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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聂九     终末之龙txt下载     终末之龙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千二百三十九章 埃德·辛格尔不好惹(中)

    埃德大概明白为什么安特一回来就来找他的麻烦——在这位前国王陛下看来,他所遭遇的一切耻辱与灾难,都是从埃德没有老老实实按照他的安排承认自己所犯的罪行,接受他的惩罚,献出“他的”龙开始……从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反抗他的权威开始。

    他显然不记得这一切事实上始于他的贪婪和野心,即使记得,或许也把那当成了一位国王理所当然的权力。

    他当然也不会在意埃德因此而失去了什么。

    此刻,站在这里,面对那个依然狂妄而自私,甚至连掩饰都已不屑的国王,埃德却意外地平静。

    他曾经那样满怀仇恨……当柯林斯变成了迷雾之中的坟墓,当失去了瓦拉之后。那怒火烧尽了他的理智,让他成为一个不顾一切的复仇者。如果那时他真的一刀捅穿了安特的心脏,斯科特大概也真的不会阻止……可他会变成怎样?

    无论如何,不会是现在这样,因为心中无愧而坦然无畏。

    “我也不知道。”他终于轻声回答,“或者,您可以试试看?”

    .

    三重塔发出奇异的尖啸,在依旧深沉的夜色中如忽起的风声,忽高忽低,狂乱而凌厉——那声音或许比之前满城致命的阴影更令斯顿布奇人心惊。

    正在骑士的带领下离开城堡的人们惊惶地回头,忍不住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这么急着让我们离开,是因为三重塔终于要倒了吗?”

    “呸!什么‘终于’!三重塔才不会倒!”

    “也许是什么很厉害的法阵正在启动?不是说那些影子都没了吗……”

    风把那些低低的声音带到伊斯耳边时,已经细碎难辨。他支起一条腿坐在花坛边的石椅上,看起来漫不经心,十分淡定地等待着,甚至都没有抬头去看那泛起微光的黑塔。

    “……那是一种很珍贵的绣球花。”巴尔克背着手踱到他身边,慢悠悠地开口,“花朵盛开时有如星光般的微蓝。虽然现在看起来有点没精神,但浇点水就能活过来……如果你能放过它最后剩下的那几片叶子的话。”

    伊斯瞪他一眼,默默地收回了手。

    “别担心。”老人说,“我知道你们习惯了一起行动,可总有些东西,是他想要独自面对的。而且……他现在可并不比你好惹。”

    伊斯捻着手指上的汁液,没有吭声。

    他知道埃德为什么会坚持独自去见安特,但他也的确是担心……他们在伯兰蒂图书馆的地底跟安特交过手,虽然那时真正可怕的敌人是冥蛇,安特的力量却也不可小觑,而且分明与冥蛇有某种联系。如今他以更加强大的姿态归来,恐怕并不那么好对付。而埃德……埃德的力量其实很不稳定。

    他的成长多半是被逼的。他基本没有时间去学习如何掌控他的力量,只是依靠本能在一次又一次的战斗之中摸索着积累经验。

    那很有效,但也很危险。

    当埃德变得越来越大胆,某种忧虑一直如阴云般压在伊斯心底。如果那个蠢货不小心越出了某种界限——尤其是在他甚至都不知道界限在哪儿的时候,那结果,可比三重塔塌下来要糟得多。

    .

    被担心着的埃德正挥手在空气中划出一道裂缝,瞬息之间便出现在另一边。而在他消失的地方,巨剑重重斩在地面,平滑的石板上裂出一道细长的裂缝,还未停止蔓延,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收拢。

    埃德松了口气。

    他不知道安特为什么会选择三重塔,但这实在是个战斗的好地方。它不会伤害埃德……它不能伤害安特,于是,它成为一个彻底中立的规则维护者,有足够的力量保护自己,也有足够的力量让他们的战斗不至于波及旁人。

    他对自己有点不满。从开始到现在,除了几发魔弹几支冰椎,他几乎就是在不停地逃来逃去。他其实并没有太多独自对敌的经验,他的战斗方式一直更像是个以辅助为主的牧师,但现在,他身前并没有一个可以为他阻拦攻击的战士,而他的法术……对安特来说依旧更像是养料。

    魔弹对他毫无用处,冰椎倒是能刺穿他的身体,但即使像个活人一样有鲜红的血液涌出,安特似乎仍像个亡灵一般毫无痛感,而那些伤口,也很快就失去了痕迹,自行愈合。

    这个人的身体到底变成了什么?

    埃德觉得,安特自己也未必清楚。时不时的,他能看到安特脸上的惊讶与满意……看到他越来越猖狂的自得。

    惊疑是有的,但还远不到束手无措的地步。埃德暗暗地给自己鼓劲——你可是被斯科特打过……连斯科特都打过的人!

    一样不惧法术,一样拥有治愈之力,而且作为战士,斯科特可比眼前这个空有力量而缺乏技巧的人强多了!

    安特回身转向他,脸上挂着轻蔑与嘲讽。

    “你就只有这个程度而已吗?”他问,气息平稳得像是才刚刚活动了一下身体。

    “不是已经跟您说过了吗?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哪个程度’。”埃德心平气和地回答,随手划开手心,拍在身边的雕像上。

    他现在反应过来,自己好像是被安特挑中来试试手……试试他新生的身体到底强大到了什么地步。

    但他又何尝不是?

    静立于墙边的石像缓缓抬头,卡萨格兰德一世固执中带着戾气的面孔在匠人精心的雕凿之下宛然如生。

    它向前踏出一步,左腿上带血的手印闪过诡异的光芒,悄然隐没。

    “……你的‘朋友’们知道你还会这种手段吗?”安特冷笑。

    他对魔法依然了解不多,但他至少知道这个:任何以自己的鲜血为媒介的,都算是禁术,别说正常的牧师不会使用,连胆大妄为的法师都不会轻易尝试。

    “当然。”埃德回答,

    至少有一个是知道的——虽然那家伙会因此而怒气冲天地把他往地里埋。

    但是,反正……这会儿他又看不见。

    他知道自己正在危险的边缘试探。他知道大概他所有的朋友都不会赞同。在此之前,他也告诫过自己,不要肆无忌惮地走错了路。可当他站在阴影之中,感觉到其中的力量,有个念头突然冒了出来,挥之不去。

    既然正好有机会……他为什么不试试呢?

第一千二百四十章 埃德·辛格尔不好惹(下)

    石制的长剑划破空气,砸在地板上,溅出微小的火星,那动静一点也不比安特的巨剑所造成的要小……虽然也没有命中目标。

    卡萨格兰德一世的石像站直时比阿坎还要高,握在手中的长剑也俨然更像一柄巨剑。它的行动起初缓慢到可笑,而后渐渐灵活如常人……如一个足够优秀,且难以摧毁的战士。

    长剑抬起时碎裂的石块被吸附而上,剑身上细小的裂痕瞬间消失——作为三重塔的一部分,它也同样拥有自我恢复的能力。

    但它完全处于埃德的控制之下。

    埃德之前从来没有操纵过魔像,但伊斯告诉过他一些关于穆德,那个远志谷中的木魔像的法术。

    那个木头刻成、有着一张忧郁面孔的魔像,不但能泡茶种花,也能控制远志谷中的法阵,甚至有一点微弱的、自我的意识。

    因格利斯在创造它的时候,同样使用了所谓的“禁术”。他将自己的灵魂与之相连,直至那无根的死木之中孕育出自己的生命与灵魂。

    当伊斯提起时,埃德有些不安地觉得,这样的法术,看起来与死灵法师控制亡灵的方法太过相似。但现在他已经明白,虽然方法上有相通之处,两者本质上并不相同——前者是禁锢与操纵,后者,却更近乎于“创造”。

    而“创造”是属于神的领域。

    他曾惶惑不解。当他意识到地狱之中或许也有神明的存在……当他意识到那被忌惮的黑暗之力也同样是创造之力,当他感觉到生与死,创造与毁灭之间模糊的,或者说事实上并不存在的界限,他无所适从。他能对着斯托贝尔说出“魔法就像战士的长剑,本身并没有正义与邪恶之分,只看它如何被使用,为何而使用……”,是因为那时握着那柄双刃剑的不是他。

    谁不愿意永远沐浴在阳光之下?……但他已经看到了混沌之中更强大的力量。

    他可以利用的,更强大的力量。并非由谁赐予,也不在任何存在的控制之下,强大,又自由的力量。

    那是他听过或未曾听过的无数神明的来处与归处,是他知道或不知道的无尽世界的诞生之源。

    那是虚无,亦是所有。哪怕只窥见其中的一粒沙,已经让他生出无法抑制的渴望。

    他一点也不想成为神,但那分明并不是唯有神明才能掌握的力量……那是属于所有生者与死者,属于所有正在诞生或消亡的世界里每一块岩石,每一滴流水,每一缕呼吸的力量。

    他为什么不可以在使用那力量的同时仍拥有他自己?就像……星燿一样。

    他知道这样的念头狂妄之极。他知道他很有可能变成另一个安克兰,但他已亲眼看到了失败的结果……伊斯一直很小心地盯着他,从他们离开那个灰白色的世界开始。他担心他被独自陷于其中时的痛苦和绝望所影响而变得不顾一切,他严厉地禁止他做任何他觉得危险的尝试——埃德理解且感激,也竭力表现得和从前没什么区别,仿佛那一段不知到底有多久的经历只是一场噩梦,醒来了就能扔到一边……但如果伊斯能看到他的灵魂深处,他会知道,他从未真正离开那一片死寂的灰白。

    他也不会离开——那是埃德对自己的警告。

    他不能再失败。为此他能冒任何的险……付出任何代价。

    他在一声轰然巨响中抬头。片刻的分神并没有给他带来什么危险,那坚不可摧的石像已经能为他挡下所有的攻击。

    安特至少有一点仍远逊于斯科特,他并不会施法。

    他被石像用最粗暴却简单的方式一把抓起,用力扔了出去,砸在另一尊石像上,又随着那石像一同轰然坠地,抬起的脸上满是愤怒和难以置信。

    他居然连一个被控制的石像都对付不了——这是他绝对无法接受的。

    可这石像见了鬼的灵活而有力……仿佛其中真有一个活生生的灵魂,而那石制的身体里也真有活动自如的关节与肌肉。

    他甚至认得出一些战斗的招式,像菲利·泽里……也像斯科特。

    当然,他不会以为埃德真的能把那两个人的灵魂抽出来,塞进一尊卡萨格兰德一世的石像。

    所以……这家伙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他没有意识到他真的问出了口,而埃德也给了他回答。

    “我给了它一些记忆,”他说,“然后给了它一点智慧……我没有生命之息,它也不需要呼吸,所以我只需要再分给它一点生命之力……没想到真能行呢。”

    他居然还在笑,那笑容也像从前一样单纯到发傻,安特却忽然间脊背发寒。

    他看不透这个他曾经完全没有放在眼中的年轻人……就像他看不透现在的斯科特。可斯科特每一次出乎意料的举动都很有些莫名其妙,虽然让人难以捉摸而心生忌惮,却并不会觉得他深不可测,只怀疑他的脑子是不是哪里烧坏了。

    但埃德不一样……他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他也不介意让你知道这一点,因为你根本无法阻止他。

    安特曾被人当成疯子。虽然不想承认,他有一段时间确实不怎么清醒……但在他看来,此刻站在他对面的埃德·辛格尔,那个被几乎所有人当成个“单纯却无用的好人”的家伙,才是真的疯了。

    他在石剑砸到他头上之前翻身滚开,一跃而起时顺势转身,巨剑带着呼啸的风声砍向石像的膝盖——既然这块石头非得把自己当成人……人的弱点可比石头要多得多。

    不出意料,那石像长剑下挥,试图挡开这其实并不能对它造成什么伤害的一剑。

    安特回剑后撤,直冲向埃德。

    他真是傻了才像骑士对决一样跟一具石像认认真真打了这么久……那不过是一具傀儡,傀儡的主人才是他真正的敌人。

    这一次埃德似乎不打算再靠法术躲避。他直视着瞬间逼到他眼前的剑刃,那双深不见底的蓝眼睛里有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光,似明似暗,难以分辨。

    他开口说了什么,或许是咒语……安特根本没听见,却近乎本能地收剑侧翻,无暇去考虑那姿势有多么狼狈。

    他恍惚觉得站在那里的根本不是一个人,而是个巨大的,能吞噬一切的黑洞。

一、远道而来的旅人

    靠近北部边境的山谷之中,迷雾主宰着每一个深秋季节的清晨。

    天与地的界限如此模糊,无边无际的混沌,彷佛世界尚未诞生。当无人的山道上传来沉重而缓慢的马蹄声响,那些乳白色的屏障以奇妙的姿态悠然向两边分开。

    像是自另一个世界穿行而来般,孤独的旅行者在雾气中渐渐显出异常魁梧的轮廓。

    他抬起头,努力在迷蒙之中分辨着方向,初生的太阳开始从迷雾之上透出虚弱而苍白的光芒,那微弱的光线已足够让旅人认出前方如传说中的怪兽般蹲伏在路边的巨大岩石。延伸向前的小路,通向尚未从沉睡中苏醒的村庄。

    从梦里醒来时,总有一瞬间的恍惚。

    娜娜瞪大了眼睛望着屋顶——和八年前相比它并没有什么不同,就像山谷里的金雀花,就像每个秋天总会如约而来的寒意和迷雾。

    一切如常。

    八年前她不明白为什么一切可以这样毫无变化。爸爸不见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村子里因为一帮屠龙英雄的到来热闹了好一阵儿,像是根本没有一个疼爱着他小女儿的年轻猎人被浓雾吞噬,再也没有回来。

    娜娜不记得人们是否有去寻找,妈妈在她耳边悲伤的呢喃破碎成毫无意义的音符。她只记得那个冬天,冰雪并没有埋葬整个村庄,而春天来时,山谷里依然开满花朵。

    约安摘了很多很多来送给她,被妈妈插在瓶子里,她对着那些花呆呆地看了很久,突然大哭起来。

    在父亲失踪之后,第一次放声大哭。

    她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就只是一切如常?世界不曾崩溃,四季依旧轮转,悲伤被时间一点点消磨,只剩下一片泛白的伤口,在每一个雾起之日隐隐作痛。

    娜娜赤着脚跳下床,踩着微微有些潮湿的地板拉开房门。天亮了,雾还没有散,打开窗时,袅袅的雾气涌进来,沾湿了她的黑发。她撑着窗台茫然地发着呆。

    妈妈去了城里,要好几天才能回来。她最好去外公的小酒馆里待着,虽然这么早,店里根本不会有客人,至少她不会是一个人……虽然这样的天气里,她一点儿也不想出门。

    那是不对的。内心里一个小小的声音严厉地告诉她:根本没有什么可怕的。

    她打定主意,匆匆地收拾一下自己,从箱子里拖出一块大围巾把头和上半身包个严实。她讨厌被雾水弄得湿漉漉的感觉。

    酒馆并不是很远——而且她的小短靴里还插着一把小匕首,真的没有什么可怕的。娜娜听着自己的脚步声,快速,干脆,但并不像其他少女那么轻盈活泼得像春天森林里的小鹿。

    嗒嗒。

    在她的脚步声之外,突然混入了别的声音。

    女孩的呼吸有一瞬间的停顿。

    从父亲失踪那天开始,娜娜一直疑心迷雾中藏着噬人的怪兽,会将人拖入黑暗的深渊。虽然诸神已离开这世界多年,魔法只剩微弱的余烬,可如果村外的山谷里曾经有龙,那么迷雾中有怪兽又有什么可奇怪的呢?

    她裹紧围巾加快了脚步,但身后的声音轻而易举地追上了她。

    嗒嗒嗒嗒。

    “喂!”

    一个属于人类的声音,但仍然让娜娜惊跳起来,即使她已经意识到那“嗒嗒”的声音不过是马蹄声。

    她慌乱地回头,在她身后两步开外的地方,一个男人正从马上弯下腰来,被雾气模糊的轮廓庞然如巨兽。

    “抱歉,”男人的声音有一点僵硬,听不出是尴尬还是恼怒,“我吓到你了。”

    “……没有。”娜娜硬邦邦地回答。那种肯定的语气让她有点生气,尽管她是真的被吓到了。

    一阵沉默。

    女孩有点好奇地偷偷打量着男人。背着光,从这个距离她无法看清男人的脸,只有凝结在他头发和胡子上的水珠闪着微光。临近冬天,清晨的气温已经很低,男人却穿得很少,隆起的肌肉的形状在薄薄的粗布衬衣下清晰可辨,早已看不出是什么颜色的皮甲却有着出人意料的精致做工。挂在男人腰间的长剑就像他自己一样,巨大得令人生畏。

    一个冒险者。女孩猜测,这样的人在卡尔纳克并不算很少见,但通常不会是在这个季节,更不会是在这个时间——这个男人难道是在夜晚穿过了柯林斯荒原?

    她拉了拉围巾,隐约有些不安。但当她转身准备离开的时候,男人却又叫住了她。

    “等等,我记得这里以前有个酒馆,它还在嘛?”

    太过简单的询问显得有些粗鲁,女孩不太高兴,但不管是怎样的客人,她知道瑞德总有办法应付。

    于是她昂起头,有点骄傲地回答:“是的,林菲尔德的小酒馆,它从前在哪儿,现在就在哪儿。”

    男人含糊地回应了一声,点了点头似乎算是道谢,依然骑着马,在离她不远的地方不紧不慢地走着。当娜娜开始在心里为这奇怪的旅行者编出一连串匪夷所思的冒险故事时,男人开口说出了最无聊的台词:“一个小女孩可不该在这样的天气里孤身一人出门,你的家人呢?”

    “我不是‘小’女孩!”娜娜没来由地怒气冲冲,“而且,这里很安全。”

    (但迷雾中隐藏着怪物。)

    ——女孩裹紧了围巾,固执地重复:“一直都很安全!”

    男人看起来有点吃惊,但他还没来得及再说些什么,女孩便突然奔跑起来,越过男人和马,一直跑到小路的尽头,向左转,算得上是“古老”的小酒馆那红色的烟囱就在眼前。

    被丢下的男人沉默了一会儿,微微地叹了一口气。

    男人推开酒馆那扇跟八年前一样破旧却坚固的木门时,并不怎么意外地发现路上遇见的女孩正在柜台后奋力把一头蓬松的黑发扎成马尾。

    “早上好。”

    她随手把围巾系在腰上,像是从来没有见过他一样,用显然有些刻意的老成口气问他:“要先来杯啤酒……要来点早餐么?”

    她大概依然在意着那个“小”女孩的称呼。

    “……有早餐?”

    “当然,我们有牛奶和面包,可以搭配蓝莓果酱、蔓越莓果酱或者花生酱——如果你想要的话,我还可以找两个新鲜的鸡蛋。”

    男人知道以前酒馆从不在这个时间开门。说到底,它只不过是村里人聚会闲聊的地方,难得的外来者大多是无聊的吟游诗人和虚有其表的冒险者,来这里寻访克利瑟斯古堡的神秘传说,或者八年前,轰动整个大陆的,屠龙英雄们的故事。

    他不知道是酒馆改了规矩还是纯粹好运地遇上了一位格外勤快的女侍——从年龄看来,小女孩大概是酒馆所有者的亲属——但那与他无关,他是真的有点饿了。在夜晚穿越荒原的确是冒险到近乎愚蠢的行为,他不得不扔掉了一些干粮。

    “牛奶和面包就行。”旅行者回答,小酒馆里平静而温暖的气息让他不由自主地露出了一丝微笑。那让他脸上坚硬的线条瞬间柔和起来,引来女孩微带诧异的一瞥。

    笑容有些尴尬地凝固在嘴角。男人坐在角落,把几乎湿透的斗篷解下来搭在桌边,注视着娜娜的身影消失在柜台后的厨房里。店里有淡淡的酒香,阳光开始照进小小的店面,窗台上的花盆里还有几朵紫苑努力地开着,冬天就快到了。

    “是我眼花了还是不小心睡过了整个冬天?”爽朗的声音从楼梯上传下来,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正靠在扶手上从上往下好奇地打量着他,“一个旅人,在十一月的早上?”

    旅行者把双手放在桌面上,向老人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就像他压根儿没发现对方出声之前已经在楼梯口的阴影中静静观察了他好一阵——那是酒馆的老板,他记得他。几年前,在一片令人神志不清的喧闹和混乱中,那张平静得异乎寻常的面孔给他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那时候,老人头上的银丝还只是星星点点。只不过是八年的时间,他却像是苍老了许多。他晃晃悠悠地走下楼梯:“瑞德·林菲尔德,这儿的老板,大家都叫我瑞德……我们以前是不是见过?”

    “伊恩·坎贝尔,我八年前来过这儿。”

    “啊,是的,那个大个子,谁能忘得掉呢!欢迎回到卡尔纳克,屠龙的……英雄。”

    微妙的语气,那让伊恩皱了皱眉。他和他的同伴们从未在这里受到真正的欢迎,那些隐约的敌意曾让刚刚得到一生中最伟大胜利的年轻战士措手不及。八年前他会觉得委屈和愤怒,但现在……

    他回到这里,寻找的并不是尊重和荣耀。

    “只是经过。”他含糊地回应。

    “需要房间么?”过了一会儿,酒店老板才突然想起来似的随意询问。

    “如果还有的话。”他记得这里的房间很少。

    瑞德挥了挥手,“当然。楼上的房间都是空的,这里已经差不多有两个月没有外人来过了。”

    他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伴随着一阵微甜的面包香气,娜娜快步走过来,把简单的早晨放在了伊恩的面前。

    “面包和牛奶,加了最新鲜的蓝莓酱。”

    她似乎有些得意宣布,就像那蓝莓酱是她做的一样——大概还真是。

    伊恩不喜欢蓝莓酱。他不喜欢任何果酱。但他看了一眼女孩的蓝眼睛,什么也没说。

    “娜娜,”老人拍了拍女孩的肩,“去楼上收拾一下房间……右边第一间。”

    小酒馆只有三个为外来客人准备的房间,依然小得没什么可收拾的,床也依然容不下伊恩整个儿躺平,却还是如记忆中一样温暖而舒适。

    接过娜娜递过来的钥匙,伊恩把简单的行李扔在床边,推开了窗,冰冷干燥的空气扑面而来。

    从卡尔纳克村能够通往北部边境,然而与沿维因兹河北上的道路相比,山间小路崎岖难行,永远被迷雾笼罩的柯林斯荒原更谈不上是什么美妙的旅程。他想自己那个“只是经过”的借口一定蹩脚得让瑞德甚至不屑于揭穿——不过,那也没什么要紧的。

    与瑞德的交谈不算愉快,但至少让他确认了一件事:沃尔夫没来过这里。

    他回到王都斯顿布奇原本是为了参加朋友的婚礼,见到的却只有朋友那迷人的未婚妻。那个满头红发的丰满女子把沃尔夫离开时留下的信交给他时,努力掩饰着眼底的惊慌。

    “我会把他带回来的,就在婚礼之前。”他如此向她保证,却并不确定自己是否能做到。在看到信上那个熟悉的地名时,不安便一直如影随形。

    他猜得到沃尔夫为什么会回到这里,那意味着如果沃尔夫没有留下信息,找到他不会是一件简单的事。

    他望着窗外。迷雾已经散去,天气晴朗,连绵起伏的卡尔纳克山脉清晰可见,终年被积雪覆盖的山顶在蓝天之下壮丽得夺人心魄。耳边隐隐袭来昔日的回响,悠长的鸣叫在群山之中激荡,白色巨龙挥动双翼从他们头顶掠过,鳞片在阳光下如宝石般熠熠生辉——那一刻他震撼得无法呼吸,内心深处涌出的敬畏令他几乎双膝跪地。

    是的,他清楚地记得那一天,每一幕画面在余生的每一天里都在他的脑海中重复。他记得那热血沸腾的感觉,像是要在那一刻燃尽他的生命。巨大的恐惧与无尽的勇气,绝望与希望,激发出他从未有过的力量;他感觉不到任何的痛楚,同伴们的呼喊声仿佛相隔了一整个世界那么遥远,除了手中不停挥出的长剑和飞溅到他脸上的,灼热的鲜血……

    他记得最终白龙巨大的身躯颓然倾倒,长长的脖颈无助地伸向天空,发出最后一声咆哮。然后它垂下头,巨大的金黄色眼眸里映出冒险者们交错着惊恐与狂喜的面容。

    “啊,英雄,”它轻声的叹息里带着一丝苦涩的嘲弄。“从今往后你们将被如此称呼,从今以后再没有其他人能够得到同样的称呼——因为大陆上最后一条巨龙已倒在你们的剑下。”

    但它如此平静,仿佛之前的激战尽是幻觉,而死亡不过归途。当生命之光终于从它半阖的双眼中熄灭,整个世界都仿佛随之失去了颜色。无边的失落像急遽降临的黑夜般沉沉地压在每一个胜利者的心头,那一刻,面对一生之中最辉煌的胜利,谁都忘记了欢呼。

    他们毁灭的,是在人类诞生之前便已存在的奇迹。在诸神离去之后的世界里,最后的传说终结在他们手中。

    他从腰间的小口袋里掏出一件小小的饰物,手指无意识地磨蹭着那温暖平滑的表面——那是他手中留下的,属于那一战的最后一点纪念,虽然已渐渐失去原有的用途,他却仍旧视其为无法替代的珍宝,就像那些无法替代的回忆一般。

    但回忆终究不是一切。

    男人沉默着,仿佛化为了雕像。在他目光未及之处,树梢上一只小鸟忽地展开双翅飞上天空,在深秋清冽的空气里急速地扇动着翅膀飞向群山之间。它盘旋着,直到视线中一片刺目的银白里,出现一个移动着的小小的黑点。

    那是个小个子的男人,带着奇怪的护目镜在雪地中轻松地行走,像一个悠闲的游客行走在城市中里铺着石板的平坦大路上——甚至有余暇停下来欣赏山脊上静立了数万年的、浅蓝色的冰川。疾风扬起轻纱般的雪尘,偶尔会遮蔽他的视线,有时仿佛将他吹得摇摇欲坠,但他总能稳住身体,继续向前。

    他距离山巅已经很近,看起来却并不急着攀上顶峰,浅浅的脚印在雪地上留下不怎么规则的z形痕迹。

    最后他停在了冰川与山巅交汇处,一丛没有被白雪覆盖的黑色岩石突兀地刺向天空。他靠近岩石,注意着手中小小仪器上指针的变化,最后有些失望摇摇头,焦躁渐渐堆积在眉间的皱纹里。

    “耐心,朋友,耐心……”他喃喃自语着,向下一个目的地进发。

    那只在低空盘旋了一会儿的小鸟再次乘着气流上升,然后滑向群山的另一边,越过艾克伍德森林,沿着维因兹河向南。它一刻不停,直到落在一只纤细的手上。

    “你找到他了?”

    一张轮廓分明的脸凑过来——那是个看起来大概二十多岁,有一头长长的棕色卷发和明亮的榛绿色眼睛的女人。她侧着头听小鸟好一阵叽叽喳喳,从那一堆零碎的抱怨和自夸中找到自己想要的,然后用脸颊亲昵地蹭蹭了小鸟胸前柔软的绒毛。

    “谢谢,”她说,将手臂高高伸过头顶,“现在,去找你的朋友吧,和它们一起去更温暖的地方!”

    小鸟在她手上跳了跳,振翅飞走。女人目送小鸟的身影消失不见,低下头沉吟着:“卡尔纳克……”她用手指抵住下唇,努力克制着啃咬指甲的冲动。

    如果可以,这一生她都不想再回到那个地方。

    .

二、龙眠之谷(上)

    酒店外那几个探头探脑的小孩儿对伊恩·坎贝尔没有任何影响。

    他刚刚小睡了一会儿,精神十足,面前的午餐不算丰盛但分量足够,味道也相当不错,午后灿烂的阳光更是让人心情愉悦。

    但显然,酒馆老板并没有同样的好心情。当孩子们爆发出一阵意义不明的大笑,瑞德吼了起来:

    “约尔曼·凯斯特!”

    门外立刻安静了下来,片刻之后,一颗毛茸茸的小脑袋探了进来。

    “你好,林菲尔德先生,”那个圆脸蛋的小男孩笑嘻嘻地打着招呼,褐色的卷发乱糟糟地堆在头上,“我可没有进门哦!”

    瑞德阴沉着脸,用力地瞪着他。当小男孩意识到林菲尔德先生是真的很生气然后开始扁起嘴的时候,有人轻轻笑了起来。

    “哦瑞德,别对小孩儿这么凶,他会哭的。”

    酒馆的厨娘在围裙上擦着手,从厨房里走了出来。那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女人,个子高挑,眉眼细长,丰厚的金褐色长发随随便便地盘在脑后。她走出门外,冲着那群精力过剩的小鬼勾了勾手指:

    “摘浆果比赛,奖励照旧,外加一个好故事。”

    伊恩发誓,那个压根儿没有看她一眼的女人有意无意地冲他的方向歪了歪头。

    孩子们显然很喜欢她。当那一群小孩雀跃着跟随她离开之后,瑞德勉勉强强地向伊恩介绍:“拉尔文,我女儿。”

    伊恩点点头,把剩下的午餐吃得干干净净。过了好一阵儿他才突然想起,瑞德从未向他介绍过娜娜,那个眼神明亮,却寡言少语的女孩。

    下午时分,伊恩·坎贝尔像一个无聊的游客般走在村子里坚硬的碎石小路上。

    他不得不如此。在确定沃尔夫没有在酒店里给他留下半点消息之后,他得去查看另外一些地方。隐藏行迹从来不是他拿手的技能,虽然他也觉得没什么可隐藏的,但在这个被“屠龙英雄”的故事骚扰过度的村庄里,低调一点总不是坏事。

    是的,他多少从几个勉强还愿意跟他说上几句的村民那里打听到一些消息。自从八年前他们离开之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形形色色的外来者让这个原本安静的小村庄不堪其扰。鬼鬼祟祟的寻宝者,粗暴无礼的雇佣兵,聒噪无聊的吟游诗人……当一拨又一拨的人们一无所获,两手空空地离去,而新的传说开始转移人们的视线,这里才渐渐恢复往日的宁静。

    他装作听不见人们的窃窃私语,也无视那些投向他的带着探究和疑虑的目光。想想他们带来的麻烦,这点小小的不友好实在是无可厚非。

    也许惟一真心欢迎他的到来的,只有那些依然憧憬着外面的世界,憧憬着吟游诗人口中惊险而浪漫的冒险生活的小孩子们。当一个小小的身影从路边窜出来抱住他的小腿又兔子一样惊惶地窜回去的时候,伊恩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咒骂——他差点就忍不住一脚踢了出去。从墙角里发出的惊叹声让他明白那大概是某种试胆游戏。他试着露出凶恶的表情,满意地听着孩子们发出惊呼一哄而散时,他没能控制住唇边有点孩子气的笑容,也没有意识到自己眼底蔓延开的失落。

    但他确实注意到有人正盯着他。

    伊恩·坎贝尔的目的地是卡尔纳克山谷,那连接村庄和卡尔纳克山脉的狭长谷地,是白龙最终倒下的地方——当年他们只是切下了巨龙的双角(帕蒂丝为此而气的几乎发疯)作为屠龙的证明和献给国王的礼物,龙的尸体则被村民们埋葬在山谷之中。他们甚至举行了一个小小的仪式,来祭奠那巨大、恐怖、却也无比美丽的神奇生物。

    通往山谷的路意外地熟悉——虽然事实上他只走过两次。季节已是初冬,草木萧瑟,天空高远。下午时分,阳光虽明亮却缺乏暖意,空气安静而透明,与清晨雾气蒙蒙的村庄像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在山谷的入口处他很随意地转了个方向,迅速消失在路旁半人高的荒草里,没过多久,一个瘦瘦高高的身影出现在谷口。

    那是个有着一头褐色卷发的少年,约莫十六七岁,脚步轻捷但行动迟疑。看起来很有几分眼熟

    伊恩叹了口气。虽然知道不大可能,他还是有几分希望那是沃尔夫的。

    声音不大,但他无意掩饰,少年警惕地转过身来,在他出现时很明显地向后一退了一步,像是准备立刻拔腿逃走,但却又迅速地镇定下来。

    “嘿!”他甚至满脸笑容地向伊恩招手。

    “你一直跟着我。”那不是一个问句。伊恩稍稍绷紧了脸部肌肉——加上他的身高,这一招通常很容易奏效。

    但少年带着灿烂的笑容毫不介意地凑了上来:“你还记得我吗?”他的眼神因满怀希望而闪闪发光。

    伊恩打量着少年,那圆圆的蓝色眼睛让他觉得有几分熟悉。

    “村长的儿子?”他还约莫记得八年前那个围着他和他的同伴们团团转的小男孩,那双充满兴奋和崇拜,没有任何戒备的圆圆的眼睛,对陷入困惑中的他而言几乎是一种救赎。

    “是的,”被认出的少年突然间羞涩起来,他挠了挠头,说:“我叫约安,约安·凯斯特,你好,屠龙者坎贝尔。”

    “为什么一直跟着我?”

    “不!”少年否认,“我没有……”他沮丧地咬了咬下唇,“好吧,我是一直跟着你,我只是想知道,你想干什么。”

    他的蓝眼睛亮了起来:“你发现了什么?那条龙其实还没有死么?或者你发现了龙的宝藏在哪儿?我可以跟你一起么?”

    “……”

    他本可以说不,但他觉得,拒绝或者威吓的眼神,大概并不能阻止男孩继续跟在他的身后。

    所谓山谷其实是群山之间一个小小、狭长的盆地,伊恩站在谷中,只觉得比毫无遮蔽的柯林斯荒原还要寒冷。没有风,但吸入的每一口空气都像带着冰渣一般刺激着肺部。

    他瑟缩了一下,一种异样的感觉从心头升起。

    “真冷,是不是?”约安打了个哆嗦。

    “这里总是这么冷?”伊恩问。在他的记忆中,似乎并不是这样。

    少年摇头:“每一年春天,这里的野花总是最早开放的,可是每一年冬天到来的时候,这里也总是最冷的。”

    听起来有点奇怪。伊恩沉默着,皱起了眉,那让他的神情看起来有些可怕。约安偷偷瞥了他一眼,又迅速地移开眼神。他开始不停地说话,似乎那样能让他觉得自在一些。

    “老人们说,在白龙死在这里之前,山谷里总是比外面要温暖一些,自从它被埋在这里之后,冬天才变得特别冷。”少年紧张地向四周张望,“他们说,那是因为每一年冰雪即将降临的时候,白龙的灵魂就会回到这里……它喜欢寒冷的地方,是不是?”

    “的确是。”伊恩简短地回答,似乎不太想再谈论这个,但约安好奇地问了下去:“他们说它的呼吸也像死亡那样寒冷……如果它向你喷出寒气,你的血液都会被冻结成冰,死得**的,就算过上几百年也不会融化。”

    少年得到的依然是简短而含糊的回答。

    “或许。”

    “但你们并没有被冻成雕像……你们怎么做到的?”他执拗地追问。

    “只是一点好运气,我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那的确只能算是一种“好运”。

    少年并不满足于这样的答案,但伊恩已经转过头去,结束了这个话题。

三、龙眠之谷(下)

    巨龙的坟墓就在当初它倒下的地方,山谷中央一片巨大的岩石下——挪动它显然费力且毫无必要。几年过去,那里看起来像是一个小小的山坡,上面放着好几束花,大多已经枯萎,有一束却还残留着几点零星的黄色。

    “你们走了之后,有一两年,这里总是被挖得乱七八糟的。就算有人看守,也阻止不了那些人,直到后来传出诅咒之之类的……”

    “诅咒?”伊恩问。

    “就是……挖掘巨龙的坟墓会很开怕地死于非命……之类的。”少年有点不安地回答。

    伊恩摇了摇头,如果真有诅咒这种东西,他早就“很可怕地死于非命”了。

    “大家都说这条龙是这个村庄的守护者。女孩们经常会来献上鲜花,祈求变得更漂亮些,嫁给好男人……或者其他什么乱七八糟的。”约安在一旁絮絮叨叨,语气里充满对“女孩儿们”的鄙视,但他几乎是不自觉地在地上揪了几朵顽强的野花扔到坟墓上,在发觉伊恩注视着他时尴尬地拍拍手,在裤子上擦了擦。

    “在它死前还是死后?”伊恩再次问道。

    “呃?”少年茫然地瞪着他。

    “‘大家都说这条龙是这个村庄的守护者’——那是在它死前还是死后?”

    “死后?我猜?”少年还是一副茫然的表情,“你们杀死它之前我从来没有听说过附近有龙。我是说,活着的龙,古早的传说里这里是有龙的,不过你知道,古早的时候大概遍地都是龙,这里的山顶上一直都有雪,而白龙喜欢很冷的地方……”

    虽然不愿意承认,但少年一刻不停的说话声让伊恩也轻松了许多。他稍稍放松了一直紧绷的双肩的肌肉。

    把死去的巨龙视为村庄的守护者,那或许是因为居住在深山中的人们还保留着自然和强大力量的敬畏。伊恩曾听帕蒂丝说起过类似的故事。在一些更偏僻和野蛮的地方,人们信奉的守护者比巨龙更邪恶。

    在诸神离开之后,人们总得找到什么比“人”更强大的东西来信仰。

    凝视着那巨大的坟墓,他想起村民们埋葬白龙的那个夜晚……银白色的身躯逐渐消失在黑色的泥土中时,老人们轻轻摇晃着身体,用他听不懂的语言,为它唱了一首歌。即使是还沉浸在生死之战后的亢奋之中,即使还因为突然其来的胜利而有些恍惚,那悠长而悲伤的曲调也依然让他突然间难过起来。

    他们有足够的证据证明那条白色的巨龙摧毁过不止一个村庄,他们所行之事以正义为名。至少在当时,他是真的,全心全意地这样相信着。

    他没有在这里发现任何沃尔夫留下的痕迹——如果有的话,即使他没能发现,相信那个亦步亦趋地跟着他的少年也能发现。

    或许他该去白龙曾经藏身的洞穴去看看。

    在杀死白龙的第二天,他们曾仔细地搜索过那个洞穴。传说中每一条巨龙都守护着堆积如山的珍宝——千年前精灵帝国的金币,古老国王的权杖,传说中英雄们的佩剑,甚至众神遗留下的,拥有神秘力量的神器……然而白龙伊斯肯提亚的宝藏,他们从来也没有找到。那空旷冰冷的洞穴,除了厚厚的冰层之外一无所有。如果不是白龙常常睡卧的地方留下了清晰可辨的痕迹,他们甚至会怀疑那根本不是伊斯肯提亚的巢穴。他知道王都里的人们一直在窃窃私语,谈论他们如何偷偷藏起了那些宝藏以免遭人觊觎,或者落得被国王或贵族们强行索取的下场……而他们能做的,也只有沉默而已。

    没有找到宝藏,对于沃尔夫来说,那一场冒险便是不完美的。尽管他实际上并不真的在意,甚至也不缺少钱财……伊恩知道沃尔夫曾不止一次回来寻找那失落的宝藏,但这一次,如果不是得到了什么确凿的消息,他不会留信给他,更不会丢下即将迎娶的妻子。

    天色已经渐渐暗下来,这个时候去攀登峭壁显然不是什么明智的选择——尤其是在还有一个好奇的少年在一边瞪着他的情况下。伊恩在向蹲在地上开始无聊地拿小树枝挖洞的约安招了招手,示意该回去了。

    离开山谷时,他再一次感觉到异样,像是有谁……或什么,在暗中窥视着他。然而回头只能看见空旷的山谷,在随着阳光的消逝而逐渐加深的阴影里,他仿佛又看见那双巨大的,金黄色的眼眸,从苍穹之上,漠然凝视着他。

    他转身离去,脚步仓皇。

    接近村庄时,天已经黑了下来,夜色温柔,满天星辰触手可及。约安匆忙地跟他打了个招呼便赶回家,而他则停下脚步,看着不远处那些小小的窗口里透出点点昏黄的灯光。

    很多年前,千里之外的某个地方,也曾有一盏灯,总是会为他而留。而那时,他是如此地恐惧着自己的一生会在这样偏僻的村庄里毫无意义地消磨。如今,他几乎已走过世界的每一个角落,他的名字,随着吟游诗人的歌声四处传扬,却再也没有,可以回去的地方。

    ——啊,至少现在,他还拥有一个小酒馆里的,温暖的小房间,无论主人的态度如何,炉火的温度总不会改变。

    酒馆里的喧哗和笑声随着火光流淌至门外,当他走进去时,声音有片刻的停息,仿佛是在提醒他,他终究并不属于这里。

    他让自己无视那些忍不住投向他又躲躲闪闪挪开的视线,习惯性地选择柜台稍近又能看见门口的角落坐下,娜娜很快跑过来,问他:“来份晚餐?”她看起来格外的高兴。

    “……有什么?”迟疑了一会儿,伊恩忍不住问道。

    “土豆泥,还有最新鲜的炖黄麂肉。”娜娜似乎有点骄傲地回答,“村里最好的猎人傍晚时刚刚送来的。”

    伊恩点点头,不知为什么也觉得有点高兴。

    “都来一份。”他说。

    片刻之后,送餐过来的却是头发花白的酒店老板瑞德·林菲尔德。伊恩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老人的态度似乎比早上要温和许多——那或许只是因为壁炉里温暖的火焰正明亮地跳跃在他的眼中。

    瑞德将餐盘放在他面前,很随意地在他对面坐下,问道:“今天过得如何?”

    伊恩含糊地回答:“不坏。”

    “也许用不着我提醒,这里的雪下得比较早,而一旦开始下雪,就很难走出柯林斯荒原了。”

    瑞德并没有问过他要去哪儿,显然他也并不在意,伊恩从未见过这样急着把客人赶走的酒馆老板,即使知道自己并不受欢迎,这仍让他有些不悦。

    “再过几天。”

    他冷淡地回答。

    一阵乒乒乓乓的响声传过来,酒店老板无奈地摇了摇头。伊恩循声望过去,娜娜正急急忙忙地把摔在地上的托盘和啤酒杯扔上柜台,酒馆里的人们笑起来,善意地取笑着女孩的笨拙,有人在叫着“娜娜!来跳个舞吧!”

    女孩挥挥拳头以示愤怒,却只是招来更多的笑声。

    察觉到他的视线,女孩转头看了他一眼,跳动着火光的深蓝眼眸和散落肩头的蓬松黑发充满毫无掩饰的勃勃生机,仿佛山野间恣意绽放的花朵。

    那轻而易举地驱散了他心底的一丝阴郁。

    “你有一个很可爱的孙女儿。”他忍不住脱口而出。

    “外孙女儿。”老人纠正他,“我只希望她能快点脱离这笨手笨脚的成长期。”意识到伊恩眼中的疑惑,他加了一句:“娜娜的母亲是我的大女儿,苏雅。”

    “她父母在哪儿?”伊恩随口问道。

    “她母亲去了城里,她父亲……”瑞德回头看了女孩一眼,“失踪了。八年前,就在你们离开村子不久之后。他在大雾的天气出门打猎,再也没回来……再也没有被找到。”

    “……我很抱歉。”伊恩低下头,瞪着着盘子里的肉。他总是告诫自己少说话,那并不是他所擅长的,可他料不到这样随意的交谈也会引起不好的回忆。

    老人沉默下来,温柔的目光追随着女孩的一举一动,然后他耸了耸肩:“世事无常。”

    “是的,世事无常,但万事总有因果。”

    ——是什么时候,曾经有人这样跟他说过?

    伊恩有些心不在焉地改戳盘子里的土豆泥,晚餐味道很棒,虽然对来自南方的他来说稍微辣了一些。

    啊,是的,没有人会想到他这样的大个子会来自温暖的南方。

    “享受你的晚餐吧,顺便尝尝我们的麦酒,我请客,为我的坏脾气……只限今晚。”老人拍拍他的肩,起身走向柜台后的小厨房。在酒馆的一角,有歌声伴着掌声响起,不算动听的歌喉,没有配乐的简单旋律,唱着五月的樱桃般鲜嫩明媚的少女。

    “你唇上的微光,

    你眼中的影。

    你颊边的芬芳,

    你笑中的花……”

    推开通往后院的门,带着寒意的空气扑进充满食物香味的厨房,炉上的火光一阵摇晃,将瑞德的影子投射在院子里的菜地上。

    老人走进后院,一个瘦瘦的身影猫一般从阴影中悄无声息地出现,圆圆的蓝色眼睛闪闪发光,目光越过老人的肩膀投向厨房。

    “炖肉?”约安贪婪地吸了吸鼻子。

    “……”瑞德伸手带上门,“发现了什么?”

    “什么也没有。”约安摊开双手,“他在山谷里晃悠了半天,在栗树上留了个记号。顺便说一句,那颗树今年还是半颗栗子也没结……”

    “什么样的记号?”

    少年伸手在空中比划出一个半圆,然后挠挠头,干脆蹲下来,拿树枝在地上画出简单的图形:“你能认出这个么?我觉得像只猫,或者狐狸?老实说我画得比他好看。”

    “只是个联络用的标记。”老人沉吟着,“他有同伴在附近,或者有同伴要来。”

    “但最近村里可没出现过其他从外面来的人,不算那个被拉赫拉姆吓走的傻瓜吟游诗人的话……呃,不会真的是他吧?”

    “我想不会,但这才是问题所在。”老人叹了口气,“我讨厌对付藏在暗处的家伙。更讨厌的是……”

    “他们回来干什么?”约安抬头看着他,眼中有隐约的不安。

    瑞德用脚擦去地上的痕迹,伸手把少年拉起来,“跟着他,约安,但要小心……”

    “但是,”少年迟疑着,“我想伊恩·坎贝尔不是……呃,坏人?我想他不会伤害我。”

    “并不是只有坏人才会做错事。”瑞德绷着脸,然后沉默下来。过了一会儿,他一巴掌拍到了少年的头上:“见鬼,德利安也这么说。”他的声音听起来几乎是沮丧的;“你知道吗?这才是最令人讨厌的。”

四、陨落之人(上)

    沃尔夫紧贴在峭壁上,脚下石缝的宽度还不到半个手掌,而天已经黑了,刮过脸颊的疾风冰冷得像刀。

    这个时间他不该还在这里——但这辈子他做过太多“不该做”的事了,倒也不差这一件。

    他一寸一寸地挪动。视力已经帮不上什么忙,所以他干脆闭上双眼,只靠四肢触摸着可以攀附的突起,贴在胸口那枚树叶形的水晶依然持续散发着温暖,就像他最初得到它时那样,虽然它的魔力已经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渐渐消失,但仍足以让他在这样寒冷的天气里活动自如……那让他即使独自在黑暗中行走也并不觉得孤独。

    他并不需要挪动太远的距离。下一个瞬间,他已经无声无息地整个从峭壁上消失。

    他跌入了另一个黑暗的空间,一种熟悉的波动刺激着他的皮肤,激起一层寒栗。

    短暂的屏息之后,一声压抑着狂喜的口哨从他的齿间迸出。

    这里没有任何光线,四周冰冷而干燥——甚至比他刚刚离开的、刮着冷风的峭壁上还要寒气逼人。他打了个哆嗦,意识到自己正位于艾斯莱特,那个几乎终年冰封的湖泊的下方。或许所有的水分都已经变成了寒冰,这里并不潮湿,也闻不到长久封闭的空间里那种微微腐烂的气味。

    沃尔夫解开腰间的绳子,点燃了火把,在他面前,巨大的甬道笔直向前,火光无法穿透的黑暗无声地从四面压迫过来。他并不怎么惊讶地听到了自己沉重的呼吸和逐渐加快的心跳,在这种情况下保持全然的冷静,即使是他也不可能做到。外面呼啸的风声从他跌进来的时候就已经完全消失,光线和雨雪也被完全阻隔在外。

    他确信此地的主人早已离去,那到底是什么维持着入口处的魔法屏障?

    男人谨慎地靠向一边的墙壁,黑色的岩石在火光下闪烁着奇异的微光,用手指摸上去,感觉更像是冰而不是石头,带来灼伤般轻微的疼痛。

    不安像冰冷的湖水般漫了上来。但他花了八年的时间才来到这里,他的选择里早就没有“后退”这个词。

    他咬紧牙关在墙壁上留下简单的记号,举起火把走向通道的深处。

    除了浓稠的黑暗之外,并没有任何东西阻止他的前进,却花费了比男人意料中更多时间和气力,当一个巨大而空旷的洞窟出现在通道的尽头,他几乎有些筋疲力尽。

    洞窟里空无一物。

    沃尔夫难以置信地举高了火把。恐惧被巨大的疑惑和失望压到了角落,他在那巨大的空间里快速地行走着,甚至将火把掷向头顶,照亮更高的洞顶,却仍然一无所获。

    无论这里是否曾经有过什么,如今都已消失不见。四面坚硬的石墙似乎在无声地嘲笑着小个子的男人。

    “见鬼!”

    发出一声挫败的低吼,男人在一时的冲动之下挥手将火把扔了出去。火把砸中石壁,然后掉落在地上,但并未熄灭,明灭不定的光芒将男人的影子投射在地上,那些黑影舞动着,仿佛某些传说中的怪物,在黑暗中等待着自投罗网的人们。

    沃尔夫突然觉得寒毛直竖——他并不是胆小的人,但黑暗中似乎真的有什么东西正悄悄接近,近到他几乎能感受到对方的呼吸。

    他警觉地向一边退去,直到背部紧贴着冰冷的石壁,那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依然如影随形。然后他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一点金色的闪光。

    他静止着,让自己的呼吸逐渐缓慢下来,然后点亮了另一支火把,小心翼翼地向那一点金色前进。

    片刻之后,那枚小小的金色硬币安静地躺在了沃尔夫的手心。硬币的一面是一个精灵的侧脸——他不会认错那尖尖的耳朵和瘦削的脸型。另外一面是一种他从来没有见过的植物,有着排列整齐的,细长且卷曲的花瓣。

    属于某个精灵王国的硬币。他认不出是属于哪一个王国——无论哪一个都早已消亡。

    他同伴中有人会知道,有人会读出那已失落的文字,但那无关紧要。

    盗贼把金币塞进腰间的小口袋里。现在他确信,他并没有找错地方,这里的确是白龙曾经的藏宝之地,只不过已经被人搜刮一空,只留下这枚卡在石缝中的,来自远古的金币。

    愤怒和失望在他的脑海中沸腾,当火光中他的影子在这无风的空间里开始摇晃时,他没有看到。

    银月之下的艾克伍德森林,在无风之夜里万籁俱寂。候鸟已南飞,尚未进入冬眠的动物在过于明亮的月光下谨慎地行动,似乎连树叶落地的细微声响都清晰可闻。

    小个子的男人仿佛从虚空之中突然出现,从高空直直地坠落下来,一连串树枝断折的声音宛如夏日的惊雷。红松鼠急促的尖叫,麋鹿慌张的蹄声,狼群威吓般的低吼,将原本那一片死寂绞得粉碎。

    短暂的昏迷之后,侥幸未死的男人呛咳着醒来。他撑起半身,在一阵晕眩中努力辨别方向。银色月亮倒映在他微微扩散的瞳孔里,照出一片恐惧和更多的茫然。

    他攀附着身旁的大树努力站直。他的记忆乱成模糊不清的一团,但所幸没有影响生存的本能——右手手指下已变得有些干燥的青苔为他指出前行的方向。在满地折断的树枝里找出一根来支撑身体,男人沿着难于辨别的兽道,艰难地走向他依稀记得的小村庄。

    他知道自己伤得很重,但他不能留在这里,一刻也不能。

    然而路比记忆中要长得太多。折断的肋骨大概是戳进了肺里,疼痛已从尖锐渐渐变得麻木,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艰难的低啸,血液似乎不再流动。而他的左臂也已经完全失去了知觉。

    寒意侵入骨髓。

    他并不是第一次这样接近死亡,但这一次,当从眼角开始的黑雾逐渐侵蚀他的视野,而企盼中的灯火仍未出现在眼前,他绝望地意识到,这或许是最后一次。

    他跌倒在地,感觉再也难以吸进半点空气,却依稀闻到情人红发上那一缕馨香。

    那么,这里就是终点了。

    他自嘲般嘶嘶地笑着,挣扎着翻过身来面对月亮。他想或许该留下些讯息——但他甚至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放弃了挣扎,沉入黑暗的深渊。

    门上熟悉的轻叩把酒店老板从并不深沉的睡梦中惊醒,他打开门,不耐烦地挑起眉毛:“拉赫拉姆……你最好有个好理由。”

    门外的男人一脸平静:“我在森林里发现一个人,他快死了。”

    男人向旁边让开一步,在他身后不远,简陋的担架上躺着一个小个子的男人,守在一旁的猎人向瑞德挥了挥手,走过来与拉赫拉姆低声交谈了几句,便转身离去。

    瑞德在担架旁蹲下,皱着眉把灯靠近那昏迷中的伤者的脸——那是一张讨人喜欢的面孔,如果不是那么的苍白且满是血迹,被死亡的阴影所覆盖着。他左边眉毛上有一块奇怪的缺口,像是从中间突然断开了似的。

    沉默了一会儿,酒店老板喃喃地咒骂了一句:“见鬼。”

    “你认识?”拉赫拉姆在他的身边蹲下。

    “沃尔夫·赛勒斯,那个盗贼。”

    又一阵沉默。

    “那么我没认错……你打算怎么办?”猎人问。

    “我打算怎么办?我打算就在这里看着他死掉,然后扔回你发现他的地方,用不了几天,他就会被森林里的野兽们啃得连骨头都不剩,谁也不会知道发生了什么——连德利安也不会知道。”瑞德用力地搓着自己的下巴。

    “……这个我能做到。”

    “但我们不能这么干。”瑞德叹了口气,站起身来,“来帮我把他抬进店里,我们得去告诉那位‘只是碰巧经过’的伊恩·坎贝尔先生,他的朋友就快死了。”

    拉赫拉姆蹲着没动。

    “你确定?”他声音听起来缺乏温度。

    “是的,孩子,我确定。”瑞德有些后悔刚才所流露出的情绪,他竭力让自己的声音更加严厉,虽然那大概没什么用处:“在事情弄清楚之前,没有必要与他为敌。”瑞德把目光投向层层叠叠的山岭,夜色中,艾克伍德森林是一片巨大的、无边无际的黑影。

    伊恩并没有睡着,尽管旅途漫长而疲惫。一种隐隐的不安让他无法入眠。他听见了楼下忙乱的脚步和低沉的说话声,觉得有些奇怪——这样的小村庄里,尤其是在冬季,人们通常都睡得很早。

    然后他听见古老的木质楼梯吱吱嘎嘎的响声,一丝光亮从门缝里透进来,有人叩响了他的门。

    “坎贝尔先生?伊恩?”那是酒馆老板的声音。

    他跳下床,拉开木门,摇曳的烛光中,瑞德的神情点燃了他心中的不安。

    “跟我来。”瑞德向楼下的方向侧了侧头,简短地说。

    他们沉默地走下楼梯,酒馆里的蜡烛全都被点亮,在两张被拼到一起的桌子上,躺着一个黑发的小个子男人,脸色惨白,暗色的血迹遮盖了小半张脸。

    那是沃尔夫·赛勒斯,他八年未见的朋友,但依然只需一眼他就能认出来——他左边的眉毛终究还是没再长出来。

    双手紧握成拳,冲到桌前时伊恩绷紧了身体和神经。

    桌子旁边站着一个容貌端正的壮年男人,面色黝黑,肌肉结实,灰色的头发剪得很短,表情冷静而坦然,他的手放在沃尔夫的身上,似乎在检查着伤势,然而沃尔夫在他的碰触下没有半点声息。

    “发生什么事?”伊恩的声音里带着不自觉的质问。

    “冷静些,年轻人。”跟在他身后的瑞德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这是拉赫拉姆,村里的猎人,他听见了森林中的骚动,然后在森林边缘发现了你的朋友并且送到这里来。”

    是事实还是谎言,现在的伊恩无心去分辨,他在朋友的颈间摸到微弱的搏动并确认那并非只是因为他急速的心跳和指尖的颤抖。

    “他还活着!”

    “奥蒂斯已经去找德利安了,”一直沉默着的猎人抬起头,“这不是我们能解决的伤。”

五、陨落之人(下)

    时间在等待中一分一秒地流逝,伊恩焦躁而无可奈何,他用拉尔文送来的热水尽力擦掉朋友脸上的血迹,但横亘在沃尔夫胸前的巨大伤口,他根本不敢碰触。他是个战士,他处理过自己和朋友身上各式各样的伤,但猎人说得没错,这不是他们能够解决的。

    他不愿承认,也不愿放弃,但内心深处他知道,这大概已经不是任何人能够解决的。

    传说中诸神的牧师能将濒死的人唤回,甚至能让人死而复生……但神祗们已离开这个世界许久。

    他能做的只有站在这里,眼睁睁看着生命一点一点从朋友的身体中流逝,在绝望中体会着自己的无能为力,惟一的安慰是他的朋友此刻或许已经感受不到痛楚。

    当须发皆白的老医师终于赶到,一切都已结束。

    伊恩沉默地站在桌边,凝视着朋友的脸。他曾见过这个活泼的小个子因重伤而昏迷的样子,苍白,毫无生气,但从来也不是这样的——冰冷而灰败,在烛光中奇怪地扭曲着,仿佛那根本不是他的朋友,而是另外一种邪恶的东西。

    邪恶而丑陋的,死亡本身。

    他将攥在手心的棉布展开盖在朋友的脸上,那块棉布大概曾经是女孩的衣服,带着几点褪色的碎花和他刚刚擦下的,斑驳的血迹。

    然后他听见一连串温柔、却似乎完全没有意义的句子,像是某种祈祷——像是他曾经听过的,精灵的咒语。

    他后退一步,默默地注视着刚刚进门的老人将手按在他朋友的额头,继续着那宛如音乐一般的句子,它们最后结束于一个他依稀记得的短词。

    “安息吧。”

    安息吧。他蠕动嘴唇,无声地重复。

    老人转过身来,向他介绍自己:“我是德利安·克里,这村子的医生。我很抱歉……”

    他点点头,这个子不高老人身上有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就像是已生长了千年,默默注视过时光流逝的古木,令人肃然起敬。他相信他必然是位出色的医生——只是谁也无法挽回注定逝去的生命。很久之前,或许诸神的牧师能藉由祈祷所获得的神力将那即将逝去的生命唤回。然而在这个被神所抛弃的世界里,祈祷早已无人聆听。

    “知道他是如何受伤的么?”老人温和地问。

    伊恩摇了摇头。他曾试图唤醒沃尔夫,但最终一切努力都是徒劳,除了微弱的呼吸中偶尔夹带着令人难受的嘶嘶声,沃尔夫再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我是否可以……”老人用目光询问着他,在得到他的肯定之后仔细地检查着沃尔夫的伤口。

    “这些并不是野兽或武器造成的伤口。”老人皱起了眉头,他告诉伊恩:“更像是从高处摔下来的。”

    “那不可能!”伊恩脱口而出:“沃尔夫·赛勒斯不可能从任何地方摔下来!”

    ——巨大的影子从山谷上方划过,伸展的双翼仿佛能遮蔽整个天空。

    伊恩摇摇头,把那个荒诞的念头驱赶出脑海。

    他们已经杀死了最后的巨龙。

    德利安与瑞德交换了一个眼神。酒店老板走了过来,将手轻轻地搭在伊恩的肩头:“我很抱歉你失去了朋友……你是否知道他为何会出现在艾克伍德森林?那或许能帮助我们找出他受伤的原因。”

    伊恩瑟缩了一下,他并不擅长说谎,在这种情形之下,他也没有力气再去编造一个谎言,沉默片刻之后,他回答:“我不知道……沃尔夫一个多月前就离开了斯顿布奇,他给我留下一封信,告诉我让我来这儿找他……但他没说为什么。”

    “一个多月?从斯顿布奇到这里最多只需要半个月,而他从来没有出现在村里……他总不会是在森林和山谷里待了一个月吧?”瑞德摇了摇头,“我知道我不该这么说,但如果真是这样,你的朋友,他可真有点……”

    “疯狂?”伊恩苦笑。

    “所以,你真的不知道他来这里干什么?”瑞德盯着伊恩。

    在一阵突然袭来的愤怒中,大个子的男人后退了一步,回瞪着他,低声咆哮:“我不在乎他来这里干什么!我只是想带他回家!他不该这样丢下罗妮一个人。她很担心……”他的声音低了下去。

    而现在,他该如何告诉那个眼中充满忧虑和期待的红发女孩儿?

    “听着!……”瑞德吼回去。然后德利安咳嗽了一声,用手杖轻轻地敲了敲地面。

    “够了,瑞德。”

    酒店老板闭上了嘴,似乎刚刚意识到沃尔夫·赛勒斯那冰冷的尸体还躺在他酒店的桌子上。

    “那么,坎贝尔,你想怎样安置你的朋友?如果有任何我们可以帮忙的地方……”德利安温和地询问。

    伊恩茫然地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他想过自己会如何死去,却从未认真地想过,有一天会这样独自面对朋友的尸体。

    “我……我需要一些时间。”或许沃尔夫的身上还留着某些线索,但他现在还没有冷静到可以仔细地检查朋友的尸体的程度。

    “后院里有个放杂物的小房间,我可以收拾出来,暂时安置赛勒斯先生。”瑞德建议。

    不,那离他太远了。

    伊恩直觉地想要拒绝,但他立刻意识到那并不合适,他总不能把沃尔夫留在这里,或者带回自己的房间,无论如何,这里是家酒馆,而他不会是唯一的客人。

    ——更何况这里还有个小女孩儿,她还太过年轻,年轻得不该看到任何与死亡相关的东西。

    “……谢谢。”伊恩的手指无意识地拂过朋友痉挛般紧握的左手。

    “明早拉赫拉姆会带你去发现你朋友的地方,如果你需要的话。”德利安走过他身边,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在他来得及道谢之前便离开了酒馆。

    当伊恩·坎贝尔发现只剩下他一个人的时候,他拖过一张长凳,精疲力尽地坐了下来。夜还很漫长,长得让伊恩觉得太阳大概再也不会升起来,黑暗与寒冷将成为永恒的主宰。

    他握住了朋友冰冷僵硬的手,仿佛想要寻找某种支撑,却绝望地知道,他再也不会得到任何回应。

    .

六、拉赫拉姆(上)

    太阳刚刚升起时,伊恩走出了酒馆。

    他们在下半夜把沃尔夫移进了瑞德收拾出来的小房间。明灭不定的烛光里,伊恩呆呆地在朋友冰冷的尸体旁站了很久,直到拉尔文·林菲尔德拉住他的手,坚决地把他拖回了自己的房间。

    “你会冻僵的。”她斥责道,“那有什么用呢?”

    她的手并不柔软,带着常年劳作留下的薄茧,但那只手上的温度给了伊恩难以言喻的安慰。

    鲜活得近乎灼热的,人类的温度。

    当他在阳光里看见拉尔文抬着头,向另一个男人露出明亮的微笑时,一种陌生的,近乎愤怒的情绪让他握紧了双拳。像是察觉到他的视线,男人向他转过头来,仿佛岩石雕刻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拉赫拉姆来带你去看看昨晚他发现你朋友的地方,”拉尔文裹紧了披肩向伊恩走过来,“你还好吗?”她轻声问到。

    “我很好。”伊恩回答,语气比他想要的更为粗鲁。他胡乱地调整着腰间的小袋子,放低了声音,向猎人的方向点点头,“那么……”

    “一会儿见。”拉尔文笑着,细长的眼角微微翘起,“祝你好运。”

    沃尔夫在森林中留下的痕迹不多,似乎他在重伤之下仍然下意识地隐藏着自己的行踪。他们循着隐约可辨的足迹走进密林深处,当伊恩开始迷失方向,拉赫拉姆却依然可以轻易从同样断折的灌木枝上分辨出哪些是野兽的踪迹,哪些是沃尔夫留下的。他一声不响地走在前面,只有一两次停下脚步叫住伊恩,指给他看葛叶上几点血迹。那血迹经过一夜已经干涸,暗红的色泽却依然触目惊心。

    他们最终找到了沃尔夫坠落的地方,它显眼得不容置疑。午后的阳光仿佛刺入伤口的刀锋般直射入失去了遮蔽的那一方林中空地,断裂的树枝四散开来。

    他的确是从高处摔了下来,然而所有的线索也终止在这里。探查过四周之后,拉赫拉姆告诉伊恩:“我找不到他来时的踪迹。”

    如果拉赫拉姆找不到,伊恩自认也没有这个能力。他抬起头,高且挺拔的红松树沉默地刺向天空。

    “如果你想爬上去看看,”拉赫拉姆出声提醒,“快一点,我们要在天黑前离开。”

    最终伊恩相信他们找到了沃尔夫曾经爬上去的那棵树,它断裂的树枝的高度胜过周围其他的大树,但他不知道沃尔夫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为什么要爬上树,更想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摔下去。他了解自己的朋友,即使已经分开了好几年,他相信沃尔夫从未放下自己的——“生存技巧”,曾经,他的小个子朋友总是带着得意的笑容这样自称。

    除非他已经受了重伤——虽然德利安说过他身上除了摔伤之外并没有别的伤口。他必须亲自查看朋友的尸体。

    当伊恩从最后一棵树上爬下来,他发现拉赫拉姆正若有所思地抬头凝视着天空。

    “你发现了什么?”他问道。

    猎人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

    当他们离开森林之时,所得到的并不比他们进入森林时要多多少——除了更多的疑惑。

    “他从天空之中坠落。”

    当晚,在酒店老板的房间里,当确信没有其他人能够听到的时候,猎人非常肯定地告诉瑞德,“而不是从树上。”

    “……你知道这听起来有点奇怪,对吧?”

    “我知道。但两种方式留在树上的痕迹是不同的,那棵树的高度也根本不足以对他那样灵巧的小个子造成那样严重的伤势。”拉赫拉姆坚持,“这也能解释为什么我没有找到他进入那片空地的踪迹,只有离开时的……他从空中坠落,只能是如此。”

    “但是……怎么会?”瑞德搓着下巴上的胡茬,沉思着,突然间隐约猜到了猎人的猜测:“你认为……但这是不可能的!”他几乎是喊了出来。

    “我们见过多少‘不可能’的事物?”猎人平静地望着他,但瑞德能看出他眼中突然明亮起来的光芒。

    “但这真的不可能。”瑞德颓然地放下手,“德利安会知道的。”

    猎人垂下了头:“那么或许德利安能有答案。”

    “而你依然坚持那个盗贼是从天空之中坠落下来?”

    “是的。”

    “你没有告诉伊恩这个?”

    “我应该告诉他么?”

    瑞德沉默了一会儿,他突然间想到了另外一种可能性,那个念头让他不安起来,但他不能告诉猎人。或迟或早,猎人会知道一切,但不是现在。

    现在,他得去找德利安。

    目送猎人离开之后,酒店老板忍不住深深地叹了口气。他讨厌秘密,他的后半生却大概已经注定生活在秘密之中。

    伊恩·坎贝尔的确不知道从空中坠落和从树上摔下来的痕迹会有什么不同,他是个战士,不是游侠,也不是猎人,甚至算不上是个多么细心的人。但有那么一会儿,他的确疑心沃尔夫是从半空中跌落下来的。

    那时他正最后一次凝视沃尔夫已经隐隐透出青灰色的脸,确定他的选择是正确的。他已经向酒店老板打听清楚了村中用于火葬的地方,并拜托他们准备好了一切——北方的人们依然习惯于用火焰将逝去的亲人送入诸神的宫殿,他不知道是不是该为此而庆幸。在查清真相之前,他无法就这样带着朋友的尸体回去,更无法任由其渐渐腐烂——他绝对无法面对那个。尽管他并不惧怕死亡,但死亡从来也不是什么美好的东西。

    他想沃尔夫并不介意在火焰中化为灰烬,他甚至曾说过,如果他死去,连坟墓也不想留下,当时间逝去,可供人们怀念的,唯有那些永远不会被遗忘的传说。

    但在一切消失于火焰中之前,他还有必须要做的事。

    为朋友清洗身体的时候,他再一次仔细地检查。每一道伤痕,每一件零碎奇怪的小道具,那些承载着使用者和他的朋友们某些记忆的东西,时常让他陷入悲伤,却又奇异地仿佛能带走一些压力,让他能稍稍从死亡的阴影中喘过气来。

    他并没有花太长的时间。沃尔夫胸前致命的伤害再清楚不过,正如德利安所说,那是摔伤。他大概是正面朝下狠狠地撞在了某根粗壮的树枝上,断裂的木屑和折断的肋骨一起刺入了他的肺部,同时断掉的还有他的左臂。带着这样的伤还能在森林中独自前行那么远的距离,已经算是奇迹。

    伊恩留下了一些血液,希望能够有办法在它完全变质之前弄清楚是否有中毒的迹象——如果没有说得过去的理由,他绝对不相信沃尔夫·赛勒斯会从一棵树上摔下来,没有任何保护动作地任由自己摔成重伤。

    也正是在那一刻他怀疑沃尔夫并不是从树上摔下来的,那样严重的伤势似乎需要更高的高度……但他几乎是立刻对自己摇了摇头,竭力将那巨大的影子从自己的脑海中驱赶出去。

    那是不可能的。

    他注意到朋友微微握成拳的左手,但里面什么也没有,除了一道短短的痕迹。

    伊恩用指尖轻轻触摸那道深红的痕迹。那并不是伤疤,更像是沃尔夫曾将某个坚硬的东西攥在手里,他是如此用力,以至于那物品的边缘在他手心留下了深深的瘀痕。

    他隐约猜到那是什么,但那件东西已经不见了,而伊恩不知道是沃尔夫丢失了它,还是有人拿走了它。

    他试着将朋友的手恢复到原本的样子,希望能够得知物品大致的形状,但那些苍白僵硬的手指似乎就要在他的手中发出折断时的脆响——单是想象已经让他失去继续下去的勇气。

    瑞德和德利安耐心地等候在门外,让他有足够的时间与朋友告别。

    然后他们焚化了沃尔夫的尸体。燃烧的火焰在夕阳中如同晚霞一般嫣红,在德利安苍老低沉的祈祷声中,伊恩仿佛听见了一声轻响,那或许只是风掠过树梢,但他觉得那更像是清亮的口哨声,像是他们初次见面时,沃尔夫吹的那样。

    他觉得那是他的朋友在向他告别。

    就这样,沃尔夫·赛勒斯,自诩为大陆上最优秀的盗贼的男人,最后的屠龙勇者之一,在35岁生日前的两个月,永远结束了他在这个世界的冒险。

七、拉赫拉姆(下)

    为沃尔夫送行的还有卡尔纳克村的村长莫里·凯斯特,他刚从王都归来。如同大多数生长在北部边境的男人一样,莫里·凯斯特身材高大。与八年前相比,他的肌肉开始被脂肪所代替,但他紧握住伊恩右手时的双手依然强壮有力。

    “我认识你朋友的父亲——老赛勒斯一定不会想到自己的儿子会以这样的方式离开世界。”村长叹息着。他长着一头和他儿子一样的褐色卷发,那些蓬松的小卷使他看起来温和亲切。

    “我们一定会找出在他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向伊恩保证,“卡尔纳克人不会允许有任何人在这里死得不明不白。”

    他没有见到拉赫拉姆,那个神秘的猎人似乎并不喜欢与人打交道。他不得不向瑞德打听拉赫拉姆的住处。

    “我带回来了沃尔夫,我该向他道谢,但我想我是忘记了。”

    酒店老板耸了耸肩:“谁会因此而责怪你呢?我想拉赫拉姆不会在意这个。”

    在伊恩的坚持下,瑞德向他指出了猎人家的位置:“向东走,越过克里瑟斯古堡的废墟,沿着小路一直向前,在靠近森林边缘的地方你就会找到他的小木屋。不过我也没法确定他什么时候会在家,他总是把大部分时间都花在森林里。”

    伊恩在意料之外的情形下与猎人相遇。那时,他正站在克利瑟斯古堡的废墟上。

    在一层又一层枯萎的攀援植物的掩盖下,那数百年前就已倾颓的古堡显得越发萧瑟,然而那些粗糙巨大的石块,那些永恒沉默着的面目模糊的雕像,在薄暮中冷冷地围绕着他,仿佛那些逝去的灵魂依然游荡在此处。

    他在白天去过了拉赫拉姆的家,正如瑞德所说,猎人不在家里,于是他转道去了白龙的洞穴。他曾希望能在那里找到沃尔夫留下的某些线索,但还是一无所获。那里就像他们第一次去时那样干干净净,冷冷冰冰——就连那厚厚的、反射出无数幻影的冰层都似乎没有半点融化。那让他惊讶而恐惧,仿佛他们杀死白龙的记忆不过是一场幻梦,回过头就能看见那巨大的白龙,金黄色眼睛的双眼如燃烧着火焰的深渊。

    回程的路上他情不自禁地停留在这片废墟。上一次他们来到这里时他还太过年轻,沉浸在杀死白龙后时而兴奋时而茫然的混乱情绪中,对这座废弃的、传说中毁于魔法的古堡没有半点兴趣。

    如今他站在这里,却无法不惊叹于它的神秘与厚重。

    他听过很多关于这座古堡的故事——它一直是吟游诗人们的宠儿,尽管他们之中的绝大多数从未见过它的样子——它们大多互相矛盾,匪夷所思,充满阴谋与背叛,其中主角们的关系更是混乱得让他简直没办法记住。

    但那所有无端的猜测,恶意的嘲讽,在这四面沉默的石墙里都失去了意义。

    他向前几步,走进一圈隐约可见的、深蓝与暗红相间的花纹里,想象着它数百年前的繁复华丽。但他并没有忽略周围冻结般的寂静里,那一声忽如其来的、尖锐的破空声。

    他停下脚步,一支短短的弩箭射在他面前的石板上,弹跳开来。

    很准,但折断了箭头。射出它的人至少没打算杀了他。

    “你不该来这儿。”身后传来没有起伏,也听不出什么情绪的声音。

    伊恩回过头,举起双手,脸上带着一丝无害的笑容。在离他十米左右的地方,一个壮年男子站在台阶上,无声地打量着他。

    拉赫拉姆。

    “我只是随便看看,而且,我想这里并不属于你?”

    “我负责守卫此处。”男人面无表情地回答,似乎从来也没有见过他。

    “这里……还有什么需要保护的吗?”伊恩有点疑惑地问,古堡勉强算是国王的财产——据说他是拥有这个古堡的家族的后代。但他,甚至上几代的国王,都早已经放弃了这个地方,任由它在时光的流逝中一点点倾颓。

    “是的。”依然是简短到毫无意义的回答。

    伊恩在吟游诗人们的故事里听说过,这古堡神秘的力量至今仍会将误入禁地的人拖入黑暗,但从未相信过,也并没有在这里感觉到任何危险——除了眼前这个神情冷漠,黝黑强壮的男人……他居然没能发现这个人是在什么时候走到离他如此之近的距离。

    “走吧,我不喜欢有人天黑之后还待在这里。”拉赫拉姆的语气里终于有了一丝的不耐烦。他转身似乎想要离去,伊恩向前一步,叫道:“请等一等。”

    猎人回头看着他,微微皱起眉。

    “我想向你道谢……谢谢你带回了沃尔夫。我曾去过你家,但你不在。”

    猎人看起来似乎有些吃惊,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干巴巴地回答:“不用谢。”

    “也谢谢你带我去寻找他留下的踪迹。”伊恩补充道。“如果你还记得什么……我是说,当你发现他的时候,他是否曾经说过什么?”

    “没有……他的确似乎说过一个词,但我完全没有听清,那或许只是在**。”

    “那个词听起来像是什么。”伊恩有些急切地问。

    “赫伦?”猎人似乎是在回想着,然后摇了摇头:“我说了我没有听清。”

    伊恩深吸一口气:“那么,你是否曾经在他的身上发现过什么?我是说,如果你找到什么……”

    从仿佛突然被冻结的空气判断,他问了一个蠢到极点的问题。

    天色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变得昏暗,令人窒息的沉默横亘在两人之间。然后猎人发出了低低的笑声:“那么,你觉得我是个贼?”

    伊恩很清楚那语气中的讥讽来自何处——沃尔夫·赛勒斯是一个以“盗贼”之名为傲的男人。这本身已经很难令人接受,而现在,他在质疑一个拥有清白名声的猎人拿走了属于他朋友的东西。

    “我没这么说过,”伊恩努力想要解释,从未像此刻一样痛恨自己的不擅言辞——如果他朋友中的任何一个人在这里,一定可以问出更巧妙的问题,不至于让任何人觉得受到了冒犯和质疑,同时又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什么也没有。”猎人断然回答,“现在,如果你没有其他的问题,请离开这里。”

    知道即使继续下去也不会再有任何收获,伊恩举起双手表示妥协。他穿过满地碎石,回到通往村庄的小路上。再次回头时,男人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逐渐变得浓厚的黑暗之中。

    伊恩久久地凝视着那片黑暗。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黑暗之中,仿佛也有人,或者有什么,正静静地凝视着他。

八、暗影(上)

    伊恩·坎贝尔微微佝偻着,竭力让自己巨大的身躯隐藏在温暖的火光无法顾及的阴影中,慢慢啜饮着杯中温热的液体。在酒馆里更加明亮的地方,劳累了一天的村民们正在尽情享受这一天之中难得的悠闲时光。他听见许多琐碎的家常,一些熟悉的、粗俗的小笑话,一些多少有点改变,大体却总是一样的宫廷轶事。不管在什么地方,人们谈论的话题总不会有多少不同。

    他默默地倾听,回忆起旅途上停留过的无数个酒馆和旅店。无论是海港边挤满醉醺醺的水手的肮脏小店,还是王都里整夜灯火辉煌,不知道哪个角落就会隐藏着某位大人物的高级酒馆,曾经,无论有意还是无意,他和他的朋友们总会成为人们瞩目的焦点……

    突如其来的沉寂将他从回忆中唤回现实。他抬起头,惊讶地发现他的确又成为所有人瞩目的焦点。

    “我们听说了您朋友的事儿,先生。”一位头发刚刚开始花白的中年人向他举起酒杯:“很抱歉您以这样的方式失去他。但是我得说……”他环顾四周,似乎在寻求其他人的支持:“一个人不该强求不属于他的东西。”

    伊恩捏紧了酒杯。

    低沉的、赞同的声音在小小的酒馆里嗡嗡地响着,像是某种咒语般钻进伊恩的脑子里,点燃最深沉的怒火。

    “再说一次。”他说,声音平静得像是飓风来临前无波的水面。

    “我是说……”

    “够了,波克。”酒店老板用啤酒杯底重重地敲了下柜台,“让我们的客人好好一个人待着。”

    一阵沉默。然后无害的喧闹声再一次响起,村民们把那外来者留在了他自己的阴影里。

    伊恩瞪着自己泛白的指节,内心深处有某一个部分正狂吼着想要摧毁眼前的一切——那些无知的、怯懦的人们,他们怎么敢这样谈论沃尔夫·赛勒斯,仿佛他只是个贪婪的窃贼?

    但最终他只是坐在阴影里,一杯又一杯地喝着酒,把那些无声的咆哮压回心底。

    他想他是喝醉了。他甚至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房间,但那个夜晚却无法安睡。杂乱无章的梦境里弥漫着令人窒息的乳白色迷雾,寒气侵入肌肤的感觉如此真实。

    他从梦中惊醒,冷汗泠泠。睁开眼睛的那一瞬,眼角似乎有一片阴影急速地闪过。

    房间里有人。

    属于战士的直觉让他迅速地滚向一边,任由自己巨大的身躯从过窄的床上落下。有什么东西尖锐地划过空气,落在他刚刚躺过的地方,然后消失无踪。

    他敏捷地跳起,伸出双臂遮挡在面前。那遗留在空气中的杀意,在他裸露的肌肤上激起一层寒栗。

    然而房间里空无一人,除了他和他的影子。

    微微有些急促的呼吸在一片寂静中清晰可闻。当他平静下来时,他知道,无论刚刚出现在这个房间里的是什么,都已经消失在寒冷的空气中,什么也没有留下。

    伊恩确信那并不是他的幻觉。他的手指拂过枕头,透窗而过的月光下,枕套上绣着的铁线莲原本已经有些磨损的地方,但那几缕有些翘起的彩线中间断得太过干净利落——那是刚刚才被某种锋利的东西整齐地划开的。

    无视夜半时分令人颤抖的低温,伊恩·坎贝尔双手抱臂,在他险些丧命的小小房间里,静静地站立了许久。

    他的确知道这世上依然有魔法存在——在人们的猜疑、恐惧和刻意的遗忘中,顽固地存在着。却从未料到会以这样的方式再次与魔法相遇。

    他不得不怀疑起沃尔夫的死因。那看似无迹可寻的莫名其妙的跌落,其中是不是也有魔法的影子?但只凭他自己,恐怕永远也弄不清楚。他对魔法一窍不通。

    他需要帮助。

    第二天一早,尽管带着宿醉的头痛,伊恩觉得自己重新充满了活力。与昨天相比,至少他有了行动的方向。

    他并没有打算将昨晚出现在他房间中的隐形杀手告诉任何人。因为白龙,卡尔纳克人或许比其他地方的人更能接受魔法依然存在的事实,但他不知道村民们对魔法到底保持着什么样的态度——毕竟,这里多少也算是国王的故乡。

    “魔法产生自恶魔的气息。不可使用,不可谈论。它必然消亡,也必须消亡。”现任国王在登基之初便宣布魔法是邪恶之物。原本便已奄奄一息的魔法在短短的十几年中销声匿迹,它曾经的辉煌如诸神的许诺一样虚妄。

    国王陛下有另一句名言,被无数人称颂着,镌刻在各种石碑、雕像底座甚至酒杯的边缘——“即使没有魔法,人类也能够创造奇迹。”

    伊恩从来对此不以为然。那句话或许没错,但魔法本身便是奇迹——他曾见过的奇迹,人类的创造永远也无法企及。

    他走下楼梯时脚步轻松,那令正刚刚打扫完庭院的瑞德有些诧异。

    “早上好。”他拄着扫把,随意地打着招呼,“对于一个昨晚醉得一塌糊涂的人来说,你看起来真不错。”

    伊恩有一些模糊的记忆。他昨晚大概是给酒店老板和他的女儿添了些麻烦。但他还没来得及开口,有人推开酒馆的们走了进来。

    “父亲。”那低沉而温柔的声音是陌生的。

    这是伊恩第一次见到苏雅·林菲尔德,娜娜的母亲。与女儿一样,苏雅有一头黑色的卷发,随意地束在脑后,并没有掩饰那清晰可见的一缕缕银丝——尽管那与她的年龄并不相称。

    她削瘦而高挑,脊背挺直,头颈却以一种谦恭的角度微微前倾。当她抬起头注视着伊恩的时候,柔和姣好的五官上像她父亲一样深邃的蓝色双眼,让伊恩一瞬间有似乎被吸入其中的错觉。

    苏雅向伊恩微微一笑算是打过招呼,但那笑容并未传到她的眼底。

    “父亲。”她再次呼唤,“我有事想跟您谈谈。”

    她的声音很轻,却让人无法拒绝。

    老人微微皱起眉头,然后又舒展开来。

    “当然啦,孩子。”他柔声说,“也许等我为客人准备好早餐?”

    “不,不用。”伊恩说,意识到自己在此刻是不受欢迎的,“我要出门。这村里的信差住在哪儿?”

    瑞德摇了摇头。“村里没有信差。”他回答,“我们与外面的联系很少……如果你有信要送到城里或者王都的话,去找村长吧,他的弟弟是商人,负责帮猎人们把毛皮和药材卖到城里,通常我们都会把信交给他——但恐怕速度不会太快。”

    伊恩匆匆离开,在沉重的木门合上的前一刻,苏雅带着忧虑的声音隐隐约约地飘进他耳中:“恐怕我带来的并不是什么好消息。”

九、暗影(下)

    “我都快觉得我这一辈子就没听到过什么好消息了。”瑞德叹了一口气,随手拖过一把木椅,坐了下来,“我想你已经听说了最近村里发生的事……”

    苏雅回头看了一眼已经关上的木门。

    “哦,别担心那个大块头,”瑞德挥挥手,“他差不多什么都不知道……我得说,那个盗贼的死和我可没有半点关系。

    “当然,”苏雅温柔地回应,“您从没违背过对我的任何承诺,即使那并不是您想要的。”她走到父亲面前,蹲下来,将自己的交叠的双手覆在父亲的膝盖上。

    瑞德揉了揉鼻子,驱走那突然间袭来的酸涩,“来吧,告诉我你带来了什么消息?”

    “恐怕奥维恩·斯特里特会到这里来。”苏雅在父亲身边坐下,一丝阴影笼罩在她明净的额头,那里已经被岁月刻下细细的纹路,“我在维萨城遇见了他和他的侍卫们。”

    “贪婪的老家伙……我早知道他不会放弃,即便只是些不着边际的传说。”

    “但这一次他一定是得到了什么确定的消息,否则他不会不顾这寒冷的天气,甚至有可能被大雪堵在这里整整一个冬天……他可是个南方人。”

    “那么,也许那个盗贼……”瑞德猜测着,然后自己摇了摇头,“沃尔夫·赛勒斯不会为斯特里特家做事,他讨厌贵族,更别说是奥维恩……但他们几乎同时出现,一定有什么原因。”

    “我曾经试着打探,但他有很好的借口——重新打开通往安克坦恩的商路。”那场战争已经过去近三十年,安克坦恩年轻的国王非常希望能够恢复两国之间正常的交往。那个多山且寒冷的国家,农作物难以生长,地底却埋藏着丰富的矿藏,从商业开始显然是个不错的选择。而谁也不能否认,艾琳王后的父亲奥维恩·斯特里特是最合适的使节——国王的亲眷,血统纯正的贵族,和一个成功的商人。

    “真不敢相信我们没收到一点消息。”

    瑞德的声音中隐含着怒气,苏雅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点。

    “没人能控制一切,而他需要考虑的事情更多。”她委婉地为那个千里之外的人分辩着。“也许是我想得太多,也许奥维恩只是在维萨城购买些补给……”但她很清楚,维萨并不是去往安克坦恩的必经之路,如果要购买补给,霍克港会更方便。

    瑞德叹了口气:“你说得对,谁也没办法控制一切。也许这不算是个坏消息,如果能让他们互相牵制,我们会更容易行事……但他们到底是听说了什么?”

    到底是什么吸引着他们,在一切都似乎已尘埃落定时,一个又一个的,重新回到这被遗忘之地?

    奥维恩·斯特里特的抵达是在三天之后。对于一个讲究旅途舒适的老人来说,他的速度已经快得出人意料——柯林斯荒原并不会因为他的贵族血统就对他网开一面。即使有向导的指引,通过迷雾笼罩中的沼泽地依然不是件容易的事。

    这并不是奥维恩第一次来到卡尔纳克。八年前的春天他来过这里,就在见过了冒险者们献给国王的白龙的双角之后的那个春天。再往前数,四十多年前,他曾经在这里度过不短的一段时光——但没有多少人知道,他也希望没有任何人还记得。

    作为村中的贵客,奥维恩住在了村长家里。对约安来说这却是意料之外的好事——他“不得不”和弟弟一起暂时住到娜娜的家中。

    伊恩·坎贝尔沉默地观察着一切,猜测着那个身份显赫的老人的到来,与沃尔夫的死是否会有关联。他曾经见过奥维恩一面。八年前将白龙的双角献给国王的正是他和他的同伴克诺雷纳·安杰,当时奥维恩就站在他身为王后的女儿身边。他堂堂的仪态和他女儿的美丽一样令伊恩印象深刻。

    尽管已经年近七十,养优处尊的老人依然保持着瘦削挺拔的身材和令人称道的翩翩风度。银白的头发总是整整齐齐地束在脑后,轮廓分明的脸上即使布满皱纹,也依稀能分辨出他年轻时的俊美。他浅浅的蓝绿色双眼拥有蛊惑人心的力量,当他面对面跟你说话的时候,即使身处喧闹的人群之中,也会让你觉得只有你跟他两个人。

    人们总是会情不自禁地在他面前透露内心深处的秘密——但后果却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够承受。

    在那充满魅力的面具之下,奥维恩·斯特里特以他的冷漠和贪婪闻名。然而即便听说过关于他的种种传闻,第一次见到他的人也依然会被他所吸引,转而怀疑那些传闻不过是出于嫉妒或其他——毕竟,与那些只会俯视人群的贵族相比,即便是面对身份低下的奴仆,奥维恩也从不吝于展现他无懈可击的微笑和谦和有度的礼节。至少,在表面上,他会让每一个人都觉得自己受到了尊重。如果没有任何利害关系,与他相处会是一件让人非常愉快的事。

    但伊恩很早就从沃尔夫·赛勒斯那里得到过警告。沃尔夫的父亲与奥维恩有过生意上的往来。尽管无心经商,老赛勒斯对生意伙伴和对手们的评价,沃尔夫却一向记得很用心。

    “斯特里特一家就像是冰原上的白狐——不用提醒我他们是南方人——优雅和美丽是他们的武器之一。如果对他们的尖牙利齿不够留神,你会连自己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当伊恩再一次面对奥维恩的时候,他不得不想起那个“冰原上的白狐”的形容。那时,他正以“屠龙英雄”身份,受到奥维恩的邀请,到村长的家中做客。

    “克诺雷纳·安杰是我的朋友,”老人微笑着提起伊恩久未谋面的好友,“他曾很多次对我提起当年一起冒险的伙伴们——你们一起经历过的一切,真是令人羡慕的旅程。”

    令人羡慕——伊恩不得不承认他喜欢这样的形容,听起来比“伟大的奇迹”之类空洞的赞美要亲切得多。

    “凯斯特村长告诉了我关于发生在你的朋友身上的事。”老人感叹着,“真是遗憾……像我这样即将归于尘土的老人,听见年轻人去世的消息,总是会特别难过。小沃尔夫,他和我的女儿同龄,从他很小的时候我就认识他。真不敢相信他会就这样离开。”

    “我们正在帮坎贝尔先生弄清楚整件事——”莫里·凯斯特向伊恩举了举杯,“不过到现在为止,看起来那的确是场意外。”

    伊恩低下头,他沉默着——在不知道说什么才好的情况下,最好的方法是什么也不说。那是很早之前,伙伴们教给不善交际的他的,最简单的应对方式。

    “或者笑一笑吧,”依蒂丝曾经捏住他的脸笑嘻嘻地说,“你笑起来傻乎乎的,能让人失去戒备。”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捏紧了杯子,锡制的酒杯上雕刻着简单的纹路,打磨得并不仔细,那冰冷粗糙的质感把他从一瞬间的恍惚中唤回现实。

    但他现在可笑不出来。

    “如果有什么我可以效劳的地方,请一定要让我知道。”奥维恩恳切地向伊恩微微倾斜着身体,“虽然我不能在这里停留太长的时间……”

    “如果可以的话,能帮我带封信给克诺雷纳吗?”伊恩脱口而出,几天前他拜托村子的弟弟肖恩帮忙送信,但刚与苏雅一起从维萨城回来的肖恩短期之内并没有要离开村子的打算。几天里伊恩都在思索要怎样才能尽快与朋友联系上,他没办法一个人应付这一切。

    奥维恩温和地笑了,“当然可以。瑞吉欧!”他拍了拍手,呼唤着,一个黑发的年轻人应声出现在门口。他个子不高,脚步轻快,仿佛随时都会跳跃起来。一双有点过大的褐色眼睛让他看起来极其天真,天生微翘的嘴角似乎永远含着笑意,让人情不自禁地心生好感。

    “这是赫顿·瑞吉欧。”奥维恩向伊恩介绍着,“我们的长腿羚羊。无论是口信还书信,他一定能用最快的速度为你安全送到。”

    “一定安全送到!先生!”年轻人快活地重复着,那种无忧无虑的调子让伊恩打消了最后一丝疑虑。虽然还不知道奥维恩的出现与沃尔夫的死是否有关,但只是让老人的属下为克诺雷纳带去一个简单的消息,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只是让克诺雷纳把沃尔夫的死讯告诉红发的罗妮,并希望他尽快来到卡尔纳克而已。

    对于拜托朋友把噩耗带给那个忧心忡忡的女孩,伊恩有些愧疚——那本该是他的责任。但克诺雷纳一定会有比他更好的方法,让罗妮不至于太过悲伤。

    他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早就写好的信他一直带在身上,奥维恩立刻让年轻人带着信返回王都。伊恩有些感激老人的热情,但或许是沃尔夫的警告在他心里留下了太深的印象,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老人目送瑞吉欧离开时的笑容里,藏着一丝隐隐的得意。

十、娜娜(上)

    周六一早要加班!心塞塞,今天继续两章番外ta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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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历172年的深秋对很多人来说都格外漫长。群山脚下的卡尔纳克一直都是鲁特格尔境内最早迎接寒流的地方。但那一年的年末,它似乎是被冬之女神遗忘了。

    森林里的动物似乎也因为这反常的天气而骚动不安。早该冬眠的棕熊在森林边缘漫步觅食,甚至偶尔出现村里的小路上。自从杰伊·科尔在迷雾中差点与一头巨大的棕熊迎面撞上之后,孩子们被禁止单独出门,猎人们轮流背着弓箭在村庄周围巡视。原本已该沉浸在慵懒中的村庄的气氛,突然间变得有些紧张。

    伊恩·坎贝尔听见了隐约的传言——沃尔夫的死似乎成为某种不祥的征兆,或者某种诅咒。他无法安息的灵魂,至今仍在黑暗的森林中徘徊。

    奥维恩·斯特里特对这样的传言报以大笑。

    “如果诅咒这种东西真的存在,白龙死去的那一年,整个村庄就该被冰雪淹没。”他说。温暖的天气对生长在南方的他来说是一种恩赐,每一天他都活力充沛得令伊恩都忍不住心生羡慕。伊恩依然不清楚奥维恩来到卡尔纳克的理由——据老人自己说,只是希望能在去安克坦恩的路上,顺便拜访克利瑟斯家族的发源之地。他也的确在克利瑟斯古堡的废墟上花费了大量的时间,甚至煞有介事地在乱石中支起画架,用了大半天的时间,描摹下昔日宽阔的庭院里,那尊已经失去了头颅的,镌刻着家族徽记的雕像。

    伊恩有些好奇,不知道拉赫拉姆会对侵入他领地的奥维恩做出怎样的举动。但猎人似乎根本就没有在奥维恩眼前出现过。

    伊恩看见过拉赫拉姆几次。但自从上一次谈话之后,他再也没有找到跟猎人解释的机会——事实上,他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在等待克诺雷纳的时间里,他努力让自己融入村中的生活,希望能够得到一些有用的消息,但那比他想象的还要困难得多。关于拉赫拉姆,他依然只知道他是村里最好的猎人之一,从小在这里长大,很年轻时就跟着自己的叔叔离开了村庄,几年前他的叔叔去世,他独自一人又回到了这里。除此之外,即使是瑞德·林菲尔德,也不能,或者不愿告诉他更多。

    他曾经到过很多隐藏在山中的偏僻村庄,但没有哪个村庄像卡尔纳克这样,拥有很多种完全不同的面孔。它似乎是贫穷的,但人们却快乐而满足,满足于那简单得近乎单调的生活和森林赐予的一切;它似乎是卑微的,但即使面对奥维恩这样显赫的贵族,他也不曾在谁的眼中看见恭敬与谄媚;它似乎是浅薄的,但克利瑟斯用它的沉默倾诉着这片土地曾经辉煌的历史,而几乎每一位村民都充满骄傲地牢记着他们逝去的伟大先祖——从这古老的村庄里走出的,这个国家的创立者们;它似乎是单纯的,柯林斯荒原和高耸的卡尔纳克山脉将一切喧嚣和战乱屏蔽在外,但废墟下传说中的迷宫,在山谷里隐藏了许多年的大陆上最后一条巨龙,夜半时分隐形的杀手……

    卡尔纳克,这个在时光之河中渐渐被人遗忘的、一个伟大王国的诞生之地,到底还隐藏了多少秘密?从那一张张质朴的笑脸上,伊恩得不到任何答案。

    他谢绝了奥维恩和莫里的邀请,依然选择住在林菲尔德酒店。无论如何,喝下几杯麦酒的男人们总是会比较多话的。而面对林菲尔德一家,也比面对奥维恩要轻松得多。

    沃尔夫死去之后的一段时间里,伊恩都没有见到过娜娜。或许是瑞德有意让自己的外孙女远离死亡的气息。直到苏雅回来之后,娜娜才时常跟妈妈一起出现在店里。她们到来时经常已经是下午,接近傍晚的时候,奥维恩来了之后,她们同时带来的还有说不上是来帮忙还是来玩的村长家的两兄弟。

    伊恩·坎贝尔永远不明白为什么反而是孩子不会对他心生畏惧,仿佛他们还拥有神赐的直觉,能轻易看穿他巨人般的壮硕外表下温柔得有些笨拙的灵魂。抓住伊恩的手臂荡来荡去是约尔曼永远也玩不腻的游戏,而约安更喜欢听那些旅途中的小故事,完全不在意讲述者的语言只能勉强算是流畅而已。

    娜娜经常在厨房里忙外公和妈妈准备晚上的生意,偶尔她也会来听他将故事。女孩的话依然不多,但除了初次相遇时那小小的惊吓,她待他就像待一个最平常的客人。即使偶尔提及死去的沃尔夫,她也未曾刻意表现出同情或哀伤。伊恩珍惜那份“平常”,甚至心存感激,他并不愿在女孩的生活中涂上任何阴影,但他无法忽视拉赫拉姆对女孩明显的宠爱和保护。

    是的,行踪像谜一样的拉赫拉姆,每次出现在他的视线中,总是和苏雅或者娜娜在一起。

    猎人待娜娜就像是自己的女儿。大多时候,他依然是沉默的,但他女孩之间的交流似乎根本不需要语言。伊恩怀疑娜娜的不爱说话是受了猎人的影响。对于失去父亲的女孩来说,猎人的存在或许也别具意义。娜娜抬头对着猎人露出的笑容和他们之间的默契,几乎让伊恩有些嫉妒。

    对于猎人来说,无论伊恩是否近在咫尺,都仿佛是不存在的。偶尔投向他的目光总是带着冷冷的警告意味。

    ——离我远一点,以及,离她们远一点。

    伊恩经常被人惧怕,却很少被人厌恶。这样的情形让他很不自在。但查明朋友的死因比他的感受要重要得多。

    当某天下午他发现娜娜独自一人在院子里干活的时候,他意识到,这是个好时机。

    他下楼走进院子,向平常那样微笑着跟娜娜打招呼,女孩正忙着将晾晒在院子里的衣物收起来,只是回了他一个笑容。

    伊恩并未接近娜娜,只是靠在门边随口跟她说话,闲聊般问着村子里有趣的人和事。女孩的回答总是简单而直接,那正是伊恩所需要的。

    “拉赫拉姆,那个猎人,”他一边不经意似的提起,一边想着自己听起来会有多傻——也许女孩早就听说过了他和猎人之间的冲突。“你们看起来很熟?”他硬着头皮问下去。

    “是的,他是父亲的朋友。”

    伊恩想起了女孩的父亲——那个在迷雾中失踪的猎人。他很少听人提起,只隐约知道,那个年轻的猎人来自异乡,在村里并没有太多的朋友。

    “真奇怪我居然不记得他,”他假装漫不经心地说,“即使已经过去了八年,但像他这样的人,如果我曾见过,一定不会忘记。”

    娜娜有点奇怪地盯着他:“当然,你们来这里时他根本不在。”

    “他在森林里打猎?”

    “他在王都。”娜娜利落地把最后一件衣服扯下来搭在手臂上,“他从前一直在王都给商人们当护卫……”女孩有点疑惑地歪着头,“我不太记得他什么时候回来的……”

    “娜娜!”房子里有人在叫着,是瑞德的声音。女孩回应了一声,急匆匆地抱着衣服跑去,只留下伊恩独自一人坐在木桩上,若有所思地望着女孩的背影。

    出乎意料,娜娜又轻快地跑了回来,从门边露出小小的脸,一脸认真地补上了一句:“顺便告诉你,无论如何,拉赫拉姆绝对不会拿走你朋友的任何东西。”然后掉头离开。

    她大概从一开始就知道他的目的。

    伊恩并不是会轻易脸红的人,但现在,他不得不假装咳嗽来掩饰脸上尴尬的表情。

十一、娜娜(下)

    商人们的护卫——沃尔夫的父亲是王都最富有的商人之一,八年前他还活得很精神,总是想尽办法拖着自己的儿子参加各种宴会,希望能够把一心只想成为最伟大的盗贼的儿子拉回正常的世界中……如果拉赫拉姆真的曾经做过商人的护卫,他不大可能不认识沃尔夫。

    伊恩回想着拉赫拉姆的一举一动,沮丧地发现虽然猎人从表示过认识沃尔夫,但也从未表示过不认识——以他的性格而言,把或许仅有数面之缘的人当成陌生人,也并不是不可能的事。

    他也曾向奥维恩打听。拉赫拉姆这个名字对老人来说是陌生的,他也从未在村里见过猎人,在伊恩的描述之下,老人回忆了好一会儿,最后只有带着歉意摇了摇头:“我不记得曾经见过这样的人。你要知道,商人们的护卫总是经常更换——有些死了,更多的是自己离开,寻找比默默无闻地死去更好的出路。也许他并没有在王都待很久。”

    然后他补充了一句:“可是听你的描述,这位猎人,倒更像是训练有素的战士——你确定他是做了商人的护卫,而不是加入了军队么?”

    并不是没有这样的可能。甚至,如果拉赫拉姆曾经是国王军中的战士,很多事情,会有另外的解释。他不安地回想起八年前他跟着克诺雷纳把白龙的双角献给国王时,那赫然起身的老人脸上的神情。

    那并不是赞叹或欣喜。

    而接下来王都中的官员和贵族们对传说中白龙宝藏的贪婪也让他无比厌烦。没人相信他们根本没有找到那笔宝藏。在沃尔夫和伊蒂丝相继消失之后,他也一个人悄悄地离开了王都。他不知道克诺雷纳是如何留下来成功地应付了一切,甚至在王都定居。但显然一切并未随时间的流逝而平息——他很清楚,虽然奥维恩总是一副悠闲的样子,他带来的随从们却经常神秘地不知所踪。那绝对不会只是为了探查从卡尔纳克去往安克坦恩的道路。

    而他所能想到的惟一能让沃尔夫回到卡尔纳克,并且有可能死在与魔法相关的谋杀中的原因,也只有那笔宝藏。虽然其他伙伴似乎都并不十分在意,沃尔夫却一直对之念念不忘。

    对沃尔夫·赛勒斯而言,“屠龙者”的称号固然是一种荣耀,但唯有找到了白龙的宝藏,那一场冒险,才算是完美。

    如果拉赫拉姆也抱着同样的目的来到这里,沃尔夫就会成为他的障碍……

    伊恩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不自觉中开始把猎人当成杀死沃尔夫的凶手,或至少是知情者。或许仅仅是因为他需要一个目标,一个可以让他集中注意力的对象。偶尔他会意识到,这样似乎是不对的,但随即属于战士的冲动又让他回到原地——拉赫拉姆毫无疑问是一个强大的对手。内心深处,或许自从猎人在克利瑟斯古堡无声无息地靠近他,并在他完全没有意识到情况下射出那一箭的时候,他就在渴望着能有机会与猎人一战。

    在他能打探到的消息中,苏雅的名字总会被有意无意地提起。木匠家的双胞胎姐妹妮斯和维亚娜甚至一本正经地告诉他:“拉赫拉姆很想娶苏雅的——村里每个人都知道。可怜的苏雅,虽然她死去的丈夫英俊极了,但拉赫拉姆也不差呀!”

    然后她们开始热火朝天地讨论村里每一个还没有结婚的男人,完全插不进去的伊恩只能选择悄悄地离开。

    伊恩不是没有尝试跟踪猎人,但他过于高大的身形完全不适合“追踪”这种工作,而猎人更不是能轻易被跟踪的对象。对伊恩来说,更有效的方法是搜索猎人经常出没的地方。幸运的是,猎人并不热衷于交际;不幸的是,猎人最常去的地方是艾克伍德森林——森林、家、酒馆、克利瑟斯古堡。简单且规律。

    克利瑟斯古堡。那古老城堡下埋藏着巨大的迷宫,据说曾是克利瑟斯家族关押犯人的地方。贵族们将战败的敌人或犯错的仆人们逐入隐藏着猛兽的迷宫取乐——类似的谣言被人们窃窃低语着一再重复,如果不是因为传说国王是这神秘家族的后裔,或许故事会更加离奇恐怖。

    无论曾经作何用途,那迷宫已多次坍塌,几年前甚至埋葬了三个好奇的旅行者,于是村长下令封闭了通道的入口,并让两位家在附近的猎人担任护卫,阻止村里的小孩儿和外来者误入,拉赫拉姆就是其中之一。

    伊恩不知道事情是否真那么简单。这个看似宁静的村庄里隐藏了太多的秘密,除了自己,他不知道还可以相信谁。更令他愤怒却无力的是,不知是什么时候,沃尔夫的死,在这村庄里已经被确定为“为了寻找白龙的宝藏而失足跌落。”村民们用同情的目光看着失去朋友的他,但安慰的语句却总是归结于“做人还是不能太贪心”之类,仿佛认定了沃尔夫是为了追求财富而死——尽管那或许是实情,但他无法接受自己的朋友就这样被当成一个贪财的贼。有几次他甚至想要对着那些淳朴的人们怒吼:你们不知道沃尔夫·赛勒斯,他是那么聪明而勇敢的人,永远充满活力,笑容满面……

    可是,他们又有什么理由非知道不可呢?那对他们,没有任何意义。

    当连曾经向他保证绝对不会允许有人在他的村子里死得不明不白的村长,也开始委婉地向他表示,也许是时候带着沃尔夫的骨灰离开了。天气虽然温暖得反常,但一旦大雪落下,他将无法离开村庄——但有人却对此不以为然。

    “不会那么快就下雪的。”

    奥维恩笃定地说。

    伊恩不知道他如何能肯定,仿佛天气也能由他控制。但他开始一天比一天焦躁。虽然明知道无论瑞吉欧的速度有多快,现在也大概刚刚把信送到王都,却依然每一天都期望着能看到朋友的身影——继续一个人待在这里,他大概会疯掉。

十二、迷宫(上)

    事情发生的那一天伊恩决定再去克利瑟斯古堡的废墟看一看,虽然并没有指望能找到什么有用的线索,但那个地方似乎能让他平静一些。

    他并没有费多少力就找到了那个半掩在倾斜的石柱下的,传说中的“迷宫”入口。石门的横楣上用粗糙暗红的笔迹写着“危险!勿入”,看起来有些触目惊心。但令他意外的是,原本应该封闭多年的通道入口,微微地敞开了一条缝。

    他试探着伸手推了推,沉重的石门发出低哑的叹息,缓缓地向内开启。微带暖意的空气从通道口缓缓流出,阳光只能照亮几米之内的地方,无声的黑暗仿佛在邀请他的进入。

    伊恩站在门前犹豫了一会儿——但不是太久。无论是不是陷阱,这都是让他更接近真相的机会。与绕着圈子从别人那里套出消息相比,他更喜欢直面任何挑战。

    他进入通道,让那厚重的石门恢复到微微开着一条缝的状态。考虑到有可能会被人封闭在迷宫里,他做了点手脚,如果有人再次封上石门,他也一样有办法离开。这事儿他并不拿手,但在几样小道具的帮助之下,他觉得自己干得相当不错。

    怀着一丝小小的得意,他点燃火把,走入黑暗之中。

    他并没有走出太远,身后突然传来急切而不加掩饰的脚步声。他回过头,正看见娜娜气喘吁吁出现在通道的另一头。

    她甚至没拿火把……真不知道她是如何在黑暗的通道里追上他的。

    “坎贝尔?你进来干嘛?门是你打开的吗?”女孩直截了当地问道,“这里很危险!”

    “但我看见有人下来……”

    “谁?”

    “没看清。”

    他都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学会这些似是而非的谎话,但此刻面对娜娜清澈见底的眼睛,却不由自主地有点心虚。

    “我们得找到那个人。”女孩认真地决定。

    “我们?”伊恩怔怔地问。

    “当然,你和我。在它被封起来之前,我曾经溜进这里玩过很多次。而你……”她仰望了下伊恩的身高,满意地点点头,“你可以吓走藏在通道里的野兽什么的……虽然封闭了这么多年之后,里面剩下的大概只有老鼠了。如果跑进来的人走得不远,我们很快就能找到他。”

    女孩语音清脆,速度又快,让伊恩有些招架不住。还没等他想出什么合适的拒绝的理由,娜娜已经直接扯住他的衣袖向前走去——抓住他的手腕对她小小的手来说似乎有点难度。

    “快一点儿!天黑之后这里会……而且不知道哪里又会塌下来。”她催促着。

    伊恩挠了挠下巴。

    “可是,你为什么会下来?”他问。

    “我看见门开着呀!”女孩抬起头,一脸理所当然地看着他。

    ——也许把门开着是一个错误。

    伊恩此刻万分后悔脱口而出的谎言,如果当时他回答:“因为好奇。”或许就不会陷入这样的困境……

    他们彼此之间沉默了好一段时间——伊恩并不擅长应付小女孩,即使身边的小女孩似乎比普通的小女孩更成熟一些。他觉得有些尴尬,但娜娜似乎完全没有同样的感觉。她脚步轻快地向前走着,似乎相当熟悉迷宫中的道路。偶尔开口叫一声:“有人在么?”那声音在仿佛四通八达,不知通向何处走道间激起层层的回响。

    迷宫比伊恩想象的还要巨大。即使路上经过了好几处坍塌的地方,但转向另一个方向,或者爬过散落的巨石,通道依然弯弯曲曲地向前延伸。脚下的尘土上有散乱的人类足迹,但被着某些并不怎么大型的野兽的脚印扰乱,很难分辨是多久之前留下的。空气中有微微陈腐的气息,掠过通道的风似乎比外面要温暖一些。

    显然他们并不是惟一来过这里的人。他想起了娜娜的话——这里大概曾是村里孩子们玩探险游戏最好的地方。但因为危险,或者其他原因,人们封闭了通道。

    伊恩想起了奥维恩那些神出鬼没的随从,想起奥维恩对古堡废墟异乎寻常的兴趣。他猜想他们或许来过这里,或者迷宫的门正是他们打开的……难道他们觉得白龙的宝藏会藏在这里?一条巨龙可没办法把自己塞进这样的迷宫,尽管通道已经宽阔得超出了他的想象。

    隐隐的不安让伊恩不自觉地放慢了脚步,他开始觉得奥维恩在这里寻找的或许并不是宝藏,而是某些属于克利瑟斯家族,属于王室的东西……无论那是什么,他一点也不想卷入其中。

    他伸手拉住了娜娜。

    “也许我们应该回去,让更熟悉这里的人来找。”他并不惧怕什么危险,但带着一个小女孩在某个神秘城堡下的巨大迷宫里乱转可不怎么明智。

    女孩抬着头看他——她的头甚至还没到他的胸口。

    “可我就很熟悉这儿……至少走完我熟悉的地方为止?”

    他想不出反驳的理由。

    又一次,他忍不住沮丧地想到,如果是沃尔夫或者同伴里任何其他一个人在这里,大概都比他有更好办法带这女孩回去。

    伊恩突然停下了脚步,他确信他听见了某种声音。

    ——“咔哒”一声轻响。那是他最不想再迷宫中听到的,机械的声音。

    他跳起来,抓住女孩的手往来路飞奔,齿轮摩擦时那种令人牙酸的吱嘎声和石门落下时隆隆的响声在地道中无情地持续,随着最后一声沉闷的巨响,他在那一片扬起的灰尘前无奈地停下了脚步。

    娜娜在他身边安静了好一会儿,终于说道:“我什么也没碰……好像也没踩到什么呀。”

    “不,不是你的错。”伊恩在石门周围和四周的墙壁上摸索着。石门打造得相当仔细,四周严丝合缝,连匕首也无法插入,即使他想尝试着举起石门也没有什么可以着力的地方。当然,他也没有发现任何开关之类的东西。

    他暗暗咒骂自己的粗心。他曾与伙伴们一起探索过传说中某位伟**师的陵墓,那里的迷宫比这里要简单粗糙得多,许多陷阱古老却依然有效,即便是那样一支强大队伍也没能做到毫发无伤地通过……他应该更谨慎一些的。

    他举起火把静止了一会儿。火焰向前方飘动着,空气仍在流动。

    至少不会窒息而死,伊恩有点无力地安慰自己。他不知道是什么触动了机关,也无法否认另一个可能——机关在门外,而有人故意把他们关在了这里。

    应该更小心一些的。他低低地咒骂着,保护般再次握起女孩的手,察觉到它微微地颤抖着,但依然温暖而干燥。

    “别担心,如果有人发现我们——如果有人发现你失踪了,一定会来找你的。你推开门之后没有关上吧?那么一定会有人发现的……比如拉赫拉姆,他不是会经常在这里巡视吗?”他安慰着女孩,也惊讶于她异乎寻常的冷静。

    “好的。”女孩轻声回答,安安静静地任由他握着她的手,“但我想说抱歉。”

    “……为什么?”

    “我撒谎了,我们已经走出‘我熟悉的部分’有好一阵儿了……我只是以为我能帮上忙。”女孩不安地用脚后跟碾着地面,“也许你是对的,我们该早点出去找更熟悉这里的人。我们刚刚走过的,从这里再往后两个转弯的地方,以前被坍塌的石块堵得严严实实的……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人清理过这里。”她看起来有点疑惑,“可是,这里已经被封闭很久了啊。”

    “……也许你该早点告诉我。”伊恩苦笑着,“不过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现在……我想我们只能等着了。”

十三、迷宫(下)

    他们在门边扫出一小片干净的空地,小心翼翼唯恐碰到什么不该碰的东西,然后靠着墙壁坐了下来。当伊恩越来越无法忍受沉默时,却是娜娜先开了口。

    “也许我们该做多几支火把备用。”她一脸认真地跟伊恩商量。

    “为什么?”

    “我曾经听说……当冒险者们在黑暗里失去了光明,就一定是危险降临的时候。”她看了看伊恩手上燃烧着的,温暖的黄色火焰,“我们只有一支火把,如果它灭掉了怎么办?”

    伊恩笑了起来,他想女孩终究还是害怕的。

    “这支不会,至少没那么快。我的朋友告诉了我一些能让火把燃烧很久的方法……相信我,这火把的确不大,但如果没什么意外,在有人找到我们之前,它不会熄灭的——而且我还有另外一支。”他拍了拍腰间的小包。

    “那是什么方法?魔法么?”女孩问道,听起来只是单纯的好奇,既不害怕,也不兴奋。那让伊恩觉得有些意外。

    “……你好像一点儿也不害怕。”

    “害怕什么?”

    “魔法是黑暗而邪恶的东西,你没听过么?那可是国王陛下说的。”

    “不,魔法并不邪恶,它很……强大,而且奇妙,但我不觉得它是邪恶的。”

    伊恩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很勉强地笑起来:“我曾经听过这样的话,很久之前……从未想过会从一个小女孩的嘴里再次听到这个。是谁告诉你的?”

    “首先,我不是‘小’女孩。”女孩严肃地纠正,“其次,没人告诉我,是我自己这么觉得。”

    “你见过魔法?”

    “从来没有。可是从我听过的那些关于魔法的故事里,我找不出认为它‘黑暗又邪恶’的理由,它只是……像火一样,能烧毁森林,也能让房子变得暖暖的。不是么?”

    伊恩哑口无言,他知道自己无法否认这一点,但那也是他极力躲开、不愿碰触的话题。

    “谁告诉你那些故事?”他努力将对话带往另一个方向。

    “德利安、瑞德、妈妈、偶尔到这里来的吟游诗人……很多人。”娜娜眨了眨眼,补充道:“哦,还有拉赫拉姆——但我知道很多故事是他瞎编的,他编故事的本事真是糟透了。”

    那语气中无意间流露出的亲昵让伊恩不太高兴。

    “我之前以为你不爱说话。”他有点漫不经心地说。

    女孩突然闭紧了嘴巴,搁在并拢的双膝上的小脸变得有点闷闷不乐。

    “呃……其实我喜欢跟你说话……我是说,我们现在除了说话也没什么别的事可做,对吧?”

    意识到自己大概不小心冒犯了女孩,伊恩慌乱地试图弥补。

    娜娜侧过头看了他一眼,大概是因为燃烧的火光反射在其中,她的双眼看起来泛着奇妙的金色。

    “嗯。”她小声回应,然后沉默下来。

    “那是你们杀掉那条龙的理由么?”

    在片刻沉寂后,女孩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

    “……什么?”

    “你们杀的那条龙。那是强大的魔法生物,所以你们觉得它一定‘黑暗又邪恶’?它做了什么让你们这么觉得?那是国王陛下的命令么?”

    “呃……那是一条龙。”伊恩笨拙地回答,同时竭力在脑海中寻找一个能让他们停止这个话题的方法。

    然而女孩固执地追问着:“它做了什么,所以非得杀掉不可呢?我出生在这里,在这里长大,你们来之前,我从来没有听说过山谷里有龙,甚至连村里最老的老人也从来没有提起过,它到底曾经伤害过谁呢?”

    伊恩沉默了很久,他有很多理由:或许它在很久很久之前伤害过人然后一直在山谷中沉睡;或许在山中的某个地方还藏着它四处抢夺来的宝藏……但他知道这些理由都无法抹去女孩眼中的疑惑,他知道真正的理由其实真的只是那一句——那是一条龙。

    美丽的,强大的,终结在他们手中的传说。

    多么伟大,又多么可笑的理由。

    所以此刻他只能沉默,然后对女孩露出疲惫的微笑:“所以,我才说,别再叫我‘屠龙的英雄’。”

    时间在等待时总是分外漫长。伊恩不知道他们在沉默中坐了多久,女孩不知何时靠着他的手臂睡着了——虽然从小失去了父亲,她显然被保护得很好。她对他毫无畏惧,也毫无戒心,仿佛相信这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会伤害到她。

    而伊恩不想辜负这份单纯的信任。

    他花了一点时间探察周围的情况,然后轻轻摇醒了娜娜,当他蹲到女孩面前时,尚未开口,女孩便用了然的目光盯着他:“你想继续往前走?”

    “是的。听我说,这里的墙壁很结实,不会坍塌。前面有两条岔道,其中一条已经被堵住,另一条,当我过去之后会用几块大石头把通道口堵住——相信我,没有多少人能够挪动它们。我会给你另一支火把,你在这里是安全的,而我会往前走,寻找其他的出口。”

    “如果没有呢?”

    “我会尽快回来。”

    “如果有人找到我了呢?”

    “我会向前,并且一直向右转,还会在墙上留下记号,一个……动物的头。你们很容易就能找到我。”

    女孩沉默了一阵儿,终于有点不甘心地点点头。

    看着伊恩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巨大的石块后,听见他的脚步声渐渐被寂静吞噬,恐慌一点点在女孩心底蔓延开来。她知道那或许是最好的方法,但她无法控制地想起多年前的清晨,在迷雾中失去踪影,再也没有回来的父亲。

    她蜷缩在墙角,双手握紧了明亮的火把,再一次沮丧地认识到,有太多的事情,她根本无能为力。

    女孩安静地等待了很久——至少她觉得是真的很久很久——直到连自己的呼吸声都让她觉得刺耳。

    最后她决定不再等下去。

    在漫长又无聊的等待中她早已经注意到伊恩堵起来的通道口上方,在巨石与通道顶端的石壁间有一个小小的空隙,以她的身形,穿过去应该没有什么问题。

    她用石块在墙壁上留下简短的信息,踮起脚将火把从巨石间另一个更小的空隙里丢过去,满意地看见它在通道的另一边稳定地散发出温暖的橘黄色光芒,然后掀起裙子掖进腰带,轻松地从上方爬了过去。

    通道无声地向前延续,女孩拾起火把,深深吸一口气,坚定地向前走去。

    她前行了很久,起初还尝试着呼唤伊恩,但在四周死寂的空气的压迫中,她发现自己渐渐失去了放声呼喊的勇气,仿佛担心会唤醒什么可怕的东西似的,只是一味沉默而机械地向前走着,甚至差点不记得去查看墙壁上伊恩留下的记号——与他高大的身材相当不符的是,他留下的记号是一个大大的、看起来像是在犯困的眯着眼的猫头,第一眼看到的时候,娜娜差点笑出声来,甚至努力用石块在那下面留下自己的记号,一只线条简单的小鹿。

    但最后,连那张有点可笑的猫脸都开始变得扭曲……当墙壁上有什么东西突然掉下来并且弹跳到她脚边时,娜娜只是茫然地低头看了一眼——那看起来像是某种动物的眼睛。

    然后一阵淡淡的烟雾弥漫开来。

    或许是因为这通道中的机关太过古老,伊恩走过未曾启动的陷阱,却禁不起女孩脚步的再一次触发。

    娜娜的大脑尖叫着发出警告,但她渐渐麻木的感知无法做出任何反应。那淡黄色的烟雾似乎涌入了她的脑海和胸腔,眼前一片暧昧不明的、灰暗的色彩在旋转着。女孩软倒在地,呼吸渐渐微弱下去时,她的手指依然痉挛般紧握着火把。

    那火焰仍未熄灭。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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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11766/ 第一时间欣赏终末之龙最新章节! 作者:聂九所写的《终末之龙》为转载作品,终末之龙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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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末之龙介绍:
他是最后的巨龙,却生而为人。十五年属于人类的温暖记忆,在被迫直面真相的那一刻化为刻骨之痛。 这个世界,没有他的容身之地。 然而…… “小混蛋,跟我回家!” ——曾被他称呼为姐姐的女孩从来不懂放弃。 “你会成为传说,最伟大的那种!” ——他唯一的朋友眼中看不见阴影。。 他们跋涉千里来到他面前,只为让他明白,无论要面对什么,他不会独自一人。 但他最终带给这世界的,或许依旧是毁灭。终末之龙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终末之龙,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终末之龙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