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三百二十七章 随机应变的国王陛下(上)
整个人凌空飞起的那一刻,他的灵魂也像是被甩了出去,眼前一片昏黑,血液中残留的温度也迅速被抽离。他以为这便是结束,但当夜风从背后的伤口灌进去,那过于真实的痛楚让他从短暂的恍惚中挣脱,惊讶地发现,他还活着。
那柄从身后刺过来的剑,还没来得及扎进他的心脏。
死里逃生的狂喜席卷而来,冲刷掉了其他所有的情绪。当他终于能稳住心神,他看见漫天张牙舞爪的藤蔓……和许多跟他一样被卷到半空,惊慌又茫然地胡乱挥舞着四肢,不由自主地发出各种奇怪的叫声的人。
他觉得自己可能有点不太对劲——他居然忍不住笑出声来。
他想起他们之前对“那个老女人”的评价。在咒骂与侮辱的间隙,他们深信她的能力再强也不过是“让快速生长的植物自己搓成根绳儿”。
他们对她实在缺乏了解……但在这之前,她也的确没有给他们了解他的机会。当她不久前出现在博雷纳身边,她所扮演的角色更像是个使者,任务只是让国王陛下能够了解他们的能力——他们的用处,能够接受她和她的同类。
一个异类……恶魔之子。他们从前就是这样称呼像她那样的人,带着恐惧与厌恶,肆无忌惮地伤害,驱逐,甚至绑上火刑架烧成灰烬。
里塞克突然意识他或许并没有真正逃离危险,他知道被迫害、被欺辱过的人心中会有怎样强烈的怨憎。但他意外地平静,即使周围已经有人证明那深褐色的藤蔓其实两三下就能砍断,他也只当自己已经死了一样一动不动地被吊在半空,看着瑞伊——这其实是个很适合攻击的角度,他离她不远,而她的头顶并没有荆棘保护。
像是察觉了什么,老人抬头看向他。月光之下,她蓝色的眼睛深得发黑,却依然明亮锐利。
可那其中并没有仇恨与轻蔑,也没有复仇和发泄的快意。那张满是皱纹的脸看起来甚至是美丽的,那被岁月打磨过的从容与坚定,竟让他想起早已逝去的外婆。
里塞克扣在腰间的手微微一顿,心中生出更多自惭形秽的悔恨与愧疚,那一瞬的犹豫也不知消失在了哪个角落。
他们放出过流言,声称那轮突然升起,让黎明越来越晚到来的圆月,正是这些人放出的邪月,为了让他们能够更加强大……能够为自己复仇,并彻底统治这个世界。
那的确有些作用,但并没有他们希望的那么大,因为被圆月影响的人实在多得出乎意料。当自己的亲人和朋友之中有太多的“异类”,那他们事实上也就不算异类了。即使心怀不安,更多的人会选择接受,而不是去伤害自己的亲朋。
而博雷纳对瑞伊表现出的接纳,对任何拥有的异常能力的人一如既往的态度,让短暂的混乱迅速平息下去——他甚至都没有试图把那些人组织起来为他所用,只是告诉他们:“你们从前怎样生活,今后也可以怎样生活。我对你们不会有更多的要求,如果你们的能力能够让你们过得更好,你们也可以试着去改变。但最好记得,不要借此伤害无辜之人……不要妄图凌驾于法律之上。”
一个平时也看不出有什么作为的国王,却总是能在危机到来时轻松化解。虽然轻蔑地称之为“令人难以置信的好运”,原本十分谨慎的科帕斯也还是决定尽快让他消失。即使博雷纳能再次“好运”地逃走,他们也打定了主意要让他越来越高的声望一跌到底。
他知道今晚有许多人是会被牺牲掉的,只是没料到自己也是其中的一员。
被藤蔓远远甩开时他心平气和,努力避开背上的伤口,让自己摔得不那么难看。
他要活下去,哪怕是当个普通人……他原本也就是个普通人。
瑞伊感觉到完全脱力前的恍惚,并不是疲惫,而是……仿佛骨骼血肉都已消失,只剩了一个空荡荡的皮囊,几乎能在在空气里微微飘起来,令人恐惧,又有种奇妙的轻松。
满地藤蔓依旧在蜿蜒扭动,平整的泥土已经满是坑洞,还时不时地陷下去一块,连精灵都已经无法再顺畅地战斗,只能跳来跳去,努力保持平衡。
失去魔法支撑的荆棘墙已经被砍得七零八落,但这会儿也已经没人顾得上来攻击她。开始模糊的视线扫过整个战场,老人微微抬起双手,又用力往下压。
“手势”对私语者而言其实没有什么用处,但在快要力尽的时候,这几乎是下意识的动作。
轰然一声闷响,被藤蔓掏空的地面整个儿陷了下去,陷出一个大洞。除了精灵之外,只有少数几个人险险逃离了下陷的范围,又被藤蔓毫不客气地横扫下去,盖上一层又一层泥土。
被埋下去的都是真正的敌人,虽然或许也有几个她没挑出来的倒霉鬼。但泥土松软,他们很难爬出来,却也没那么容易被憋死。
她尽力了,剩下的,就看国王陛下如何“随机应变”,让他的剧本完美落幕吧。
她倒下去,并且知道自己并不会倒在她已无力收起的荆棘之上。
赛斯亚纳几步跳上河边的礁石,看着眨眼又恢复了平整,只是还在诡异地蠕动着的地面,难得地有点毛骨悚然。
他看向瑞伊,惊讶于她的强大,也看出了她的虚弱,疾冲过去,在她倒下之前抱住了她。
博雷纳抓抓胡子,他觉得那老人晕倒之前似乎还特地朝他翻了个白眼,也不知是什么意思。
他觉得他的计划还是挺完美的嘛……除了原本在他计划之外的,到现在也没有冒出头的冰龙。但奇怪地,他其实并不怎么担心,甚至没有担心伊斯不能及时救出他的执政官。那种莫名的信心连他也不知道是从哪儿来的——他们好像也没有那么熟。
他把右手抬到胸前,做了个隐蔽又奇怪的姿势。那是只有从库兹河口就开始跟随他的人才能看得懂的指示——
下一幕准备。
第一千三百二十八章 随机应变的国王陛下(中)
那其实并不是真的做出来给谁看的,只是他自己给自己……加的一点戏,但他还没有放下手,身后便传来咔嚓咔嚓的细碎声响。
彻骨的寒意在夜风中急速弥漫开来,鼻子里呼出的热气都凝成白烟。从河心某处开始,远未到结冰季节的维因兹河水突兀地泛出一片灰白,反射着明亮的月光,飞快地向两端蔓延。瞬间冻结的细浪开成晶莹的花朵,连出一片奇异的纹路。这本该是极为美丽的一幕,却因为中间冻着一只刚刚探出河面就被冻住的、惨白肿胀的手,而变得诡异起来。
……一条冰龙会把自己冻死在冰里吗?
博雷纳不由自主地考虑着这个看似有点无聊,却有不少法师和学者们认真研究过的不解之谜。
在这个隐约的疑惑之外,他立刻就做出了反应——他直接挥臂砸向冰面。
这并不是为了救谁,只是某种……提醒。他不知道那条龙到底在干嘛,但在一条流动的河流中间搞出这样的动静来,是相当危险的事。
一条冰龙天赋的能力再强,也不可能如极北的寒风般冻结整条河流。维因兹河在巴拉赫城外的这一段水势并不急,但到底是一条不停流淌着的大河,如果冰下的水还能流动倒还好,这样从底部直冻上来,上游的水很快就会漫过冰面……被堵塞的河流的破坏力可比任何魔法都可怕得多。
他这一击竭尽全力,通常而言只会砸断他自己的手指,但当他的拳头落在冰面上,无形的波动震开寒冷的空气,竟似乎有暗光向四面炸开,连从水底冻结上来的冰面都为裂开蛛网般的白纹。
他当然仍能施法……不,是使用魔法物品。
他的整个手臂都被包裹起来,像覆着金属的盔甲,只不过,那流动着金属光芒的一层保护,就像被他破开的冰层一样,是半透明的。力量从四面八方汇集而来……从另一个空间里汇集而来,在极短的一瞬,竟像是压过了他的意识,控制着他的手臂。
这的确是极为危险的力量。
但他没有停止,只是朝着最初砸下的那一点连捶下去。
“……陛下!”罗莎扬声叫道。
那不是阻止,而是带着惊讶的警告。
他抬起头,在冰冻的河面之上,在仿佛也被冻结的夜色中,看见另一种缝隙,仿佛无声劈下的黑色闪电,或冰面上的裂痕在空气中的倒影,缓缓开裂延伸。
恍惚间似乎有黑影如厚重的雾气般从其中流泻而出,细看却又不见。而当凝望着那还不及手掌宽的裂缝,却能深切地感受到凝望深渊的恐惧……和诱惑。
“这是……那个吗?”他扭头问罗莎。
他听说过,但并未亲眼见过,毕竟在安克坦恩,这东西真的不多,而他即使跑去看上几眼,也帮不上什么忙。
罗莎点头:“跟斯顿布奇城外那个差不多……啊,比那个更大了。”
博雷纳默默收回手,瞪着自己的拳头——这跟他没关系吧?!他可不知道还会有这种效果!
但如果与他无关,也与水里的那条龙无关,那证明已经有人能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撕开这样的裂缝……他倒宁可那条缝是他砸出来的了。
那黑色的裂缝依旧在伸展,渐渐与冰面上的裂缝相接。它们勾画出的纹路其实全然不同,也根本就是完全不同的东西,在那一刻,却像是一体。
黑暗倾入冰面,寒冰浸入虚空。
一声闷响从河底最深处传来,像是一声怒吼,但也仅此而已。冰层并没有融化,而远远的,不知是不是错觉,似乎已有不祥的水声从北方传来。
博雷纳冒出的那层冷汗在寒气中瞬间冰冷刺骨,冻得他连打了几个哆嗦。
一些不太好的念头从他脑子里慌慌张张地跑过去。他觉得这回的戏怕是要演砸,也怪他过于自信地以为他能驾驭一条冰龙这样强悍又不受控制的角色……不不不,不要再想什么戏了,这里可不是库兹河口的剧场!
他回头。那些被藤蔓远远扔开的人已经完全没有了动静,仿佛也已被大地吞噬。而那些真正被埋进土里的人,却已经有埋得比较浅的挣扎着冒出头来,又被精灵利落地一个个敲晕。没有了瑞伊,那些凶悍的植物已迅速枯败腐烂,在空气中留下难闻的味道。这样的痕迹,如果被指责为“死灵法师”的手段,一定会有不少人相信……毕竟,他长久以来的罪名里,就有“勾结死灵法师谋杀自己的父亲”这一条。
虽然已经没有人敢明目张胆地指控,但他的死而复生也从来未能让这样的猜测消失。他当时,在神前决斗中,确确实实地死于贝林·格瑞安剑下。
发现他很可能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坑……或许还不止一个坑的国王陛下蹙眉沉思,却并没有错过那道从黑暗中浮现的白影。
那是个牧师,正缓步从村落边的小树林里走出来,一身朴素的白袍,其貌不扬,但有着容易令人信服的,谦和又沉稳的气质。
戴夫德·莱威。
博雷纳眯起眼。这个中年男人其实已经在安都赫神殿中爬到了相当高的位置,但当他被证实早已是耐瑟斯的信徒,安都赫神殿却也没有太大的反应。那位失踪的大祭司或许早就知道了什么,可他就是什么也不说,大概以为自己能运筹帷幄……结果还不是栽到了坑里。
想到连那样德高望重力量强大的人也会犯跟自己一样的错,刚刚还有点焦虑和惊惶的国王顿时心平气和。
牧师在不远处停下脚步,摊开双手以示自己并无敌意,甚至像从前一样恭敬地向博雷纳低头行礼。
“您使用了相当危险的力量,陛下。”他说。
博雷纳低头看了一眼他手臂上尚未消失的“盔甲”。在那层保护之下,他的皮肤泛着尸体般的青灰。
“……你想说那是我弄出来的吗?”他指向那条冒着黑气的裂缝。
就算真是他也不会认啊!
第一千三百二十九章 随机应变的国王陛下(下)
牧师矜持地向冻结的河流上方那道黑色的裂痕投去一眼,看似漫不经心,却透着掩饰不住的骄傲。
“无论您为自己装备了多少强大的武器……都还没有强大到能够这个地步。”他说,“那当然不是一个人类几拳就能砸得出来的。”
这话听得博雷纳想笑,也就索性笑出声来。
“听起来这是你们的杰作?”他说,“而且你还挺得意?你确实知道这是什么吧?它难道不比我这‘一个人类’能做到的事更危险吗?”
“我当然是知道的。”莱威目光闪了闪,“而您对您所使用的东西又了解多少呢?”
“这个?”博雷纳挥了挥拳头,“这是伯兰蒂的战斗法师们送我的礼物,虽然‘不够强大’,但也还算好用嘛。”
至少,此时此刻,这几乎是他唯一还能使用的魔法物品。
莱威轻轻笑起来:“那么,那些战斗法师有没有告诉您,这东西到底来自何处?”
“某一个异界吧。”博雷纳毫不在意地回答。
“某一个异界。”莱威点头重复,“这样的东西曾有很多,但到现在几乎比神器还要稀有,您知道是为什么吗?”
“为什么呢?”博雷纳很给面子地表现出他的好奇。
但他并不是不知道其中的危险。
这份在那群战斗法师差点把半个巴拉赫城都轰个稀烂之后送给他“以示愧疚”的礼物,一个不起眼的黑色臂环,传自千年前那个许多人还能自由来往于许多个不同世界的,最混乱也最伟大的魔法时代。那时人们从其他世界带回来的东西五花八门,而在这个世界将自己关闭起来,杜绝跨越不同世界的空间法术之后,那些东西或在随后的黑暗时代中被摧毁,或在连那段历史都被刻意抹去之后再也无人能识。真正留存下来且还能用的,的确少之又少。他手上这个,已经没有人能说清它到底来自哪个世界,以何种原理运行,但使用它十分方便——不需要咒语或动作,单以意志便能驱动。
而如安都赫的牧师们……以及眼前这个牧师所言,一切需要与灵魂相连的法术都是危险的。
“**师塔得到这东西已经很久,谁又曾听说哪位法师使用过它呢?”莱威补上这一句。
这样的挑拨已经相当简单粗暴,粗暴到博雷纳简直有点委屈——难道我不值得更狡猾或更优雅的挑拨方式吗?
他摸了摸臂环。戴着它其实几乎没有什么感觉,它会随他的体温而改变温度。或许的确没有哪位法师真正使用过它,或许那些战斗法师们的确别有目的,但,那又如何呢?
“他们告诉了我可能的危险。”他说,“或许并不是全部……但我难道猜不出吗?是我自己接受了这个礼物,是我自己选择冒险使用,而这个——”
他指向那道裂缝:“这是强加于我,强加于这个国家,甚至这个世界的‘危险’。所以,你,又有什么立场来指责我‘使用了十分危险的力量’?”
“那怎么会是指责呢?”牧师一脸诧异,十分无辜,“我只是为您担忧。”
博雷纳嗤笑一声,看向另一个刚刚举着弯刀钻出地面就被罗莎一脚踢晕的倒霉家伙。
莱威视而不见,仿佛那些人跟他毫无关系,诚恳地向他解释:“而您所以为的,‘强加于‘这个世界的危险……不,陛下,那不是危险,那是机会,是更多的可能,是昔日辉煌的复兴……是更辉煌的未来。”
博雷纳嘴角一抽。莱威拥有大部分能身居高位的牧师都拥有的技能——他的声音或许并不特别好听,但那着意训练过的抑扬顿挫的语调,语调中洋溢的激情,如舞台上的演员般,很能打动人心。
“既然您知道那份‘礼物’的来历,应该也了解过那个时代。”牧师殷切而热烈的眼神看上去全无虚假,仿佛他真心相信自己所说的话:“那个时代的确有其危险之处,却也充满无限的可能。但当我们被关在了一个以‘保护’为名的牢狱之中,那些可能便也不复存在。我并不是说那保护出自什么恶意,可雏鸟也要破壳才能获得真正的生命,才有能展翅飞上天空的那一天。事实上,到现在,那蛋壳原本就已满是裂痕,而我们也已经有足够的力量抵抗那些所谓的危险,又有什么理由不敲碎它,去迎接新生?尼奥城能有如今的繁华,是因为人们选择了远航,甚至勇敢地驶向世界的尽头,可不是因为在海岸线上砌起高墙!”
他声情并茂,情真意切,罗莎却只觉尴尬得头皮发麻,又忍不住想笑。她也曾经挺习惯这些言不由心的堂皇,她能从容淡定地跟各种人打交道,顺着他们的话虚与委蛇。但或许是听惯了博雷纳喜欢的那种荒诞无稽又生动跳脱的故事,她现在对这位牧师大人擅长的正经剧目,居然有点消化不良。
好在这会儿也不需要她来应付。他们的国王陛下虽然总是谦称他只是个写故事的人,演技上与这位牧师也不遑多让。他微微皱眉,似乎有些被打动的迟疑,让莱威精神十足地再接再厉,殷殷劝导:“我满怀诚意而来,陛下……我知道您的朋友对您有很大的影响,可我们之间从来也没有什么不可解决的矛盾。您难道不想让这个国家变得更加强大吗?我听说在某个终年冰冻的异界,也有可以食用的植物能够顽强生长……我也是安克坦恩人,我也不过生于某个贫穷的村落,我很清楚这个国家经历过什么,又需要什么——如果您愿意与我们同行,您如今所努力得到的安宁与富足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博雷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听起来真是令人心动。”他说,“可是,你的‘诚意’,是不是来得晚了一点。或者,你们出场的时间——
他拿脚尖点点地面:“是不是弄错了?”
他语气中嘲弄足够让莱威明白,他热情的表演不过浪费口水。
牧师的脸色沉了下去,国王陛下两手叉腰,认真求教:“不过,我还是想问一句,你们到底为什么非得弄死我不可?——我可真没对你们做什么啊。”
片刻的沉默之后,牧师以一种跟之前完全不同的表情笑了起来。
“可是,陛下。”他说,“您让这一国之人,安于现状。”
第一千三百三十章 信徒(上)
“多谢夸奖。”博雷纳笑眯眯地接受。
安于现状——这并不是什么好评价,却是个让博雷纳十分满意甚至有点得意的评价。同时面对着寒冷的气候和凶蛮的北方邻居,好战的安克坦恩人从来都不缺乏反抗精神,他能让他们愿意安定下来,足以证明他的成功。
但这对某些人来说确实不是什么好事。当眼前有能够看得到的、生活得更好的希望的时候,大多数人总是更愿意踏踏实实地前行,而不是沉迷于太过遥远的许诺,也因而变得不那么容易被煽动。如今耐瑟斯最坚定的信徒,除了一早就被暗中培养的那些,最多的来自曾经被迫害过的那一群——来自被尤金派出的军队驱赶,屠杀,亲眼看着自己的家园和亲友消失在烈火之中的那一群。
那被仇恨和身为殉道者的荣耀所支撑的信仰,或许盲目,却难以改变。
牧师不再开口,眼中却有真切的遗憾。他一直觉得这位国王并没有十分坚定的意志,如果是在经历多次刺杀之前,想要说服他也未必是什么难事……他一向很擅长说服他人。
他甚至对越来越独断专行的科帕斯生出许多不满,包括今夜的行动。如果是由他来安排,绝不会如此粗糙鲁莽。说起来,他们最初的地位并没有什么不同,可现在……
好在,他虽然浪费了唇舌,却并没有浪费时间。
明亮的月色黯淡下去,巨大的阴云被风推动着,渐渐遮蔽了整个天空。罗莎再一次抬脚踢向一个从土里冒出来的人头时,那应该已经精疲力尽的战士只一顿,又缓缓将歪向一边的头转了过来。
她对上了一双空空洞洞,再无生机的眼睛,散开的瞳孔在最后的微光中深不见底。
心脏猛地一跳,重得像是撞在了肋骨上,罗莎的动作却一点也不慢。她拔剑出鞘,利落地刺下去,脚下却骤然一空。
她原本可并没有踩在被藤蔓搅得像沼泽一样危险的松软地面上。
地面往下陷的同时,一只苍白的手伸出来,抓向她的脚踝。她没有躲,只是稍稍改变了攻击的方向。当她的长剑深深扎入已经死去的敌人的眼睛,另一柄剑呼啸而来,斩断了已经触及她长靴的那只手。
她脚尖一勾,将精灵脱手而出的武器又送回他手中。
原本已经平息下去的泥土再次翻腾起来,被埋在其中的人钻出来的速度快得已经不像是人类。罗莎几步跳上最近的礁石,微微皱眉。
这可比她听说过的亡灵要厉害得多了。
精灵快速地收割着人头,却也明智地在陷入包围之前拖起依旧昏迷不醒的瑞伊冲上礁石。
博雷纳脸色难看。这种时候讽刺或许是更有力的武器,他心中燃烧的怒火却远胜过轻蔑与厌恶。
“亡灵……这些誓言为你们的神明献出一切的战士,知道自己会有这样的结局吗?”他问。
“我不太明白您在说什么。”莱威平静地回答,“我们从不与死灵法师打交道。倒是您……”
他微微勾起嘴角:“您与死灵法师之间,可是有不少人人皆知的‘故事’呢。”
博雷纳在极度的愤怒之中反而笑出声来。
“知道你们为什么永远不可能成功吗?”他问,“因为你们这些肮脏的手段,连你们自己都知道不能暴露在阳光之下,因为你们……甚至都不能把人当成人。”
“结果才能证明一切,陛下。”莱威全然不为所动,“虽然您或许已经看不到结局。”
天彻彻底底地黑了下来,倒是那条冰冻的河流,不知是反射,还是从河底隐隐透出点光。河水流动的声音由远及近,越发清晰。
秋天的河面比夏天要低得多,短时间内应该还没有什么危险——博雷纳镇定地判断着,脑子里却也已经有一个暴躁的小人儿开始忍不住乱跳起来。
那条龙,到底是出了什么问题?!
但现在对他而言,要对付那完全冻结的河流或许比解决眼前的敌人更难,也只能先顾眼前。
亡灵们仍在接连不断地从地底爬出,他能看得出,其中有一些分明是自己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而凝固在他们脸上的最后的表情,并非恐惧和绝望。他们或许知道自己的结局,却心甘情愿……不,他们或许以为自己灵魂不灭。但即便真是如此,生命本身也不该被如此轻易放弃……被如此侮辱和践踏。
死过一次的国王抬起右臂,那“盔甲”依旧包裹其上,只是此刻,他需要借助的只是它所发出的那一点光……他所倚仗的,从来就不是他个人的力量。
微弱的震动在松软且仍起伏不定的地面上几乎感觉不到。直到火光被点亮的前一瞬,同样不能施法的莱威才查觉到包围而来的人影。
火光连绵,照亮月光消失后如墨的夜色。每一支火把后平常而粗糙的面孔,和不久之前包围了此地的许多人看起来并没有什么不同——他们也不过是普通人,在这片寒冷的土地上出生长大。他们甚至走过相同的歧路,只是幸运地在察觉那并非正确的道路时还来得及回头……并在这一晚,更加确定了自己的选择。
“……寇米特·安塞尔。”
莱威一眼认出了那个铁匠般魁梧强壮的男人,耐瑟斯曾经的牧师。
“你居然还敢出现?”他冷笑,心底却升起一丝难以形容的慌乱。
“有什么不敢的呢?”铁匠心平气和地回答,“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可是,瞧,我并没有背叛我的信仰——我信仰一个真正关心最平常甚至最低贱的人的神明,他帮助他们认清自己的力量,无论处于何种境地都努力向上,让自己过得更好……但并不为此就去伤害他人。你是想告诉我,那位神明并非如此?”
莱威脑子里晃过许多答案——他并不是不能回答这个问题,他有许多冠冕堂皇的理由,却在那个即使被叫做牧师时也几乎从来没有穿过白袍的铁匠手心,看见明亮的白光。
第一千三百三十一章 信徒(下)
惊疑让莱威的思维冻结了一瞬,但很快,他发现那白光并非圣光,并因为自己下意识的退缩而恼羞成怒。
“你……”他从喉咙里挤出带威胁的声音,却还是没能说完这句话。
寇米特已经将视线从他身上移开,利落地挥手一掷,将那团白光砸向被火光围住的亡灵正中。
莱威此刻才突然意识到另一个问题。这些亡灵本不该惧怕火焰,这些火把里却似乎掺了些什么别的东西,散发出一种淡而柔和的香气,让亡灵们变得迟疑而缓慢,很多甚至直愣愣地站在原地,并不该再有表情的脸上扭曲出茫然的、像是在苦苦思索的僵硬纹路,仿佛他们本该碎裂的灵魂仍残留着一丝属于自己的意识。
但当那团白光发出微颤的低鸣,在他们中间无声地炸开,炸出一片淡淡的、幽蓝的光晕,他们却像是被血肉吸引的饿鬼,不顾一切地直扑而去,彼此混乱地撞成一团,也还在疯狂地撕咬着那根本无形的光芒。
惊疑和愤怒都瞬间冷却成不安,莱威悄悄地向后退去。他也同样被包围在火把之中,但离那群亡灵还有一段距离,而退后的这几步,让他脱离了死亡的阴影。
那是真真正正的阴影,带着奇异的尖啸声,如飓风般骤然而至,如暴雨般从天而降。
一场箭雨从更远的地方呼啸而来,准确地落在被火光围绕的黑暗之中。
炸开的光芒已经渐渐黯淡,失去诱惑的亡灵们终于再次被铭刻在他们白骨之上的印记所控制,恍惚地想起自己的任务,转向火光外的敌人。那急速落下的箭矢对他们而言并不“致命”,除非正好刺穿了他们的头颅,但这箭本身不同寻常,长且沉重,乌光流动,直接将许多亡灵再次砸回泥土之中,剩下的哪一些,拖着被贯穿的身体,即使空气中的香味被吹散,也不可避免地失去了那异常的敏捷。
莱威僵直地站在一边,也似乎没有人再多他多加关注。他惊怒不定,却也没有太多的恐惧——他自然有逃生的办法,却实在心有不甘。
失败得如此难看,即便不是他的错,也让他感觉到无比的耻辱。
“这就是你所选择的?”他转向寇米特,并不知道自己脸上的冷笑因为微微抽搐的肌肉而显得有些滑稽:“选择一个把你们推出来对付昔日同伴的国王?还是说你们得要靠这个才能证明自己的忠诚?”
“你大概是弄错了什么。”寇米特把他沉重的铁锤从肩头举起,依然心平气和:“是我们找上了他,而不是他找上了我们——是我们建议他当个诱饵……当然,我们也不介意成为武器,但不是为他,而是为我们自己。”
现在,他们只是自己的信徒。
他得提高声音才能压过亡灵刺耳的嘶叫,于是这段话博雷纳也听得一清二楚。任劳任怨的诱饵,演技超群的国王,站在不高的礁石上挥手,甚至很想谦恭又骄傲地行个退场礼,又被罗莎带笑的一瞥压了回去。
已经伸出的手顿在半空,打了个响指。火光摇曳,举着火把的人群稍稍散开,另一群人如鬼影般从他们身后走出,动作整齐划一,出鞘的武器却各不相同。
那不是军队,而是博雷纳训练出的另一群战士,三分之一来自库兹河口,剩下的也都是没有什么家族背景可言的平民,甚至街头的混混,无处可去的流浪者……但他们的忠诚,并不逊于任何出身贵族的骑士,而他们的技巧,在此时此地,也比骑士们严谨的招数更为适用。
他们冲向亡灵时全无畏惧,甚至迫不及待。莱威沉着脸,知道今晚的任务已经无法完成……至少有一半已无法完成,而另一半,从一开始就不受他控制。
他固然能解开禁制。他的法术足够强大……但博雷纳对此显然也不会毫无准备,何况河面之上还有那道缝隙——那也不是他能控制的东西。
他低头消失在黑暗中时,并没有人阻止他。
寇米特盯着他消失的地方,沉默了一会儿,又望向战场。其实现在已经并不需要他们加入战斗,但是……
他抡起锤子冲上去,想要砸碎的并不只是敌人的头颅。在他身后,有人迟疑地停留在原地,也有人随着他一起冲了出去。
那是或迟或早,都得迈出的一步。
战斗很快结束。博雷纳看着铁匠沾满了不知什么东西的锤子,伸出去的手又默默缩回。
“我想他们应该受到教训了。”他说,“如果一次不够,那就再来一次,直到他们不敢再随意把普通的信徒扔出来垫脚。”
寇米特并没有那么乐观,但正如博雷纳所说……大不了再给他们一次教训。
“但如果他们发现原本以为最好用的棋子变得不那么好用,很可能会改变方向。”他提醒,“而你……您,陛下,我听说,在各位领主中的风评并不怎么样。”
铁匠大概觉得自己已经说得足够婉转,被直直刺中的国王只能摇头苦笑。他当然清楚,安克坦恩的贵族们对他这位突然冒出来的国王并没有多少敬意,只不过,他自己带兵迅速平定内乱所展现出来的能力,以及格瑞安和克罗夫勒两大家族的支持,让他们为之忌惮而不敢轻举妄动。
而且,他们也不像平民那么容易被煽动,被诱惑。没有足够的利益交换,“信仰”对他们之中的大多数而言,根本毫无意义,而他们的骄傲又让他们不会轻易屈服于任何力量。
博雷纳知道他该对他们展示力量……或恩宠,或尊敬,或其他,总而言之,就是得让他们满意。但唯独这一点,他真是演戏都演不下去。
是的,他就擅长跟普通人打交道。他甚至连跟贝林·格瑞安那样品格高尚的骑士都处不到一块儿——即使没有被他一剑刺死过也处不来,简直连站在一起都觉得浑身发痒。
所以,他真的需要伊森。
伊森·克罗夫勒对任何人都不假辞色,却能完美地平衡各方势力。博雷纳觉得这是他根本学不来的天赋。
而他执政官现在也还被冻在冰里……他真的还能活着回来吗?
直觉让步于理智。博雷纳挠挠下巴,回头问罗莎:“你能联系上埃德·辛格尔吗?越快越好。”
他不是信不过那条龙……但还是他的朋友比较能让人放心!
第一千三百三十二章 冰封
消息传向千里之外的斯顿布奇,又辗转从斯顿布奇传回北国——罗莎能联系上的是娜里亚,而埃德此时却正站在远志谷烧焦的草地上。
这个原本宁静美丽的小山谷,现在看起来比伊斯离开时还要凄惨。地面被烧得左秃一块,右秃一块,冰融化成了水,把土坑泡成了烂泥,缭绕的黑烟和刺鼻的气味薰得人眼泪直流,连唯一毫发无伤的、依旧隐藏在盛开的鲜花之后的木屋,都显出几分颓败和阴沉。
他还保住了因格利斯的坟墓……希望那位老法师的灵魂能够原谅他的力所不及。
至少,敌人已被赶走,或永远留在了这里,与草木的灰烬一起融入泥土。埃德知道他应该尽快收拾这一片狼藉——伊斯回来看到这乱糟糟的样子多半要气疯。可他的心吊在半空,总也落不下来,像是忘记了什么很重要的事……像是一切还没有结束。
他扭头,对上一双剔透如宝石般的眼睛,纯净如水,又有着如白雪覆盖的广阔冰原般的苍茫。
塞尔西奥安静地看着他。不到两年的时间,昔日的小少年已经长得快要高过埃德,清澈双眼中也已不再有失魂时的混沌迷茫……可此刻透过那双眼看着埃德的,也并不是他的灵魂。
他微若萤火的灵魂正深藏在另一个灵魂之下,在沉睡中慢慢恢复——还能有恢复的可能,就已经无比幸运。
“你有没有感觉到……”埃德迟疑地开口。他其实说不清那种感觉,也知道“塞尔西奥”其实并不会说话,他就是……有点不安。
绕了一个圈才飞到他这里的消息,在他挂在腰间的链坠上激起一声鸟鸣般的轻响。当他弄明白它从何而来,顿时脸色发白——他果然就该相信自己的直觉!
“贝林!”他放声叫道。
大步走来的骑士比从前黑了许多,也瘦了许多,眼神却比从前更坚毅沉稳。
“我得离开。”埃德说。
“夜鹰会守护此处。”贝林毫不犹豫地回答,没有多问一个字。
在他身后不远,格瑞安家领兵的老骑士情绪复杂的视线凝在他的背影上,他却似乎毫无所觉。
埃德出现时天边隐隐泛出苍白微弱的光,迟到的太阳正在地平线下奋力向上攀爬。博雷纳举起双手,几乎想要情深意切地来一句“你总是能带来光明”,但埃德的视线已经落在冰封的河流……和那条并没有再变宽,看起来也已经足够骇人的黑色裂缝上。
他的脸色难看得博雷纳没敢再说什么废话,只走过去给了他一个又轻又快的拥抱。
一个朋友的拥抱。
“我想他应该没事。”他说,“伊森也应该没事。”
“……伊森·克罗夫勒也冻在下面吗?!”埃德的脸更黑了。
那可只是个普通人……这位国王陛下的信心到底是打哪儿来的?!
“他可不是那么轻易会死的人。”博雷纳坚韧的神经让他在这种时候也能把每一句话都自然而然地说得自信满满,“你的冰龙朋友显然也不是吧?”
——真那么自信你就不会急着找我了。
埃德把这句话连着有点控制不住的焦躁一起咽回去。迁怒是最没有意义的行为。何况……
他回头扫了一眼,还没有打扫干净的战场比远志谷也好不了多少。这一晚,博雷纳大概过得跟他一样丰富多彩。
“其实我更担心的是这个。”博雷纳指向河面。从上游溢出冰面的河水在流过冰层时大半也都凝成了冰,让整个河面越来越高,可能发生的灾难也就越来越危险。
“我已经派人到上游没有被冻住的地方,看看能不能尽快挖出一条通向蒂默湖的深沟。幸好湖水现在不深,河水的水量也不大……但这到底是维因兹河。”国王摊手苦笑,“而且,这消息可没办法彻底封锁,如果传出去,会被扭曲成怎样,也不是那么好控制的。”
他今晚的确算是获胜的一方,但耐瑟斯的影响力仍不容小觑。
埃德蹲下去,伸手按在冰面,手背上隐隐浮现出一只银色小鸟的轮廓——他们研究了那枚银鸟胸针上的法术,把它的力量融入了身体之中,这样,它就再也不会被丢失……无论何时,即使是在另一个世界,心念一动,他们都能彼此联系。
伊斯一定遇到了什么麻烦,可他宁可把自己冻起来,也没有叫他来帮忙……他们最近也没有吵架啊!他到底又在别扭什么?!
埃德把那些杂草般冒出来的委屈和恼怒团起来塞进角落,也无视那道又开始蠢蠢欲动的狰狞裂缝,将力量凝聚在手心。
他可以让坚冰融化,可以去河底把伊斯拖出来,但如果他的朋友想要自己解决……首先,他最好还是确定一下这是否真是他自己的决定。
冰龙蜷缩在河底,完全把自己冻结在难以融化的坚冰之中。
他保持着人类的形体。他蜷缩的姿势更像是人类的婴儿……但事实上,尚未诞生的小龙蜷缩在蛋壳里时,也是同样的姿势。
此刻厚厚的冰层就是他的蛋壳。他并不知道寒冰沿着河流延伸到了哪里,他只是竭尽所能地把自己保护起来。
微不可见的光在冰层中流动,随着他的心跳忽明忽暗,时不时的,会有不知从何而来的暗影截断光的流动,他微弱的心跳也会因此而停顿,然后顽强地再次跳动起来,像冲破岩石阻碍的流水,像在泥土之下埋得太深的种子,艰难却不知放弃。
一条稍稍明亮的光流连接在他与一臂之外的石棺上。被冰封的石棺里已经没有了挣扎抓挠的动静,禁锢其中的人却并没有死去。
他还没死,就不会让他要救的人死掉——哪怕是那家伙自己想死都不行。
试图侵蚀他的力量无声无息地徘徊着,充满耐心,甚至带着某种难以形容的温柔……像母亲。它含糊的低语根本听不清是在说什么,如透过水面的阳光,带着冰龙最喜欢的微微的暖意,轻抚着他的灵魂。
可他真正母亲的并不期盼他的诞生。他生命来自人类……也因为人类才有了意义。
轻轻的,有另一种声响,敲在他的心上。
第一千三百三十三章 线(上)
那一声轻响,仿佛清晨有人叩响门扉,试探着问一句:“你醒了吗?”
冰龙没有回应,那声音便在短暂的迟疑后不屈不挠地重复起来。
你醒了吗?
你醒了吗?
你……
“……滚开!”
埃德手一抖,从冰面上移开。这法术并不能传达情绪,他却像是听出了那一声回应中的怒气冲冲,稍稍安下心来——至少听起来,还是挺精神的嘛。
“……他还好吗?”博雷纳小心翼翼地问。
“应该还好。”埃德回答,“别担心,如果他没事,你的执政官也不会有事……伊斯答应的事情一定会做到。”
“我也没担心啊。”博雷纳摊手。
这会儿埃德是真的相信了……但他并不想什么也不做地等下去。
冰面上留下了浅浅的手印,很快就有水漫过去,又渐渐冻结,将他的手印冻在其中。他在更深的地方看见隐约的裂痕,于是回头问了一句。
“……是我砸出来的。”国王有点忧伤地回答,“我只是想给他提个醒,可他完全不理我。还有,那个——”
他指向河流上空的黑色裂缝:“那个是不是……有点麻烦?听说鲁特格尔更多,你们还没研究出什么来吗?”
那黑色浓得像是要滴出来的墨,又仿佛下一个瞬间就会有什么邪恶又危险的东西从其中探出来,每多看一眼,心中就会不由自主地多一点不安。
埃德搓着冻得发木的手,抬头又低头。他们的确还没研究出什么有用的东西,甚至连“怎么研究”都还没有争出个结果,但此刻,空中和冰层里两种不同的裂痕,却让他脑子里隐隐浮出个念头。
“我有个主意。”他仔细想了好一会儿才开口,“但是……”
“不用‘但是’,”博雷纳打断他,“尽管试试。”
他愿意给他无底线的信任,如果因为失败的尝试而导致什么糟糕的结果,他也愿意与他一起承担责任。
埃德因为他爽朗的笑容而笑了起来,扔开最后一丝犹豫。他站起身,伸长手臂,缓缓收拢手指,像是要抓住阳光。
那一刻博雷纳确信他是真的抓住了阳光……甚至也抓住了风。
刚刚明亮起来的天光微微一暗,轻而薄的云层沙一般向下垂落,晨风骤停,然后改变了方向。它们盘旋着聚向埃德的手心——整个世界都在盘旋着聚向埃德的手心。博雷纳从一阵眩晕中恢复过来,惊讶又兴致勃勃,精灵望向四周,恍惚像是听见草木兴奋的低语。
而在埃德的意识中,他抓住的是水,永恒流动在这个世界中的,看不见的水,然后让它们覆上那道被强行撕出的裂缝,一点点冻结其上。
在其他人眼中,只能看见那黑色一点点淡去,仿佛玻璃上的污渍,被一点点清洗擦除。
当那道令人心悸的裂痕彻底消失,博雷纳抬起手,十分捧场,也绝对真心地鼓起掌来。罗莎微笑着跟上,然后很快地,有更多人加入,甚至有人大胆地吹起了口哨,即使他们并不太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埃德哭笑不得地回头。虽然自己也有一点小小的得意,但这太过热情的反应,也还是让他不自在地红了脸。
“只是暂时的。”他说,“但再给我一点时间……我应该能把它彻底封上。”
他甚至这会儿就已经想出好几种不同的方法,只是不敢轻易尝试。
“如果你觉得有必要,我可以让住在附近的人都先搬到别的地方去。”博雷纳十分配合,“反正,如果一时半会儿不能解冻,沿河的人也都得先离开。”
趁着调动了足够的人手,他很乐意顺便多解决一点问题。
埃德若有所思地低头。冰层的确越来越高,只有少量的水能流过冰面,流向下游。他并不知道伊斯什么时候能出来,但如果时间太长,上游泛滥而下游断流的维因兹河,会成为一个巨大的麻烦,甚至灾难。
但……这也并不是不能解决的问题。
他闭上眼,意识在极短的时间里溯游而上,直到被冰封的水流边缘。那里的冰层被推挤得更高,无处可去的河水已开始漫过堤防,正在撤离的人们不时回头,不至于惊慌失措却也难掩不安。
他可以让河水在更深的地底找到另一条通道,也可以将河水抬起在半空。前者当然更容易一些,但后者,那更显而易见的“奇迹”,是不是能有些别的用处?
他还没能做出决定,冰冻的河流发出一连串断裂的声音,响亮地炸在所有人耳边。
冰层急速融化,仿佛河底有烈火在炙烤。突然涌起的巨浪中,最先被扔出来的是一具灰黑色的石棺。
博雷纳在石棺飞过他头顶时才反应过来,大叫一声,本能地掉头就追了过去。
一丛藤蔓从地底探出,稳稳地接住了石棺,放落地面,施法者却仍紧盯着河面,看着白色巨龙破水而出,在半空里变回人类,还没落地就先冲他一声怒吼:“不是告诉了你别乱插手吗?!”
埃德因为欣喜而扬起的眉毛又委屈地耷拉下去——他到底干什么了?他明明只是……
博雷纳急切的呼唤让他放弃了争辩。他跑向石棺,但伊斯比他更快。
他从半空里直落下来,砸在石棺边,还没有完全收起的双翼差一点就甩在埃德脸上。他粗暴地一把掀开棺盖,崩裂的碎石四面飞溅,躺在棺中的人脸色青白,散着点点血迹,扭曲的面目近乎狰狞地僵着,看起来已经毫无生气。
博雷纳还没来得及开口,伊斯已经一拳捶在伊森的胸口。
刚刚还僵硬得像具尸体的人猛弹起来,抽搐着吸进一口气,骤然大睁的眼底一片血红,带着难以形容的恐惧与绝望。
那是伊森·克罗夫勒从不曾表现在人前……也绝对不会表现在人前的脆弱。
“……伊森。”博雷纳探身扶住他,声音不由自主地变得更加温和,“瞧,是我……你没事啦。”
执政官血肉模糊的手指痉挛般紧握在石棺边缘,却在几个呼吸之间就平静了下来,甚至在博雷纳充满深情地再次呼唤他的名字的时候嘶哑地回了他两个字:
“闭嘴。”
第一千三百三十四章 线(中)
国王陛下对这样的冒犯毫不在意——他早就习惯了。他们认识二十多年,伊森·克罗夫勒几乎从来没给过他什么好脸色。
熟悉的感觉让他浑身轻松,想到身上的重担很快就有人分去一大半,笑容简直灿烂到发光。
埃德走过来为伊森疗伤。感觉到他的手有意无意地掠过自己头顶,正试图自己从石棺里爬出来的执政官浑身一僵,本能地想要避开,后脑却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像是有一把并不锋利的匕首来回凿刺,想要击穿他的头骨。
他眼前发黑,摇摇晃晃地往下倒,一双眼睛却还阴沉地直瞪着埃德。
那是一双在仿佛没有尽头的黑暗里挣扎了太久的眼睛,即使此刻重见光明,也仍沉着无法驱散的暗影。
一头灰发的年轻人视若无睹,弯起眼一笑,收回了手。
剧痛缓缓平复,伊森抓住了博雷纳的肩膀才能站稳,因为长久的折磨而血红的眼中也浮现一丝疑惑。他以为自己是清醒的……在从短暂的失明里挣脱,看见博雷纳那张让他只想一拳砸过去的脸之后就一直很清醒,但此刻,却隐约感觉到脑子里有什么原本难以察觉的东西,像落在水晶上的一点尘埃,被轻轻抹去。
随之消散的似乎还有这段被囚禁的时间里累积到溃堤的戾气。那种强烈的、不顾一切想要复仇的愤怒,渐渐冷却在理智之下。
他向埃德轻轻点头。虽然不知道在他失去意识的时候伊莱到底在他身上做了什么手脚,这位年轻的圣者显然是帮了他,且并无意让更多人知道。
相比之下,他更感激的或许还是后者。因为前者还可视为一位圣职者的职责,后者的体贴周到却殊为难得。
“如果方便的话,”他开口邀请,“你……们能否在巴拉赫多停留几天?至少给我个机会,让我能够表达谢意。”
需要的时候,他也是能把话说得足够好听的。
埃德的视线从石棺上那个被阳光照得分外清晰的符号上移开,抬头微笑的同时一把抓住了正准备走开的伊斯。
“当然。”他回答,“但恐怕我们得先离开一会儿。”
他们飞回远志谷。
埃德坐在冰龙的背上,惴惴不安,挪来挪去。他这会儿已经意识到伊斯为什么气得连话都不想跟他说一句——那条黑色的裂缝,并不是平白无故地“恰巧”出现在那里。
他以为他没有对想要自己解决问题的朋友多加干涉,却很可能还是无意间破坏了什么,而此刻,伊斯并不相信他是真的“无意”。
左思右想,他决定先说点儿别的。
“你发现了吗?”他说,“穆德的身体里藏了什么东西。”
耳边风声呼啸,冰龙依然沉默。
“……好吧。”他说,“那扇‘门’为你而开……门外的那一位,对你说了什么?”
听起来像质问——他立刻反省。
“我只是……”
冰龙忽地向下疾冲,差点滚下去的埃德没有说完的那几个字就噎进了肚子里。当冰龙落到无人的原野上,他的脸都快要被冷风吹僵了。
他被冰龙像抖掉身上的一条小虫子一样抖落地面,心里的委屈就又冒出了头……然后被他按回去。
他们已经不是少年。不能总是因为一时意气而口不择言互相伤害,或者怒上心头说打就打……虽然后者也能解决一些问题,却还是会有很多芥蒂遗留下来,越积越多。
他不想等到那些原本并不大的问题在他们之间垒成无法逾越的高墙。
“我真的没有别的意思。”他认真解释,“我只是担心……”
“担心我会因为一条炎龙的几句话就成为它的同盟,担心我意识到自己终究还是一条龙?”冰龙低头问他,冰冷的吐息吹在他脸上,“如果你真的‘没有别的意思’,就根本不会有这样的担心。”
埃德一瞬间觉得胃里都是冷的,冷到发痛。他很有些不可思议,他的朋友的确执拗任性,却从来不是不讲道理……他简直想要伸手探一探对方的脑子里是不是也被刻上了什么符号——说起来,他脑子里倒真是有个符号。
但此刻伊斯绝对不会允许他碰触他的灵魂。
“我担心它罔顾你的意志。”他说,“我担心它有这样的能力……它有吗?”
“你觉得呢?”冰龙冷冷地反问,“你觉得现在对你说话的是谁?”
埃德沉默了一会儿,胸口堵得不行,那点“我要当个成熟稳重讲道理的人”的理智,在他气闷到眼花的时候几乎碎掉,又被他勉强拼起来。
“……是我做错了什么吗?”他轻声问,“还是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呢?”
他还记得伊斯从洛克堡回来的时候心情似乎有点糟糕,却并不知道为什么,但离开斯顿布奇前,他看起来已经没什么不对……也许那时候他就该问清楚的。
他可以认错,就像从前一样,不管是不是自己的错都先说一声对不起,或者厚着脸皮插科打诨先敷衍过去……可他记得,伊斯并不喜欢这样。
他也不想再这样。
他站在那里,没有得到回答,也不再开口——他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冰龙同样沉默下来。它清楚地知道自己这样满身是刺的原因,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暴躁又偏执,固执地从朋友分明满怀关切的每一句话里挖出最能刺痛自己的那一点,然后不管不顾地反击回去。
可它并不能压下自己的情绪,像面前的人一样冷静平和,而这一点认知,又让它更加难堪。
空气沉重地压下来。在某一方崩溃或爆发之前,埃德深吸一口气,努力挤出点笑来。
“也许我们该分头行动。”他说,“我担心伊森身上还有什么我没有发现的问题……贝林在远志谷,还有夜鹰和格瑞安家的骑士,他们能告诉你发生了什么。我……”
冰龙扬起双翼,毫不迟疑地飞向天空。
被扔在荒野上的埃德怔怔地站了好一会儿,扒了扒被风压拍到他头上的枯草,垂头转向相反的方向。
他并没能走出太远。
第一千三百三十五章 线(下)
冰龙俯冲向远志谷时气势汹汹,看起来不像是回家,倒像是要拆了谁的家。
守护在此地的战士本能地举起长弓,虽然在一声短促的呼哨声中默默放下武器,却依然满怀警惕地绷紧了神经。
这里的人,有一大半都曾经在藏宝海湾围攻过这条龙,而巨龙的睚眦必报,跟它们的贪婪和凶残一样闻名。
好在,冰龙并没有攻击他们。它重重地落在地面……然后溅了自己一身污泥。
在它恼怒的咆哮声中,周围的空气反而不再那么紧张。一个莽莽撞撞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的“怪物”,好像也……没那么可怕?
冰龙金黄色的眼中怒火翻涌。不只是因为这被破坏得一塌糊涂的山谷和糊在身上的烂泥,也因为这满谷的人——他们未经允许就闯入了它的地盘,让它几乎有撕碎他们的冲动。
或许是察觉到什么,大步走来的贝林·格瑞安停下了脚步,没有再继续靠近。
“让你的人离开。”冰龙控制着自己,总算没有把“离开”说成“滚出去”。它还记得这些人并非入侵者,他们或许还帮助埃德守住了这个山谷……可它并没有向埃德求助,也没有给过他允许其他人进入此地的权利。
这里并不是埃德·辛格尔的家。这是它的山谷。
他们或许真的应该保持一点距离。
贝林抬手示意。片刻之间,夜鹰便已经迅速撤离,格瑞安家的骑士紧随其后,几位安都赫的牧师交换着眼神,最终也默默离开,最后留下的只有贝林和缓缓走到他身边的塞尔西奥。
金发的小王子抬头直视巨龙的双眼,宁静到空茫的眼底有着包容万物的宽阔。仿佛有清晨微凉的风,或初冬新雪的气息,轻柔地吹入冰龙被炙热的雾气所遮蔽的心底,让它沉默着收敛了怒气。
“发生了什么事?”它问,不怎么客气,但好歹还算平静。
“科帕斯·芬顿。”贝林回答,“他对这个山谷……或山谷里的什么东西有兴趣。但应该并没能得到。”
“……他自己来了吗?”冰龙问。
它对那个总是藏在背后的家伙已经没什么印象,但他的手也未免伸得太长。
贝林摇头:“至少,他没有出现在我们眼前。”
那么,那东西应该并不十分重要……或者,连科帕斯自己也并不清楚那到底是什么。
——毕竟连它都不知道。
一时间,冰龙对已经死掉的老法师都冒出点怨气。他让它发誓守护这里,却还对它遮遮掩掩。
哼,人类。
“还有什么我应该知道的吗?”它问。
贝林望向塞尔西奥。
小王子向前几步,伸出双手。
冰龙皱起眉——虽然它这会儿并没有眉毛。但塞尔西奥对它表现出的疑惑、警惕和排斥都视而不见,只是安静地看着它。
冰龙迟疑着。它看得出这个躯体中的灵魂根本不属于人类,看得出他强大却也虚弱……可那陌生的灵魂,却让它感觉到难以拒绝的亲切和安宁。
它弯下长颈,巨大的头颅轻触少年摊开的掌心。
下一刻,有什么东西沁入了它的脑子里,柔和得难以察觉。它下意识地浑身紧绷,隆起的肌肉蓄势待发——它选择了信任,但它或许真的不适合这个……
一副奇异的画面在它脑海之中展开。
它压下了后退甚至攻击的冲动,静止在那里。那画面一瞬间便牢牢地吸引了它全部的注意力,即使它有好一会儿并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
那像是一副画,但并没有画出什么具体的形态,只有一团团不同颜色的光,一条条绕来绕去的线条,重重叠叠,交错纠缠,本该显得拥挤而混乱,却又莫名地和谐,甚至难以形容地美丽。
最后它终于认出来,这是远志谷——大概,是塞尔西奥身体里那个非人的灵魂所看到的远志谷。
它认出它自己,一团耀眼的白光,从内里泛出冰川般微微的蓝,却几乎整个儿被各种线包裹在其中,活像只被线团缠住的猫。它看见塞尔西奥,一片淡淡光雾中摇曳着极微弱的一点萤火;它看见远志谷正渐渐平静下来的气流,像一支笔,细细地涂抹着,抹掉那些杂乱不堪的灰黑败笔;它看见气流的源头和终点,那栋始终屹立不倒的木屋,如寒夜中温暖的篝火,明亮地燃烧着。
当那画面渐渐消失,它仍怔怔地发了好一会儿呆。
塞尔西奥并没收回手。他的手指动了动,飞快地摸了摸冰龙的鳞片,甚至拽了拽它嘴角的小倒刺,忐忑又兴奋。那是藏于这个身体的另一个灵魂探出头来,大着胆子满足了一把自己的好奇心,又立刻缩了回去。
冰龙回过神来,喷出点寒气儿,容忍了这小小的冒犯。
“为什么给我看这个?”它问。
少年没有回答。
“他还不会说话。”贝林开口解释。
现在的塞尔西奥甚至做不出什么表情,那似乎是比行动自如更困难的事。
冰龙明白过来。当他再次开口说话的时候,大概也是那一片光雾彻底消散,而那点萤火不会再轻易熄灭的时候。
冰龙无法理解这样的行为。一个本可以借此重获新生的、强大的灵魂,却把自己变成保护者……变成泥土,成为另一个早已破碎的弱小灵魂的养分。
但它看着塞尔西奥过于清澈的眼睛,知道这是他自己心甘情愿,便也无话可说。
“……谢谢。”
它有些生硬地道谢。尽管仍不明白对方的用意,但至少能体会那是出自善意。
在他们也离去之后,冰龙变回人形,推开木屋半掩的门。
穆德的身体里藏了什么东西——这句话他在恼怒与暴躁之中也是听进了耳朵里的。虽然不久之前他也的确发现了一些东西,并以此设下陷阱,引来了伊莱,但他怀疑那与埃德所发现的并不一样。
他固然因为埃德日渐强大的力量……强大得过快的力量和越来越罔顾他意愿的自以为是而耿耿于怀,却不会因此就拒绝相信他的判断。
他想起刚才所看到的,那一团明亮的火焰。
那好像真的就是一团火。
第一千三百三十六章 不灭之焰(上)
魔像从来都是施法者们所喜爱的忠诚奴仆,但得到一具好魔像却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无论是坚固且能够承受魔法之力的材料,让魔像能够服从命令且行动自如的符文,还是能持续提供能量的魔法之源,都需要花费大量的金钱和精力。相比之下,木魔像算是最容易制造的一种,能做的事却也极其有限,通常只是性格孤僻离群索居的法师用来做一些简单的家务。
因格利斯也算是离群索居,而穆德平常做得最多的其实也是各种家务,但同时,它也是整个远志谷防御法阵的核心和控制者。即使是在因格利斯死去,木魔像因为失去了与创造者的联系而陷入沉眠时,这一点也不曾改变。
伊斯曾将此归结于穆德胸腔里那颗拳头大小的“心脏”——一颗绿得像是从盛夏的橡树叶上滴下来的宝石,被打磨出无数并不规则的面,每一面上都刻满细密的纹路。
上一次唤醒穆德的时候,他并没有弄清楚这些符文到底有什么意义,那实在太过复杂,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够解决的,更何况,他也没有那个耐心。
而这一次回到远志谷,他至少也得弄明白穆德的“背叛”是怎么回事。于是,他取出了宝石,因为除了这颗宝石,穆德身上再没有半个符文——如果真有什么问题,必然是这颗宝石上的问题。
而在那一瞬间,空气都似乎停止了流动。
他能清楚地感觉到整个远志谷的改变,就像是从壁炉里抽走了木柴,再没有火焰能够燃起。连山谷里自成一体的气候与生命的循环都被打破,任凭北国深秋的寒风侵袭而来,将魔法残留的余温一点点带走。
所以,真正重要的并不只是这颗宝石,它与穆德之间的联系或许远比他以为的要更复杂。
伊斯握着宝石站了好一会儿,几乎能听见那讨厌的老法师用慢悠悠的腔调在他耳边说出他无法反驳的嘲讽——他告诉他如何唤醒穆德,他就真的只学了那一点点,不去想为什么要这么做,更没想过要如何去掌握更多。
他恼怒万分,也羞愧无比,索性强行把他的无意变成了有意,告诉自己,这正是看看谷外那些人到底为何而来的好机会。
他当时并没有发现伊莱,但格瑞安家的骑士们真的不怎么擅长隐蔽。
即使在击败伊莱之后,他也并没有粗心大意地认为危险已就此解除。他带走了宝石,而木魔像的躯体……他觉得不会有谁对此感兴趣,因而也就扔在了实验室里,还设下了各种陷阱以保护此地。他没有指望罗莎留下的牧师和骑士们,当然更没有指望埃德……他觉得自己完全能够解决问题。
但埃德出现在这里,不知是得到了什么消息还是纯粹的不放心,不但做了本该由他来做的事,还发现了他没有发现的东西。
穆德很有可能才是入侵者真正想要的,而埃德保护了它——这一点实在让他心情复杂。
伊斯瞪着依然躺在长桌上一动不动的木魔像,知道他此刻该关注的并不是埃德做了什么他不该做的,而是穆德身上到底还藏着什么秘密,偏偏心底那一簇怒火,就是没办法压下去……哪怕他知道这怒火烧得有点没道理。
他烦躁地揉着额头,努力让自己集中注意力。但就算再一次从头到脚仔细检查过整具魔像,他也并没有任何新的发现……除了魔像头顶的叶子已开始枯萎。虽然保持着深绿的颜色,却像是瞬间被抽干了水分般失去了光泽,他只轻轻一触,那昨天还生机勃勃舒展着的叶子便碎裂了大半,如被火焰烘烤过一样脆弱。
他的心慌乱地空了一拍。这具魔像……对他而言也并不只是一具魔像。
他摸出宝石,想要先塞回去,却又有点不甘。然而要在短暂的时间里弄懂这些符文,他又的确没这个能力。最简单的方法,无疑是把埃德拎回来……可他又咽不下这口气。
如果他还能再一次看到塞尔西奥让他看到的世界……
他闭上眼,用另一种方式去感知一切——他曾经因为“危险”而严厉地禁止埃德使用的方式。
反正,那家伙也不过阳奉阴违。
此刻他拒绝思考这种方式对他而言是否更为危险。他的灵魂并不稳定,祖先的记忆和巨龙的本能一直在他人类的灵魂之下蠢蠢欲动,而不久之前来自另一个世界的试探,对他也并非毫无影响。
危险……但并不是做不到。
当另一双眼睛在眼皮之下睁开,他看见烈焰飞舞。
整具木魔像都在燃烧,像根干透了的木柴。那火焰分明无形又仿佛有形,它炽热的气息和明亮的光芒向四周散开,如水般蜿蜒着,流动在整栋木屋之中……也被禁锢在木屋之中。无数符文浮现在他眼前,在地板上,在墙壁上,在天花板上,不同的线条与颜色交织成绚丽的图画,令人目眩神迷。
热流穿过他的身体,连他也感觉到如炙烤般的痛楚,仿佛毫无保护地站在烈火之中。
他清醒过来,本能地想要逃离。冰龙原本就讨厌火,何况这显然不是普通的火焰。
但他也能看见从自己身上隐隐透出的光芒,在冰蓝之外多了一丝丝绿影,藤蔓般缓缓生长着,交错成网,将他的灵魂保护在其中。
他低头看着手中的绿宝石,终于知道了它真正的用处。
或许因为没有放在正确的位置,这宝石的力量显得极其有限。他知道他应该尽快脱离,却仍竭力将意识集中在火焰的中心,即使他灵魂的另一半已因感知到巨大的危险而发出咆哮。
他竭尽全力地支撑着,不肯退缩,终于在那刺目的、不断摇晃的火光之中,看见一团小小的,纯净的火焰,如一朵含苞待放的花朵,摇曳在穆德的身上。
眼前漫过一片片黑雾,在失去意识之前,他伸手将那块绿宝石塞向木魔像打开的胸腔。
第一千三百三十七章 不灭之焰(中)
正画下符文手在半空中微微一抖,又就着被拉长的一笔顺势绕了个圈,连接上另一个符文,整个法术便在失败之前转化为另一个。
凌厉的风刃向四面射出,重重包围的敌人在死伤惨重之后终于开始迟疑起来,不再前仆后继,不顾一切地往上扑。
捕食是它们的本能,但生存也是。就算脑子里装不了太多的东西,这一点判断的能力还是有的。
这不是它们能啃得下的猎物。
埃德趁机瞥一眼自己的手。手背上那只小鸟的轮廓显出不正常的殷红,像是刚刚烫上的去的烙印……也的确让他感觉到被烧灼的痛楚。
他犹豫片刻才做出了决定,但在他抽身离开之前,有什么东西掷向他的后心。
某个属于他的东西。
他反手一抓,感觉到那熟悉的形状和温度——是那颗被尼亚偷走的骰子。
小个子的盗贼就蹲在不远处一块奇形怪状的岩石上,身边各种各样的小恶魔无不忌惮地远远避开,很快就在他们之间空出一片血红色的地面。
埃德的眼珠向下转了转,又立刻抬起。那地面宛如活物……像被剥了皮的血肉,在永无尽头的痛苦之中颤抖着。虽然已经在这里待了好一会儿,他还是没办法习惯。
脚下起伏不定,冰冷绵软又粘稠,像站在快要腐烂却还在蠕动的尸体上。
“你要走了吗?”尼亚的语气充满遗憾,像个准备了一场盛宴,殷勤邀请来的客人却没品尝多少就要离开的主人。
“好不容易才把你拉进来的呢。”他委屈地抱怨着,抬起干瘪枯萎,几乎只剩一层皮包裹着白骨的右手。
造物者之骰,不是那么容易被“利用”的。
埃德什么也没问。直到现在他仍很难判断尼亚所说的话到底是真是假,所以不如不问,免得又一脚踩进坑里。
“伊斯有危险。”他说。
“危险。”尼亚仰着脸嗤嗤地笑,“可他并没有向你求助吧?”
埃德迟疑了一下,然后反驳:“他没有求助,并不表示他不需要帮助……我以为你至少会在乎他的安危。”
“我在乎啊。”尼亚承认,“可他是一条龙,他自己能解决的问题,不会喜欢别人多管闲事。事实上,他已经被保护得太好……他原本可以成长得更快。”
尽管那样的成长可能会伴随着更多的痛苦。
埃德的眉头皱起来。他恍惚觉得之前听过类似的话,又觉得有些恼怒:“这才不是多管……”
“你知道他为什么生气吗?”尼亚打断他。
埃德不吭声了,他的确不知道……也的确很想知道。
这会儿他简直后悔跟尼亚开始这场对话,而不是立刻离开——他轻而易举地就被绊住了……像从前一样,尼亚总是能几句话就把他带进自己的节奏。
手背上红色的印记淡了下去,虽仍有隐隐的灼痛,却也足够让埃德知道,无论发生了什么事,伊斯的确“自己能解决”。
他不知道他为什么反而因此更加焦躁。
“他是条龙。”尼亚再次强调,一字一句放慢了语速,“他有自己的骄傲。无论是多么亲密的朋友,也有不能越过的界限。如果你再这样,以为自己有了足够强大的力量就把身边的人都当成需要你保护的人,甚至替他们做出决定,承担他们本该承担的东西……你会变成第二个斯科特,因为冲得太快,走得太远,再也回不了头,反而把想要保护的人拖进更大的危险之中。”
埃德沉默着。他知道他该抱着更多的怀疑来面对这个已经不算人类的盗贼,可他从他的话里听不出一点别有用心——他是很认真地在告诉他,他到底做错了什么。
像个值得信任的长者,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要倾诉。
“我想……我只是……”他小声开口,“我失去了一个朋友,一个原本可以成为朋友的人……他就消失在我眼前,而我原本……原本应该可以做点什么。”
他不喜欢这样的失去。他讨厌那种无能无力的感觉,就像眼睁睁看着母亲死去时一样,什么也不能挽回。
明明,他已经比那时要强大许多。
“可如果那就是他想要的,你又有什么权利阻止呢?”尼亚反问他,“当然,有时候人们的确需要帮助,只是不好意思,或来不及开口……但我不觉得你真的分不清其中的不同。”
埃德默默低头。
周围窸窸窣窣,仍有许多不甘放弃美味猎物的恶魔徘徊不去。他抬手击飞几个靠得太近的家伙,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在这样诡异的环境之中谈论这种话题,好像有点奇怪。
“你把我拉到这里,不是只想告诉我这些的吧?”他问,终于又拾回了一点警惕。
他原本一个人沮丧地走在荒野上,脚下突然就裂开巨大的缝隙,黑色烈焰冲天而起,像无数暗影纠缠在一起,狂乱地舞动。某种可怕的力量将他直拖下去,他本可以反抗,却一时失去了冷静,憋着一口闷气,踏进这个世界的那一瞬就在地面上轰出了一个深坑。
他理所当然地充满愤怒,但当这愤怒变成强烈到无法控制的杀意,强烈得让他只想把拦在他身前的任何东西都撕成碎片,再愤怒他也察觉到了不对。
他的意识清醒无比,可他显然受到了影响。他甚至在手背上的印记突然发烫时都犹豫了一下——不是因为不确定伊斯是不是真的需要他,而是在衡量这是否值得他放弃眼前的杀戮。
让他莫名满足的杀戮。
他不是没有好奇——这其实是个难得的机会。这个世界上能活着进入地狱的人能有多少?他其实很想看看疯法师手记里那道灵魂铸就的高墙,或安克兰让他看到的那个地狱是否真实。但此刻他已经意识到,这不是个他可以久待的地方。
“如果你想离开,我其实也阻止不了。”尼亚轻声笑着,“我做出这个计划的时候可没想到你们会这样把自己绑在一起。可是,埃德……”
他站起身来,终于高到可以俯视埃德。
“这里有些东西……你最好还是亲眼看看。”
第一千三百三十八章 不灭之焰(下)
埃德转头望向那些对他恋恋不舍的小恶魔们,望向更远的天际。血色大地一片荒芜,寸草不生,紫红的云层后是深蓝的天幕,浓艳的色彩流转交汇,并没有漫天黑雾如火焰般飞舞,却也不见日月星辰——照亮这个世界的光不知从何而来。他不曾看见传说中永不熄灭的地狱之火,也看不见哭号不停的绝望灵魂……他甚至闻不到刺鼻的硫磺味,也闻不到血腥或恶臭。
“……这里没有‘气味’?”他说,因为迟钝得直到现在才察觉这一点而羞愧。
“其实是有的。”尼亚回答,“只是你闻不到。”
“……它也并不像你从前所说的那样千变万化。”埃德意识到什么,试探着问道:“它在我眼中,和在你眼中……是一样的吗?”
尼亚对着他笑,没有回答。但他知道,他已经给了他答案。
他应该用另一种方式来看清这个世界,但是……
他迟疑不决,而尼亚也只是站在那里,并不催促,也不再给他更多的诱惑。
“……布鲁克·修安曾来过这里。”他说。
尼亚眉毛微抬,露出点讽刺的意味:“一个被保护的灵魂并不能看到真实。埃德……真实存在于保护之外。想想虚无之海的波涛——你觉得你能用肉眼看到‘虚无’吗?”
埃德摇头。
“同样,你能看到保护着你们的世界的屏障吗?”
埃德再次摇头。
“那么为什么你们能看到‘黑色的裂缝’这种东西,就像那屏障是块玻璃,而屏障外的世界只有黑暗?”
埃德怔怔出神。
“那是‘规则’发出的警告。”尼亚直白地告诉他,“就像在原本无色的水里加上颜色,才能在白纸上画出你们能看到的痕迹。如果那些‘黑色的裂缝’消失……也许代表着更可怕的事。”
“地狱……这个世界也是被保护的吗?”埃德问,“你们也得到了警告吗?”
“当然。”尼亚回答,“毕竟,这个世界也有自己的神明——他离我们远比你们所崇拜的神明更近……而你们竭力想要阻止的灾难,也离我们更近。”
自己最不敢,也不愿相信的猜测,被对方用这样理所当然般平静的语气说出,埃德唯一能做出的表情只有苦笑。
“其实你不想看也无所谓。”尼亚换了个姿势,歪着头背起双手,显出点兴味索然的懒散,“我可以告诉你我所看到的……如果你还能相信我的话。”
“……好。”埃德说。
尼亚怔住,几乎忍不住要掏掏耳朵。
“你也可以画给我看。”埃德说,然后想起尼亚鬼神莫测的画功,立刻改口:“要不,还是说给我听吧。”
尼亚瞪着他,眼神古怪:“我该因为你的信任而感动吗?我还以为你的胆子够大……你使用死灵法术都不止一次了吧?”
“我也被骂了不止一次——毕竟我的灵魂并没有我希望的那么坚韧。”埃德坦然回答,“而我答应过伊斯,不再任意妄为……因为灵魂一旦受伤,不是那么容易恢复的。”
不是什么人都能像塞尔西奥那样,得到另一个强大灵魂无私的帮助……他也不想再被朋友埋进沙里。
——不,如果伊斯现在还愿意把他埋进沙里,他也许都该感激涕零。被扔下的感觉实在太糟了,尽管是他建议的“分头行动”……
他真是个白痴,即使灵魂并没有受伤。
脑子里沸腾的杀意早已平息。他甚至都失去了好奇,宁可放弃这得知某些真相的机会,只急着回去向他的朋友道歉。
尼亚摇着头揶揄:“这种时候你倒是想起要听他的话了吗?”
埃德坚强地厚起脸皮:“因为知道做错了事,所以立刻改正,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尼亚摇着头,忍不住笑。
他走过来,向埃德伸出左手。埃德下意识地缩了一下,却到底没有反抗,任由那只全无温度,也过于坚硬的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这是更快,也更直接的方法。”盗贼说,“你可以用我的眼睛来看看这个世界。埃德,我……我们,其实,也只是想要活下去。”
他允许埃德进入他的灵魂。这对他而言比对埃德更加危险——如果埃德想要的话,甚至能看到更多。
但埃德并不想。
伊斯醒来时浑身发痛。
他躺在地板上,茫然地睁着眼,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发生了什么事。他想爬起来,可他动弹不得,比把自己冻在冰里的时候更糟。
他对自己的身体完全失去了控制,难以忍受的刺痛之外是更难以忍受的麻木。他的肌肉在不由自主地发着抖,紧咬的牙关咯咯作响,却又越来越清醒。
他不知道自己眼中流露出了怎样的恐惧。这种无能无力的感觉,就像他诞生之前在蛋壳里等死时一样冰冷又绝望。
是的,冰冷……他终于想起来,这是“冷”的感觉。是在他破壳而出之后再也没有感觉到的,彻骨的寒冷。
这简直荒谬——他可是条冰龙!
他紧缩的喉咙里发出低吼,竭力挣扎着,却依然连根手指都动不了。右手手心有极其微弱的感觉,一点若有若无的暖意。他怀疑他还握着那颗绿宝石,可他也不知道该怎么用它。
不知道挣扎了多久,他听见有人在小心翼翼地叫着:“伊斯?伊斯……你在吗?我可以进来吗?……”
那并非幻觉。
伊斯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发出声音,也不确定他到底是更想让那家伙滚出去还是滚进来。他唯一确定却不太想承认的是,这声音让他快要崩溃的神经立刻就放松下来。
很快,埃德惴惴地在门边探出了头,在看到他的那一瞬瞪大了眼睛,白着脸直冲过来,又在碰触到他的时候直蹦起来。
“好烫!”他惊慌失措地大叫,像只被烧了尾巴的猴子,“你发烧了吗?……你怎么会发烧?!”
“闭……嘴。”
怀着难以形容的羞耻与恼怒,伊斯用莫大的毅力逼出了这两个字,脑子里却也闪过某种可能。
“……火。”他说。
穆德身上那朵小小的火花,钻进了他的身体之中。
第一千三百三十九章 正确的距离(上)
埃德并不是很明白,但他终于冷静下来,意识到他的朋友并没有生病。这种什么都无法确定的情况之下,他也不敢再使用任何法术,抓耳挠腮了好一阵儿,只能用最简单粗暴的方式为伊斯降温——他把烧得快要变成条火龙的朋友拖出木屋,泡进了溪水里。
“幸好你没有变回龙。”他口不择言地安慰他的朋友,“不然都泡不进来!我还得把房子拆了才能把你拖出来,然后你一定又会因为我拆了你的房子生我的气……”
他絮絮叨叨说个不停。伊斯听得脑子都要炸开,但他艰难的、断断续续挤出的一两个字,拿来骂人都没有半点气势,反而憋得自己更加难受。
他躺在水里,枕着一块埃德挑挑拣拣选出来的石头,只有一张脸还露在水面之外,急促地喘着气,觉得自己活像条翻着肚皮快要死掉的鱼。
带着雪山寒意的水不停流过他滚烫的皮肤。起初他并没有任何感觉,但那水流到底一丝丝带走了煎熬着他的灼热,让他不知不觉地放松了一些。意识半昏半醒地沉下去,在无数个混乱而破碎的梦境间闪过。某一次醒来时他突然意识到,他其实应该变回龙的——他的力量失去了控制,他本该变回最真实的模样,可他没有……为什么?
然而他的精力不足以让他思考这么复杂的问题,而再一次醒来时,他已经忘记了这点疑惑,倒是因为僵硬的身体开始恢复知觉而想起另一件事。
他还握着那块绿宝石。
他本能地意识到他不能松开它。或许因为有它的存在,他才没有被烧成灰……那朵小小的火花,是他根本无法抵抗的力量。
但他总不能永远握着它——握着穆德的心脏。
埃德一直蹲在水边,叽里咕噜地说着话,无论他是醒着还是陷入昏迷。那嘟嘟哝哝的声音即使在梦里都如魔咒般萦绕在他耳边,让他烦躁……又安心。
他听得出他的不安,听得出他刻意的讨好。这比他故作成熟的冷静要讨人喜欢得多。
闷在心底的那口气一点点散开。他对自己一半儿是因为赌气而冒险的行为懊恼不已,纠结了片刻,还是开口:“你先闭嘴……”
“你能说四个字啦!”埃德开心地大叫,感觉很想给他鼓个掌。
“……闭嘴!”
“哦……”
伊斯用力吸气,积攒一点力气,用尽量简短的语言,让埃德回木屋找出了那几本与穆德有关的笔记。
这些笔记他之前也看过,但看得很是马虎。那时他只急着唤醒穆德,以便自己能够离开……那时他觉得,这些麻烦的东西,等一切都结束之后,他自然有漫长的时间来慢慢研究。
他之前还因为因格利斯的隐瞒而恼怒,但那个老法师原本就不是个会把一切都清清楚楚摆在他面前的性格。他或许早就给他留下了线索,是他自己没有放在心上。
埃德盘腿坐在地上,把他觉得有用的东西念给伊斯听。那块绿宝石一共切出了三百多个面,每一面的符文,符文与符文之间的联系,复杂得连埃德都有点晕。
“怎么可能做得到!”他时不时地重复这一句,像只聒噪的鸟,听得又快要睡过去……或昏过去的伊斯不耐烦地一巴掌拍在他的腿上。
那一下很轻,埃德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高兴得几乎要跳进水里:“你能动啦!”
伊斯的手无力地垂落回水中,心情复杂——是能动了,然后就浪费在揍这个傻瓜上,还痛得他自己像被无数根针乱扎了一气。
积攒的那点力气用完,他又一次失去了意识,醒来时天都已经黑了,埃德头顶飘着个光球,还在研究那些笔记。
“我觉得,这笔记不太全。”他告诉伊斯,“虽然所有的符文都记录在上面,但有一大半都弄不清是什么用途……总不会是为了好看刻上去的吧。”
“连你也弄不清吗?我以为你什么都知道了呢。”伊斯懒懒地开口。他这会儿整个身体都软得像泥,仿佛睡得太久而爬不起来,虽然感觉也不太好,但总比冻僵要好得多了。
“我、我也没有那么厉害啦……”埃德讪讪地说。
他们同时沉默下去。尴尬在空气中蔓延,没有解决的矛盾,没有说开的不满,在伊斯显然已脱离危险之后,又扑扇着翅膀飞了回来,彰显着自己无法忽视的存在。
“……对不起。”埃德小声说。
伊斯把已经在舌尖盘旋了好几次的,同样的三个字咽了回去。
“你知道我并不喜欢这种毫无理由的道歉。”他绷着脸,努力压着那点气虚,“如果你根本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道歉又有什么意义?”
“我知道啊!我知道啦!”埃德急切地分辨,“尼亚已经告诉我了……”
“……这又关尼亚什么事?”伊斯警惕地抬头,又因为脱力而摔回去,“你什么时候又见到了尼亚?!”
“就是,我们分开之后嘛……”埃德的声音弱下去又不自觉地提起来,不无兴奋地向朋友描述他短暂的地狱之旅和他的收获:“我觉得我其实并没有完全进入地狱——一个活生生的人不可能完全进入地狱。我觉得我处在某种‘重叠’之中,所以……”
伊斯的脸越听越黑。他觉得埃德似乎已经有种向着那些疯疯癫癫的法师发展的倾向,遇到“被拉进地狱”这样的危险,考虑的却是危险背后令人头痛的“真理”,听得他昏昏欲睡。
有好一会儿他其实根本没听清埃德在说什么。他脑子里轰轰地响着,无数情绪和画面搅成一团,像夏夜里的焰火,轰然炸开又消失,留下些他抓不住的影子,又像受惊的鱼群,一时惊慌失措地四散,一时又整整齐齐地聚集在一起。
他忍耐着,想要靠自己的力量让他的灵魂也恢复平静,也努力保持清醒……却还是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
而埃德恍若不觉,自顾自地说下去,尾音细细碎碎地散在空气中,也散在一条冰龙的梦里。
第一千三百四十章 正确的距离(中)
冰龙站在一片火海之中。
滔天的火焰,却似乎没什么温度。这不现实的感觉,以及耳边的嗡嗡嗡,嗡嗡嗡,让冰龙在梦中也能清醒地确定,这是个梦。
这样的梦它这一天里已经做过无数个。火海,雪峰,星空,荒漠,深海……它穿过祖先们的记忆,穿过自己的记忆,也穿过这个世界的记忆,然而每一个梦转瞬即逝,点点碎片重叠交错,在它醒来时就像阳光下的雪花般融化,什么也没有留下,在它又一次进入梦中时,又悄悄为它显现出一点隐约的痕迹,让它记起,它来过。
它等着这个梦境的泡泡破掉,甚至等得有点无聊,然后因为察觉到自己居然开始无聊,才意识到这个梦似乎有点不同寻常。
它很稳定。
冰龙站在火焰之中,严肃地思考它到底该怎么做。
它很困,即使在梦里也很困,脑子里黏糊糊的,像一锅煮过了头,稠得使劲儿晃都动不了的面糊。作为一条冰龙,它本能地讨厌包围着它的火焰,虽然不能表现出一点恐惧,却也尽量把自己缩得小一点,从脖子到尾巴尖儿都绷得紧紧的……可那些火焰却似乎对它很感兴趣,过于热情地要往它身上扑。
它抬爪想要挥开一缕调皮的火苗,却发现爪子上粘了一片橡树叶,在火焰之中也绿油油的,生机勃勃地泛着光,还怎么甩都甩不下去,简直像是长在了它的鳞片里。
它摊开爪子,严肃地舔了舔那片树叶。
……有点凉丝丝的。
那点凉意在它脑子里戳出了个细细的孔,然后“面糊”里终于鼓出个若有所思的气泡。
它看着那片树叶,模模糊糊想起它真实的模样,可是……什么是“真实”?
当它开始疑惑,橡树叶的边缘渐渐消融在绿色的光芒之中,直到它整个儿变成一团光,一团隐约还保留着橡树叶形状的光。
——一个印记。
它想它应该是认识的,可它这会儿就是记不起来。
那幽幽的绿光透过了它的掌心,或者,是因为它的爪子也开始变成另一种模样。
它的鳞片,血肉和骨骼,都变成了淡淡、半透明的影子。
……我变成了个鬼。
它想着,心里有点慌,然后又安慰自己:没关系,这只是个梦。你听,那家伙还在嗡嗡嗡,嗡嗡嗡。
绿色光芒微微闪烁,忽大忽小。冰龙看着它,视线不知不觉落在自己半透明的身体上,看着那些组成了它的光与线,聚精会神。
它从不知道它的身体……或灵魂,原来是这样的。简直像一片大地,上面有山川河流勾连交汇,有丛林大漠分散其中,有着各自不同的色彩和力量。
它渐渐感觉到那团绿色的光试图做些什么——试图把它身上某些分割断裂的部分连起来,或是在努力提醒它该怎么做。
这很有趣。
它兴致勃勃,全然没有意识到其中的危险,更没有意识到它本能的警惕已经被一个又一个的梦慢慢消磨。它让湖泊与河川相连,让冰封的大地春暖花开,却也让皑皑白雪永远占据高山之巅;它讨厌没有光芒可以照亮的深渊,散发着**气息的沼泽,可它们也都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不能舍弃不能切除,只能勉勉强强塞进角落;它把同样颜色的线条连接在一起,又用不同的色彩编织出它想要的图案,坠上星辰般发光的宝石,沾沾自喜地看了又看……它也看见了那团黑雾,悬在黑暗的大海之上。
化不开的暗色包裹着它的力量之源,因而也纠缠在它所有的杰作之上。它或许会永远蛰伏在这里,也能够瞬间爆发开来,淹没一切。
它感觉到那巨大的威胁,却无可奈何。它需要足够明亮的光,或者火焰,才能驱散这样的黑暗。
……火。
当它想到这个——想到包围着它的火焰,它终于能从自己的灵魂世界中抽离,看清深藏其后的东西。
那朵曾经燃烧在穆德身体中的火花,选择了一个新的栖身之地。
它已经钻进了它的身体,但这显然不是它唯一需要的。它需要它的灵魂也能够接受它,否则它将无法控制地燃烧开来,而它的火焰并非雨水能够熄灭。
冰龙沉思着,顺便因为自己居然并不怎么生气而感到惊讶。
它并不是没有选择。它可以紧闭门扉,让这朵火花重新回到穆德的身体之中,让一切恢复原样。可是……
送到它手上的东西,为什么不要?
“……是你自己想进来的。”它说,压下一点小小的愧疚和心虚。
于是火焰涌了进来。
它本可以焚尽一切,它拥有毁灭的力量,但它只是无声地欢呼着,在海边银白的沙滩上找到一个金发蓝眼的小男孩儿,落在他沾满沙砾的手里,像一只飞倦了的小鸟,收起翅膀,安静地栖息下来。
冰龙看着那小小的男孩儿,看着它自己。
这个世界是在他手中成形,即使破碎混乱,即使一次次被海浪吞没,也始终有着不灭的生机。
他从来不是它以为的那么脆弱。
它低下头——整个世界低下头,轻轻碰触男孩儿踮着脚高高举起的手。
下一瞬,金发金眼的年轻人托着那小小的火花,回头望向大海,黑色竖瞳半张,沉静又危险。
黑沉沉的海面泛起波涛,在明亮的火光之下透出深邃的湛蓝,浪花瑟缩着向后退去,又小心翼翼地再一次卷上沙滩;始终浸着寒气的世界里有了融融的暖意,草木疯长,溪水欢腾……是他想要的风景。
那团黑雾依旧高悬在海面之上,但它再不能浸染一切……它不再是这个世界唯一的中心。
伊斯猛地睁开眼,埃德正急切地探头过来。
“怎么啦?”他大叫,“你在发光!”
伊斯只来得及回答两个字:“走开!”
埃德委委屈屈地往后退,想着“走开”总比“滚开”进步了一点……然后怔怔地呆在了那里。
在他眼中,白色巨龙正伸展双翼,这本已是他见惯的一幕,但此刻,金红光芒从冰龙雪白的鳞片上流过,蒸腾的水气在夜色中翻滚如火。
他看见一条在水与火之中诞生的金色巨龙。
第一千三百四十一章 正确的距离(下)
太阳早就落了下去,夜色之中,笼罩在光雾中的巨龙辉煌如神祇,让埃德不由自主地想起星燿。
那创造和守护着这个世界的巨龙,也的的确确是无人知晓的、最伟大的神明。它的后代为什么会衰败至此?显然也不会只是因为巨龙们自己的问题。
把那些即使找到答案也已经没有什么意义的问题扔到一边,在惊讶和赞叹的空隙里,埃德稍稍花时间担心了一下他的朋友再烧下去会不会从白色烧成红色,从冰龙变成炎龙……冰龙和炎龙,好像是巨龙之中最水火不容的两支了吧?他的灵魂会因此而更加混乱吗?……
好在他的忧虑并没有成为现实,片刻之后,连冰龙身上那层金色都渐渐褪去。它变回原本的模样,只是那些坚硬又光滑的鳞片,就像被重新淬炼过的武器一样微微地发着光,如果是在灿烂的阳光下,说不定……能直接闪瞎敌人的眼睛?
冰龙看一眼埃德脸上古怪的表情就知道他必然又在胡思乱想。它懒得理他,抬腿上岸,沉重的身躯却还不能活动自如,前腿一软,轰一声半跪下去,正跪在没退出几步的埃德面前。
埃德注意力被轰了回来,憋着笑的脸上每一块肌肉都在控制不住地抽搐。
“……我要用剑拍拍你的肩吗?”他问。
“……滚!”冰龙回答。
它的呼吸就拍在他脸上,依然像从前一样冰冰凉凉。
他大着胆子伸手摸过去。虽然尼亚说他们之间应该保持一点距离,但应该不是指……这种距离吧?
冰龙不耐烦地用鼻孔喷气,但并没有避开。
它的鳞片也是熟悉的冰冷光滑,并没有什么改变。埃德一直吊在半空的心,直到现在才落下来一些。
冰龙站起身来,前爪一弹,一颗绿色的宝石飞出来砸进埃德怀里,砸得他胸骨都生痛。
“你不需要这个了吗?”他问。
“我需要飞一飞。”摇摇晃晃从水里爬出来的冰龙回答,在埃德充满期待,又带点忐忑的仰望中,伸出尾巴把他卷到了自己背上,没等他坐稳就奋力拍打双翼,飞上天空。
埃德骑在龙背上到处飞了许多次,就算是第一次的时候也没有晕得这么厉害。
冰龙想适应自己被改变过的身体,却又非要从最困难的动作开始,起初差点一头栽进树林,歪歪扭扭好不容易飞起来,还忽上忽下,左倒右倒,飞得连刚刚学飞的娜娜都不如。
埃德忍不住有点怀疑它是故意的。
“……我要吐了!”他死鱼般抓着根棘刺趴在龙背上,扯着嗓子抱怨。
“憋着。”冰龙回答。
但只要它做出了回答,埃德就高兴得不行。
他依然不停地说着话,即使声音已经沙哑,直到冰龙终于能飞稳,并且告诉他:“闭嘴……听我说。”
埃德等了很久,等到心又开始往上吊,等来一声意料之外的道歉。
他几乎想要爬到冰龙的头上,对着它的耳朵问它那一声随风飘来的“对不起”是不是他的幻觉,毕竟,他实在想不出伊斯到底做错了什么,而它当然不可能为它没有做错的事道歉。
他的心吊得更高,战战兢兢地问:“……你到底做了什么?”
你答应谁什么不该答应的事,还是把自己的某个部分烧掉了?
他的问题换回一声恼怒的咆哮,一直绕着远志谷转圈儿的冰龙落回了山谷——那在两场战斗之后变得凄惨无比的草地,已经被埃德勤勤恳恳地恢复了原样。
远志花随风摇曳,仿佛也刚从梦中醒来,慵懒地点着头,左点一下,右点一下,挠得冰龙的爪子都有点发痒。它的感觉似乎比从前更敏锐。
它环顾四周,那种熟悉感近乎诡异。
“你是让这里的草木重新生长起来……还是把它们的时间拨回了没有被破坏之前?”它问。
前者当然更简单,埃德却选择了后者。
“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他保证。
“……可是,那些事明明已经发生过了。”冰龙哼了一声,顺从自己的心意,并不强迫自己也“心平气和地讲道理”,没好气地弯着一根前爪敲过去,敲根木头一样把朋友敲倒在地:“欺骗时间是要付出代价的,你不知道吗?”
刚刚坐起来的埃德又往下一倒,干脆垮着一张满是沮丧的脸,躺在地上不动了。他意识到他又做错了一件事……但他只是不想让朋友再有一点不开心。
“‘魔法有多么强大,滥用魔法就有多么危险。’”冰龙引经据典,“这是你们人类自己说的。”
“我知道啦……”埃德奄奄一息。刚才冰龙说的那声“对不起”,果然是他听错了吧?
“越来越强当然是件好事,”冰龙也趴了下来,浑厚低沉的声音震动着他的耳膜:“但你不该因此就觉得自己无所不能。”
“我没有……”埃德毫无底气地哼哼。
“你为什么跑来这里?”冰龙问他,“斯顿布奇没有你该做的事吗?”
终于听到这个问题,埃德立刻紧张起来。
“娜里亚让我来的……”他小声分辨,又立刻坦白:“因为我担心。”
而娜里亚看出了他的担心。
“你把娜里亚扔在了斯顿布奇,难道就不担心她会遇上上危险吗?”冰龙的语气并没有什么变化,听起来不像生气,言辞却足够尖锐:“难道在你眼里,我比娜里亚还需要保护了吗?”
“不是……”埃德的声音简直要低到地底。
“你担心,因为你忘不掉那个灰白的世界里,三重塔下死无全尸的我。”冰龙说。
埃德猛地从地上弹了起来,脸色发白。
“尤其是在萨克西斯‘牺牲’之后。”冰龙毫不心软地把话说完,“你不想失去任何人,可是,埃德,那是不可能的。”
许多种情绪在脑子里冲来撞去,日渐累积的忧惧爆发成一声低吼:“为什么不可能?!”
时光之河可以回流……一切都可以改变。一次不行就重来一次,他为什么就不能争出一个完美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