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影魅
当看见地上那个小小的身体时拉赫拉姆发出了一声低吼。
他冲过去,心中一片冰冷的恐惧。然而手指触及的身体仍然温暖而柔软。空气中还残留着一丝微弱的、略带苦味的气息——他记得那个味道。
然而当墨绿色的药汁流入女孩的喉中,她胸口却依然没有任何起伏。
“呼吸!娜娜!”拉赫拉姆吼道,他巨大的手掌用力拍在女孩的后背,那一下重击像是击碎了胸中沉重的压迫感,女孩挺直了身子,伴随着一声刺耳的低啸,她终于深深地吸进一口气,快得几乎呛到。
然后她俯下身,剧烈地咳嗽起来——那险些又让她窒息。最后她平息下来,急促地喘着气,有些恼怒地用手背擦去不知何时涌出的眼泪。
“没事了孩子,你安全了。”拉赫拉姆轻拍着女孩的肩头,笨拙地安慰着。他环顾四周,寻找着伊恩。女孩在留下的信息中说过她并不是一个人。
“他在哪儿?那个伊恩。”
“我不知道……”
“他丢下你一个人?”
那语气中明显的斥责让娜娜不由自主地为男人辩护:“他去找另外的出口,并且想办法保证了我的安全,我该听他的话留在原地,是我自己到处乱跑才不小心中了陷阱。”
拉赫拉姆皱起的眉头表示他完全没有接受这个理由。
“让我们离开这里。”他小心地扶着女孩站起来,想带着她走向他来时的路。
但女孩站着不肯动。
“我们不该先去找伊恩吗?”她问道
“我先送你回家,然后我会再回来找他。”
“我可以跟你一起找,这里很多地方我们都已经走过了,我们一起可以更快的!”娜娜用乞求的眼神望着那个待她就像父亲一样的男人,“求你了!你知道我能帮上忙的!他或许身处危险,我们不能浪费时间!”
拉赫拉姆忍不住摸了摸下巴,他一向很难拒绝女孩的要求,何况她说得有道理,而他又不能坦率地表示,他压根儿不在意那个一切麻烦的源头有没有危险。
于是他放弃了坚持,有点乏力地问道:“你留下的消息里说他会一直向右转?”
“而且会留下记号。”娜娜指向地道的另一端,那里依然悄无声息,涌动着不可知的黑暗,“我一直跟着那些记号,它们一直都没有消失……所以他一定还活着。”
“好吧。”猎人叹了口气,“跟紧我,还有……”他从长靴里抽出一柄小短剑递给女孩,“保护好自己。你知道怎么使用它的,对吗?”
女孩用力点点头,利落地将短剑斜插进腰带:“当然,我有最好的老师。”她对猎人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它是比黑暗更深的黑暗,在遥远的魔法年代,诞生于虚空之中。它没有记忆,也没有思想,由始至终它只有一个**——生命。
追逐,并扼杀。那个它从不曾拥有,也永远不可能拥有的东西。只有当那些温暖的呼吸在它的冰冷的怀抱中逐渐消失,它才能找到短暂的平静与满足。
它不记得自己是怎样被禁锢于这幽深的迷宫,也不记得时间如何流逝。它能察觉到自己的身体随着曾充沛于空气中的某些东西的消失而日渐淡薄,但它并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因此也毫不在意。
千百年来这迷宫的深处鲜少有人到达,它在黑暗中静静地等待着,一动不动。
它的耐心比时间更为永恒。
伊恩在第七个岔道口前停下脚步,照例用匕首在右边的墙壁上留下记号。他不知道这是否还有意义——他怀疑自己已经无法走出这迷宫,只希望有人能发现他们的失踪和被打开的迷宫入口……能够找到娜娜。
“首先,在每一个岔道口向右转,留下记号。”
他并不擅长在迷宫中探索道路,只能按照朋友所传授的经验持续向右转,却并没有遇到“其次,如果回到原处”的情况——这迷宫只是不断地向更深处延续,仿佛没有终点。与前面一段随处可见的坍塌相比,后面的部分完整得就像是刚刚修建起来。有好几次,他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回到了过去的时空里——他的确听说过这样的故事。但那不知多少年里累积下的厚厚的蛛网提醒他,他踏进的,是许多年来无人涉足的神秘之地。陪伴了他一段的,不知是谁留下的足迹,也早已消失不见。
他发现几个小小的房间,全都空荡荡,看不出是什么用途,出现的地方也没有任何规律。一个稍大些的房间的墙壁上刻满深深的、杂乱的线条,那似乎是某种文字,又似乎只是毫无意义的涂鸦。
他的目光总是会忍不住落在通道两旁的石壁上。他知道很久之前,那些古老的贵族都喜欢为自己修建这样迷宫,为了挖开地底,有些家族甚至会出高价雇佣矮人。还有一些就建在地面,在院子里,或者用石块垒砌,或者种植树木,用于游玩,藏匿,或暗杀……但他从未听说过这样几乎可以用“富丽堂皇”来形容的迷宫。几乎每一面墙上都刻着图案。他依稀辨认出一些神祗的形象——水神尼娥,以之命名的尼娥城里至今依然耸立着她的雕像,她的长发宛如溪流,裙边是翻涌的海浪;魔法之神安铎,诸神之中唯一的光头,伊恩认出了他斗篷上的k形标志;他还从尖尖的耳朵辨认出精灵,那些身材纤细的诸神的宠儿,无忧无虑地在森林中追逐嬉戏,在星光之下起舞,在河谷之中建起宛如仙境般的城市……矮人则更容易辨认,他们岩石般顽固的脸孔被刻画得惟妙惟肖,尤其当他们与精灵一起战斗的时候,那巨大的反差看起来却有奇妙的和谐——伊恩惊讶地发现,那混杂了多个种族的军队里甚至包括了巨人与人类。
更令他惊讶的是那支奇特的军队所面对的敌人——龙。
数不清的巨龙。它们伸展的双翼几乎遮蔽了整个天空,而在它们身下,是无名的宽阔平原上一座已被破坏殆尽的城市。
伊恩不知道那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从未有任何传说提起过与巨龙之间的战争,但那几乎铺满一整条通道的宏伟雕刻让他觉得有些宽慰:也许杀掉白龙,终究会被证明并不是一个错误?
在有些地方,他发现浅浅的,并非迷宫的建造者们留下的古老记号,有双角华美的麋鹿,也有简单的三角,更多的早已模糊不清,难以分辨。伊恩忍不住要猜测留下记号的那些人的故事——他们在寻找什么?他们是否离开了这里?还是永远消失在这黑暗的地底……
他禁止自己陷入绝望。最后一次回头时女孩那小小的身影印刻在他的脑海中,万一没有人发现……万一迷宫的门已经被人关上……
走到第十个岔道口,如果还没有发现出口,就回到娜娜的身边去——他只能这样决定。
又一次转入右边的通道时,直觉让他稍稍犹豫了一下。黑暗中似乎潜伏着什么,沉默的四壁隐含着让他毛发直竖的不祥的气息——但老实说,另外两条通道看起来也没什么区别。
用火把在通道口左右晃了晃,他小心翼翼地踏入,并没有注意到地面上刻意隐藏在盘旋的植物纹路中的,模糊的符文——即使注意到,他也完全不明白其中的含义。他高大的身体在背后投下长长的影子,当那道影子随着火把的移动晃过墙壁上某条缝隙时,黑暗在瞬间加深。
一缕黑雾无声无息地沿着影子攀上了伊恩的双脚。
深入骨髓的寒意沿着双脚迅速蔓延上小腿,流动的血液仿佛被冰水代替。突然间失去知觉的双腿让伊恩踉跄着倒地,火把却依然牢牢地握在手中。他用力翻过身,举着匕首,却完全找不到可以攻击的东西。当他在晃动的火光和纷乱的黑影中发现缠绕在双腿之上并非单纯的黑暗,那冰冷的感觉已经让他的整个下半身都几乎无法动弹。
他不知道那蠕动在他双腿之上的黑雾到底是什么东西,那个名字——影魅——已经从人类的世界里消失了许多年。冰冷的感觉直达心底,伊恩强压住内心的恐惧与慌乱,依然高高地举着火把,并注意到那团黑雾只在火光昏暗处涌动,一丝一毫也没有进入更明亮些的光圈。
他尝试着将火把更靠近双腿,在隐约的嘶嘶声中那团黑影开始后退,然而火光所及之处有限,黑雾变化了形状,伸展出长长的触手绕过光圈袭向他身后。
他并没有另一个火把可以照亮周围所有的地方。
脑海中突然浮现旅行途中所见的一幕。伊恩尽可能地将身体蜷缩成更小的一团,同时急切地在腰间的小口袋里摸索着,当手指触到那个小小的布包时他深吸一口气,飞快地将它掏出来,甚至来不及完全打开便直接投在了火把上并闭上眼睛尽力扭开脸。
一团刺目的光芒突然爆裂开来,几乎将这通道中的每一个角落都照得如同白昼。他听到仿佛布帛撕裂的声音,但没有时间去确认什么,便拖着僵硬的双腿连滚带爬地冲出通道。
——那是某种奇妙的粉末,旅行途中某个玩杂耍的朋友送给他的东西。他从没想到过那用来掩人耳目的小戏法有一天也能救他的命。
他滚出通道口,勉强靠在石壁上喘着气,直觉告诉他那团黑雾并没有被完全驱散,但幸运的是,它似乎也无法从那条通道里出来。
古堡地底这神秘的迷宫实在带给了他太多的惊喜。
他努力拉着着墙壁站起来,却还是无力地摔倒在地。双腿依然像是两条被冻硬的死肉一般难以控制,但从脚尖开始的刺痛告诉他,血液正重新开始流动。
他用火把轮流照着另外两条通道的入口,希望能够发现些什么,但最终还是一无所获——似乎不能指望这两条通道会更友好些,但现下他也实在没有什么选择。
身后有微弱的回声传来,伊恩警觉地回头,静静地倾听着。在火焰燃烧发出的噼啪声中,他渐渐能分辨出女孩清冽干脆的嗓音,以及另一个低沉含混的男人的声音。
拉赫拉姆。
说不出是懊恼还是松了一口气,伊恩靠在墙壁上,拖着脚向回挪动。当娜娜和拉赫拉姆的身影伴随着火光出现的通道的另一头,伊恩无法否认,他如释重负地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伊恩!”
娜娜欣喜地向他招手,随意注意到他别扭的姿势。
“你受伤了吗?”她急切地询问着,快步走过来像是想要搀扶他。在她的看来,两个人相差悬殊的身高大概完全不是问题。这令伊恩在苦笑的同时感到些许温暖。
“我很好。”他微微低下头回答着已经冲到他面前的女孩,同时抬起手臂避免女孩真的扶住他。另外一个男人似乎也有相同的打算——拉赫拉姆已经抢先一步把自己手中的火把塞给了娜娜。
“在前面给我们照个亮?”他建议道。娜娜用力点一点头,举起火把,脚步轻捷地走在前面。
拉赫拉姆意味深长地看了伊恩一眼,但眼下显然不是谈论任何事情的好时机。他伸手将伊恩的手臂搭在自己肩上,扶着他向前走去。脚落在地面时伴随着一阵阵刺痛,伊恩欣慰地感觉到双腿正在迅速地恢复知觉。
“发生什么事?”娜娜忍不住一边走一边回头问道。
“我不知道……那只是某种阴影,或者黑雾,被它包围的地方,就像血都变成了冰一样。”
“影魅。”那个古老的词语从拉赫拉姆的口中吐出,仿佛名字本身都带有某种邪恶的气息,在伊恩心中激起一丝颤栗。
“你见过那种东西?”他尝试着从拉赫拉姆那里得到更多的信息。猎人摇了摇头:“从来没有。传说有比黑暗更深的黑暗守护着克利瑟斯地底的秘密……这就是为什么我告诉你,这里不是什么适合外来人乱逛的地方。”
他的语气里有明显的指责,而此时此刻,望着娜娜娇小的背影,伊恩能做的只是缩紧身体——如果他真的害女孩死在这幽深的地底,他将一辈子也无法原谅自己。
“那道落下的石门……你怎么打开的?”过了一会儿,伊恩还是忍不住问道。
拉赫拉姆皱起了眉,娜娜曾经对他说起那道在他们身后封闭的石门,但当猎人发现迷宫的入口被打开而入内查探的时候,却一路畅通无阻。迷宫中的机关不会自己解除,那就意味着,在他之前,还有其他人进入过迷宫——甚至有可能一直都待在迷宫里。
他沉默地思索着,没有回答,而伊恩也不再追问。猎人知道那高大强壮的战士对他的怀疑,但他毫不在意。
当火光逐渐远离,黑暗再次统治这神秘的地底世界,某个角落里,一颗小小的石子突然间滚落下来,弹跳着,发出一连串轻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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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没人知道更好
当他们回到地面时天已经全黑,瑞德等候在通道的入口处,又急又怒,幽深的双眼中似乎蕴蓄着雷霆。但娜娜显然非常清楚该如何对付自己的外公——她一看到瑞德就立刻丢掉火把扑进老人的怀里,紧紧抱住外公的腰,一副受惊的样子,尽管每个人都知道她其实并没有害怕到那个地步。
瑞德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拥着女孩的双肩带她回家,完全不去理会那个与他们同一个方向的、垂着头拖着脚的大个子。
——对此,伊恩也没什么可抱怨的。他甚至开始考虑,如果老人把他赶出酒店的话,不知道是否能去奥维恩那里借宿……幸好,当猎人扶着他回到林菲尔德酒馆时,苏雅似乎已经成功地安抚了她的父亲。
她甚至向伊恩道谢。
“请不要介意,瑞德只是太紧张了。娜娜已经告诉我了全部,虽然不顾警告溜进迷宫的确是你不对,但我知道你一直设法保护娜娜,我该为此而感谢你。”
她的微笑是真诚的,那稍稍减轻了伊恩心中的愧疚,但或许引起了拉赫拉姆的不快——猎人一句话也没说就离开了酒馆。
苏雅似乎并不在意猎人的离去。她为伊恩端来一杯琥珀色的液体。
“蜂蜜酒。有些人不喜欢它的味道,也许你该尝一尝?”
伊恩喝了一大口——那是一种奇怪的酸甜的味道,带着蜂蜜特有的清香,并不算特别难喝。
“有人说这是献给英雄的酒。”苏雅微笑着说。
伊恩被酒呛到,猛烈地咳嗽了起来。
“卡尔纳克一直有酿造蜂蜜酒的传统,虽然大家似乎都更喜欢喝麦酒。”苏雅自顾自地说下去,“据说几百年前克利瑟斯的某位主人喜欢这种酒——那是个喜欢冒险的年轻人,就像你和你的朋友们一样。那时候的世界和现在不太一样……总之,在他每一次胜利归来时,都会邀请全村的人到城堡里做客,整夜唱歌跳舞,听他分享旅途中的故事,一起畅饮蜂蜜酒……大家都很喜欢他。”她停了下来,似乎陷入了沉思。
“后来呢?”伊恩忍不住问道。
“啊,后来。”苏雅回过神来,“他在某一次冒险中杀死了一个邪恶的女神所钟爱的牧师,因此遭到了报复。女神把他的朋友们全都变成了石像,用迷雾笼罩了整个卡尔纳克山谷。那是连阳光都无法穿透的迷雾,冰冷刺骨。大地上鲜花凋谢,森林中的动物纷纷死去,人们被迫离开自己的家乡——但他不能离开,那些在他面前被变成雕像的朋友,还有心跳……当迷雾散去,人们再次回到这里的时候,克利瑟斯古堡依然耸立,它的主人却已经失去了踪影。有人说他把自己和朋友们的雕像一起锁在古堡地底的迷宫里,孤独地死去;有人说水神尼娥——他所信奉的神祗驱散了迷雾,也救了他和他的朋友,但因为对自己给卡尔纳克带来的灾难感到愧疚,他离开了这里,再也没有回来。人们一直酿造着没有多少人爱喝的蜂蜜酒,也许是为了纪念那个可怜的年轻人,他并没有做错什么……”她抬头看了伊恩一眼,蓝色双眼深不可测,“你有在迷宫里看到那些雕像么?”
伊恩摇了摇头。他不知道苏雅为什么会突然说起这些,那似乎并不仅仅是闲聊。
“那么或许他们是活着离开了……娜娜更喜欢这个结局。”苏雅笑了起来,眼角皱纹细密,却依然动人。然后她注意到伊恩疲惫的神情。
“我想你一定累了……真抱歉,我不该拉着你听这没有意义,甚至不知道是真是假的故事。”
“不,那是个……很好的故事。”伊恩笨拙地回答,“那并不是没有意义的。”事实上,那让他想起不久之前那个夜晚,被迷雾笼罩的梦境——它们相似得让他有些毛骨悚然。
苏雅摇了摇头:“所有的传说都会被人遗忘,所有会被人遗忘的传说都会失去意义……”她突然间消沉下来,“而有些传说则希望被人遗忘。这么漫长的岁月里克利瑟斯一直耸立在那里,却从来没有人知道它到底隐藏了什么秘密,那或许是因为,也许没人知道更好。”
她拿走伊恩手中不知何时已经空掉的酒杯,微微一笑:“晚安,伊恩·坎贝尔。”
伊恩喃喃地吐出模糊的“晚安”,他突然意识到,也许妇人今晚所有的话里,唯有最后一句是有意义的。
——也许没人知道更好。
奥维恩·斯特里特第二天一早就来探望伊恩。他的殷勤几乎让伊恩因为自己太快恢复的身体而感到有点不好意思——即使奥维恩真正关心的显然并不是他的身体。老人有些沮丧地说起被禁止进入克利瑟斯地底的迷宫:
“我听说了你和那个女孩在迷宫中的遭遇——我以为它早已经坍塌得完全无法进入。虽然这么说似乎有点没心没肺,但真希望能亲眼看看那些深藏在地底千百年的古老遗迹。”老人叹息着,眼中满是遗憾,“但误入是一回事,我可没办法违抗国王陛下的禁令,在他祖先留下的神秘之地里乱逛。”
伊恩从未听说过国王的禁令——他所知道是因为迷宫曾经的坍塌并压死过人,于是孩子们被禁止进去玩耍,迷宫也被封闭。而国王似乎对他家族的古老领地毫不在意。
但他只是不动声色地听着,在老人的要求下说起迷宫墙壁上那些令人惊叹的浮雕,危险的机关,那些漫长而黑暗,似乎永远也走不到尽头的通道……但他含糊地略去了那几个奇怪的空房间,不知何人留下的神秘符号,和黑暗中蠕动的魔法阴影。他不知道老人在其他人那里听说了多少,不知道那留在迷宫中的新鲜的脚印属于谁……但他可以肯定,有些事,那些经历过的人,不会透露半分。
那些“没人知道更好”的事。
“听说你是为了救那个女孩受的伤。”老人望着他,眼中兴味盎然,“真高兴在这个被诸神遗弃的世界里依然还有英雄。迷宫里有传说中的怪物吗?”
伊恩的脸红了,他不知道这样的传言从何而来:“不……我只是……扭到了脚。”他呐呐地回答。
奥维恩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很好地掩饰了他整洁的仪容下几欲爆发的焦躁。他不知道伊恩有没有察觉,但这个村子里肯定有人已经发现,他带来村里的随从,有一些再也没有出现过。
当然,他并不需要向任何人解释什么。探路,回王都送信,他有很多个理由。但他已经没有多少时间,在这里无意义地消耗着人手。他能感觉得到那逐渐逼近的寒冬的脚步,他还有必须完成的任务
再过十天——他暗自计算着,至多十天,他就必须离开这里,去往安克坦恩。在这短暂的时间里,在无数次失败的探索之后,他还能得到些什么呢?
他再次把目光投向眼前的战士。看起来并不怎么聪明的男人,显然也并不像他曾听说的那样单纯而易于控制,但比起其他行踪不定或者更为圆滑的冒险者,伊恩·坎贝尔依然是他不可多得的情报来源。如果他还拥有他曾有过的力量,事情或许会更加简单……
即使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奥维恩依然可以维持他完美的礼仪。适时的感叹,一个了然的微笑——伊恩完全没有察觉到老人的走神。那也或许是因为,窗外娜娜清脆的声音分散了他的注意力。
“为什么不能一个人去!我能保护自己!”
他听见女孩提高了声音抗议着,另一个略为低沉的声音说了些什么,于是女孩不情不愿的妥协了。
“好吧,”她说,“我当然可以保护约安和约尔曼……”
男孩不满的嘟囔让伊恩的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一丝微笑,然后是更小的男孩响亮的大笑声,他忍不住去想象此时窗外的情景,但酒店老板从昨晚开始始终阴沉的脸色让他打消了推开窗子打个招呼的冲动。今早他只是在楼梯口偷偷地看了一眼瑞德·林菲尔德就默默地缩回了房间里,连早餐也没敢去吃。险些失去外孙女的老人显然没打算像苏雅那样简单地原谅他的冒失,也许躲上两天会比较明智。
他再次考虑是否离开酒店借宿在村长家更合适,但很快又打消了主意。虽然并没有感觉到任何的恶意,他依然觉得即使是面对瑞德的漠视也比在奥维恩的热情款待中要轻松得多。
十六、魔法的余烬
两天后的傍晚,敲响伊恩房门的瑞德跟他说了那晚以来的第一句话。
“有人找你。”他说,向楼下歪了歪头,看起来依然不是太高兴。苦笑着道谢之后,伊恩缓缓地走下楼梯,猜测着是否又是奥维恩派人来邀请他参加宴会,如果是的话,他又该如何拒绝……带着秘密应酬一个世故的老人实在是件苦差。
然后他看见了那个男人。
中等身材的男人,站在酒馆大厅靠近吧台的地方,大概四十岁的年纪,样式简单然而做工考究的皮甲伏贴地包裹着依然矫健结实的身体,修剪得整整齐齐的金褐色短发下,一双他熟悉的蓝灰色眼睛如同记忆中一样锐利。
“克诺雷纳!”
伊恩高声地叫着,无法控制自己像个莽撞的少年一样冲上去,给朋友一个大而有力的拥抱,直到对方半真半假地开始叫痛。按照他的计算,克诺雷纳至少还得有好几天才能到这里,意外的惊喜让他激动得好一会儿无法平息。
放开克诺雷纳,他注意到那些时光所留下的痕迹。几根白发,更多的细纹——但那只是让他伙伴中最年长的一位比八年前更加成熟而富有魅力。
克诺雷纳用力地拍了拍朋友宽厚的肩膀,他的神情突然黯淡了下来。
“我收到了你的信。如果不是认识那位信使……我差点怀疑那封信是伪造的。”他干笑了一声:“从树上摔下来……听起来十足是个玩笑不是么?”
伊恩垂下了头:“我没能救他。”他的愧疚清清楚楚地写在脸上。
克诺雷纳摇了摇头:“这不关你的事。沃尔夫……他总是太急躁了,不管是什么事,如果我们之中至少有一个人在他身边,也许一切都会不一样。”
伊恩本能地想要反驳,但他知道那是实情,他只是不愿意在朋友死后仍对他有任何的指责。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突然想起了什么。
“罗妮知道了吗?她……现在怎么样?”他问道。
“不,我还没把这件事告诉罗妮。至少弄清他……弄清沃尔夫真正的死因之后再告诉她吧。”克诺雷纳诚恳而坦率地抬头看着高出他一大截的朋友,“不然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我也一样。”伊恩苦笑,“抱歉,把这种事情塞给你……”
“可我想她已经猜到了什么,”克诺雷纳叹气,“当我告诉她我需要出门一段时间的时候,她看起来苍白又绝望……”
“那么……他在哪儿?”最后,克诺雷纳艰难地问道。
盛放着沃尔夫骨灰的陶瓮摸起来冰冷刺骨,克诺雷纳收回手,无言地摩挲着手指。
“我不能让他一直躺在那儿,也不能将他埋葬在这里,所以我火化了他……”
在朋友的面前,伊恩允许自己暂时卸下防御,流露出所有的悲伤和无力。从前,当他们在一起时,世上似乎没有任何事能阻拦他们,没有任何人能击倒他们。而现在,失去了沃尔夫,一切都再不会一样了。
“我想你已经检查过他的尸体,有没有发现什么?”
“我发现的一切都已经写在信里。无论怎么看,他都像是从树上摔下来的,但是……”伊恩想起了那暗夜中无形的杀手,“我想那或许与魔法有关。”
“……魔法?”隔了一会儿,克诺雷纳才惊讶地重复。
“在他死去之后不久的某个晚上,就在这个房间里,有人袭击了我,不管那是谁……或者什么,它是隐形的。”伊恩抓起枕头,让克诺雷纳可以看清那无形的利刃留下的痕迹。
年长男人的眉头皱了起来,“你告诉过任何人吗?”
伊恩摇了摇头。
“我所知道的唯一还能操纵魔法的人……”
“埃斯特尔?但不可能是他。”伊恩干脆地打断了朋友的话。
“当然……他从来不会失败。”克诺雷纳把话接了下去。伊恩内心有隐隐的不悦,但并没有说出来——他从来没有怀疑过那个人,但那与能力无关。
“如果这世界上还有一个人拥有魔法之力,就一定会有第二个。”他岔开话题,“你认识他的时间比谁都长,有没有曾经听说过什么?”
“没有……我也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个。”克诺雷纳踌躇着,“自从八年前分手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或许是他的敌人?这样无论是伤害沃尔夫还是你,似乎总算有个理由。”
听起来似乎没错,却又不知哪里总让人觉得不对劲。伊恩沉默着,努力回想来到卡尔纳克之后所经历的一切,但这新的推测只是让所有的线索变得更加混乱不明。
塞进了两个大男人的小房间有些局促,克诺雷纳打开了窗,让带着寒意的风吹走房间里的沉闷。天空已经暗了下来,繁星在暗色的云朵间隙闪烁。从前人们会说那是诸神俯视大地的眼睛,现在人们说那是诸神离开时流下的眼泪。讽刺的是,伊恩知道,他所见的星空,和几百年前并没有什么不同。
两个人都不由自主地沉默了好一会儿,直到伊恩开口问道:“你见过埃斯特尔和依蒂丝么?自从我们分开之后。”
“依蒂丝来过一次尼娥城。我们在海边的酒馆里聊了一小会儿,她说她在寻找独角兽……那种比龙还要神秘的动物或者早就已经随精灵们一起离开这个世界了吧。第二天她甚至没有告别就走了。”
伊恩忍不住笑起来:“这的确是她会做的事。”
“但我没有再见过埃斯特尔。如果他不想被人找到,那就没人能找得到。”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伊恩觉得克诺雷纳提起那个同伴中惟一的法师时,语气中有一丝黯然。他是所有人中与埃斯特尔相识时间最长的,但即使是他,似乎也并不十分了解那个神秘的家伙。
当诸神离开这个世界之后,魔法的力量逐渐消退。群星的光芒之中,风与水之中,火焰与冰雪之中,植物的伸展和鸟兽的鸣叫声中,所有生物的呼吸之中……似乎有什么东西一天天消失。最先失去力量的是诸神的牧师们,若他们没有选择随自己的神离去。而后是并无天赋,单纯凭借一刻不停的学习来掌握操纵魔法的技巧的法师。最后是那些继承了精灵或更加古老的种族的血脉,天生具有某些魔法力量的人。然而大多数人的力量已经不足以施展什么令人惊叹的魔法——说是戏法或许更合适些。即使有像埃斯特尔那样依然拥有强大魔力的人存在,在现任国王宣布“一切魔法相关之物皆为邪恶”,而人们也已经逐渐接受的如今,或许也都会选择悄无声息地隐藏起来。
再强大的魔法也敌不过整个大陆的敌意。或者,单纯的无视已经是足够沉重的打击。
伊恩并不是不担心埃斯特尔的安全。那个奇怪的法师或许有着毋庸置疑的强大力量,却缺乏太多的常识。很多时候他能够避开那些他甚至没有注意到的危险,在伊恩看来几乎全凭侥幸。他曾开玩笑说埃斯特尔或许是大陆上惟一一个还被诸神眷顾着的人,却换来法师少见的、充满讽刺的一笑:
“是我先背弃了神。即便不是如此,我也从未指望他们的眷顾。”他说。带着伊恩无法理解的愤怒——近乎绝望的愤怒。
依蒂丝曾经担忧地说过,或许有一天法师会毁掉自己,要么他会毁掉这个世界。伊恩不知道前者是否会变成现实,但他总觉得后者是不可能会发生的事。他或许弄不懂很多事,或许知道得比依蒂丝和克诺雷纳都要少得多,可他曾在晨曦初上时从梦中醒来,看见法师独自站在营地的边沿眺望逐渐染上金红色的地平线和山脚下逐渐热闹起来的平凡小镇,眼神单纯而热烈。
埃斯特尔爱着这个已经并不属于他的世界。这是伊恩惟一能肯定的东西。
然后他想起了那个失踪的,小小的纪念品。
“沃尔夫……他的胸针不见了。”
克诺雷纳突地转过头,用询问的目光向朋友确定,“那个?”
伊恩肯定地点了点头:“他穿得很少,一定带着它。但我找过了,他身上没有,摔下来的地方以及走到村子附近的沿路都没有。一定有人拿走了它,或者捡到了它,无论如何,找到这个人或许会有所帮助。”
“也或许那只是个什么也不知道的贪财的家伙,即使不了解它的价值,一片那样完整的水晶已经足够吸引很多人了。”
“或许。但那是沃尔夫的东西,它不该留在除了沃尔夫之外其他任何人的手上。”伊恩坚持,“我们得找到它。”
他固执地抿紧双唇时的样子看起来很有些孩子气,但克诺雷纳知道,如果伊恩坚持要做某件事,最好别去尝试让他放弃。
“好吧。如果真有这样一个人,他不可能在这样的小村子里把自己的秘密隐藏得太久,我们总能打听到点儿什么的。”
“也许。”伊恩叹气,“你不知道想在这里问出些真正有用的东西有多难,希望你能比我更幸运一些。”
“哦,你总是我们之中最幸运的那个,大个儿。”克诺雷纳尽力伸长手臂,轻轻拍了一下伊恩的头顶,一丝笑容沿着他眼角的纹路泛开,“你只是需要再多一点耐心。”
那熟悉的笑容感染了伊恩,也一点点带走许多天以来沉沉地压在他肩头的重担。
——也许今晚的梦里,不会再有纷乱的黑影。
十七、秘密
晚餐时间过后,酒馆里照例又热闹起来。伊恩独自坐在角落里,看着克诺雷纳轻松地与农夫和猎人们打成一片,拍着彼此的肩膀大笑着聊天,心中混杂着骄傲和微微的嫉妒。他低下头拿起酒杯似乎想要掩饰目光中的失落,但杯子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为什么不过去和你的朋友待在一起?”
一个柔和的声音问道。
伊恩抬起头。苏雅站在桌边,晃了晃手中的酒壶。
“或者再来一杯?”
她穿着浅蓝色围裙,蓬松的黑色的长发扎成简单的马尾,琥珀色的眼睛看起来像是上好的美酒般令人沉醉。
“我猜瑞德再也不会给我免费了。”这大概是个不怎么高明的玩笑。
苏雅笑了笑,给他倒上了满满的一杯。
“你的朋友今晚请所有人。”
“但你看起来并不怎么高兴。”伊恩脱口而出,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苏雅诧异地瞥了他一眼。
“为什么不呢?”她说。当他转身离开时伊恩才意识到那其实不算是一个回答。他望着她的背影,有好一会儿都无法将目光收回。如果拉赫拉姆真如传言中一样“迷恋”着苏雅,伊恩一点也不会觉得奇怪——这个女人虽然并不十分美丽,却拥有某种温和而坚定的力量……能让人觉得无比放松,温暖和安心的力量。
那是家的感觉。
克诺雷纳步伐沉稳地走过来,调侃着:“似乎你和村里人的关系并不像你说的那么糟糕嘛。”他的目光追随着苏雅,露出赞赏的神情。他大概喝了不少酒,那可以解释他语气中并不常见的轻佻。
“那是酒馆老板的女儿,娜娜的母亲……你最好别让瑞德听见刚才那句话。”
“啊,那个传说中的女人。”克诺雷纳了然地笑了笑。
“你打听到了什么?”他问。
“正确说来,是我‘看到了什么’”克诺雷纳稍稍压低了声音,“你认识克罗泽吗?”
“……那个铁匠?我只知道他是村长任命的克利瑟斯的守护者之一,因为他就住在那附近。”伊恩迟疑了片刻才想起那个容貌平常,不怎么引人注意的家伙。他环顾酒馆,但并没有看见克罗泽。
“他已经走了,我都还没来得及去打个招呼……看起来他见到我可不像我见到他那么高兴。”
“你们认识?”
克诺雷纳摇摇头,但并不像是否认。“另一个守护者是拉赫拉姆?发现沃尔夫的那个猎人?对于他你知道多少?”他岔开话题,像是不经意般地问道。但伊恩熟悉朋友的每一个表情和习惯,他必然是发现了什么。
“不是太多。他在这里出生,年幼时就跟着他的叔叔离开了村庄,据说曾经在王都为商人们做过护卫,八年前回到这里,一直以打猎为生。”伊恩小心地选择着词句,他的确对拉赫拉姆有所怀疑,但此刻最不需要的就是用他没有多少证据的感觉去影响克诺雷纳的判断。
朋友片刻的沉默让伊恩有些不安。“你听说了关于他的什么?”他问道。
“对于拉赫拉姆,我所知道的并不比你多,但我的确认识另一个人……克罗泽。”克诺雷纳抬头直视着他,“他并不只是个农夫,至少十年前不是。十年前我曾经在王都见过他,那时他已经是国王陛下的近卫军。”
伊恩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他从未过多地关注过克罗泽——拉赫拉姆几乎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力。
“你确定那是你认识的那个克罗泽?……那么你觉得他会和沃尔夫的死有关?”这是他惟一关心的问题。
“我不知道,至少现在无法确定。但我相信国王的近卫不会无缘无故到这偏远的村庄里来,假借铁匠的身份守护一个坍塌了几百年的古堡。即使传说国王出自克利瑟斯家族,他也从未对这里有过多少关注——”克诺雷纳左手的拇指无意识地转动着食指上的戒指,“而奥维恩也在这里,很明显,他对那个古堡的兴趣绝对不是他自己所说的那么简单。我猜是他的人打开了迷宫的门。”
但是否是他授意触动机关把伊恩和娜娜关在迷宫里?
“所以,国王,奥维恩,沃尔夫……或许还有加上拉赫拉姆。我们得弄清楚他们之前到底有什么关系,而这一切是因为王室的秘密,还是白龙的宝藏。”伊恩叹着气,“现在我真心希望是后者。”
“伊恩……”克诺雷纳抬起头,蓝灰色的眼中是伊恩熟悉的“你知道事情总是会更糟/更有趣”的表情:“你出生在南方,也许没有听说过,在还未成为国王之前,作为西阿瑟罗的领主,那个人的近卫,有一段时间,被称为‘银龙卫士’。”
没有人知道龙这种生物是何时出现在大陆上。传说它并非由诸神所创造,当精灵还在星光下的湖畔沉睡,飞翔于天空的巨龙的影子,已时常滑过连绵的山脉。
巨龙喜欢居住在陡峭的山峰之间,用凡人难以到达的高度和崎岖的地形隐藏它们最喜欢收集的东西——黄金、宝石、神奇的魔法物品。它们拥有强大的力量、漫长的生命和人类无法理解的智慧,却惟独对那些它们既不会使用,也不会拿去交易的东西有着不可思议的执着。伊恩不知道宝藏对它们而言到底有何意义,也许它们只是单纯地喜欢收集闪亮的东西来装饰自己的巢穴,吸引伴侣,就像超大只的乌鸦一样……
当伊恩第一次这样告诉依蒂丝的时候,那个有着翡翠般双眼的女游侠几乎笑岔了气。但最终她也没能说清楚,巨龙这奇怪的、事实上对自己没有半点好处的爱好到底从何而来。
在精灵和人类出现之前,在黄金和秘银都隐藏在岩石中,当精灵和矮人尚未打造出精美的物品,它们又曾收集些什么呢?
已经没有人能够回答这个问题,即使是巨龙自己。对宝藏的贪婪像是流淌在它们血液中的本能,它的存在似乎没有任何道理可言。然而那也是将它们引致灭亡的原因——比巨龙更为贪婪的,恐怕只有人类。
除了抢夺财物之外,龙会掠食人类蓄养的动物,偶尔也包括人类本身。但如果没有宝藏的吸引,屠龙这种成功率极低,一旦失败几乎必然以生命为代价的冒险,不会有那么多人前仆后继,趋之若鹜。
传说远古之时巨龙也曾与精灵和人类并肩作战对抗黑暗的侵袭,传说这个世界上的巨龙曾有过很多种,有善有恶,有伟大也有卑劣。然而当诸神离去,人类成为世界的主宰,曾经被当做神一样崇拜的巨龙渐渐成为纯粹邪恶的象征,一条接一条地倒在人类的脚下。
伊恩所知的是,白龙伊斯康提亚,是大陆上最后一条龙。
“银龙卫士”这个称号也许并不能代表什么。无论是否邪恶,那强大而优雅的生物依然是许多人类崇拜的对象。然而伊恩无法不考虑到银龙与白龙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差异——白龙的鳞片在他看来就如同纯银打造一般。国王曾经的领地西阿索罗包括了卡尔纳克山脉,而传说他出生于克利瑟斯家族。那个神秘的、据说被诅咒过的家族,正诞生于在卡尔纳克山上屹立过数百年,也已经坍塌了数百年的克利瑟斯古堡。
而一条巨龙,如果没有什么意外,它最初选择的巢穴,也会是它最后死去的地方。
回想起将白龙的双角献给国王时那王座上的男人异乎寻常的反应,伊恩不得不承认,克诺雷纳的怀疑或许是对的。
最糟的情况,王室的秘密与白龙有关。而沃尔夫对宝藏的执着让他卷入其中。
第二天一早,伊恩摇醒了还在睡梦中的克诺雷纳。
“沃尔夫不能就这样平白死去。”他说,目光坚定,毫不退缩,“无论这件事跟什么,或者跟谁有关。”
克诺雷纳大力地揉了揉脸,叹了口气:“我知道你一定会这么说,可是先别急着下结论,好吗?我们还不知道这是否真与白龙的宝藏或者国王有关。”
“所以?”伊恩直视着他。
“所以,让我跟我的老朋友再见见面吧,或许能问出什么有用的。”
十八、屠龙者
克诺雷纳的方法比伊恩所想的更为直接。他礼貌地叩响门扉,但并未在意主人毫不理会的冷淡态度,推开院门,直接走到了克罗泽的面前。
“一位被国王陛下所信赖的战士会甘愿成为这偏僻村庄里籍籍无名的铁匠,为乡野村夫打造农具和厨刀,真是令人意外。”他微微弯腰,向克罗泽行了个礼,“或许您已经不记得了,我们曾见过面,伯恩斯大人。”
克罗泽·伯恩斯直起腰来,将刚刚劈好的一截木材丢到一边,扫了克诺雷纳一眼。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他无动于衷地说,伸手抓了抓胡子,“我是姓伯恩斯,但可不是什么‘大人’。”
“看来我送您的药似乎有效,留下的疤痕不算太明显。”克诺雷纳依然微笑着,很随意地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脖子左侧。
克罗泽的手不由自主地摸上了自己的脖子。看着克诺雷纳的笑容,他有点悻悻地放下手,“好吧,克诺雷纳·安杰。我待在这里可不是什么适合到处声张的事儿,你最好知道这个。”
“当然,我能够保守秘密——这一点您很清楚。我想您应该也认识不久之前死在这里的那个人,我的朋友,沃尔夫·赛勒斯,他的父亲蒂尼·赛勒斯也是国王陛下的朋友。”
“用不着扯上他父亲跟陛下的关系。我认识那个小偷,也知道他是你的朋友,不过他的死跟我没有半点关系。”
那个带着轻蔑的称谓让隐藏在阴影中的伊恩握紧了双手。而克诺雷纳冷冷地纠正:“是盗贼。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最好还是开诚布公:如果他所做的事影响了我们的国王的任何计划,因此而导致了他的死亡,只要您告诉我真相,我们会乖乖地带着他骨灰离开这里,不再多说一个字。但如果不是,也希望您能坦诚地告诉我,这对大家都没什么坏处。”
“他没碍我什么事儿,据我所知也没碍陛下什么事儿,但他似乎碍了另一个人的事……奉国王之命窝在这个地方的人可不止我一个。”克罗泽用力将斧头插在木桩上,拍拍手转身进了自己的屋子。很显然,谈话结束了。
克诺雷纳站在那里,默默地消化着刚刚得到的消息。树叶的阴影落在他脸上,轻轻地晃动着,使他脸上的表情暧昧不清。
他转身离开,走出一段距离之后,伊恩跟了上来,脸色阴沉,一言不发。
“你都听到了?”克诺雷纳头也不回地问。
“你觉得他说的人是谁?”伊恩反问。
“我想这个你比我更清楚。”
眼前浮现出肤色黝黑的猎人漠然的表情和锐利的眼神。伊恩不知道在他不动声色的面容下还隐藏了多少秘密。是他发现了重伤的沃尔夫,是他把沃尔夫送到酒馆,是他在克利瑟斯古堡那神秘的地下迷宫里几乎不费什么力气就找到了娜娜和伊恩……天知道他还做了什么。
伊恩已经厌倦了那些遮遮掩掩的追查和小心翼翼的试探。也许是时候与猎人面对面地谈一谈,他从来都不喜欢拐弯抹角,而直觉告诉他,猎人也同样不喜欢。
直截了当——也许他们真能谈出些什么来。
猎人的院子里收拾得干净整洁,一丝不苟,简直不像有人居住的样子。伊恩推开虚掩的院门走了进去,大声地叫着猎人的名字。
但是没有人回应。
伊恩猜测猎人大概还没有从森林里回来,虽然根据他的观察,平常这个时候,如果没有去酒馆,猎人应该已经在家中准备晚餐——他的作息简单准时到枯燥的地步。如果真如克诺雷纳所说,拉赫拉姆曾是国王的侍卫,作为一名军人,这样的习惯倒也正常。
怀着一丝侥幸,他敲了敲门。粗糙的木门在他的手下发出一声轻响,毫无戒备地向内敞开。
的确是没有人。伊恩觉得自己应该离开,却还是忍不住向空荡荡的房间里窥视了一番。勉强可以算做客厅里的小房间里陈设简单得一目了然,两把椅子,一张木桌,尚未燃起的壁炉旁的墙壁上挂着几张兽皮和一张猎弓。
卧室里大概也只有一张床吧。
伊恩摇了摇头,能够忍受这样的寂寞的人通常不是令人尊敬便是令人恐惧,他衷心希望猎人不是后一种。
他退后一步,准备带上房门的时候,突然有一丝异样的感觉。
那是仿佛心跳一般的脉动,在靠近他心脏的地方,带着微微有些上升的温度。对他来说,那原本该是温暖的感觉,带来却的是刺骨的寒冷。
门被重重地拍在墙壁上,几乎能听见木头断裂的声音。伊恩如同一团挟着怒气的火焰般冲进了房间。他狂躁地将挂在墙上的兽皮通通扯下来丢在地上,但那下面并没有隐藏任何东西。然后他冲进了狭小的卧室,那里面如他猜想的一样简陋。床尾放着一个木箱,床头是一个小小的柜子,抽屉并没有上锁。他拉开它。
小小的水晶树叶静静地躺在那里。
伊恩可以听见自己心底发出的怒吼。他抓起那片并不属于他的水晶,一步便跨到窗边,猛地向窗台下方伸出手。伴随着一声惊惶的低喊,他准确地揪住一直跟在他身后的约安的衣襟,轻而易举地把男孩拖进房间,高高提起。
“哇!哇!哇!”约安慌乱地拍打着伊恩的手臂,拼命扭动着身体想要挣脱出来。“放我下来!”他叫嚷着——如果瑞德这会儿再问他,他可不会用“温和”这么温和的词儿来形容面前这个危险的大个子!
“那个猎人在哪儿?!”大个子直直对着他的脸吼道。
“在他自己家的院子里。”
拉赫拉姆冷静的声音让约安松了一口气,一被伊恩放开他便聪明地跑开,冲出房间躲在门廊后紧张地考虑着他是要在这两个人打起来——他们简直毫无疑问会打起来——之前就跑去找瑞德,还是应该留在这里直到一切结束?
伊恩直接从窗台翻了出去。拉赫拉姆正静静地站在院子里。
“也许我该问你为什么会在我家里,我确信自己没邀请过什么客人。”猎人的右手随意地搭在腰间的剑柄上,虽然被皮革包裹着,但伊恩注意到他早该发现的事实——对于一个隐藏在深山中的偏僻村庄里的猎人来说,那柄剑未免过于合乎规制。
“那么也许我该问您如何得到这个,大人。”他举起左手,刻意加重了那个称谓。水晶制成的叶形襟扣被暮色染成嫣红,“别告诉我这是您从国王手中得到的赏赐,因为我大概正好认识拥有这东西每一个人!”
“捡到的,在树林里。”拉赫拉姆毫不在意地保持着放松的姿态。那并非全无可能,但此刻的伊恩拒绝相信。
“沃尔夫死的时候你在哪儿?”他逼问。
“就在他身边,像你一样。”
猎人异乎寻常的冷静让伊恩莫名地焦躁而挫败,仿佛挥出的每一剑都只在空气中划出无用的弧度,瞬间炽烈起来的怒火烧掉了最后一丝理智,朋友毫无生气的惨白面孔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凶手!!”
他咆哮着向前冲去,然而在他的拳头落在猎人的脸上之前,对方已经敏捷地闪向一边,顺手一推屋檐下吊着的腌肉向他砸过来,同时也遮蔽了他的视线。
身体里属于战士的那一部分冷静下来,推开腌肉的同时他拔剑前挥,如预料之中,正撞上拉赫拉姆斜刺而来长剑。
“凶手?你是说你和你的朋友们么?屠龙者!”
拉赫拉姆从来平稳的声调似乎因为那突如其来指控而异常地升高,最后一个词语带着那样猛烈而深沉的愤怒,让伊恩的下一个动作骤然失去了力度。他收回剑翻出狭窄的门廊落在院子里,紧随而来的剑刃堪堪掠过他的额头。
猎人并未追击,再次面对面站定,他被怒火点亮的双眼令伊恩几乎无法正视。
“伊斯康提亚,那成就了你们伟大声名的巨龙,我不知道你们是坚信它必然邪恶或者根本毫不在乎。但如果你曾直视它的双眼,你该知道那是怎样一种伟大的生物,你该知道它的灵魂善良且高贵——而你们杀害了他,却自称为英雄!”
他怒吼着举剑垂直劈下,伊恩后退一步,根本来不及去思考瞬间涌入脑海的一切,几乎是单凭本能挥动武器挡下那一剑。在接下来一连串兵刃交击的清脆声响中,他似乎听见一声小小的惊呼。
十九、娜娜
“娜娜!”
约安大叫一声,从门廊后跳了出来。
院门外,女孩将手里的竹篮抱得更紧些,带着惊慌的眼神无声地询问着。
伊恩向后跳开,举起双手,剑尖朝下,努力对女孩挤出一个不那么虚假的笑容:“这只是一个……”
“小小的较量。”拉赫拉姆把长剑插回腰间,接了下去,平静得像他刚刚说的就是事实。伊恩忍不住要怀疑一分钟前那个如同被激怒的野兽般的猎人只是他的幻觉——但猎人警告的一瞥里依然闪烁着敌意。
无论是否相信,娜娜像她的外公那样习惯性地耸耸肩接受了这个解释,她走过来将手中的竹篮塞进拉赫拉姆怀里:“蓝莓派,妈妈做的。”然后转头告诉伊恩:“你的朋友好像正在找你,他在酒馆。”
没等伊恩有任何表示,女孩干脆地转身离开,约安咕哝了一句什么,小跑着追了上去。院子里突然又只剩下两个男人,在逐渐加深的夜色中沉默地互相瞪视。
“这件事还没结束。”片刻之后,伊恩表示:“我会找出……”
“真相?”拉赫拉姆打断了他的话,“真相是你们确实杀了伊斯康提亚——没有任何理由,而我跟你朋友的死没有半点关系。”他转身走回自己的家中,用力关上了门。
伊恩深吸一口气,怒火消退后的空虚迅速被苦涩填满。他意识到他今天的冲动似乎只是把一切都弄得更糟。
被他随手塞进腰带中的水晶树叶持续地散发着暖意,一如当年他们面对白龙之时……他沮丧地发现他根本无法反驳猎人的指责。
八年来他满心疑虑,却一直拒绝相信的事实,在最不恰当的时间,就这样直白地展现在他面前。
手指抚过水晶光滑的表面,他突然想起另一件事。
因为某种魔法,水晶叶片在相互靠近时会产生心跳般的脉动,并增强彼此的力量。当年屠龙的伙伴们每人都有一个
但他在靠近克诺雷纳时,并没有任何感觉。
“你没有带着那片叶子?”向克诺雷纳讲述完他鲁莽的举动之后,伊恩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并不是因为怀疑什么……或许只是希望如此珍视着过去那段时光的并不只是他一个。
“留在尼娥城了。南方的天气可不需要成天把它带在身上。接到沃尔夫的消息之后急着出门,居然忘了拿上,现在可真有点后悔。”克诺雷纳缩了缩脖子,抱怨说:“现在还是秋天吧?这里的温度跟白龙的吐息可差不了多少。”
伊恩轻轻按住桌面上的那枚水晶——在开始讲述今天发生的事情之前他就把它掏出来放在了桌上——推到克诺雷纳的面前。
“带着它吧。”他说,“沃尔夫也会这么希望。”
不明不白死去朋友的名字似乎让夜晚的寒意更重了几分。有好一会儿,他们只是望着水晶表面仿佛不停流动着的光芒,相对无言。然后克诺雷纳拿起水晶塞进了自己的腰带里。
“我们会有办法的。”他说,更像是在告诉自己,“正如你所说的,我们的朋友不能这样平白死去,无论要面对的是什么,我们总会有办法……就像从前一样。”
“就像从前一样。”伊恩赞同地重复,疲惫的脸上终于有一丝笑容。
他并不打算跟克诺雷纳谈论他们杀死白龙或许是一个天大的错误,更不打算说出他对另一个朋友的怀疑——至少不是现在,不是今晚。
如果有可能,他希望永远也不用谈论这些。
鉴于伊恩前一天的举动大概会让他在村民的眼里变得更加危险——即使拉赫拉姆和娜娜不会说什么,约安也不是个能保守秘密的人——克诺雷纳建议他最好暂时不要出门。
“休息一会儿吧,大个子。我会出去打探消息。”他说,“也许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们就得用上你的剑。在那之前,我会想办法弄清楚我们的敌人到底有多少。”
除了点头之外,伊恩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从前他也曾经惹下类似的麻烦,而每一次,他的朋友们都有法子圆满地解决问题……或者至少解决问题。
克诺雷纳出门之后,他环顾了下小小的房间,无聊地坐在了椅子上,还算结实的木椅在他的体重下发出不堪重负的**。那让他的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一下。
偶尔他会假装忘掉自己是个“吓人的大个子”的事实。也许有人会以身高为傲,但他并不喜欢那种与众不同的感觉,即使现在他已经能够淡然地接受这个事实。
十六岁的时候他已经能够轻松挥动父亲的打铁锤,他继承自父亲的身高也已经远远超过村里同龄的男孩们。他们看他的眼神总带着几分畏惧,尤其是当他不小心在玩摔跤时拗断了拉蒂默的手臂之后。
他并不喜欢那样的眼神……刚离开家的那段时间,他想自己或许是忘了这个。
金瑟——一位严厉的战士,他父亲的朋友,教会了他剑术也教他如何运用自己的力量;一起冒险的伙伴们包容甚至纵容着他的冲动与莽撞,将别人眼中的畏惧视为他们的骄傲。无法否认那是他最快乐、最自由自在的日子。独自流浪的岁月里他才逐渐从他人的恐惧与厌恶中学会控制自己。但他仍然无法阻止人们在看到他的一瞬间惊吓于他巨人般的身高和肌肉,无论他的笑容有多么温和,而他真的不能算善于言辞。
他想自己大概这次是真的吓坏了约安。那个男孩总是尽可能地跟在他身后,起初他以为真的只是因为好奇,可现在他确定并不是那么简单。他不禁猜测克诺雷纳的身后是不是也有一个小小的尾巴——但跟踪克诺雷纳可没有跟踪他那么容易。
克诺雷纳并没有发现身后有什么好奇的跟踪者,但这并没有让他感觉更轻松些,正相反,奇异的不安如影随形,一路上他都在克制着自己回头张望的冲动。伊恩向他提起过约安,如果这个村庄的人真如伊恩所说对外人其实充满了戒备,他想不出自己被忽视的理由,他不认为像瑞德或拉赫拉姆那样的人,会仅仅因为他不如伊恩那么大个儿就觉得他不值得被关注。
他绕了不小的圈子,时常停下来和村子里的人们打着招呼,模模糊糊地问一些听起来无关紧要的问题,然后攀上了一处可以俯瞰克利瑟斯古堡废墟的高地。他停下脚步,随意地靠着一棵大树坐下,望向天空,像是在休息。
“有什么是需要我知道的吗?”树后灌木丛的阴影中传来刻意压低的声音。
“关于拉赫拉姆,你知道多少?”
“……他是国王的近卫。”
“他的任务是否有所不同?”
树后的男人沉默了一阵儿。
“你想说什么?”他问道。
“他与那个名叫娜娜的女孩……以及女孩的母亲,关系似乎非同一般。”
“据说女孩的父亲是拉赫拉姆以前的朋友。或许更重要的是女孩的母亲是个长得还算不错,在这样的小地方,要求总不能太高。我不觉得这有什么需要关心的地方。”阴影中的声音带着轻蔑和明显的不耐烦。
克诺雷纳笑了起来:“您对自己任务以外的事全无兴趣,真是令人敬佩。。”
“我更没兴趣的是听你冷嘲热讽。我已经做了你要我做的事,现在是你回报的时候。”
“那么您是否知道那的女孩的生日是在冬天?就在国王陛下秘密来到这个村庄的同一年的冬天——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陛下来的时候,正是冰雪消融的季节。而根据我所听到的,那女孩长得似乎不怎么像她的父亲……他长什么样?似乎是金发蓝眼?啊,当然,您是没有兴趣知道这些的。”
更长的沉默。而克诺雷纳只是耐心地等待着,甚至调整了一下坐姿,让自己更舒服。
“你知道这并不能说明什么。”良久之后,树后传出的声音听起来并不那么肯定。
“只是一些合乎情理的猜测,也许——只是也许——也许有人会在意。虽然与我无关,但如果有必要,我很乐意帮忙。”
“做好你自己的事,忘掉那些你不该知道的。”声音突然严厉起来,带着居高临下的口吻。那是克诺雷纳最厌恶的语气,但即使没人能看见,他还是很小心地掩饰了他的怒火,只是站起身来,毫不在意地说了声:“如您所愿。”
这扔出去的饵或许只能引发一点小小的混乱,但应该能暂时转移某些人的视线,让他有足够的时间解决眼前的麻烦。
他的麻烦已经够多了。
二十、枯萎
冰雪并未能延误某些消息从遥远的北方村落传递到高墙之内的宫殿中的时间——身居高位者总有些便利的特权,而身为一个王国的王后,艾琳·斯特里克拥有的特权并不止这一个。
然而所有那些拥有的东西都无法抵消她展开那张纸条时一点点烧灼掉她的理智的怒火。
泰贝莎·塔布里斯,王后的密友走入那间温暖得有些过头的小客厅,还没有来得及说上几句亲昵的寒暄,那仿佛冰雪铸就的女人便冷冷地递给她一张纸条。
那消息的确惊人——但在泰贝莎看来实在没什么不可原谅的,她只是稍微惊讶了一下,原来国王陛下到底也还是个男人。
她将那张纸条揉成一团,准确地扔进了壁炉里,看着那一小团突然明亮起来的火焰渐渐化为灰烬。
“所以……你想要怎么样呢?”她叹着气,扯过一朵桌上花瓶里的玫瑰,伸手摘掉一片枯萎的花瓣,那温室里培育出的玫瑰凋谢得很快,即使是在这暖意融融的房间里。连香气都变得干燥而苦涩,仿佛在哀悼它不合时宜的、短暂的生命。
金发的王后只是笔直地坐在椅子里,脸色冰冷,眼神灼热。
回头看了一眼,泰贝莎继续叹气:“艾琳,亲爱的,你已经拥有了一切——财富,权利,美貌。要知道,其中的任何一样都足以让大多数女人疯狂。”
“所以?”艾琳冷冷地问,“我就该装作不知道我的丈夫有一个私生女?!”她的优雅在最后一个词脱口而出时荡然无存。她猛地站了起来,如同愤怒的困兽般在宽敞的小客厅中急速地转来转去。
泰贝莎耸耸肩:“只是一个女孩儿。你该庆幸……”她咽下了第二句话,意识到那只会让艾琳的怒火越发不可收拾。
“庆幸?庆幸他只有一个私生女而不是有一堆不知道谁生的儿子和女儿吗?!”王后冲她的朋友怒吼着,“那么在我走进这里的那一天,就该挖出我的眼睛,刺聋我的耳朵,让我不用面对这一切!!”
泰贝莎明智地不再开口,她与王后从小一起长大,已经算是最亲近的朋友,这些年来艾琳的脾气一天比一天暴躁她也是知道的,这个时候说任何话她都不可能听得进去。
艾琳在房间里大踏步地转着圈,蓄得长长的指甲被她噬咬得参差不齐,房间里的空气仿佛有一点火花就能爆炸。泰贝莎开始考虑要不要悄悄地离开。
“她必须死。”饱含着怨恨的句子从王后形状美好的双唇间吐出。那种冰冷和狠毒让泰贝莎也暗自心惊。
“或许……”她试着劝解,但立刻被他的女儿打断。
“没有或许。国王没有子嗣,这个国家的任何一个人都知道。”
“好吧,”那无奈的朋友再次叹息,“但在你下手去杀一个小女孩儿之前,是不是该确定一下她是否真拥有那‘据说’的身份?”泰贝莎知道自己算不上什么好人,如果是为了家族——为了她自己的利益,她并不介意牺牲多少人的性命。但即使是她,也不愿这样平白地夺走一个无辜女孩的生命。
她的话音未落,艾琳已经打开房门,呼唤着自己的侍女。
“去见国王!”她简单地吩咐,没有再对她的父亲多说一个字。
泰贝莎摇一摇头,摘下另一片枯萎的花瓣,不由得有点遗憾地想起多年前那个声音娇软,眼神纯洁的金发小女孩。
能让一个女人有如此巨大的改变的,只有两样东西……爱,和恨。
从王后的寝宫到国王的宫殿距离很远。这修建于数百年前,旧王朝传下的皇宫,从建成之初就因为过度的奢华遭人诟病。现任的国王于是建起一道围墙,将宫殿分成两半,一半作为王室议事和起居之所,另一半分成小块卖给了朝臣和王都中的富商,虽然遭到贵族们的诟病,但国王毫不在意——战乱过后的国家并不富裕。
走进幽深寂静的大殿时,艾琳把双肩从厚重的斗篷下解放出来,感觉到初冬干燥而冰冷的空气。出生于北方的国王并不怕冷,即使年事渐高,在第一场雪落下之前,国王宫殿的壁炉里都不会燃烧起温暖的火焰。
他大概不记得——或者根本不在意他的妻子生长于南方,在嫁给他之前甚至连雪都没有见过。
艾琳略带讽刺地想着。但她从不会在他面前示弱,如果单薄的长裙不能抵挡寒冷的侵袭,她还有燃烧在心底的怒火可以凭借。
她挺直了脊背,大踏步地走过坚硬的大理石地面,深蓝色的裙裾优雅地滑过,自天窗漏下的阳光落在她浅金色的长发上,那闪烁的微光仿佛发自她身体内部。她知道自己能够吸引一路所有人的目光,即使她已不再年轻——除了她将要面对的那一个之外。
“陛下。”
她挥手驱开似乎想要上前阻拦的侍卫,直接走到国王宽大的长桌前,随随便便地行了个礼,不出意外地捕捉到国王脸上一闪而过的不耐烦。
好极了。
她冷冷地想到。她很想知道当他听到自己带来的消息时候会露出什么表情——但心底有个小小的声音在尖叫着:那不会比现在更糟。
没有什么会比现在更糟。所以,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我带来一些消息,恐怕需要与您单独谈一谈。”
更多的不耐烦。但国王沉默着示意让所有人离开房间。
听到沉重的大门被关上时的声音,艾琳对着国王挑起了右边的眉毛,那让她精致秀丽的脸显出几分刻薄:“我听到一些来自北方山脉一个小村庄的消息——我的父亲在不久之前去过那里。当他回来的时候,他告诉我,一位妇人——一个猎人或者其他什么东西的遗孀,托他带给您一个消息。”
沉默的等待。但艾琳确定有什么引起了国王的兴趣,她可以从他脸上每一个细微的表情看出他的想法。漫长的时间里无数次无意义的等待和小心翼翼的试探至少教会了她这个。
“她的女儿死了。”
她直截了当地说。
她可以清楚地看见这个消息对国王带来的打击——那个稳重坚强得像块石头一样的男人,像是突然被闪电劈中一样站了起来,他的脸色白得像摊开在他长桌上的纸。
“这不可能!”他低吼。
然后他醒悟过来。
“这不可能。”他坚定地重复。如果娜娜发生了什么意外,拉赫拉姆会立刻通知他。即使拉赫拉姆也已经不在,苏雅也绝对不会让艾琳的父亲为他带来这个消息。
“那么,的确有这么一个女孩儿了。”艾琳冷冷地说,她的怒火隐藏在无动于衷的表情之下,但国王可以明确地感受到——那无形的火焰简直就在她的长发上劈啪作响。
“这并不有趣,艾琳。”他警告他的王后。
“我只是好奇您为何如此关注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孩,刚才您的表情就像您刚刚失去了一个女儿。”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国王明白了艾琳的怒火从何而来,但对此他一直无可奈何。
“她的父亲是我的朋友。”他敷衍着回答。
“她的父亲几年之前就死了,恐怕以他的年纪很难能有和您成为朋友的机会。”艾琳反驳,“事实上,如果您如此关心那个女孩,我并不反对将她接来这里。这地方对我们来说太大也太冷清了不是么?”
“毫无必要。那女孩待在自己的家里是最好的。”这样无意义的对话让国王疲于应对。“忘了她吧艾琳,无论你听说了什么,她并不是我的女儿。如果你对我还有一丝信任……如果我们之间曾有过一丝信任,忘了她。别再去理会关于她或者她母亲的任何事。”他重新坐下,低下头回到他无止境的工作之中。那表示对话已经结束。
再次随随便便地行了个礼,艾琳一声不吭地转身离去。抬头看了一眼她骄傲的、僵硬地挺直着的背影,国王不由自主地叹气。他知道她不会如此轻易放弃。
他招来了迪兰——他最忠实的侍卫之一。交代完必要的任务之后,他心中依然有隐隐地不安。
他的注意力无法集中。那个女孩——即使艾琳根本没有提到她的名字,她把他记忆引回那过去的时光。那些令人怀念,却又难以面对的记忆。
国王丢下了手中的笔。他走出阳台,让冰冷的空气吹走他的烦躁。
沿着楼梯盘旋向上,可以到达曾经的圣堂的塔顶。站在帝国最高的建筑上,须发皆白的国王,目光越过沉默耸立的宫墙,越过喧闹繁华的街市,越过无数山川与河流,向北,再向北。那个遥远而寒冷的、群山脚下小小的村庄里,有他今生今世,再也无法面对的人。
“苏雅……”
.
二十一、决心
克诺雷纳的调查花了好几天的时间,每一天过去,他的脸色都似乎更加阴沉。伊恩所能做的却只有等待,这让他感觉分外焦躁而挫败。
天气也有些奇怪。正是秋末的时候,气温却异乎寻常地高了起来。然后第一场雪突如其来地降临,骤降的温度让人措手不及。森林里传出巨大的声响,一声接一声回荡在群山之间。那是因为气温突然降低而断裂的树木发出的声音。古老的传说中,那是冰雪化成的巨人在砍倒枯萎腐朽的老树,用于在诸神的宫殿中燃起熊熊的火焰。
第一场雪并不大。但初雪尚未融化,第二场雪便接踵而至,纷纷扬扬如羽毛般飘落,接连下了三天。通往山外的路彻底被封住了,但至少现在伊恩并非独自一人,那已经比他预料中的情况要好上太多。
雪下得最大的那天他还是忍不住跑了出去。虽然曾有过差点冻死在暴风雪里的经历,他还是很喜欢下雪,那些冰冷剔透的六角形花朵如此细小,却能如此轻易就仿佛改变了整个世界,常常令他惊叹造物的神奇。当他试着在酒馆后院深深的积雪里踩出第一个脚印时,忍不住小小地微笑了一下,然后整个人直挺挺地倒下去,在雪地上印出大大的人形。在他出生的地方,冬天虽然也会下雪,却很少能够堆积出这样的厚度。
听见娜娜的笑声时,有一瞬间他尴尬得只想把脸永远埋在雪里。自从苏雅回来之后,娜娜很少出现在这里,伊恩有些失落——那女孩单纯直率的目光,对他而言像是一种救赎。但想到如果拉赫拉姆真是杀死沃尔夫的凶手,如果他不得不杀死那个似乎被娜娜当做父亲一样的男人时女孩脸上的表情……
甩开落在头上的大片的雪花和脑子里纠结成一团的各种念头,伊恩从雪地上爬起来,努力对娜娜露出一个微笑。
“早!”他的语气轻快得连自己也觉得别扭。
“早。”女孩简单地回应,她的笑容淡了下来。看着她渐渐严肃起来的脸色,伊恩只想快点逃走——他大概猜得出女孩想说些什么。
“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是拉赫拉姆绝对不会是凶手。”
正如他所料,娜娜认真地为拉赫拉姆辩解着:“虽然他总是面无表情,好像从出生开始就没笑过,但他是个……”女孩歪着头,努力寻找一个合适的词。
“是个好人。”最后她说,像是对自己贫乏的词汇非常不满似地蹙起了眉头,然后坚定地重复:“他是个好人,一个正直的好人,他不会随便杀人的。”
伊恩只是默默地站在那里,用力地搓着开始发烧的手指。他要如何向她解释,也许拉赫拉姆并不是“随便”就杀了人?
厨房里传来的一声呼唤解救了伊恩。女孩回应了一声,转身消失在门内。
伊恩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想现在最好还是别进酒馆。望一望四周,他发现酒馆后院低矮的冬青树篱并不难跨越。
在酒馆后不远处的小树林里看见拉赫拉姆和克罗泽纯属意外。伊恩尽快躲进了一棵花梨树后,希望似乎正在争执中的两人没有发现他的存在。
风是从他的方向吹过去的,虽然相距不是很远,也很难听清两个人到底在说些什么。看来国王的两位战士相处得并不融洽。伊恩冒险从藏身之处向距离两人更近的地方移动,希望能听清他们的争执是否与沃尔夫有关,但他高估了自己潜行本领——也或者是高估了自己的运气,争执声停了下来,显然有人发现了他的接近。他只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然后他听见咯吱咯吱的脚步声逐渐接近。拉赫拉姆就那样直直地从他的身边走过,近得可以听到彼此的呼吸,却像是完全没有看到他。那比当面斥责他偷听更让伊恩恼怒不已。当他盯着拉赫拉姆的后脑勺时,忍不住想揉个雪球扔过去——这十足孩子气的念头让他自己也吓了一跳。最后他只能摇摇头,把一切的不对劲都归结于他在酒馆里闷得太久。他猜想那争执或许与沃尔夫有关,或许克罗泽也因为拉赫拉姆杀了沃尔夫而不满——毕竟那是他昔日朋友的儿子。
但终究都只是猜想。
他在树林里晃荡了好一阵儿才回到酒馆,大雪覆盖下的山林纯净得仿佛容不下任何邪恶与黑暗,那让他重新平静下来。而克诺雷纳直到傍晚才回来,眼角的每一丝纹路里都写着疲惫与忧虑。
伊恩直接把两个人的晚餐拿进了房间,而克罗雷纳只是心不在焉地把酒倒进嘴里,什么也没说。
伊恩夺过他的酒杯重重地放在桌子上。
“我们或许应该离开这里。”
在伊恩还没来得及开口之前,克诺雷纳突然说。
这突如其来的的放弃令伊恩愕然,他不知道发生了些什么,但克诺雷纳的退却不会是毫无原因的。
“你听到了什么?”
“足够多。沃尔夫惹上了他不该惹的麻烦,为什么他就是不能对宝藏和冒险什么的少一点兴趣呢?”当他不再掩饰自己的心烦意乱时,克诺雷纳看起来似乎苍老了许多。伊恩知道他并非有意要责备死去的朋友。与他不同,克诺雷纳有更多需要牵挂的东西。
“那么确实与国王有关?他找到了白龙的宝藏,而沃尔夫发现了这个?”他问。
“宝藏并不是全部。沃尔夫所知道的事,恐怕我们的国王陛下不会希望任何人知道。”
“那么让我来结束一切……用我的方式。不会牵扯其他任何人,也没人能够阻止。”伊恩瞪着克诺雷纳,目光沉郁而坚定。“我不关心什么宝藏,也从来弄不懂太过复杂的事,但我绝不会让沃尔夫就这样死去。你只需要告诉我,到底是不是拉赫拉姆。”
克诺雷纳只是沉默着。但伊恩相信那就是回答。
“所以,让我们用最简单的方法结束一切。如果我输了,你立刻离开这里,把沃尔夫的骨灰带给罗妮。如果我赢了……也是一样。”
克诺雷纳瞪着伊恩,用一句简单的问话表达了他的看法:“……你约他决斗?你疯了吗?”
“如果我疯了,拉赫拉姆也一样。他答应了。”对于这一点,伊恩并不怎么意外。虽然有很多不同之处,但有一点他与猎人极其相似:他们通常都会选择最简单直接的方式去解决问题。那是属于战士的方式。
克诺雷纳坚决地摇头:“即使你赢了,恐怕国王也不会放过我们,也许我可以试着联络我在王都认识的人……”
“然后又能怎样?国王会为了一个被他视为小偷的人而杀死自己忠实的战士吗?用我的方式,至少拉赫拉姆能够保证你和依蒂丝不会受到任何伤害。”
“那么你呢?”克诺雷纳敏锐地听出了这句话里的问题。
“……复仇总是需要代价。”
“那么这就是毫无意义的复仇!”克诺雷纳吼道,神情激动,蓝灰色的眼中充满伊恩从未见过的怒火。“我已经失去了一个朋友,而你所说的最简单的方法,就是让我失去另外一个?!”
“对我来说是有意义的。”伊恩平静地直视着朋友的双眼,“克诺雷纳,我的朋友。从那场屠龙之战后我们就各奔东西,你很清楚那是因为什么……我不知道你是否曾怀疑‘屠龙者’的称号究竟是一种荣誉还是耻辱,但那一直压在我的心头,而我甚至懦弱得不敢去探寻真相。我害怕那些我无比珍惜的、我曾视之为生命的东西都不过是谎言。如果能够为我的朋友死去,对我来说或许是一种解脱……”
“那是逃避,不是解脱。”克诺雷纳脸色苍白地反驳,“如果你有任何疑问,我可以和你一起去找出真相。”
但伊恩注意到朋友眼底一闪而过的犹豫与慌乱,“真相”的某一种可能让他心生恐惧。他坚定地摇头:“连我自己都不确定是不是真的想知道所有。如果有什么是埃斯特尔希望隐藏的,那就让它成为永远的秘密吧,让我拥有那些或许虚假但美好的回忆。所以,别再阻止我……你知道,像从前一样,我总是会相信你们的选择,但如果我做出了自己的选择,也绝对不会改变。”
克诺雷纳知道那是事实。与他仿佛巨人般的身高和神祇般强大的力量相反,伊恩是个温柔随和得让人难以置信的人,常常是同伴们戏弄的对象,而他却只是微笑着,从不曾在意。所以他偶尔的暴怒才分外令人恐惧,而他偶尔的坚持也绝对无人能够阻止。
伊恩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了房间。暮色悄然降临,克诺雷纳一动不动地坐着,任黑暗一点点吞噬了他的身影。许多年来第一次,悔恨如毒蛇般噬咬着他的心。
——在他下定决心的那一天,或许应该把心挖出来烧成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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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失踪的娜娜
昨晚才从香港爬回来,累成狗……厚着脸皮再更一章番外!-----------------------------------------------------------------“你知道这有多么愚蠢吗?”苏雅在酒馆的角落里找到了伊恩,沉静如水的眼中藏着怒火,“娜娜气疯了,我只好把她关在家里。”
伊恩却只是笑着向她举杯:“我一直怀念那天晚上你请我喝的蜂蜜酒,可以再来一杯吗?这次我出钱。”
苏雅瞪了他好一会儿,然后摇摇头:“诸神在上……或许你不信,但你们其实如此相似——你和拉赫拉姆,你们该是朋友,而不是敌人。”
她转身离开,留下伊恩在那里思考着她的话。他试着想象自己与拉赫拉姆成为朋友的情景,那很奇怪,却意外地令人向往。
“在另一个世界吧,也许。”他喃喃自语,用冷静而自信的微笑回应所有投向他的目光。他不知道有多少人已经听说了他和猎人的约定。如果是在城市里,今晚说不定会有一场关于他们俩的小小的赌局——人们有太多的事需要关心,他人的生死搏杀,通常不过是酒足饭饱后的一点谈资,如果能带来一点小小的利益,也没有理由去拒绝。然而在这淳朴的乡间,虽然也有几个年轻人掩饰不住满脸的兴奋,他看到更多的却是担忧。然而当一个棕色头发的中年人走过来向他敬酒时,他还是有些惊讶。虽然并没有说过几句话,但他认识那个男人,那是这里的村长,约安的父亲。
“异乡人。”男人向他举杯,“我们实在不知道为什么你认定拉赫拉姆是杀死你朋友的凶手,却又拒绝等到雪化之后去请城里的大人们来调查清楚。但——”他回头望了望,“如果你们都认同只有用这种方式才能解决问题,这里也不会有人阻止你们……你真的想好了吗?现在放弃还来得及,也不会有任何人耻笑你,那只是另一种选择,或许还是更好的选择。”
“恐怕我只能坚持。”伊恩回答。
“固执,愚蠢——但我尊重你们的选择。”男人叹了一口气,举高酒杯,“那么好吧,愿正义之神指引你们的剑,愿幸运之神对你们微笑,这一杯敬你,和拉赫拉姆。”
拉赫拉姆并不在,但这无关紧要。酒馆里的人们大声附和着,向伊恩举杯。
伊恩微笑着回礼,吞下去的冰冷液体带着几分苦涩。幸运之神不会对每一个人微笑——更何况,如果真有神灵在看着一切,那么明天出现的,也该是复仇之神吧。
他不愿承认,但这一战,其中有多少正义可言?
村庄的东北方有一片不大的空地,春天时会铺满星星点点的紫花地丁,夹杂着明亮的黄色蒲公英,十分美丽。但空地的东南接着森林,向北的边缘便是悬崖,虽然围绕着简单粗糙、原木制成的护栏,也依然是禁止孩子们嬉戏的地方。
此刻,在伊恩的眼中,这一片被残雪覆盖的空地,在仿佛能吹进人骨髓的寒风中冷漠而荒芜。
是一个适合决斗的好地方。
他心不在焉地想着,目光有点茫然地落在克诺雷纳的身上。他的朋友正在——又一次——仔细地检查着地面。昨天他在克诺雷纳的坚持下已经和他一起来过这里,几乎用脚丈量了每一寸土地。他明白朋友的好意,但他并不认为那有什么意义。如果拉赫拉姆是惟一的敌人,他的骄傲不会允许他在这样一对一的战斗中玩弄什么诡计。
——那么克利瑟斯迷宫中的门是谁关上的呢?
一丝隐隐的不安从心中的某个角落里冒了出来。但他已经没有时间去仔细考虑,他的对手已经来了。
拉赫拉姆的身后跟着瑞德和德利安。见多识广的酒店老板和德高望重的老医师是相当适合的公证人,但村长的缺席还是让伊恩有些意外。
“伊克觉得他最好还是在村里看住那帮兴奋过头的小伙子。”德利安解释着,似乎看出了伊恩的疑惑,“而且,他不怎么喜欢这种场面。”
伊恩点点头,没有再问什么。
拉赫拉姆从容地拔出剑来,向他行了一个礼——如果伊恩没有认错的话,那是军队中的礼节。猎人似乎已经不打算再隐藏自己的身份。
这样很好。
伊恩深吸一口气,拔出他那柄比普通长剑要更宽和更长的铁剑——那是身为铁匠的父亲,在他离家时送给他的礼物,它是陪伴他最久的朋友,而这里,或许就是终点。
现在,是时候让一切开始——然后结束。
阻止他们的是一个尖锐得有些变调的声音。
“等一等!”约安瘦长的身影冲出森林,直直地冲进对峙的两人中间,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有谁见过娜娜?”他突兀地问。
“娜娜怎么了?”听到外孙女儿的名字,瑞德立刻大步走了过来。
“她被人抓走了!”约安慌乱地喊着。
拉赫拉姆楞了一下,立刻将愤怒的目光投向伊恩,而后者只是惊讶而茫然地回望着他,那目光中的担忧是真诚的。
德利安已经走过来将手搭在约安的肩头上,他温和低沉的声音安抚着惊慌失措的男孩:“冷静下来,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娜娜不见了!我遇见苏雅……我本来想来看决斗,虽然你们都不许……可苏雅一定要让我去陪娜娜……”男孩显然有些语无伦次。
“冷静。”德利安一只手轻轻按了按约安的肩,另一只手拦住了不耐烦的、几乎是带着杀气冲过来的瑞德。
“窗子开着,娜娜不在,窗台下有血迹一直延伸到靠近森林的地方。我去了酒馆,告诉了苏雅,苏雅叫吉布森和格兰和她一起去森林找娜娜,然后让我来找你们!”不知道是因为德利安的安抚还是瑞德的威吓,男孩一口气说完全部,快得让人几乎听不清。
“娜娜被抓进了森林?”伊恩不愿想象女孩遭遇了什么。当拉赫拉姆转向他,他立刻明白了猎人想说什么。“一切都可以等找到女孩再说。”他毫不迟疑地表示。
拉赫拉姆点点头,看起来已经恢复了冷静。“我熟悉森林,我去找他们。”他对德利安说。
“而瑞德和我,我们先去娜娜家里看看能不能发现些什么。”老人看了看许久一言未发的克诺雷纳一眼,“不知道安杰大人能不能和坎贝尔大人一起,陪约安回村里通知村长,并且在有必要的时候保护村里的人呢?毕竟我们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是否还会有其他意外。”
克诺雷纳对这样的邀请似乎颇感意外,但他很干脆地答应了。
虽然更想去寻找娜娜,但伊恩知道老人的建议是更好的选择。跟着克诺雷纳跑向村庄的时候,他忍不住在心中祈祷女孩能够平安归来——虽然他不知道,是否还有神灵在俯视这个世界。
娜娜与苏雅的家与村中其他猎人一样,都在距离森林较近,而离村子的中心较远的地方。惟一不同的是,这里并没有用木栏杆或者常青的灌木围起的院子,家门前的小路蜿蜒着延伸至森林的深处,小路的两边像是随意地种着各种植物。在苹果树和杏树下是成片挂着暗红色果实的蔷薇,春天来临时,这里总是一片花海,除了蔷薇,还有铁线莲、风信子、报春花、欧石楠……和着各种野花一直开到森林边缘,感觉就像是这一家人把家门外的草地和森林都当成了自己家的院子。
房门开着,瑞德冲了进去,德利安留在门外,环顾着四周。小路上的雪被人清扫过,坚硬的土地上看不出什么痕迹,但他注意到屋旁积雪未消的地上一行浅浅的脚印绕向屋后,那大小显然不属于苏雅或娜娜。
瑞德很快又出现在门前,对德利安摇摇头。“窗子是从里面被撬开的,那应该是娜娜自己干的。但窗台下的确有血迹。”他焦躁地抓着自己花白的短发,“也许是娜娜跳窗子的时候不小心划伤了?”
德利安用手杖指指那行脚印,瑞德立刻沿着脚印快步走向屋后。当德利安在娜娜房间的窗台下与蹲在灌木丛中的瑞德汇合时,翻涌在后者眼中的惊惶与愤怒让他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这里有打斗的痕迹……娜娜一个人弄不出这些。”瑞德低沉的声音中带着恐惧,“你觉得会是谁?……也许是另一个屠龙者?那个法师?”
“如果带走娜娜的是法师,你不会看到任何脚印,更别提这些血迹。他能轻易用法术掩饰这一切。”他安慰着那脸色苍白的外公,“你太过担心而看不见那个吗?”他手杖的底端戳在瑞德身后的土地上。
“这里有两行脚印,小的那一行是娜娜的,另一行属于一个男人,看仔细,血迹是在这行脚印的旁边。”
“……你是说受伤的并不是娜娜?”
德利安微笑着,伸手将瑞德拉了起来。
“你应该比我更了解自己的外孙女儿,她可不是在遇到危险时只会哭泣尖叫着等待别人拯救的公主。”
瑞德摇了摇头,也笑了起来:“虽然她的确是个公主……但恐怕即使是会喷火的恶龙也没那么轻易能让她屈服。”
“冷静些了吗?拉赫拉姆已经进了森林,我不认为再多一个人单独跑进去会有多少帮助,跟我一起回村里吧,看看我们能做些什么。”
瑞德回头望了一眼白雪覆盖的山峰下那连绵不绝的森林,眼底沉着忧虑。
如果女孩的父亲在这里……他绝不会让她遇到任何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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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寻找与逃亡
加班!换更一章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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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通知了村长,等待着他分派人手去寻找女孩的时候,伊恩注意到克诺雷纳的神情。他蓝灰色的双眼阴云密布,在愠怒中阴沉得有些可怕。注意到伊恩的视线时,他的笑容颇为勉强。伊恩猜那大概是因为对娜娜的担心——虽然直觉告诉他,事实并非如此。
他犹豫着是否要去问个清楚,但正在那时,有人叫了他的名字。
“坎贝尔先生。”村长走到他的面前,“还有安杰先生。”他向稍远处的克诺雷纳点点头,稍稍提高了声音。
克诺雷纳走了过来,看起来已经完全恢复了正常。
“我可以帮忙寻找娜娜,如果……”伊恩开口道,但村长十分礼貌地拒绝了他。
“我知道两位都是优秀的战士——最优秀的,”他说,“但艾克伍德森林对不熟悉它的人来说并不友善,尤其是在这个寒冷的季节。我们派出去的人已经足够了,我更希望两位能够待在酒馆,也许娜娜会自己跑回去,也许会有什么新的消息……有值得信赖的人待在村子里,剩下的女人和孩子们也会更安心一些。”
这理由无懈可击——冬季对村民们来说是个悠闲的季节,几乎所有的男人都待在家里,村长很轻易便召集了大量的人手。
伊恩只能接受,但当村长走开,为准备出发的人们检查装备的时候,克诺雷纳向他靠近了一点。
“他不相信我们。”他平静地对伊恩说。
伊恩知道这一点,但这句话更加深了他的无力感:“至少他们该清楚,娜娜的失踪跟我们两个人没有任何关系,不是吗?”他们都根本没有时间去做什么。
克诺雷纳眼睛的颜色似乎变深了。但他只是简单地回答了一句:
“当然。”
在试图跳过一条小溪的时候,娜娜跌进了水里,冰冷刺骨的溪水迅速浸透了衣裙,她忍不住浑身颤抖着,牙齿咯咯作响。
她不明白克罗泽·伯恩斯为什么会想要杀她——当她从窗台上跳下来,抬头看见铁匠阴冷狰狞的面孔时,着实吓了一大跳。
娜娜与克罗泽不熟。七年前来到村里的铁匠离群索居,很少与人打交道。但他偶尔来酒馆喝酒时,也曾对她微笑,她不记得那笑容里有任何的敌意,更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会让铁匠不高兴的事——而且是不高兴到想杀她的地步。
克罗泽掐住她的脖子时她抽出插在靴子里的匕首扎伤了他的手臂,逃进森林。拉赫拉姆偶尔会带她进森林一起打猎,她相信她对这里比铁匠要熟悉得多,应该能轻易摆脱他,然后沿着森林边缘跑到村子中心的酒馆。然而克罗泽的执着和追踪的技巧都令她惊讶,似乎不掐断她的脖子他就不会停止似的。
娜娜不得不停下来,试着拧干因为打湿而缠在腿上的裙子,厚实的衣料现在变成了沉重的负担。当听见身后树枝断裂的声音时,她不得不干脆地用匕首割掉了半条裙子,换个方向继续逃命——为了摆脱铁匠她已经跑进了森林深处,如果现在不改变方向跑向村庄,大概连她自己也会在森林中迷路。
她奔跑着,跳过横倒在地的腐朽的老树,跳过隐藏在枯叶下时断时续的小溪。不停的奔跑让她浑身发热,似乎有什么东西逐渐在血液中沸腾,像是要喷薄而出……
一幢木屋出现在不远处,娜娜突然停了下来,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她认识那幢屋子。那是父亲家的老房子,后来成为他的狩猎小屋。小时候父亲偶尔会带她来这里,她视它为她的秘密城堡,只属于她和父亲,甚至连母亲都被排除在外。
至少是假装被排除在外。
父亲失踪之后,她再也没有来过。
但眼前出现的木屋完全不像多年无人居住的样子,没有任何衰败破旧的迹象。屋顶和周围的落叶显然有人清扫,在墙角堆成一堆。门前的走廊上干干净净,小时候她最爱的摇椅就那样安安静静地待在老地方,像是一直在等待着她,等了很多很多年。
她的心脏狂跳起来,一个微弱的、她该知道绝无可能的希望从心底深起,而她近乎绝望地愿意相信那是真的。
“爸爸……”
娜娜叫着,声音几不可闻。然后她跳起来,向着木屋冲过去。
“爸爸!”
她猛力推开门,大声地叫着。
屋子里是空的。冰冷的空气里隐约有一种熟悉的味道。
那是母亲身上混合着花香和烤面包的香味的,独特的味道。
一瞬间她明白了。
在她不知道的时候,母亲大概常来这里。
她环顾着四周,似乎能看见母亲的身影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徘徊——屋子里什么都还在,右边墙壁上挂满打猎的工具,左边柜门有点歪斜的木柜,整个木桩刻成的笨重的桌子,旁边的椅子上还搭着父亲那件深绿色的、又厚又暖的斗篷,一堆零零碎碎的小东西靠着墙角摆得整整齐齐——可是那个人已经不在了,整个屋子就是那么冷冰冰空荡荡的,空得人想哭。
没有了那个人,这里不再是她的秘密城堡,也不会是她安全的避难所。这里并没有什么可以躲避的地方,她应该快点离开,可是她的脚像是粘在了地板上,怎么也挪不动。强压下的疲惫和惊恐毫不留情地呼啸而来,几乎压垮了女孩。
娜娜慢慢地蹲了下来,抱住膝盖低声哭泣着,直到身后一道黑影笼罩住她小小的身体。
女孩回过头,怒视着站在门口的克罗泽。
“滚出去!”她吼着,没有一点畏惧,“滚出我父亲的房子!”
克罗泽有些意外,但他只是冷冷地回答:“很可惜你的父亲没在这儿等着保护你。”他通常并不是刻薄的人,但女孩扎在他手臂上的那一刀彻底激怒了他。
像是有一道闪电落在了女孩的眼中。她突然跳起来,一刀扎向他的脚,挟着怒气的动作粗鲁却干脆利落。
克罗泽狼狈地向后跳开。这女孩似乎总能出人意料。
然后女孩身子一缩,敏捷地从他跳开时露出的缝隙里窜了出去。
克罗泽立刻稳了住身体想要追过去,却发现他的腰带不知何时挂在了门栓上,紧紧地卡在已经有点生锈的铁片间——就像是这幢古老的木屋也正尽力保护着女孩。
当克罗泽挣脱出来时,娜娜的身影在一棵棵巨大的红杉间时隐时现。他低低地诅咒了一声,追了上去。
娜娜有些慌不择路,她必须依靠森林能借给她的一切阻碍挡住克罗泽显然比她更快的脚步。当她发现自己离村庄越来越远的时候,已经不得不跑上灌木丛生、崎岖难行的山坡。坚硬的岩石以怪异的姿态乱七八糟地耸立在通往龙翼之峰的路上,但至少她不用担心自己的脚印会留下痕迹。冬天的森林里树木萧索,不易躲藏,或许在那些迷宫般的岩石缝隙里,能有她的藏身之处。
女孩找到了一条窄窄的岩缝,只能容她侧身挤进去。她在黑暗中屏住呼吸,等待着铁匠沉重的脚步声。
她等了很久,使用过度的双腿麻木得渐渐失去知觉,岩石间偶尔会冒出一阵阵像是来自地底深处的暖意,她原本打湿的衣服依然渐渐开始结冰,让她冷得无法停止颤抖。但除了呼啸而过的山风掠过灌木丛和枯草时的窸窸窣窣,她什么都没听见。她怀疑铁匠或许就在岩缝外等着,又觉得或许他已经追向别的方向,时而想冲出去,时而祈祷瑞德或拉赫拉姆会突然出现——然后她想起拉赫拉姆和伊恩的决斗,想着或许其中一人这会儿已经倒在血泊中,停止了呼吸——无论是谁她都不能接受。恐惧、愤怒、忧虑和侥幸的希望交替袭来,直到岩缝外的最后一丝阳光悄悄溜走,消失无踪。
她必须得从岩缝里出来,否则即使没死在铁匠的手上,也会被冻死在半夜里。
她挪动得很是艰难,挤出岩缝的时候几乎跌倒在地上。躲在岩石的阴影里环顾四周,女孩并没有发现克罗泽。她舒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冒险挪动到有月光照亮的地方,努力寻找一条最快的下山的路。
然后一颗石头砸中了她的肩头。剧烈的疼痛和强大的冲击让她呼吸一窒,趔趄着向前冲了几步,几乎从山崖上跌下去。
她惊慌地回头,在月光之下看见从灌木丛中站起来的铁匠。他强壮但并不高大的身体看起来充满了不祥的气息,像是父亲讲过的故事里诞生于远古的恶魔,惟一的飨食,是生人的血肉。
克罗泽故意敲击着两手中的石块向娜娜靠近,享受着女孩眼中逐渐加深的恐惧。他是强大的战士,在无数次的血战中挣得他的荣誉和他人的敬畏。他并不后悔为了他所敬爱的人放弃所有,在这被世界遗忘的角落耗费掉漫长的七年时光,但绝对无法容忍一个小小的、根本不该出生的女孩刺伤他,无视他,捉弄了他一次又一次。那是一种难以忍受羞辱,它激起了他血液中所有暴虐与疯狂。
他朝着女孩的头扔出右手的石头,当她尽力躲闪的时候又扔出另一颗,冷冷地看着失去平衡的女孩发出一声惊呼,消失在山崖边。
二十四、埃斯特尔
跑了趟书展,没带拖箱于是拉伤了肩膀……换更番外休息一晚ta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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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向下坠落。耳边掠过的风声尖利得几乎要刺破耳膜,她的心脏无法控制地狂跳,但她拼命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发出半点声音。
我要死了。她想,比绝望更多的是对自己的气恼和失望——但她跌入了一团空气之中。
那真的只是一团空气,一个小小的旋风,在半空中盘旋着,甚至夹带着几片枯叶。娜娜有些茫然地坐起来,手下的触感更像是水,却有着类似人类肌肉的硬度。
旋风将她安全地环抱在其中,缓缓下降,直到她的双脚触到一片草地,她觉得那团空气甚至体贴地扶着她站直,然后才如它出现时那样,突兀地,静悄悄地消失。
她僵硬地站了好一会儿,脑子里一片空白,终于双膝一软,跪倒在草地上。迟来的恐惧让她全身颤抖,再也没有半点力气。
并没有什么声音传来,但直觉告诉她有什么在接近。
她抬起头,眨了好几次眼让自己适应周围的黑暗。这里是山崖下一片小小的空地,初生的草叶散发出清新的香气,四周的灌木看起来只是一团又一团暧昧不明的黑暗。然而在那黑暗之中,有一团朦胧的光芒逐渐扩大,那并非火焰温暖的黄色光芒,更像是月光,柔和,却带着不属于这人世的冰冷和疏离。
当那光芒逐渐接近,然后在微弱的月光中仿佛融化般消失,恍如梦境一般,女孩看见了埃斯特尔。
——只能是埃斯特尔,屠龙者中那个神秘的法师。
伊恩告诉过她一些关于他的伙伴们的故事。出生富商之家却成为盗贼,把冒险当做一生追求的沃尔夫;能与动物与植物交流,或许拥有精灵血脉的游侠依蒂丝;以及,那神秘的,在魔法的力量消失于这个世界之后,依然拥有强大力量的法师,埃斯特尔。
他曾告诉她埃斯特尔有一头灿烂的银色长发,但女孩觉得那更像是银灰,与伊恩的形容相比显得要黯淡些。他白皙的肌肤美丽却缺乏生气,在那张五官精致到不太真实的脸上,惟一拥有生命的是他的双眼,半透明的银灰色,剔透得像是水晶。
但伊恩没有告诉她所有。
女孩无法让自己的目光从法师露在长发之外的,尖尖的耳朵上移开。如果妈妈在这里一定会因为她的无礼而责备她——但群星在上……那是一个精灵!
精灵笑了起来,似乎并没有因为她的目光而不高兴,那笑容看起来似乎都是透明的:“希望我的朋友没有吓到你。”
女孩深吸一口气,努力站了起来,问道:“哪个朋友?”她用手比划出一个小小的旋风,“接住我那个?”
“那是风元素,元素精灵的一种。”精灵并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但女孩听懂了,“那么是你救了我。”她有些腼腆,但尽量庄重地行了个礼,“谢谢。”
“你不害怕吗?”他问道。
女孩似乎很认真地想了想。
“害怕呀。我从来没有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下来过。”也从来没有被人追杀整个一个下午,但她总觉得这种糟糕的事不该告诉精灵——他们是那么纯洁而美好的生物。
“所以你并不怕我的朋友?”
“为什么要害怕?它很可爱……而且,它救了我。”娜娜睁大眼睛望着精灵,似乎有点不好意思,“我忘记跟它说‘谢谢’,你能帮我转告吗?”
精灵忍不住笑出声来,无论在这世界上徘徊了多少年,人类依然时常会令他感到惊奇。他从未听过有人用“可爱”这种词来形容一个元素精灵,通常而言,人类总是会惧怕那些与他们形态不同的生物。
“当然。”他回答,“我很乐意,需要我送你回家吗?”
女孩踌躇了一下,点点头:“我住在卡尔纳克村,从这里一直向西,就在森林的边缘。”
“那么我会送你到森林的边缘,但请恕我不能送你进村子。你瞧,我是个精灵,并不是在哪里都能受到欢迎的。”
娜娜喜欢精灵坦然的态度,除此之外,精灵身上似乎还有一种熟悉的气息,让她觉得分外亲切。
“我会帮你保密。需要我给你的朋友带个信儿吗?”她问道。
“什么?”精灵似乎有些不太明白。
“你是埃斯特尔不是吗?伊恩跟我描述过你的样子,只是他没告诉我你是个精灵……”女孩不安起来:“你不是来找他的吗?”
“啊……是的,但是谢谢,我有别的办法能与他联系。别告诉任何人你曾见过我好吗?”
“好的。”娜娜庄重地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一个游荡在人类世界里的精灵——有可能是大陆上最后一个精灵,总有些秘密是不希望被其他人知道的吧。
“你可以只送我到我父亲的老房子,那儿离森林的边缘不远,从那里我一个人也能回家。”她说,想起那座像是一点儿也没变的古老的木屋,突然间满怀忧伤。
精灵用手杖敲了敲地面,一些细长的藤蔓从黑色的土壤里迅速地钻出来,瞬间展开小小的心形的叶片,攀上女孩的双腿,然后又松开,无声地萎落于地面。
娜娜惊奇地低头看着,她能感觉到那纤弱的植物一点点带走浑身的僵硬和疼痛,带走血液里刺骨的寒冷,留下的酥麻渐渐开始发热,突然间让她觉得充满了活力,连之前被岩石击中、无法动弹的肩膀都似乎已被治愈。
“能让我们走得更快些。”精灵微笑着解释,他有更方便的办法,但他需要节省自己的力量。
他们并没有走到老屋——精灵敏锐的双眼看见了远处的火把,他将女孩送到呼救声能被听到的距离,便迅速地消失在月光下。
当拉赫拉姆敲开克罗泽家的大门时,那失败的凶手便知晓了他的失败。他很少能看透拉赫拉姆一成不变的表情下隐藏的东西,但燃烧在猎人眼底的怒火未加掩饰。
“我们已经找到了女孩,对你来说,很遗憾她还活着。我想你最好还是跟我来。”猎人并不在乎自己的语气中带着威胁。克罗泽是优秀的战士,但从来不是他的对手。
“为什么?”克罗泽看起来很冷静,“如果她还活着,那么你们已经知道了一切。你可以杀了我,虽然那或许没有你想的那么容易。”
“我们需要知道‘为什么’。什么时候杀死娜娜成了你的任务?”想到娜娜所遭遇的一切,拉赫拉姆忍不住向前一步,他的手放在了剑柄上。
“她不该出生。”克罗泽冷冷地回答,“她,还有那个酒馆老板的女儿。除了这些,你们不会从我这里得到更多。”
他眼神中的鄙夷彻底激怒了拉赫拉姆。他冲上前,脚下的地面却突然间陷了下去——隐藏在一小块兽皮下的暗门打开了。然而这小小的陷阱并未能困住猎人,向前急冲的脚步跃过了洞开的地板,像是他早已有所预料。
他扑向迅速后退的克罗泽,在半空中抽出的匕首压在对方的脖子上,毫不在意那一丝蜿蜒流下的血痕。
“我想你最好还是跟我来。”他说。
“再说一次,你们无法从我这里得到更多。”被轻易制服的男人重复。
“或许我不能,但德利安能。”
这是他得到的回答。
克罗泽的脸色阴沉下来。他与那个身份特殊的神秘老人没有多少交道,但他很清楚德利安的能力或许超乎所有人的想象。
克诺雷纳站在一颗栎树的阴影中,冷冷地注视着克罗泽被拉赫拉姆带走,一动不动,考虑着是否该杀死猎人救走克罗泽——但他很快放弃了这个打算。他无法确定猎人是否独自前来,无法确定黑暗中是否还有其他人在静静地窥视。而他只有静止不动,才能保持目前的隐身状态。
被他精心藏起的隐形药水,已经没有以前那么好用了。
他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内心深处的焦躁让他忍不住想破坏些什么,但最终他只是静静地站着,直到猎人和克罗泽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视线之中。
他并不担心克罗泽会说出什么——那个可怜的家伙所知不多,而且对他所听命之人忠心到愚蠢的地步。何况,即使他泄露所有他所知道的关于克诺雷纳的秘密,对他而言,又有什么好处呢?
当他告诉克罗泽,娜娜可能是国王的私生女时,只是想要引开那个男人——和王都中那个女人的注意。除了沃尔夫之死,他还有更麻烦事要应付,最不需要的就是一个知道他另一张面孔的人在背后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但他并未想到克罗泽的行动会如此迅速,更没有想到一个训练有素的战士连一个小女孩都无法应付。
他见识过克罗泽的剑术,国王的卫士绝非虚有其名。
也许一切只能归结于运气——而那是克诺雷纳最讨厌的东西,永远捉摸不定,喜怒无常。
二十五、审判
卡文!放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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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把克罗泽带进酒馆前,拉赫拉姆向后看了一眼。月光明亮,照在积雪未消的大地上,乡间的夜晚宁静而安详,白天发生的一切恍然梦境。在从克罗泽家离开时,他似乎有一种被人窥视的感觉,却没有发现任何动静,但是现在,那感觉现在已经消失了。
他们进入酒馆时,低低的谈话声戛然而止,皱着眉头抱臂而立村长看了他们一眼,又转头去看德利安。
那须发皆白的老者点了点头,村长叹了一口气,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顺手关上了门。
明灭不定的烛光中,酒馆里只剩下瑞德、德利安、拉赫拉姆和克罗泽。
“那么,现在是要干什么?”打破沉默的是克罗泽,他的唇边露出一个扭曲的笑容:“一场审讯,却把这个村庄的管理者排除在外?”
“如果你需要一场公开的审判,明天你可以得到。”德利安回答,“如果那对你来说仍不足够,你甚至可以要求国王陛下亲自审判——那是你想要的吗?”
克罗泽紧紧地闭上了嘴。他并不后悔自己所做的一切,但那并不能改变他背叛了国王的事实,那是他宣誓效忠一生的人,而他违背了自己的誓言。
“如果不是,那么你到底想要什么呢?一个从未离开过这个偏僻山村的、失去父亲的小女孩的生命?那对你来说到底有什么意义?”德利安语气平和,并未因衰老而浑浊的、翡翠般的绿色眼睛,却闪烁着淬炼过千百次的剑锋般的寒光。
克罗泽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打定主意不去看老人的双眼,他不知道那是否会对自己有所影响。他听得见瑞德不耐烦地用手指叩着桌子的声音,而身后拉赫拉姆的身影坚如磐石,他根本不会有任何逃脱的机会。。
“克罗泽·伯恩斯……”德利安温和的声音再次响起,而克罗泽猛然抬起头,打断了他。
“那个女孩在哪儿?”他问道。
瑞德重重地一拳捶在桌子上,越过桌面揪住他的衣领。
“你还想干嘛?!”他吼道,一只手不耐烦地拍开德利安斜伸过来似乎要阻止他的手杖。
“你们想知道真相——那个女孩就是真相。”克罗泽毫不退缩地与瑞德对视着,“让她出来,我会让你们知道一切。”
“用不着让她出来,我们也能知道一切。”德利安淡淡地微笑着伸出手,用力把瑞德拉回来。
“我在这里。”一个声音回答。德利安的笑容似乎僵硬了一下,然后他转过头,责备地看着从楼梯下的阴影中走出来的女孩,“你可不该在这儿。”他说。
“差点被他杀掉的可是‘我’。”女孩小声地抗议,“我有权利知道真相,不是吗?”
德利安摇一摇头,因为竟然没能察觉女孩的存在而有些沮丧。而娜娜已经走进烛光之中,勇敢地站在克罗泽的面前。伴随着一声小小的惊呼和急促的脚步声,苏雅从二楼冲下来,从后面搂住的了女儿。
“我在这里。”女孩坚定地重复。
克罗泽瞪了她一会儿——当他的身体开始倾向女孩时立刻被拉赫拉姆粗鲁地拉了回去,他的头被迫仰起,眼中的疯狂让拉赫拉姆暗暗心惊。他知道一个走投无路的人会有多么危险,直觉告诉他,现在最好是让女孩远远地离开。
但克罗泽挣扎着面对女孩。
“我有一个很重要的问题……但我实在很想知道你是怎么活下来的,我记得那个悬崖很高不是么?”
女孩瑟缩了一下,然后直直地盯着克罗泽的眼睛回答:“我抓住了悬崖上的小树……然后我掉进了水里。”为了保守精灵的秘密,同样的谎言她不得不再说一次,同时庆幸那些奔逃时抽打在她手上树枝留下了的伤痕,而精灵的魔法也并没有融化她湿透的衣服上的冰渣,却能让她完全不觉得寒冷——那真是不可思议。
男人阴沉地笑了:“幸运女神……依然是我最讨厌的神。”他带着同样的笑突兀地问娜娜,“你还记得你的父亲吗?”声音几乎是温柔的。
这个话题立刻引起了不安,瑞德上前一步,似乎想要阻止男人继续说下去,但德利安将手杖横在了他面前。
娜娜不明所以地看着那个几乎杀了她的人。“当然。”她皱着眉头大声回答。
“一个猎人,有着金色头发和浅蓝色的眼睛,我听说过他。你确定他真是你的父亲?你觉得自己到底有哪里像他呢?”
瑞德与德利安诧异地互望了一眼——事情似乎在往他们完全没有预料到的方向发展。
但对女孩来说,这毫无理由的质疑是对她最大的冒犯,如果不是苏雅伸手搂住了她,她大概会毫不犹豫地冲到男人面前给他一拳。
“当然,你什么也不知道。你不会记得我们的国王陛下惟一一次来到这偏僻的、像是被遗弃一样的破败村庄,就是在你出生那一年的春天。而你诞生在那一年的第一场雪落下的时候,不是吗?”克罗泽继续着,他面对着苏雅,满意地看见那个美丽的女人的脸因为惊愕与愤怒而显得苍白。
“也许我该称您为公主殿下。”他带着讥讽说出最后一句话。
那个称呼让娜娜的脸失去了血色,也令拉赫拉姆的大脑因为极度的愤怒而一片空白。察觉到了猎人瞬间的失神,克罗泽突然撞开了他,带着走投无路的野兽般孤注一掷的气势直冲向娜娜和苏雅。但他的手尚未能触及女孩的衣角,锋利的匕首已经贯穿了他的身体。在堕入永恒的黑暗之前,他喃喃地吐出一个词,却没人能听清。
高大的身体从二楼拐角处的阴影中出现,伊恩一身不响地走下来,拔出了他的匕首。抬头的时候,他对娜娜笑了笑,像是因为不得不让女孩目睹他人的死亡而道歉。
“……谢谢。”苏雅向他轻声道歉。
“你在偷听。”拉赫拉姆带着怒意指责,虽然那愤怒或许更多是来自于未能保护娜娜的自责。
“我住在这儿。”伊恩指指楼上,“我得说,你们的声音可都不算小。”事实上连他自己也觉得有些奇怪,为什么眼前这些人会选择酒馆的大厅作为审讯克罗泽的地方——他们以为他是聋的吗?
德利安神色微妙地盯着地板,无视瑞德投向他的古怪的目光——他在伊恩身上所施的小小法术似乎没有什么效果,他不知道那是因为伊恩体质特别还是他的力量已经衰弱得超出他的想象。但幸好结果不算太糟。
“这一天已经太长了,别再有更多的争执好吗?”苏雅搂着脸色苍白的娜娜,温柔地劝解:“无论有什么事,都可以明天再说——因为我们还活着不是吗?”她俯身用脸颊蹭了蹭女儿头顶柔软的发丝,无法想象如果失去了她会怎样。
“来吧。”她牵着女儿的手走向自己的房间,丢下一堆各怀心事的男人去解决他们自己的问题。
她把女儿裹在温暖的被子里,守在她的身边直到她的呼吸渐渐平稳。门外没有传来争执的声音反而令她有些不安——她想或许还是该出去看看。
“妈妈……”女孩轻声的呼唤留住了苏雅的脚步,她苍白的脸上写着忧虑和不安。
她曾以为自己的生命中没有任何欺骗,如今却发现连她的出生都似乎是一个谎言。那打击远比大人们所想象的更为沉重。
“那些都是真的吗?他所说的一切,”女孩恳求般拉住母亲的衣袖,“请告诉我,我得知道!”
“你所知道的一切就是事实。”苏雅蹲下来,抬头望着娜娜的双眼,“你的父亲名叫伊斯·卡沃,是我所知道的最棒的猎人,是我这一生惟一深爱的男人,是疼爱你胜过一切的父亲。你不该怀疑这个。”
她语气中的坚定与坦然暂时驱散了女孩心中的彷徨。她微笑起来,伸出双臂拥抱着母亲。苏雅也紧紧地拥抱了她,然后在她的额头上留下温柔的一吻。
“现在,睡吧,”她说,“我绝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你。”
娜娜乖乖地爬上床。她很累了,但依然睡不着。母亲离开时并没有把门完全关上,就像她小时候那样,一线微弱的光芒从门外投进来。只凭这一点光亮她就能清晰地看见房间里的一切,从小她的视力就很好。
她瞪着天花板。那上面并没有她熟悉的纹路,在失眠的烦乱中连这一点点不同也令她更加焦躁不安。她心有余悸地想起克罗泽突然间陌生的脸,想起森林里冰冷刺骨的溪水,也想起精灵的双眼,那其中仿佛藏着不灭的星光。
她想起匆匆一瞥的、像是还有人居住的老屋。自从父亲消失之后她再也没去过那儿,但它看起来就跟八年前一模一样,像是时间惟独在那里停止了。
她想起父亲。
温暖结实的双臂和仿佛撒着碎金的浅蓝眼眸,温和中永远带着一丝孩子气的笑容。她如此想念他,然而他却并不常在她的梦中出现。
她最常梦到的是雾,仿佛拥有生命般沉沉地蠕动着,吞噬了整个世界。
女孩大睁着眼睛。她并未睡着,却觉得自己像是陷入了噩梦之中无法醒来。心跳越来越快,汗水渐渐浸湿了床单。那些无法看见的迷雾引出了她内心深处最根深蒂固的恐惧,然后在越来越清晰沉重的心跳声中,有什么东西,从那一片迷雾之中突然跳了出来。
她直直地坐起身,咬牙吞下那一声尖叫——她不想吓到妈妈。
然后就像出现时那样突兀,刚刚寻回的一点记忆转瞬间消失无踪。它再次隐藏于迷雾之中,但那一瞬间不详的感觉依然让她毛骨悚然。
她忘记了什么很重要的事,虽然似乎她宁可忘记。
刻意压低过的说话声从楼下传上来。娜娜听不清大人们在说些什么,现在她也根本没有心思去听。
她只想出去走走。月光和冰冷的空气也许能让她好受些。楼下的人大概没那么快离开,但她知道无数条离开酒馆的路。
二十六、酒后
累累,请个假,换上番外……(番外也木有多少了啊啊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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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诺雷纳看见娜娜的时候,女孩正拖着脚步走在无人的小路上,无精打采,心事重重。
对克诺雷纳来说这是一个好机会。
他其实挺喜欢娜娜——安静懂事的女孩总是讨人喜欢的。他也并不真的以为娜娜是国王的女儿。虽然时间很凑巧,但以国王的性格,那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事。
但善妒的女人是着世上最容易挑拨的生物。
他惟一没有预料到的是克罗泽的失败,但与艾琳的联盟终究是必须的。而在克罗泽已死的情况下,他更需要想办法安抚那个暴躁易怒的王后——讽刺的是,他丢给别人的麻烦最终还是回到了他手中。
他必须得让娜娜再一次……永远地“失踪”。
谨慎地确定了女孩确实是独自一人,他走过去时的脚步轻捷无声。但娜娜突然转过头来,虽然神色茫然,却显然是发现了他。
克诺雷纳有些吃惊,仓促中换上的笑容依然无懈可击。然而更令他吃惊的是娜娜的双眼。女孩的眼睛是深蓝色,在这样的夜色中看起来应该是黑色。但月光之下,流转在她眼中的,却是明亮通透的浅金。
那种奇妙的颜色,这一生中,他只见过一次。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突然涌出的恐惧、慌乱与疑惑,微笑着走近娜娜。
“已经很晚了,你要去哪儿?”他问。
女孩的眼神依然有些茫然,她眨了眨眼,就在克诺雷纳的注视之下,瞳孔已经变回了正常的颜色。
“哪儿也不去。”她闷闷地回答。
“那么我最好还是送你回家,你不会想再被人绑架一次吧?那会让你的母亲担心的。”
女孩洁白的牙齿咬住下唇,用力摇了摇头。那并不像是拒绝,更像是想让自己清醒一些。当她再次面对克诺雷纳时已经完全冷静下来。她似乎想问些什么,但最终还是没有问出口,只是默默地随着克诺雷纳走回她刚刚离开的地方。
克诺雷纳看着娜娜消失在酒馆墙角的黑影中。月光下她双眼中的浅金依然令他震惊不已,他无法不怀疑另一种可能,而他之前从未想到——那比娜娜是国王之女的可能性更小。
酒馆里的男人们在苏雅和娜娜离开之后并没有持续多久无意义地互瞪——那多半是因为瑞德。他用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感谢伊恩救了他可爱的小外孙女儿,然后又热情地用上好的烈酒把男人们统统拉到了同一张桌子上,连老医师都不例外。拉赫拉姆依然沉默不语,但伊恩可以感觉到猎人已经完全放松下来,就像他自己一样。
察觉到伊恩的目光,拉赫拉姆看了他一眼。
“我没有杀你的朋友,无论你信或不信。”他突然说。
“我告诉过你。”瑞德对着伊恩举了举酒杯,“也许是克罗泽?天知道他是发了什么疯!”
“他没疯。”拉赫拉姆冷静地接下去,“他是国王陛下的近卫,奉命守卫克利瑟斯古堡——国王家族的起源之地。和我一样。不过我想你已经知道了。”他对着伊恩点点头。
“……那么发生了什么?沃尔夫窥视了国王陛下的什么秘密么?”猎人突然的开诚布公让伊恩有些意外,但这正是他所需要的。
“我不这么认为。恐怕他所做的一切与陛下没有半点关系。”拉赫拉姆冷冷地回答。
“克罗泽无疑效忠于国王,但他或许更忠于另一个人。”德利安突然笑眯眯地插了进来。
“谁?”瑞德几乎是与伊恩异口同声地问道。他看起来比伊恩更好奇,听见克罗泽说出他小外孙女儿的父亲“其实另有其人”这种秘密,那种错愕与荒谬的感觉真是前所未有,对他来说,也算是种新奇的经历。
“哦,到底有谁会在意国王陛下是不是有个私生女呢?既然他都已经宣布了王位继承人。一个小女孩儿不会对此产生任何影响。”老医师的笑得促狭,鼻尖有点红红的。伊恩怀疑他是不是喝得太多——他看起来和平常谦和稳重的老人简直判若两人。
果然,拉赫拉姆皱起眉头,夺过了老人手里的酒杯。
“他喝了多少?”他一脸严肃地问瑞德。
酒馆老板有点茫然地摇摇头:“没注意。”
“一个女人!”德利安得意地大声叫着,“那是惟一的原因!你知道吗?我曾经见过那个女人,真令人印象深刻!她的金发就像……”
拉赫拉姆迅速把酒杯塞回了老人手里,堵住了他的嘴。
瑞德忍不住大笑起来。能看到德利安醉酒的机会并不多。自从发现自己喝醉了之后会变成个絮絮叨叨热衷于揭露各类八卦的家伙,老人非常小心地控制着自己的酒量。今晚或许是娜娜获救后的如释重负让他放松了警惕。如果不是旁边还坐着瑞恩,瑞德实在很想听听这次老人又会抖露出什么轶闻。活得太长的人总会知道许多奇怪的秘密——而德利安活得可比一般人还要长得多。
伊恩发现自己也忍不住在微笑。他对那个似乎无所不知的、睿智的医生满怀敬意,但更喜欢面前这个孩子般得意、连眼神都活泼起来的老人。而且,虽然老人的话没能说完,他也大概猜出了克罗泽背后的指使者——他曾见过她,八年前,在国王右手边的座位上,那个金丝一样的长发垂至膝上,双眼如透明的蓝绿色宝石般美丽的王后,任谁都会忍不住多看几眼。
没有哪个妻子能容忍自己的丈夫有个私生女儿——即使是那么美丽的王后。或者说,尤其是王后。她甚至没有自己的孩子。现在的王位继承人,是国王的弟弟,已死的阿冉亲王的儿子。
一天之内,一切都似乎变得不同。伊恩发现自己相信拉赫拉姆,那个国王的战士骄傲而自律,如果真是他杀了人,他根本不屑于否认。如果这其中涉及国王的利益,他更没有否认的必要——他大概会选择直接杀了伊恩来避免更多的麻烦。
身后轻微的响声将他从茫然的思绪里拉了出来。伊恩回过头,看见苏雅正慢慢走下楼梯。她对他露出了一个略显疲惫的笑容。
“真高兴看见的不是一片打斗后的狼籍。”她说。
“当然!”瑞德说,“我的酒馆里从来不许打斗。”
“但是德利安喝醉了。”拉赫拉姆表示,“我觉得这比一场打斗还糟。”他的样子看起来不像是开玩笑,让伊恩不禁猜想上一次德利安喝醉时的情形到底有多糟糕——那会是在什么时候呢?
“我才没醉。谁都知道,我从来都不会喝醉。”德利安严肃地反驳着。
“哦,饶了我吧!”苏雅半真半假地轻声叫到,眼中终于闪烁出一丝笑意。
她走到德利安身边,像哄小孩那样拿掉他手中的酒杯。“来吧,”她说,“让拉赫拉姆送你回家。”
“可我现在不想回家。”老人抱怨着。
“可是拉赫拉姆想送你回家啊。”苏雅随口哄着。老人似乎思考了一下,然后他勉勉强强地说:“好吧。”
当猎人扶着德利安走出门口的时候,伊恩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的背影。或许是感受到他的视线,拉赫拉姆回头看了他一眼。
“另找时间,”他说,“我会告诉你……你需要知道的一切。”
伊恩点了点头,明白自己无法要求更多。他沉浸在一种怅然和迷茫之中,回过神的时候,酒馆里已经只剩下了他和瑞德。
“这个地方,”瑞德突然开口说道,“这个村子隐藏了很多秘密,正如你所怀疑的那样。我们有必须要保护的东西。但我可以发誓,这里没有人伤害你的朋友。恐怕我要提醒你,有时候你最不愿意相信的,反而是事实——对于你的朋友,那些和你一样拥有屠龙者之名的人,你到底了解他们多少呢?”
伊恩沉默了很久,内心深处他明白瑞德想说的是什么,但那正是他多年以来无论何时都在抗拒的东西。他曾经以为离开同伴们独自流浪是最好的选择,当热情冷却之后他将能更理智地回头正视一切。但他无法忘记他曾拥有的那些他以为是世间最美好的东西——全身心的信任,无需用语言表达的默契,在那事实上非常短暂的时间里,与同伴们共同经历的一切,在他的生命中占据了太过重要的位置。他曾经在森林里迷路,在寒冷的冬夜里几乎死在暴风雪中。当他抱着父亲为自己打造的巨剑蜷缩在树洞里几乎无法呼吸时,胸口那一点持续不断的温暖是他惟一的希望,是他惟一坚持下去的理由。
最终他回答:“我相信我的同伴。我流浪得太久,我失去了很多东西,只有这个我不会放弃,不然我不知道自己还剩下什么——我将不再是我自己。”
瑞德点了点头。“那是你的选择,”他说。伊恩以为他还会再说些什么,但老人只是沉默着,在他的女儿温柔而坚决地把酒杯从他手中夺走前,一杯接一杯,喝下了几乎能灌醉一头大象的烈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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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始与终
抓耳挠腮三小时才码完又删掉一半……换番外ot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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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醒来时伊恩头痛欲裂——与外表相反,他的酒量相当一般,如果有可能,他总是会避免让自己陷入与人比赛喝酒之类的境地。事实上昨晚瑞德也并没有劝他喝酒,大多数时候只是默默地喝自己的,偶尔向他举杯,他总是无法抗拒地与老人对饮,喝干杯子里最后一滴,然后任由瑞德在默默地给他加满……事实证明,那实在不怎么明智。
他摇摇晃晃走下楼梯,考虑着是不是该去院子里呼吸一下冬天清晨的凛冽空气,让自己好好清醒一下,却意外地在楼梯口看见瑞德,老人精神焕发得像是昨晚他喝下去的不过是蜂蜜调成的健康饮品。
“早上好,如果你是想找你的朋友,他很早就出门了。”
这大概是一个多月来瑞德第一次主动跟伊恩打招呼,伊恩几乎有些受宠若惊,他楞了一愣才反应过来老人说的是克诺雷纳。昨晚他甚至不知道克诺雷纳是什么时候回到酒店的——他那冷静而稳重的朋友在娜娜被找回来之后便无声无息地失去了踪影,看起来似乎也没有人关心他去了哪里,但伊恩知道事实绝非如此。
“如果你见到他,请代我谢谢他昨晚送娜娜回家。”瑞德向他点了点头,一瞬间伊恩觉得他似乎看见那种可以称之为“没错我什么都知道”的狡猾笑容掠过老人的眼角。
他想那大概不是错觉。
“在那之前,也许你需要来一杯这个?”
在他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苏雅把一杯热气腾腾,散发着香甜气息的蜂蜜水塞进了他的手里。
“虽然和你们昨晚喝得太多的东西出自同一种原料,但我保证它会有完全不同的效果。”
黑发的女人微笑着补充。
伊恩用双手捧住那个温暖的黑色粗陶杯——对于他的手来说那个杯子显得有些太小,几乎整个消失在他的手掌中。有好一会儿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而他知道那并不是因为宿醉的头痛。
有很多事情并没有解决,有很多秘密依然隐藏在黑暗之中,沃尔夫的死因,克诺雷纳的行踪,白龙的宝藏,国王的女儿……
可是在那个早晨,伊恩更愿意心怀侥幸地祈祷,也许一切,终归还是会有一个好结局?
同样被宿醉折磨的是德利安。与伊恩相比,老医生的境遇大概更值得同情——除了难以忍受的头痛,还有一个比头痛更难应付的、固执又不开心的小姑娘。
“娜娜,你告诉外公和妈妈你要去哪儿了吗?”
“当然啦,”小姑娘无精打采地回答,“虽然如果没有约安跟着,他们大概连酒店的门都不会让我出……为什么一定得装出‘嘿,你是自由又安全的,你想去哪儿都行’,然后又偷偷让人跟着我呢?顺便说一句,约安实在不适合‘偷偷地’跟着谁,连伊恩都不会比他更糟啦!”
她大概不知道跟着她的并不止约安。
老人无奈地笑着:“你知道他们爱你。”
女孩儿低下头,闷闷不乐地说:“我也爱他们,可他们有事瞒着我……我就是知道。”
“呃……”
“我不是说‘国王的女儿’什么的……那当然是胡扯!”女孩气冲冲地嘟起嘴,“我当然是爸爸的女儿,小时候我长得可像他啦,人人都这么说!”
她其实记不太清有谁这么说过……可是,管他呢!
“那么……”
“可是,他们就是有事瞒着我!”女孩斩钉截铁地宣布。
德利安闭上嘴,他明智地意识到他只需要当一个听众就够了。
沉默了一会儿,女孩开始盯着自己的脚尖发呆,在老人忍不住开始偷偷打呵欠的时候,她突然说道:“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了那条龙。”
德利安一瞬间醒了过来。
女孩偏着头,有点疑惑地继续说着:“真奇怪,我从来没有见过那条龙,大家埋葬它的时候我在干什么呢?跟爸爸去了狩猎小屋吗?……可是在梦里它的样子那么清晰,仿佛一伸手就可以摸到它的双角……”
她停了下来。
“……然后呢?”这是个危险的话题,但德利安不得不问下去。
“然后,我就吓醒了。”女孩一脸沮丧。
说不清是有点遗憾还是松了一口气,德利安温柔地摸了摸女孩蓬松的黑发,安慰她:“被一条龙吓醒没什么好丢脸的。”
女孩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后还是泄气地趴到了面前的桌子上。
她才不想告诉德利安,吓醒她的根本不是像龙那么神气的生物。
——那只是一片突如其来的迷雾而已。
老人温暖干燥的手指拂过女孩的面颊,那触感微微有些奇怪……光滑得不可思议,并不像是一双老人干瘦的双手会留下的感觉。
但娜娜很快就忘记了那些。
“没什么可怕的,孩子。”德利安苍老而温柔的声音显得有些模糊,那大概是她开始犯困的缘故,“没人能伤害你,无论什么时候,我们都会在你身边……”
女孩的呼吸渐渐变得平静而舒缓,她睡着了。
老人收回手,有点疲惫地握住自己的手杖。那是根朴素的黄杨木手杖,除了被简单地削成适合的长度,剥去了树皮,它甚至没有被好好地打磨过,依然保存着它原有的伤痕。只是在漫长的岁月里,被时间本身打磨出微微的光泽
此刻,连那一点点光泽都似乎黯淡了下来。
时间在静默中凝滞,睡着的女孩儿,沉思的老人,透窗而过的微弱光线里,尘埃缓慢无声地漂浮着。恍惚中德利安仿佛再次听见那遥远而熟悉的呼唤,但那终究只是错觉。
当拉赫拉姆悄无声息地走进房间,老人已经振作起来。
“情况如何?”他问道,并不担心会惊醒沉睡中的女孩——希望这次她能有个好梦。
“克诺雷纳失踪了。”猎人简单地回答,在老人的面前他无需隐藏他的沮丧。昨天晚上他不得不将最近发生的一切传讯给千里之外的国王,事情多少超出了他的控制。
老人揉着依然疼痛不已的太阳穴,猜测着克诺雷纳的去向。
“他不会离开。”过了一会儿,他说,“如果现在离开,除了让他的朋友对他产生怀疑之外,他得不到任何好处。”
“我想伊恩·坎贝尔已经开始怀疑他的‘朋友’,他并不是个傻瓜。”
“那我们得给他的怀疑添点儿料。”德利安叹着气头,放弃了减轻疼痛的努力,认命地意识他的确已经变成了一个虚弱无力的糟老头子,“就算手段不怎么光明也无所谓,我所担心的既不是伊恩,也是克诺雷纳——人类的力量,终究有限……”
已经接近正午,然而在这阳光也吝于造访的森林深处的一角,仍然有淡淡的雾霭如轻纱般飘动着。
微弱的银色光芒来自已经在那里一动不动站立了许久的精灵埃斯特尔。他并不擅长等待,但他的耐心仍然比任何人类都要好得多。
然而即便是他也开始觉得有些无聊。精灵向虚空之中伸出一只手,一丝雾气突然开始不安地轻轻颤抖,它扭动着,渐渐化成一条模糊的白色小蛇,缠绕在精灵的手臂上。
“把力量浪费在这种无意义的消遣上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男人微微有些沙哑的声音从精灵身后传来。
精灵微微皱起眉头,扬一扬手,让那条白色的小蛇消散在空气之中——但在消失之前,小蛇化成了一条白龙的形状。
“你迟到了。”他平静地说。
“啊,是的,因为避开村里所有人——包括伊恩的耳目到这里来,实在是太容易不过了。”男人干巴巴地回答。
精灵转过身,面对着他昔日的伙伴之一——如今唯一的伙伴。
被雾气**的短发在克诺雷纳的头上乱翘着,他看起来迷惑而焦躁,那是精灵很少从他这一向从容自信的同伴身上看到的东西。
“我给你的药水呢?”精灵随口问道。
“这个?”克诺雷纳从腰间的小口袋里掏出一个不起眼的滑石瓶子,“已经没用了,我想我得得感谢它没在我身处人群之中的时候失效。”
“我可以再给你做一些更有效的。”精灵并不是太在意,类似的事他已经遭遇太多,药水失效实在不算什么。
“不需要!”男人的反应是超出精灵意料之外的激烈;“我说过不要把力量浪费在这些小事上!”他低吼着,将那个还留有一半药水的瓶子远远地扔了出去。
意识到精灵惊讶的目光,克诺雷纳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
再次开口时,男人已经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
“或许在不久之后,我们会需要你全部的力量——你自己很清楚还剩下多少。我能用我的方式应付其他。”
精灵不置可否地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心,有些事他无法,也没有必要向男人解释。
“你发现了什么?”他漫不经心地问着,这么多年来他已经习惯了失望,倦怠渐渐像蛇一样缠绕。最好的办法是任何时候都别满怀希望,但那并不意味着放弃——他惟独不懂的就是放弃。
“我不知道……也许你能告诉我。”男人用手抹了一下脸,似乎想抹去所有焦虑与不安。昨天得知精灵已经到达村庄附近的消息时他几乎有些愤怒,但此刻他开始觉得庆幸。
也许所有的事,注定该结束在这一切开始的地方。
二十八、游侠
唔……最后的番外存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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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王很少来到王后的住所。事实上,除了必须两人共同出现的场所,他也很少见到艾琳。然而对于国王的到来,艾琳显然早有预料。在周围的贵妇们起立行礼的时候,她只是端端正正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而当所有人都离去,只剩下她与国王的时候,她更是随意地向后一靠,懒洋洋斜倚在靠背上,挑衅般地望着他。
国王沉默了一阵儿,考虑着该如何向他骄纵过度的妻子摊牌。最后他选择了最直接的方式。
“克罗泽死了。”他说。
艾琳目光闪动,看不出有什么情绪。
“娜娜和苏雅都还好好的活着——而且会好好地活下去。”他加重了语气,希望那听起来像是一个警告——那也的确是一个警告。
艾琳猛地站了起来,白皙的脸庞上交错着失望的阴影与狂怒的火焰。她能够接受克罗泽的死亡——那在她的预料之内,拉赫拉姆的名字即使是在他离开王廷多年之后也依然是个传说,她从不曾设想克罗泽能够逃过拉赫拉姆的复仇。
但她没有料到克罗泽甚至无法伤害两个应该全无反抗之力的女人。
“你甚至懒得掩饰一下吗?”国王叹息着,突然有深深的无力。
“有必要吗?显然你已经知道了一切。”那骄傲而美丽的女人挺直了身体,冷冷地回答。
“你真的相信娜娜是我的女儿?”国王苦笑着。
“还是您有别的理由解释对她特别的关注?”
“她的父亲是我的朋友。”
“您甚至懒得费心编造一个更可信的谎言吗?”艾琳反唇相讥。
“这是事实……也许并非全部,但这是事实。”国王失去了耐心,他严厉地凝视着他的妻子,“别再有任何伤害那对母女的企图。我可以原谅你这一次,但不会有第二次。”
“有第二次又会怎样?”艾琳毫不退缩地反问,她的语气比她想象的——比她想要表达的更加尖锐。她根本不在意蔓延在国王眼底的怒火,那已胜过无动于衷太多。
“你最好别再离开这里。”良久之后,他说。
“哈!”艾琳恣意地放纵着自己全部的失望与愤怒,“您说得好像我有什么别的地方可去一样!”她骤然转身,金色长发划出耀眼的圆弧,头也不回地冲向自己的卧室。
“还有!”在她身后,国王提高了声音,“告诉你的父亲和那个屠龙者……”
艾琳突然停住了脚步。
“你们所求的注定没有结果。别再利用身边那些相信你,忠于你的,爱慕你的人……否则总有一天你会为此而付出代价。”
艾琳僵硬的背影仿佛是中了石化的魔法,令人窒息的沉默横亘于他们之间。她从不觉得杀掉苏雅和娜娜的命令是错误的,一个愤怒的、被欺骗的王后有这样的权利;但违背一个国王在建国之初便立下的禁令,那是毫无疑问的背叛。
而她甚至都不记得自己当初是为什么会答应了那个屠龙者的要求。
“停手吧我的孩子,你们不会成功的。”最后一句话的尾音降了下去,年迈的国王突然觉得筋疲力尽。
孩子。那个看似亲昵的称呼反而是国王所有的语句里唯一挑起艾琳怒火的。
“我不是你的什么‘孩子’!我是你的王后,你的妻子!”她回过身,忍不住扬起的声音近乎咆哮。
国王望着面前面容扭曲的妇人,恍惚想起二十年前他们初见的时候。那时,她是他年轻而美丽的新娘,属于少女的柔嫩面颊上带着羞涩的红晕,蓝绿色的双眼是仲春时节艾克伍德森林中清澈见底的溪水。而他看着她,心中所想的却是这场婚姻能为他新生的王朝带来多少利益。他有太多的事需要面对,于是就那样无视了她眼中的崇拜与憧憬,仍由她年轻的生命在重重高墙之中日渐枯萎。
二十年前他看不到她的热情,二十年后她的热情已经变成了满腔的愤怒。日子就那么一天天地过去,直到他们发现对彼此比二十年前还要陌生。
没有办法归罪于谁,只是世事总是如此,没有多少人能幸运地在恰好的时间爱上恰好的人。剥去华丽的的外衣,他们也不过是一对平常的、不怎么幸福的夫妻。
他一直知道那多半是自己的错,所以在他能够接受的范围内,他无言地容忍着——她的奢侈,她刻薄的言辞,她在他身边安插的亲信……只要一切还在他的掌控之内,他像纵容自己的孩子一样任由她发泄。
直到现在,他的纵容危及了一个女孩的生命。
一个他亏欠太多的女孩。
“你最好别再离开这里。”他平静而疲惫地重复。
回答他的是桃花心木的大门重重合上时沉闷的巨响。
苏雅知道自己不该独自跟着克诺雷纳进入森林——德利安已经警告过她,虽然与伊恩是同伴,克诺雷纳显然隐藏着更多的秘密,因此也更加危险。但男人刚刚那句古怪的低语让她心中不安——虽然调子不太对,但她听得出那是精灵语。
她担心那是某种召唤。而倘若她的猜测是真的,那随之而来的敌人或许不是她……甚至也不是拉赫拉姆或德利安能够应付的。
前面的男人看起来心事重重,即使她不小心踩断了脚下的小树枝也仿佛浑然不觉。那使苏雅更加的警惕——一个身经百战的冒险者不会如此大意。她停了下来,有些犹豫。克诺雷纳的身影在树木的掩映中逐渐远去,很快就会离开她的视线。
她咬了咬下唇,迈开脚步,追了上去。
身后有什么动物发出细小而尖锐的鸣叫,从她的脚边急速地窜了过去。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一块土地在那只褐色的小松鼠踩过之后突然塌陷了下去。
苏雅猛然停下,背上冒出了一层冷汗。
那该是猎人在林中部下的陷阱——但这里并不是兽道。
她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终于转身离去。她并没有听见,在不远处高大但已经落尽树叶的泡桐树上,看似空无一物的、杂乱的树枝间,漏下像是松了一口气的,轻轻的叹息。
在苏雅离开之后不久,克诺雷纳走了回来。他在那已失去掩饰的陷阱旁停留了一阵儿,皱着眉头注视着空无一物的坑底。
在他身后,几乎是悄无声息的,一个纤细的身影从树上跳了下来。
落地时那一点轻微的响声并没有逃过克诺雷纳的耳朵。他依旧低着头,不动声色。直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从他背后传来。
“你在看什么?”
女人的声音带着并非刻意为之的天真和娇柔,仿佛少女一般,但克诺雷纳知道,她早已不能被称为少女。
转过身,面对那张似乎没有被岁月改变分毫的脸,他微笑了起来。
“依蒂丝。”
他曾经的伙伴,屠龙者里唯一的女性,固执地以“游侠”为自己命名的依蒂丝·阿尔方斯,正歪着头站在他面前,饶有兴致地观察着他,就像观察一只丛林里的有趣的动物,但那神情和目光并不会令人厌恶。
克诺雷纳伸出了双手。
“我们不该拥抱一下吗?”他问。
依蒂丝咯咯地笑着,摇着头向后退了一步,克诺雷纳也大笑起来。女游侠从不吝于向任何动物敞开怀抱,甚至热衷于让各种动物们接受她的拥抱——不管它们是否乐意,却惟独不爱拥抱人类,那奇怪的习惯看来至今仍未改变。
“你在看什么?”依蒂丝再一次问道。
“这个陷阱……我记得我走过的时候它并不存在。”克诺雷纳用脚将一堆枯叶拨进那个并不很深的洞穴,坑底直刺向上的、削得尖尖的木桩才是它致命的地方。
“那是因为你没有踩到它。”
依蒂丝微微地笑着说,似乎只是在陈述一件显而易见的事实。
除了回以笑容,克诺雷纳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
伊恩丝毫没有理会依蒂丝的老习惯——事实上他从来也没有理会过。看见克诺雷纳身后那个娇小的身影时,他无法控制自己不像个傻乎乎的少年那样咧嘴大笑。
“依蒂丝!”他叫着,冲过去给了女游侠一个大大的、结实的拥抱——游侠纤细的身子几乎整个消失在他的怀抱中。
“依蒂丝!”他忍不住重复着,而被他抱得两脚离地的游侠,就像从前那样狠狠一脚踢在了他的小腿上。
“你好呀,伊恩·坎贝尔。”终于从大个子的双臂中解脱出来之后,女游侠把自己被弄得乱糟糟的长发向后拨去,向后退出安全的距离:“你留了胡子……嗯,很适合你。”无论怎样漫不经心的形容,从她嘴里说出来都像是最由衷的赞美。
“而你,”伊恩望着她阳光下的树叶般榛绿色的双眼,“你一点儿也没变。”
女游侠笑了起来,她的笑容中却在天真中带了一丝沧桑。
“不,我已经变得太多,但我永远也不会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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