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三百章一十二章 孤旅(下)
埃德的身影刚刚出现就被伊斯一把拉了出去,没能扑到目标身上的小狗锲而不舍地转头粘上来,也不说话,就只是眼巴巴地看着他。
“你怎么……”
埃德疑惑着,刚开口就被伊斯打断。
“那家伙呢?”他问他。
“……留在那里。”埃德低声回答,“我在那边设下了法阵,进入那里会更容易。但得先改动这边这个法阵……”
他不想谈论萨克西斯——伊斯察觉到这个,不再追问,只是在他转向法阵时又把他拖回来。
“没那么急。”他说,“你忘了自己之前说过什么?”
埃德愣了愣才回答:“……没忘。”
这个法阵还有别的用处。
“至少可以先断开它们之间的联系……”他喃喃。
他只是急着想要做点什么……做点有用的事,否则他强撑起来的镇定,瞬间就会崩塌下去。
“我……”他开口,压在心底的悲伤随着这一声,如溃堤的洪水般倾泻而出,再也无法控制。
他低下头,不想让谁看见他的眼泪……可这眼泪并不羞耻。
当意识到这一点,他放弃了他无谓的坚持,哽咽着向他的朋友寻求安慰:“萨克西斯……他回不来了。”
突然就哭起来的人让伊斯手足无措,只能胡乱拍拍他的肩:“就算是不得不杀了他,那也不是你的错啊。”
“不是……这样。”埃德摇头。
如果真是那样,他会遗憾,会惋惜,却未必会有如此的悲伤。
那是他完全没有意料到的牺牲。
他努力更清楚地描述所发生的一切——那样的牺牲值得让更多的人铭记。
“我一直小心提防。”他为此悔恨无比,“我让他相信我完完全全地相信他,可我并没有……在我说我会拉住他的时候我其实已经做好了寻找机会击溃他的准备……”
“你觉得他会不知道吗?”菲利说,“可你最终给他的的确是信任,你只是为自己的信任错付的可能而做好了准备,以避免更糟的结果,这又有什么错呢?”
“也不是……因为这个。”埃德的眼泪几乎停不下来,“我才刚刚认识他……我是说,才刚刚真正地认识他。我们说起很多事,很多并不重要的东西……我才刚刚把他当成一个曾经活生生地存在的生命,一个除了‘强大’之外还有许多可敬和有趣之处的灵魂,而不只是一个遥远的传说……我才刚刚觉得我们或许可以成为很好的朋友……”
然后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失去。
“我都没来得及跟他说再见……”
他哭得毫无形象,甚至顾不得旁边还站着一个被吓呆掉的小法师。
“可是,”被无视的泰瑞弱弱地开口,“如果是那样的话,某种意义上……他也并没有消失啊。”
“所以……他还在吗?”埃德转向他,眼中因希望而闪出光芒,“我试图呼唤他,但已经只能感觉到他的力量而无法与他的意识沟通……可他其实还在的吗?”
“呃,我不知道……”小法师慌了手脚,却仍试图对他有所安慰,“可这已经是很好的结果了!在我知道的历史里,噬魂者萨克西斯,在‘孤舟’被创造出来之前就已经被彻底消灭……”
他猛地停了下来,意识到这好像也不算是什么安慰。
埃德觉得一口气堵在胸口,难受得不行,却也的确哭不下去了。
“你不该说这些的。”他苦笑着抹掉眼泪,“这些没有发生过,或者尚未发生的事……抱歉,是我不该问。”
泰瑞连连摇头。
“时间的规则是个谜,”他说,“你永远不知道到底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所以不如顺其自然,听从自己内心的声音。这是你告诉我……告诉我们的,在你于不同的时空之中游荡了很久,很久之后。所以,我想告诉你……我觉得应该告诉你,在我所来的那个时空,‘孤舟’诞生时这个世界已经毁灭——这一次,你已经改变了很多事,埃德,你也能改变更多,一切都会有更好的结果……一定会的!”
迎着他依然充满崇拜的视线,埃德说不出话来。
“……你们叫它‘孤舟’吗?”最后他说,“我觉得叫它‘花园’或许更好。”
那是一个,曾有着被鲜花簇拥的河津,也会再次有鲜花盛开的地方。
“嗯!”泰瑞不假思索地用力点头。
他们在留下必要的交代之后离开神殿,也把还不想回独角兽号的小法师领回家。还在路上的时候泰瑞就迫不及待地把袖子撸起来给埃德看,那个粉色的蔷薇印记在初升的阳光下愈发清晰。当埃德轻轻触及,甚至也能感觉到两个世界之间的连接。
年纪不大的小法师或许还有另一种特殊的身份……可他不会再问。
“‘花园’这个名字要合适多啦!”泰瑞还在喋喋不休,语调轻快地往上扬,“那里到处都开着蔷薇……我们的黑夜也比白天要长,因为我们的月亮是现在挂在天上的那个——”
他比划出大大的一个圆。这些都是已经被改变的事,他觉得就算说出来也无所谓。
“而我们的太阳,是原本藏在斯塔内斯特尔湖底的,一颗没有孵化的龙蛋。那是创始者留下的……”
他的声音在伊斯冰冷的视线里弱下去。
“它孵出来了。”埃德笑起来,“我们叫它娜娜,是一条白色的小龙。”
“银色。”伊斯冷冰冰地纠正。
泰瑞举起双手,充满惊喜和期待的眼睛亮得像两颗小星星:“我可以……我可以吗?”
“当然。”伊斯说,“它最喜欢嫩嫩的小法师的肉了。”
“如果它愿意的话,你当然可以抱它。”埃德说,“它很可爱……虽然有点小脾气,但不会乱咬人的。”
泰瑞欢呼起来。他像小孩子一样倒退着走,走几步又忍不住跳起来,转身往前跑。
他不想让身后的人看见他突然发红的眼睛,就像他不想告诉他,为什么那小小的世界,最后的避难所,会被称为“孤舟”。
因为那的确是一条漂泊在虚无之海的孤舟,再也无家可归。他曾经无法理解那些还记得旧世界的人长久的怀念与失落,悲伤与自责,直到他独自落到这里;他曾经什么也不敢做,一心希望还能回到那个属于他的世界,他的家……而现在,他意识到他其实可以做很多事,即使最终被改变的不会是他所记得的“未来”。
所有已经产生的结果都不会改变,有的,只是新的未来。
那也会是,他的未来。
第一千三百章一十三章 相似与不同
娜里亚为新来的小客人现做了松软可口的南瓜饼。当泰瑞捧着南瓜饼坐在椅子上,头顶着伟大的娜娜女王,一边耳朵听着泰丝嘀嘀咕咕地抱怨娜里亚的偏心,一边耳朵听着埃德和斯凯尔·蒙德谈论那个新生的世界,总觉得恍惚如在梦中。
他仍忍不住总是偷偷去看埃德,半是窃喜半是惶恐地想起泽里大人那句“你们有些地方挺像的”。
那时他实在太过震惊,完全做不出别的反应——“以前”从来没有人说过这样的话,因为他跟“那时”的埃德·辛格尔,根本一点也不像。
那时的埃德温和宽容,总是微微带笑,做任何事,面对任何情况,永远游刃有余。他喜欢他们叫他埃德而不是各种头衔或敬称;他有说不完的故事;他会耐心地听他们各种不切实际的幻想,认真地跟他们讨论实现的可能和方式……他从不会像其他许多人那样,不由分说地把夺回旧世界的重担压在他们肩上,仿佛那就是他们生来唯一的目标。
“往前走就好。”他总是这么说,“一直走下去,总会走出你们自己的路。”
所以他是所有老师中最受欢迎的一个……可他的情绪其实少有起伏,即使仍拥有一张年轻的面孔,他的眼神却像他的满头的灰发一样沧桑。他们从未见过他生气,更别提像之前那样放声大哭。
在这个世界里初次见到埃德时他欣喜若狂,理所当然地把记忆中的光环套在这个尚且年轻,比他都大不了几岁的埃德身上,以至于无视了种种不同之处——这个埃德并非无所不能,这个埃德还会在人前肆无忌惮地哭泣……这个埃德,还有人宠爱和纵容。
因为娜里亚·卡沃还活着,还没有在长久的等待中衰老死去,再也未能和他见上一面;因为他最好的朋友还不曾为了斯科特·克利瑟斯的死亡而与他形同陌路;因为此时此刻……他尚未失去故乡。
所以他们,还能拥有相似的天真……吗?
“……有那么好吃吗?”
两根手指捏住了他的脸颊,微微扯起。
“也不至于哭成这样吧?”
他转过头,看见泰丝瞪得圆溜溜的、琥珀色的眼睛,才察觉自己已不知不觉间泪流满面。
更多的视线转向他。他慌慌张张地抹脸,努力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就是……很好吃啊!”
泰丝嗤地漏了气一样笑趴在桌面:“你怎么跟埃德一样蠢!”
“不是跟我一样可爱吗?”
埃德上一刻还在跟斯凯尔讨论着严肃的问题,下一刻也能觍着脸毫不客气地自夸。伊斯随手掐了颗葡萄砸在他额头上以表鄙视,嘴角却不由自主地翘起。
“别理他们。”
娜里亚笑眯眯地摸摸可爱小法师的后脑勺,觉得那手感似乎也挺熟悉:“想吃多少就吃多少。我可是连两条龙都养得起的人呢。”
泰瑞深吸一口气,把眼泪和鼻涕都吸回去。
南瓜饼是真的很好吃……但他可不是只为了吃留下来的,他也有别的用处的!
他在埃德他们再一次谈起如何最大程度地利用那个法阵和新生的“花园”时鼓起勇气开口:“我、我有个主意……”
埃德停了下来,静静地看了他好一阵儿。这会儿他的眼神倒是更像泰瑞所熟悉的那个,被称为旅者的埃德·辛格尔,但小法师反而因此更坚定地挺起胸膛。
“你确定?”埃德轻声问。
他并不希望小法师卷入太多……他始终记得凯勒布瑞恩的警告。但如果小法师坚持想要参与,他也并不会阻止。
至少现在,泰瑞对时间旅行者的规则的认识,或许还胜过他。以及,一个跟着伯特伦在海上冒过险,对抗过黑帆还能全身而退的法师,即使年纪还小,他所做出的决定,也同样值得尊重。
“我确定。”泰瑞用力点头——以及赶紧扶住因为他突然的动作差点从他头上滑下去的小龙。
“我了解这个……这样的法阵。”他说,“它的危险之处在于,当‘门’打开的时候,如果没有确定的……固定的连接点,它有可能开在另一边的任何地方,所以……”
起初磕磕巴巴,而后渐渐流畅。当小法师在纸上熟练地画出这个世界从未有人见过的符文,仿佛已经画过了千百遍,斯凯尔眯起眼,惊讶又好奇。
他看向埃德,埃德却只是冲他眨眨眼。
法师微微一笑,不再多问。这世上有许多秘密,而成为一个像他这样强大又理智的法师的秘诀就是:不要妄图无所不知。
娜里亚早已学会不在那些她完全弄不懂的事情上浪费精力。她从专心致志画着大圈小圈加花纹的泰瑞身后走过,顺手抄起依然趴在他头顶的小龙。娜娜蹬了蹬腿儿,也没怎么反抗。无论如何欺压都一脸傻笑毫无怨言的小法师固然令它满意,娜里亚的怀抱却也是那要时候注意保持平衡的头顶所不能及的舒适温暖。
伊斯无声无息地起身,跟着她进了厨房。
娜里亚有些惊讶:“你不用……”
伊斯摇头。既然泰瑞在这里,埃德大概也不需要他来解释什么……事实上,他很早就已经不需要了。
而他还有别的疑虑。
“那个……饼,还有吗?”他问,问出来又觉得自己有点傻。
娜里亚了然地点头,麻利地包好了几块最近大受欢迎的烤饼和新出炉的南瓜饼,又加上两根烤肠一瓶苹果酒,装在一个小篮子里递给伊斯。
她对白鸦那个女人始终心存芥蒂,但也能明白伊斯微妙的情绪。即使白鸦不是来帮忙的,即使她算计过伊斯,对一条龙来说,那也是在他保护之下的人……是他要遵守的誓言,以及,和他一样被视为异类的存在。
何况,那女人还有着连她都心动过的美丽。
“……我只是去问她几句话。”伊斯本能地察觉到某种说不清的危险。
娜里亚撇撇嘴,用力把篮子塞进他怀里。
第一千三百章一十四章 结果与目的
至少表面上,住进了洛克堡的白鸦被恭恭敬敬地奉为上宾,从她房间的窗口也的确能看到大半个城市的风景。即使是座日渐荒凉的城市,它也依然是美的。
伊斯推门而入时,女法师正坐在窗台上百无聊赖晃着腿。没人看到时她可懒得维持什么优雅的形象——那也是很累的。
“那是什么?”她懒懒投过来一瞥,“死刑前的最后一餐吗?说真的,你提着这种……庶民的小玩意儿,看起来真是傻透了。”
然而她暴脾气的小龙并没有像从前那样一戳就炸。他走过来把篮子放在窗边精致的小圆桌上,平静地告诉她:“萨克西斯……不会再回来了。”
白鸦探向篮子的手微微一顿,又若无其事地在里面挑挑拣拣:“你那位心软得像面团儿一样的朋友大概没这个本事……他到底还是把自己给彻底弄‘死’了吗?”
“你原本就知道他的打算?”
“我能知道什么?”女法师轻哼,“难道你觉得他是真的信任我吗?要不是没人可用,他才不会找上我……但我有脑子啊。”
她敲敲自己的额头。
“很久之前,当我还在白石岛的时候,他就已经时常一副无所事事,生无可恋的样子了。”她抽出酒瓶,就着瓶口往嘴里倒,眼前晃过无数水晶反射的光芒中,那双温和沉静,又空洞枯寂的眼睛。
她的确讨厌白石岛种种的束缚……可他也的确曾是她绝望中的一线微光。在她知道他也有自私冷酷,充满恨意的另一面时她其实还挺高兴——为他高兴。在她看来,有那样黑暗却强烈的情绪,也好过无欲无求,心如死灰。
那跟彻底的死亡又有什么区别?
“他拿自己换了什么?”她问,终究还是想知道他的结局,“他那‘另一半’,居然也就乖乖认了吗?”
伊斯静静地看着她,没有回答。
女法师突然反应过来,忍不住笑出声,不知是讽刺还是自嘲:“你并不相信他。”
你也从不曾相信我。
伊斯并无意否认:“我只是知道一条龙能有多么固执。”
也不知是天性还是诅咒,漫长的生命似乎从不曾让任何巨龙拥有过平和淡泊的性格。它们认定了什么就很难改变,也绝不放手,无论是爱还是恨。如果萨克西斯让自己从未完全融合的灵魂分裂成日与月,他几乎可以肯定,属于巨龙的那一半,不会甘于这样的牺牲。
他必然另有所图。
埃德其实在那个世界里待了很长的时间。他看着雨水滋润大地,看着泥土中钻出新芽,他看过了数次日月交替,确定它们已经支撑起天地间必有的规则……他留意到黑夜中萌生的阴影,无声无息在新生的世界里徘徊,却一厢情愿地将其视为旧世界所遗留的幽魂。
他不想在萨克西斯的牺牲之上涂抹一点暗色,他总是更愿意看见光明。如果这样能带给他更多勇气和力量,也不没什么不好,但总有人要更久地凝望黑暗之处,看清其中的危险。
“你担心得也没错。”白鸦懒洋洋的,瓶子里的酒已经飞快地消失了一半。
她不想再多问,也不想再多说。说到底,这一切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她的生命,其实也已经快要走到尽头。
伊斯听得出她的敷衍,也感觉到她突然的冷漠。一直以来,在他面前,这个女人从不惮于表现出自己最真实的一面,无论是好还是坏,所以,即使她算计了他一回……或许不止一回,他对她总也生不出太多的厌恶。
这骤然拉远的距离,竟让他莫名地难受。
“我……还没有向你道谢。”他开口,因为并不擅长这样的表达而显得格外艰难,“你给了我们正确的方向。”
她为他们指出了那个正确的世界。
白鸦忽地探身向前,一张因为醉意泛起红晕的脸直逼到他眼前,笑得张扬又冰冷:“让我猜猜,那没有说出口的一句话是什么——‘不管你有什么目的。’是吗?”
淡淡的酒气喷到伊斯脸上。他皱起眉,没有后退,只是不由分说地夺走了她手中的酒瓶。
“不管你有什么目的。”他承认,有些恼怒,却还是冷静地把话说完,“你帮了我,我就该道谢……有什么不对吗?”
话说到最后,到底还是透出点暴躁。他的怀疑是真的……可他的感谢也是真的。
白鸦沉默了一会儿,咯咯地笑起来,越笑越大声。
“你真的一点也不像一条龙。”她说,那点疏离像片薄雾一样被风吹散。
“难道你会比我更清楚一条龙该是怎样?!”伊斯没好气地回她。他实在不会应付这样的反复无常,索性扔掉所有的装模作样,该炸毛的时候,还是理直气壮地炸起来。
“所以我喜欢的大概不是龙,而是你吧。”女法师笑眯眯地试图伸手摸他的头,即使被他躲过也不以为意。
“别担心。”她在伊斯警惕又别扭地瞪着她的时候抢回了她的酒,依旧笑眯眯:“就是‘喜欢’而已……我的年纪足够当你祖母了。”
这样刻意的解释反而让伊斯更不自在。在他恼羞成怒之前,狡猾的女法师却又说回了正题:“如果你要问我他是不是有什么阴谋诡计,我也无法给你答案。但是,瞧,你可以先看结果,而把‘目的’放在一边。像魔法造景那样小小的世界,只需要力量能够循环,生命便可以存在,但更大一些,大到能够让一城甚至一国之人容身甚至繁衍,便需要更强有力的支撑。特林妮的蔷薇与……日月,生命的源头与力量的源头,当它们连接在一起,是一个三角,也是一个圆。再加上这个世界本身……”
她随手在空气中画出简单的图形,四个相互连接的点构成规律到完美的形状:“这是相当稳固的结构。所以,只要你能保证这个‘稳固’本身,有些危险就不会发生。以及……”
第一千三百章一十五章 人心
她想说他也可以对萨克西斯多一点信任。那个灵魂存在了数千年,最绝望时也并未让仇恨将自己彻底吞噬。即使是被属于巨龙的那一半所控制的时候,它吞噬白石岛上的私语者,也只是为了得到足够脱身的力量,而不是纯粹的杀戮。当意识到这并没有太大的用处,它也果断地放弃,换了另一种方式来控制剩下的人。
但这或许更可怕——满怀恨意,不被善与恶的标准所束缚,却仍能控制自己,不去做毫无益处的发泄。
当心底冒出这个念头,女法师哑然失笑。连她自己都做不到“相信他人”,又凭什么以此去要求别人?
无论伊斯有没有听懂她的迟疑,都没有给出什么反应。他的视线凝在空中的某一点,像是在思考她画出的图形,又像是在发呆。
白鸦悄无声息地凑近一点,看进他微微散开的瞳孔。那真是一双漂亮的眼睛,浅蓝瞳仁里铺着点点碎金,像阳光下卷上金色沙滩的清澈海水,因为失神而少了冰冷与警惕,纯净得让人忍不住想要掬在手心。
“你真是来问我这些的吗?”她问,微弯的眼似笑非笑,“为什么我觉得你根本没在听呢?”
几丝狼狈从回过神来的冰龙眼中闪过,生硬的反驳里透着点心虚:“我当然在听!是你说得太……”
他找不到合适的挑剔,更加尴尬地顿在了那里。
“你的朋友可夸过我是个好得不能再好的老师。”
别的不说,埃德·辛格尔夸起人来实在是让人心情舒畅。白鸦不无得意地伸手在酒瓶上弹出一声轻响,“你的理解能力连个人类都不如吗?”
她明目张胆的挑拨并没有得到意料中的反应,只换来一阵沉默。女法师有些惊讶,她当然不会以为自己的挑拨真有什么用处……所以这条小龙那一瞬间藏都藏不住的失落到底是因为什么?
片刻之后,她的嘴角缓缓向上弯起:“有个太受欢迎的朋友,也不是什么好事……是吗?”
她低低的笑声像是挠在人心上:“有时候会觉得他不再属于自己吧?就像最心爱的珍宝被人夺走。”
他们相处的时间不多,但一条龙对自己的所有物有多么强烈的独占欲,她还是有几分了解的。
这会儿她是真心实意地在挑拨。她并不那么讨厌埃德,可他又凭什么能得到一条龙?她的“喜欢”无论是哪一种,难道不比他那只会给伊斯带来灭顶之灾的友情要强烈和执着得多吗?
所以,为什么她就不能拥有他呢?那是她曾无比热切地向往过的,这个世界最耀眼和纯粹的强大,是她成真的美梦……她是真的愿意把他当成自己手心的珍宝,拼尽一切去呵护。
伊斯抬头看她,那点失落已经沉到她看不见的地方。
“他不是什么会被夺走的珍宝。”他说,“他是我的朋友。”
女法师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如果这么想会让你觉得舒服一点的话……原来一条龙也会自欺欺人。”
她当然不会如此轻易放弃,但看着冰龙已经平静下去的眼神,她还是悻悻地换了话题。
“水神神殿里那个法阵,”她说,“你可以再去仔细看看……噢,没有埃德你大概也进不去?总之,那应该不止是个传送阵那么简单,如果运用得当,它应该还能影响它所连接的世界……”
离去时伊斯的脚步比来时要轻松一些。或许是因为太阳已经升起……不,跟那一点关系也没有。
女法师其实并没有猜错,但那并不是全部。他的确心情烦乱,所以才会独自跑来,也的确有越来越多的人围绕在埃德身边……可他并不怀疑他在埃德心中的地位,他知道他永远都是他最好的朋友,就像他永远是娜里亚所疼爱的弟弟。
那根本是不容怀疑的事。
心浮气躁地跑开时他其实也说不清自己在为什么而焦躁不安,却在白鸦的“挑拨”之中明白过来——那不是因为他想要独占什么,而是因为他突然发现,埃德或许真的已经不再那么需要他。
他一天比一天强大,快得令人惊讶……快得让他觉得他几乎要追不上他。
似乎在不久之前,埃德·辛格尔还是一个除了有钱和讨人喜欢之外一无是处的小少爷,脆弱到他一根手指都能碾死,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知道。如今这样的成长即使根本不是埃德自己想要的,却也已经实实在在地发生。
有一天,他会比他更强。
意识到他几乎是在嫉妒,还似乎不自觉地在模仿埃德的时候,年轻的冰龙慌乱又茫然。巨龙天生的骄傲让他觉得这难以接受,但作为朋友,他本该为埃德的强大此高兴……他也并不是不高兴的。
那些纠结在一起的情绪如此复杂难解,像各种各样的调料胡乱混在了一起,尝不出到底是什么味道,甚至直到此刻也理不分明……但他心中的郁结却也多少散开了一些。
他穿过寂静的街巷回到家中,阳光正射进敞开的门里。桌边已只剩了埃德一个人,静静地对着桌面,眉头微皱,眼神专注又疑惑,仿佛那里依旧铺满了复杂的纹路,需要他全神贯注,一点点解开其中的秘密。
他在伊斯踏进门内时扬起笑脸,视线刚掠过他手中空掉的篮子,那点笑意又瞬间凝固。
“你告诉她了吗?”他缩起肩膀轻声问道。
那并不掩饰的愧疚、不安与悲伤,让伊斯心中那些复杂的情绪又一次探出来,缠绕着,像生在暗影中的藤蔓。
他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语气平静,甚至有些严厉:“在一切结束之前还会有许多人死去,埃德……还会有许多牺牲就发生在你眼前。如果每一次你都这样放不下,它很快就会变成越来越沉重,重到你背不起的负担。”
埃德愣了愣,下意识地点头,点完又想要反驳,却被伊斯的下一句话堵了回去。
“白鸦告诉我一些事。”他说,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收紧。
白鸦说得没错,他真的不像一条龙,而越来越像一个人类。
一个虚伪的,会用冠冕堂皇的句子来隐藏自己内心阴暗的人类——比他自己愿意承认的更阴暗和自私。
第一千三百一十六章 连接
白鸦其实并没有亲眼看到那个法阵——她并没能真正闯进去。她所见过的,是埃德画出来的那一个。
她不是个会轻易付出什么的人,更别提是为了他人的利益,所以萨克西斯向她解释得十分清楚。她知道费利西蒂的“任务”,知道那个法阵的存在,知道它的用处……但直到埃德在她眼前画出,她才猛然发现,她或许在更早之前就已经接触过这个法阵。
那是远志谷里因格利斯留下的笔记。内容写得含糊,像是把一个复杂的法阵用各种方式拆分开来,一点点寻找每一个符文,每一种连接的意义,即使从头看到尾,也并不能看出那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法阵,因为它们可以有无数种组合,而其中一些,即使是因格利斯也没能解开其中的奥秘。
因格利斯并不是那种会为了研究某个法阵而擅自闯入一个防守严密的神殿的法师。再想想远志谷里确实存在的,从老法师的实验室通往费利西蒂的湖心小岛的传送通道,这两个人之前的关系,或许比他们表现出来、近乎陌生人的点头之交要更好……至少,他们对彼此有着相当程度的信任。
白鸦对此冷嘲热讽了好一阵儿。而那本笔记,她虽研究过一段时间,也并没能得到比因格利斯更多的结果,早就扔在了一边。
“那本笔记,其实我也看过,”伊斯说,“在我被困在远志谷的图书室里的时候……那其中有些地方与空间的连接有关,但因格利斯更关注的,似乎是另一些东西。我可以去把它拿回来,它应该很有些用处。”
埃德点头,然后又立刻摇头。
那样一本笔记当然很有用处,但是……
“你确定白鸦告诉你这个没有别的用意?”他小声问。
“……我还以为你不会有这样的怀疑呢。”伊斯的语气明显带点讽刺,“她不是已经获得了你的信任吗?她还是个‘好得不能再好’的老师呢。”
“说实话,我怀疑的东西可多啦。”埃德苦笑着,只当并没有听出“别的”什么:“我怀疑她是不是还想着把你困在什么地方,保证你的安全,或让你成为独属于她的龙;我也怀疑她进入费利西蒂的居所……甚至几年前他们在那里设下防御,原因都不是他们自己所说的那么简单,因为如果只是为了找到那个正确的符号,他们一开始就根本没必要瞒着我。我甚至怀疑费利西蒂,或神殿里的其他人……我们如今所发现的东西,难道是她花了那么长的时间都发现不了的吗?我们都能做到的,她会做不到吗?可她留下的记录和线索都太少……”
他抬手捂住脸,手指掐在隐隐作痛的额角。他知道的越多,想得越多,就有更多的疑问,连着更多的不安一起冒出来,像夏日疯长的杂草,眨眼就蔓延成一片。
所以他不想让伊斯离开……他不知道他是不是又会被困在哪里,再不能回来。
他已经知道未来有许多种可能。泰瑞在他们初次见面的时候就已经不自觉地说漏了嘴,在他所出生的那个世界——那个时空,伊斯显然还好好地活着,只是跟埃德似乎不再那么亲密无间。只不过,他在那个灰白的世界里所看到的一切实在太过触目惊心,便压倒了其他一切可能,无比深刻地印在他脑海之中。
他无时无刻不在害怕,害怕那一幕成为事实。
“要不我们一起去吧。”他说,“反正也花不了多少时间。我们可以直接使用费利西蒂的小岛上那个通道。”
当意识到他是因为什么而如此紧张,伊斯的心情更加复杂。他应该是有点高兴的……然而另一种恼怒亦油然而生。
他还不至于连自己都保护不了。
“你要是闲得慌,不如去看看城里那几个精灵最近又在鬼鬼祟祟地干些什么。”他毫不犹豫地开口拒绝,“娜里亚和巴尔克的人,要跟踪精灵可都还弱了点。”
“可我也……”埃德茫然地开口。
在“跟踪”这方面,他只会更弱吧!
“你可以用你独创的法术‘信任光环’,让那些精灵对你言无不尽嘛。”
伊斯扔下这一句,从他身后晃过去:“还有吃的吗?”
他的心情不知为什么突然就又好了起来,好像堵得埃德说不出话就已经足够让他发泄。
察觉到这个的埃德哭笑不得地看着他晃进厨房,扬声告诉他:“娜里亚给你留了烤羊排……”
伊斯在门边停下脚步。蹲在厨房桌子上猛啃小羊排的娜娜也同时停了嘴,大睁着眼睛看着他,警惕地判断着他的下一步,在他脸色往下沉的时候果断扔下羊排,疾风般冲向长桌另一端的窗口,直撞在玻璃上……然后直接撞了出去。
伊斯走过去,默默地看着那完好无缺的玻璃,甚至忍不住伸手摸了摸。
这小东西到底还藏了多少惊人的能力?当它真正成长起来,这个世界……真的能容得下它吗?
在这样的忧虑之外,教导好像永远都吃不饱的死小孩儿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的任务,只能先交给娜里亚。
伊斯在当天下午就回到了远志谷。一个人。
费利西蒂的房间里的通道藏在衣柜里——没错,就像寻常贵族家的“密道”那种,而不是施法者们更常用的,简简单单地在地面上一个法阵。那位独立特行的“圣者”种种奇怪的爱好,常让人……不知该如何形容。
而另一边,远志谷里的入口是因格利斯的实验室里一面空墙。
伊斯觉得他该庆幸因格利斯是个正常人,否则想象一位头发都白了的“圣者奶奶”,出现在这一边时站在窗台上或者从柜子里钻出来……他无语地摇着头,环顾四周。
实验室里似乎没有任何变化,像他离开时一样乱而有序。白鸦必定使用过这里——因格利斯留下的禁锢并不禁止这个,但女法师却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保持着这里的原貌。
沉闷的脚步声响起,穆德永远带着忧郁的木头脸出现在门边。
第一千三百一十七章 印记(上)
伊斯心情复杂地瞪着那张脸,穆德却只是在门外晃了一晃就慢悠悠地走开。
他知道这很正常。你不能指望一具木魔像会在主人回来时像只狗狗一样摇着尾巴飞扑上来,热情地舔你一脸口水……但在莫名地坑了主人一把之后,这家伙还是这样一副恍若无事的样子,实在让他心里堵得慌。
他绷着脸走出实验室,淡淡的花草香气已随着热腾腾的水气升起。穆德在泡它最拿手的花草茶,这大概是它唯一知道的,表示“欢迎”的仪式。
熟悉……又似乎已相当遥远的茶香,让心底隐隐的怒意平息下去。伊斯报复般伸手戳了戳穆德硬邦邦的木头脸,只得到一个不解的侧头——当然,那“不解”也不过是伊斯自己的想象。
穆德是有灵魂的,但那点“灵魂”更像是某种驱使它行动的能量。它会有早已设定好的行动,有因为日复一日的记忆而形成的习惯,它可并不会有“情感”这种东西。
是他自己在它身上投射了太多。
他一手接过刚刚泡好的茶,一手已经按在了穆德头上。他得知道它到底为什么会推他那一把;他得知道为什么白鸦离开了远志谷它却毫无反应,像是压根儿忘了这里曾有过那女人的存在——看守她本也是它的职责。
木魔像毫无反抗地静止下来,像一棵原本就长在那里的树。伊斯犹豫了一瞬,还是把它拖进了实验室。
星月过早地显现在黑色天空。北方的夜晚比南方要冷得多,即使是四季如春的远志谷,也有从雪山之巅而来的寒意,顺着潺潺的溪水渗入空气之中。明亮的月光之下,满地纤细的远志花像是披了一层白霜,又在骤然而起的风中微颤着将其抖落。
一声微弱的水响很快消失在依旧欢快的水流声中,仿佛只是有一条小小的鱼儿自水中跃起又落下。片刻之后,水边有一团黑影,缓缓伸展开来。
伊莱·克罗夫勒面无表情地抹掉滴落到眼睫上的水珠。他的脸色已不是从前那种贵族式的苍白,而是在青灰之中透出奇怪的纹路,曾经明亮的蓝色眼睛像打碎之后又勉强拼起来的宝石,带着浑浊的裂纹……他现在的样子,就算是凯兹亚最热情的时候,大概也只会尖叫着把手边的任何东西扔到他头上。
他疑惑地眨了眨眼,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种时候突然想起那个已经再不会出现在他生命里的女人——她已经不会再出现在任何人的生命里。
或许是因为,她停止呼吸的那一晚,月光也如此明亮。
他在水边站了一会儿,视线漫不经心地扫过老法师简陋的坟墓。无论如何伟大的生命,如何强大的力量,死了,也不过就占这方寸之地,于泥土中腐烂消失。
那不是他想要的结局。
他向前迈步。远志谷无人可擅闯的强大防御毫无动静,像是已经接纳了他的存在……或者根本没有察觉到他的存在。
远志花一片片倒伏在他脚下。他的脚步声并不轻,甚至越来越重,那栋被各种鲜花包围的木屋里却依旧无声无息,直到他踏上花园的小径。
无数冰箭从半掩的门内疾射而出,晶莹剔透的箭身在月光照耀下宛如一道道流光。伊莱只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那些冰箭便粉碎在他身前无形的屏障上。
他咧开嘴,对着出现在门外的年轻人森然一笑:“你为什么就不能好好地享受一场美梦呢?我并不想伤害你。”
伊斯看着他,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我原本也打算看看你到底想干什么……但我实在不能忍受像你这样的东西踏进这扇门。”
哪怕只是踏进花园他都忍受不了。这院子里可还有他亲手种下的花,虽然当时不情不愿……虽然他待在这里的时间也并不多,但它并不只是他的责任,也几乎是被他当成家的地方。
“你是在水里泡了多久才烂成这样?”他问,“你真不知道自己有多臭吗?”
他语气中的轻蔑与讽刺比他的冰箭更准确地刺中了敌人。伊森·克罗夫勒咬牙切齿,脸上的肌肉都绷了起来。即使明知对方可能是有意激怒他,他也无法冷静。
他的确在外面等了很久,但并没有泡在水里……他也一点都不烂!
然而那些失败的实验品可怖的形象从脑子里一晃而过。即使他坚信自己是成功的那一个,也无法抹去那些东西留下的影子。
“我答应过别人要留你一条命。”他狞笑,“但只要你还有一口气……也就够了。”
“你一定不怎么喜欢看戏,”伊斯一脸遗憾地摇头,站在那里的样子轻松无比,“否则你就该知道,在战斗之前会说出这种台词的,多半……”
伊莱掌心迸射出的光芒打断了他的话。
那团雷光直击而来,迅疾无声,竟让他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仿佛连周围的空气都随之燃烧,一种危险的气息使他本能地让白色的鳞片覆盖上人类的皮肤。
但他毕竟早有准备。他成功地避开,那雷光却像是有自己的意识一般转了个弯,依然直追着他。
他没有立刻变回更能抵抗魔法的冰龙,只是接连闪躲,直至那团雷光渐渐黯淡下去,而这短暂的时间里,新的攻击已接连而至。
曾经只能操纵几个亡灵,搓一团死雾,自己动手攻击时仍更像个战士的伊莱·克罗夫勒,如今施法几乎如呼吸般自然。不用念咒,也不需要什么法杖,仿佛那强大的力量都纯粹出自他的身体。尽管摆脱不了施法者的性格,那些法术看起来都过于炫目,但其效果并不曾因此而减弱。
一片毒雾尚未散开就被冻成极小的冰粒洒落地面,几发火焰箭撞上剔透的冰盾。在法师因为无法从泥土之下唤起萦绕着死亡气息的黑藤而稍稍迟疑时,伊斯找到了机会,长而锋利的冰刃猛挥向前。
“——多半会输得很难看。”
他固执地把话说完。
第一千三百一十八章 印记(下)
“……一定是跟泰丝学的。”
罗莎低低的声音里带着笑意,“他以前嘴可没这么毒。”
赛斯亚纳无语地看她一眼——现在是关心这个的时候吗?
“那家伙很难对付。”他提醒。
他们藏身于木屋附近一片小小的树林里,能清楚地听见随风而来的声音,当然也看得见伊莱凌厉的法术攻击。
他们已经吃过不小的亏。而在他印象里,那条还只能算“年幼”的冰龙,虽然天赋强大,却也实在说不上有多厉害,尤其是面对法术攻击,它多半都只能靠强悍的身体硬抗。虽然现在看起来是比之前聪明了一点,还是很难让人放心。
“总得给那条小龙一点表现的机会。”罗莎冲他眨眨眼,“他已经变了很多,不是吗?而且,我们弄到两瓶能骗过他们的药也不容易,既然都已经等了这么久……”
何不伺机而动,一击即中。
精灵不再开口。他知道她是对的,只不过,作为一个剑舞者……一个被当成剑舞者训练起来的战士,他总是更习惯第一个冲上去,直面敌人。
他安静地听着罗莎小声的评价,已不再因为时常得像影舞者一样躲在黑暗里而感到不适。不像那条龙,到现在他也还是不爱说话,但罗莎对他说的话却越来越多,即使很多话她不说他也能懂……她面对他时越来越轻松随意。
这个北方国家那位不着调的国王陛下曾啧啧感慨着告诉他,这并不是什么好兆头。但此时此刻,他只觉得心中一片安宁。
这样,或许也就够了。
夜色被不同法术的光芒点亮,又在各种冰面上反射出更绚丽的光。如果忽略其中的危险,幽静的山谷之中,这奇异的景象瑰丽难描。罗莎很快也安静下来——这样的战斗并不是轻易能看到的。
伊斯始终没有变回冰龙,只是四肢变得更加粗壮,皮肤上亦覆盖了鳞片。以人类的形体,他的战斗能力显然比从前要强了许多。他天生的敏捷并不逊于精灵,而其强横的力量,即使不能完全发挥出来,也远非常人能及。或许仍缺乏技巧,但这两者的配合已经足够让他成为一个相当优秀的战士,只是似乎还无法达到完美的平衡。
然而天赋的魔法已被他运用自如。攻击或防御,武器或陷阱,千变万化,防不胜防。精灵从未听说过冰龙会如此擅长魔法——除了威力强大的吐息,它们大多根本不屑于使用那些花哨的法术。
这条冰龙已经受了太多人类的影响,但这似乎也不是什么坏事。
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势均力敌,但伊斯毕竟有更多的顾虑。当被撕裂的土地直裂向溪边那小小的墓碑,冰龙发出了第一声怒吼。
隔着法术的屏障,那声音依然令人为之震动,精灵却在吼声轰然炸响的瞬间疾冲而出。
他的双剑在圆月之下泛起暗红的光泽,那是从前没有的。某些深藏其中的力量已被唤醒……但它们依然得心应手。
更加得心应手。
剑尖切入动作稍稍凝滞的伊莱背后,法师坚固的防御和如石的肌肤都未能将其阻隔在外。但当他想要刺得更深,剑下却骤然一空。
伊莱的身形从他眼前消失,出现在不远处的另一边。
“鬼鬼祟祟的精灵耗子。”他轻蔑地开口,脸色阴沉,“你……”
眨眼就逼到眼前的剑压回了他没有说完的话。精灵其实已不再把这样的咒骂和侮辱放在心上,对自己失败的偷袭也早有预料,只是沉默地将如冰雨般连绵又凌厉的攻击,倾泻在敌人身上。
法师的技巧,战士的反应速度,让伊莱成为一个十分可怕的敌人……但还没可怕到让他们只能退避的地步。安都赫的牧师和伯兰蒂的战斗法师们都认为,伊莱的魔法之力并不是没有尽头。只要能逼到他再也施不出任何魔法,且在这之前能阻止他逃离,就能再一次抓住他。
是的,他们最大的麻烦,在于并不能干脆地杀死这个家伙——伊森·克罗夫勒,他的弟弟,安克坦恩不可或缺的执政官,还在他手上。
博雷纳·德朱里,那个认真一点其实也不是当不好一个国王的国王,为了他的执政官的命,不敢冒任何险。
伊斯很快加入了攻击。精灵有些意外,他以为以一条龙的骄傲,不会接受这样的以二敌一,事实上,他自己都花了不少时间才能接受……更让他惊讶的是,几个来回之后,伊斯居然就能与他配合得相当不错。
相比从前那条即使跟自己最亲密的同伴一起战斗也完全不懂“默契”为何物的冰龙,他的改变真的很大。
对上两个强大的对手,伊莱已经连一句讽刺都放不出来。但在片刻的左支右绌之后,他反而放出了更猛烈的攻击。
——他要逃了。
已经被他逃过两次的精灵双剑如风,步步紧逼,快到连伊斯都只能看见一片虚影。死灵法师脸色铁青,在连续三个法术被打断之后,他怒吼出声,仿佛又一次被战士的本能所控制,挥拳直击向伊斯的脸。
这是极其愚蠢的失控。伊斯手中的冰刃直刺向对方几乎是自己迎上来的要害,却被精灵翻手截在半途。
他皱眉,但并未发怒。冰刃在半空回转,斩向伊莱的手臂。
而在死灵法师身后,一支细长如锥的匕首从虚空之中探出,敲无声息地没入他肩头,罗莎·拉图斯的身形亦随之显现。。
那一刺并不致命,但伊莱瞬间就僵在了那里,愤怒和恐惧同时凝固在他眼中。一个浅浅的印记在他额头上泛起,淡青如血管。
精灵紧盯着那个印记,看着它尚未完全显现便又缓缓消失,紧绷的肌肉终于放松了一点点。
他们不止是不能杀他,甚至也不能让他受到过重的伤害——那会直接送走他。
“……终于!”
当死灵法师像尊雕像一样再不能动弹分毫,瞳孔也渐渐茫然地扩散开来,罗莎长长叹出一口气。
第一千三百一十九章 旧账(上)
“听起来有点像安特。”
当他们向伊斯解释这件事,冰龙如此回应。
不同的是,安特的“退场”要更华丽一点——他会被火焰所包围,然后才消失。
“所以,他们身后是不同的……主人?”罗莎猜测。
答案尚未可知,而罗莎急着把伊莱送回巴拉赫。匕首上的药剂是安都赫的牧师们在与伊莱交手……并失败之后紧急研制出来的,靠的是精灵从伊莱身上削下的一片肉。据他们说药效至少能保持一天,但罗莎对此多少有点怀疑。
她不想再有任何意外。
她也有点担心伊斯不愿放手。说起来他的确帮了他们大忙,而且这里也是他的地盘,这个山谷本身对伊莱的魔法似乎也有克制。如果他执意要把伊莱当成自己的俘虏,她还真有点为难。
但如果……
“如果你有什么问题想问他,可以跟我们一起回巴拉赫。”她心中一动,语气真诚地开口。
“你是想让我送你们去巴拉赫吧?”伊斯毫不客气地揭穿她。
罗莎笑而不语。
伊斯回头看着一片狼藉的山谷,脸色不怎么好看。除了木屋和老法师的墓,谷中被轰了个乱七八糟,随风摇曳的远志花几乎半点不剩,地上的泥坑一个叠着一个,还有些散发着难以描述的味道。他的确很想把伊莱彻底撕成碎片,但除了伊森·克罗夫勒的下落,他也的确有其他问题需要伊莱回答。
——如果他肯老实回答的话。
“那位‘不高兴牧师’也在巴拉赫,”罗莎适时地加上更多筹码,“我想他也能回答你一些问题。如果你担心远志谷的安全……格瑞安家的骑士们,和几位安都赫的牧师就在附近。”
他们监视了伊莱很久,做了万全的准备。如果伊斯没有出现,他们或许还能知道伊莱费劲心力也想要进入远志谷到底是为了什么……当然,能抓住伊莱就已经算最大的成功。
“……等等。”伊斯说。
他回到木屋,过了好一会儿才出来,又不放心地在山谷里设下了几重陷阱,然后才变回冰龙,抓起伊莱,并且勉为其难地允许了罗莎和精灵爬到它的背上。
无论原本的目的是什么,它的确帮了他们的忙,那么,要求一点回报……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吧?
天还黑着,巴拉赫城一片静谧,看起来几乎跟斯顿布奇一样荒凉,街上巡逻的士兵却明显地多了许多。城市东南角还有一大片废墟,像一块难看的伤疤一样贴在那里。
“那是上一次跟伊莱对上的时候留下的。”罗莎告诉冰龙,“虽然伯兰蒂那群战斗法师轰烂的房子比可能伊莱还要多。”
她语气平静,但其中的不满并不难听出来。
街道上有小小的骚动。士兵们发现了越飞越低的白色巨龙,虽然并不显得十分恐惧,到底还是有些慌乱——他们可不是习惯了看着一条龙在天上飞来飞去的斯顿布奇人。
冰龙直接落在了安都赫神殿高高的台阶上。神殿外并没有平台,一层层的阶梯对一条巨龙而言并不友好,它其实更想停在神殿大厅的屋顶上——那里倒是平的。但是……
算了。它是条宽宏大量又识大体的龙。
“他之前就是从这里逃出去的,你们确定再把他送回来是个好主意?”
变回人类时他还是忍不住讽刺了一句。
匆匆走出神殿的“不高兴牧师”,奈杰尔·洛维,即使听见了这句话也没什么反应。反正他惯常一幅不高兴的样子,就算更不高兴了一点也不大能看出来。倒是他身后另一个更年轻的牧师忍不住开口分辨:“他是从卢埃林的神殿里逃出去的!”
奈杰尔看他一眼,像在看个傻瓜。年轻的牧师很快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就算是卢埃林的神殿,难道就不是群山之神的神殿了吗?
他红着脸低下头,伊斯便好心地收回了正准备补上的那一刀。这里的确不是弄丢了囚犯的那个神殿……但很可能是弄丢了自己的大祭司的那个呢。
走进神殿时他想起第一次来到这个城市的时候。那时他看着斯科特走上高高的台阶,却只能躲在台阶下的人群之中,因为这样神殿很可能对他这种“邪恶”的生物设有防御,而他那时一旦被发现,面对的只会是毫不犹豫的攻击……他想起,也是在这里的台阶下,他看见埃德牵着娜里亚的手从热闹的人群中走过,女孩儿乌黑的发间插着一朵鲜妍的红鹤草。
那一瞬的难过,甚至愤怒,此刻回想起来居然依旧鲜明。
——回去还是再揍那家伙一顿好了。
安都赫神殿的屋顶很高,走廊却狭窄,在摇曳的火光中显得格外幽深,简直像是矮人挖出的坑,让伊斯原本已经不太好的心情又更不好了一点。
“我其实跟这里另一位牧师也打过交道呢。”他漫不经心地开口,“应该是叫做戴夫德·莱威?”
这名字是从伯特伦那里得到的。那时他们并不能确定,但现在已经几乎可以肯定,那个出现在雇佣兵和黑帆海盗占据之地的牧师……那个在藏宝海湾用不知什么法术击中了他,让他坠入海中,以极其丢脸的形象被伯特伦他们捞起来的牧师,很有问题——而他是条有仇必报的龙。
年轻的牧师诚实地变了脸色,但没敢再开口,只偷偷看了奈杰尔一眼。
“事实上,他是耐瑟斯的牧师。”奈杰尔干巴巴地回答,“就像斯顿布奇被你们抓住的那个大地女神的牧师一样。”
伊斯回他一个轻飘飘的微笑——难道他会在乎这种反讽吗?哪怕整个斯顿布奇的牧师都变成了耐瑟斯的牧师,对他而言也只不过是需要对付的敌人多了一点而已。
即使反击失败,奈杰尔依旧面无表情,仿佛刚才那句话只是个简单的形容,没有一丁点儿别的意思。
罗莎跟在后面,听着他们你来我往,各不相让,心中默默叹气。
是她的错。她只想着有条龙帮忙会有多少便利,却忘了这条龙或许有所改变……也毕竟还是条龙。
第一千三百二十章 旧账(下)
伊莱新的囚牢依旧在神殿地底。封闭的石墙间并不显阴森,倒有种雄浑而厚重的气息……有如巍巍群山般的气势,让伊斯都感觉到极大的压力。
这里必然隐藏着什么具有强大力量的东西。
这并不奇怪。据说诸神最初的圣职者都曾得到过来自神明的馈赠,才能迅速吸引众多的信徒。虽然其中大多已在漫长的时光里散失或损毁,也总能留下几件。群山之神安都赫,在安克坦恩是最受崇拜的神祇,安都赫的圣职者一向并不十分高调,却也是同样王权也要为之让步的存在——那绝不是仅靠世俗的权力就能得到的。
他们必然拥有超出王权之上的力量。
眼下,失去了大祭司的圣职者们并不见如何紧张或忧心,曾经“失踪”又归来的奈杰尔俨然已是被默认的领导者。伊斯一想起从前就因为这个家伙而导致了他与斯科特的争执……导致斯科特就那么扔下他跑掉,就忍不住想要多刺他几句。
“说起来,”他说,“当初谁都以为你被斯科特烧成了灰……你是怎么又从灰变回人的?”
这句话细想起来近乎恶毒。众所周知,另一个自火焰中重生的人就是斯科特,而他如今几乎被所有人当成耐瑟斯的圣者,那么,有着同样经历的奈杰尔……会是什么?
奈杰尔看他的眼神很有些古怪,不像是因为他的攻击和挑拨,倒像是惊讶于他居然会用这种方式提起斯科特,仿佛那只是个与他不相干的人……只是他的敌人。
伊斯绷着一张脸与之对视。他从前就怀疑这个牧师与斯科特之间有某种联系,这会儿就更加怀疑。
于是那刺出去的一刀又扎回了他自己心上。
他几乎无法再控制自己的情绪。好在博雷纳很快就从卢埃林赶了过来——神殿之间的传送阵仍被认为是稳定和安全的通道。
一脸严肃的男人看起来总算有了几分国王的威严,但裂嘴一笑就又恢复了原形。他并非独自前来,一位满头白发的老妇人跟在他身后,向伊斯沉默地点了点头。
伊斯有些疑惑,但没有多问。倒是博雷纳主动向他介绍:“这是瑞伊,白石岛的隐修者。她帮了我们不少忙……在那**得离谱的月亮升起来的时候。”
伊斯了瞥了瞥垂着双眼,依然保持着沉默的老人,决定跟她一样假装他们并不认识。
“听说斯顿布奇也很热闹了一阵儿?”博雷纳随口打听。
“……不止一阵儿。”伊斯回答。
博雷纳欲言又止。他的消息其实还算灵通,鲁特格尔的小国王近来也会很及时地将最新的、他觉得“有益于伟大的人类同盟”的消息发给他,比如那轮圆月的来历,比如圣职者们对那些裂缝的猜测和他们“谨慎施法”,建立避难所的建议等等。虽然他怀疑背后的指引者仍是小国王的母亲或他的外祖父,但至少给他的信是他亲手写的,一些看起来故作成熟的措辞实在让他尴尬又好笑,但想起那个比塞尔西奥大不了多少,还有着“那样”一个父亲的少年国王在这种时候所背负的重担,他还是努力用同样正经的语句亲自给他回信以示感谢,为此连头发都多挠掉了几根……直到他苦中作乐地找到了一点“扮演一个正经国王”的乐趣,才勉强坚持下来。
但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因为这个角色真心不怎么有趣。
他真心需要伊森·克罗夫勒。哪怕安克坦恩的情况似乎比倒霉的邻国要好上许多——这里并没有太多的裂缝,而且越往北越少,据说野蛮人的冰原上就压根儿没有。而那群耐瑟斯的信徒,虽然多半是安克坦恩人,却并没有把太多的精力放在这个国家,大概是因为它在某种意义上并不那么重要……又或者是觉得这个国家已然是他们的领地。
博雷纳一点也没有被轻视的屈辱感,甚至因此有点庆幸。当然,他也不觉得安克坦恩就真能独善其身。“伟大的人类联盟”听起来牙酸,但并没有错。无论两个国家之间有过多少争端,这种时候,他们是一体……也必须是一体。
他仍有很多问题想问,又不知该从何问起,尤其是,面对的是这条说不高兴就不高兴,不爱理你就不会理你的龙,而不是真诚可爱有问必答的埃德·辛格尔。
“埃德没有来吗?”他忍不住问。
“我就非得跟他粘在一块儿吗?”伊斯回答得很不耐烦。
博雷纳默默回头看了罗莎一眼——是谁说这条龙脾气变好了很多的?!根本连一点点都没有!
罗莎也只能摊手苦笑。
从头到尾博雷纳并没有多看伊莱一眼。他对他——对旧日情谊的最后一点怀念已经消失殆尽,而要从这个偏执得不可理喻的家伙身上得到些有用的消息,他也不能再有点半点心软。
“你们有什么打算?”他问,“伊莱·克罗夫勒不是会屈服于酷刑的人。而且我听说,一旦受到过重的伤害,他就会被更强大的力量带走。”
“‘酷刑’并不一定只能用于肉.体之上。”奈杰尔平直得连语调都没什么起伏的回答之中透着一股阴冷的气息,“他曾被当成骑士……当成家族的继承人培养,他能够忍耐伤痛。但他变成现在这样,显而易见的是,他的意志其实很容易被击溃。”
“如果他‘很容易被击溃’的意志也同样与另一个力量相连呢?”伊斯问道。
伊莱被罗莎刺中时额头上没有完全显现就消失的印记……有种他不想承认的熟悉感。
“‘伤害’也有很多种方式。”奈杰尔回答,“至少现在,他的确在我们手中,不是吗?”
“……感觉像是死灵法师的手段。”博雷纳也一样语气平平,又在奈杰尔看过来的时候摊手:“别误会,我没有任何意见。”
他痛恨死灵法师,也的确没有任何意见……只是到底没忍下这一句。
第一千三百二十一章 结果(上)
“所有的法术都有相通之处。”奈杰尔平静地解释,走廊尽头黑色的木门在他走近时已无声地开启,“在这之中,想绝对分清光明与黑暗的界限并不容易……所以有时候,我们只能先看结果。”
木门内的空间方方正正,像一个巨大而规整的盒子。地面上刻着深黑的符文,在同样深黑的岩石上几乎难以分辨,符文正中嵌了一个同样方正的水池,池水缓慢地向上翻腾着,看起来清澈却粘稠……像透明无色的血液。
“给你讲个故事。”
当牧师们将沉重的铁锁缚上伊莱的四肢,把他沉入池中,博雷纳一刻也未将视线从那怎么看都像是在施刑的一幕上移开,却同时开口跟伊斯说起不相关的话题:“我听说有种植物,开白色的花,结红色的果。花朵微小单薄毫不起眼,连一点香气都欠奉,却是某种几乎能起死回生的药所必需的珍贵材料;而它结出的果实,晶莹圆润如红色的宝石,成熟时整个植株都为之枯萎,结成后能保存许久不腐,却毫无用处,连味道都苦涩得无法入口。那种果实……名字就叫做‘结果’。”
“……从来没听说过。”伊斯毫不捧场。
博雷纳低声笑起来:“所以……那只是个故事啊。”
牧师们吟唱的咒语在四壁间回响,那古怪的音节像地底暗河沉闷的水声轰然作响,像巨石从山巅滚落,一路碾过草木岩石,然后直直坠落深渊……伊斯眉间的纹路越来越深。那不是古精灵语,也不是龙语,不是他能听懂的任何语言。然而那其中有某种让他忌惮和厌恶的东西——并非因为它的用处,而是因为它的来处。
一种烦闷的感觉在他胸口涌动。像是有细而粘的丝线从他的耳朵里钻进去,缠绕在他的灵魂之上,在音节起伏间微微地牵动着,并不能伤害他什么,只是让他觉得分外难受。
博雷纳在发现他的眼睛变成金色时默默地退开了一点。他已经很熟悉这种危险的信号。
“如果他在这里突然变成一条冰龙会怎样?”他悄声问奈杰尔:“一条很不高兴的冰龙。”
“不怎么样。”牧师回答,“这里够高也够宽,还很结实。”
被噎回去的国王嘴角抽了抽。
仿佛突然意识到询问者尊贵的身份,奈杰尔生硬地开口解释:“我只是说实话……”
没有讽刺,没有蔑视——这地方是真的很结实,结实到一条龙把自己撞晕在石头上也撞不出一丝裂缝来。
“你以为我只会拿头撞吗?”
那言外之意让伊斯眼底的金色亮得更加慑人。
“这像是……恶魔的语言。”
赛斯亚纳突然冒出来的这一句话,结束了他们刚刚开始的争斗。
精灵的双手控制不住想要握上剑柄——他所感受的危险……那恍惚像是邪恶,又似乎有所不同的危险,激发了他属于战士的本能。
“并不是。”这回牧师不得不更认真地解释,“我知道听起来有点像……”
“是很像。”伊斯打断他。
“……很有点像。”牧师勉勉强强地承认:“但那的的确确是另一种语言,只是久已失传。据说那才是人类本该使用的语言,如精灵语一样由神明传授,每一个人生而知之,不用去学就已经刻在灵魂之上……”
“精灵语也是要学的。”赛斯亚纳脱口道,在同时转向他的三个人一条龙的视线中僵了一下,下意识地补充:“……我只是说实话。”
罗莎装作若无其事地扭头,把她忍不住的笑送给无知觉的墙壁。
原本就古怪的气氛变得更加古怪——却也不再那么紧绷。
“我以为只有你们的国王陛下喜欢现编故事。”伊斯的冷笑都少了点气势,变得像个玩笑:“‘据说’可证明不了什么。”
奈杰尔沉默片刻,从头说起。
“你们都知道圆石祭。”他说,“但如今加亚尔山脚下那块圆石……是假的。”
真正的圆石深藏在他们脚下——那是整个神殿的基石。
而那供人祭祀欢庆的赝品,做得其实很像原本那一个,大小都一模一样,只是刻画其上的图案做了一些修改,看着古老神秘,实则毫无意义。然而原本的图案,其真实的含义,他们也始终未能完全解读出来。
牧师们此刻所念的咒语,纯粹只是模仿。
那块真正的圆石,会在某些情况之下自己发出声音,像是许久之前有谁把那声音留存在了石头里,想要告诉后人什么……却已经没人能听得懂。
“我说‘据说’,因为那的确只是猜测,来自一些少有人知的传说。在安克坦恩,人们最初所尊崇的神明便是安都赫,很长一段时间里,也只有安都赫。传说是他从群山之中走出,将知识与智慧带给人类,但那时他所传授的语言,并没能流传下来,只在偏僻的山间,一些十分隐蔽的地方,还有残缺的留存。三百多年前,一位牧师发现圆石中的声音,和凯恩山附近一些村落里残留的方言有些相似之处……”
伊斯的思绪飘开了一小会儿。他想起寇米特,也想起加布里埃尔,马哲兰湖边那个小小的村落。那里的人已经不再会说什么听不懂的方言,但被他们当做墓地的那个山洞里,的确有一尊仿佛正从石头里迈步走出的,古老而巨大的雕像。
“……我们并未能复活那种语言,它或许注定就是该消失的,但我们发现了一些别的东西——那圆石里的声音,有某种……特殊的力量。”
他们把那当成了咒语,但它最初或许并不是什么法术。它能让倾听者沉浸其中……然后渐渐沉入一场分不清是真实还是虚幻的梦境。那梦境因人而异,有一段时间里,神殿把那当成一种试炼,因为无论什么人,无论拥有多么强大的力量,都会在梦境之中显露最真实的自己。圣职者们以此坚定自己的信念……但也有人曾因此而崩溃。
再然后,一位极其年轻的牧师,研究出了那声音的另一种用途。
第一千三百二十二章 结果(下)
他并没有改变那法术……也没有人能够改变,他只是用另一种法术,像镜子一样,将那些陷入梦境者的梦,映照其中。
窥视他人的梦境原本是被禁止的。不只因为这是一种冒犯甚至伤害,也因为其中的危险。那通常需要窥探者将自己的灵魂探入他人的灵魂之中——连最肆无忌惮的死灵法师也会为之却步。
“那时,这种法术被认为‘虽然没有了危险,却也没有太大用处’。毕竟梦……只是梦。”奈杰尔平铺直叙的讲述并不吸引人,在渐渐低沉下去的咒语声中却有种莫名的力量,让人不由自主地凝神倾听:“美梦也好,噩梦也好,其中隐藏了什么,通常只有本人才能解答。如果没有足够的力量去影响和改变梦境,单单只是‘窥视’,能得到的东西其实很少。”
“所以……你们找到了影响梦境的办法?”博雷纳问。
“算是吧。”牧师干巴巴地回答,“那方法其实很简单,在做梦的人耳边说话就行了,你想知道什么,就问什么……当然,如果询问者了解对方,或许能找到更有效的办法。只要能保证他不会醒过来,他的梦就会随之而改变,至于改变到什么程度,我们能从其中看到什么……就要看运气了。”
好一会儿没人出声——这也实在太简单!
博雷纳默默地搓着下巴,感觉就像坐在剧院里,紧张又激动地听完了预示着一个宏大故事的开场白,结果第一幕戏主角就随随便便被人一剑戳死了一样,尴尬到无语,无趣到荒诞。
除非,那主角其实并不是主角。
虽然得承认,在不能对伊莱造成太大伤害的情况下,想得到一些线索,这的确是一个有用的办法,但到现在,就算最迟钝的人也已经反应过来,奈杰尔真正想告诉他们的,并不是如何对付伊莱,而是那块圆石。
那被隐藏了数百年的秘密,或许是安都赫神殿最大的倚仗,而它的力量,也绝不止他们此刻听到的咒语。
奈杰尔已经牢牢地闭上了嘴。他能说的大概也只有这些,剩下的,已经超出了他的权力之外。
但当他提及圆石,周围的圣职者并无人阻止。
“你们的大祭司,”伊斯突然开口,“已经被找到了吧?”
奈杰尔深深地看他一眼,没有回答。
伊斯的嘴角要笑不笑地撇了撇。他确信如果站在这里的是埃德,一定能得到更多的消息……他总是能得到更多的信任。
而当咒语声低成一片微小的波澜,或连绵的雨声,奈杰尔向博雷纳做出邀请的姿势。
“最初的梦境,多半是做梦的人一生之中最难忘的那一刻,也是最容易被影响的那一刻。”他说,“而这里所有人之中,您大概是他最恨的那一个……也大概是最了解他的那一个。”
博雷纳站着没动。他听得懂这句话——虽然也说得太过实在了点。但这里如果有谁能最大程度地影响伊莱的梦境,或者从其中看出什么,那无疑是他。
他瞪着伊莱浸入其中的那池水,水面上模糊的画面熟悉又陌生……那一片混乱的战场,是克罗夫勒家备受期待的继承人失去左手的那一战。
如果知道那时的疏忽会酿成如今这样苦涩的结果……他其实也没有任何办法去改变。
那场混战之中,他其实已经竭尽全力地想要跟在伊莱身边,但那亢奋中的骑士根本失去了理智,拖着他陷入重重包围。战斗到最后,脑子里根本空白一片,他甚至不记得是什么时候跟伊莱分开的……那时他没能保护他,重来一次,他也一样做不到。
他已经做了那时的他能做的一切,最终这样的结果,并不是他的错。
他走到池边,半蹲下去,低声开口:
“伊莱·克罗夫勒……你自作自受。”
只一瞬间,一张扭曲的面孔浮现在水面之上,向他发出无声的怒吼。清澈的池水泛出隐隐的血色,相互厮杀的战士在水波起伏间化成苍白的亡灵。
博雷纳低低地笑了起来。奈杰尔说得没错,这个人的意志真的很容易被影响。
……但控制他的人,会不知道这一点吗?
伊斯并没有把太多的注意力放在水池上。他盯着地面上的符文,试图看出其中的规律——即使不像埃德那样能看懂神之语,但龙天生知晓所有其他种族的语言,而语言的规律其实也就那些……他不该什么也看不出来。
——他的确什么也看不出来。
懊恼地抬头时他发现瑞伊像他一样,专注地盯着地面。
“……看出什么来了吗?”他突兀地问。
老人镇定地抬眼看他,一点也没有被他吓到,反而让他觉得自己分外幼稚。
“或许。”她回答,“我在……别的地方见过这样的符号。”
伊斯安静了一会儿。他没料到他会得到这样诚实的回答,毕竟他们上一次打交道的时候并不怎么愉快……而他刚才突然的提问也很无礼。
“在哪儿?”站在一边的罗莎好奇地问出口,笑容温和又真诚:“如果我可以知道的话。”
“马哲兰湖边的一个山洞里。”瑞伊回答,态度与对伊斯并没有什么区别。
“加布里埃尔?”伊斯脱口而出。
老人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语气却依旧平静:“你去过?”
伊斯点头,藏起他的烦躁,也收起他的骄傲:“那山洞里有个巨大的雕像,直接从岩石里雕刻出来的,但不是矮人的风格……雕像脚下有两个很古老的墓穴,据说埋葬着古时的圣徒,可我记得上面并没有什么符号。”
“不在那里。”老人低声说,“如果你去过,应该知道,附近的村民把那里当成墓地……很久以前就是这样。类似这样的符号……刻在很深处的一些墓穴旁,像是死者的姓名。”
伊斯皱着眉头回想。他在山洞里钻了好一阵儿,但并没有太注意墓穴旁刻了什么。那时他更留意的是另一种符文……鲜血画出的符文。
第一千三百二十三章 兄弟(上)
他只告诉过寇米特·安塞尔,但如今的埃德大概也一眼就能看出来,当时那些耐瑟斯的牧师用来向虚无之海献上祭品以获取力量的法阵,是巨龙所创造。
他已经许久没有想起寇米特。那个像阿坎一样拿锤子当武器的铁匠牧师,最初还以为他所面对是死灵法师的法术……死灵法师也的确有类似的法术,但他们所祈求的对象,是地狱之中足够强大的恶魔。
或者,并不是恶魔——但他们自己并不知道。
地狱之中有堕落的神明,或类似神明的存在。这是埃德早有怀疑却总也不敢说出口的。
他不敢告诉更多人,不只是因为这会破坏这个世界许多人原本就岌岌可危的信仰……圣职者们如今正需要的信仰。
“我总觉得,仿佛我说出口,那就会变成真的。”埃德曾经努力向伊斯解释,“仿佛我承认了,那才会是真的,而越多人知道,越多人怀疑这一点……哪怕其实并不相信,单单只是知道有这种可能,把它记心中,都会让它更接近真实……即使它原本就是真的。”
这话简直绕得伊斯发晕,但多少也能明白。
语言拥有力量。那力量在于“语言”本身,也在于说出它的人。
而如今的埃德·辛格尔已经有了这样的分量。他说出的话自有力量,而那些信任他的人,甚至只是承认他的重要的人,都会使这力量成倍增长。
冰龙向后靠在墙壁上,因为想着这些让他头痛的东西而两眼放空,注意力已经完全不在眼前的事情上。
他不问,瑞伊也就再次沉默下去。罗莎收回视线,若有所思。
她以为伊斯是真的想从伊莱,或奈杰尔口中得到些什么,才会跟他们一起来到这里……但或许并不是。即使那方池水开始激烈地动荡,伊斯也只是漫不经心地投过去一瞥——他这会儿已经连装都懒得装了。
站在池边的奈杰尔向后退了一步,看起来只是纯粹不想沾到那像水又不是水的液体。按捺不住开口的是另一位年长的牧师:“虽然我们做好了各种准备,但最好还是别让他太过激动……陛下。”
博雷纳毫不在意地笑了笑。
“别担心,”他说,“这可不算什么。他的脑子原本就像一锅烧开了的污水,一直在翻腾,把所有能让他还算个人的东西都翻了出去,只剩下一堆发臭的烂泥咕噜噜冒泡……”
大概没想到一位国王说话能如此刻薄,年长的牧师默默地闭上了嘴。
“这话也不是我说的。”博雷纳低头,半点不心虚地把锅扔在另一个人头上,“是伊森说的……但他说错了吗?一点也没有。你又能拿他怎样呢?你并不敢就此杀了他,不是吗?他可比你有用得多。”
他的双眼始终紧盯着池水,没有放过一点混乱的碎片。
当一片巨大又模糊的黑影从池水中浮现,颤抖着开始缓缓旋转,他在一瞬间僵成了石像,恍惚中几乎一头栽进水池里,然后猛醒过来,赫然起身。
他脸色难看,冷汗涔涔,像个从水里捞出来的死人,嘴角又诡异地勾出点笑。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他说着,迫不及待地撒腿从池边跑开,“剩下的你们一定能……”
他话还没说完就已经跑了出去,被扔下的人们面面相觑。
然后他又跑了回来,一把抓住伊斯的手臂。
“嘿,兄弟!”他眼神热切,“帮个忙?”
大概是被那一声从未听过的称呼叫得有点懵,冰龙飞到天上时都还有点茫然,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又成了坐骑……但也已经不能把背上厚脸皮的国王陛下掀下去。
安克坦恩的秋收已经结束,等待初雪落下的田野一片荒芜。从城中的安都赫神殿飞到城外不远的邻河村落,对冰龙来说也就一眨眼的功夫,背上焦躁不安挪来挪去的人已经几乎要蹭掉它半蜕的鳞片。
它落在一架高大的水车边,警惕于周围的安静——没有恐惧的尖叫,也没有举着干草叉朝它冲过来的蠢货,只有木质的水车在浅浅的水流中半死不活地转动着。
但安克坦恩并没有像鲁特格尔那样开始将普通人集中到防御更坚固的城镇或要塞。毕竟这里的人们也不曾感觉到什么危险,不会愿意在寒冬将至时听从命令离开家园……更何况许多人都是耐瑟斯的信徒。
继承王位之后,博雷纳收回了尤金发出的命令,不再追捕那些普通的信徒,甚至对遭受伤害的人加以抚恤。即使情况越来越复杂,他也一直平静地将耐瑟斯的信徒与其他神明的信徒一视同仁,不忌惮排斥,也不刻意讨好。那让他的处境看起来不算艰难,但谁都知道,这样微妙的平衡不可能永远保持下去。
不怎么信神的国王有自己的底线,以及,他是埃德·辛格尔的朋友……他还是另一个神明所创造的奇迹最好的证明。对有些人来说,这其中任何一条都已经足够让他们视他为敌。他或许不用对付可怕的恶魔,通往虚空的裂缝,或从天而降的凶神,却很有可能要对付他自己的人民……这正是他竭力想要避免的。
坚持到现在,他觉得他的脑子已经很不够用。
他全心全意地盼望他的执政官能够回来——他相信那家伙绝不可能轻易死去。
他从龙背上溜下去,快得罗莎都没来得及阻止,只能跟着他跳落地面,环顾四周。
“……您知道的吧?”她无奈地开口,“这很可能是个陷阱。”
“你可以去掉‘很可能’三个字。”博雷纳心不在焉地回答。
他的肩背依旧因为紧张而崩得笔直,却显然是因为别的原因。
他眼角的肌肉在水车吱吱嘎嘎的声响和浑浊的水声中控制不住地抽搐。他以为他已经遗忘,或克服的恐惧,从心底最深处探出头来,向他发出嘶嘶的嘲笑。
“……瑞伊。”
他回头向那寡言的老人开口求助:“你能找到他吗?”
要钓一位国王,至少饵总得是真的吧……伊森一定就在附近。
第一千三百二十四章 兄弟(中)
冰龙的尾巴越来越快地拍在地面,一下又一下,是耐心渐渐告罄的节奏。闭着眼站在河边的老人却依旧一动不动,谁也不知道她在干什么……又是否有所发现。
就算是私语者,施法也多半是要吟唱咒语的,但她没有。而在冰龙的记忆之中,这个私语者的力量还相当之弱——她似乎只能极其有限地操纵植物。
而河水里有什么能帮她?水草吗?
一道水蛇般细细的黑影逆流划破水面时它睁大了眼睛,差点发出一声过于粗鲁的感慨——还真是水草!
眨眼间,初冬季节懒洋洋的河流翻滚起来,冰冷的浪花拍上岸边,博雷纳却急切地靠得更近,想问又不敢开口。
不要打扰施法中的人,这一点他还是知道的。
圆月照亮的河面仿佛有被激怒的野兽破水而出,但那只是纠结在一起的各种说不出名字的水草,因为不止一条,看起来不像是蛇,倒像是一只巨大的章鱼挥舞着触手,在夜色中印出狰狞怪异的影子。
它们探出水面,又带着更凶猛的气势轰然扎进水中,咆哮的水流反击般冲上半空,连地面都随之震动。
精灵眼疾手快地把博雷纳从开始垮塌的河岸边拖开,冰龙也厌恶地往后退。
疯长的水草带起腐烂的气息,浓重得连夜风都无法吹散,而它锐利的视线甚至能看到一坨坨白花花的东西从纠缠的水草间掉落……
瑞伊猛地回头,锐利的视线钉在它身上。
“过来帮忙。”她说。
“凭什么?!”冰龙近乎本能地拒绝。
“你难道不是来帮忙的吗?”老人反问。
她的神情和语气都依旧平静,听不出什么情绪,眼睛却亮得出奇,仿佛圆月的光芒都凝聚在她眼中。
冰龙僵了一下,面对这个瘦小的老人,竟莫名有种小时候四处乱钻被丽达揪住般无法反抗的感觉。
“水里有亡灵!”它恼怒的抗议听起来像委屈的抱怨,“没有什么比水里的亡灵更恶心了!”
黏答答,滑溜溜,并不难对付,却恶心得连碰都不想碰的一团团烂肉。
“……伊斯!”博雷纳开口叫道,眼中带着祈求。
在他身后,罗莎向它极轻地点了点头。
冰龙不甘不愿地憋着气挪到河边,低声咆哮:“……怎么帮?!”
浑浊的水流卷向化为人形的冰龙——巨大的龙身固然能轻而易举地解决亡灵,却很难在枯水期的河流中行动。但不管用哪种形体,这会儿他都是个瞎子。水底不知沉积了多久的各种残渣和污泥一起被钻来钻去捕捉亡灵的水草搅得乱七八糟,不由分说地往他脸上……往他鼻孔里糊。他只能闭紧了嘴,不去想那都是些什么东西,任由一条水草纠缠成的绳索带着他穿过那一片混乱,满腔怒火无处发泄。
那个死灵法师怎么总喜欢把自己的俘虏往水里藏?他其实是条没脑子的泥鳅吧?!
一条细而滑的东西轻轻缠上他手臂,那感觉跟亡灵的手指没什么两样。伊斯努力控制着自己,才没把那条小水草扯个稀烂,而是随着它将手探向前方,并在它开始阻拦他时固执地继续往前伸。
他摸到一片光滑的岩石。
烧灼般的痛楚让他猛地缩回手,无声地咒骂着——细密的龙鳞无法抵抗的魔法让他指尖一片焦黑。
他小小地后悔了一下。他不该不听瑞伊的警告……他以为只能腐蚀那些水草的魔法对他不会有什么用处。
他还以为他已经没有从前那么自大。
懊恼油然而生。他努力静下心来,睁开了眼睛。
细小的冰晶在他周围显现,在被水流冲走之前便已瞬间连成一片,直冻到水底的泥土之中,在污浊的河水里撑起半圆的冰穹,将所有混乱都隔绝在外,而将微弱的光芒集聚其中。
渐渐澄清的水中,伊斯看清了那块刻着符文的石板——那是一具石棺的顶端。除了如裂纹般血色的符文之外,还贴心地刻上了“安息”于其中的人的家族徽记。
伊莱·克罗夫勒所憎恨的远不止他的弟弟。
轻微的震动从石板下传来,仿佛有人在其中拼命挣扎。黑暗,窒息,和对死亡的恐惧,能让最冷静无畏的人陷入疯狂。
伊森只是个普通人,他不可能坚持太久。但有好一会儿,冰龙只是低头看着那片显露出来的石板,一动不动。
河岸边的村落里,一个个黑影无声地冒出来的时候,博雷纳依旧只是紧盯着河面。
该轻轻松松拔出那具陷在河底淤泥里的石棺的冰龙始终没有出现,飞窜的水草亦渐渐平息。瑞伊漠无表情地放弃了那过于激烈的表演,微微皱眉——她看不见,毕竟水草不长眼睛,但她感觉得到,伊斯没了动静……太久没有动静。
这是出了什么意外,还是什么她不知道的情节?
“帮助”这样一位国王有时的确挺有趣,但也实在有点心累。
包围而来的人一直没有出声,只是在一定的距离之外停了下来。在被包围者长久的无视之后,终于有人开口:“陛下……我们并无意伤害您。”
博雷纳心不在焉地回头朝人群中投去一眼,看起来漫不经心,事实上魂不守舍——他焦躁得都忘了这会儿他该扮演什么。
但他认出了那个说话的人。
“里塞克·布林。”他叫出他的名字,并不掩饰他的不耐烦,“如果你有什么事,即便是黑堡你也能光明正大地进入。而你选择了这样暗夜里的行径,再想让人相信你说的话,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里塞克缓缓拉下斗篷,脸色沉沉。
他的确能光明正大地进入黑堡。博雷纳不信神,他十分简单地把不同的神殿和信徒当成不同的势力来对待。而他,作为耐瑟斯的圣骑士……作为圣骑士团的团长,像其他同等地位的圣职者那样,能够毫无阻碍地面见国王。
而这位曾经被他们所轻视的国王,在他们有限的几次交谈中,即使理所当然地保持着警惕,却从不曾因为他几年前不过是个卡斯丹森林里的猎人而轻视过他。
那不过是装模作样——有人这样告诉过他,他也这样告诉过自己,但他知道不是。他至少还有分辨这一点的能力。
他真心尊敬这位国王……因为他至少给了他平等的尊敬。
可他不得不来。
第一千三百二十五章 兄弟(下)
里塞克清楚地知道自己是如何陷入这样的困境。他彷徨不前,却也后退无路。
有时他甚至会羡慕哈利亚特。羡慕那个和他一样从卡斯丹森林走出,几乎走在一模一样的道路上的人,能够毫无疑问地听从科帕斯的每一句话,相信他永远光明正大的理由,全心全意地坚守自己的“责任”——愚蠢,又幸福。
而他无疑是更聪明……也更清醒的。他分得清热情与狂热,坚定与偏执,他看得出那些以神之名所行、生而为人却根本不该做的事。即使最初也曾有一时的盲目,在科帕斯因为他的“聪明”而让他越来越深入地参与更多事之后,他也没办法再欺骗自己。
如果一开始就拒绝,或许不至于走到现在。可他始终沉默着,没有反抗,渐渐的,甚至不再质疑。
因为服从是更简单,也更有利的事。短短数年里他已经站在了他从前根本不敢企望的高度,他已然能够与一位国王平起平坐。他所得到的敬畏,他所拥有的力量……他无法想象失去这些,他会变成怎样。
他大概连做回一个普通的猎人都不可能。科帕斯不会放过他……他已经知道得太多。
有时候看着那个也曾经让他真心敬爱的牧师扫过来的眼神,他确信他知道,他的选择早已与信仰无关。
或许正因为如此,他才得到了更多的信任——因为他足够明智,也足够实际。
哈利亚特的确是个蠢货,可一旦他发现他所相信的一切不过是谎言,在震惊之后他会毫不犹豫地挥剑斩向欺骗他的人,毫不犹豫地放弃自己因为这谎言而得到的一切。
而里塞克做不到。
“聪明”有时候,不过是“懦弱”的同义词。
而他最大的痛苦在于,他选择了利益……却还抛不下良知,并因为猜到了最后的结果而胆战心惊,日夜难安。他开始越来越频繁地用各种理由避开他实在无法接受的任务,但科帕斯显然不会容忍这样的逃避。
所以今晚他才会出现在这里……这大概是对他最后的考验。
月下黑影幢幢,开始缓慢而无声地移动。一切都在计划之中,即使是那条意外出现的冰龙也不是什么解决不了的麻烦。他们的行动甚至并不需要他的命令——他来这里,只是因为科帕斯想要让他的手沾染他不想沾染的血,想要彻底粉碎他藏在心底的那一丝侥幸。
然而到此刻他依然摇摆不定。他其实根本没有必要说出刚才那句话,谁都知道,“无意伤害”和会不会伤害,根本是两码事。
那句话,正如博雷纳所揭穿的那样,只是更加证明了他的虚伪。
国王的视线里并没有太多情绪,只有点淡淡的失望,让他浑身的血液在因羞愧而骤然沸腾之后,又迅速冷下去,冷得让他浑身发颤。
即使他想要反抗,也已经不能改变任何事。那么……又为什么还要付出无谓的代价?
他僵硬地抬起手,想要发挥他可有可无的那一点用处,让自己不至于显得太过可笑。但突兀地,他身后有人结结巴巴地开口:“等……等等,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我们到底要干嘛?!”
那声音慌乱又茫然,弱得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地压着,在一片寂静之中却又清晰到刺耳。
里塞克瞬间变了脸色,赫然回头。
他看见亚赫姆,他天真懒散又无用,不知怎么就因为博雷纳“是个国王还会写故事”这种荒唐的理由而变成了他的崇拜者的弟弟,在一个个隐藏着面目黑影之中,抬起一张苍白的、满是惊惶的脸,像根不合时宜的蜡烛一样竖在那里,直直地望着他,急切地想要得到一个答案。
……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咬牙切齿的怒吼在喉咙里压成一声低哑怪异的咆哮,最终没有出口。
根本用不着他动手,有人利落地举剑敲在亚赫姆的后脑上,在他直挺挺倒下去的时候迅速把他拖到一边,让这小小的意外不至于妨碍他们的行动。
里塞克回头看向博雷纳,最后的迟疑消失在因愤怒和恐惧而生的阴沉与狠厉之中。即使他的愤怒根本不该对着眼前的人,他已经别无选择。
他无力去考虑这算是威胁还是提醒,抑或真的只是意外……他以为科帕斯还不至于卑劣到这个地步,但他不敢冒险——他的家人还在他的掌握之中。
那是他比权势与地位更不能失去的。
有一刻仿佛时间被停止,连细碎的流水声都被斩断般消失。在那一刻之后,双方几乎同时动了起来。
精灵在拔出双剑时感觉到某种怪异的凝滞——他的速度变慢了。空气像是变成了浓稠的液体,他越用力想要挥开,便有越强大的阻力反击回来。他冷静地放松了肌肉,挥出的剑既轻且快。月光从轻薄的剑刃上流过,即使附加其上的魔法失去了作用,它本身被淬炼到极致的锋锐也能够轻而易举地切开敌人的血肉。
天赋的敏捷大打折扣,但无数个日夜里磨练出的技巧依旧能让他远胜眼前挥舞锄头的时间远比挥剑要多的“圣骑士”们。
他们大半就真的只是农夫和猎人。只是此刻,他们眼中不顾一切的狂热让他们看起来比真正的战士还要危险,而他们的行动似乎也没有像他这样受到无形的阻碍。
更为狡猾和强大的敌人隐藏于其中,毒蛇般伺机而动。那诡谲阴狠的攻击方式,精灵已渐渐熟悉。
博雷纳已经遭遇过几次刺杀。但这位国王看似不着调,事实上谨慎又细心,也相当珍惜自己已经丢过一次的性命,不但用各种魔法物品和奇怪的小玩意儿把自己从头武装到脚,也绝不让自己落单。而刺杀他的人,却似乎还不想暴露自己真实的身份——至少还不想在众目睽睽之下暴露,并因此而缚手缚脚,屡屡败退。
从前他们以为这些人是雇佣兵,他们也的确干过雇佣兵的活儿,但更多的消息证明,他们或许才是耐瑟斯的第一座神殿建立起来之前就已经训练出来的,真正的圣骑士,行事不择手段,信仰却绝对坚定。
博雷纳做好了足够的准备才决定让自己置身险境,但他们或许还是低估了对手。
第一千三百二十六章 国王陛下的演技
更多的人冲向瑞伊,那满头白发的老妇人是他们今晚最大的阻碍,也是他们最为憎恨的叛徒。
她曾是他们之中的一员,作为医师,她也曾得到过他们的尊敬……至少比其他女人能得到的要多一点。无论那从一开始就是欺骗,还是她因为别的理由选择了背叛,都同样罪无可恕。
但她的力量并没有受到影响——那力量来自她本身,唯有死亡能够彻底切断。黑色荆棘围绕着她,如铁刺般从地底升起,将她保护在其中。那植物本该生于贫瘠的荒漠,而不是河道边湿润的泥土,但她播下了种子,它们便会随她心意,瞬间生长成难以逾越的高墙,即使被锋利的刀剑绞成碎片,也能眨眼间生出新的枝条,摇摆间甚至能格开不多的箭矢。
只不过,她虽能操纵植物,却并不能让它们变成什么坚不可摧的东西。这样巨大的消耗,哪怕圆月仍挂在空中,她也并不能坚持太久。
圆月能让她更为强大,就像恰到好处的风能让火焰更加热烈,但并不能给她无尽的力量……她能燃烧的唯有她自己。
老人看起来并不紧张,甚至有余暇回头望向河面。她感觉到了某种奇异的波动,虽微弱却令人颤栗不已,而那条龙直到现在仍不见踪影——她不知道这到底是不是好事,并且怀疑那个兴致勃勃地把今晚的计划编成了故事讲给她听还给她分配了对白的国王陛下,其实也不知道。
他们最初也没料到这条龙会出现。但是,“即使有突发状况也能让故事完美落幕的剧作者才是好作者”……
突然发现自己居然对这种让人无言以对的句子印象如此深刻,老人心情复杂地默默扭回了头。
她觉得她或许真的没必要担心那么多。
还有一点被博雷纳说中的是,一直到现在,并没有人去攻击他,以至于守在他身边的罗莎都有点无所事事的尴尬。这些攻击者或许觉得只要解决了瑞伊和那个精灵,全身的魔法物品都已经失效的博雷纳,和一个虽剑术精妙,给他们最深的印象却是“要逃跑的时候总是特别干脆”的南方女人,应该很轻松就能拿下。
又或许,他们……或他们之中的一部分,是真的不想伤害博雷纳。
所以,当他突然开口时,混战之中,也有许多人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
“我想知道,”他说,“我到底做了什么,让你们不惜背上暗杀国王的罪名,也要置我于死地?”
他停了停,在突如其来的寂静之中,他微微低下去的声音也清晰可闻,带着一点悲哀和无奈,以及身为国王的骄傲与冷静,敲在每个人的心上:“两个月前我也曾来到过附近的农田,与你们一起庆祝难得的丰收。我以为那时你们的欢呼都是真的,我以为我尽力做到了我所承诺的,给你们安宁和富足的生活,并且因此得到了你们的承认……可是,‘安宁’和‘富足’,原来并不是你们真正想要的吗?”
瑞伊嘴角微抽,低头操纵着细小的藤蔓无声地爬满地面。罗莎摆出一张带着同情和义愤的脸,暗自感慨,即使这会儿并不是坐在某个剧团的大帐篷里,她都真心想为博雷纳献上情真意切的掌声和欢呼,不仅因为他的演技,也因为……无论有多少抱怨,他的确竭力缓和了各种矛盾,让这个战乱频仍的国家得到了一段难能可贵的和平,即使是在为了保住这个他并不想要的王位领兵出战的时候,伤害无辜的民众,损毁农田,都是他严令禁止的。
“好歹坐在这个位置上,别的不说,至少得能让人吃饱吧。”
那时他随口说出的话,她其实一直记得,并因此彻底打消了去尼奥城与家人团聚的念头,留在了这远离家乡的北国。
如果今天围攻他们的都是科帕斯精心训练出的圣骑士,博雷纳的话或许不会有太大的效果。可那隐藏在幕后的人想要的实在太多,于是被派来的战士,有许多真的就是住在附近,甚至这个村落里的人——他们的家人,就在他们身后的屋子里无知无觉地沉睡。
他们只是普通人,而普通人,容易被煽动,也很容易满足。他们切切实实地感受过这位国王带给他们的好处,感受过他对待任何人也不会改变的,平等以待的尊重,那么,即使不停地被人灌输“他只是假装”“他别有目的”“他阴险且不敬神明”……在真正面对他的时候,也总会不由自主地犹豫起来。
毕竟,牧师们所承诺的荣耀他们还不曾见到,博雷纳所带来的变化却是实实在在的。而大多数人真正想要的,也真的不过是“安宁”和“富足”。
里塞克紧闭双唇,脸色难看。他后悔没能在博雷纳开口的时候就立刻阻止他——他很清楚博雷纳的影响力,毕竟他也是被打动过的那一个……是曾犹豫不决,到现在也未必就有多么坚定的那一个。
但科帕斯也同样清楚这一点。
里塞克握紧了剑柄,额角却有冷汗滑落。在他周围,越来越多的人不安地面面相觑,不自觉地放下了武器。他知道面对这种情况他该做出怎样的决定——即使他不做,混在人群中的,真正可以“信任”的战士,也会代他做出的决定。可他的双唇就像被什么魔法封住了一样,无论如何也无法张开。
一点寒光从他眼角闪过。那一瞬他下意识地反手挥剑,吼道:“闪开!”
他格开的武器握在他的同伴手中,刺向的,也是他的同伴。
然后他才感觉到刺入他背心的利刃,冰冷又灼热。震惊之中,他甚至感觉不到太多的痛楚。
脸朝地倒下去的时候,他眼中有惊愕、茫然与不甘,唇边却是一丝带着自嘲的苦笑。
他是真的觉得自己很可笑——犹豫了那么久,反反复复地纠结了那么久,最终却只是这样毫无意义地死去。
然后下一刻,他飞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