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二百五十二章 娜娜,聪明又大方!
三双眼睛直直地盯着娜娜。那小家伙刚刚翻了个身,让那块绿色的水晶可以躺在它的肚子上。在察觉到落在它身上的视线时它警惕地抬起了脖子,浅金色的眼睛骨碌碌地转着看过一圈,意识到似乎并没人想要抢走它的食物,就又放心地瘫了下去,啃一啃,歇一歇,还时不时惬意地弹弹后腿儿。
“它是不是……吃得有点多了?”埃德喃喃,不想承认他居然有那么一点点羡慕。
他倒没觉得娜娜变绿了。那身银色的鳞片原本就很容易映出别的颜色,抱着那么大一块绿水晶,它看起来有点绿也没什么不对。他更在意的是娜娜已经明显凸起的小肚子……它的确一直很能吃,但现在它啃的毕竟是石头——充满了力量的石头,撑到这个地步还不停嘴,真的没问题吗?
“……你还有吃的吗?”伊斯问。
埃德听懂了。他从腰包里翻出了最后两块千层饼,那是娜里亚为他们准备的,被他用法术仔仔细细地保护着,到现在都隐约还带着点刚出炉时的热气儿,香得菲利立刻转移了视线,甚至不由自主地咽了咽口水。
娜娜再次抬起了它短短的脖子,看看千层饼,又看看它的糖果,犹犹豫豫,难以取舍。
埃德果断地拿走那块水晶,把两块千层饼都堆在了它的肚子上,然后把水晶塞在了它脖子后面。
小龙懵懵地发了会儿呆,像是不太能理解这些大人们莫名其妙的行为。但既然它的糖果并没有被夺走,先换换口味吃点别的也没什么不好。
当它开始向千层饼发动攻击,埃德意识到,伊斯并没有看错,它的确是绿了一点,还绿得很均匀,就像有微微的绿光从它的身体里透出来。但只过了一小会儿,那一点浅到几乎难以分辨的绿就完全消失了。
“它在……消化?”
即使不是第一次看见娜娜吸收力量的方式,埃德仍觉得不可思议,不想承认他的羡慕几乎就要变成嫉妒:“只要‘吃进去’,就能把任何形式的力量转化成自己的力量吗?这真是……太轻松了。”
他想起了星燿。谈起诸神时她说过她甚至想过要不要把他们通通都吃掉,这样就得到他们所有的力量而不用听他们啰嗦……真是一脉相承的简单粗暴。
“这不是最正常的方式吗?”伊斯头也不抬,“你也得吃东西才能活下去——‘生命’本身就是最强大的力量。”
“……不一样吧?”菲利直言不讳,“我能吃下比埃德多一倍的食物,但我并不能搓出比他大一倍的光焰……生命本身的确是一种力量,但娜娜靠‘吃东西’得到的显然不只是‘生命’,对吗?——别嘴硬,我知道你为什么不想承认这个,你不希望它太过引人注目。但这已经不可能了,除非你们一开始就把它留在神殿,不让其他任何人知道它的存在。可你们这样抱着它到处跑,关于它的各种猜测只会比事实更加离奇……像你这样对着自己人还要遮遮掩掩,就实在很可笑了。我们只有更了解它才能更好地保护它,‘小龙’……你这样自欺欺人可没什么用。”
伊斯瞪着他,简直有点恼羞成怒,却又无法反驳。
“无论如何,它并不执着于‘吸收更强大的力量’,”埃德赶紧换个话题,“我觉得这算是件好事,不是吗?”
“它才出生几天?”菲利摸着后脑勺叹气,“你们也想得太多了……小孩子碰到没吃过的好东西总会忍不住多啃几口,我不觉得它真能判断哪种食物能让它‘更加强大’,也不觉得它会蠢到撑死自己——它又不是条金鱼……”
“……你才是条金鱼!”伊斯怒了。
“我前面有加个‘不’吧?”菲利哭笑不得,“你耳朵是个漏勺吗?就不能漏点儿有用的进去?”
严肃的讨论一眨眼变成了幼稚的争吵。试图劝阻的埃德引火烧身,很快被卷入其中,却总是只能发出“我……”“能不能……”“等等……”之类毫无意义的词语就被打断,很快又被踢出战局,无可奈何地站在那里发呆。
——这大概也是一种发泄吧,发泄完了就好啦。
他自我安慰地想着,突然对上了娜娜的视线。
小龙放慢了消灭千层饼的速度,看了他一会儿,又若无其事地转开,专注地盯着菲利和伊斯开开合合的嘴唇。
埃德忽然意识到,它在听……它能听懂多少?
他有点不安。在他想出办法阻止那两个越吵越认真的家伙之前,娜娜挺着小肚子爬了起来。
它从还剩一半的千层饼上掏出一小团,拍着小翅膀向上扑腾,在伊斯低头看它时,准确地拍在了他的嘴唇上。
“我想……”埃德趁着他们终于安静下来的时候开口,“它的意思是,‘别吵啦,吃点东西吧’……”
“吃!”娜娜肯定了他的翻译,在它的翅膀无力支撑之前成功地把那团不成形状的千层饼塞进了伊斯勉强张开的嘴里。
然后它掏出另一团,向菲利挥了挥,在圣骑士乐颠颠地接过去之后,又大方地分了埃德一点点。
真的只有一点点,还没有指甲盖大。埃德捧着它看了好一会儿才在小龙不满的眼神中塞进嘴里,闷闷地笑得像个傻瓜。
然后娜娜拖出了它的绿水晶,毫不犹豫地推出去,让它砸在坚硬的石板上。
那一声闷响让埃德的心都不由自主地颤了颤——那么大一块绿色的水晶是真的很值钱啊……
然而它并没有碎掉。
那真是块很好的水晶,纯净而没有裂缝,还是那么珍稀的绿色……
埃德蹲下来,伸手按下去,把它分成了三块。
刚刚从伊斯怀里跳下来的娜娜把那分得相当平均的三块水晶推来推去,一会儿抬头,一会儿低头,眼神渐渐从疑惑变成震惊。埃德起初还有点得意,觉得小龙是震惊于他“强大的力量”,却在那震惊变成委屈的时候反应过来——他分错了。
他憋着笑把其中一块又分成三小块,和另外两大块一起推到娜娜面前,然后如他所料地和菲利与伊斯一人得到了一小块。
“我们家娜娜,”菲利掂了掂那小小的一块水晶,欣慰地感慨:“真是……聪明又大方!”
他把水晶塞给了伊斯,拍拍他的肩头,表现出了同样的大方:“吃吧,别客气。”
第一千二百五十三章 别人家的面包(上)
谁也没有真把那块水晶吃下去。最后,三块都落到了埃德手里。
事实上,埃德手里不止这三块。除了伊斯扔给他的那块紫色水晶,他还有一块从悬晶界捡回来的,最寻常的无色水晶。小小的一簇,像是从岩石里开出的花,透明的花瓣里沉了一团团灰绿色的丝絮,却并不显得肮脏浑浊。
那个世界里悬挂在半空的水晶其实大半也无色,大小不一,形状却很规整,一条条近乎完美的六棱柱反射着绚烂的光芒,犹如梦幻……也着实让人眼花。
它们的排列似乎循着某种规律,但埃德没有时间去研究。当时他并未怀疑那到底是不是水晶,毕竟“悬晶界”这个名字的由来,和那些与这个世界的水晶别无二致的形状与颜色,都给了他既定的印象。
可现在,当有时间对着阳光仔细观察,感觉着蕴含其中的力量,他渐渐意识到,这东西与这个世界的“宝石”,恐怕并不一样。
这个世界的宝石是珍贵的法术材料,是因为它能比任何东西都更稳定和大量地容纳魔法之力——它是个完美的容器,但它本身并没有力量。
可他手心里这绿叶般一小小的一块,这被另一个世界的人毫不吝惜地送给一条小龙作为食物的宝石,却像是……拥有生命。
它的力量在流动……在生长,像一片从仙人掌上掰下来的嫩芽,即使脱离了本体,变成了碎片,亦并未断绝生机。
它的力量并非被谁注入其中,而是天生的。
即使是他捡到的那簇最不起眼的水晶,也不是一块无生命的石头。
“也许这些水晶在悬晶界其实是一种植物?”他把自己的猜测告诉伊斯,“它们从地里长出来,吸收那个世界的力量,就像植物吸收阳光与水……记得吗?那里的‘泥土’硬得像石头,长出来的草都能在我脚上扎个洞,但有动物会吃那些草……也许萨兹人的食物也就是这些水晶?”
所以他们才对娜娜抱着石头啃一点也不惊讶。
伊斯随手拈起一块水晶,在指间绕来绕去地玩着。阳光透过水晶,把一个小小的绿色光点投在地板上,随着他的动作晃来晃去。
“据说很久之前,这个世界的宝石也拥有生命。”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如你所说,就像植物一样生长……也会像植物一样崩裂死亡,成为其他生命的养料。那时候万物有灵,岩石里也能生出灵魂,古老的树木能开口说话……那时候这个世界混沌野蛮,却生机勃勃。但那是……在我所继承的所有记忆开始之前。”
埃德微微屏住了呼吸,紧闭双唇。伊斯平静的语气里有种……分外沉重的东西。他几乎能预料到他接下来会说些什么。他会告诉他是因为精灵,矮人,因为所有神造之物的出现,才让这个世界变成了现在这样……才让真正的造物者的后代无处可去,无法生存。
他已经听过了许多次。他明白延续了千万年的怨恨难以改变,明白身为一条龙必然的立场,却还是渐渐生出一点委屈。
他并不想听他的朋友一次又一次告诉他,“你们根本就不该存在”。那真的让他很难受——也许他该让伊斯知道这个。
“……据说那时连我们都能‘吸收阳光与水’……吸收空气里无处不在的力量。那时候我们并不只吃肉,也并不喜欢收集黄金,宝石,各种魔法物品……”
伊斯停了下来。他望着窗外发呆,不知想起了什么。阳光把他照得轮廓都有些模糊,美丽,却突然没了生气,像个不真实的影子……像与他隔着遥远的时空。
埃德突然就忘了自己想说什么。他不由自主地想要伸手抓住他,但当伊斯回过头来,那一点让他心慌的感觉就消失在他苦涩的笑容里。
“那时候,我们其实并不是没有别的路可走。”他说,“我们或许至少可以与你们相安无事,就像阿佐拉人……像半人马与努亚人那样相安无事,或者让我们的血脉和信仰得以融合,让所有的生命与力量如溪流入海,回转不息,像从前一样……或许能比从前更好。”
——生命如水流转不息。
埃德怔怔地想着。
微如雾霭,宏如江海,永在你手心……这祈祷词到底从何而来?
“星燿并没有说错。”伊斯仍在继续,带着微微的沮丧,“我们固执,任性,骄傲,自私……我们有她所有的缺点,却没能继承她的慷慨与包容……”
“……为什么呢?”埃德不由自主地问出口。
伊斯疑惑地皱眉。埃德心中模糊的疑问却变得更加清晰。
“为什么呢?”他直起腰来,目光灼灼,“她不可能刻意把你们创造成这样……娜娜也不是这样。”
“你是睡前故事听多了吗?”伊斯无奈地把那块水晶扔回给他,“你不会是觉得有什么恶魔在我们耳边私语,让我们心底的恶意无限制地蔓延出来,渐渐也变成了恶魔……龙可并不那么容易被左右。”
可如果有谁在漫长的时间里隐藏于暗处,煽风点火,将小小的矛盾一点点堆积成难解的仇恨……也不是不可能的呀。
埃德吞下了他并不确定的猜测,与伊斯讨论另一种可能。
“我仔细看过了费利西蒂的手记。”他说,“她有很多地方语焉不详,尤其是在发现那个法阵可能是个陷阱之后……但她去过的那些世界,应该有不少都像悬晶界一样,有极其充沛的力量。而她所说的印记……”
他在桌面上画出菲利脖子后面的那个符号,谨慎地并没有画全。
“法阵上有这个符号,我不知道和她所说的印记是不是同一个。”他说,“但菲利……”
“……能在半死不活的时候自动吸取别人的生命。”伊斯听懂了,“所以,那个法阵,也许可以从它能连接的世界里吸取力量——听起来不是挺好的吗?”
埃德苦笑。想到这个的时候有一瞬间他也控制不住地心动……但这一点也不好。
“不是‘吸取’。”他说,“是偷。就像快要饿死的人去偷别人家的面包,也许情有可原,可到底是错的。尤其是……在我们不知道要偷多少才能活下去,而被偷的人是否会因此饿死的时候。”
第一千二百五十四章 别人家的面包(下)
他们最终也没有商量出什么结果。埃德看得出伊斯对他的顾虑不以为意,却也没有反驳,只是告诉他:“如果你这么觉得……这件事最好不要再告诉其他人,尤其是那些牧师和法师。”
——不要告诉那些有力量去偷“别人家的面包”的人。因为你觉得错误的、绝对不能做的事,对许多人而言不过是“不得已”的选择。
而这样的“不得已”,是完全可以原谅的。
“……伊卡伯德或许早就知道了。”埃德说。
他从来不敢小看那个中年牧师……即使是现在也不敢。伊卡伯德有比他更长的时间来研究这个法阵,甚至,他在圣墓之岛的地底用暗影银锡造出的那朵黑色的花——那朵吸取了虚无之海的力量,用迷雾来保护柯林斯的花,现在想来,与这个法阵不无相似之处,只是更加危险,稍有不慎,那脆弱的平衡便会被打破……
他手指一动,脑子里模糊的念头一闪而过。
也许他该跟伊卡伯德好好谈一谈……虽然每一次与那个牧师交谈都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经历。
那一晚埃德陷入光怪陆离的梦境。他梦见自己踩着雨后的泥泞飞奔在维萨城港口边蜿蜒的小巷里,路上的行人有着各种奇怪的面孔,仿佛来自许多不同的世界,却都带着温和而满足的笑意。街边挤挤挨挨的店铺里琳琅满目,却无人看守,他揣着一颗扑通乱跳的心脏抓起一块热乎乎的、刚刚出炉的面包,掉头就想跑,每一个看到的人却仍只是用那种温和的眼神看着他,没有惊讶,没有谴责,毫不在意。
他们并不在乎这一点点,而我还有很多孩子要养……很多很多——他模模糊糊地想着,于是伸手又抓了一块,再一块……
他再也抱不住的面包掉落在地面上,开成一朵晶莹璀璨的花……一簇巨大的水晶。他抬起头,维萨城木质的小楼已经变成斯顿布奇石砌的高墙,水晶的花朵开得铺天盖地。天地之间如蛛网般的黑色裂纹一点点被无数水晶上闪耀出的光芒抹去,金色丝线缠绕出巨大的法阵,神圣而辉煌,微光下繁花盛开,流水淙淙,荒无人迹的街道上渐渐浮现拥挤的人影,像从前一样熙熙攘攘,来来去去。巨龙飞过城市的天空,一条,两条,三条……它们落地化成人类的样子,即使脸上还带着鳞片也彼此视若平常,没有人惊惶地躲避,。
真好……好得让人有点难以置信。
埃德垂头看着脚下一朵随风摇曳的野花。意识中的某一部分,他知道这只是一场梦……他甚至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在他义正辞严地说着“这样不对”的时候,他其实不无犹豫。
喧闹声渐渐沉下去,沉进地里。他脚下那朵野花从单薄的纯白变成了妖冶的浓黑,它的花瓣只剩下丝状的脉络,像细到锋利的骨架,一层层向外铺展开来,花心是一只深黑无光的眼,通向无底的深渊。
迷雾升起,他仿佛站在了柯林斯神殿的广场上,被重重的人墙包围着,可他看不清任何一张脸。
“圣者。”
他听见有人轻声呼唤,起初只有一个声音,而后此起彼伏,一声声连成一片,如巨浪般涌来。
他在梦中清楚地感觉到那个称呼所带来的重量。它沉沉地压下来,压得他无法呼吸,却也无处可逃。
他不能逃,亦不知该如何回应。
于是那声音也弱了下去。人群渐渐模糊成灰白的雾气,缓缓地涌动着,又一个接一个消失,最终只剩了他,站在一片无尽的灰白之中。
——你在犹豫什么呢?
有个声音在问,恍惚是他自己的声音。
“……出来。”他说。
眼前的雾气被风吹动般微微散开,迷雾中走出的精灵金发绿眼,仿佛射入这死地的一线阳光。
可他本该如枝头绿叶般明朗又温柔的眼睛比死更静。
“欢迎。”埃德说,“但如果你想让我听你说点什么,最好还是换一个样子……最好还是用你真实的面貌。”
“你们总不愿相信这也是真实。”那闯入他梦境的客人微微摇头,绿色的眼睛里泛起一点蓝色,柔和的五官变得更加深邃,披在肩头的金发发灰卷起,像枯萎得将要落下的叶子。
“你在犹豫什么呢?”他问。
“……是你吗?”埃德反问,“你改变了那个法阵。”
“我给了你另一个可能。”安克兰回答,“但你怀疑我的目的……你甚至怀疑是我编织了这个梦境。”
“……不。”埃德不怎么情愿地承认,“这是我的梦。”
“那么,”安克兰的声音其实比诺威更加柔和,轻得像雾,近乎缠绵地在他耳边萦绕不去,“你在犹豫什么呢?我以为你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我愿意。”埃德回答,“可那只是‘我’要付出的。我没有权力要求其他人……甚至另一个世界的人,为此付出一丁点儿代价。”
安克兰像是轻轻地笑了一声。
“埃德·辛格尔,”他说,“你有没有想过,也许这会是你最终失败的原因……你说你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却天真地不肯放弃那一点良知——或者,你不敢承担这样的‘放弃’带来的愧疚与痛苦,你不愿坠入地狱以换来这个世界的新生……那根本不是真正的‘付出’。”
“你的意思是,”埃德平静地总结,“我伪善且自私,怯懦无能,自欺欺人……还有什么?”
“……也许我该称赞你至少有自知之明?”
“也不错,至少那是你没有的东西。”埃德针锋相对,咄咄逼人:“莉迪亚·贝尔……是什么让你觉得能伪装成另一个人侵入我的梦中,却不会被我发现?”
片刻的沉默之后,被揭穿的客人抬手轻轻拍了两下。
“了不起。”她说,“你变了很多啊,小家伙……虽然我大概知道我是哪里露了馅儿,但我以为你会假装并没有发现——或者,这才是你‘真实的面貌’?”
第一千二百五十五章 月升(上)
她所认识的埃德·辛格尔柔和到温吞,不曾有过这样的锋锐。
长裙曳地的女人走得更近,悠闲得像是漫步在她自己的花园。她的确不请自来,也很容易被梦境的主人驱逐甚至伤害,可她有恃无恐。
埃德的视线不由自主地扫过她平坦的腹部,让她忍不住笑了起来。那个孩子的到来实在是个意外,她也无意将他作为武器,可他的确是面坚不可摧的盾牌——在会因他而后退的人面前。
“别担心,”她柔声说,“我并没有恶意,不然我甚至无法进入这里,不是吗?梦是另一个世界……可它到底是你的世界。”
她的温柔并不全是伪装。
“我也没有骗你——那法阵的确是安克兰的杰作,在这座城市建起之前它就已经被改变。我并不知道他的用意,但我知道它的用处……你真的要放弃这么好的机会吗?”
埃德垂下双眼,没有回答。
“……你怀疑我的用意。”莉迪亚无奈地微笑,“说实话,如果不是因为我还没有出生的孩子,我会毫不犹豫地去做那个偷面包的人,而且绝不会与别人分享。可现在——”她摊手,“我有心无力。所以,我至少得保证在我的力量恢复之前,这个世界还不至于糟到我无法改变……甚至无法逃离的地步。”
“……可你已经有了能保护你的人。”埃德说,“他知道你在干什么吗?”
“安克兰?”莉迪亚的笑容很有些微妙,“不,他才不会‘保护’我……他也不在乎这个世界会变成怎样。”
埃德看她一眼,欲言又止。
莉迪亚轻轻叹气:“以及,是的……他并不是这个孩子的父亲。”
埃德皱着眉垂头想了想,再次抬头时神情近乎惊骇。
女法师悠悠地在唇前竖起一根手指,笑得狡黠又迷人。
埃德脑子里一片惊涛骇浪。他没想到……他其实猜到过但他简直不敢猜……诸神在上!……但这是莉迪亚,她也许只是在诈他?!她什么也没承认不是吗……
混乱的思绪让这个梦境亦随之变幻。迷雾翻腾着,涌起又消散,快速变幻的场景怪异地混合在一起,凝聚又碎裂。
莉迪亚的身影摇晃起来,和她低低的笑声一起,眨眼间如水中的影子般被风吹散。
可这场梦并没有结束。即使当一切都消失,只剩了白茫茫的大地和黑沉沉的天空,埃德仍挣扎在混沌与清醒之间。
他拼尽全力,却一根手指都动不了,无论是在梦里还梦外。他浑身僵硬地瞪着天地交接处清晰的线条——他不敢低头,他知道他脚下踩着什么;他也不敢抬头,他知道无星的天空之上那一轮冰冷苍白的月亮是什么。
周围越来越亮,又越来越阴冷,那寒意浸入他的身体,急速地流动起来,像一个巨大的漩涡,沉默地吞噬着一切。他感觉到无限伸展和膨胀的力量,仿佛他就是那漩涡本身,又感觉到他身不由己地坠向漩涡深处,被缠绕,撕扯。
意识一点点被剥离时,后脑如烧灼般疼痛起来,却又冷得刺骨,仿佛有把寒冰凝成的刀在他头骨上刮来刮去,试图刻出什么……或抹去什么。他全然无力反抗,却终于在剧痛中挣出一分清醒。
他猛抽一口气,拼命睁开了眼睛。
眼前一片光明,却没有温度,像是魔法创造出的冰冷的光焰。耳边是伊斯恼怒而急切的声音,只是被尖锐的耳鸣压得模糊不清。
心跳急促得快要精疲力尽。他摇了摇头,双眼干涩得像是揉进了一把沙,在他竭力想要睁开时涌出无法控制的热泪。他挣扎着想要爬起来,身体却像块风化的岩石,沉重又脆弱,仿佛一旦抬起便会崩裂成碎片。
一只手盖在了他的眼睛上,把他压下去。
“……呼吸!”伊斯说。
这一次他听清了。
他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听话地、用力地呼吸,压下心底的恐惧,也压下体内咆哮着,汹涌到快要崩溃的力量。
当心脏不再跳得像匹发了疯的野马,他被伊斯一把拖了起来,踉踉跄跄直拖到窗口。
浑身的冷汗在午夜的寒风中像是结成了冰,冻得他哆哆嗦嗦。他茫然望向窗外,看见一轮巨大的圆月,苍白又冰冷。
心脏重重地一跳,几乎要撞断肋骨。一瞬间他恍惚以为自己还在梦里……他最好还在梦里。
斯顿布奇的夜晚从来没有这么亮,亮得宛如白昼……像阴沉的雨天,压抑,却又有种爆发令人心悸前的宁静。
黑色的天幕之上有两个月亮。
一个很小,半弯,像一张僵硬地裂开的、假笑着的嘴,一个大而圆,白到透明,像一只漠然睁开的眼。
“……天上原本有两个月亮。”不知过了多久,埃德才能开口,“我记得你从前这么说过。”
他试图让自己相信这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这实在有点难。
门被撞开了。娜娜像个球一样连滚带跑地冲过来,直撞到伊斯的腿上,在伊斯拎起它之前又飞快地滚开,吱哇乱叫着,兴奋得要发狂。
走廊另一边的房间里传来一声惊呼。埃德不假思索地掉头跑过去——泰丝·谢帕德可不是会因为天上多了个月亮就叫成这样的女孩儿。
那边房间的门都还没有开,就已经有什么跑了出来。
那是一只狗……一条狼。
白色的狼,一身长毛蓬蓬松松,洁净到发光,沉甸甸的大尾巴狗一样欢快地摇着,几乎要摇出虚影来。
“……北方?!”埃德大叫。
大狗欣喜若狂地朝他撞过来……又从他身体里直接撞了过去。
它看起来如此真实,不再是上一次出现时那半透明的样子,但到底也只是个灵魂。
在埃德身后,发现了新伙伴的娜娜发出更加高亢刺耳的尖叫,一路追着北方滚下了楼梯。
“等等……泰丝!把你的狗叫回来!”娜里亚也跑了出来,被屋子里几乎要撞破墙壁的鬼哭狼嚎吵得头痛欲裂,“娜娜!回来!”
她其实挺喜欢家里热热闹闹的……但这也未免太热闹了!
第一千二百五十六章 月升(下)
伊斯一声不响地追上去抓那两个到处乱窜的家伙。泰丝这会儿才摇摇晃晃地出现,抓着自己乱糟糟的红发,一脸焦躁。
“怎么回事?!”她嚷嚷,“我觉得浑身发痒!好像有许多小虫子在我身体里面钻来钻去!”
她哆嗦了一下,嘴唇泛白,被自己恶心到了。
埃德勉强笑笑。他的身体里也像是有虫在钻……不是虫,是蛇,在他的血管里蠕动着,翻滚着,仿佛下一个瞬间就能咬破他的皮肉,又或者纠缠出另一个身体,取代他现在这一个。
他打了个冷战,一瞬间毛骨悚然——他可不要变成幻魔那样的东西!
“我想咬人。还很想冲出去在月光底下撒个欢儿。”泰丝还在抱怨,语速快得让人担心她会咬到自己的舌头:“这正常吗?这不正常吧!难道我真的要变成一只猫鼬了吗?!这月亮是出来实现我们的愿望然后拿走我们的灵魂的吗?!一个邪恶的月亮?!”
她还在试图像平常那样开玩笑,紧绷的声线却已经出卖了她的不安。蹲在她肩头的诺威叽了一声,蹭蹭她的脸颊。那熟悉的暖意让女孩儿冷静了一点点,赶紧一把将它搂进怀里,用力抱紧,甚至把脸埋进猫鼬的肚皮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恭喜。”终于抓住了娜娜的伊斯在楼下抬头,“你说不定会变成个能施法的盗贼,一手匕首,一手火球,天下无敌。”
他语气很糟,讥讽里几乎透着几分恶意,但平常十分敏锐的泰丝压根儿就没察觉到。她呆了呆,琥珀色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所以,我其实是个天才的法师吗?!”她扑到栏杆上,脚尖踮啊踮,激动得要跳起来。
伊斯烦躁地低头,用力按住正扭来扭去想从他怀里挣脱出来的娜娜:“……不,你只是条在圆月升起时突然觉得自己是头狼的小狗。”
语音未落,门外已经传来一声悠长的狼嚎。
他没能抓住北方……是算是条龙也抓不住一个鬼影。
“……虽然有点肥,但北方真的是条狼!”泰丝分辩着,翻身越过栏杆,直接从二楼一跃而下,冲出门外,和北方一起嚎了起来。
娜里亚几乎想要抱头哀叹,万分希望莫克还在这里——那个稳重的矮人至少能帮她镇住泰丝!
现在她只能先顾埃德。
那家伙正一头冷汗地靠在墙壁上,脸色白得泛青,几乎要滑坐下去,却在她靠近时下意识地往后退。
“等一会儿。”他说,声音低得像是说给他自己听,“再等一会儿就好了。”
娜里亚不悦地挑眉。
“……你长了刺吗?”她问,“我要是走过去,会扎得我一身血吗?”
埃德连连摇头。
娜里亚大步走过去,不由分说地抱住他,让他能靠在自己的身上——她难道还比不上一面墙吗?!
她的怀抱温暖得令人战栗。埃德抖了好一会儿,紧绷的肌肉才渐渐放松。他压下了体内溃堤般的力量,让它们重新流淌在河道之中,即使仍在凶猛咆哮,却不能挣脱他的束缚。
他不能让这个抱着他的女孩儿受到一点伤害。
伊斯默默地把泰丝从外面提了回来。已经好好发泄了一通的北方夹着尾巴颠颠地跟着,却不敢离他太近。
这座行走的冰雕里藏着快要喷发的火焰。
伊斯脑子里轰轰地响着,仿佛是从远古而来的,沉重的鼓声,一声声敲击着他的灵魂。无边的记忆之海在骤然而来的狂风下扬起滔天的巨浪,奋不顾身地一个接一个撞碎在岸边的礁石上。他的意识几乎只剩了一个硬撑着的空壳……一点渐渐融化的寒冰,护着微弱却固执的一点光。沉默已久的本能蠢蠢欲动,让他只想怒吼着展开双翼,冲出这狭小的空间,冲向天空,去发泄他的愤怒……与欣喜。
这一轮人类从不曾见过……大概连巨人都不曾见过的月亮,或许才是最初的那一个——是星燿的另一只眼。
阳光孕育生命,月光带来魔法。
它唤醒了一些无法压抑的东西……一些他以为已经彻底失去的东西。整个世界在过于明亮的月色下躁动不安,秋虫最后的鸣叫声嘶力竭,夜半醒来的鸟儿狂躁地盘旋在城市上空,空气里弥漫着混乱而狂野的生机……弥漫着诱惑与危险,吸引着他挣脱人类那些无意义的规则,自由自在地投身于其中。
他惊讶于自己居然还没失控。
手指上一阵剧痛。他低下头,殷红的血色映入眼中——因为无法挣脱他的束缚而暴躁起来的娜娜一口咬在了他的手上,那无坚不摧的小牙齿轻易穿透了他的皮肉,咬碎了他的骨头。
他盯着那根软软垂下的手指,动也没动。
娜娜松了口,有点被吓到的样子。它舔了舔嘴边的血,厌恶地呸呸呸,显然并不喜欢那陌生的味道。它小心地偷偷抬眼看一看伊斯,又看看他血肉模糊的手指,若有所思地举起它自己的小爪子,左看右看,然后一口咬了上去。
伊斯听着它一声惨叫,开始放声号哭,居然忍不住笑了起来。
“……没事。”他说,“没事。”
他不能失控。
小龙举着爪子在他怀里翻滚,抖着嗓子哼哼唧唧,像哭又像是在撒娇。
“……坏娜娜!”
被伊斯提在另一只手里的泰丝再不敢挣扎,甚至代他怒气冲冲地骂。
“给我吧。”她伸出手,“我保证它跑不了也咬不着我……我可会哄小孩儿啦!”
伊斯冲她笑笑,只放开了她。
泰丝被那难得的笑容笑得浑身发软,脸颊发热。她拍拍脸,终于想起了身为“姐姐”的责任,大叫一声:“埃德!”
埃德已经从楼上冲了下来。然而他原本最为熟悉的治疗法术变得像条滑溜溜的鱼一样难以控制,他心中默念的咒语犹如混乱的气流中飘来飘去的枯叶,忽高忽低,怎么也找不到节奏。
“那是魔法之月。”伊斯轻声说,“那是这个世界独一无二的……最初的月亮。”
埃德点头。他其实能够感觉到,只是需要一点时间来改变他已经习惯的,施法的方式。
他抬手,喃喃念出咒语,空气中奔撞不停的力量在他手心凝聚成温柔的光。
第一千二百五十七章 混乱之夜(上)
“……龙语。”伊斯说,看着手上的伤口在微光中消失。
娜娜探头探脑,委屈巴巴地向埃德伸出它被自己咬伤的小爪子——这小家伙根本连皮都没咬破,看上去只是微微有点肿。
埃德随手给它揉了揉,不知该怎么回答伊斯。
他刚才所念的的确是龙语……但龙并不会治疗法术。那没有谁能教他的咒语到底是怎么出现在他的脑子里,他也说不清楚。
从前他沾沾自喜地以为那些无人施展过的法术是他天才的创造,现在他却怀疑那是他曾拥有的记忆刻在灵魂里的本能,就像巨龙的传承……只不过,那是他自己的记忆。
“……你记住了吗?”片刻的沉默之后,他反问。
伊斯微微皱眉:“法术并非只是一个咒语。”
埃德握住他的手,再一次清晰地念出那个咒语。
龙语佶屈聱牙,音节铿锵,极其难念,好在一个字符里所包含的意义比古精灵语更为复杂,咒语便格外简短。在那极短的时间里,力量的凝聚、改变与释放其实也相当简单,只是难以用语言描述。
那其中没有什么精巧的计算,更像是……心念一动。
埃德只能用这种方式让伊斯感觉到力量的流动。他引导那力量穿过伊斯的身体,竭力放慢整个过程,让他感觉到每一点细微的变化。
他居然在教一条龙如何施法——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他心情复杂。
伊斯没有拒绝。但在埃德第三次重复咒语的时候,他摇摇头,抽开了手。
“没有用。”他说,“我能使用的只有我体内的力量……它被我的种族,我的血脉,固定在某种限制之内,并不能有太多的变化。”
“可是,”埃德茫然不解,“是你教我如何感知这个世界,如何控制它本身的力量……”
他记得虹弯岛上骤起的风,瞬间盛放的花朵……记得冰龙连哄带吓的,引导他的声音。
“我能教你,可我自己做不到。”伊斯坦然承认,“我能在北方寒冷的大地上召唤一场暴风雪,但我无法让雪变成花——你却有可能做到。”
“我不明白……”埃德喃喃,“可我用的是龙语啊……”
“没什么不明白的。”伊斯早有预料,因此也并不沮丧,“我们已经被创造得太过强大,如果毫无限制,这个世界说不定已经被我们毁灭过无数次……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用龙语,但你可以试试,也许用精灵语,甚至通用语,都不是不能做到。语言只是……用来画出线条的笔,最终有用的,是你画出的符号。”
埃德低头沉思。他承认伊斯说得挺有道理……毕竟他也不可能比一条龙更了解自己,可他总觉得有哪里不对,一时之间又说不出来。
以及,伊斯表现得太过平静了一点,而他本该是受影响最大的那一个。
“你……真的没事吗?”他小心地问。
“……有事。”伊斯回答,“但我能应付。”
他的意识里依旧一片狂风暴雨,但他已拥有坚固到足于抵抗风雨的堡垒。他建起它不是为了挽留过去,而是为了守护未来。
那再不是一座会轻易坍塌的,沙上的城堡。
月亮在黑暗的海面上升起,像一张苍白而冷漠的面孔,俯视着它凝望了千万年,亦告别了千万年的世界。
它看过万物如何诞生,也将看着万物如何沉寂。
它所长眠的孤岛,如今只是月光下一片荒芜寂静的黑影。所有精心筑起的圣殿,蜿蜒林间的长廊,都只剩了嶙峋的骨架,再无昔日微光笼罩的神圣与安宁。
不,安宁还是有的……真正的,永恒的安宁。
海水缓慢地涨了起来,漫过银白的沙滩,随着另一种潮汐而醒来的力量穿过精灵光芒黯淡的、模糊的身影,海浪轻抚他的每一刻,掠过他的每一点微风,都把他曾失去的带回给他。
精灵俯身掬起一捧海水,又让那冰凉的水流从他指间滴落。他感觉到了它的温度,感觉到它滑过他肌肤时奇妙的触感,并为之而惊叹不已。
一片黑影从他头顶飘过。他抬头仰望,巨大的魔船扬起黑帆,悠然乘风而去。
那是告别,也是提醒。
精灵微微笑了起来。
人类……多么有趣。
双翼自他身后伸展开来。交错其上的纹路宛如叶脉,虫蚀般的斑点散布其上。它迎风张开,如饱满的帆,如风中起伏的林海。
斑叶龙拍打着双翼,腾空而起,低低地掠过海面。白色浪花绽放在它带起的水波上,又匆匆凋谢。它盘旋着,翻腾着,一点点找回记忆中真正的飞翔,才转而向东北疾飞。
它可以在一瞬间跨越千里,但此刻它更喜欢用双翼越过万顷波涛。
夜空中那更为古老的月亮所带来的混乱不会持续太久……但已能给它足够的时间。
埃德强迫自己把视线从那轮圆月上收回。月中的阴影清晰如画,形成奇怪的纹路,他不由自主地在心中一遍遍描画,试图读出其中的意义……但在一脚绊在台阶上,差点摔个五体投地之后,他只能把注意力拉回眼前。
他穿行在水神神殿茂盛的花木间,因为周围的寂静而越来越不安。
离开家中时他也怀着许多不安——即使相信他的朋友,也不妨碍他……如伊斯从前调侃的那样,“像只老母鸡一样”担心。
但他更担心的是这里。
水神神殿防御重重,但有许多是费利西蒂设下……或是按费利西蒂教授的方式设下。而费利西蒂,是个私语者。
她的法术混合了不同的方式,使用了不同的力量。一种灵活多变,可以适应外界的各种变化,一种坚如磐石,难以撼动。正常情况下这样的法阵没有任何问题,甚至更为强大,但今晚……魔法之月下,瞬间勃发的力量,恐怕会超出那些法阵能够接受的“变化”的范围。
一时的防御失效原本也没什么大问题,神殿里的牧师和圣骑士并不是摆在那里的装饰,何况还有菲利在……可里面现在还关着一个幻魔。
即使已经成功地捕捉了它一次,他可一点也不敢小看那狡猾的家伙。
第一千二百五十八章 混乱之夜(中)
一直跑到后殿他才听到点动静。匆匆来去的脚步声,低吟的咒语……明亮的火光拉出摇晃的人影,落在惨白的地面上。
他几步冲出长廊。眼前是一个小小的湖泊,湖中心不大的建筑,是整个神殿里最神圣的地方——那曾是费利西蒂的居所。
这里没有柯林斯那样得天独厚的草原与湖泊能让整座神殿坐落于湖上,所以索性在后殿硬生生挖了一个湖出来,虽然实际的用途远不如其象征的意义,但在斯顿布奇,这一点“象征”无疑是必要的。
费利西蒂离去之后这里就被封了起来。埃德事实上有入住其中的权力,但他甚至连想都没想过……整个神殿里大概都没人想过将这个地方另作他用。
埃德只进入过其中一次,是为了在冥想池召唤费利西蒂的灵魂。记忆中这里有人守护但并没有什么法阵……
“……埃德!”
菲利回头一看就他就一把将他扯了过去,直拉到湖边:“来看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埃德惊讶地看着湖上飞窜的、闪电般的弧光。围绕着中心的建筑,湖上原本有一圈自水中升起的石柱,上面并没有什么精细的雕刻,只是有永不停息的水流顶着一颗石球不停地转动。那甚至都不是什么魔法,而是斯顿布奇城的喷泉里都很常见的小机关……但现在,喷涌得过高的水流上,那些光滑的小石球都已经不见踪影,只有细密如网的电光在石柱和水流间交错,将所有人阻隔在外。
“那个升起来的时候,”菲利指指头顶,“这里的守卫看见有什么发光的东西从里面直冲上天空,又瞬间消失,像放了个不怎么耀眼的烟花……等我们有空过来,就已经变成了这样。”
“‘有空’?”埃德警惕地抓住了重点。
“别提了。”顶着一头鸟窝的菲利疲惫地揉脸,“到处都一团乱,一开始还以为有人攻击神殿……关在后面的那个恶魔也差点逃出去,好在我们反应够快。”
埃德的心立刻放下去一半。
他走近几步,试探着伸出手,那飞来飞去的电光如蛇一般窜过来,毫不客气地咬得他一蹦三尺,差点就惨叫出声。
菲利抱着双臂像看傻瓜一样看着他笑。埃德讪讪地后退,猛揉着又痛又麻,动弹不得的手臂。他其实并不是毫无准备地凑上去的……这攻击并不致命,但恐怕足以让一条龙倒地不起。
“要不就算了吧。”菲利说,“反正也一直没人进去。或者,也许,等天亮了,那个突然冒出来的月亮消失了,一切也就恢复正常了呢。”
他当然尊敬费利西蒂,但从不会将她住过的地方也看得太过神圣。何况以他的了解,费利西蒂根本不会在这种“看起来很重要”的地方放什么真正重要的东西——他更怀疑这是有人在故弄玄虚。
埃德却有点犹豫。“没人进去”跟“没人能进去”到底是两码事……
他还在迟疑,湖边有个年轻的声音叫了起来:“……里面有人!”
他猛地抬头。湖中的建筑像洛克堡一样有着巨大的落地窗,此刻,那原本一片黑暗的室内亮起了朦胧的光芒,垂下的窗帘上分明有个人影一闪而过,看不清身形,却隐约像是个穿着长裙,挽着发髻的女人。
“圣者大人……”有人脱口而出,周围瞬间一片死寂。
菲利的眉毛拧了起来。
“那不是。”他提高了声音,语气平静而坚定。就这么简单的一句话,连解释都没有,仿佛理所当然得根本不需要解释,在这种时候,反而格外令人信服。
这会儿轮到埃德看着他笑,带着骄傲与敬意。这个在他最艰难的时候……在他犯蠢犯得无可救药的时候也站在他身边,甚至不惜当众脱离神殿的圣骑士,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有怎样的魅力?譬如此刻,即使他连盔甲都没穿,顶着一头乱发和满脸胡渣,站在那里的姿势也大大咧咧,十分随意,却依旧让人看一眼就觉得安心。
“笑屁!”菲利一巴掌拍在他头上,“走吧。恐怕很快就会有人来找你了。”
埃德摇了摇头。
“她想让我进去。”他说。
“……所以你就乖乖上当?”菲利看看自己的手掌,一脸后悔,“我是不是不该拍你的头?”
“她不该用这种方法。”埃德回答,“我得让她知道这一点。”
埃德并没有破坏那如网般的电弧,他只是让它们接受了他——费利西蒂的法术从来都留有余地。
这感觉很奇妙……他在她逝去之后才一点点接近她,了解她。他知道她远不是他最初所崇拜的那样无所不能,完美无缺,他的崇拜也渐渐变成尊敬甚至亲近。他把她当成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值得怀念的长辈,而不是一个圣者之名下的符号……所以他更不会允许任何人用任何方式利用她。
他走过湖上白色的石桥,抬手敲了敲门。
洁白的木门应声而开,温暖的光芒泻了出来。不是魔法制造的冷焰,而是跳跃飘摇的火光。
这个被当做圣地的建筑外表优雅圣洁,里面却布置得十分温馨——它毕竟是费利西蒂居住的地方。与柯林斯神殿里她最喜欢的休憩之处一样,不大的客厅正中有个圆形的水池,小小的喷泉依旧在轻声吟唱,只是没有彩虹架在细细的水珠之上。
埃德不由自主地盯着它看了好一会儿,才把视线转向那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一个穿着一身白裙的女人,正捧着一本书慢悠悠地翻着,丰厚的黑色长发松松挽起,白皙的长颈微垂,睫如鸦羽,红唇柔嫩如玫瑰的花瓣,却又不会过分艳丽,站在那里的侧影美得简直像是一幅画。
当她啪地一声把书合上,随手扔上书架,那纯因容貌而生的温婉气质瞬间像肥皂泡一样破碎。
“真不敢相信。”她不可思议地用指节敲敲书架,“你知道这书上写的是什么吗?——菜谱!一位伟大的圣者,居然把她的时间和精力花在‘我吃过的最好吃的十种炖肉’这种东西上,还正正经经地写了老长的评价……你们这些把她捧得像神一样的人,知道她原来是这样的圣者吗?”
“……那跟你又有什么关系?”埃德反问。
第一千二百五十九章 混乱之夜(下)
“是没什么关系。”白鸦耸肩,“说真的,她还挺可爱的嘛。”
已经准备好了一大堆反击的埃德被这意料之外的称赞噎得说不出话。
白鸦随手一拉长裙,就地坐了下来,毫不见外地抓过一个胖乎乎的软枕垫着,往书架上一歪,惬意地长出一口气——这个美得惊人的女法师有着比莉迪亚更优雅高贵的外貌,脱下伪装时却还看得出在乡野中长大的无拘无束,恣意得简直有点粗野,却又因为那过人的美丽而让人难以心生厌恶,反而变成一种独特的魅力。
“你来这里干嘛?”埃德抵抗着美色的诱.惑,问得很不客气,“既然已经逃了出来,建议你还是逃得更远一点。”
他没问她是怎么逃出来的。突然升起的月亮对她这样的私语者而言大概就像是涌入荒漠的水流……上一次见面时她虽然还能维持年轻的容貌,却已经明显得看得出枯萎的痕迹,仿佛一幅快要褪色的画,这会儿却鲜嫩如初开的花朵,俨然还是个真正的少女。
“你以为我想的吗?”白鸦反而抱怨起来,“好不容易从那老头子死了都不肯松一松的手指缝里逃出来,又被一群牧师和圣骑士围在他们见鬼的神殿里……你该问的是,为什么远志谷居然能直接通到你们圣者大人的地盘儿……难道他们有一腿?”
埃德刚弱下去一点的怒火瞬间爆开。
永恒之杖发出的光芒从未如此明亮。那光芒凝聚成利箭疾射而出,带着凌厉的杀意直指白鸦的胸口。
光箭穿胸而过时白鸦的眼神凝固在难以置信的茫然之中,又渐渐涣散开来。她软软向后仰倒,埃德却花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惊慌失措地扑了过去。
他的确是没打招呼就动了手……可他没想到白鸦不但没能躲开,甚至连一点防御都没有!
虽然愤怒于她对费利西蒂的侮辱,可他也没想要她的命。即使不考虑她对他们的帮助,她也是因格利斯……是那个伊斯所尊敬的老法师想要保护的人。
好在白鸦虽然失去了意识却还有一口气。埃德不假思索地想要为她疗伤,微光已经闪烁在掌心时又迟疑起来。
既然还没死,治到半死不活再拖出去另找个地方关起来不是正好吗?
他这么想就这么做了。把那身材纤细的女人抱到门边时又停下了脚步,低头看着那张依然完美的脸。
月光之下,那白瓷般的肌肤近乎透明,苍白而脆弱,仿佛一触即碎,令人不由自主地心生怜惜。
埃德默默转身,把女人抱回了原地,放下,站在一边冷冷地盯着。
片刻之后,“昏迷不醒”的女法师自己爬了起来,泰然自若地理了理有点散乱的黑发,幽幽地感慨:“看不出来……你居然这么狠心呢。”
埃德嘴角一抽。
“如果你装得更用心一点,我大概真的看不出来。”他说,“但一个已经活了两百岁的女人在受了重伤之后依旧能维持这么年轻美丽的样子……我是不怎么聪明,可也没那么蠢。”
“……你才活了两百岁!”无论如何也不肯放弃她的美貌的女法师立刻翻了脸,“我还不到一百岁呢!”
埃德并不想跟她在这种无关紧要的话题上纠缠下去。
“你到底想干什么?”他问——他好像经常问这个问题,却大半得不到什么明确的回答……真是令人沮丧。
“这难道还不够明白吗?”白鸦冲他翻个白眼,“我只是想要自由——自由!”
“你逃离了远志谷,却跑来水神神殿最不可侵犯的地方,然后告诉我你只是想要‘自由’?”埃德根本不相信。
“你刚才是聋了吗?还是听不懂人话?”白鸦声音比他还大,还要理直气壮,“我明明只想逃离那个破木屋子却被传送到了这里,难道是我的错?!你以为这里有什么了不得的秘密能让我不惜冒险也要钻进来?费利西蒂那家伙,才不会把任何有用的东西藏在她一早就知道她死之后再也不会有人进来的地方!”
埃德暂时没了声儿。他觉得白鸦说得似乎挺有道理,又担心自己一不小心就受了骗——这女人骗人的本事一点儿也不比莉迪亚差。何况,如果真是她所说的那样,这里并没有什么秘密……外面的防御又有什么必要存在?
“那是为了坑那些没我聪明,会被一个不存在的饵钓到这里来的蠢货的。”白鸦一眼看穿了他的疑惑,随手往外面一指,“你算算时间也知道,我能在这里待了多久?如果这里真有什么秘密,我需要那么迫不及待地被你发现吗?或者——”她坦然张开双臂,“要不你干脆来搜个身?”
明知只是捉弄,埃德还是下意识地往后退,换来几声肆无忌惮的轻笑。
“听起来你跟费利西蒂很熟?”他顶着一张发热的脸继续试探。
白鸦哼了一声,不怎么情愿地承认:“活得够久的人彼此总会有点了解……”
她突然停了下来,看了埃德好一会儿,低声笑起来。
“所以,”她说,“你知道她……”
她在自己的脖子边做了个手势,像是随便转了转手腕……又像是比出了另一个头。
埃德绷着脸。他以为自己成功地做到了漠无表情高深莫测,却被白鸦看出了更多。
“……你知道更多。”她微微眯起的眼睛里闪烁的光芒颇有些危险,“谁告诉你的?伊斯?”
埃德本能地意识到他不能承认……何况也的确不是。
“萨克西斯。”他干脆坦白,“我去过白石岛。”
白鸦挑了挑眉毛,歪着头若有所思地看了他很久,眼角渐渐漫出的笑意竟让埃德有点浑身发毛。
“原来是这样吗?”女法师喃喃,“有趣。”
埃德一点也不觉得有趣——他觉得自己像是被蛇盯上了。
“我猜你没有告诉过其他人吧?”白鸦笑眯眯地问着,语气莫名地就亲热了很多,“当然……除了伊斯。”
埃德受宠若惊,万分警惕。
“没有。”他说。
第一千二百六十章 同类
他向朋友们透露过白石岛和私语者的存在,但关于费利西蒂真正的秘密,他甚至都没有告诉菲利——他对费利西蒂身为“异类”,以及拥有双魂的事实毫不在意,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他一样……也不是所有人都像肖恩,对费利西蒂有着根深蒂固,无论如何也不会动摇的崇拜。
他们以不同的方式看到了真正的费利西蒂,而不只是她的圣者之名。
“好孩子。”白鸦近乎慈爱地称赞他,看起来甚至很想摸摸他的头。
埃德头皮发麻,不易察觉地往后缩了缩——他宁可被叫成“小家伙”!他的确曾经同情过白鸦对伊斯那得不到回报的热情……但他并不想得到同样的热情!
“所以,你也去过白石岛?”他僵着脸继续试探,“你早就认识她?”
“不然呢?”白鸦无聊地拿手指绕着自己的头发——她有许多动作仍有着自然而然的、少女般的天真,看不出半点伪装的生硬……也或许是装得太久,已经刻入了骨髓。
“……但费利西蒂离开白石岛的时你应该都还没有出生。”埃德心中依然满是怀疑。
“真是……多谢你还记得这个!”白鸦夸张地按住胸口,不无讽刺,“我可比她年轻多了!不过,她的确十分……特别,即使已经离开了很久,那座岛上依旧有她的传说。”
大概是意识到埃德不会轻易放她离开,她又换了个让自己更舒服的姿势,懒洋洋地聊起天来,“最初听说那位白发蓝眼的‘圣者’也是跟我一样的异类的时候,还真是挺惊讶的。你应该知道,那地方对于像我们这样的人来说,几乎也算是‘圣地’之类……但无论是她还是我,都不可能把自己困在那么一个小小的岛上——无论那位引导者长得有多美都没用。”
虽然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她的眼神却渐渐飘远,那些已逝的时光,她并非全无怀念:
“真正见面的时候,是在**师塔。我用另一张面孔瞒过了所有人,却一眼就被她看穿……”
数千年的时间里,白石岛的私语者来来去去,大多数人在那座宁静的小岛上度过了一生,却也有许多人选择了离开。
萨克西斯并不会阻止任何人离开。其中有些人会像瑞伊一样,以普通人的身份隐藏在人群之中,度过平常的一生——当他们学会控制自己的力量,这并不困难。有些人则像白鸦,用他们超出常人的力量为自己谋取更好的生活,更高的地位,或更多……这些,萨克西斯也同样不会阻止,无论他们行善还是为恶。
但有一点,是所有离开的人都会共同遵从的——他们在白石岛上得知的一切,都会在他们离开之时留在白石岛。私语者们共同的秘密,不会泄露给同类之外的人,即使他们因为走上不同的道路而彼此为敌,也不会将揭穿对方的身份作为攻击的方式。
他们已经被整个世界所排斥,谁也不想失去自己最后的立足之地。
所以白鸦不曾告诉任何人水神的圣者其实是个拥有“恶魔的血脉”的异类,费利西蒂也没有告诉**师塔,那个披着灰袍坎迪安的壳儿当着**师,堂而皇之地在东塔占据了一席之地的,是个胆大包天,无所顾忌的私语者。
那大概也是因为真正的灰袍坎迪安虽然是死在白鸦手中,却也是罪有应得——他试图把白鸦当成他的试验品,一个他孜孜以求的“魔法生物”的样品,而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他以此为目的接近了白鸦的弟子,却被那原本就是故意引诱他的师徒二人联手反杀,死得无声无息。然后,为了利用**师塔的资源,白鸦以坎迪安的身份堂而皇之地进入东塔,而艾布纳·莱因很快便“弃暗投明”,成为了“坎迪安”的弟子。
确定这件事的真实之后费利西蒂没有对白鸦做任何事,只是在离开**师塔之前告诉她,“适可而止”。
“能把威胁说得像是真心为我好,而且居然能让我听得进去,也算是她的本事。”白鸦叹气,“我曾经想过,如果我们两人联手,整个世界都会在我们的控制之中……你猜她说了什么?”
“……太麻烦了。”埃德回答。
白鸦纵声大笑。
“差不多吧。”她说,“后来我仔细想想,好像也没错……所以当我对**师塔失去了兴趣,也就干脆‘失踪’了——反正也不会有人来找一个尖酸自私还难看的老头子。”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似乎想起那段顶着张丑脸的日子,眉头都皱了起来。
“所以艾布纳·莱因一直都是你的弟子?”埃德吸了口气,想起白鸦假扮因格利斯的那一次……连伊斯都过了好一阵儿才发现。
那时他们想要知道的是艾布纳·莱因,那个“复活”了一条龙的死灵法师的来历。他们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却没有想过,在那之中,其实还隐藏着另一个故事。
“他也是私语者吗?”埃德突然想到一个更严重的问题,“莱因……他真的是死灵法师吗?”
“你觉得呢?”白鸦狡黠地反问。
埃德沉默了很久。
他想起那个相貌平常的中年人——太过平常,让他几乎都想不起来,但那位法师唇边深深的纹路,尖刻又充满厌倦的神情,却让他印象深刻。
“我想他其实更像你呢,埃德。”女法师把手肘撑在膝盖上,托着下巴向他微微倾身,低低的声音婉转迷人,说出的话却像一道惊雷劈下,“他分明不是个私语者,却能像私语者一样施法……他能把这个世界的力量变成他自己的力量,又熟知法师们的技巧。再给他更多的时间,他或许真能像神一样创造出生命……你也,可以的吧?”
埃德悚然而惊。
“让我猜猜。”白鸦慢悠悠地竖起手指,“你大概也能轻易使用所谓的‘死灵法术’?毕竟生与死就像光与暗,原本就是一体。那么,你猜……”
她看着埃德,笑得意味深长:“费利西蒂呢?”
第一千二百六十一章 机会
“……那并不重要。”埃德回答。
“我也这么觉得。”白鸦还是笑眯眯的,“但如果我现在走出去,告诉外面那些对费利西蒂敬畏如神明的家伙,他们的圣者是一个会使用死灵法师的私语者,有几个人能接受?”
埃德皱眉:“他们不会……”
“他们不会相信。”白鸦不屑地提起嘴角,“可这建立在谎言与伪装之上的敬畏,你不觉得可笑吗?”
埃德无法反驳。他有很多理由为费利西蒂分辩,但她的隐瞒也是事实。
“……你到底想说什么?”他恼怒起来。
“我想说,一切本不该如此。”白鸦轻笑,“我在**师塔待了不短的时间。不怕告诉你,我还曾经扮做大地女神的牧师,与两位黎明之神的牧师同行……我甚至召唤过恶魔。当我了解越多,就越清楚地意识到,真正的力量根本没有善恶之分,它是创造和新生,也是毁灭与虚无,是恒久不变,又永在无尽变化之中的混沌。而这个世界……这个世界本该有自由的选择。可到底有多少人能放弃自己在另一种规则下已经拥有的东西,接受这一点呢?”
她站了起来,手指拂过书架:“费利西蒂不得不隐藏自己最真实的一面,你也一样……艾布纳,我唯一的弟子,他的天赋少有人能及,却没有足够坚韧的意志。他冲动又敏感,自负又软弱。他很喜欢**师塔,他觉得那才是他该待的地方,他觉得他完全有足够的力量成为其中的佼佼者,甚至有一天登上至高塔之巅。可他不得不隐藏他的与众不同,不得不改变我所教他的,他已经习惯且擅长的方式,学着做一个‘真正的法师’,因为他不想再被当成异类,不想变回连他的父母都畏惧的恶魔之子……多么愚蠢!”
她渐渐激动起来……她所说的或许不只是她的弟子。
“当他发现他并不能摈弃我对他的影响,当他发现他表现得越优秀就越容易被揭穿,他开始恨我。”她冷笑,“他锁住了自己的双翼去当条狗,却憎恨那个教会他如何飞翔的人,结果呢,他得到了什么?”
埃德没吭声。他想她并不需要回答。
“他因为‘研究死灵法术’被逐出**师塔……他因为失去了我的庇护而差点死在那些被他当成同类却只想踩着他尸骨往上爬的法师们手中。他能活下来靠的是我教给他的东西,可到了最后,他最恨的居然还是我!”女法师猛地挥手,在愤怒之中反而大笑出声,又戛然而止。
“……一切本不该如此。”片刻的沉默之后,她喃喃重复。她靠着书架转向埃德,指着窗外那隔着窗帘都亮得摄人的月亮,它的光把她的手指照得几乎透明,“而那是你……是我们最好的机会,埃德,在这个世界面临灭顶之灾的时候,我们可以成为拯救者……而不再被排斥和憎恨。”
埃德望向窗外,又看她一眼。
“想什么呢?”白鸦无辜地摊手,“可不是我让那轮月亮升起来的。如果我能强到那个地步,又怎么会被困在这里?”
“但你知道是谁。”
“或许。”白鸦漫不经心地伸手去抓月光,那一点因为回忆而生的激动已经飞快地平息下去,快得仿佛那也不过是在演戏。
“有那么难猜吗?”她嘲笑埃德,“知道这个世界原本还有另一轮月亮的能有几个?”
“……萨克西斯。”埃德心情复杂地念出这个名字。
白鸦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很久之前,他曾经说过,也许有一天,我们也能像其他人那样站在阳光之下,骄傲地展现我们与生俱来的力量……那个‘也许’,当时在我看来实在太过遥远,所以我离开了。”她收回手,背在身后,自嘲地一笑,“我以为我能自己找到一条路,不依靠任何人……结果,我还是回到了我出生的地方,把自己困在一座城堡里,自欺欺人地做着高高在上的‘夫人’……做着我自己的囚徒。我以为你的朋友,那条小龙会是我的救赎……”
“他不是。”埃德下意识地脱口打断了她,甚至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这样。
白鸦看着他眼中闪过的尴尬,却放过了这个嘲笑他的机会。
“你说得对。”她说,“他不是……但你可以是。即使你与我们并不完全相同……你可以同时得到我们,和那些法师与圣职者的支持。你能拯救这个世界,你能改变它,让它变得更繁盛……而自由。你觉得怎样呢?埃德·辛格尔?”
当埃德离开湖心,回到岸边,等待他的不只是菲利,还有伊斯。之前守护在周围的圣职者们却都已经离去。
“那个女人呢?”伊斯一脸暴躁。
他能感觉到白鸦逃离了远志谷——他能感觉到她在哪里。当魔法之月所唤醒的力量从爆发时的混乱渐渐归于平静,他很快就找了过来。虽然他的承诺只是守护远志谷,但这个被关在谷里的囚徒,他也不可能置之不理。
何况他都没找她算账,她居然还敢逃出来!她把他关在了远志谷的图书室里,她还对穆德做了手脚……是他不该因为她对他几乎无底线的热情而忽视了她胆大妄为的本性——那可是个造出了地狱之门的女人!
“……还在里面。”埃德尴尬地揉揉鼻子。
在连菲利都疑惑又不赞同地皱起眉的时候,他只能尽力解释:“她事实上也被困在了里面。如果我带她出来,她很可能逃得更快,因为……那个,”他指指月亮,“她现在只会比以前更强。而我又没办法把她送回远志谷……远志谷和这里应该有某种类似传送阵的法术相连,可我没有找到……也可能已经被破坏了。”
“……她保证会安安静静,就像里面根本没她这个人。”
一片沉默之中,埃德忐忑地补充。
菲利烦躁地挠头,只能暂时接受:“我能帮你瞒一阵儿,但你最好还是尽快把她弄走!肖恩可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回来,你敢让他知道那里面藏了人吗?!”
第一千二百六十二章 日与月(上)
他以为埃德必定不敢,然而那家伙转了转眼珠,居然开始耍赖。
“是‘关’,不是藏。”他堂而皇之地声明,“而且是费利西蒂自己设下的陷阱,可不是我——她并不想伤害来访的‘客人’。”
他甚至伸手拍了拍菲利的肩膀,鼓励他,安慰他:“你就这么告诉肖恩,他总不能在费利西蒂住过的地方杀人。”
何况,白鸦是那么好杀的吗?她是被困在了里面,可没有失去施法的能力,真打起来,她才不会在乎造成任何破坏,但肖恩必然投鼠忌器。
菲利看着他,那突然沉下来的眼神让他微微有些不安。
“我以为你是因为愤怒于她对费利西蒂的不敬才执意要闯进去。”圣骑士说,“可现在,你在保护她……她说了什么,让你居然这么轻易就忘了你原本的目的?”
埃德自以为并没有做错什么,却忽然有点心虚。
“我不会要求你必须告诉我。”在他开口之前菲利就拦住了他,“你自己觉得值得就行。”
他语气平和,说完就走——那已经足够表达他的不满。
“……她不会在乎这样的不敬。”埃德心里一慌,本能地为自己分辩,“费利西蒂不会在意这样的不敬。”
菲利站住了,回头时却更显失望。
“她当然不在乎。”他说,“所以我原本觉得你完全没必要进去……可我以为你在乎的不是这个。我以为你在乎的是那些因为对费利西蒂的崇拜而被欺骗的家伙——还是说,在你看来,他们的崇拜太过盲目,没有你这样清醒,因而根本不用放在心上?”
“我……没有……”埃德嗫嚅着,声音低不可闻。
菲利很少这样言辞锐利地指责任何人,而埃德已经愧疚地意识到,他的指责并没有错。激怒圣骑士的不是他改变了主意,开始维护白鸦,而是他那有恃无恐到轻佻的态度。
他可以因为利益而改变目的,可他不能忘掉自己该坚持的东西。
“……对不起。”他垂头丧气地认错,并不认为圣骑士对自己太过严苛。他知道,如果他还像从前那样游离于神殿之外,菲利对他会宽容很多,但如果他想要担起“圣者”之名……就必须更严格地要求自己。
“……行了。”菲利挥挥手,放过了他,“我会看着她的。巴尔克派来的人就在门口,城外西边儿的那条裂缝不太对劲……也许还不止那一条。”
那是他解决不了,所以也懒得掺和的问题。而要如何面对肖恩·弗雷切的怒火,他倒是比埃德在行。
——在圣骑士心目中,这也算是相当值得骄傲的技能。
那些裂缝会有变化是埃德早有预料的事,但他觉得并不会太过严重——否则他很快就会察觉。
巴尔克派来的人似乎也并不怎么急切,于是他们干脆步行过整个城市,感受它不一样的气息。苍白的月亮依旧沉默地挂在天上,埃德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觉得那月亮越来越大,越来越近,近得让人有点喘不过气来。
然而夜色之中,曾在它升起时躁动起来的世界已经渐渐安静——它的归来已被接受。最平常动物和植物都因此而更富生机,拥有更多智慧和力量的种族却因为这样突然的变化而惴惴不安,如临大敌。
西郊的裂缝就在新区的边上。曾经搬来这里的人大半都已离开,另一些人则回到了城中。尽管所有的变故都证明斯顿布奇并不安全,那高耸的城墙却仍更能让彷徨的人们安心。
他们到达时斯凯尔·蒙德正独自站在成群的圣职者之外,带着讥诮注视着月光下那一身身过于醒目的白袍。
“啊,你们来了。”他向埃德和伊斯挥手,又随手向人群一指:“像不像一群护食的鹅?”
他可以口无遮拦无所避忌,埃德却不可能应声附和……虽然这么看过去是真有点像。
“你的……同伴呢?”埃德问他。
“你觉得我势单力孤?”蒙德展开双臂,“我觉得我这会儿简直能飞起来……我觉得我无所不能。”
他扭头问伊斯:“你呢?年轻的克利瑟斯,我的冰龙朋友。”
“我原本就能飞。”伊斯漫不经心地回答。
法师不以为忤地大笑起来,绿色的眼睛深得发黑,又亮得灼人。埃德完全能感受到他的亢奋……可他的力量深沉内敛,既不混乱,亦不突兀,仿佛已经在他的身体里沉淀了许多年,只是到今天才能展露于人前。
埃德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他却只是心照不宣地冲他挤挤眼。
法师的笑声让更多人回过头来。约克·特瑞西分开人群,匆匆走来,脸上神情复杂。
“那道裂缝,”他说,“快要消失了。”
埃德踮了踮脚,什么也看不到,甚至也感觉不到什么。
“这也算是……好事吧?”他说。
伊卡伯德曾经说过,诸界内外大体是平衡的,力量无时不刻不在流动,一个稳定的世界会保护它自己……如今这蔓延在整个大陆的裂缝,是因为这个世界的力量在短暂的时间内被一再抽取,原本坚固的屏障日益脆弱。但现在,独属于这个世界的、古老的魔法之源,将水流注入了渐渐干涸的河道——它必然会引起许多变化,但未必就是坏事。
“……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约克十分肯定,又指指天空,“你也知道那是什么。”
“魔法之月。”埃德回答,“真正与太阳一起诞生的,更古老的月亮。”
“阳光带来生命,月光带来魔法。”约克喃喃,因为已经过了最震惊的时候,反而只剩了满心茫然,“原来那是真的……”
“那是……”埃德猜测,“黎明女神的大祭司告诉你的吗?”
“她还说过,日升月起都是黎明。”约克苦笑着压低了声音,“在几乎所有人都以为……她已经老得神智昏聩的时候,她总是坐在那里,嘀咕着一些没头没脑,谁也听不懂的话。可那或许是……她最接近神明的时候吧。”
第一千二百六十三章 日与月(中)
这是埃德无法回答的问题。他甚至从未见过那位大祭司,让他有所触动的一直是约克对她不为任何原因而改变的敬意——那与他对费利西蒂的感情相同又不同。
那位曾跑到他们家中质问埃德的女圣骑士跟着约克走出了人群,却并没有靠得太近。她关切地看着年轻的牧师,但当埃德的视线扫过去,她慌乱地低头,下意识地紧握剑柄。那种不安又警惕的反应让埃德觉得有些怪异……那并非敌意,倒像是恐惧。
埃德没空考虑太多。当他们终于看到那条裂缝,那曾经宽得几乎能摄人而食的缝隙已经缩得像几缕纠缠在一起的、细细的黑烟,颤颤巍巍地漂浮着,仿佛随手一挥就能像拂去屋角的蛛网般轻易解决。
但到底没人敢伸手。
不同的力量在缓缓地流动,交汇时没有冰火不容的冲击,倒像是各自妥协着,试探着,渐渐融合在一起。周围的气息浑浊得像泛起沉渣的河底,分明感觉不到什么危险,却总有种难以形容的不安,让人控制不住地猜测那遮蔽视线的砂砾中,是不是还隐藏了什么。
许多人都听到了埃德与约克的交谈,至少是听到了“魔法之月”的来历,却没有人再询问更多。一双双眼睛带着各自不同的思虑望向埃德,埃德也在点头致意的同时,不动声色地打量每一个人。
他们之中有些人,或许在这之前就知道这轮消失了不知多少年后又突然出现的月亮的存在,却似乎谁也不打算开口。
那异常的沉默在埃德胸口堵成一团吐不出的闷气。肖恩不在这里,黎明女神的大祭司已死,被幻魔伪装过的霍伊特·拉瓦尔至今没有消息,很可能已经凶多吉少……聚集在这里的圣职者,穿着只有细节不同的白袍,立场却显然不尽相同,也没有一个能让他们团结起来的领袖。
……一群鹅。
埃德想着蒙德毫不客气的嘲讽,舌根发苦。他们这么多人站在这里,气势却简直还比不上孤身一人的法师。
“据说——只是据说,”蒙德在他身后拉长了声音,依然不屑于掩饰其中的讽刺,“很久之前,巨人们发现,这个世界上并不是只有一种力量……魔法和奇迹并不是只能靠祈祷得来。他们兴致勃勃地研究这种……更为自由的力量,了解它,控制它,然后渐渐脱离了诸神的掌控,巨大的神殿里空空荡荡,诸神的名字不再被反复咏唱。于是那轮‘带来魔法’的月亮,某一天突然消失,再不曾升起。留在夜空的只剩了更小的那一个,柔弱得像是个影子的东西。”
埃德微微皱眉,却并没有试图阻止,只是安静地听着。
“巨人们有些失望,但也只是失望而已。那时他们并无意转身反抗创造他们的神明,但总有一些不满的种子悄悄种了下来,直到精灵诞生……直到那些他们一脚就能踩死的小家伙蚂蚁般迅速繁衍,日渐强盛,直到他们意识到,如果他们再不做点什么,被踩死的就会是他们——他们没能找回那轮月亮,但找到了足够强大的盟友。后来……”
法师摊了摊手:“不用我再说下去了吧?”
埃德飞快地跟伊斯交换了一个眼神。
一个明智的法师绝不会在一群圣职者的面前以这样的语气谈论他们所信仰的神明。斯凯尔·蒙德的确是个骄傲的人……骄傲且自信,但绝不狂妄。
他或许是被突如其来的力量冲昏了头,或许是因为终于能展露自己真正的力量而过于兴奋……但埃德不会放过另一种可能。
他转身时伊斯已经看似随意地走开几步,站在更合适的位置。当他迎上法师的视线,那其中不再隐藏的傲慢、轻蔑与疯狂,却让他心中一沉。
“你发现了。”法师说,突然变幻的语调低沉而迷人,“可我说错了什么吗?——没有,我说的每一个字都是事实。”
他在一片低低的惊呼声里肆无忌惮地大笑起来,人类的身躯瞬间分解成无数条黑蛇,飞窜进夜色下的阴影。
埃德本能地抬手,漫天清辉骤然一亮,瞬间尽被他握在手心,又在他反手压下时爆开灿如烈阳的光芒,直刺向所有四散逃开的蛇影。
他轻而易举地阻止了它们。那些蛇一般的影子翻腾着冒起青烟,颤抖着消失殆尽,来自地狱的浓烈气息弥漫在空气之中,呛得人恶心欲吐。
埃德怔了一会儿,才缓缓把手放下。
他感觉不是太妙——这实在太过轻易。
“不是全部。”伊斯说。
埃德点了点头,心中懊丧无比。他实在应该去看一眼水神神殿里关着的幻魔……它或许并没能成功逃离,但它逃出来的这“一部分”却还在它的控制之下,还给他带来了不小的麻烦。
“……它可以这样分裂的吗?”他怏怏地问他的朋友。
“我怎么知道?”连动手的机会都没有的冰龙一样不怎么高兴,“幻魔很少能离开地狱。”
他也不是什么都知道的呀!
他们相互交谈,旁若无人。埃德并非刻意如此,只是被粘在他后脑的视线盯得有点发毛——他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而他还没想好要如何面对。
他的本意是为了避免让那道快要消失的裂缝不至于再次扩大,但他不假思索地使用了……如那幻魔所说的,“更为自由的力量”,使用得得心应手,仿佛他天生如此……仿佛那轮月亮是为他而升起。
在一群各怀心思的圣职者面前,在他们的利益和地位面对最大的挑战的时候……在他们的信仰被攻击的时候。
他无意欺骗和隐瞒。他迟早得让其他人知道他掌握着怎样的力量,但眼前这种情况,实在不是什么好时机
白鸦的低语还响在他耳边。她说他可以得到更多的支持——他可以同时得到私语者,和法师与圣职者们的支持……他也有可能轻易失去那些原本就不怎么牢靠的“支持”。
转身面对他不得不面对的困境的时候,他突然想起了凯勒布瑞恩。
那个神秘的半精灵,是月神的牧师。
第一千二百六十四章 日与月(下)
月神密西狄亚,是诸神之中存在感极低的一位。与之相对的太阳神统治着白昼的世界,夜晚的守护者却是夜之女神奈瑞恩,密西狄亚某种意义上就像是她的下属。精灵喜爱星辰远胜明月,人类倒是赋予月亮许多美好的含义,却大多与捉摸不定的爱情相关,显然也并不觉得它有多么重要,而矮人……他们矿坑里燃烧的火炉都比月亮更吸引他们的注意。
月神的神殿总是藏在幽深无人之处,反正埃德从不曾在城市中见过……不,他就压根儿没有见过,仿佛那幽冷疏离的女神根本不在意拥有多少信徒。但埃德记得凯勒布瑞恩如何施法……他记得月光如何泄满被撞出一个大洞的银牙矿坑,瞬间治愈了所有受伤的矮人。他也记得般半精灵偶尔提起“我的女神”时那种轻飘飘全无敬意的语气——他的力量真的来自他的信仰吗?他真的……是个牧师吗?
脑海中一掠而过的疑惑并未影响他的动作。他伸出右手,白色微光绽放在他手心,一点点明亮起来,如一朵纯白的蔷薇一层层展开细碎的花瓣。那光芒和它宁静圣洁的气息是圣职者们最为熟悉的——那是圣光。
然而在埃德同样摊开的左手,另一种光芒幽幽地燃了起来。同样是白色,却透着一点冰冷的蓝,又因为那点蓝显得凛冽苍白,在夜风中悠然散开,像落在他手心的一片月光。
“我们并非只是神的造物……和信徒,”他说,“我们也是这个世界孕育的生命。食物和水,光与风,火焰和雪花……当我们在它的怀抱中,因它的馈赠而长大,它的力量就流淌在我们的血液之中——每个人的血液之中,或多或少,但始终存在。我能控制这力量,是因为我的朋友教会我如何去做。或许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做到,但你们……也可以。”
他终究还是回到这条路上,伊斯所反对过的路上。可魔法之月已经升起,它唤醒的力量流动在空气之中,如骤风呼啸,如海浪汹涌,谁又能毫无所觉?
“问问他们,”白鸦低低的声音带着得偿所愿的快意,“问问他们是否听到那心底的呼唤……那被诸神之名压在灵魂深处的,他们自己的呼唤。”
他没有问。他要的不是这些圣职者们对自己的怀疑,只是希望他们能更从容地接受这样的变化,希望他们明白,点燃火焰的方式并不是只有一种,只要能带来温暖与光明,并没有什么绝对的对与错。
有好一会儿没有任何人开口,所有的视线都落在他手上。他能感觉到其中的疑惑、排斥、畏惧……也能感觉到带着不安,却又跃跃欲试的憧憬。
他抬手让那两团光焰升上天空。它们飘飘荡荡,绕着彼此盘旋飞舞,然后一点点接近,渐渐交融成更明亮,却也更温柔的一团,然后无声地散开,像一朵烟花,在彻底消失之后,也有淡淡的痕迹映在每个人的眼底。
“……你觉得那是好的。”一个苍老的声音颤颤地自人群中响起。埃德循声看过去,一个须发皆白的老牧师正指向那轮圆月,干枯的手指都在微微地发着抖,“你觉得那是个……礼物,一个无害的魔法之源,一个值得我们珍惜的机会。但是,孩子……它回来得并不是时候。”
埃德并不认识那个老牧师。他不曾出现在洛克堡的会议之上,但他胸前的徽记属于黎明神殿。
“那是尼希尔·坦戈大人。”约克低声告诉他,“是……神殿里最年长的牧师。”
最年长——埃德默默品味着这个质朴的前缀。那意味这个牧师地位并不高,也没有其他过人之处……可“年长”,有时也代表着许多珍贵的东西。
“我对它的确并没有太多了解——连我的朋友也没有。它已经消失得太久,我们也并不知道它为什么会突然出现。”他诚恳地请教,“我所说的只是我感觉到的。如果您知道什么……”
然而老人只是摇头。他并不瘦,或许因为少见天日,还显得异常的白,只是脸上的皮肤都已经松得往下垂,像他身上的白袍一样臃肿又皱巴巴,很难让人生出敬意。
“我错过了什么吗?”
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打破了寂静,匆匆而来的法师厌恶地抽抽鼻子——空气中幻魔留下的臭味还没有完全散去。
“……我绝对是错过了什么。”斯凯尔·蒙德对着齐刷刷射过来、充满警惕的视线,谨慎地不再靠近,稍稍抬起一只手,做出一个安抚的姿势,“我到底错过了什么?”
“你或许得证明一下你确实是……你。”约克上下打量着他。法师的装束,甚至气势,跟刚才“那个”都一模一样。
“……明白了。”蒙德坦然接受,并没有因为觉得受辱而恼怒,“你们希望我怎么证明?”
约克下意识地看向伊斯。他还记得他们确定拉瓦尔并不是真正的拉瓦尔,是因为伊斯能从血液中分辨出恶魔的味道。
然而伊斯回了他一个白眼——现在这里满是臭味,他的鼻子都被薰得觉得连自己都是臭的,还能闻得出什么来?
约克反应过来,在短暂的尴尬之后迅速做出了决定。他看向人群,一位中年牧师向他微微点头。
“我想这里并不需要太多人留下,”约克立刻发出了邀请,“我们可以找个更舒适的地方等待黎明——我们的神殿就在附近。”
埃德不自觉地向东看了一眼。事实上,离这里最近的神殿是耐瑟斯的神殿……那被抛弃的建筑如今只是三重塔的阴影下一片模糊的影子。
没有人拒绝约克的邀请。他们向西南而行,返回城中,埃德看着地上自己的影子,忍不住抬头仰望,魔法之月沉沉地压下来,那缩在天空一角的弯月更不显眼,纸糊的玩具般虚假可笑。
可千万年来它宁静的光芒也抚慰过无数灵魂,引导人们在黑夜中前行。
它或许并非最初的月亮,但它的存在真的毫无意义……真的只是一个柔弱无用的影子吗?
第一千二百六十五章 黎明(上)
卡萨格兰德一世建起的斯顿布奇城,最初并没有为任何一座神殿留下位置。未能建成的三重塔,或许就是他心目中的永恒之城唯一需要的神殿。
黎明女神若拉的神殿建于一百多年前,位于城东靠近码头的地方,是一位富商临终前向自己信奉的神明献出的财富——他自己的住宅。虽然位置绝佳,大小却不及水神神殿的五分之一。前殿大厅没有墙壁,只靠一根根修长洁白的石柱支撑,天花板上亦镶嵌了水晶,以巧妙的角度倾斜着,让黎明的第一缕光线能毫无阻碍地落在女神像向前伸出,像接受又像恩赐的右手手心。
这样的建筑风格对埃德来说颇为熟悉——精灵的风格,却更接近遥远的极北之光米亚兹-维斯,而不是一水之隔的格里瓦尔。
斯顿布奇人比一百多年前增加了不知多少,神殿周围如今尽是拥挤的民居。因为无法再向外扩展,被树篱遮掩的后殿便显得有些拥挤,连花木都没有了立足之地,大半只能攀附在石柱和墙壁上,但因为数量不多,在现在这种时候也被打理得极好,反而不像水神神殿那样杂草丛生,接近荒芜的样子。
那位老牧师一路上再没有开口,回到神殿也依然保持着沉默。当客人们各自落座,他缩在角落,捧着一杯茶就开始眯起眼,一副昏昏欲睡神志不清的样子,让人不禁怀疑,当时说出那句话的,到底是不是他。
埃德当然不能逼问什么,约克也有些无奈。好在,他们并不是没有其他问题要解决。
斯凯尔·蒙德从容地跟进了神殿,但这已经不能证明什么——那个“拉瓦尔”也曾在好几个神殿里进进出出,被奉为上宾,连伊卡伯德这样的厉害角色都没发现有什么不对。
埃德其实已经相信他是真的。但法师还是爽快地划开了自己的手心,高高举起,一脸“我不介意你们都来闻一闻”的表情。
伊斯摇了摇头。约克先为自己的冒犯道了歉,然后用两种不同的法术另行查证,得到的都是一样的结果。
法师的确就是他自己。
“您的同伴呢?”一位牧师问出了许多人都想知道的问题。
蒙德的神情很有些一言难尽。
“……我们对彼此的行动并没有什么约束能力。”他说,“也就是说,他们想干什么,想去哪儿,我管不了——我们并不能算是‘同伴’,只是因为拥有一个相同的称呼而勉强站在一起。”
埃德听出了他的无奈,默默低头,想起刚才那个“蒙德”对圣职者们的形容。如果身披白袍的牧师们看起来像是一群总是聚在一起却各怀心思的鹅,法师们大概……像群一旦有事发生立刻四散而飞各行其是的乌鸦?
“但你知道他们去了哪儿,想干什么。”伊斯有点不耐烦地一句话揭穿,“既然你们并不是同伴,出卖他们应该也没有什么压力。”
蒙德看着他,更加一言难尽的样子。
“‘出卖’这个词,”他说,“不是这么用的。”
但他到底还是回答了伊斯的问题:“我不知道他们去了哪儿,但我大概能猜到他们想干什么。”
他沉默了一会儿,望向窗外。神殿里的建筑,所谓的“墙壁”多半都是大片的落地窗,除了被藤蔓植物覆盖的地方,明亮的月光倾泻而下,室内几乎根本不用再点什么蜡烛。
“都是施法者,我想你们多少能有所察觉,”他说,“那轮月亮……唤醒了某些东西。”
“魔法之月。”埃德轻声说。
蒙德意味不明地笑了笑:“魔法之月……是个好名字,但听起来,仿佛它是另一个魔法的源头——可它不是。它所唤醒的力量一直都在那里,在我们周围,在我们的身体或灵魂之中,但从前我们很难感觉到,就像有什么屏障将我们阻隔开来,更罔论控制。而当它升起,仿佛帷幕拉开,屏障破碎……仿佛原本隐藏的宝藏失去了保护,人人都能将其摄为己有。我得承认,这对法师,实在是难以抵抗的诱惑。”
这对任何人来说都是难以抵抗的诱惑。
“我的‘同伴’们,”蒙德的语气像讽刺又像骄傲,“连虚无之海的海水都敢掬起来喝一口试试,何况这触手可及,清冽甘甜的泉水。他们大概正急着找一个无人打扰的地方,好好研究一番,至于这个世界面临的危机……只要他们足够强大,又有什么问题是不能解决的呢?”
埃德偷偷地看了伊斯一眼。不过一个多月前,他就想过如何教会更多人控制这个世界本身的力量,但最终还是放在了一边。因为伊斯说:“这个世界并不像诸神那样有自己的意识,它不会告诉你们不能做什么,而当它开始惩罚你们的贪婪,它自己必然也已经在崩溃的边缘。”因为肖恩警告他:“不受制约的力量是危险的,无论源自何处。”因为艾伦问他:“那些所谓‘有天赋’的人,到底能有多少?”……
然而他也记得娜里亚的支持,记得她气势十足地撸起袖子,说“拥有自己的力量就好像村子里的农夫有了自己的田地,再也不用交租给领主和国王,这难道不是件好事吗!”
这当然是件好事。只是,他们并没有做好准备。
他曾经的计划的确是无根之木,是不自量力的傲慢。但现在,那棵早已种下的参天大树已经无遮无拦地出现在人们面前,如果再不做点什么,这棵树大概真有可能像伊斯所担心的那样,被人摘光每一片叶子……被人连根挖起。
他隐约明白了那位老牧师为什么会说“它回来得并不是时候”。它的诱惑会分散他们的力量,瓦解原本就不怎么牢固的团结,可这未必就不是一个机会——至少现在,他们还有共同的敌人,他们可以暂时放下争端和天性中的贪婪,为了一个正确的目标而掌握正确的方法。
但问题是,他,埃德·辛格尔,是否有足够的威望和力量来主导这一切。
第一千二百六十六章 黎明(中)
……他为什么就一定要成为主导者呢?或者说,为什么主导者就一定得是他呢?他为什么不能只是指出某种可能的方向,而将选择的权力交给其他有能力做出决定的人?
脑子里冒出的这个念头,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是逃避还是自省。
屋子里陷入了长久的寂静。圣职者们依旧沉默不语,谁也不肯轻易开口,最多彼此低声交谈些即使被人听去也无关紧要的东西。埃德犹豫着,怀着焦躁与不安。他举目四望,除了伊斯之外,找不到一个他能肯定会支持他的人——就算是伊斯,也未必真心赞同,只不过在这种情况之下,他的朋友无论如何也会站在他这一边。
巴尔克始终没有出现。他派来的使者只是安静地跟随着,打定了主意做一个旁观者。埃德熟悉,或勉强能够信任的,只有蒙德与约克,而此刻,法师不知想到了什么,皱着眉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而约克·特瑞西,那年轻的牧师,却在门外与另一位牧师交谈,虽然压低了声音,也能听得出语气的激烈。
那不是商议,而是争执。
“拉诺·博恩瑟。”回过神来的蒙德察觉到他的疑惑,低声向他解释:“听说那家伙本该是继任的大祭司,却迟迟没有举行仪式。对外的理由谁都知道,”他随手一挥,“但事实上……他更像个政客而不是圣职者,你那位年轻的牧师朋友倒比他更得人心。在这之前他们就差点动手打起来……据说是博恩瑟后退了一步,现在黎明神殿由几位‘德高望重’的老家伙共同主持,类似精灵的长老会,但实际上,他们真正的争斗可还没有结果。”
他的语气说不上幸灾乐祸,但显然也只是把这当作一场不看白不看的热闹。
埃德突然想起,约克告诉过他,奥罗拉·李,那位黎明女神的大祭司,在做出那个“黎明将逝,永夜将至”的预言之前,就已经死了。
当时他并没有时间来确认这件事——他怀疑黎明神殿的圣职者们大概也不会欢迎他的“确认”。但约克对那位老人的敬意毋庸置疑……他不会放弃查清真相。
可是,总不会是要在这种时候,在其他神殿的圣职者面前,来解决他们内部的争端吧?
他在疑惑中发着呆,直到伊斯戳戳他的肩头,瘫着一张无聊至极的脸向后指了指。
埃德茫然回头,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的女圣骑士尴尬又紧张地向他挤出一个笑。
他认出了她,甚至想起了她的名字。
“……阿瑞亚?”他问,“有什么事吗?”
圣骑士缩着肩,一张清秀的脸僵硬得都绷出了肌肉的线条,挣扎了好一会儿,终于开口问道:“我能……请教您一件事吗?”
与她的身份和她高挑的身材全然不符,那声音颤抖着,极低极细,像个不知所措的孩子,带着隐隐的恳求。
埃德还记得第一次见面时她气势汹汹地向他追问约克的下落时的样子。这位圣骑士或许有些单纯,却绝不怯懦……她在害怕什么?
“……当然。”他回答。
阿瑞亚带着他在神殿里绕来绕去,看起来全无目的,让人几乎要怀疑她是不是别有用心。埃德看着她偶尔停下时仓皇四顾,冒着冷汗的脸,心生同情。
“就在这里吧。”他柔声说,“不会有人听到的。”
其实就算她能找到一个没人能看见也没人能听见的地方,单是她这样把他叫出去,就已经足够惹人怀疑……但这个慌乱的圣骑士显然已经想不到这么多。
她停了下来。这会儿他们站在狭小的院子里,周围并没有什么遮蔽,月光照着她擦得光洁如新的盔甲,周围经过的人都能一眼看到。
埃德挥了挥手,仿佛只是个安慰的动作,圣骑士耳边的无声的喧嚣却突然沉静下来,这一晚越来越强烈的恐惧,甚至绝望,在这一刻如潮水般缓缓退去。
她站了好一会儿,嘴唇蠕动着,却不知道要如何开始,最后,她俯身捡起地上的一片枯叶,没有念出咒语,没有画出任何符号,就在埃德眼前,那干枯的叶子泛起奇异的、金属般的光泽,却还保持着半黄半绿的颜色。
埃德瞪大了眼睛,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又敲了敲——微凉,光滑,坚硬。
是真的金属,虽然分不清是哪一种,在月光下宛如一件精心铸造的艺术品……不,这自然的造物比任何能工巧匠的雕凿琢磨都更精巧绝伦。
“你……”他抬头,“怎么做到的?”
他眼中只有惊讶,甚至兴奋,却没有一点排斥和警惕。
圣骑士紧绷的心弦稍稍一松,直到此刻才能正常地呼吸。
“很小的时候……就可以。”她的声音的依旧很低,像是犯了什么无法饶恕的错误一样充满愧疚,“只是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做到的……但我现在知道了,只要我想,就可以做到。”
“……今晚才开始这样的吗?”埃德猜测。
圣骑士点头。她其实长得比埃德还要高一点点,这会儿低着头又驼着背,倒显得格外的小。
“月亮升起来的时候,”她说,“我在院子里整理花圃……”
“……为什么你需要做这个?”埃德下意识地皱眉。
“呃,”阿瑞亚呆了呆,“因为我喜欢?”
埃德脸红了一下,知道自己大概是误会了什么。圣职者中的女性通常并不会受到什么歧视,因为她们往往比男性更强悍。能成为圣骑士的女孩儿更是少得可怜,能穿上这身盔甲,就足以证明阿瑞亚的过人之处。她大半夜的打理花圃,很可能真的只是因为她喜欢——带着长剑,并不意味着她就不喜欢捧着花朵。
倒是他这样自以为是地打断了她,更像是一种冒犯与轻视。
“抱歉,”他清清嗓子,“所以,发生了什么?……你感觉到了某种力量吗?”
“我摘了一朵月见草,那会儿的确……觉得格外的开心。”圣骑士回答,“月亮升起来的时候我正想着,如果它永远也开不败就好了,毕竟冬天就快来了,花儿都会谢掉……”
她的愿望实现了——那朵花,就在她手中变了金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