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七十三章 微不足道的胜利
埃德放弃了反抗。
他也已经没有什么挣扎的余地,结实的皮带束缚了他的四肢,连腰部和脖子上也横着绳索。巴泽尔沉默地站到了一边,而奥伊兰则拿着那根奇怪的蜡烛,围着他一圈圈走来走去。
蓝白色光芒划出明亮的轨迹,埃德的双眼开始不由自主地跟着它转来转去。那些光像是烟雾一样漂浮在黑暗之中,又像是谁用一只发光的画笔在他身边涂抹了一圈又一圈……
奥伊兰的声音忽远忽近地在他耳边飘着,听起来让人昏昏欲睡。
“我不得不撤掉几个陷阱以免你受到伤害……你的天真和愚蠢还真是令人吃惊……”
“但你或许并非一无是处……至少不那么自大而顽固……”
“你与你的神做了怎样的交易,圣者?她的印记留在你的血液之中,还是灵魂之上?……”
“你没有怀疑过吗?……”
“你与亡灵又有多少区别?总有一天你会不再是你自己……那是你想要的吗?……”
“不……”埃德茫然地开口,但他并不确定自己到底在说什么,“别这样……”
“我可以让你重获自由——埃德?辛格尔,你想要自由吗?……”
——谁不会想要自由呢?
在埃德眼中,蓝色光芒渐渐变幻出不同的形状——那是在奔鹿部落召唤祖先的祭典上,他曾经看到过的动物们的灵魂。它们自由自在地奔跑跳跃着,无拘无束,无忧无虑,而后一只接一只在黑暗的底色上如最绚烂的烟火般轰然散开,化成满天繁星。
埃德觉得自己的灵魂似乎也飘了起来,高高地飘向天空,像一片云彩一样懒洋洋地舒展开来……然而虚空之中,一个苍白的骷髅沉默地凝望着他——不止一个。
埃德猛地一惊,睁大了眼睛,终于看清了对面的架子上那一排排摆放得整整齐齐的骷髅,它们大小不一,颜色深浅不同,双眼之间雕刻着不同的符文,看上去几乎像是某种艺术品……但埃德听见了哀号,怒吼与哭泣。
那些在这里被禁锢,被折磨,被摧毁的生命与灵魂留下的声音突然间响起,像无数利箭一样刺进他的脑海之中,让他忍不住抽搐着想要抱住自己的头。
“你能给我什么样的自由?”他叫出声来,那尖利扭曲的声音几乎不像是他自己发出来的,“像他们一样的‘自由’吗?!
奥伊兰停下了脚步,有些诧异地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那几排骷髅,又回头看了他一眼。
“……有趣。”他低声说道,轻轻吹熄了蜡烛。
被强光刺激得太久的双眼瞬间一片黑暗。埃德用力地眨着眼睛,好一会儿才能适应墓室里突然黯淡下来的光线。
“我锁住了你的力量,而你依然能挣脱我的控制……”奥伊兰像死人一样冰冷干枯的手指拂过埃德的额头,“是什么让你如此特别?”
埃德惊惧不定地瞪着他,不知该如何回答。
“‘圣者’……当然。”老人低低的声音更像是在自言自语,“但所有的连接都应该能够解开——只要能找到方法。”
他的指尖似乎无意识地在埃德的额头上划来划去,让埃德毛骨悚然,拼命地想要扭头躲开。
“……你在害怕。”奥伊兰收回了手,“我以为神的仆人不会惧怕死亡……看来你对你的女神有点缺乏信心。”
埃德无法否认这一点。
“你难道不是一样吗?!”他恼怒地反驳,“如果不是怕死,你怎么会变成一个只能像鬼魂一样缩在黑暗中的死灵法师?”
“……别拿我和那些可笑的家伙相提并论。”奥伊兰微微皱眉,“我并不惧怕死亡,那不过是一种结束和另一种开始,我只是想知道这一切如何发生——但我能跟你说什么呢?‘圣者’,你只会跪在尘土之中仰望神的荣光,用‘神的意志’来解释一切奇迹,用绝对的服从换得一个虚伪的承诺,让自己逃脱对死亡与未知的恐惧……你甚至不会自己思考。”
他的轻蔑刺痛了埃德。他的确从来没有想过那么多,但他也不是一个盲目的信徒,更从不曾认为神的意志就是一切。与神所创造的奇迹相比他更倾心于人类自己所能创造的奇迹——那些短暂的、终将结束的生命被演绎得如此多姿多彩,本身就已经是一种奇迹。
而眼前骄傲的老人无视着一切……用他自以为是的追求,随意抹杀着其他人的努力。
“生与死……想要了解甚至掌握其中的秘密,真的是那么不可饶恕的罪过吗?”老人平静地问他,“为什么神让一个人死而复生,人们称之为‘奇迹’,人类试图自己做到这一点,就要被称为‘罪恶’和‘亵渎’?”
“……我不知道。”埃德回答,“我只知道,无论你觉得自己的目的有多么崇高和伟大,这样的方式……”
他望向那一排排骷髅,手臂不自觉地绷紧:“这绝对是错的!”
“是的,我杀了他们。”奥伊兰回头看了一样,轻描淡写地说,“但他们的生命原本就没有什么意义,我至少让他们有了那么一点用处。”
“……难道他们该因此而感谢你吗?!”埃德怒吼出声,“你又凭什么去判断别人的生命有没有意义?!”
他从不曾感觉到这样的愤怒——猛烈而徒劳,清楚地知道对方对他愤怒的理由根本毫不在意。
“……我想我们没什么可说的了。”老人讥讽地一笑,“圣者大人。”
“的确如此。”埃德冷冷地回答。
他咬紧了牙,沉默地等待着任何可能降临的厄运,等待着痛苦与折磨……但奥伊兰只是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没对他做任何事便转身离去。
“巴泽尔。”他叫道,“过来……我们还有事要做。”
野蛮人沉重的脚步声逐渐远去,墓室里安静下来。埃德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终于感觉到背心一片冰凉——他不知不觉地出了一身冷汗。
而后他意识到他被独自丢在了一个黑暗的、不知曾有多少人哀嚎着死去的墓室里,像一只待宰的羔羊一样捆得结结实实,动弹不得……被愤怒蒸发掉的恐惧又回来了,埃德无声地咒骂着自己的软弱,竭力想要把注意力转移到其他事情上。
左臂被什么东西割得生疼……那是被他偷偷绑在手臂内侧的碎陶片,幸运地在刚才的扭打中保存了下来。
埃德对自己皱起一张苦脸。
对现在的他而言,那一点尖锐却脆弱,似乎戳进了他的皮肉里的小东西,又能有什么用处呢?他甚至都没办法用手抓住它……
——也不是完全没办法。
埃德侧耳倾听着,外面的墓室没有一点声音,他不知道奥伊兰和巴泽尔是不是就在外面……但他也没有别的选择了。
手臂能够活动幅度极其有限。竭尽全力地扭来扭去,让陶片从渐渐松脱的布条里掉出来时他已经满头大汗,累得几乎感觉不到手臂被割伤的疼痛,而后又花了更长的时间,手腕扭得快要脱臼,开始痉挛的手指才夹住了那一点碎片。
陶片堪堪能划到他手腕上的皮带,但很难使力。以一种别扭的姿势不断移动的手腕和手指渐渐痛得难以忍受,像是有一块快尖锐的碎石卡在了关节里,随着每一次动作磨砺着骨肉。
他抽着鼻子咬牙忍了下来。皮带断开时他甚至都没有发现,直到手腕被狠狠地割到,疼痛让他本能地抬起手臂,才意识到自己已经重获自由。
一瞬间他几乎喜极而泣。
这或许是微不足道的胜利……但却是他第一次在没有任何人、任何力量的帮助下,独自获得的胜利。
接下来的事情就要简单得多,但完全挣脱束缚的时候他也已经筋疲力尽。
他小心地从石台上溜了下来,捡起了丢在一边的短刀。被扔在地上的火把还在顽强地燃烧着,只是光芒越来越弱。从这里看过去,外面的墓室一片漆黑,寂无人声,奥伊兰和巴泽尔都不知去了哪里。
意料之外的机会让埃德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好运。他借着昏暗的光线环顾着大了一圈,但依然是圆形的墓室,目光扫过一排排木架和木架上排列整齐的各种东西——骷髅,各种各样的瓶子和矿石,说不出名字的植物……但是,当然,奥伊兰不会把那面珍贵的镜子大大方方地摆在外面。
迅速把所有能翻的地方翻过一遍之后,埃德在一个大概能隔绝魔法的、刻着符文的盒子里找到了他的短剑和胸针。
现在他随时可以召唤他力量强大的朋友,但他只是把胸针小心地藏好,短剑插在了靴子里。
埃德?辛格尔,看看你自己能走多远——精灵的声音似乎就在耳边。
几个月前诺威在银牙矿坑里这么告诉埃德的时候,其实知道他并非独自一人,但现在……埃德觉得,他至少该试一试。最糟的结果……也不过是重新回到那张石台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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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九十六章 未能实现的会面
埃德擦掉额头快要滑下来的汗珠,又扯了扯过于整齐的领口,热得只想吐出舌头喘气。
天气也并不是真的热到无法忍受。太阳已经落了下去,夜风微带凉意,车厢两边的窗都开着……他却还是觉得闷得透不过气。
肖恩?弗雷切端端正正地坐在他的对面,平静地看了他一眼——他脸上一滴汗也没有。
埃德只能讪讪地把目光转向窗外,力图让自己看起来更镇定一些。
马跑得时快时慢,端看路上人多人少。似乎没有多少人注意这辆不起眼的马车,但是,谁知道呢……埃德很想让它从所有人眼中消失,但他做不到。
他不安地搓了搓手指,觉得他也许最好还是学点新的法术。
拐进怀特街的时候,马车明显地颠簸起来。这里已是城中的平民区,缺乏修整的路面坑坑洼洼,街巷也越来越狭窄。埃德在不知哪户人家将一盆不知道洗过什么的水——那最好真的只是水——泼出窗外,正倒在马车顶上的时候,默默向中间缩了缩,但始终努力与肖恩保持着一定的距离,绝望地期待着这尴尬的旅程尽快结束。
马车猛地一顿,终于停了下来。埃德忍不住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迫不及待地跳下车,却突然觉得好像有什么不太对劲。
他回头看着肖恩钻出车厢——这辆马车看上去一点也不像是他们坐上去时的那一辆!连拉车的马都不知何时从黑色和枣红变成了花白……但至少,肖恩还是那个肖恩。
老人淡淡地扫了马车一眼,脸上没有一点惊讶的样子。
埃德不可思议地摇了摇头。娜里亚告诉他“不用担心”的时候,他其实并没有特别放心——他不想承认这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但它的确见不得人。他不希望有更多人知道这次秘密的会面,而肖恩却无法接受传送术。
“无法接受传送术。”——埃德到现在也没弄明白这到底是什么意思,而肖恩显然不打算解释。
所以他只能接受娜里亚的建议,把某些事交给她和她的朋友——艾伦的朋友们,而他们也的确有自己的一套。
马车停在一个小小的院子里,但这里并不是终点。
“这里。”
娜里亚从一棵桂树后钻出来,向他们招了招手,唇边的笑容不无得意。
他们从后门钻进小巷,穿过看似根本不能通行的地方,在城市的阴影中转来转去,沉默而脚步匆匆。埃德能在走过时清楚地听到一位父亲大声斥责着自己不听话的儿子,一个女孩儿不知因为什么而咯咯轻笑……夜幕之下,大多数人的生活一如往常地平庸而琐碎,一个更真实而鲜活的世界……却仿佛并不是他所身处的世界。
“即使是现在,你也可以选择离开。”
肖恩的话又一次在耳边响起。
埃德低下头,跳过一个小小的水坑——他已经做出了选择。
真正带路的人并不是娜里亚,而是一个瘦小的老人,双眼已经浑浊不清,却似乎闭着眼睛也能走过那些如蛛网般狭窄而曲折的小路。当他毫不犹豫地推开一扇门时,埃德还以为那只是另一个通道,老人却突然停了下来。
眨眼之间,他的手上已经多了一柄颜色暗沉,却绝对锋利的短刀。
埃德吃了一惊,手指本能地动了起来。但他立刻意识到,不管怎样,老人要对付的并不是他们——他都还背对着他们呢。
“怎么啦?”娜里亚有些紧张地小声问道。
回答她的是却是另一个声音。
“收起你的刀吧,比奇……已经结束了。”
屋子里一扇木门重重地撞在墙上,一个微胖的老妇人出现在门边,一手抵在门上,一手不耐烦地把她散乱的灰白发丝往后撸,也不管那只手上沾满了血迹。
她穿着件打了好几个补丁的围裙,相貌平常,看起来就像是个普通的、脾气暴躁的老妇人,刚刚在厨房里杀了一只鸡……但她抵住门的那只手里,握着的却是一柄属于战士的长剑。
“萨米恩!”娜里亚低低地惊呼起来,“你受伤了吗?”
“噢,一点小伤。”萨米恩毫不在意地耸耸肩,对她倒是笑得十分慈祥,“抱歉,孩子……恐怕这事儿让我们给弄砸啦。”
向下延伸的阶梯黑暗而狭窄,墙壁和地面上一片片暗色的血迹看起来触目惊心。幸运的是,虽然几乎所有人都受了伤,却并没有人死去。
然而此地的守护者们对此并不满意。
“耻辱!”
长得像个铁匠,事实上却是个厨子……以及曾经是个战士的派恩挥着他的斧头咆哮,“这是个耻辱!”
“闭嘴吧,老家伙!”萨米恩毫不客气地吼回去,“要么把你的烂腿伸出来让这个漂亮的小伙子给治治,要么干脆把它切掉喂狗!”
漂亮的小伙子脸一红,跑了过去。
“抱歉……”他嗫嚅着,因为连累了这些原本已经与世无争的老人而愧疚不已。
“‘抱歉’个什么?啊?”派恩瞪着他,虽然伸出受伤的右腿时一点也没犹豫,怒气冲冲的大脸也一点都谈不上友好或温和:“因为我们这帮‘老家伙’连个胡子都没长齐的小崽子都看不住吗?!”
萨米恩一脚踹在了他刚刚被治好的腿上,踹得他嗷地一声惨叫。
“别理这个蠢货。”她告诉埃德,“但他也没说错……”
她环顾四周,叉着腰叹了口气:“有时候觉得其实也没过多少年……”
她没把话说话——也没有必要再说下去。
是萨米恩帮着娜里亚抓住了受伤逃离的布卢默?克利瑟斯。自然而然地,她和她曾经的同伴——几个过去的冒险者们成为了娜里亚和埃德的同盟。
他们或许并没有想太多。对他们而言,这大概只是个重温旧日的机会……可他们毕竟已经不再年轻。
这个属于已不复存在的冒险者公会的地方隐秘且易守难攻。但就在埃德他们来到这里之前没多久……布卢默被人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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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九十七章 最严重的错误
“他们原本可以杀了我们全部。”
萨米恩说,“而现在……我都不知道是不是该感谢他们的‘手下留情’。”
她神情复杂地看着她的同伴们,和他们一样沮丧而愤怒,却比他们多了一点自嘲。
袭击者只有四个人,一个施法者,三个战士,训练有素,配合默契,从头到尾目的明确——他们只想带走布卢默,并无意伤害其他人。哪怕派恩骂骂咧咧地吐出了无数污言秽语,他们也始终保持着冷静,一旦对手失去了阻拦的能力,立刻带着布卢默迅速离开。
照萨米恩的说法,他们“甚至都不屑于多踢派恩一脚,哪怕那个臭嘴的家伙绝对活该”。
埃德忍不住看了肖恩一眼。他得到过警告……他也知道什么样的战士能这样控制自己。只是,这一切看起来太过明显,反而让他隐隐生疑。
当肖恩一声不响地转身离开时,埃德不得不跟了上去。他当然不能阻止他离开……但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肖恩却在大门前停了下来,回头看他的眼神意外地严厉。
“你觉得这是我干的。”他说。
埃德愣了一下。事实上并不是这样……但肖恩自以为是的判断却激起了他的怒意。
“如果真是这样,我也有很好的理由,不是吗?”他恼怒地反问。
“……如果你非得这么想的话。”肖恩皱眉,“但在你把更多不相关的人卷进来的时候,最好先弄清楚他们能做什么……你又该让他们做什么,否则,你就是让他们平白送死——下一次,他们未必还能如此幸运。”
“这不关他的事!”
娜里亚愤愤的声音从埃德身后传来。
肖恩没有理会,甚至都没有看她一眼,只是对埃德轻轻摇头。
他看起来有些失望——而这依然能让埃德感觉愧疚而不安。
“这根本不是你的错!”
娜里亚走到埃德身边时肖恩的背影已经消失在夜色之中,而她不自觉地提高了声音,似乎想让所有人都能听见:“是我决定把布卢默藏起来,也是我请萨米恩他们帮忙的!”
“但你告诉我的时候,我也没有反对。”
埃德对她苦笑:“所以……这是我们的错。”
娜里亚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算是接受了这种说法。
“但肖恩是对的。”埃德的声音低了下去,“也许我们不该把更多人卷进来……”
“也许。”娜里亚十分干脆地承认,“我不是想推卸责任,但我告诉过萨米恩为什么我想要这么做,可能会有怎样的危险……我们还没有出生的时候他们就已经是经验丰富的冒险者,难道我们不该尊重他们自己的选择吗?”
埃德挠了挠头——这听起来也很有道理。
“以及,我还是觉得我们得有自己的帮手,一些不那么神神秘秘自以为是的人……一些脚踏实地的好人。”娜里亚说,“我们只是……得再谨慎一点。”
“……你越来越像你父亲了。”埃德脱口道。
娜里亚挑了挑眉,脸上的神情也说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还有,”她有些别扭地开口,“我觉得你最好还是告诉菲利我们做了什么……在他从其他地方听到之前。”
面对菲利?泽里铁青的脸,埃德缩了缩脖子,忍不住开始怀疑这个决定是否明智。
“你居然对我撒谎?”
菲利咬牙切齿的样子看起来真的有点可怕。
“不是……撒谎……”埃德结结巴巴地试图为自己分辨,“我只是……没有告诉你……”
“那就是撒谎!”菲利怒吼,“我最讨厌有人对我撒谎!!难以置信……你居然还振振有词地跟我说‘我们应该把亚伦?曼西尼交给洛克堡,我们不是执法者,我们没有权力把他关在这里’……就在你把布卢默藏在某个地方的时候!所谓的‘法则’在真正妨碍到你的时候就变成了个屁吗?你这样跟肖恩有什么区别?!”
埃德闭上了嘴,老老实实地低头认错。
他不是没有想过这个。但那是永恒之杖,那是他能够多少知道肖恩到底想干什么的机会……好吧,为自己寻找理由总是更容易的。
他真的没有比肖恩好到哪里去……说不定还更糟。至少肖恩不会欺骗自己。
“抱歉。”他沮丧地把头垂得更低,“我错了。”
“真的吗?”菲利一点也不打算就此放过他,“你真的知道自己错在哪儿吗?”
“我不该言行不一。”埃德满怀愧疚地回答,“我不该违背自己的原则只因为这样对我更有利……”
“不!”菲利怒气冲冲地打断他:“你最严重的错误,就是居然对我撒谎!!”
埃德眨了眨眼,觉得有点懵。
“如果你对我说了实话……”菲利的手指用力戳在他的胸口,“我根本不会让你犯这样的错!或者至少我不会让布卢默这么轻易地被人劫走!”
这真的有点强词夺理——埃德愁眉苦脸地想着,默默地放弃了争辩。
菲利两手叉腰,狠狠地瞪着他,在发泄一通之后终于渐渐冷静下来。
“……还有谁知道?”他问。
“呃……尼亚?”埃德小心翼翼地回答。
菲利的眼睛危险地眯了起来:“……你居然告诉他而不告诉我?!”
“我并没有‘告诉他’。”埃德小声分辩,“是他自己猜出来的……”
菲利不吭声了,但埃德能感觉到他的怒火正因为另一种原因而迅速地再一次燃烧起来。
“……尼亚!”
他突然放声吼道。
窗子开了一条缝,小小的身影从窗口翻了进来。尼亚轻巧地落地,飞快地吐了吐舌头。
“我得说明。”他说,“如果我不想被发现的话,你们是不可能发现我的——你完全可以吼得再大声一点,菲利,这样连外面神殿里的人都能听得一清二楚啦……但是别欺负小孩子,至少,‘你没我聪明’这一点总不是他的错。”
菲利阴沉地瞪了他好一会儿,但尼亚可没这么容易被吓到。他笑嘻嘻地睁大眼睛,一脸无辜地回望着菲利,又在小白懒洋洋地抬起头时扑上去跟它滚成一团,像是什么也不放在心上。
菲利只好收回目光,继续瞪着埃德。
“我们得把他找回来。”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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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
雾自柯林斯荒原升起。
起初是一丝一缕的袅绕着。那些随风变幻的影子随意摇晃,像是跳着慵懒的舞蹈,而后彼此拥抱,化作草尖剔透的露珠,如同那片荒原形成以来一千余年的每一个清晨----但那一天,它们听见了歌声。
歌声起初微弱而哀伤,仿佛永失所爱,生无可恋,又仿佛繁花落尽,世界荒芜,在悲哀的尽头,渐渐溢满无端的愤怒。那怒气凶猛地在迷雾中撞击着,直到所有的舞步凌乱而绝望,直到乳白色的、令人窒息的浓雾漫过荒地的边缘,仿佛失控的群马,奔向不远处小小的村庄。
娜娜从梦里惊醒时,已经忘记自己梦到了什么。
她瞪大了眼睛望着木质屋顶上熟悉的纹路,用了不短的时间来分辨自己是醒了还是依然在梦里----对于一个六岁的小女孩来说,这并不是那么容易。
然后她听见了门外父母的声音。
"这没有必要,也许...更好..."
"只是雾而已...没有什么好担心的,难道我会迷路么?..."
她赤着脚跳下床,踩着微微有些潮湿的地板拉开房门。或许雾太大,或许天还早,窗外透进的光亮朦胧得还不如桌上的蜡烛,父母的身影有一半儿隐在黑暗里,隐隐绰绰,看起来不那么真实。
"爸爸!"
小女孩跑了几步,用她所有的力气跳起来,扑进那个永远为她准备着的温暖又结实的臂弯,望进父亲明亮的,铺着碎金的浅蓝眼眸。
"你要去哪儿?"
"去老房子拿点东西。要我为你带点什么回来么,我的小公主?"
"你什么时候回来?"
"很快。也许风和阳光驱散浓雾的时候我就能回来啦,你会帮妈妈做好早餐等我么?"
娜娜郑重地点头,在父亲的脸颊留下一个软软的吻,乖乖地任由那双大手把自己放在妈妈身边。
浓雾蔓延过家门前的小径,在带着一丝甜腻味道的、潮湿的微风里,仿佛拥有生命般沉沉地蠕动。当父亲挥手告别,转身消失在雾中,看起来,就像是被不知名的怪兽吞噬了一般。
突然间被无端的恐惧击中,小女孩攥紧了母亲的围裙,开始小声地啜泣,直到在母亲充满面包香味的怀里沉沉睡去。
而父亲,再也没有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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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假专用补偿性番外...实际创作时间在正篇之前,人物设定有相似或同,请当成平行宇宙发生的故事吧otz...(未完待续)
第一千二百四十一章 埃德·辛格尔活该挨揍(上)
星辰渐渐淡去,晨曦漫上天空。巴尔克抬起头,不自觉地轻松了一点。
至少今天,太阳也还是照常升起。
伊斯突然坐直。薄薄的晨雾里,他的脸色苍白得像个快要消失在阳光下的鬼魂,直直地瞪着三重塔。
巴尔克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没看出任何不对劲的地方。黑色高塔如往常一样,在渐亮的天光下模糊了边缘,像是要融化在其中。
伊斯站了起来,大步走向三重塔,那气势汹汹的样子让老人感觉有些不妙——他看上去简直像是想要拆了那座塔。
他抬腿向那沉重的木门踹过去,却又在巴尔克出声阻止之前就停了下来。然后他就一直站在那里,雕像般一动不动。
巴尔克看不到他的神情,却也能看出沉沉的怒气正堆积成孕育着雷霆的阴云。当塔门终于打开,看着杵在门前的朋友,灰发的年轻人脸上更多的不是得胜的欣喜,而是心虚的惊吓,他慌乱地将视线投向巴尔克,像是在求救,但老人才张开嘴,伊斯已经拎起埃德的衣襟,把还没走出门外的人重新扔回了塔里。
木门又一次轰然关闭。巴尔克若有所思地搓了搓胡子,感觉更加不妙——他不知道埃德到底做了什么,他显然获得了胜利,却像是彻底惹怒了他的朋友。如果他们打起来……
老人想了又想,摇摇头,背着手踱开了。
站了这么久,他腿都僵了。年轻人精力十足,要打架就让他们打一打嘛,他这样的老头子,也实在是爱莫能助。
巨大的石厅里光线柔和,干干净净,没有任何打斗过的痕迹……也没有安特·博弗德的尸体。
伊斯的视线上下左右扫了一圈,脸色却变得更加难看。
埃德起初有点茫然,然后猛地反应过来。
“我没有!”他说,“我没杀他。”
并没有……把他变成灰什么的。
他一年前能放过安特,一年后的现在更不会被单纯的仇恨所左右。何况,那个男人也已经死过了一次,以及……他身上还有些他想弄明白的东西。
“他并不好对付。”没有得到回答时他觉得他的肠子都冷冰冰地绞成了一团,浸在难以形容的危险的预感之中,只能硬着头皮试图转移话题:“他比从前更强,虽然还不能施法,但我想他事实上已经有施法的能力,只是没人教他怎么做。他也真的活着,有心跳那种……是他自己认了输,虽然我也没想杀他……我想他至少恢复了理智,这其实算是件好事不是吗?……”
他说得越来越快,越来越语无伦次,声音却越来越小。
“你看见了娜娜的口水泡?”伊斯突兀地问道。
这个问题莫名其妙,但埃德听懂了。
“什么?是安特他……”他心跳如鼓,乍着胆子试图挣扎,但一触及伊斯的眼神就把那蹩脚的谎言咽了回去。
他敢说那是安特的力量,或者“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回事”,这条龙现在就能一口吞了他。
片刻的沉默之后他再次开口,语气有点认命的平静和微微的沮丧:“你在塔外都能感觉到的吗?”
这真是始料未及……他以为三重塔足够阻隔某些东西,他的冰龙朋友却敏锐得超出了他的预料。
伊斯向后退了几步,神情平静得让他心惊肉跳。
“那就试试吧。”他说。
“……试什么?”埃德警惕地问。
骤然而起的风刮过他的脸颊。
“试试你到底有多强。”
回答他的是一条巨大的冰龙,它锋利的爪子在光滑的地板上抓出尖锐刺耳的声音。
“这……不太公平。”埃德胡言乱语,垂死挣扎,“我才刚刚打完一场!我很累了!这地方又这么小,你连飞都飞不起来……”
冰龙低沉的笑声让他再也说不出话来。
“这不是……挺公平的吗?”它说。
……它是认真的。
踉跄着连连后退时埃德认清了这一点。他的腹部被横拉出一道长长的伤口,几乎把他切成两半,淋漓的鲜血落在地上,滴成一条触目惊心的痕迹。
他浑身发冷,不得不怀疑如果他没有本能地扔出了一团火球逼退对方,这一爪是不是真会把他的内脏都扯出来。
“你……”
他咬牙切齿,在惊惧之中生出的怒火疯涨起来,强烈到他根本压不下去。
“你疯了吗?!”他吼道,眼角发红。
“现在,可以认真一点了吗?”冰龙冷冷地回应。
埃德站在那里,竭力冷静下来,伸手拂过自己的伤口,沉沉地吐出一口气。
他直视着眼前不允许他再退避和躲藏的朋友,明白这一次他是真的无法再敷衍过去。
那就……试一试吧。
内心深处,他未必就没有这样的渴望——战胜一条巨龙的渴望。
尚带余温的鲜血在他抬手时从地面升起,疾射向两边。环绕石厅的雕像里有两尊活动起来。它们依旧需要像他之前召唤的那一尊一样,花上一点时间来融合他所给予的记忆与力量,但速度已经要快得多……他施法的速度已经要快得多。
两个魔像当然不可能击败一条冰龙,但至少能给他一点时间。伊斯已经比它最初变成龙的时候要大得多……它的成长也同样快得异乎寻常。塔内有限的空间似乎已经不能对它庞大的躯体造成多少不利的影响,它敏捷地在其中辗转腾挪,尖锐的爪牙,灵活的长尾,有力的双翼,背上的棘刺,全都是它运用自如的武器——它甚至会用它强健的身躯将他的魔像压得动弹不得。
而它天赋的魔法,转念之间就能发出。
埃德在结冰的地面上滑倒;被冲进他气管的寒气呛得差点窒息;被四面突起的冰刺扎得进退不能;被鞭子般的龙尾抽断了肋骨……他的防御总是支撑不了太久,他的攻击起初有一半连冰龙的一块鳞片都打不下来……然后渐渐在巨大的身躯上留下入骨的伤痕。
他其实知道伊斯想要证明什么。在又一次避无可避时候,他终于青着脸吐出无声的音节。
空气中混乱的力量瞬间凝聚,转化为无形的毁灭之锤,迎上直逼而来的巨龙。
第一千二百四十二章 埃德·辛格尔活该挨揍(下)
即使感觉到了那令人恐惧的力量,冰龙并没有避开——它也很难避开。
那不是娜娜吐出的、小小的泡泡,而是几乎笼罩了整个塔底空间的巨锤。它低吼一声,声浪挟着能瞬间冻结万物的寒意喷吐而出,与那无形的力量撞击在一起。
没有炫目的光芒,也没有轰然的巨响,唯有寒气凝成的白雾如被疾风吹尽,只在边缘散出一点袅袅的白影。
而后,血色染红了埃德的整个视野。
冰龙后退时向前探出的双翼被无声无息地切断了一小半……更确切地说,是被吞噬了一小半。巨龙灼热的血液如雨般洒落,喷溅在埃德的脸上,落进他蓝得发黑的眼睛里。
他僵了一瞬,在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之前便已控制不住地失声惨叫。
破碎的记忆如冰锥般直切开他的脑海。他看见白色巨龙从黑色天空坠落,漫天血雨落在他身上,寒如利刃,灼如烈火,一点点将他烧成灰烬。
手杖跌落在脚边,他抱着头蹲了下去,耳边只有他自己凄厉到破碎的声音。世界在一片混乱中旋转着远去,唯留一片死气沉沉的灰白,而他徘徊其中,永不能离去,永不得解脱。
他恍惚觉得他身体里残留的一切都随着泪水和尖叫声涌出,只剩下一具冰冷的、空荡荡的躯壳,漂浮在永恒的虚无之海,渐渐湮灭。
他毫无抵抗——他早该放弃。他到底凭什么觉得自己可以改变结局?
但有什么紧紧地抓住了他,拼命地摇晃着,将他还没有彻底消失的一点意识摇了回来。
他的手被粗暴地拉开。他恐惧而茫然地瞪大了眼睛,将他早已失去的朋友的面孔映入其中。
“……你哭什么?!”伊斯暴跳如雷又惊慌失措,那神情简直有些可笑,却又如此鲜活地撞进他眼中。
“难道你不是活该挨揍吗……难道不是我伤得比你更重吗?!”他吼得大声,却显然是虚张声势。
埃德依旧在发抖,抖得像沉在冰湖里,紧咬的牙关渗出血丝。眼前一时清晰一时模糊,却始终带着淡淡的血色。
他分不清。他分不清这是真实还是幻境……是过去,现在,还是未来。他也无法做出回应——他担心他一开口,眼前的身影就会如雾般散去。
“……你清醒点儿!”伊斯胡乱地抹掉他满脸的血,隐约意识到了什么,“看清楚,我还活着呢!”
他的手重得几乎要擦掉埃德的脸皮;他凑在他耳边的声音震得他空白一片的脑子里嗡嗡直响。
埃德缓缓伸出手,在触到他双肩时死死地攥住了他的衣服,把额头抵在他胸前。
他听见了他的心跳……然后他的心脏才能再次跳动起来。
伊斯只能容忍着他把满手满脸的血泪和鼻涕都蹭在自己身上,恼怒又无奈地拍他的背:“好啦,好啦,是我……”
他差点就说出“是我的错”……但就算有一点,这一次他也绝不能认。
“这难道不是你的错吗?!”他说,“你真觉得本源之力是那么容易控制的吗?你简直像只玩火的猴子……我早就警告过你了不是吗?如果你要做什么愚蠢的事,好歹要先告诉我一声!”
埃德的哭声在他越来越理直气壮的吼声里低了下去,断断续续,却仍不肯松手,也不肯抬头。
“够了吗?够了吧?”伊斯有气无力,头痛无比,“真想让娜里亚看看你这……”
他突然停了下来。
木门正被人拍响,那声音被大概已经忍无可忍的三重塔放得极大,大得轰隆隆像雷声一样炸在他们耳边。
“埃德……伊斯?……给我把门打开!”
——娜里亚的声音。
埃德猛地抬头,在惊吓之中终于彻底清醒过来。他们面面相觑,看着对方一脸的慌乱。
“……把你的脸弄干净!”伊斯用力把他推开,跳了起来,“赶紧!”
“等等!”埃德一把拖住他。
伊斯看起来比他还要糟糕——他的血流了满身满地,看得埃德头晕目眩,却弄不清他的伤口到底在哪里。
他不管不顾地施法,已经无暇分辨使用的到底是什么力量。
人类的潜力是无穷的……他几乎一瞬间就把一切痕迹都收拾得干干净净——血,倒在地上的石像,地面和墙壁上还没能恢复的各种裂痕、碎片、冰冻和焦黑……直到结束都没弄清楚自己到底施了什么法术。
伊斯也已经顾不上跟他计较这个。他们再次对视,确认他们看起来都好得不能再好,才惴惴不安地开了门。
天已经亮了。娜里亚披着阳光和晨露站在门外,挑起半边眉毛,微微歪了头看他们:“……打完了?”
埃德点头,又赶紧摇头。
“……还想打?”
埃德盯着自己的脚尖默默摇头;伊斯扭头不知望着哪里。
娜里亚吸口气,忍下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
——她还以为他们好歹成熟了一点,结果完全没有吗?!
“……先回家吧。”她说。
一路上埃德摇摇晃晃,脚步虚浮,恍若幽魂;伊斯怒气未消,眉头紧皱,烦恼又无力。娜里亚看在眼里,却什么也没有问。回到家中,她一如平常般准备丰盛的早餐,体贴地让他们去好好休息,唇边带着笑意,眼底却冷冰冰让人心慌。
提心吊胆如坐针毡的一人一龙,只能躲在房间里低声商议。
“你得告诉她。”伊斯说,“说实话。不然,我有预感,事情一定会变得很糟。”
说不定比世界毁灭还要糟。
勇气和理智都回来了一点点的埃德低着头小声嘟哝:“为什么不是你说……是你先动手的……”
“可我为什么会想揍你?”伊斯冷哼一声,“因为你欠揍!你只是个人类!谁给你的胆子让你这样融合各种不同的力量……它们或许共同创造了这个世界,但它们被分开,以不同的方式,不同的规则来运行,不是没有理由的!”
埃德依旧低着头,低了好一会儿,感觉着愧疚与不甘,绝望与希望,一往无前的决心和患得患失的彷徨在心底反反复复纠缠成一团,最后却还是固执地冒出一句:“……可我不这么觉得。”
第一千二百四十三章 如果你真的爱她(上)
他敛声屏气地等着。他的冥顽不灵必然会招致反击,他准备好了被揍个鼻青脸肿——好在这里不是三重塔,动静大一点娜里亚就会知道,他应该不会被揍得太惨……他不会还手,但他打定了主意要让伊斯看到他的决心。
他不能总是轻易退缩。
当然,他可以假装顺从,继续隐瞒……可伊斯如此敏锐,他很难瞒天过海。他更不想因此让他们之间产生任何裂痕。
他不是斯科特。斯科特身不由己,有许多事根本无法开口,可他不是。如果让什么“秘密”或“误会”横亘在他们之间,让他们渐行渐远,他才是真的蠢。
他等待着。可伊斯并没有动手,也没有出声。他紧闭着双唇,脸上绷紧的肌肉显出隐忍的怒气……和深深的无力。
“我其实没打算一直瞒着你……”埃德飞快地看他一眼,在不安之中小声开口,说得又快又轻,“我只是想先试一试……如果真的可以……”
如果他真的能做到,如果那真的有用,他才能有更能说服伊斯,说服其他人的理由。
“……你是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伊斯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是压着怒火,又像是有别的什么,“如果你是想证明那力量有多么强大,我知道得比你更清楚。巨龙曾经捕获过一个神,你以为它们是怎么做到的?它们集中自己的天赋之力,像用不同的金属锤炼出一柄无坚不摧的长剑一般,融合出一种可怕的、接近本源的力量,纯粹如火中之火,又能在转瞬间化为滔天的洪水……它没有形态,所以可以转化成任何形态,它没有规则,所以能无视一切规则——就像虚无之海的波涛。它的确无坚不摧,可它是一柄没有剑柄的剑,你要握着它,就只能握在利刃之上。或许在极短的时间里,你会觉得虽然要付出一些代价,但至少能控制它,也是值得的……直到你彻底的、完全无法抵抗地成为那柄剑的一部分,因为那力量的本质就是吞噬,它没有主人——它根本不可能被完全掌控!所以在那之后没有巨龙再愿意用这种方法……这根本得不偿失。”
他说了那么多,可当他看见埃德抬起的双眼,他知道他一点也没能说服他——如果有必要,如果能达成目的,埃德完全不在乎成为那柄剑的一部分。
可他在乎。
怒火早已平息,沉重的无力感压得他胸口发闷,难以呼吸。他很清楚他迟早会彻底失去斯科特……他大概十年前就已经失去了他。他不想连埃德也失去……他能失去的真的不多,每一点都只想小心翼翼护在掌心,却总是护不住。
他其实可以把后果说得更严重一些。他可以警告埃德,他的尝试会破坏这个世界的平衡,加速它的毁灭……可他知道不是。那最纯粹而难以掌控的力量事实上也是最平衡的力量,它能吞噬一切也能包容一切,无视任何意志而自成循环……而埃德很可能已经察觉了这一点。
他已经骗不过他。可那真的不是一个人类该碰触的——那是连神明都会畏惧的力量。
他都不知道埃德是怎么做到的。他显然已经找到了融合各种力量的方法,只是还没能将其淬炼得更为纯粹……他无法想象如果解决了这个问题,埃德会变成什么——或者会因为无法承受而灰飞烟灭,连灵魂都不复存在,或者会因为太过强大而被这个世界所排斥,只能孤独地流浪于虚无之海,直至化为其中的一部分。
……哪一种他都不能接受。
可他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他们认识了这么久,就像埃德看他一眼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也能一眼看出埃德什么时候是可以被说服的,什么时候绝不会放弃。
在“固执”这一点上,这家伙跟斯科特真不愧是血脉相连。
阳光从窗帘的缝隙里透进来。伊斯盯着那一线光芒里飘舞的尘埃,忽然间疲惫又茫然。他本该是最强大的……可他到底做了些什么,又还能做什么?
或许是因为他突然沉默下来,太久没有开口,又或许是因为他流露出的颓唐太过明显,埃德伸手扯了扯他的衣袖,眼巴巴地看着他,露出一点讨好的笑容。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他说,“放心啦……如果没有一点把握,我不会乱来的……真的!”
他靠在桌边,而埃德蹲在地上,这样低头看过去,就像看着一只忐忑地摇着尾巴的小狗。
——就因为这样,所以他才格外地没法儿放心!
这会儿埃德倒像是忘了在三重塔中被龙血溅了一脸时的失控。他这样不顾一切的冒险,有多少是因为那些不该存在的记忆?他该把他彻底拉出来,还是该相信他自己的选择?
伊斯用右手捂住脸,让自己冷静下来。他现在真心后悔在虹弯岛时引导埃德去感受这个世界的力量……他了解得越多,胆子就越大,也再不会像从前那样,被他轻易糊弄。
他甚至后悔一气之下跟埃德打了这一架。就算他赢了,他能改变什么?更别说他还输了……如果连他的血都不能让埃德改变主意,还有什么能?
“……并不是没有别的办法。”他说,“任何一种力量,在你能完全掌控时都足够强大,就像斯科特……就像冰龙能将冰霜之力使用到极致。你没有必要非得另外走出一条更危险的路来。”
“但那可能是最快的路,不是吗?”埃德小声说,“再说,我也并没有排斥‘别的办法’啊……”
“你只能选一种。”伊斯打断了他,恼怒地意识到他已经不自觉地在让步,“因为任何一种方法想要成功,都需要你集中所有的精神——除非你还有几千上万年的时间可以慢慢研究。”
“那我……”埃德小心又大胆地探出他的触角,“选比较快的那种?……如果你愿意帮我,也许也没那么危险呢。你看,娜娜随便吐个泡泡就是‘最纯粹的力量’了不是吗?所以那也不是完全不能掌控的嘛……”
“……那是它的天赋!它是条龙!”
“而人的天赋不就是‘自由’吗?”埃德抬头看着他,眼睛亮亮的,充满希冀和恳求,“没有界限,没有终点——生命有限,却能追求无限的可能……我想试试看,伊斯……你会帮我的吧?”
伊斯没好气地瞪着他,他从未听过有谁这样来解释“自由”,却又莫名地觉得好像也没错。
他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容易被说服?
“……但是,首先,”他说,“你得告诉娜里亚……如果你真的爱她。”
第一千二百四十四章 如果你真的爱她(下)
如果你真的爱她,你要让她知道你的选择会带来的后果。因为那是将要与你共度一生的人,你最亲密的另一半,你所有的决定对她会有最深的影响。
而且,那是娜里亚·卡沃,你不能自欺欺人地用“我只是不想让她担心”这样的借口隐瞒她任何事,因为她从来都不是喜欢一无所知地安静等待的人,你要让她知道你在干什么,她才能给你最好的支持。
——如果连她也反对,你是不是就不会再坚持?
当埃德鼓起勇气老老实实地去向娜里亚坦白,伊斯抱着娜娜坐在石砌的井台上发呆。午后的阳光仍有一丝温柔的暖意,深秋的风却已能把萧瑟的寒意吹到人心底。
娜娜在阳光下像一只猫一样惬意地团成一团,没心没肺地睡得死去活来。伊斯低头看它一眼,不知为什么忽然想起小时候丽达讲给他听的那些奇奇怪怪的乡间故事,觉得自己活像个一边抱着孙女儿晒太阳,一边担心……或期待儿子和他的妻子突然吵起来的、无所事事到冒出各种坏心眼儿的小老头。
这个古怪的念头让他自己低低地笑出声,但那点自嘲很快就苦涩得让他再也笑不出来。
埃德没有像从前那样总是要求他的陪同。这是他和娜里亚之间的事——是他已经不能再插足的事。他也刻意保持了距离,仿佛他格外体贴……可他永远不会喜欢这样,像是被一面无形的墙隔开到另一边的感觉。
那贪婪的、想要独占一切的天性,仍在与身为人类的认知不停撕扯。
偶尔会有小小的、几不可闻的声音在他灵魂深处发出充满诱惑的低语,告诉他,他并不是只有一个选择,他完全能让一切都合乎他的心意。他拒绝倾听……却无法让它消失,只能任由它像只细细的爪子,时不时地挠他一下。
他垂着头坐了很久,又或者并没有多久。他甚至都没有听到娜里亚的脚步声,直到她在他身边坐下,伸手轻轻地摸了摸娜娜的头。
“真想看看你小时候是不是也是这样。”她轻轻地笑着,把声音压得很低。
他们靠得太近。一阵风把她黑色的卷发吹到他脖子里,挠得他痒痒的……像那只拉扯着他灵魂的小爪子。
“如果我小时候是这样,艾伦绝不会让你靠近我。”伊斯脱口回答,像是要反抗什么。
这是实话——只是太过直接又不合时宜。
“他都告诉你了吗?”他在娜里亚开口之前就慌乱地换了话题。
“至少他发誓是这样。”娜里亚撇撇嘴。
“……你不相信?”伊斯看她一眼,说不清自己到底是抱着怎样的希望。
“……不,我相信。”娜里亚有些惊讶地抬眼,像是终于察觉到他的异样,“我是说,他已经告诉了我他所认为的‘一切’……可他并不是什么都知道,不是吗?”
“所以呢?”伊斯有些仓皇地把视线从她明亮的褐色眼眸上移开。
“……所以,是你让他来告诉我一切……你又是想得到什么样的结果呢?”娜里亚稍稍坐直,意外地严肃起来。
“那不是我能决定的吧?”伊斯生硬地反问。
“那当然是你能决定的。”娜里亚认真地回答,“你知道的,他总是把事情想得太简单,连路都看不清也敢一个劲儿地往前冲,我的确不敢太过相信他的判断,可如果是你们两个共同的决定,就能让我放心得多啦……所以,伊斯……你觉得那是最好的方法吗?你相信他能成功吗?”
她的问题和她的视线都让他避无可避,亦无所遁形。
“……如果加上我的话,”他闷闷地回答,“可能吧。”
娜里亚笑了。她摸了摸他的头,像是他还小的时候。
“但也只是‘可能’而已。”伊斯微微避开,“并不是没有危险……”
“怎么可能没有危险呢?”娜里亚叹气,“又有哪条路是完全没有一点危险的呢?现在就算我们什么都不做,找个地方躲起来,难道就没有危险了吗?至少他发誓说他一点也不喜欢自我牺牲,他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为了他现在拥有的……如果不是万不得已,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放弃。”
“那如果……真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呢?”伊斯低声问她。
“如果真是那样……”娜里亚垂下双眼,“如果真是那样,也没有别的选择……如果他没有尽力去争取最好的结果,即使活下来,他也只会活在痛苦和悔恨之中。我不想看见那样的埃德,哪怕我宁可他至少活在我身边……所以,你瞧。”
她抬起头,轻轻地抽了抽鼻子,泛红的眼睛里漾起水光,唇边却还带着笑。
“你瞧,伊斯。”她说,“我也没有什么选择呢。”
伊斯瞬间慌了手脚。
“你别哭呀!”他说,“……我还是去揍他一顿好了!”
他站了起来,从他膝盖上滑落的娜娜在摔到地上之前本能地展开了双翼,一脸迷茫地抬头:“……呀?”
然后它的小翅膀还是没撑住,啪地摔了下去,摔得它嗷地叫出声来。
娜里亚赶紧把它抱了起来,温柔地拍了又拍,哄了又哄。还没有来得及生气就被抚慰的小龙呆了呆,宽宏大量地在她怀里换了个姿势继续睡。女孩儿低头蹭了蹭它微凉的鳞片,满足地微微笑着,仿佛刚才的悲伤和无奈都已不复存在。
空气忽然安静下来,被打断的话题也没办法再继续。伊斯忽然意识到,他居然不知道该如何继续交谈……尽管他希望娜里亚能这样一直待在她身边。
其实从前他们相处时他也很少说话,可那时他从不会觉得尴尬,现在,他却觉得这短暂的时光都是他偷来的——不用回头他也知道埃德正屏声静气地躲在门后等待。
他抱过了娜娜。
“别担心。”他说,“我说到就会做到。”
娜里亚怔了怔,下意识地牵出一丝笑容,眼神却有一瞬恍惚——她从未怀疑过这个……可她为什么会突然有点难过?
第一千二百四十五章 多一点,少一点
她沉默地看着伊斯离开,胸口沉沉的有些难受,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她告诉他她的选择由他决定……可她似乎也没有给他什么别的选择,甚至把更沉重的负担压在了他的肩上。
她想起埃德所描述的“某种可能”。如果那样的结果,是因为伊斯履行了他的承诺……
女孩儿张了张嘴,但到底没有叫住伊斯。理智告诉她,她其实并没有做错什么——他们能够同心协力当然是最好的。她只是……大概更加清楚地明白了埃德的恐惧与愧疚从何而来。
她心情复杂地发着呆,埃德却已经急不可待地溜了过来。
“怎么样?”他探着头小声地问,“他还在生气吗?”
娜里亚扭头瞪着他,刚刚还好好地在脑子里待着的理智瞬间没了影。
她怒气冲冲地一巴掌拍在他额头上,仿佛一切都是他的错。
“……还是很生气吗?”埃德唉声叹气,忍不住抱怨,“你不觉得他越来越小心眼儿了吗?”
“你才越来越小心眼儿了呢!”娜里亚更气了,但看着他额头上飞快显出的清清楚楚的手指印,另一巴掌还能没能干脆地落下去。
“他当然会帮你!”她说,“他什么时候没帮你啦?”
“……但他还是很生气?”埃德其实只在意这个——伊斯总是会帮他的,但他可是真的越来越难哄了,难道他得去他面前跳个舞才行吗?听说巨龙挺喜欢看人类跳舞的……
“他才没有生气!”娜里亚握拳,觉得这家伙有时候的确是很欠揍。
“那你到底在不高兴什么呢?”埃德委屈地问。
“……你不觉得吗?”娜里亚垂下双眼,“从你们认识开始,无论你想做什么,无论你有了什么异想天开的主意……到最后,他总是会听你的,无论他是个乖巧安静的人类,还是条坏脾气的龙。”
埃德努力了一下,没想明白她为什么要因为这个不高兴。
“那,难道不是因为,我并没有做错吗?”他吞吞吐吐地问,“或者就算我错了,他也不能确定,或是他觉得他能解决,所以他当然会帮我……他是我的朋友啊。如果他想做什么,我不也总是会帮他的吗?”
娜里亚不吭声,眼圈却莫名地慢慢红了。
“……是我的错!”埃德立刻毫无原则地承认。
娜里亚摇摇头,伸出双臂抱住了他。埃德受宠若惊地僵了僵,才喜出望外又惴惴不安地回抱,浑身的血液都像是因为这简单的拥抱而变成了火焰,在他血管里轰轰地燃着,烧得他整个人都要融化掉……却因为肩头温热的湿意而冷却下来。
“到底……怎么啦?”他小心地问,慌乱,心疼,又有点忐忑。
娜里亚没有回答——她无法回答。她当然知道埃德并没有错,甚至她自己也没有错……只是,她一直以为她没有变。就算她选择了埃德,她对他们的爱就像从前一样,不会因为给了这个多一点,就会给那个少一点……她以为她并没有偏心,甚至依然更疼爱伊斯。
可她或许是错了。
她开始不由自主地为埃德考虑得更多,而与此同时,她分明能感觉到伊斯默默地站在了更远的距离之外,在他们之间划下了无形的界限,却假装毫无所觉,因为她以为这样是更好的。
他毕竟并不真是她弟弟。
而她难道真的不知道吗?她真的感觉不到那时不时地投向她,又总是迅速移开的视线里包含了什么吗?可她只能假装不知道,因为这是更简单,更轻松的方法——对他们彼此来说都是。
可这对伊斯一点也不公平。他的心意不会被接受……甚至得不到承认。
她讨厌这样……但她又能怎么办呢?
如果有谁,能告诉她就好了。
然而这个问题,即使是在这方面自诩“经验丰富”的泰丝,也无法回答。
毕竟,她的“经验”,事实上也只有诺威一个……就算这一个分裂成了两半,她也很清楚自己想要的是哪一半,从来没有丝毫动摇和为难。
“这种事情,还真是没有办法呢。”她盘腿坐在床上,擦着自己心爱的小匕首们,想来想去,也没想出什么好主意。
“除非伊斯能爱上另一个女孩儿。”她说,用唱歌一般的调子吟起诗来,“有什么能拯救一颗为爱而破碎的心?除了爱,除了爱……”
娜里亚一把捂住她的嘴,因为她越扬越高的声音烧红了脸。
泰丝在她手心里噗噗地笑着,揶揄地朝她眨眼。
娜里亚面红耳赤地放开手,简直不想再理她。
“还记得吗?”泰丝却不肯放过她,“从前在克利瑟斯堡,埃德那个傻瓜哼哼唧唧地问你‘如果我并不只想做你的朋友呢’然后被你拒绝的那一晚,我问你是不是更喜欢伊斯,你说‘我就非得喜欢这种幼稚又任性,什么也不懂的孩子气的家伙吗?!’——难道现在埃德就不孩子气了吗?”
娜里亚暴躁得想打人。她扑过去把泰丝一头卷卷的红发揉成一窝乱草,揉得她又叫又笑几乎要断气,却还是不肯停嘴。
“你还说……”她咯咯地笑着躲开她的手,缩起身子滚来滚去,依旧学她的语气学得惟妙惟肖,甚至记得她当时所说的每一个字:“你还说你跟埃德在一起的话……就像、就像小甜饼里加了胡椒粉,或者辣肉肠配果酱一样的不对劲……所以他现在不是果酱,而是……番茄酱了吗?”
娜里亚泄气地停了手,翻个身,仰面瘫在床上。
“大概是……他的确变成了番茄酱,而我也没那么辣了吧。”她说。
时间过去得并不久,他们所经历的一切却让他们不得不更快地成长,改变……她真的说不清是什么时候不再把埃德当成单纯的‘朋友’……他的确依然很有些孩子气,可她居然渐渐觉得那其实是他身上相当可爱,且珍贵的一部分。
她居然希望他能永远保留那一点“孩子气”。
而伊斯……他的生命还有那么漫长的时光,长到她根本无法陪伴。
他总会找到真正属于他的幸福……吧?
第一千二百四十六章 门(上)
矮人做起事来总是十分干脆。莫克在第二天就离开了斯顿布奇,准备返回银牙山脉。他给埃德留下了几块黑色的小石头,上面有着宛如天生般的白色纹路,都被整整齐齐地从中间分成了两半。
那是矮人们用来相互联络的东西,即使魔法之力开始混乱或衰弱,它也能分毫不差地将消息传到持有另一半石头的人手中。
“我们的力量或许并不十分强大。”莫克对此并不讳言,“我们已经在自己的矿坑里躲藏了太久,就像把自己禁锢在了格里瓦尔的森林里的精灵一样……但如果你们需要帮助,铜焰矮人的铁锤和利斧也并没有生锈。”
他甚至没有将埃德大胆的尝试当成异想天开或不自量力。
“我们也会试着将不同的金属融合在一起,让它们变得更加坚韧,或更容易锻造出复杂的形状。”他说,“有时熔炉会因此而炸开,或烧出一堆无用的残渣……但如果你不肯放弃,总能找到合适的配比,创造出你想要的东西。你想要做到的事当然比这难得多,但如果不试一试,谁又知道结果会怎样?只是,埃德……你要记得你的目的,记得你真正想要的,最重要的东西。太过贪心或左右摇摆,通常都不会有什么好的结果。”
这样的信任与支持让埃德说不出话来。除了一个大大的拥抱,他不知道还能如何回答。
他们借用水神神殿的传送阵送走了莫克和他的同伴们。肖恩和伊卡伯德都还留在希安湖边的小神殿,即使得知了斯顿布奇城的变故也没有回来,只有菲利·泽里带着一张发黑的脸回到了城中。
“真是见鬼!”圣骑士毫无风度可言地往地上吐着唾沫,“那家伙怎么就是不肯死得透一点!”
他对安特·博弗德充满了各种原因的……理由充分的厌恶。
埃德讪讪的,几乎要因为放走了安特而感到愧疚。但如果想要让安特彻底消失,可也真没那么容易。
“如果碰到他,你最好还是小心一点。”他告诉菲利,“他很强,也变得很……奇怪。虽然看起来像是个活人,但或许,已经根本不能算是‘人’。”
他用同样的方法战胜了伊斯和安特。冰龙天赋的冰霜之力其实能稍稍抵挡,甚至抵消他融合出的、纯粹的力量,安特……却像是能化成其中的一部分。
“……你是说,变得更像斯科特?”
菲利皱着眉,一针见血。
埃德不由自主地左顾右盼——即使伊斯并不在这里。
“我真是讨厌透了这种乱七八糟的玩意儿。”菲利叹着气挠头,“这个世界上如果没有了魔法,其实也挺好的——能用剑就解决的问题,多么简单!”
“也许有一天……”埃德说,“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对他而言,魔法当然是奇妙多于麻烦。可他必须承认,这力量强大到没有界限,而能够掌握它的人,只是少数中的少数……这其实是很危险的。
一个持剑的战士,无论有多么强大,也无法独自对抗千百个敌人;一个高阶的法师,却能瞬间毁掉一整座城市。
“……你不在乎吗?”菲利问他,语气依然十分随意,却并没有隐藏眼底的审视,“如果你失去你现在所拥有的力量。”
他并不掩饰他的疑虑,反而更能让埃德平静地接受。
“也许不那么容易。”他微笑,“但我会记得莫克所说的,永远记得我真正想要的东西。”
他想要的并不是力量。
此刻他已能将魔法运用自如。但在二十年的时间里,他却只是个普通人,他或许比绝大多数人都能清楚地认识到两者之间的差距,以及这差距所带来的,难以避免的影响——一个像他这样掌握了可怕的力量的人,很容易变得越来越自负,越来越贪婪,仿佛整个世界都掌握在他手中……也应该掌握在他手中。
他未必就不害怕……怕有一天会变成他自己都认不出的样子,即使“拥有力量”本身并没有错。
有什么被拍在他胸口。他下意识地抬手抓住——那是本随随便便钉在一起,连封皮都没有的小册子。
“费利西蒂留下的。”把那东西塞给他的菲利已经移开了视线,“肖恩让我带给你……是关于神殿里那座祭坛的。”
埃德的脚步顿了顿。
那座地底的祭坛……与石榴厅下还残留着斯科特的鲜血的祭坛一样的地方,正是他们现在准备去的。
肖恩给了他这样的许可,像是终于承认……或接受了什么。
“那地方连我都没去过。”菲利抓抓总是被他自己修得不甚整齐的胡子,有些感慨,“我甚至都不知道它的存在。我之前那过的到底是什么日子啊,几乎什么都不知道……真是轻松极了。”
那最后一句话让埃德闭上了嘴,把他还没有出口的安慰咽回去——是他的错,菲利·泽里怎么会是需要他安慰的人!
逼仄蜿蜒的走道里守卫森严。埃德从未见过,甚至不知道其存在的牧师与圣骑士们沉默地从他们面前退开。水神神殿所隐藏的力量终于渐渐显露在他眼前,让他心情复杂。
如果他是这个国家的统治者……恐怕也无法平静地接受自己的统治之下有这样一个庞大,且不被他所控制的势力。
祭坛所在的空间比石榴厅下那个要小得多。埃德一走进去就觉得不对劲——不只是因为四壁燃烧的火把让这里的温度高到异常。
“……这真的是‘跟洛克堡那个一样’的祭坛吗?”对魔法不怎么敏感的菲利发出了同样的疑问。
他们都去过那地方。那祭坛给人的感觉就像它的用处一样,黑暗,阴冷,静如死水;水神神殿的这一个,却像……像夏日奔涌的河流,有种生动而凶猛的气息。
“因为这个没被使用过吗?”菲利半跪下去,对着那些他根本分辨不出的符文看了没多久就放弃了。
“……它们根本不一样。”埃德喃喃,飞快地翻开了那本他还没有来得及看的小册子,没翻几页,就找到了费利西蒂用潦草得像在乱画一样的笔迹留下的,同样的结论——
“它们根本不一样。”
第一千二百四十七章 门(中)
如肖恩所言,水神神殿……或者其他许多神殿,都建立在力量交汇的点上,这些地方通常都会留下某些遗迹——更加古老的神殿,残缺的雕像,甚至如眼前这个一样,古老的祭坛。
它远在斯顿布奇城建起之前就已经存在,却没有留下任何记载。肖恩发现它,是在神殿破土动工之后,那时,他已经见过了石榴厅地底的祭坛……和祭坛上干涸的血迹。尽管当时并不知道那血迹属于谁,已经足够他生出本能的厌恶。在挖出这个祭坛的那一刻,他唯一的念头是毁掉它。
“它与洛克堡地底的祭坛一样邪恶。”
他如此告知费利西蒂,但费利西蒂只看了一眼就能分辨,虽然外表看起来几乎一模一样,连符文都有许多重复,它们事实上并不相同。
“肖恩未必感觉不到,但斯科特斯的失踪对他的影响显然比他表现出来的要大得多……我猜他对洛克堡那个祭坛上的血迹有所猜测,但我们找不到证据……我们找不到一点与斯科特相关的气息。那片干涸的血迹,无论我如何尝试,都找不到任何与这个世界的联系,仿佛它只是一片毫无意义的污渍……可它分明不是。有什么力量,比我要强大得多的力量,在遮蔽着什么。它留下了这样醒目的痕迹,几乎像是在故意嘲笑我们的无能……这种感觉实在糟糕顶透。而我不能把我的猜测告诉肖恩……真希望我还能像年轻时那样大胆又干脆,不计后果地做出选择,只要我认为那是正确的……好吧,这本册子我只能封起来了,什么时候连说几句真心话都变得这么难呢……”
费利西蒂的手记大都写得十分随意,想到什么都会随手记下,看起来亲切得像是在跟她面对面聊天。埃德一页页翻过去,几乎忘了菲利还在他身边。
“……拉贝雅说这个祭坛极其古老,我同意,但我感觉,它被改过……任何祭坛都是向神明献祭的地方,但这个,我觉得不是……它很有些奇怪。”
“这座城里的祭坛不止两个,其中大半建于斯顿布奇城建起之时。我知道它们是干什么用的——也许最好还是毁掉它们?先得弄明白会不会影响这座城市……可我弄不明白这一个到底有什么用处……”
“我把其中几个符文描下来寄给了因格利斯,结果那家伙没有给我任何回音,所以,多半他也不认识……如果克尔曼还活着就好了。我总觉得自己也没活多久啊,怎么就老到了旧识一个个死去,死得差不多就剩我一个的地步……我以前是不是已经跟谁感慨过这个?”
“我做了几个小小的实验。现在我可以确定,这个‘祭坛’被另一种力量所影响而改变了实际的效果,而它本身的力量并没有被削弱分毫……能做出这种事的人实在是个天才,能发现这一点的我离‘天才’应该也没有太远的距离。奖励自己一颗糖!”
她记下了那几个实验。埃德静下心来看了好一会儿,越看越心惊。
偶尔他也会不无自得地觉得自己或许也算个天才——他能轻易创造出新的法术;他学会死灵法术也就花了几晚;没有任何人教他如何融合不同的力量,可他做到了……可仔细想来,他的“天才”近乎本能,他脑子里的每一次灵光一闪,都像是建立在他根本未曾经历过的无数次成功与失败之上……仿佛他已经沉浸于魔法之中千百年,对一切都已经熟悉到不假思索,信手拈来。
那隐藏其后的“可能”,让他毛骨悚然。
费利西蒂同样是拥有强大天赋的人,何况还要加上拉贝雅……但她清楚地了解自己所掌握的力量。她看似大大咧咧,行事却谨慎而细心。她的一切尝试都基于缜密的计算,有着明确的目的和完全可以预见、在她控制之下的结果。她同时操纵两种不同的力量,像一个一手持剑,一手握着长鞭的战士,让两种截然不同的武器配合得完美无缺。
这是他根本做不到的。
但即使是这样的费利西蒂,也遭遇了意料之外的失败。
她推测这祭坛事实上是一道门——或不止是一道门。
“它通向我们告别已久的无数个世界……不是像异界之环那样截取的碎片,而是真正的,无数像我们的世界一样存在着的,真实的世界……不同的符号指向不同的世界,理论上,只要找到对应的符号,从它能去往任何地方,而不用担心会破坏这个世界的平衡……”
“感谢异界之环,我应该能恢复一些符号……”
“它被使用过……”
“有人在许多世界里留下了印记,让它们以某种方式与这个世界相连。可是为什么?如果只是为了来去自如,并不需要这么做……”
“我的脚步在另一些世界里留下了印记,可我分明并没有做什么……也许拉贝雅是对的,我该死的好奇心会给我们带来大麻烦。”
“我该切断这些联系吗?总觉得不太对……”
“也许我弄错了什么。它的确是道门,可它本质上仍是个祭坛——我献祭了什么?”
“活了快两百岁还会掉进这样的陷阱……不,我才不蠢,是敌人太狡猾!我想我大概知道那家伙是谁了……我早该知道的。”
在一段恼怒又沮丧的自责之后,手记突兀地断掉在了“我想到一个法子……我得试一试”之后。小册子里还剩了小半的空白。埃德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费利西蒂被困在了某个世界里,花了几年的时间才脱身。而当她回来的时候,已经没有余力继续研究这个“祭坛”。
斯科特自火焰中重生,再不是尼娥的骑士;伊斯找到了真正的自己,消失在寒冷的北地。
而她消耗了太多的力量,她的时间已所剩无几。她把希望放在了埃德的身上,而他……他浪费了那么多的时间用于自怨自艾,用于怀疑和犹豫。
他合上那本小册子,望向祭坛……和半蹲在祭坛边的菲利。
第一千二百四十八章 门(下)
“看完了吗?”菲利朝他勾勾手指,“来瞧瞧这个……是不是有点眼熟?”
埃德低头看过去。圣骑士指尖下的符文很小,在和其他符文连成一串时更难辨认——菲利能认出来,显然是因为它大概已经刻在了他的脑子里。
那是他脖子上的那个符文。
“虽然不一样……但这个祭坛显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吧。”菲利搓了搓手指,即使并没有触及那个让他无比厌恶的符文,都觉得指尖像是沾染了污泥。
埃德没吭声。他瞪着那个符文发呆,然后顺着它一个个辨认下去。与石榴厅地底的祭坛一样,地面上的符文组成大大小小的圆,彼此相接却并不交错,混乱之中又有种奇特的规律。但石榴厅里那一个,除了正中间的“门”之外,其余的符文其实都是龙语;眼前这一个,却是在古精灵语中夹杂了另一种符文……那大概就是费利西蒂所说,连因格利斯也无法辨认的。埃德事实上也无法确定其准确的含义,但他能确定的是,这符文脱胎于神之语,却又有所改变,偶尔会被死灵法师所使用,只是……那些使用者也未必知道它到底是什么意思。
那是来自地狱的语言。
它本该是黑暗而邪恶的,但这个祭坛……这个法阵本身,却没有半点邪恶的气息。
或许是石榴厅地底祭坛上的血给她留下的印象太过深刻,费利西蒂认为这法阵的本质仍是祭坛,但埃德的看法正好相反——两处法阵的本质,都是门。只不过想要让它们开启,都需要付出代价。
安特把他最好的朋友当成了祭品,可他并没有得到任何东西——他的“不死”,是在他死亡之后,且追根究底,是因为他的祖先与耐瑟斯订下的契约;而失去了生命的斯科特,进入了虚无之海……无论他自己是否愿意。
安克兰很有可能在两个法阵上都做了手脚……或者不止这两个。
他到底想干什么?
每次想到这个问题,埃德的头都会突突地痛起来。
恍惚之中,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肩头,把他往后拉。埃德猛地回过神来,才发现他差点就走到了法阵的正中。
“……别担心,”他随口说,“我不会突然消失的啦。”
他自以为是在开玩笑,话出口才觉得有点不对。对着菲利似笑非笑的神情,他只能讪讪地把头扭到一边。
上一次他就是突然从石榴厅地底消失的……就在菲利眼皮底下。
可现在想想,当时他听到的声音到底来自何处?……到底是谁在帮他?萨克西斯?
埃德按了按额头,一瞬间简直希望自己能找回全部的记忆,无论那其中有多少痛苦和绝望,至少也有漫长岁月里一点点积累的经验和智慧——这样他是不是更能理解那两个“活了”几千年的家伙?
但这念头转瞬即逝。他清楚地记得伊斯……和凯勒布瑞恩的警告。
他清楚地知道,他的意志远没有强大到能接受另一个自己——另一个,已经在失败中崩溃的自己。
回到家中时他脑子里仍塞满了那些符文。它们在他脑子里手牵着手跳着圆圈舞,跳得他昏昏沉沉,食不知味,连走路都不自觉地要转圈。
他索性把整个法阵画了出来,摊在地板上。伊斯歪着头看了几眼,眉心就深深地皱起来。
“……看出什么来了吗?”埃德充满期待地问。
“……你没有看出来吗?”伊斯反问。
埃德指出了那几个符文,伊斯眉心的纹路却越来越深。
“我不是说这个……”他若有所思地抬头,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说起来,有人教过你如何创造法阵吗?”
埃德的眼神心虚地一飘——别提“创造”,他甚至都没有学过如何使用法阵!当年在柯林斯神殿的图书室里胡乱翻书看的时候,他看的基本都是历史相关……简而言之,他其实只喜欢看故事。伊卡伯德教了他一些基础的咒语和法术,但也仅此而已。“法阵”这么高级的东西……
“……所以你是真的不知道。”伊斯的脸都扭曲了一下,“任何法阵,重要的不只是符文……连接它们的方式,某种意义上是更重要的。就像相同的字母能组合成完全不同的词语……就像通用语脱胎于精灵语,某些发音极其相似,但构成的规律已经截然不同,所以意义也不同。”
他敲了敲地上的纸:“而这个……”
娜娜哒哒哒迈着四条小短腿呼啸而来,从他们中间穿过去,因为跑得太快在纸面上滑了一跤,溜出去一段又一跃而起,哒哒哒地跑远。
它在追诺威……追那只小猫鼬。在认识了一堆全都毫无原则地宠着它的新朋友之后,它爱上了诺威,毕竟它所有的“朋友”里,唯有这一个,体型大小跟它差不多,还毛茸茸暖乎乎软绵绵,抱起来比扔下它逃掉的大白猫要舒服得多。
但诺威并不舒服。他很愿意陪娜娜玩一玩……但并不喜欢被当成玩具还糊一身的口水!
于是追和逃变成了娜娜最喜欢的游戏。泰丝有时候会帮诺威一把,有时候只会在一边哈哈大笑——毕竟一条肚皮圆到快要擦到地面的小龙乐颠颠地追着一只猫鼬跑,这画面也的确有点可笑。
第二次被打断的时候伊斯额头的青筋都跳了出来。埃德默默地把纸上小爪子划破的地方抚平,小声安慰他:“娜娜还是小孩子嘛……它其实已经很懂事啦。”
至少没有一不高兴就乱吐泡泡——那可真是要命的东西。
伊斯吸了一口气,又吐出来,面无表情地继续:“如果你学过,就该知道,就算是牧师和法师所使用的法阵,都有所不同,就像他们各自的法术一样。而这个……”
一道灰影从他眼前掠过。大概是被追急了,这次连诺威都直接从纸面上窜了过去,娜娜发出兴奋的尖叫声,扑腾着翅膀紧追不舍,不像条龙,倒像只鸡。
“……娜娜!”伊斯忍无可忍地吼。
小龙宝石般的鳞片上泛起一阵彩虹般的光芒,那光眨眼间扩散开来,融入纸上墨色的符文。
娜娜猛停下来。它察觉到了什么,有些疑惑地叫:“呀?”
下一个瞬间,它就在他们眼前消失无踪。
第一千二百四十九章 异界(上)
时间仿佛凝固。埃德眼前一黑,下意识地去抓那张纸,却在触及它时清醒过来——这是个法阵,虽然他真没想到这样居然也能被激发,但如果他弄坏了它,娜娜可能就出不来了。
……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里并不是水神神殿那样特殊的、有着强大力量的地方,只是斯顿布奇城里最平常的一角,他的符文也只是画在纸上,没有使用任何法术材料……它到底是怎么激活的?!因为娜娜太过特别?……如果他不能从这里进入,他们要怎么才能找到娜娜?就算他能够进入,他又怎么知道娜娜钻去了哪个世界?……
无数个念头在他脑子里窜来窜去,他的手却已经开始在法阵上方划出符文——他应该可以找到某种痕迹,毕竟娜娜是那么的……特别。
察觉不对的诺威跑了回来,愧疚又紧张地在法阵边缩成一团,一声也不敢出。埃德的右手在半空中拉出一道细细的银线,在他挥手向下时如雨丝般飘向法阵。它落了下去,像雨滴落入泥土,有好一会儿像是彻底消失在了白纸上,什么也看不出。直到微光泛起,在法阵正中偏北的位置显出一个小小的符号,他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恢复了呼吸。
他认识这个符号。
他从腰包里掏出费利西蒂的手记,迅速找到了他需要的东西。
“……萨兹。”他念出那生涩的读音,“又叫悬晶界……悬晶界?”
他重复着,一目十行地看完那简短的描述,简直喜出望外:“……那地方我去过!”
他到现在才敢抬头去看伊斯。伊斯始终沉默地盘腿坐在那里,看起来倒是意外地平静——但他对埃德的呼唤没有丝毫反应。
埃德探身去拉他。他痉挛般紧握成拳的手冷得像冰。
“……伊斯!”埃德心慌地大叫。
伊斯终于怔怔地看向他。恐惧冻结在他冰蓝色的眼睛里,仿佛永不能融化。
埃德的心往下沉。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娜娜对伊斯而言有多么重要……但他或许还是低估了。
“……我知道她去了哪儿。”他直视着朋友的双眼,一字一句,把他其实只有五分的自信硬撑出十分:“我能找到她——我能带她回来。伊斯……我很快就能带她回来!”
伊斯的眼睛缓慢地眨了眨。
“……我知道。”他说。僵硬的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含混低哑。
他恼怒地清了清嗓子,挣开埃德的手,也避开了他视线。
“我知道。”他重复,语气并不怎么好。
他其实什么能听到,什么都能看到。他只是……像是冻僵了一样做不出任何反应。
他懊恼于自己的无用,连带着对比他更快做出反应的埃德都生出点莫名的怒气。
“悬晶界。”埃德像是根本没有察觉到,飞快地解释:“那地方半空里悬着大大小小的水晶,在两个太阳之下折射出七彩的光,能迷惑人的神智,那里唯一的智慧生物据说是从水晶之中诞生,所以能随心所欲地隐身,但他们性格温和,对外来者也不会有什么敌意,唯一有点危险的是一些生活在地面的野兽,我在异界之环里……”
那不是什么好经历……他在那个世界根本没待多久。他被半空中炫目的水晶所吸引,完全没有察觉到身后潜伏而来的野兽,结果被一根骨刺从背后直扎出胸口,非常利落地断了气。他所说的那些……都是费利西蒂记下的。
但他可以保证,如果再次进入那个世界,他绝对不会像从前那么逊!
“那其实并不是真正的次元环。”伊斯在他短暂的迟疑中开口,“只是个复制出的赝品,我从前没能看出……你应该也已经知道,存在于其中的不是真实的世界,只是用于试炼的幻境,一点影子一样的碎片。所以,你并没有去过——你并不知道它现在是什么样,也不知道它真正的危险。”
他冷静了下来,但还是有点别扭。
“我去就好。”他说,“但这个法阵……并不稳定。我们得使用水神神殿里那个。”
埃德不自觉地又压了压纸面上被抓破的地方,默默点头。尽管他觉得他能更快地找到娜娜——那个世界是可以施法的,甚至力量会更强,一个法术绝对比同族之间的联系更有用……但直觉告诉他,这会儿最好不要提出任何反对意见。
“你们……”
菲利·泽里摇着头,简直找不到合适的句子来表达他此刻的心情。
“那是费利西蒂去过的世界。”埃德努力说服他,“一个在她排出的危险度里可以倒数的世界,也不会创造新的联系,不会影响太多……”
“我当然知道你们一定得去。”菲利屈起手指敲他的脑门,“那可是娜娜……我担心的是这些我根本弄不懂的东西吗?我只是觉得你们简直像是被霉运附了体,总能惹出各种莫名其妙的麻烦来……”
“也不……全是霉运嘛……”埃德捂着脑门儿嘟哝,又在菲利神情不善地挑起眉时从善如流地改口,“那我们改一改!”
菲利笑出声来。
“你们能否使用这个法阵,不是我能决定的。”他这么说着,却让到了一边,“但我显然也没办法阻止你们,不是吗?……圣者大人。”
埃德被这个突如其来的称呼噎得打了个嗝儿,非常成功地取悦了菲利,让他哈哈大笑。
守在入口的年轻牧师睁大了眼睛瞪着圣骑士,却在他笑眯眯地回望时收回了视线,垂头不语。
名义上已经脱离神殿的菲利·泽里当然无权做出这样的决定——费利西蒂从这里离开时留下了封闭此处的命令,肖恩也只是允许他们来“看一看”……但依然还是圣者的埃德·辛格尔,本就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当他自己放弃时他们可以当其不存在,当他想要行使时……谁也不能阻止。
费利西蒂并没有留下使用法阵的方法,在她看来那大概毫无必要,但埃德……也已经找到了自己的办法。
第一千二百五十章 异界(中)
在异界之环中穿梭来去时,进入另一个世界,就像推开一扇门然后走进去那么简单。然而真正进入另一个世界,却像是刹那间被分解成万千尘埃,被一条奔腾的、星光凝成的河流带向另一边。那感觉十分奇异,自由,兴奋,又有些恐怖。他变得不像是自己,甚至无法确定自己到底是什么,仿佛什么也不是,又仿佛……是世间万物。
好在那只有一瞬。当踏上另一个世界格外坚实的土地,他花了一点时间才能重新感受到自己的身体,迈出第一步时他摇摇晃晃,像个刚刚开始学走路的婴儿,得停下来稳一稳才能避免脸朝下摔在地上……尤其是在他的朋友显然不打算帮他一把的时候。
伊斯就抱着手臂站在一边,一脸嘲弄地看他像根被风戏弄的狗尾巴草一样晃来晃去,甚至还很想伸手拨一拨,让他原地转上几个圈的样子。
“我说了‘我去就好’。”他说,“你是没听见吗?”
“可你也没说‘你不能去’。”埃德壮着胆子小声反驳,反正他人都在这里了,也不用担心会被踢回去。
“而且,如果我不来,你们要怎么回去?”他问,心突地一跳,愚蠢地脱口问出声来:“……你不打算回去了吗?”
他的尾音控制不住地发着颤,又被伊斯冷冰冰的一瞥冻得僵在空气里。
埃德默默低头。问出这一句之前他都不知道自己居然会担心这个……或许他一直都担心着,担心他的朋友会离他而去,因为他已经找到了自己真正的同伴,他唯一的同族……他或许不再需要他们——不再那么需要他们。如果他为了保护娜娜而选择远离……他又能说什么呢?
——那或许是更好的选择,至少他们能活着。
“……你又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伊斯不耐烦地屈指敲上他的额头——这刚学来的一招用来敲醒眼前这个神情变来变去的蠢货实在是再合适不过。
他决定还是给他一个他能理解的理由:“我是条龙……我根本不能在这个世界里待太久!”
他的强大会破坏这个世界的平衡……他会被这整个世界本身所排斥,除非他选择禁锢自己的力量,像个普通人一样活在这里。
而他当然不会那么蠢。无论活在什么地方,他都要自由自在的活着……他更不会让娜娜受到这样的束缚。
“……是这样吗?”埃德由衷地松了口气,“那我们要快点找到娜娜!”
他们并没有花太多时间。
感谢费利西蒂的手记——和伊斯·克利瑟斯的教导,在异界施法对埃德而言并非难事。他只需要将这个世界的力量作为魔法的源头,而一撮沾满了娜娜的口水的毛,已经足够为他们指出准确的方向。
他们无心观赏这个世界的奇妙与美丽,而这个世界最危险的野兽,在一条龙和一个已经不是弱小无助的新手的施法者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在日落之前,他们找到了娜娜。
小小的龙被阳光染成灿烂的金红——这个世界的两个太阳都偏红,像他们的世界里朝阳的颜色。它坐在地上,抱着一块绿色的水晶咔嚓咔嚓地啃着,满足得像是在啃一块娜里亚绝对不会给它的、巨大的苹果糖。
它的身边围绕着好奇的萨兹人,大多数都半蹲着,甚至跪坐在地上——这样他们才能更好地看清它。这个种族有比野蛮人更高的身材,却又像精灵一样纤细优雅,有着白到透明、像是覆盖着一层细细的鳞片般的肌肤,高高的颧骨和刀削般的下颌让他们看起来有种难以接近的冷厉,占了脸部近四分之一的,大而温柔的黑眼睛,又中和了那种让人只想敬而远之的感觉。
他们看着娜娜,像看着某种惹人怜爱的小动物,没有敌意,甚至没有警惕——毕竟,它那么小,小到他们的孩子都能把它托在手心上。
而当伪装了身形的埃德和伊斯被发现时,他们的反应就没有那么友好了。
这得感谢娜娜。它显然不知道自己突然的失踪引起了多大的麻烦,而埃德的法术显然也不能骗过它的眼睛。它开心地冲着他们叫——如果它没有努力把它的大糖果往背后藏的话,埃德大概会觉得更加安慰一点。
萨兹人并不迟钝。他们迅速散开,站在那里没动的埃德和伊斯便彻底暴露,然后很快被包围起来。
埃德解除了伪装。毕竟那只是为了减少麻烦而不是欺骗。他高高举起双手以示无害,又忍不住小声问伊斯:“这个动作对他们会不会有完全不同的含义……比如挑衅什么的?”
伊斯回他一个白眼:“如果你比他们高的话,大概吧。”
埃德哑口无言。
他们的身高连这些萨兹人的胸口都够不上……也许看起来的确没什么威胁。
这是件好事。但被一堆高个子的异界人俯视着,压力也实在很大,尤其当他们堪称巨大的黑眼睛失去了温度,看着就有点瘆得慌,因为他们并没有眼白……像恶魔的眼睛。
但娜娜轻易打破了开始凝滞的空气。它从人缝里钻了出来,因为要推着它的大糖果而一路跌跌撞撞,但还是十分欢快地跑到了伊斯脚下——然后抬头对上了一张阴沉沉乌云密布的脸。
小龙顿了一顿,果断地扭头转向埃德,却还是被伊斯一把拎着提了起来。
“温柔一点!温柔一点!”埃德赶紧提醒。他可不想被萨兹人当成欺负小孩儿的坏人……他分明看见一些黑眼睛里已经露出了谴责。
“……那是他的孩子!”他赶紧解释,“如果你们允许他变回原形的话……他跟娜娜,跟那小家伙长得一模一样,就是,他的原形有点大……”
他用了巧言术。而从萨兹人相互交换的眼神来看,他们应该是听懂了。
“没有必要。”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得到回答。
开口的萨兹人声音柔和,与这连草都硬得能戳破靴子的世界全然不符。
“我们看得出恶意与关切的区别。”他说。
第一千二百五十一章 异界(下)
埃德扬起笑脸。他的笑容总能轻易让人放松警惕——这一次却像是失去了作用。
“如果你们来到这里没有别的目的,最好还是尽快离开。”那个看不出年纪的萨兹人再次开口,平静却也坚决:“你们并不属于这个世界。”
埃德唇角僵在一个有点尴尬的弧度。费利西蒂说萨兹人对外来者没有什么恶意……但现在看来,显然也并不欢迎。
“……当然。”他回答。
然而他们转身准备离开时有个矮小的萨兹人跑了过来,塞给伊斯一块水晶——漂亮的淡紫色,比娜娜牢牢抱在怀里的那块还要大。
那应该还是个孩子。他甚至恋恋不舍地摸了摸娜娜脊背上细小的鳞片,换来一声软绵绵黏糊糊甜得像棉花糖一样的回应。然后他还趁机飞快地摸了摸伊斯的手……大概是那与他们相比显得分外柔软的皮肤让他格外好奇。
或许是看在那块水晶和娜娜的份上,伊斯只是眼角的肌肉抽了抽,木着脸向后退了半步。
小萨兹人裂开嘴笑起来,像是有点不好意思,又像是有点得意。金红色的微光在他脸上流过,埃德突然发现,萨兹人肌肤上覆盖的鳞片其实和娜娜很像,都薄得近乎透明,仿佛宝石磨成……这里的野兽也有着类似的鳞片,即使颜色深沉黯淡,都光滑得犹如宝石。
如果他们没有来,娜娜或许会被当成这个世界的生物也说不定。它或许能在这个世界里活得很好……毕竟这里随处散落,不知道是生长于地面,还是从悬在半空的水晶上崩裂的碎片,似乎是娜娜相当喜爱的食物。
那些水晶里充满了能量……这个世界的魔法之力远比他们的世界要丰沛得多。
他欲言又止,直到远离了那群萨兹人才低声开口:“也许……”
“不行。”伊斯说,“娜娜不能留在这里。”
“它还那么小。”埃德其实也拿不定主意,但如果有个安全的地方能让娜娜暂时容身,似乎也没什么不好,“至少在一段时间之内,它并不会被这个世界所排斥吧?”
“……并不只是因为这个。”伊斯垂头看着闹完了脾气,窝在他怀里开开心心继续啃石头的小龙,“也不只是因为我不想让它离开我身边。这个世界并不像你以为的那么安全……你有没有数过,刚才那群家伙,有多少带着武器?”
埃德愣了一下。他的确没有注意这个。
“几乎所有的成人都带着,无论男女。”伊斯说,“我们所遇到的任何野兽,都不值得这些萨兹人如此严阵以待……他们的战斗能力绝对不低,能知道‘异界’的存在,他们对魔法也不可能一无所知。足够强大却还如此警惕,要么这个世界上还有另一个同样强大的智慧种族与他们为敌,要么他们自己内部并不和平。”
埃德哑口无言。
他恍惚记得,从前他是更善于观察的那一个,因为父亲告诉他,想成为一个成功的商人,首先得学会观察……可当他掌握了越来越强大的力量,他的眼睛能穿越空间与时间,看到许多人都看不到的东西,却渐渐忽视了眼前的真实。
“就在这里吧。”伊斯说,“在他们看得到的地方离开。”
埃德默默点头。
菲利还守在法阵边,在他们出现时惊讶地扬眉:“这么快?”
他随手把娜娜拎到自己怀里,拍了拍它的屁股以示惩戒,又盯着它抱着啃的水晶看了好一会儿,啧啧称奇:“这小家伙还真是什么都能吃……龙的牙齿都这么厉害的吗?”
他特意看了伊斯一眼,伊斯回他一张冷脸:“……我不吃石头。”
“这‘石头’看着可值钱。”菲利眯起眼睛,“你们去的那个世界里……很多吗?”
他这样垂涎欲滴的样子并不完全是开玩笑。
各种纯净的宝石是最常见、也最珍贵的施法材料。肖恩和伊卡伯德在希安湖边的神殿里所做的各种准备都需要大量的宝石……就算是富比国王的神殿,在茉伊拉归还了几乎所有被安特查抄的东西之后,也有点消耗不起。
“……那并不属于我们。”埃德说。
“花钱买也不行吗?”菲利依然是半开玩笑的样子。
埃德摇头:“我不觉得他们需要我们的钱……而且那个世界的人似乎并不想跟我们打交道。”
他其实很有些遗憾。寻找娜娜时,为了避免麻烦,他们一路都避开了人群。唯一有所交流的萨兹人,又不大想跟他们交流的样子……他来不及寻找费利西蒂所说的“印记”,也无法询问他们是否见过,或听说过费利西蒂——那个世界显然没有太多的“外来者”,费利西蒂似乎也并没有像他们一样伪装自己。
他想知道她在那里经历了什么,又发现了什么……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她的手记在这方面实在不怎么详细。
但无论如何,他们找回了娜娜。
小龙绝对是听懂了菲利的话。它扑腾着一头撞回了伊斯怀中,努力想把另外一块水晶也抱到怀里,但那显然是它短短的四肢无法完成的任务。
它只能把它的宝贝糖果硬塞进伊斯的衣服里。
菲利指着伊斯肚子上凸起的那一大块哈哈大笑,笑得话都说不出来。伊斯黑着脸把那玩意儿掏出来,故意在娜娜眼前晃了晃,手腕一转,一块硕大的紫水晶,就这么眨眼消失不见。
娜娜慢慢瞪圆了眼睛,连嘴都在惊恐和不可思议之中微微张开,爪子一松,它啃了一半的绿色水晶也掉在伊斯的手臂上,又啪嗒一声滚落地面。
菲利作势去抢,埃德忍着笑拦开他,捡起水晶,在小龙放声号哭之前塞回它爪子里。
娜娜很聪明,却也很好哄。它的记忆力就像人类的婴儿,上一秒发生的事,下一秒就会忘记——只要你能用另一件事吸引它的注意力。
在它哼哼唧唧,时而有点疑惑地抬头像在思考它是不是失去了什么,时而又埋头专心啃它的苹果糖的时候,伊斯的眉头皱了起来。
“它是不是变得……有点绿?”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