸如埃德记忆中一样,宏伟坚固,但光线幽暗,走廊上的窗都开得很小,投进来的一块块光斑因而分外耀眼,无法被阳光照到的地方却也分外阴冷。
他们与一位贵妇迎面相遇。已经很有些年纪的妇人一身毫无装饰的灰黑长裙,鬓发一丝不苟,一张脸轮廓分明,还看得出年轻时的美貌,却如木雕般没有丝毫表情,只端正严谨地向国王屈膝一礼,没有多看他们一眼,也没等博雷纳开口说出一个字,就起身带着她的侍女们昂然而去。
她对国王并没有丝毫敬意,也毫不掩饰地表现了出来。
“……这是德维尔伯爵夫人。”
博雷纳只好对着她的背影,有些尴尬地介绍。
“我知道。”埃德说,“我见过。”
然后他不由自主地压低了声音:“……她是知道了吗?”
他上次为了寻找伊斯来到这里时就见过这位伯爵夫人,伊森和伊莱的母亲……那时她虽也神情冷淡,却还是个沉稳周到的女主人,而现在,她内敛的温柔已经全然冰封,只有愤怒的火焰强压其下。
博雷纳苦笑,开口却是在为她解释:“伊莱成为死灵法师的消息刚被人掀出来的时候,她把自己关起来,连伊森都不肯见……好不容易接受了事实,日夜祈祷,满心指望曾经引以为傲的大儿子能在安都赫的光辉之下回头,等到的却是他以如此残忍的方式将自己的弟弟当成诱饵,毫不在意他很可能因此而死亡——作为母亲,她没有崩溃,还能如常打理整个城主府,已经很了不起了。”
她不能要求他放了伊莱,也没法儿再去责备自己差点死掉的小儿子,而某种意义上算是这所有灾难的罪魁祸首的博雷纳,自然便承担了她最强烈的仇恨。
这当然是迁怒,但如果这样能让她不至于陷入无尽的悲伤,再不能摆脱……他并不介意。
埃德忍不住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国王陛下从来不会将这样的同情视为冒犯,甚至想要得寸进尺。
“说起来,你能在这里待多久?”他问埃德,“能久一点吗?”
他殷切的眼神让埃德后颈上的毛都竖了起来:“……有什么麻烦吗?”
“数不清的麻烦。”博雷纳摇头叹气,“数不清。极北冰原的雪已经快要落下,而野蛮人正在组织军队,我有足够的理由怀疑,这一次他们并不是想要内斗。”
不是内斗,那就是要攻击安克坦恩——这的确是个天大的麻烦。
埃德对野蛮人的感情十分复杂。他了解他们的困境,欣赏他们的直率、勇敢与热情,也看够了他们的凶狠残暴。
可他能做什么呢?
他曾经因为帮忙从死灵法师的洞穴里救出了那些野蛮人而被奔鹿部落当成客人,但对他们其实也没有什么影响力。即使是他的“圣者”之名,也只会让他们对他更加排斥。如果斯奥,那位奔鹿部落的老祭司还活着,他或许还能做点什么……但斯奥之所以离开部落,是因为知道自己即将死去,也是因为对族人的失望。
那个奔跑在冰原上,凶悍却坚韧的种族,难道就真的走不出另一条路来吗?
“有话直说。”伊斯突然开口,冰蓝的眼底带点警告,“你到底想让他做什么?能做到的他自然会做。”
太过分的你最好干脆别说。
博雷纳讪讪地笑——这条冰龙的直觉也太过敏锐了一点。如果不是事情的确麻烦,他也不会这么难以出口……他可是从来不吝于向人求助的。
可除了埃德,他也想不出还有谁能做到……不,未必没有,只是,埃德显然是最好的人选。
“……我们晚点再来说这个。”他在冰龙锐利的视线中退缩,决定还是再想一想有没有别的办法。
长廊尽头的房间开着门。房间里等待着他们的除了伊森,还有个意外之外的客人,满头银白短发,一身圣洁的白袍。
“……拉瓦尔大人。”埃德低头行礼,下意识地看了伊斯一眼。
他分辨不出眼前这位祭司大人是真是假,却也不好在这种时候用法术来查探。
得到朋友的确认他才松了一口气,露出真诚的笑容:“好久不见,您还好吗?”
表面上看起来,安都赫的大祭司没有哪里不好。他依旧高大强壮,一如往昔般威严又温和,全不像刚被救出来时的肖恩那样形销骨立,但看得仔细一些,他灰蓝色的双眼分明失去了从前那种需要隐藏才不至于慑人的神采,像宝石失去了光芒。
“恐怕并不是很好,”他毫不讳言,“但能活着——能清醒地活着已经算是幸运。事实上,我是来向执政官大人道谢的,如果没有他的帮助,死亡大概已经是我能得到的最好的结局。”
然而被感谢的伊森·克罗夫勒除了在他们进入房间时站了起来,之后就再没有丝毫反应,像是什么都没有听到。
这个房间里的窗此刻正迎着阳光,他却垂头站在阴影里,仿佛要与之融为一体。
“我们去花园吧。”博雷纳突兀地开口,“瞧,这么好的阳光,如果现在不多晒一晒,以后很可能就晒不到了。”
像是被他刻意提高的声音所惊醒,伊森抬起头,片刻的恍惚之后,挑起的眉梢带出一点怒意——他最讨厌这样的没头没脑。
但这没头没脑的家伙是国王,而客人们也都点头表示赞同。
颇具北方风格的方正花园就在主楼后面,不及南方的花园精巧,但在秋日阳光的照耀下,却显出令人心情舒畅的开阔明朗。
伊森在阴影与阳光清晰的分界线上微不可查地缩了一下,才重重地一步踏了出去。
第一千三百四十六章 不同的艰难(中)
埃德以为被禁锢在黑暗中太久的人会害怕黑暗,但伊森看起来却更畏惧光明。这并不是什么好兆头,明明白白地告诉了他伊森“并不太好”的博雷纳,此刻却像是对朋友的异样毫无所觉,自顾自地大步向前,走在灿烂的阳光之下。
他走得太快,其他人也只能跟着加快脚步。国王陛下把自己当成了主人——他也的确在这里生活过好几年。他热情地向客人们介绍着这个“从建造之日起就没有改变过”的花园,听得埃德嘴角微抽。
一座花园“没有改变”,对鲁特格尔人来说就是“乏善可陈”的同义词,但在北方人看来,反而是值得骄傲的古老传承。博雷纳热情洋溢的赞誉之辞因为过于夸张而显出几分讽刺,听出这一点的伊森脸上终于有了点活人的样子。
一个因为恼怒而黑了脸的活人。
埃德收回视线,觉得他或许用不着太过担心。
整个花园里最值得一看的是一棵活了几百年的槭树。树极高,掌形的叶片并不会变成鲜红,而是明亮的金黄色,衬着明净的天空,更加璀璨夺目,令人着迷。
南方人一定会在这样的美景附近建起精巧的石亭以供观赏和休憩,北方人就很实在地在树下安了几条朴素的、又冷又硬的石椅。然而当他们各自坐下,一阵阵微风吹过,树叶在头顶沙沙作响,不时有几片打着旋儿悠然落下,埃德这几天里被搓揉得又酸又涩又苦的、皱巴巴的心,都舒展开来,感觉到久违的轻松。
拉瓦尔再一次向伊森表示感谢,但他所说的话,或许大半是说给埃德听的。
伊莱·克罗夫勒曾是莉迪亚·贝尔近乎狂热的崇拜者——让他成为死灵法师的或许就是莉迪亚。但他逃出安都赫的神殿,掳走伊森,还差一点抓住了博雷纳,借助的却是恶魔的力量。而在伊森被掳之前,拉瓦尔就已经成为了那些恶魔的囚徒。
埃德心中一惊:“圆石祭那天……冥蛇被杀死的那天,出现在伯兰蒂图书馆的人并不是您吗?!”
“并不是。”大祭司笑得疲惫。他其实已近百岁,从前却从未曾让人感觉到衰老,但此刻,看着他脸上深深的纹路,埃德意识到,他的身体或许并不比肖恩好多少。
“你们应该已经知道,安都赫神殿的地底,通常都有用来召唤恶魔的地方。”老人说,“是的,这很危险,但我们这么做并不是为了得到更多的力量……不全是。”
“‘如果不了解我们的敌人,又如何能击败它们呢?’”埃德低声说,“那个……假扮成您的幻魔,曾经这么说过。”
“那么,难怪没有人能分辨出它的真假。”拉瓦尔轻声叹息,“奈杰尔已经告诉过我那天它在伯兰蒂图书馆说了些什么……就算是我本人去到那里,所说的大概也不会有什么不同,甚至,我或许做不到像它一样坦率。我并不喜欢隐瞒,但如果一个人长久地生活在疑惑与不安之中,心中藏着难以出口的秘密,日复一日,会越来越难判断,到底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
他并非圣者,但作为大祭司,他终究是安都赫的圣职者中最接近他们所崇拜的神明的那一个。他能得到隐约的预示,而从几十年前,从他还只是一个普通的牧师时开始,那些或浮现在梦中,或在他眼前恍惚滑过的零乱画面里,最常出现的,是不知谁的眼睛,时而纯黑,时而金黄。
他起初以为那预示着恶魔与巨龙,后来,当他在五月节上真正见到了一条活着的冰龙,他才猛然意识到,那双金黄色的眼睛,并不是龙的眼睛——龙的眼睛里有如野兽般的竖瞳。
他所看到的,是一双金黄色的,人类的眼睛。
“……所以你觉得那是斯科特?”埃德的声音轻得像吹过他耳边的风。
“斯科特……或你的冰龙朋友。”拉瓦尔回答,“当他以人类的形态出现时,如果他的双眼在愤怒中变成金黄,他的瞳孔并不会变成竖瞳,不是吗?”
埃德缓缓点头,内心深处却重又生出怀疑,不禁开始想找个办法在老人身上割出一点伤口,看看他的血液里是否有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味道……如果他能瞒过他们一次,也能瞒过他们第二次,不是吗?
“你在怀疑我。”拉瓦尔微笑起来,“因为你不喜欢我怀疑你的亲人和朋友。”
被看穿的年轻人稍稍迟疑,点头承认。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总会隐瞒某些事。”老人说,“在我们自己还没有找到答案的时候,很多‘怀疑’,说出来只会让事情变得更加复杂。我可以告诉所有人我得到了神的预示,你会因此而愤怒,而更多人会不假思索地认为恶魔……或龙,或斯科特,就是我们真正的敌人。可事实真的是这样吗?我所见的不过那一点碎片,我如何知道那所预示的就一定是敌人,而不是能让这个世界免于毁灭的一线生机?我们召唤恶魔,的确是为了了解它们,大多数圣职者,即使得到了命令,要保持更客观和冷静的态度,却也理所当然地只能把它们当成敌人。但无论用了什么方法,又做错了多少事,我们到底还是拼凑出一些东西……地狱里的恶魔,也有自己的神明,而那位神祇,与我们所信奉的,或许也并没有什么不同。”
伊森杯子里的酒晃了出来,连大大咧咧坐在那里的、没有信仰的国王都显出被惊吓的僵硬。埃德觉得他也应该表现出惊讶……不,作为圣职者,他应该表现得十分震惊,甚至愤怒,因为他的信仰正在被颠覆。
但他瞬间的犹豫已经足够让拉瓦尔得出结论。
“你已经知道了。”他说。
埃德默默无语,在这一刻,他突然明白了拉瓦尔的为难,毕竟,他也做出了跟他一样的选择——他选择了隐瞒。
可他对拉瓦尔的怀疑并没有就此消失。
“那么,”他开口,恭敬有礼:“您觉得我们该怎么做呢?”
第一千三百四十七章 不同的艰难(下)
拉瓦尔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他沉默着。斑驳的光影中,他的存在似乎变得有些模糊,让人忍不住想要伸出手,确认他是否还在那里。
“很久之前,在我刚刚进入神殿的时候,”他开口提起遥远的过往,“有一位老牧师被逐出了神殿。他们说他亵渎了神明,说他的信仰只是谎言……说他是个无信者。我应该唾弃他,应该感到愤怒,但事实上,那时候我心中更多的却是好奇——他离开时那样平静,不像个卑劣的背叛者,倒像是个高贵的殉道者。而当我去问我的老师,他告诉我,他的确做错了一些事,却也有值得尊敬之处。”
对于一个十几岁的少年而言,这实在有些难以理解。
脱下了白袍的老牧师并没有走得太远,就住在巴拉赫城外的村庄里,那本也就是他的故乡。拉瓦尔忍不住时常去看他,并不靠近,只是远远地看着。他希望能看到他受到惩罚,满心悔恨,过得凄惨无比,可老人泰然自若地面对所有排斥与辱骂,过得艰难却从容。
他的生命原本就已经快要走到尽头,作为一个被驱逐的渎神者,他反而轻松得像是终于得到了自由。
他死去的那一天拉瓦尔就徘徊在他门外。他只想偷偷看一眼,因为据说老人已经好几天没有出现,可黑乎乎的屋子里突然传出低哑的声音,将他邀请入内。
作为人类,老人终究还是不想那样孤独地死去。
那一天,拉瓦尔在那个几乎什么都没有,充满了衰老和死亡的气息的屋子里待了很久。他已经不记得话题是如何开始,但他们断断续续地聊了很多……直到老人停止呼吸。
“‘神明并没有善恶之分’。从他的口中,我第一次听到这句话。”
老祭司微微眯起眼。在漫长的时光中淡去的回忆,忽然又鲜明得如在眼前。
神明并没有善恶之分,如力量并没有善恶之分。洪水会摧毁村庄,也会带来肥沃的泥土,烈焰能焚尽一切,也能带来温暖和光明。
这一点其实不难理解,少年不能接受的是老人得出的另一个结论——诸神的善与恶,是他们的信徒的信仰和所作所为,赋予他们的。
这些话语带给少年的震撼难以形容。它们确确实实是亵渎,各种意义上的。创造万物的诸神怎么可能被只能仰望他们的卑微生命所影响和定义?
愤怒冲淡了疑惑与不安。拉瓦尔天赋过人,备受宠爱,几乎没有任何争议地成为了大祭司的继任者,少年时的那点疑惑,渐渐变成连拂去都没有必要的,一点微小的尘埃。
然而在那位老人死去之后几十年,当拉瓦尔有资格进入神殿最深处的图书室,他在一张古老羊皮卷上,看到几乎同样大胆的疑问——神到底是怎样的存在?他们有善恶之分吗?他们来自何处?又归于何处?
“一些古老的故事……一些不知真假的历史,早已被遗忘,或抹去。”老祭司平静地回忆着,“我花了很长的时间去了解……也时常与费利西蒂争论——能毫无避忌地与我谈论这些的,也只有她了。我渐渐知道,精灵们其实也并不认为诸神有善恶之分,他们觉得神明所做的一切都自有其道理,那并不是全无抗拒的敬畏和服从,而是某种更深的理解,至少曾经如此。但对人类而言,将诸神分出明确的善与恶,是更容易接受的。因为他们遭遇灾难时会有愤怒与仇恨,将这些情绪倾泻在一个,或几个邪恶的神明以及他们的追随者身上,是最简单和轻松的选择。”
那是一千多年前的混乱时代。有些被称为“邪神”的神明,甚至完全是人类自己造出来的,却也渐渐拥有了许多信徒。
人心之恶,以神为名。
让精灵和矮人无法理解的是,这样的“伪神”,他们的圣职者居然也能得到神赐的力量。他们只能认为,这些神明也是确实存在的,只是他们真实的意愿,被他们的人类信徒所扭曲,才导致了种种暴行。
因为信仰和理念的冲突,因为强大到难以控制的魔法之力,那个时代,整个世界冲突不断,不同种族,不同国家,不同神明的信徒彼此混战,像被浑浊的洪流裹挟着,渐渐失去控制。
然而那个时代到底是如何结束,却并没有完整的记录留下来。
“我们知道去往其他世界的通道被关闭,许多高阶魔法失去了传承;我们知道一些神明被彻底遗忘,连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人类的信仰变得更接近精灵,但仍有属于这个种族的偏执——我们开始认为所有的神明都是善良而伟大的,且不容许任何人对他们有半分质疑和不敬。他们如果降下灾难,那必然是考验或惩罚,他们若沉默不语,必然是因为我们令他们失望。敬畏,反省,似乎让我们变得更好,近千年里人类的发展快得不可思议……然而在这样的发展中,诸神的光辉却逐渐暗淡。即使我们不断警告,‘无信者的归宿唯有地狱’,仍有越来越多的人不再信仰任何神明,而除此之外,其中许多人的一生并没有多少可指责之处。这样的变化到底是好还是不好?直到现在我也没有答案。但我终于明白那位老牧师为什么会被驱逐,作为一个人,他并没有做错什么,甚至可以称赞他追寻真理的勇敢无畏。可作为一个曾经披上白袍的圣职者,当他在神殿的屋檐下他宣扬他的‘真理’时,他背弃了曾经的誓言,也破坏了神殿的立足之本……虽然后者脱离不了我们对自己的利益的保护,可那些还拥有虔诚信仰,也并不曾因此而伤害他人的圣职者,又做错了什么呢?”
老人的气息微微有些急促。埃德觉得他现在所说的这些似乎已经偏离了他原本的目的,同时又觉得他并不该打断。
在他开始语无伦次的时候,埃德反而相信,这的的确确是霍伊特·拉瓦尔,一个曾经威严稳重,令人敬畏的大祭司……一个在内心深处藏着许多疑问,也会彷徨无措,却仍努力寻找答案,而不只是醉心于权势和力量的人类。
他们或许会有不同的选择,却未必不能彼此尊重。
第一千三百四十八章 简单一点
一片秋叶落下,落在老祭司崭新的白袍上,他受惊般微微一颤,然后缓缓向后靠在了树干上。
激烈的情绪渐渐平复,他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原本挺直的肩背竟有些佝偻,眼中迸发出的光亮亦黯淡下去,像一堆灰烬里快要熄灭的火焰,在疾风吹过时骤然明亮,然后更快地燃烧殆尽。
“所以,”埃德用更温和和诚恳的语气,问出同样的问题:“您觉得我们应该怎么做呢?”
“……我依然不认为‘神明没有善恶之分’。”老人似乎答非所问,“因为他们显然并非只是单纯的力量,他们拥有自己的意识。只不过,他们所秉持的善与恶的标准,或许与我们并不相同。那么,即使我同样不认为‘神明的善与恶由他的信徒来定义’,眼下,我们的判断,却也只能基于那些恶魔的行为……当然,他们的行为未必就代表了神明,即使他们的信仰同样虔诚。”
——不然呢?
伊斯几乎就要笑出声来。啰里啰嗦地绕了那么一大圈,居然就只得出这么简单的、理所当然的结论吗?
但转念一想,作为一个”虔诚的信徒“,一个背负着责任的大祭司,能这样说服自己面对现实,好像也已经挺不容易的了。
他宽容地把讽刺压在心底,只微妙地勾了勾嘴角。
埃德的眼睛却亮了起来。如果可以,他倒是想让那地狱里的神明成为永远无人知晓的秘密,某种直觉告诉他,即便只是承认那个神的存在也能让他得到力量……但既然安都赫的牧师们能从恶魔口中得到消息,他担心这个秘密并不能长久地隐瞒下去,甚至会被当成武器。这样的话,有一个能让圣职者们更容易接受的解释,总是更好的。
并不信神的国王陛下从头到尾听得聚精会神,兴致勃勃地接口:“您所说的,差不多就是‘别管他们想干什么,只看他们干了什么’的意思吧?”
拉瓦尔迟疑了一下。他的思维已不像从前那样敏锐清晰,只觉得似乎不是这样,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那么,那些恶魔假扮大祭司,绑架执政官,至少,站在一个国家的统治者的立场上,把他们当成犯罪者,总是没有问题的吧?”
博雷纳向前倾身,一副急于得到肯定的样子。
伊森沉着脸放下了酒杯,在石桌上敲出清脆的一声响。
“你们能相信吗?”博雷纳摊手向有些疑惑的埃德解释,“这个家伙,被挟持,被伤害,被关进石棺里差点死掉,却告诉我,那些恶魔,‘未必不能成为盟友’……他们到底是哪里打动了你?是他们纯洁无辜的黑眼睛吗?伊森,你真的应该多看看我的眼睛,才不会那么容易被迷惑。”
这些话很容易被当成质疑,甚至指控,但博雷纳委屈的腔调和夸张的姿势弱化了其中的讽刺,让它变成了无可奈何的抱怨。
伊森坐直的身体又歪了回去,斜靠在桌边,脸色依然不怎么好看,却总算愿意开口:“你是觉得我们同时面对两个强大的敌人——他们还很有可能已经勾搭在一起,还是先搭上其中一个,解决掉另一个,成功的可能性更高一些?”
“一个需要小心提防的‘盟友’还不如一个可以毫不犹豫举剑就砍的敌人。”博雷纳回答,“而且,你得想想这个:如果我们真有你担心的那么弱,那两个‘强大的敌人’为什么会勾搭在一起?以及,为什么,至少是其中一方,居然还想要勾搭我们,而另一方,直到现在大多数行为也只能遮遮掩掩?还有,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到现在为止,他们对我们的了解,远胜过我们对他们的了解吧?他们这样的小心谨慎,难道不能说明什么吗?”
他稍稍提高了声音,却也并不显得十分激动。这个总是想要卸掉肩上的重担,缩回某个更安逸的角落舒舒服服过日子的男人,此刻的自信与从容,不逊于任何被称颂的圣明之主。
伊森怔了怔,埃德也惊讶地扬起眉。他们一直满怀忧虑,战战兢兢,因为他们所面对的敌人是真的很强大……连他都不止一次地考虑过,是否能借助安克兰的力量对抗炽翼,却从来没有想过,敌人或许并不真的那么强,他们也未必就有那么弱。
“我不想绞尽脑汁地猜测他们真实的目的,也不想提心吊胆地等着会在背后刺出的刀。如果他们偷偷摸摸暗中行事,那就睁大眼睛盯着,如果他们不怀好意探出了爪子,那就毫不客气地砍下去。他们走在黑暗里,为什么我们就非得踏入黑暗之中?”博雷纳抬手指向天空,“太阳还在升起……何不把他们拉到阳光之下?”
“……如果太阳不再升起呢?”伊森冷笑着反问。
“不是还有月亮嘛。”博雷纳毫不在意地耸肩,“现在这个月亮也挺亮的啊。”
伊斯笑出声来,向他一直没怎么看在眼里的男人比出拇指。
受宠若惊的国王陛下笑容愈发灿烂,却不忘谦虚:“我也才想明白……这得感谢瑞伊,她问我‘为什么要把很简单的事想得那么复杂’,而我总不能回答她‘为了让剧情更加曲折’——这并不是一场戏,能简单一点,又有什么必要去折腾自己呢?”
埃德忍不住用力点头:“娜里亚也说过这样的话……她真是聪明极啦!”
娜里亚的确是说过的,在莉迪亚居心叵测地把那块关着一个精灵国王的灵魂的宝石扔给他们的那一晚……她说,再强大的敌人也会有弱点,找到它,击中它,不去理会那些乱七八糟的,和能够信任的人并肩作战,要么赢,要么死;她说不管怎样也好过疑虑重重,瞻前顾后,总也拿不定主意。
那时他们都觉得这实在是个好主意,却还是不知不觉陷进了更深的泥沼里,脚下牵牵绊绊,脱身不得,渐渐忘了那时的坚决……连娜里亚自己都不再提起。
是他的优柔寡断困住了她吧?——他惭愧又不安地想到这一点。
第一千三百四十九章 恶魔的爱好(上)
“……事情并不会这么简单。”拉瓦尔开口提醒:“空有勇气而没有任何计划,‘简单’只会让我们更快地滑进深渊。”
他的语气依然沉重,眼中却有一丝微弱的笑意,或许连他自己也没有察觉。
他放弃了他原本的计划,却似乎有了更多的期待。
“我倒是有些计划。”博雷纳说,“我猜我们其实都有些计划,包括鲁特格尔的小国王,还有那位水神的圣骑士团团长,以及其他更多人。与其让这些大大小小长长短短的‘计划’们零零碎碎地堆在岸边,不如将它们收拾打磨一番,砌成坚实的堤防……正好,那位小国王刚刚来信问我,是否有兴趣前往维萨城进行一次会谈。”
“一次会谈。”伊森又不自觉地紧紧地抓住了酒杯,即使里面其实已经空了:“给敌人创造一网打尽,或者掌握一切消息的机会吗?”
他的反驳其实也算是习惯性的,而博雷纳早已习惯他的习惯,只是毫不在意地挥挥手:“也说不定能挖一个可以一网打尽的陷阱——好吧,这个可能有点难。但为了防御敌人的攻击就连门也封起来,只会把自己也憋死的。”
伊森没再反对。虽然他十分怀疑博雷纳只是想要找个机会远远逃开,把他这段时间里没能解决掉的问题通通塞给他……但这样的一次会谈,的确是有必要的。
风凉如水,但阳光仍有温度。他们在拉瓦尔无法支撑地显露出疲惫时才停止了交谈,各自离去——埃德陪同拉瓦尔返回安都赫的神殿,伊斯却不再与他同行。
他打算去找寇米特。从维因兹河中破冰而出时他其实看到了那个默默站在河边的铁匠牧师,也看到了他脸上的欣喜。他似乎有话要对他说,只是他当时没有心情去理会。现在想想,那样对待自己的朋友实在很不应该。
朋友。
埃德酸唧唧地在心里把这个词重复再三,却也只能挤出个理解的笑容,怏怏而去。
“朋友啊……”在他们离开之后,博雷纳抱起双臂,意味不明地感慨,然后转头问伊森:“你还没有去过维萨城吧?”
伊森狐疑地皱起眉——难道他打算自己留下,而让他去参加会谈吗?毕竟那并不是他喜欢的场合……
“真可惜。”博雷纳啧啧惋惜,“别伤心,以后总会有机会的。”
被这种幼稚的把戏套进去的执政官气得想笑,随手就把酒杯砸了过去。
“你这从未有过的热情实在让我不安。”他讽刺,出口的话一如既往地难听:“怎么,你是终于想起自己是个国王了吗?”
客人都已经不在,他就更懒得掩饰……不,他似乎就没有掩饰过。
也许这家伙怎么都不像个国王,是因为他从来没有拿他当国王对待?想起拉瓦尔离开时一丝不苟的礼节,执政官大人难得地反省了一下,然后又很快给自己恶劣的态度找到了理由——他不拿他当国王对待,完全是因为这家伙根本就不像国王……也从来没打算像个国王。即使他终于把自己的妻子和女儿接回了黑堡,也多半只是因为他现在已经没有余力分出更多的人手,在隐瞒她们的存在的同时保护她们。
博雷纳是被他强行推上王座的。这事实像跟刺一样扎在他心里,而他的不安和愧疚却从来都只会扭曲成冷嘲热讽。如果不是这家伙的皮够厚,他们就算不反目成仇,也早已决裂。
勉强承认了对方唯一的优点,他摇摇晃晃站起身来——他爱喝酒,即使喝醉了也能保持意识清醒,但酒量其实相当一般。
“我的确见到了一个恶魔。”他说,“应该是恶魔之中地位极高的一个。”
冻结在灵魂中的黑暗似乎真的在阳光下开始融化……又或许是被酒融化的,有些难以出口的话,也终于能够说得出来。
“他也的确有一双纯黑的眼睛,细看极美,”他说,“……美得摄人心魄。”
他扭头看博雷纳,自己也不知道想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但博雷纳只是安静又专注地听着,带着好奇……甚至还有一点兴奋,似乎只是在听一个令人期待的故事。
恍惚间,伊森却仿佛从这张他熟悉的脸上看到了那个恶魔的影子。他……它,也时常露出这样的神情。
他应该感到恐惧,或厌恶,但此刻他内心异常平静——这样的话说出来一定会令人惊讶又怀疑,但他对那个恶魔并没有多少恶感。
他的痛苦和恐惧都并非因它而生。
当然,外貌的美丑在这其中或许也颇有些影响……那名为靡耶提的恶魔,以人类的标准而言,是近乎完美的英俊和强壮。它有着狮鬃般的蓬松金发,纯黑如深渊的眼睛,皮肤苍白却不显虚弱,犹如白色大理石雕成般光滑。血红色的双角从它额头向上生出,又以优雅的弧度向下弯曲至耳后,角上还有着隐约的纹路,像藏着金线,在光影变幻间微微闪烁,抛却它所象征的邪恶与危险,更像是某种华丽而张扬的饰物。
它的上半身与人类也没有什么区别,每一块肌肉的线条都令人惊羡。而它的双腿,却覆盖着血色的鳞片,有尖利的爪子从趾尖探出。
“像龙。”伊森说。
它起初对他并无关注,毕竟他只是个无甚趣味的囚徒,而对他的任何“实验”也都还用不着它来动手……它甚至连旁观都没什么兴趣。
那段时间里酒是伊莱对自己的弟弟唯一的“优待”,大概是担心没有一点支撑,他会在他们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之前就彻底崩溃。而且,酒,一般来说,也是会让人更快屈服的“良药”。
可惜,对伊森没用。哪怕他拿酒当水喝,喝到身体都失去了控制,他的意识也都还是清醒的。在他装醉用半真半假的各种“秘密”糊弄了伊莱好几次之后,一时兴起晃过来的恶魔一眼就看出了真相。
“你根本没醉……不,你也确实醉了。”
踱到他面前的恶魔对他说了第一句话,兴致勃勃的神情单纯得像个发现了什么新奇之物的少年。
“有趣。”它说。
第一千三百五十章 恶魔的爱好(下)
这一句话差不多就让伊森前功尽弃——以他对伊莱的了解,原本再花点功夫他就能逃离。
愤怒和沮丧都毫无意义,一瞬间他便为自己确定了新的目标。这是一个极好的机会,却也是个十分危险的机会,很显然,他那些能将伊莱玩弄于股掌之上的伎俩,很难骗过这样一个恶魔……如果它真能一眼看穿他的内心。
但最糟又能怎样呢?伊莱不会轻易让他死去,他总能找到一线生机。
那一刻,他紧绷的神经更像是因为兴奋,而不是因为紧张。
如它所言——有趣。
更有趣的是,他发现靡耶提某种意义上确实相当“单纯”。它不会耍什么阴谋诡计,也不会玩什么语言上的游戏,或许不是不会,只是不屑……它强大的力量足够支撑这样的骄傲,而它的骄傲也让它不屑于花费心思从伊森这里挖出什么秘密。
这可不是它的任务。
它对伊森的关注始于他奇怪的体质,最感兴趣的却是他们共同的爱好——酒。
但它可不是一般的酒鬼。它痴迷于研究各种酒的一切,从历史到味道,从酿造的方法到最适合盛酒的器皿,甚至哪种酒该在什么时候喝最为美味,它都能滔滔不绝。即使地狱中的许多酒在伊森听来唯有“诡异”二字能够形容,它对此的热情和博学倒是不容置疑。
而伊森,他最初所爱的不过是酒液在身体中流动时那点飘飘然的感觉,但喝了这么多年,当然也颇有一些心得,而在需要的时候,他知道该如何将那“一点”的吸引力渲染到十分。
“人类酿酒的花样比恶魔还要多……你为我的著作提供了很有用的资料。”靡提耶对此很是满意:“说实话,能够心平气和地跟我谈论这种一点也不重要的话题的人类,到现在为止,只有你一个。”
“那恐怕是因为你见到的人类太少。”伊森并不刻意强调自己的特别,“不过……‘著作’?你在写一本关于酒的书吗?”
“你真正想问的是,‘原来恶魔也会写书吗’,对吧?”靡耶提笑着反问。
它笑起来极其灿烂,连深黑的眼睛里都仿佛有光。
“我们写书,也看书。”它说,“我们有自己的文明……这难道是很奇怪的事吗?”
并不奇怪,毕竟它们也同样拥有智慧,只不过,人类更愿意自欺欺人地将它们当成狡猾、残忍又野蛮的怪物,而谎言说得太久,便被当成了事实。
“……有智慧的种族会用交流来避免争端。”伊森坦率地表达意图,“我不确定你们到底想要什么,但死灵法师,或者某个不知真伪的神明的信徒,在我看来,都是相当愚蠢的选择。”
“可如果我们想要的就是‘争端’呢?”靡耶提凑近他,黑色眼睛里清晰地印出他的影子:“你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愚蠢吗?——把自己看得太过重要。对地狱而言,人类,不过是用来砌在虚无之墙上的灰泥。”
它的语调并无变化,但正是那样的轻描淡写,让伊森格外清楚地意识到,人类之于恶魔,是真的轻如蝼蚁。
恶魔向后退去,因为话题终于还是落到这种“重要的事”上而觉得无聊顶透,而伊森,在它心中也终究沦为一个无趣的人。
它再也没有出现在他眼前。
“……所以,到底是哪里让你觉得可以和它,或它的同类继续‘交流’下去?”博雷纳觉得很不可思议,“总不会就真的只是因为它长得‘强壮又英俊’?”
他不相信他的执政官是这么肤浅的人!
“因为它们‘可以交流’。”伊森万分嫌弃地斜他一眼,“因为它们的目的虽不明确,行事却可以把握。低等的恶魔的确没有理智可言,但它们的本能会让它们毫无反抗地服从更强大的恶魔。而高等的恶魔……靡耶提不屑理会无趣之人,却也没有因为我‘无趣’且欺骗或利用了它就把我撕成碎片。我也见过其他几个恶魔与那些死灵法师交谈,它们的确擅长操纵人类的情绪,不是靠魔法……至少不全是,更多的是靠技巧。与它们相比,再巧舌如簧的人类都相形见绌。“
那些恶魔聪明且冷静,耐心又果断,目标明确,意志坚定,不会去冒不必要的险,一旦定下契约也绝不会违背——虽然那契约多半在它们的花言巧语之下对它们更为有利,却也不是完全没有限制。他们甚至放走了拉瓦尔,因为那个大祭司利用他对恶魔的了解巧妙地在契约之中设下了陷阱。
这件事靡耶提只是随口提了一句,甚至对那个老人表示了些微的敬意。拉瓦尔将自己能够脱身归功于伊森,事实上只是一个误会。靡耶提没有掩饰过它对伊森的兴趣,而恶魔们对此兴致勃勃——是的,即使是恶魔也很乐于用各种闲话打发时间,且总有一两句落在了拉瓦尔的耳朵里。而老祭司虽然利用了契约,却并不相信恶魔们真的会遵守契约。他以为它们放走了他,一则因为他已经没有什么用处,二则是因为伊森为他说了什么。
执政官没有承认,但也没有否认——让安都赫神殿欠他一个人情又有什么坏处呢?反正恶魔们也不可能跑来解释。
但无论如何,在伊森看来,撇开那些长久以来的偏见,地狱里的恶魔们,至少他见过的这些,其实挺讲道理。
至少,它们有自己的准则,也认真遵守。
“相比之下,大多数已经被驯成一群疯子或没脑子的白痴,被几个各怀异心的领导者混乱地指挥着,看似更容易破坏或掌控,其实就像秋日荒野上的野火,完全说不准会在何时何地突然就烧起来……你根本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莫名其妙地反咬一口。如果要在两者之中选择一个来打交道,你会选择哪一个?”
“哪个都不选。”博雷纳骄傲地挺起胸膛。
伊森冷笑一声。他原本也没打算让他改变主意,只是觉得多少该解释一下,在博雷纳什么也不问,只用自己的方式,为他消除可能的怀疑的时候。
第一千三百五十一章 重量
风越来越冷,阳光开始无奈地后退。伊森站了起来,摇摇晃晃迈不出脚步。他的身体已经半醉,却再也感觉不到从前那一点难得的轻松惬意,因为他的意识总会不由自主地紧绷到极致,仿佛一触就会彻底断掉——伊莱至少成功地剥夺了他唯一的享受,不知道他是否会因此而高兴。
……不,他不会。他只会愤怒于他居然没死也没疯,如今,恐怕连他的母亲都有着同样的愤怒。
他低着头,嘴角自嘲地向上一勾,任凭那些阴暗的情绪如黑色潮水般涌来。
他并不会被吞没,只要熬过这短暂的窒息。
但另一种重量靠了过来。博雷纳勾肩搭背地压着他……也带着他往前走,踉踉跄跄,让他们活像两个刚从酒馆里钻出来的醉鬼,随时有倒地不起的可能。
“你说,”他问他的问题倒是十分正经:“如果我邀请贝林·格瑞安作为夜鹰的首领参加维萨城的会谈,那位伯爵夫人会不会拿他们家传的长锤砸烂我的头?”
正经,但愚蠢。
“他不会扔下你的弟弟。你是想让那位丢了魂的小王子也出现在所有人面前吗?”这样的问题,伊森·克罗夫勒即使失去了意识都能够回答,“如果你非得邀请他,又有什么必要非得给他加上一个头衔?他是谁,他代表了谁,完全可以扔给他自己决定。”
“……说得对——我是指‘如果’后面的那部分。塞尔西奥的魂儿没丢,他睡够了就会醒过来。可如果……”
愚蠢的问题接二连三,黑色潮水被散落的礁石撕碎,执政官大人为了不被压趴下去不得不用力挺直腰背,放慢脚步,反而一步比一步走得更稳。
夜色就追在他们身后……但即使被追上也没什么要紧。
这不是,还有那么大一个月亮嘛。
埃德抬头看了看那轮依然精神十足,不肯等到太阳完全落下就爬上来,也不肯瘦下去半点的月亮。没有洛克堡的钟声,他无法判断夜晚的来临是否又更早了一些,却也能越来越平静地接受这轮圆月的存在……他甚至觉得连原本的月亮都像是接受了现实,不挣扎,却也不放弃,就那么淡定地、自顾自地圆缺。
但在普通人看来,这样明亮的夜空显然仍是令人不安的。通往安都赫神殿的街道虽不像斯顿布奇那样荒凉寂静,却也没有了往日的热闹。还零星开着的店铺倒也不是没有生意,只是无论店主还是客人,都显得惊惶又茫然,所有的动作都不自觉地随着逐渐暗下去的天色加快了许多。
大多数人并不清楚这个世界面临着怎样的危机,但也不会迟钝得到现在都毫无所觉。
博雷纳并没有用什么谎言来安抚安克坦恩人,甚至没有太过紧张地试图遏制种种流言,包括被刻意放出的那些。他只是十分无赖地告诉他们,他也不确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据说鲁特格尔的情况要糟糕得多,他们的小国王甚至不得不放弃祖先建起的王城,整个王室都迁移到了别的地方,但鲁特格尔人,还撑着呢。
没有崩溃,没有动乱,虽然不安,却也还在努力地生活着。
从来不怎么看得起“软绵绵的南方人”的安克坦恩人,当然不可能表现得比他们的邻居更没用!而这些话,即使传到弗里德里克耳中,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说的都是实话,而且还大大地称赞了鲁特格尔人的勇敢坚韧,如果非要跟他认真计较,在这种需要共同面对各种难题的时候,也未免太缺乏国王应有的胸襟。
这样的招数,出身贵族的人多半是使不出来的,在库兹河口对付过各种冒险者的博雷纳,却用得得心应手,也丝毫不在乎那些贵族们的冷嘲热讽。
这一点,连拉瓦尔也很是敬佩。
“我曾经以为他很难成为一个合格的国王,”老人说,“毕竟他从未掩饰过对那顶王冠的态度,可他的确做好了一个国王该做的事,无论是用什么方法……而对于在他那个位置的人,重要的从来不是他想做什么,而是他做了什么。”
他们走得很慢,说话的声音也放得很低。埃德觉得他已经十分疲惫,却又不好未经允许便为他施法治疗,何况,如果安都赫的牧师们没能让他恢复,埃德怀疑自己能做的也不会很多。
但此刻,在街上寥寥无几的行人眼中,他们的缓慢的脚步看起来大概放松得近乎悠闲。人们走过他们身边时总会恭敬地行礼——比从前更加恭敬。
大祭司那一身白袍,在夜色中仿佛某种希望和力量的象征……但对他自己而言,或许是比从前更为沉重的负担。
埃德觉得,尚未恢复健康的老人,选择在两天前那一场混乱之后现身,或许也多少是为了这个——为了减轻人们强压在心底的不安,为了让那些蠢蠢欲动的人生出更多的顾忌。
爬上安都赫神殿的台阶时拉瓦尔没有拒绝他的搀扶,也没有掩饰自己沉重的呼吸。
“我已……失去我的力量。”
爬到一半时他突然开口,“那些恶魔们告诉我,那是因为安都赫已经放弃了我……因为我,作为一个大祭司,居然选择了向他们屈服。”
“您没有。”埃德对此确信无疑。
拉瓦尔笑了起来。他其实并不需要谁的肯定,但这样的信任仍是令人愉快的。
“它们有一种……奇怪的法术,”他说,“能够切断魔法之力的流动,就像是,截断了河流。”
老人说话有些吃力,便稍稍停下了脚步。他的神情和语气都十分平静,仿佛已经接受现实。
“……伊斯曾经被戴上一个铁环,那东西让他天赋的魔法之力都无法运行,连变回巨龙都做不到。”埃德立刻想起这个:“那铁环是因格利斯,远志谷的那位**师帮他取下来的……也许远志谷里会留有某些记录?”
即使诞生于不同的世界,他相信效果类似的法术总有相通之处。
第一千三百五十二章 召唤(上)
离开远志谷前,伊斯没有忘记他最初回到这里来的目的。他翻出了白鸦所说的那本笔记,还有另外好几本关于空间法术的书。埃德还是第一次有幸进入那间图书室,对其中浩如烟海的收藏叹为观止。这样的收藏,比起**师塔应该都差不了多少了吧?毕竟,那看似空间有限的图书室,在他往深处去的时候,竟似乎会无限延伸。
那是真正的宝藏。
埃德短暂地走了一下神,但并没有错过什么。拉瓦尔现在反应比从前要慢很多。
“如果可以的话……那当然很好。”老人并不推辞,“即使并不能解决我的问题,能知道如何破解这种法术也好。那对施法者而言实在很危险,而我们的敌人,恐怕并不是普通的战士能够应付的。”
这句话听起来似乎不太对劲,但埃德并没能细想。当老人再次开始向上攀爬,他赶紧上前扶住了他。
“我们召唤过许多恶魔,”拉瓦尔告诉他,语气缓慢而沉重,“老实说,也的确做过许多残忍的事,但我们能够召唤……或敢召唤出来的,通常都不会太强。现在看来,我们对它们还是知道得太少……高等恶魔的强大超出了我的预料。它们不仅有天赋的能力,对法术的理解和使用也相当成熟……和独特,同时对我们的法术几乎了如指掌。某种意义上,它们甚至比巨龙更强,因为它们并不会因为骄傲而拒绝了解和学习另一个种族的知识。哪怕能做到这一点的只是恶魔之中的一部分,也已经很可怕。”
他不想打击国王陛下难得的热情,所以之前并没有强调这个。他承认博雷纳的猜测不无道理,他的决定更未必就是错的,但如果因此而轻视了敌人,只会摔个粉身碎骨。
埃德恭敬地点头。他觉得他该与老人谈谈他所见到的地狱和恶魔……他们还有很多东西可以交流,但显然不能是现在。
拉瓦尔的身体正越来越重地倚靠在他的手臂上,无法控制地发着抖。
“也许我可以帮您……”埃德终于忍不住开口,拉瓦尔却只是不甚在意地对他笑了笑——那并不是接受的意思。
终于登上台阶时两个年轻的圣骑士大步迎上前来。从他们略显僵硬的神情和过于急切的动作判断,他们应该知道大祭司的身体并未恢复,却又不敢表现得太过紧张。
拉瓦尔向他们做了个安抚的手势,在埃德的搀扶下走进神殿。
安都赫神殿虽高却并不大,是埃德一直以来的印象。但当眼前的走廊开始向下延伸,他意识到,它或许比它看起来要大得多——神殿下方高高的台阶,下面是空的。
这其实不难猜到,但人有时总难免被自己的双眼所欺骗。当周围所见……或看不见的守卫越来越严密,埃德知道,拉瓦尔已经把他带到了本不该让外人进入的地方。
空气是流动的。通风口不知开在哪里,呜咽的风声从四面八方而来,在狭窄的通道之中如迷失了方向的鬼魂般呼啸冲撞。然而照亮通道的光源却很稳定——那是一排嵌在石墙上的水晶。
埃德一直告诉自己不要东张西望,此刻却还是忍不住两眼放光地看了又看。这些水晶在阳光下很容易被人当成不值钱的石头,因为它并不清透,里面包着一团团灰色棉絮般的东西,看起来十分浑浊。然而在黑暗之中,这些“棉絮”却会像萤火虫一样,自己发出光来,配合正确的切割和镶嵌方式,是比火把或魔法光焰都要好得多的照明。
这东西……这东西……可贵可贵啦!
被遗忘在角落里的那一点商人的本性被完全激发出来。埃德飞快地计算着这些宝石相当于多少船香料,且终于对安都赫神殿隐藏的财富有了清晰的认知。
他们左拐右拐地向下走了好一会儿,走到埃德怀疑他们其实已经深入地底。周围已不见半个人影,风声亦愈发低沉,当他们站在一扇厚重的黑色石门前,某种巨大的压迫感让埃德的心跳都变得沉重又急促。
拉瓦尔站在门前,有短暂的犹豫,最终还是伸手按在石门上。
微光从几乎刻满整扇门的符文中流过,门却并未开启,只是变成了半透明的屏障,水波般微微起伏,将门后那一片惨白扭曲出不祥的光影。
拉瓦尔手重又搭回了埃德的手臂上。一点怪异的感觉让埃德不由自主地低头,还没弄清楚那是什么,就身不由己地随着拉瓦尔穿过了屏障。
不自觉地闭上眼,尚未睁开的那一瞬间,他以为他又一次踏入了地狱。
扑鼻而来的味道其实已经算不得十分浓郁,却已足够让他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这是安都赫的圣职者们召唤恶魔之处。
它看起来并不阴森……并没有到处画满诡异的符文,或残留着一团团粘腻发黑的血迹,反而干净到刺眼。拉瓦尔放开了他,而他也终于看清手背上那一点血迹。
那扇门,得用血才能打开吗?
埃德心情复杂,默默地蹭掉那点血迹,虽然感觉不太舒服,还是认真地观察四周。
拉瓦尔把他带到这里,总不会只是为了让他长点见识。
地面和墙壁都是一片雪白,仅有的两圈符文围绕着一片稍稍凹下去的浅坑,坑中铺满的晶莹的沙砾,一些如宝石的碎片般闪烁,一些却灰白黯淡如碎骨。
感觉……有点熟悉。
“其实稍大的神殿都有类似的地方,只不过有些早已荒废,有些很少使用,”拉瓦尔低声开口,“魔法更为昌盛之时,圣职者们曾更加频繁地召唤恶魔,为了得到某些消息,为了了解某些力量,或者,只是纯粹地……消灭邪恶之物。那时人们甚至狂妄地觉得,攻陷整个地狱也不是什么做不到的事。但现在……”
“……我不觉得‘攻陷地狱’是个好主意。”埃德故作轻松,“那地方显然不怎么适合人类生存。”
拉瓦尔捧场地笑了笑。
“我也这么觉得。”他说,“事实上,我改建这个地方的时候,参考最多的,是那位‘疯法师’的召唤术。”
第一千三百五十三章 召唤(下)
与元素召唤不同,召唤恶魔的法术要严谨许多。其中最重要的,是恶魔的名字,其次是将恶魔禁锢在原地的法阵,然后,才是两界之间的通道。
数千年来,所有的召唤术都建立在这三点之上,但对于疯法师罗穆安·韦斯特而言,其结果却不是他想要的。
首先,恶魔之名,无论是因为什么,能够传到这个世界的总归有限,尤其是在千年前的混乱时代之后,能流传下来的名字只会更少,而在这个世界彻底消灭一个恶魔,也极少有人能够做到,结果便是,被召唤而来的恶魔,事实上反反复复总是那些。一些恶魔对这样没完没了的骚扰烦躁无比,一旦被强行召唤出来,除了毁灭召唤者或者干脆毁灭自己以返回地狱,以求得一百年的安宁之外,一个字都不想多说;另一些则别有目的,狡猾无比,因为长久与人类打交道而对他们的弱点了如指掌,想从它们那里得到一些有用的东西,所付出的代价往往大得可怕。
罗穆安·韦斯特召唤恶魔的目的与众不同。他不屑于从恶魔那里得到力量,只是对它们本身,以及它们所生存的地狱充满兴趣。他不想要只会对着他愤怒地尖叫的敌人,也不想绞尽脑汁跟对方斗智斗勇却只换得点鸡毛蒜皮,于是,他在传送法术的基础之上,研究出了另一种召唤术。
“有传言说,这种法术事实上还参照了奉给神明的祭坛……以疯法师的肆无忌惮,这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拉瓦尔的精神似乎好了一些,这大概归功于此处充沛的力量。他拂开那些细碎宝石般的砂砾,向埃德解释其中的符文。
“这事实上,是个陷阱。”他说。
用罗穆安的话来说,是个捕鼠笼。放上足够吸引恶魔的香饵,给它们打开可以通行的道路,然后,等待。
起初他得到了一堆各种各样只会冲他嘶嘶叫,唯一的愿望就是咬上他一口的低等恶魔,在他调整了通道的限制之后,被引诱而来的,才有了能与他交流的高等恶魔,且确实有一些,以恶魔的标准而言,堪称单纯好骗。
因为并非被强迫而来,这些恶魔,即使同样被禁锢,也少了许多屈辱和怨恨,愿意跟它们也同样好奇的人类交谈。罗穆安由此得到了许多关于地狱的消息,甚至交上了几个恶魔朋友,据说他甚至在这些朋友的引领之下活着在地狱里转了一圈,又完完整整地回到了这个世界,并留下了颇为生动详尽的“游记”,只是,似乎没能保存下来。
埃德想起远志谷里罗穆安关于地狱的手记,眉毛微微抖了一下,没有吭声。
拉瓦尔所得到的,关于这种召唤术的记录其实也是残缺的,所以最终复原的法术,与罗穆安的或许并不完全一样。它对恶魔有更强的压制,但增加了幻术以减少它们的警惕和反抗。
“如果可以,我并不想无意义地伤害它们。”老人说。
然而从他的语气之中,埃德能听出,这显然只是……一个没能实现的,美好的愿望。
圣职者对恶魔有近乎本能的厌恶,即使拉瓦尔反复强调了他的目的是得到更多的消息,而不是更多的仇恨,也总有人控制不住地动了手。而且,在长达几十年不停的召唤之中,地狱的统治者们恐怕也已经察觉了什么,被召唤而来的恶魔越来越难对付。在发现他们透露的消息或许比他们得到更多的时候,拉瓦尔果断地停止了召唤。
这个地方,事实上已经有近十年没有打开过。
埃德有些惊讶。他觉得这里的味道……还很新鲜。
“它在不久之前重开……为了找到我的下落。”拉瓦尔苦笑,“这实在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事实上,我也是在这里被抓走的……被我自己召唤的恶魔。”
他得到了一个高等恶魔的名字,一个据说是统治者的名字。而这里的法阵,也能够用更古老的方法来使用,且比从前更为安全。
“它能够压制被召唤而来的恶魔的力量。”拉瓦尔说,“而拥有恶魔的本名,本身就是一种压制,加上此地重重的禁制,我以为,应该不会有太大的危险。”
他花了近十年的时间重新整理他们所得到消息,得出一个他难以接受的结果。他迫切地需要确认某些事,却因此而忽略了这个名字出现的时机,是否太过巧妙。
埃德忽然觉得有点不安。
“是谁……告诉您那个名字?”他低声问。
“尼亚·梅耶。”拉瓦尔回答。
眼前仿佛有黑影飘过。埃德舔了舔发干的嘴唇,不知该说什么。
拉瓦尔却因为他脸上的愧疚而笑了起来。
“这与你无关,孩子。”他说,“我认识他远在你出生之前。也是我自己选择了相信他,即使明知他也已是……恶魔。或者,称其为半魔更加合适,他仍有一部分是人类。”
他相信的是属于人类的那一部分,而尼亚给他的名字也确实并没有错,他甚至警告过他,这个恶魔他恐怕对付不了……是他自己自视太高,又没能抗拒诱惑。
“那个恶魔……是曼妮莎吗?”埃德猜测。
拉瓦尔点头:“这并不是她真正的名字……但的确是她。她也的确告诉了我一些事……但你知道最糟的是什么吗?”
埃德的手指紧张地捏紧。
“不是她用一个幻魔取代了我,也不是她禁锢了我这么长的时间,从我这里得到了多少消息,”拉瓦尔叹息,“而是……我没能把她驱逐。”
寒意如霜一样爬满全身。埃德干咽了一下才能把话说出口:“所以,她在……这个世界?”
他甚至忍不住左右看了一眼。他并未见过那个恶魔,但他听艾伦说过,那是被尼亚称为“主人”的存在……或许也是让他变成现在这样半人半魔的罪魁祸首。能让尼亚·梅耶都不得不屈服的恶魔,其危险可想而知。
第一千三百五十四章 承诺
放在许多年前,一个能在这个世界行动自如的恶魔固然是危险的,却也不是什么十分严重的问题,因为越强大的恶魔,能停留的时间就越短暂——它们会被这个世界本身所排斥。
然而现在,他们却很难确定,像曼妮莎这样的恶魔能停留多久,毕竟,无论是伊森口中的靡耶提,还是伪装拉瓦尔的那个幻魔,都已经在这个世界待了两个多月的时间。这期间它们是否有返回地狱?谁也不知道。
被破坏的规则,已经无法再束缚它们……这才是最可怕的事。
沉默之中,拉瓦尔略显粗重的呼吸清晰可闻。埃德冷静下来,却忽然想到另一个问题。
“……如果是她想要来到这个世界,并不是没有别的办法,为什么要由您来召唤她?”他问,“让圣职者掌握她的真名,对她而言,不也是很危险的吗?”
“我也反复考虑过这个问题。”拉瓦尔回答,“首先,我们所得到的名字,与代表本源的‘真名’并不是一回事,它固然有约束之力,却并不能控制一切。另外,召唤一个像曼妮莎这样的恶魔,需要耗费极大的力量和各种珍贵的材料,如果能借助他人之手,又何乐而不为?最后……也是我最担心的,甚至,是我今天将你带到此处,告诉你这一切的原因。”
他的手无意识地紧握,像抓着他并未携带的法杖。
“这世上没有任何秘密能彻底隐瞒。”他说,“几十年里我们不停地召唤恶魔,我自己知道其中的原因,却并不曾告诉其他人。连我们自己的圣职者都难免心生疑虑,又何况外人……关于这件事的各种传言,一直都是笼罩在安都赫神殿上的,无法驱散的阴影。从前我能用神殿,用我自己的威望将其压制,可现在,我曾赋予重任的牧师背叛了神殿,而我,失去的亦不只是力量。”
普通人并不会知道他曾被恶魔俘虏和取代,但其他神殿迟早会知道,倘若被敌人当成武器,伺机而动,情况则更加糟糕。他曾拥有的声望和地位再不能恢复,而他们这几十年最大的发现,其重要程度,却需要尽量弱化,以免引起更大的恐慌。但这样一来,在旁人眼中,他们所得到的消息,就根本不值得冒这么大的险,那么,他们真实的目的,必然会被怀疑。
拉瓦尔召唤了曼妮莎,且毫无所得,这一点,就像是在快要崩塌的高塔上,砸下最后一块石头。
“这种时候,我倒是更加佩服肖恩。”他苦笑,“他承受了那么多,也失败了不止一次,却依然能站得像柄不会被折断的剑……像是永远也不会被击垮。”
而他,却已心力交瘁。
“……其实,”埃德说,“您可以说出您得到的预示。”
神的预示,即便是现在,也依然有着足够的分量。即使那预示会让斯科特,甚至伊斯,承受更多的怀疑和忌惮,但如果那是事实……是否也不该再隐瞒?
“所以,我告诉了你们。”拉瓦尔回答,“可它真的那么重要吗?我一直在考虑这个……这些年来,我是否过于沉迷于这一点‘预示’,过于执着地想找到答案,反而忽视了其他更重要的东西。我们收敛了太多的财富用于此处,却对最普通的信徒的困苦置若罔闻,让他们在绝望之中转而追随另一个神明……他们本该是我们最坚实的基础。而我,专注于那一点渺茫的‘真实’,却忽视了他们,甚至连徘徊在脚边的毒蛇都没能发现。”
他所犯的错,他所走的歧路,他很清楚,会有很多圣职者,明知其中的危险仍毫不犹豫地一脚踏进去。所以他宁可把选择的权力,交给没有信仰的人——他们会有更加冷静的判断。
“事情也没有那么糟啦。”埃德试图安慰已难掩失落的老人,“记得回来的路上那些向您行礼的人吗?”
拉瓦尔看着他,不知道是该为他的天真而叹息,还是该为他的乐观而欣慰。
“安都赫神殿在安克坦恩占着绝对的优势,所以如今局面的确还算安稳。”他说,“但当面对更多人的质疑时,神殿新的领导者,或许会需要一点支持。
“新的领导者?”埃德不安地反问,尽管他已经知道那是谁。
“奈杰尔·洛维。”大祭司失去光彩的眼中也有了一丝隐隐的笑意:“他看起来又冷又硬,不近人情,但对人对事,都有自己的应对方式……神殿里的确有力量比他更强,或比他更有资历的人,但恐怕只有他,才能在如今这样的重压之下,一如既往地大步向前。”
——且依然瘫着一张不高兴的脸。
想到那张脸,连埃德的嘴角都忍不住翘了翘。
“但他也同样有可被攻击之处。”拉瓦尔说,“他失踪的那段时间……有些事,即使是对我,他也不曾透露。”
“可您依然相信他,不是吗?”
“因为他或许比我更明白,对一个圣职者而言,最重要的是什么。”拉瓦尔坦率地回答,“他仰望神明的视线虔诚却清醒……他在贵族之中名声不显,可在巴拉赫外许多偏远的村庄,他是那里的人唯一认识的牧师。”
他们是诸神的仆人,也是引导和守护信徒的手——许多人记得前者,却忘了后者。
“的确如此。”埃德笑起来,“说起来,我和不高……和奈杰尔牧师,也算是认识了很久的朋友了呢。”
他给了老人想要的承诺,把不安压在心底。拉瓦尔今天说得实在太多,多得像是在……交代后事。
拉瓦尔低下头,郑重地向他行礼。这承诺听起来简单,却未必有那么轻松。他的肯求,其实只是为了保护安都赫神殿的利益,保护那些被他的错误所牵连的圣职者……对埃德而言,麻烦远大于好处。
他其实知道他不会拒绝,却因此而更为感激。
“埃德·辛格尔。”抬头时他对那个慌慌张张向他回礼的年轻人微笑,“费利西蒂会为你骄傲。”
不是因为你日渐强大的力量,而是因为你心底始终未减的善意。
第一千三百五十五章 旧伤
埃德从那半透明的“门”里钻出来的时候吓了一跳——奈杰尔·洛维就像具雕像一样直挺挺地戳在外面。
“……拉瓦尔大人在里面。”他干巴巴地说了句废话。
奈杰尔冲他点点头,从他身边擦过时又突兀地冒出一句:“那个精灵在找你。”
埃德还没有反应过来,他便自顾自地跨进门内,多一个字的解释都没有。
——就不能对朋友多一点耐心吗?
埃德有点郁闷的想着,看向弯弯曲曲、静默无人的通道。
——也没个人来带他出去吗?对他这么放心的吗?他的确不会乱钻,但他有可能会迷路啊!
没人能听见他内心的呐喊,他也只有一个人默默地摸索出去。镶嵌在墙上的水晶在他走过时明明灭灭,为他指出了方向。
厉害。
他感叹着,趁着左右无人还飞快地摸了摸那珍贵的宝石。没走多远就有一个年轻的牧师迎了上来,恭敬地向他行礼,抬眼时难掩好奇,却也规规矩矩地什么也没多说。
神殿里为他安排了晚餐和客房。埃德纠结着是该留下看看拉瓦尔的情况,还是去找伊斯,却在走到通往大厅的走廊时被一阵冰冷而凌厉的气息冻得浑身一凛,停下了脚步。
赛斯亚纳站在不远处,沉默地凝视着他。大厅里不像暗道中那样奢侈,在黑夜来临时也只点亮了火把。光与影跳跃在精灵冰雪雕成般的脸上,那毫不掩饰的,如出鞘的利剑般的杀意,埃德已经许久没有见过。
上一次他见到这样的剑舞者时,他是被雇佣来杀伊斯的杀手。他的双剑藏在鞘中,他本身那时却失去了鞘。而后他渐渐收敛了那伤人也伤己的锋芒,最近几次见面,他站在罗莎身边,几乎是温和的……而埃德也忘了他能有多么危险。
年轻的牧师似有所觉,挺身上前,埃德赶紧伸手把他拉开。
“没关系,”他说,“那是我的朋友。”
泰丝的朋友的朋友,当然也算是他的朋友嘛。
他觉得“朋友”这个称呼还是很有用的。当他走到精灵面前,那逼人的杀意已经淡了下去,一双榛绿色的眼睛里甚至透出点茫然。
“……他们说你帮佩恩杀了我母亲。”
他在埃德开口询问之前就直截了当地说了出来。
埃德又吓了一跳——你母亲是谁我都不知道!
然后他反应过来。
“海琳诺·流火是你的母亲?!”他脱口问道。
精灵浑身的肌肉又一次紧绷:“你真的……”
“没有!”埃德赶紧否认,“我只是跟她打了个赌,然后她输了……也没有把命输给我啊!”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大厅里听起来特别响亮,还回音不断,简直唯恐别人听不到。
罗莎无声地叹息着,从阴影之中走了出来,微笑:“我们也许可以找个地方……共进晚餐?”
晚餐十分丰盛,但把话说清楚之前,显然谁也吃不下。
埃德大概描述了那一天的情形。有些事他也不是很清楚,格里瓦尔的内斗,他更不好多问,但海琳诺·流火设计把银叶王和帕纳色斯,两个精灵的首领当成棋子,并将其中一个或两个都当成祭品,以获得某种强大的力量,这一点还是可以确认的。
她还杀了另一个精灵长老,用光之镰威胁其他长老……总之,虽然埃德不知道她最终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她的所作所为,无论按哪一个种族的律法,都是死罪。
但至少,在埃德离开时,她还活着,以佩恩的性格,应该也不会轻易杀了她。而埃德,所做的不过是救了自己的朋友。
赛斯亚纳僵直地坐着,紧握的双手放在腿上,低垂的视线直直地盯着桌面,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的愚蠢——他居然听信了敌人的挑唆。
可那是,他的母亲。
那一瞬间,他根本无法思考。
他不是不知道海琳诺的野心,不是不知道她心底藏了多少不甘。她为她古老而高贵的血统而骄傲,并因此而觉得背负起精灵的未来、为他们指引方向,该是她的责任。她有着这样崇高的目的,那么,付出一些代价,牺牲一些同族……那些被“付出”的,也该接受自己的命运。
他不是不知道这些。他也曾经愿意为她牺牲一切——燃烧在她眼中的火焰曾是他心中最璀璨的星辰。
他甚至为她将自己的老师斩于剑下……如今回想起来,他竟不明白那时候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
事情本不至于那样糟糕……是他失去了控制。
淋漓的血色从记忆深处泛上来,染红了一切。他从不愿回想的那一刻,突如其来地撞破所有屏障。他仿佛又一次清楚地看见老师眼中的惊讶与失望,愤怒与悲哀。
“剑舞者……”他说,“控制你自己……不要让诅咒成真。”
他死于他剑下,生命的最后一刻,留下的却不是仇恨,而是希望——希望他能摆脱那或许继承自父族血脉的偏执与残暴。
烛光跳跃,他眼前模糊一片,耳边却似乎有利刃相击时清脆的声响,有谁在用严厉又冰冷的声音指出他每一点细微的错误。
那些曾刺得他戾气横生、满心怨愤,被他当成指责与挑剔的期待,如今再不可得。
精灵的眼泪突然落下来的时候,埃德今天第三次被吓了一跳。
他惊慌失措地呆在那里,动也不敢动,只有眼珠求助般转向罗莎。女战士向他竖起一根手指,悄无声息地站了起来,埃德便也踮着脚跟着她走出去,一直走到门外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他最怕看见人哭了。
“谢谢。”罗莎轻声向他道谢。
埃德茫然摇头——他也没做什么呀?
罗莎笑起来:“或许,我该感谢那些试图挑拨的家伙。”
她一直知道精灵心底藏着无法愈合的伤口。他不说,她也从来不问,即使心怀忧虑。
伤口捂得太久,或许会渐渐愈合,也或许会腐烂发臭。
如今,在那被刻意无视的旧伤之上又扎一刀,或许痛彻心腑,甚至十分危险,却未必不是好事。
只不过,他大概……不会再待在她身边了。
第一千三百五十六章 离与归
精灵走出神殿时埃德早已离去。夜深人静,高台上北风呼啸,清明而宏大,是与穿过南方茂密森林的风截然不同的声音。
罗莎独自坐在台阶上,双手撑在身后,抬头看着月亮。月光毫无遮蔽地泄了满地,顺着台阶流下去,无声地将整座城市……将整个世界都浸在其中。
月光太亮,群星便黯淡下去,几不可见。墨蓝天幕铺展,像一块纯净又厚重的丝绒,没了闪烁星辰的点缀,也依然是美的。
精灵在罗莎身边坐下,许久不发一语。
他不说,她也不会问——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的。
可这会儿她转头看他,月光好像在盈在她眼中,清澈静谧,毫无阻碍地照进他心里。
他从不善于倾诉,可现在,他想说给她听。
“我的老师瓦里芬,是格里瓦尔最优秀的剑舞者,许多年里,我仰望着他,满怀敬意……可他那样严厉,无论我做得多好,从不肯给我一句称赞,我不知道,要怎样才能让他满意……”
“母亲说,我输给他的只是时间,我的天赋远胜于他。我继承了龙血与流火两族的血脉,我理所当然该远胜于他。”
“后来我觉得,他也是知道的……知道我总有一天会胜过他。所以,才会有那样无休止的苛责。”
“他发现了母亲的秘密,我甚至并不知道那是什么……我去找他,告诉他,既然是剑舞者,那就用剑来决定——如果他能胜过我,我不会阻止他将任何事告诉银叶王。这约定他其实并未接受,是我不肯让他离开……”
“我赢了……我不记得我是怎么赢的,可穿透他身体的的确是我的剑……我从来也没想要杀他……”
精灵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像是回到那时,他跪在那里,木然地感觉着流在他手上的血,从滚烫到冰冷,被发现时亦没有一句分辩。从那一刻,到被驱逐出精灵的王国,他浑浑噩噩,无法思考,也不愿思考。
母亲说,他的确做错了事,不是因为杀死了自己的老师,而是因为他那样愚蠢又冲动,既没有给自己找一个让谁都无话可说的理由,又没能隐藏自己的行迹。但没关系,总有一天她会让他回到格里瓦尔,他的强大会让所有精灵忘却瓦里芬之名。
他听了,又像是没有听。他摆脱了母亲派来“保护”他的精灵,四处流浪。他让他引以为傲的双剑成为杀人谋生的工具,暴戾又麻木,不去想从前,也不去想未来。他没有堕落到无可救药的地步,或许是因为每一次失控前都会响在他耳边的那一句——“剑舞者,控制你自己。”
诺威·逐日者,那个不像精灵的精灵,亦是用这一句话,在他封闭的灵魂之上叩出一条缝隙。北地冰原寒冷而清新的气息将他从一片混沌之中吹醒,让他终于愿意睁开眼,去看头顶的天空和脚下的大地。
那是比格里瓦尔永被浓绿枝叶包围的世界更广阔的天地。
他走过了喧闹而繁华的人类城市,惊讶于那浓烈、混乱却生动的气息,也钻进过黑暗却恢弘的矮人王国,真正认识他心目中曾经的“敌人”;他看过了广阔的冰原和连绵的雪山,也见过了无垠的大海;他有了可以被称为“伙伴”的同行者,以及,想要同行一生的人。
他没让过去的阴影困住他的脚步,可他并没能,也不能扔下“过去”。
“所以,你要回到那片密林。”罗莎想要温和一些,语气却不受控制地尖锐起来:“即使你已被驱逐……你觉得你能做什么?‘接受惩罚’?对你的判决或许并不公平,但也是你们的精灵王自己做出的判决,你现在回去选择死亡……除了让你自己心安之外,有任何意义吗?”
“……不是因为这个。”精灵认真地,一字一句地回答她:“我也没想用生命来赎罪。”
事实上,如果没有海琳诺那句傲慢的“总有一天会让你回来”,永恒的驱逐对精灵而言与死亡无异,甚至是比死亡更严厉的惩罚。那并不只是意味着他再也不能回到故乡,也意味着他的灵魂永无归处。
如今他其实已经不那么在乎这个。他也不是非得回到密林之中,只是,他可以离开,却不能是逃离。
“我总得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说,“我的母亲到底做了什么,我的老师到底为何而死,而我,是不是……还能做点什么,为我的同族和故乡。”
“你在这里也可以做很多事。”罗莎脱口道,“反正最终的目的都是一样……”
然后她停了下来,对自己感到惊讶。
她原本已经打定了主意,无论他想做什么,想去哪里,都不会阻止,即使他要犯傻去送死,那也是他自己的决定。
谁都得为自己负责;谁都只能为自己负责——罗莎·拉图斯二十多年的人生,奉行的从来都是这样的准则。所以,她才能一直自由自在,像来去不定的风。
可现在,他甚至都没打算去送死,她仍本能地拒绝“他会离开”这个事实……她怎么会变得像泰丝那样幼稚又任性?
大概是太过习惯他沉默的陪伴……而这样的“习惯”并不好。
“抱歉……别让我左右你的决定。”她告诫着自己,生硬地改了口,起身离开,过快的脚步在石阶上敲出一连串轻响。直到走进神殿的大门,她都能感觉到,精灵的视线始终地追随着她。
可他到底什么也没说。
蛛丝般纠缠在心底的失望,被不知从哪里来的风吹动,微弱又恼人地扑腾着,也不知道是对她自己,还是对别的……谁。
埃德那一晚并没有离开神殿,亦难以入睡。当奈杰尔敲响了他的房门……当他默立良久仍不能开口,心脏沉沉地坠下去的同时,埃德也有种尘埃落定后的平静。
“拉瓦尔大人……”他轻声开口。
“他已回到安都赫的圣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