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二百六十七章 黎明(下)
这样的事,的确从前就发生过。
她是地道的斯顿布奇人,家里开着面包店,不算富裕却也不愁衣食。然而直到离开家中,成为圣骑士之前,她才知道,她的父母之所以有钱开店,是因为她很小的时候总喜欢紧握在手心的一个木头小娃娃,不知怎么就变成了一整块黄金。
如今她已经根本想不起那时自己做了什么,或遭遇了什么。她的家人一直小心地保守着这个秘密,也从来没有要求过她“再试一次”——一次奇迹他们便视为恩赐,并不曾贪婪地要求更多。
但她也因此在宠爱中长大,甚至比她的兄弟更受宠。她可以自由自在地做自己想做的事,并有了跟随街角一位曾经的冒险者学剑的机会。
不到十二岁她便进入了黎明神殿,因为那位笑容温和的老祭司在看着她用随手抄起的扫帚敲倒了一个身强力壮的街头混混之后,将手放在了她的头顶,问她:“你愿意来我身边吗?”
她的惊讶和茫然远大于兴奋,但似乎也没有什么拒绝的念头。成为圣职者,自然是比找个人嫁出去,或者继承面包店更好的出路。她的父母满怀骄傲,把她幼时创造的奇迹当成了她被神选择的证明,却因为她的老师,那位冒险者的告诫,依然没有将此宣之于众。
她也并没有炫耀的习惯,这件事便一直保持着秘密。当她在神殿中接受教诲,学习法术,却渐渐意识到,她的家人所以为的“奇迹”,或许有另一种可能。
她的力量或许并非神赐。
她不自觉去寻找更多的故事——更多的,关于那些被精灵称为“私语者”的故事。她看到的是带着恐惧的怀疑,带着血泪的惨剧……她看到的是一个个被驱逐,被伤害,被毁灭的,“恶魔的孩子”。
她在无法言说的忧惧中惶惶不可终日,终于忍不住把她的秘密告诉了她可以相信的人——比她更早进入神殿,却跟她差不多大的约克·特瑞西,老祭司奥罗拉·李所钟爱的弟子。
“你现在还能做到同样的事吗?”约克这样问她,“或者说,你还做过吗?”
阿瑞亚用力摇头。
“那就没有什么可担心的。”约克一脸严肃地告诉她,“你已在女神的护佑之下,只要你有足够虔诚的信仰,足够坚定的灵魂,哪怕血管里流着一点恶魔之血,也会被完全净化。”
埃德听得脸有点黑。
“……他那时候多大?”他问。
“十六。”阿瑞亚有点疑惑地回答,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问这个。
埃德松了口气,又有点想笑。那个装腔作势的少年,如今显然已经成熟了许多。
“所以现在……”圣骑士低头看自己的手,虽然放松了一些,却还是惴惴不安,“我的血被恶魔侵蚀得更严重了吗?因为我不够忠诚……”
她最害怕的正是这一点——她并不觉得自己的信仰有多么虔诚。日复一日的祈祷并没有磨掉她在斯顿布奇的街巷间奔跑时生就的自由的天性,与高高在上的女神和整日不出门、一年也见不到几次的老祭司相比,她可能还更相信她的剑。
“首先,那并不是什么‘恶魔之血’。”埃德说,“瞧,我被人称为圣者,许多人都说我身上流着神的血脉,可我跟你一样——除非你觉得神与恶魔也是一样的。”
阿瑞亚大吃一惊,近乎惊恐地瞪着他。她原本是因为听说那条龙能闻得出恶魔的味道而心惊胆战地远离他们,然后又因为觉得埃德与她有相似之处才找上他,但即使她不怎么虔诚……这样将神与恶魔并提,她也很难接受。
埃德顿了顿,意识到自己有些太过急切。可是,他找到了一个同类!一个跟他一样——好吧,也许不完全一样……总之,这让他确定他的计划有成功的可能,因此而受益的并不会只有法师和私语者……简直不能再棒!
他按捺着他的欣喜雀跃,用更温和的方式安抚不安的圣骑士:“正如我之前所说的,这个世界孕育了我们,它的力量原本就在我们的血液之中,从前我们并不了解,而掌握它的人通常不知道该如何控制,难免会不小心伤害到他人,因此才会让人害怕,甚至被冠上恶魔之名。可是现在——”
他指指那轮圆月:“现在,更多的人会感觉到自己的力量……更多的人会愿意了解它,接受它,掌握控制它的方法,总有一天——也许都用不了多长时间,人们就能像接受牧师和法师一样接受另一种施法者。而你,以你的身份和力量,你或许能帮助许多人免于挣扎和痛苦。这绝对是件好事,我想,就算是你所信奉的女神,也绝不会因此质疑你的忠诚。‘保护弱小和无辜,谨守荣誉与责任’,这是圣骑士的誓言不是吗?你又违背了哪一点呢?”
他的声音既不低沉浑厚,也不是充满磁性的那种,唯一的优点是明朗干净,听起来亲切无害,如相识已久的朋友,让人不知不觉就平静下来。
阿瑞亚冷静了许多,却仍有顾虑。她绞着手指,迟疑了好一会儿,才磕磕巴巴地问:“那么,你……您觉得,约克……也会这么想吗?”
随着她脸上泛开的红晕,埃德恍然大悟,终于明白那个敢坦然承认自己的信仰“并不虔诚”的圣骑士,为什么会如此不安。她在意的不只是她的女神……还有她喜欢的人。
“……这个,我想你得问他才行。”他回答。
圣骑士沮丧地低头——如果她能问得出口,也不会这么为难。
“还是……算了吧。”她低声说,“他有很多更重要的事要做呢。”
埃德欲言又止。这种事实在轮不到他置喙……他也没有泰丝那种脸不红心不跳大大咧咧理直气壮谈论爱与不爱的本事。
“我不知道他到底会怎么想。”最后他只能这样回答,“可是,他很清楚地看到了我能做什么……他知道我或许在很久之前就掌握了另一种力量,可他并没有与我为敌……没有指责我背叛了自己的信仰,也没有质疑我的血液是否纯净……不是吗?”
第一千二百六十八章 重要的和不重要的
阿瑞亚摇着头,笑容里有感激也有无奈。
“这是不一样的。”她说,“我和你……是不一样的。你如此重要,而我……我无足轻重。”
她的确单纯,但并不愚蠢。对于想要背负起整个神殿的未来的约克·特瑞西而言,越来越深不可测的圣者埃德·辛格尔和他已经没空多看一眼的圣骑士坦普·阿瑞亚,其分量当然是不一样的。
“没有谁是绝对的‘无足轻重’。”埃德回答她,“至少,现在,你对我来说就很重要……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察觉到其中的歧义时他微微有些尴尬,慌乱地拿手在两人之间比划:“我是说,我们……是一样的。”
阿瑞亚微笑着歪了歪头,眯起的眼睛带点促狭。当堆积在心中的疑惑与惊惶得以消解,她渐渐不再像最初那么局促。埃德甚至觉得,他终于看到了一点真正的坦普·阿瑞亚,一个在斯顿布奇街头长大的,直率而勇敢的女孩儿。脱去了“圣骑士”这个身份带来的责任和礼节上的拘束,她就像朵盛开于夜色中的月见草,或许的确不那么引人注目,却清新而自在地舒展着花瓣——即使她挺直了腰就比他几乎高出半个头,他也还是觉得她挺拔自信的样子是更美的。
“但是,当然,”他更觉得应该向她解释清楚,“如果你不想让其他人知道,我也一定会保守这个秘密。”
圣骑士再次摇头:“那么,你要如何向其他人解释,我们这样偷偷摸摸的,到底都说了些什么呢?”
她已经意识到她的举止会带来各种猜测,但她没法让时间倒流,那么,她就得承担结果,而不是让帮助她的人背锅。
“如你所说,”她说,“我并没有做错任何事,所以也不需要隐瞒什么。如果能帮到你,那就更好了——我很乐意。”
她抬起手,才发现自己手上还捏着那片变成了金属的枯叶。
“这个,”她有点不好意思地递给埃德,“送给你吧……也许你能用得着,我是说,做点研究什么的……我不太懂那些。”
埃德坦然接过——他的确十分好奇。
“……不是金的呢。”他小心地捏了捏边角,故意露出一点遗憾的样子。
阿瑞亚笑出声来,又赶紧捂住嘴。
“我还不能控制这个。”她说,“也许以后可以……无论如何,我应该再也不会缺钱花了。”
埃德一脸羡慕地看着她,十分配合。
“……你喜欢的女孩儿一定会很幸福。”圣骑士轻声叹息。
“希望如此。”埃德向她微笑,“我们也该回去啦……你准备好了吗?”
圣骑士点头,郑重地向他行了个礼。
“如果你需要,”她说,“我就在门外。还有……”
她犹豫片刻,又摇了摇头,歉然一笑,转身离去。
埃德又独自在院子里站了好一阵儿。倒不是觉得和阿瑞亚一起回去会有什么不妥——即使他用法术稍稍遮蔽了声音,看见他们站在这里说话的人也不止一个。
他只是需要一点时间理清他的思绪。在做好准备之前,他其实没打算现在就让所有人知道阿瑞亚的特别之处,有一点她并没有说错,他们是不一样的。她并没有足够的分量,反而容易招致猜疑和排斥……那是他不想让她遭受的伤害。
他并没能独处太久。约克亲自找了过来,告诉他:“菲利·泽里大人已经到了。”
脱离神殿的圣骑士依旧是被信任和尊敬的……或许比埃德更受尊敬。他们派了人去水神神殿确认那个幻魔是否并未能逃离,但埃德无法从约克的神情中判断是不是有什么更糟糕的消息——他很有些魂不守舍的样子,仿佛意识游离在别处,又像是面临什么难以抉择的困境。
一路上埃德看了他好几眼,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他想起阿瑞亚离去前的欲言又止,干脆直截了当地问道:“你不想知道阿瑞亚跟我说了什么吗?”
当约克在门外更另一个牧师争执不休的时候,他跟阿瑞亚是从侧门悄悄离开的……但既然他找了过来,应该不会不知道他刚才是跟谁待在一起。
年轻的牧师回过神来,猝不及防地僵了僵,眼中划过少见的狼狈:“不,不是,我并不……”
他在埃德似笑非笑的神情里停止了分辩,闷声不响地低头。
“她今晚不太对劲。”纠结了片刻,他还是开口解释,“她原本一直躲着你,像是在害怕什么,然后她又找了你……她是学不会隐瞒和逃避的人,如果她说了什么让你觉得被冒犯……或者什么奇怪的话,我可以代她道歉……”
他的声音在忐忑与疑惑中越来越低——因为埃德看着他笑得意味深长。
“没什么可道歉的。”埃德笑眯眯,突然有点感受到了泰丝的乐趣,“但如果你想知道她说了什么……最好还是去问她自己。”
显然,在牧师的心目中,坦普·阿瑞亚,并不是那么无足轻重。即使是在这样的混乱的夜晚,他也有留意到她的一举一动……在许许多多“重要”的事情之中,这一点微不足道的小事,却让埃德格外的高兴。
他的笑容和轻快的语气或许让约克意识到了什么。他有点尴尬,却又明显松了一口气,不再追问。当他们回到那间待客的花厅,他也并没有对守护在门外的阿瑞亚多说一句话,只是像平常那样微微点头。
踏进门中的那一刻,他凛然的气势像是要迎接战斗。然而花厅里的气氛简直称得上和乐融融,值得尊敬的圣骑士菲利·泽里正绘声绘色地描述着圆月升起时水神神殿里的混乱,丝毫不觉得那有损神殿的威名,并因此而得到了共鸣——与肖恩·弗雷切控制下如铜墙铁壁,威严整肃却俨然凌驾于所有神殿之上的水神神殿相比,菲利口中那个遇上突如其来的麻烦一样鸡飞狗跳的地方,忽然就被拉到了更亲近的距离,就连那幻魔逃出了一部分……甚至可能还有“一部分”变成了其他人的样子不知混在哪里,都变得完全可以原谅。
第一千二百六十九章 光之剑(上)
“那应该比它的本体变出的人要容易对付得多。”
圣骑士挥手向埃德打了个招呼,继续着原本的话题,“一点圣光就能让它灰飞烟灭。”
“所以那家伙当时才离我们那么远。”一位牧师对此表示赞同,“这样,想把它分辨出来也不难。”
近距离与“那家伙”说过话却并没有立刻分辨出来的埃德忍不住苦笑。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啊!总不能与任何人打交道之前都先拿圣光照一照吧?
“各位。”
在他身后,约克提高了声音,“请恕我冒昧。既然大家都在这里,有一件事,我希望能……”
“约克·特瑞西!”
有人厉声打断了他。
大步走进门来的人身材高大,五官深邃,浓密的黑发里夹着一缕缕银丝,整齐地束在脑后,同样开始花白的胡须连着鬓角,修饰了他略显尖刻的下颌,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沉稳可敬,极富魅力。
“博恩瑟大人。”约克淡淡地向他躬身。
拉诺·博恩瑟,本该继任的大祭司之位的高阶牧师藏着怒意的视线从他身上扫过,微微一凝,收缩的瞳孔里带着惊疑。短暂的沉默之后他平静地回礼,似乎刚踏进门时那种针锋相对的凌厉只是人们的幻觉。
“……我希望你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说,语气中充满长者的温和与无奈。
菲利不动声色地往后仰。这位牧师刚进门的时候像是携着雷霆,强势无比,却在转瞬之间改了主意——他显然是发现了什么。可惜无论怎么后仰,从圣骑士所坐的这个位置看过去,都只能看见约克的后背……真是心痒难搔。
“我明白您的顾虑。”约克回应得有礼却生硬,“但隐瞒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他的坚定之中有种不顾一切的锋锐,让埃德隐隐有些不安。年轻的牧师是骄傲的,这种骄傲在一年多前他们于五月节上初次见面的时候就极其明显——他的张扬和自信一如黎明的阳光般耀眼,甚至让人觉得有点咄咄逼人。但此刻,即使气势未改,他的眼中却没有光。
埃德在另一个人的身上看到过这样的决然——在斯科特·克利瑟斯的身上。而那是个自认为犯了不可饶恕的罪行,决意牺牲一切去偿还的人。
约克转过身来,面对众人。他扯下了胸前从衣领里掉出来的吊坠,高高举起。
那银色的吊坠长不过半指,色泽暗沉,并不起眼,形状像是黎明女神的标志——一段圆弧上向上射出的三条直线,中间最长,两边略短,寓意地平线上驱散黑夜的,初升的阳光。只是,吊坠上那三条直线都被铸成了长剑的形状。
“我想各位都知道黎明神殿的圣物是什么。”牧师开口,“光之剑……如水神神殿的永恒之杖,是圣者才能掌握的利刃,在没有圣者的时候,则由大祭司所传承。”
埃德吃了一惊。他更加仔细地观察那小小的吊坠,甚至偷偷戳了伊斯一下——他感觉不到那上面有什么神圣的力量……正相反,那东西仿佛被什么东西侵蚀过,蒙着一层死灰,衬着约克毫无血色的脸,简直越看越不祥。
所有人都在疑惑中沉默地等待着,约克却停了下来,像是失去了继续下去的力量。
“所以,”已经在一座让他浑身发痒的神殿里坐得无聊透顶心浮气躁的伊斯忍不住打破了寂静,“你是想说你才该是大祭司的继承者?”
约克深吸了一口气:“……不是。”
他低低念出咒语,声音随着吊坠上闪烁出的光芒而颤抖。如雾般弥漫开来的微光里,更加明亮的白光从那吊坠中细细的小剑上伸展开来,渐渐在半空中凝成一柄细长的光之剑……然后被约克握在了手中。
周围一片死寂。这是某种证明……正如约克所说,这是圣者才能掌握的利刃。落在其他人手中它都只会是一枚平平无奇的吊坠,唯有黎明女神所选择的圣者能让它露出真实的面貌。
可约克脸上没有一丝欣喜或骄傲,亦没有敬畏和虔诚——他苍白得像是个快要在圣光之中消融的鬼魂。
刺目的光芒暗了下去,他手中银白的长剑覆盖着细细的黑色纹路,像铸造时就铭刻其上的符文,又像即将崩毁前的裂纹。
“光之剑,”牧师的声音低沉暗哑,“已经被污染。”
低低的抽气声在寂静中响起。拉诺·博恩瑟带着沉痛的表情向后退开,像躲避又像表明立场——总之,这跟他当然毫无关系。
“它曾经刺入大祭司的胸口,夺走了她的生命。”约克一字一句说出的真相如另一道闪电落下,劈得所有人都说不出话来:“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它被污染的原因……”
“……可能够使用它的不是只有你吗?”唯一不是人的伊斯毫不留情地说出事实。
无论出自何人之口,这是约克早已预料到的质疑。他不曾因此而失控,但到底多看了伊斯一眼,眼神里透着一点失落。
伊斯在椅子上挪了挪,莫名地有点不自在。他并无恶意……当然对约克也没有多少同情。没有因为信仰受到考验而生的忧惧,他此刻大概是最冷静的一个,也确实有点好奇——他当然不觉得真是约克杀了那位大祭司。
“几个月前,”牧师开口,并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精灵长老,卡奥·伊纳里派来了使者,拜访大祭司……”
那时奥罗拉·李正在昏睡之中,甚至没人知道她是否还会醒来。但伊纳里不仅是精灵之中最年长的长老,也是大祭司的远祖,他们没有理由拒绝他派人前来探望他唯一的后代。在约克的陪同之下,奉命而来的使者在床前向奥罗拉微微低头行了个礼便离去,连话也没有说上一句。
所以当他们发现大祭司在出现在斯托克广场,说出那几句预言之前就已经死去时,首先怀疑的并不是那位使者,而是一直照顾着奥罗拉的见习牧师,一个还不满十六岁的女孩儿,洛丽·加瑞特。
第一千二百七十章 光之剑(中)
那个被当成疑犯拉出来的女孩儿平常总是微微带笑,看起来极其温和,性格却意外地坚韧倔强。最初的惊惶之后,她据理力争,拒不接受任何会伤害到她灵魂的“证明”方式——那伤害很可能将无法弥合。
在某些人看来,这已经足够证明她有罪,否则她为什么要担心?如果她真的无辜,女神自然会保护她。
但约克虽然愤怒,却并没有失去理智。无论他的信仰如何虔诚也不得不承认,“神的护佑”多半只是虚无缥缈的希望,是人类自以为是的幻想,正如奥罗拉曾经告诫他的,“不要以人类的思考方式去认定神会做什么。”
他不是没有见过无罪却含冤而死的信徒。即使逝者清白的灵魂自然会在圣殿之中得到抚慰和赞许,也没有谁的生命就该被如此牺牲。
何况,找一个认罪的人很容易,但他要的是真相——他所敬爱的那个老人,即使在离去之前已经陷入长久的昏聩之中,也不该死得这样不明不白。而在她最后的时间里陪伴她最久的洛丽,很可能知道些连她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的东西……一些不可能用暴力的手段从她的灵魂里挤压出来的东西。
他保护了洛丽,即使因此与拉诺·博恩瑟发生了冲突,导致黎明神殿的圣职者分裂成了两派也寸步不让。他坚定的信仰让他能够面对纷至沓来的指责与猜疑,而他的力量……以及多年来总是被派出去代表神殿解决各种问题,参与各种活动而积累的名声,则为他带来了足够的支持。
他能清醒地看到后者,居然是因为那个被他“保护”的女孩儿随口说出的一句话——“如果你不是约克·特瑞西,那个人人都知道的‘黎明之子’,而是个像我这样默默无闻的家伙,又会有多少人愿意相信你,站在你这一边呢?”
而在他十来岁就开始让他离开神殿,几乎走遍整个大陆,最终得到“黎明之子”这种意味深长的称呼的,是奥罗拉。
所以他永远不能接受博恩瑟的做法,哪怕那位威望甚重的牧师口口声声那会为神殿——当然也包括他自己,带来最大的利益。
约克没有浪费自己的优势。他经历得够多,并不是没有手段应对博恩瑟的各种攻击,但让对大祭司之位志在必得的博恩瑟暂时偃旗息鼓的,是因为他们始终没有找到光之剑。
奥罗拉死前近两年的时间里,清醒的时候就已经很少。“拉诺·博恩瑟将是下一位大祭司”这种传言,连神殿中的人都说不清是如何传出来的。没有几个人表示质疑,是因为博恩瑟在神殿之中的地位的确仅在奥罗拉之下,而约克固然颇受重视,到底太过年轻。但说到底,无论是因为另有打算,还是仅仅因为已经神志不清,奥罗拉并没有把该传承给继任者的光之剑留给博恩瑟——他们把所有可能的地方翻了个遍,也没有找到那个吊坠。
然而当洛克提起时,洛丽想了起来,它是见过那个吊坠的,虽然那时并不知道它有多么重要。在她看来,那银色的吊坠也就勉强算得上精巧——她虽是个不受宠的女儿,到底也是出身贵族。
那小巧的吊坠是她在整理床铺时发现的。它掉在了铺得厚厚的褥子和毛毯之间,只可能属于奥罗拉,但当她询问那位老祭司,奥罗拉却完全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弄丢了它。女孩儿当时甚至觉得,老人很可能都不记得那东西到底是不是她的。
但那天下午,坐在窗前摇椅上的老人,意识似乎有了片刻的清明。
她望着院子里灿烂的阳光,低声哼着歌儿,旋律优美明快,有种昂扬的气势,只是含含糊糊听不清词。洛丽问她“您在唱什么?”的时候,只是像平常那样随口跟她说说话,并没有想过会得到回答,老人却转过头告诉她,那是精灵的歌。
精灵并不是只会在夜晚歌唱,他们也会在日出时候歌唱黎明。那些充满生机与希望的歌已经渐渐被遗忘,飘荡在格里瓦尔的森林中的歌声婉转低回,带着仿佛永恒的悲伤与怅惘。
“这是精灵的歌,”老人重复着,低头凝望手中摩挲的吊坠,“当他们铸出这柄剑时唱的歌。”
后一句话被洛丽当成了呓语,并没有放在心上,毕竟那时她可不知道那看似平常的吊坠就是光之剑。
当她在约克的各种提醒下终于想起,却也不知道那吊坠后来又被扔到了哪里。
但她所提起的精灵让约克想到了另一种可能。
“许多被人类当成‘神器’的魔法物品,事实上都出自精灵之手,而并非神明所赐,”牧师艰难地承认,“一些我们以为唯有神所选择的人才能操纵的东西……真正操纵它的方法其实掌握在精灵手中。”
“……够了!”
已经默默在一边站了很久的博恩瑟踏前一步,再一次开口,义正辞严,似乎再难忍受他的亵渎:“我可以理解你的悲恸——你不能接受大祭司的死亡,可你的所做作为在侮辱她坚持一生的信仰……在侮辱她本人!她持有光之剑数十年,而在她之前,数位大祭司以此为信物近千年……”
“再往上数千年,从人类有自己的历史开始,黎明女神从未有过圣者。”约克冷冷地打断了他,“‘唯有圣者才能操纵光之剑’,从来就只是个传说。”
博恩瑟紧闭双唇,脸色发青。这的确是事实……而且也并不是什么说不得的事实,从未有过圣者现身的神明更不止黎明女神一个,但他的反驳并不是全为了自己——约克·特瑞西本可以成为圣者,黎明神殿本可获得与水神神殿旗鼓相当的地位。他实在无法理解这个平常看起来虽然骄傲却也足够圆滑,至少知道“利益”为何物的年轻牧师坚持到这个地步,甚至不惜放弃他唾手可得的荣耀,到底是为了什么?
约克转过身,不再理会他。他依旧紧握着那柄剑,却伸直手臂,将它递了出去。
第一千二百七十一章 光之剑(下)
“我既非圣者,也不是大祭司的继承者。”他说,“至少我从不曾听大祭司本人如此说过。我能让它显出原本的形态……在座诸位也可以。”
然而周围一片死寂。在座诸位,尤其是圣职者,似乎并不想尝试这样的可能。
唯一的法师低低笑了一声——他可没有那么多的顾虑。
“法师也可以吗?”他问。
约克有些犹豫。他不自觉地看了埃德一眼,显然,他更希望埃德来做那个能证明他的人。
埃德稍稍迟疑了一下,眼下这种情况,让一个法师来证明一件被当成圣物近千年的魔法物品其实跟神明毫无关系,的确并不合适。但他其实也不是很合适……
菲利·泽里站了起来,几步就走到了约克面前。
“我来试试?”他神情坦然地伸出手,仿佛只是纯粹的好奇。
年轻的牧师沉默片刻,放开了剑,落入菲利手心的依旧是那不起眼的吊坠。圣骑士把它翻来覆去地仔细看了好一会儿,才将询问的视线投向约克。
当约克低声向圣骑士传授掌握那柄剑的方法时,伊斯抱着双臂,冷冷地看着他们,甚至懒得去听他们在说什么。他清楚地记得约克刚才念出的咒语,他可以确定这所谓的圣物的确出自精灵之手……这也不是唯一一件被人类当成神器的精灵造物。当另一个种族拥有比人类长上数千年的历史和文明,这几乎是不可避免的事。漫长的时间里,精灵也远比矮人更喜欢接近人类,于是,人类的传说,魔法,信仰甚至语言,无一不是在精灵的影响下形成。即使当这个种族开始衰败,留下的烙印依然难以消除。
……而那柄剑最初根本就不叫光之剑。
大概只有埃德留意到了朋友眼神中的厌恶,却并不能在此时开口询问。
白色光芒再次亮了起来,伸展开来的长剑在菲利手中闪烁不定,虽然不像被约克掌握时那样稳定,却也已经足够作为证明。
在约克来得及开口阻止之前,圣骑士好奇地用另一只手横掠过剑锋——这剑太轻,轻得他感觉那光刃并非实体。
他的手的确直接从光刃中间穿了出去,但他的脸在那一瞬间惨白。
他低低骂了一声,垂头看着自己的手。在一阵剧痛之后,他的手指已经动弹不得……其实上,他根本感觉不到自己的手指,仿佛他的手已经从掠过剑锋的地方断开,但表面上看起来,却又连一点伤痕都没有。
“就算不是神器,它也真的是一柄剑……一柄十分锋利的剑。”约克干巴巴地解释。他没料到菲利会如此冒冒失失……
——菲利·泽里真的是这样冒失的人吗?
“……它所留下的伤没有痕迹,但很难治愈。”约克的声音低了下去,“当然也能轻易置人于死地。”
“所以你怀疑是某个精灵潜入神殿,操纵光之剑杀死了你们的大祭司?”
菲利深深觉得自己说出的这句话充满各种不可思议,荒谬得难以置信……然而此时此地,看着自己手中黑影缠绕的长剑,却又似乎并不是全无可能。
“据我所知,”蒙德慢吞吞地补上一句,“卡奥·伊纳里,那个精灵长老,已经死了……虽然不知道到底是怎么死的。”
他的视线有意无意地扫过埃德。正在给菲利治疗的埃德手指不由自主地一抽,像是也挨了一剑。他倒是知道的……可精灵们好不容易在各方的打探之下守住了这个秘密,作为佩恩·银叶的朋友,他这会儿真没法开口。
“我并不能确定,”约克垂目看着那柄剑。它的光芒并未完全消失——它银白的剑身依旧雪亮,连蔓延其上的黑色纹路,都像是它原本就有的花纹,诡异之中透着魅人的华丽。
“很多事我都无法确定。”他说,“我没有多少证据……我甚至无法解释它为什么会在我手中……如果我告诉你们,我走在神殿里的时候它突然就掉到了我怀里,应该也没有人会相信吧?”
“……如果是这样,我更想知道是谁教了你如何使用它。”博恩瑟的声音很冷,事到如今,他也不用再装出什么痛心疾首的样子:“总不会也是天上掉下来的吧?”
约克竟一时无语。
“……你听到了什么?”埃德轻声问,突然想到了某种可能,“或者,什么声音或画面突然钻到了你脑子里,就像是你亲身经历,而你对其是否真实毫无怀疑?”
约克蓦然抬头:“你怎么……”
“听起来几乎像是神迹?”博恩瑟冷笑,“可你刚刚证明,这柄剑与神毫无关系。”
——不是神迹。
埃德下意识地想要这样回答,却及时吞了回去。
“这柄剑也许的确跟神没什么关系。”菲利随手挥了挥剑——老实说,这东西的手感轻飘飘的一点也不好。
“……但如果它真的伤害了一位大祭司,她的女神因此而向真心敬爱那位大祭司,一直坚持着要找出真凶的人一点线索,好像也没什么说不过去的吧?”他把话说完,还认真地向埃德求证:“是这样没错吧?”
埃德闷声不响,埋头给他治伤。那看不见的伤口里萦绕着一丝怪异的力量,感觉像是……诅咒?
他皱着眉看那柄剑,越看越觉得那怪异的纹路似乎有点眼熟。
他不想撒谎,干脆借此置身事外,专心研究起来。被明嘲暗讽了一番的博恩瑟神色却纹丝不变,仿佛压根儿没有听懂。
“即便真是这样,”他依旧在责问约克,“即便你真的找到了真相,你确定现在这样局面是祭司大人想要看到的吗?你到底想要怎样的结果?让精灵交出他们的长老来赎罪吗?在这种时候?——卡奥·伊纳里甚至都已经死了!他或许早已因为他的所作所为受到了惩罚,即使他并非因此而死,我们也有更好的选择……而你,你这样执意将一切揭露在所有人面前,真的只是为了大祭司吗?……你才是那个让她无法安息的人!”
第一千二百七十二章 长夜(上)
他的声音越来越高,他的愤怒如此真实,仿佛是真的因为约克不顾一切的复仇让整个神殿陷入困境之中而怒不可遏,甚至顾不上考虑他的指责也一样是当着所有人的面,对神殿的影响也未必就有多好。
约克把头转向他,却似乎并没有看着他。他有片刻的失神——这一击的沉重让他显露出隐藏在决绝之下的迷茫。他不是不知道结果……他不是没有犹豫,但很快,他回过神来,绷紧的唇角显出下沉的纹路。
“我明白你的意思,”他说,“我们的确可以将一切黑暗都封闭在神殿之内,唯将光明呈现于人前。可任何因谎言而生的荣耀,最终都将归于虚妄。我知道卡奥·伊纳里已死,可他到底为什么要杀死自己的唯一的后代?凶手真的是奉他的命令而来吗?大祭司说出那四句预言是在她被光之剑刺中之后,那时的她真的还是她吗?她的‘预言’到底有什么意义?……博恩瑟大人,这已经不是只与大祭司,或只与‘我们的荣耀’有关的事。我们并没有找到所有答案的力量,我能想到唯一的方法就是让更多的人知道……让更多的人来寻找。如果我们只是为了维护神殿的名誉而隐瞒一切,当整个世界都彻底陷入黑暗,当黎明真的永远逝去……那又还有什么意义?”
他接过了菲利手中伸缩不定的光剑,视线掠过它黑纹缠绕之下依然耀眼的剑身,声音渐低,却更加坚定:“况且,我们是黎明女神的信徒……我们本该是刺破黑暗的第一剑。”
即使那一剑不得不刺向自己。
“……你依然如此相信吗?”
寂静之中,一个柔和的声音随着夜风飘到每个人耳边,“你不曾对她失望吗?”
站在门边的身影娇小纤细,比泰丝也高不了多少。当她缓缓走近,烛光在她尚带稚气的、雪白的脸上笼了一层温柔的光晕。她黑色的长发辫成蓬松的辫子搭在肩头,一身亚麻色的长袍质朴无华,看起来就是个再寻常不过的小女孩儿……可她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有一种光,明亮到难以直视,又温柔到让人情不自禁地想要靠得更近。
然而她每向前一步,就有某种强大的气息越来越不加掩饰地弥漫开来。伊斯浑身紧绷,在这种危险的气息中几乎有变回原形的冲动。血脉中天然的敌意在疯狂地尖啸……这与面对那头白豹时的感觉截然不同。
那白色的豹子只是一双眼睛,一点微弱的意识……而她就在这里。
同样被压在某种威势下的其他人不会有像他这样强烈的感觉,但几乎是一瞬间,所有人都隐约知道了她的名字。
他们恭敬地向她俯身,带着敬畏,惊喜,与无尽的感激,因为在他们彷徨无措的时候终于得到这样的证明——他们并没有被放弃。
唯有约克怔怔地看着她。他理应知道她是谁……可她同时也更像另一个人。
“……我唯一害怕的是她会对我失望。”他声音低哑,睁大的眼睛眨也不眨,近乎贪婪地望进那双黑色的眼睛里,寻找他熟悉和依恋的东西。
“她没有。”女孩儿微笑着回答,伸手摸了摸他和满头砂色卷发一样微卷的睫毛,然后她转向伊斯,挥了挥手。
“能帮我一个忙吗,”她问,“小龙?”
伊斯死死地瞪着她,僵了好一会儿才挤出两个字:“什么?”
这简单的两个字有各种意义——你脑子坏了吗居然指望一条龙“帮你”?以及,你到底想让我干什么?
女孩儿理所当然地选择了后一种。
“我知道你讨厌这柄剑,”她说,“可你不能否认,它是一件极其强大的武器……或许是精灵所打造出的最强大的武器。”
伊斯很想回她一个“呸!”,但那个音最终还是噎在了他的喉咙里。
“它被你的祖先所诅咒,失去了大半的力量,”女孩儿恍若不觉地继续,“那诅咒唯有你能解开……所以,你能帮我吗?为了这个属于他们……也属于你的世界。”
伊斯的脸色十分难看。他可以拒绝——他当然应该拒绝。他或许不是她的对手但她无法左右他的意志……
“……拜托?”女孩儿歪了歪头。
她的动作带着小女孩儿的娇憨,神情却没什么变化。伊斯浑身的鳞片都炸了起来,终于缓缓起身,走到约克身前。
他瞪着那柄剑。他不只是讨厌它,他憎恶它,它从不曾染血——从不会染血,却夺去了许多巨龙的生命……它原本就是为此而打造。
但他最终还是伸出手,被他自己划破的指尖有鲜血滴下。他一点点描过剑上每一条黑色的纹路,让它们变成刺目的鲜红,又在他最终念出的咒语声里像被水流冲洗一般渐渐消失,如被时光冲刷殆尽的那些巨龙流下的鲜血。
当那银亮光洁的剑身最终显露,他听见愤怒的咆哮和悠长的哀鸣,骤然响起又黯然远去。
逝者的怨恨无论有多么强烈,也终究敌不过生者的企望。
他垂下头一步步退开,只望着自己的指尖,那迅速漫开的白光还是刺痛了他的双眼。
但此刻,就算是埃德也无暇顾及他发红的眼睛。在充满敬畏的、低低的惊呼声里,光之剑再一次伸展变化。它还是那么长,却变得稍宽了一些,线条流畅又柔和,没有什么凌厉的杀意,却又蕴藏着无限的力量。
约克的手微微往下一坠。他感觉到了它的重量……最适合他的重量,它的剑柄完美地契合他的一握,仿佛它是为他而生。
他移不开视线。它耀眼的光芒唯独不会伤害他的眼睛,它的剑身没有千锤百炼出的纹路,光滑如镜,却映不出任何影像。但它又并不只是光——他分明能碰触到它冰冷的剑刃,却不会因此而受伤。
他心中充塞着巨大的满足与喜悦,他耳边仿佛有宏大的乐声从金色琴弦上流淌而出,如每个黎明时分在神殿中响起的声音。
在他清醒过来之前,他听见她始终平和如一的低语:
“夜会很长,孩子……可如果你心中有光,黎明总会到来。”
第一千二百七十三章 长夜(中)
将整个花厅照得如同白昼的光芒终于散去,黑发的小女孩儿像是被抽去了灵魂,软软跌向地面。
不知何时跑了进来的阿瑞亚一把抱住了她,看着约克,有些慌张地开口:“对不起,我该拦住她的,可不知怎么就没拦住。我……”
她突然卡在了哪里,终于反应过来,她根本没必要道歉。
她的视线转向约克手中的长剑,瞳仁深处似乎也被剑上能刺破任何黑暗的光芒点亮。带着敬畏、欣喜与失落,她抬头仰望牧师还残留着一丝迷茫的面孔,轻声问道:“所以,现在,你……您,是我们的圣者了吗?”
约克的嘴唇动了一下。他下意识地想要否认——他有什么资格成为圣者?然后他意识到他不能,也不该否认……这众目睽睽之下的神迹,是比五月节上从天而降的大雨更确凿无疑的证明。
他心中仍有疑惑,但他必须承担起这个称呼带来的重负
回答阿瑞亚的是伊斯不屑的轻笑。
“事实上,”他说,“真正的圣者应该是你怀里那个女孩儿,她幸运地被她的神明所选择,承载了她的灵魂,代她而言……只不过,她很可能再也醒不过来,又或者,即使醒来也会变得痴痴呆呆,就像那位——”
他有更恶毒的挖苦,但在埃德拽住他的袖子死命往下拉的时候,到底还是吞了下去。
“……称呼并不重要。”博恩瑟开口,微微向约克躬身,“我们知道自己看到了什么。”
他第一个承认了约克的权威,他眼中的真诚依旧完美得让人无法质疑。
牧师的手指动了动。不再需要任何咒语,光之剑随他心意,变回了银色的吊坠。他把它系回颈上,转身向伊斯深深一鞠。
“感谢您的帮助。”他说,“只要光之剑还存在一日,只要黎明女神的信徒还有一个活在……我们永远不会忘记这个——我们永不会与你为敌。”
“……即使我拿你们当食物?”伊斯嗤笑,被胸口那一团吐不出的闷气堵得极其难受。
“你不会。”约克笃定地回答。
埃德不得不再一次猛扯朋友的袖子。他能感觉到他无法发泄的怒火已经沸腾得快要爆出来了。
伊斯一把甩开他的手,黑着脸大步走了出去。
埃德匆匆致歉,赶紧跟上——他可不敢放一条快要喷火的龙就这么跑出去。
菲利搓了搓胡子,有些无奈。蒙德的嘴角忍不住往上翘,这一晚在他丰富多彩的经历里也算是首屈一指的精彩……各种意义上的精彩。
圣职者们沉默着,并没有谁对那条龙的狂妄无礼表示不满。毕竟他们亲眼目睹了一位神明用……那样的方式寻求他的帮助,他们又还能怎样?何况,如约克所说,他值得他们所有人感激。
以及,他大概也不会在乎他们的不满。
约克俯身查看那个昏迷不醒的女孩儿。女孩儿苍白的面孔恢复了曾经的柔和,他突然意识到他无法确定这些天里他面对的到底是谁……是那个他其实时常见到,却总是没什么印象的见习牧师洛丽·加瑞特,还是栖身其中的另一个灵魂。
他也不知道真正的洛丽是否还能醒来。
伊斯的讽刺虽然刺耳却无法反驳。这样的牺牲他们其实都知道,也没有谁会觉得不能接受。能够被圣灵所充满是怎样的荣耀?他们的生命也原本就是诸神所赐。
然而这样的牺牲落到熟识的人头上,总还是难免有些难过。
他转身面向众人。他知道从现在开始,他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有了不同的分量,但这并不是他预料中的结果——他其实还有些不知所措。
“各位,”他斟酌着开口,“夜还很长……”
他停了下来。
——窗外太亮,所以人的感觉似乎有些失常,可这一夜……是不是也太长了一点?
无人的街道上,埃德得一路小跑才能跟得上伊斯怒气冲冲的脚步,却也只是默默地跟着。
说起来伊斯的“帮助”是他自己的决定,可那种情况之下,他其实也没有什么别的选择……当他和埃德一起坐在神殿里,其实就已经做出了选择。
而那位“神明”刻意的示弱,看起来是让伊斯的退让更情有可原,却莫名地让埃德觉得心里闷闷的不太舒服……如果连他都有这样的感觉,伊斯的心情之糟就更加可想而知。
以及,在黎明神殿里他无法说出口——他其实有点怀疑那个借用了洛丽·加瑞特的躯壳的,是否真是他们以为的那一个。
不知道是不是只有他留意到了约克看她的眼神……那并不像看着自己信仰的女神。
巨大的圆月依然亮得让人发晕,但它的确向西移动了一些。而那小小的弯月或许是被它遮在了后面,已经完全消失不见。整个城市里静得似乎只有他们的脚步声,当伊斯突然停下,埃德几步跑到他身边,讪讪地笑:“今晚……可真是够漫长的。”
他只是没话找话。伊斯理所当然地回他一个白眼,想骂句什么,却又骂不出口——他也不能总是欺负埃德。
他心里乱糟糟的极不痛快,白色双翼几乎不受控制地在背后展开。他觉得他得飞一飞才能……
远远的,在城市里除了三重塔外最高的地方,洛克堡的钟楼上,熟悉的钟声响了起来。
埃德的心随着钟声沉下去:“那是……晨钟?”
他回过头,确定自己并没有听见他们刚刚离开的黎明神殿里传来的乐声——那座神殿从建起的那一天开始,每天黎明的阳光刚从地平线上射出的那一刻,竖立在女神像两侧的竖琴便会自动弹奏,铮铮的琴声虽不能覆盖整个城市,却也能传出很远。而在那之后,当太阳完全升起,洛克堡的晨钟才会敲响,依靠的是当然是人力而非魔法。
而现在……更值得相信的或许是后者。
他们对望一眼,又同时转身望向那座消失在重重黑影间的神殿,终于明白约克得到的最后一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夜,恐怕是真的会很长。
第一千二百七十四章 长夜(下)
他们做了最坏的打算,得到的却不是最糟糕的结果。虽然比平常晚了许多,太阳最终还是升了起来。
它从堆积在天边的云层里艰难地挣扎而出,洒向大地的金色光芒却更灿烂夺目,仿佛要将最后的热情都留给这个它将要离开的世界。斯顿布奇原本已隐约有了冬日的寒意,一日之间又转瞬变回了盛夏。无论是人类还是动物,都在这突如其来的炎热之中焦躁不安又疲惫无力。
失衡——几乎所有人都如此认为。魔法之月升起,原本的平衡被打破,于是太阳失去了正常,这是很容易就能推论出来的“真相”。前一晚埃德还在试图证明那轮圆月带来的力量或许有益无害,第二天那“或许”就变成一记响亮的耳光扇在他的脸上。即使他怀疑到底是什么引起了这样的“失衡”,他的理由并不能让人信服。
“你是说,日与月是一条创造这个世界的巨龙的双眼?”一位老牧师重复这句话的时候,语气已算是温和,却比难以置信或者怒不可遏更让埃德觉得难受——那是宽容和安抚,仿佛他面对是个天真不知事,会执着地相信某些荒谬的故事的孩子。
“……那是我们亲眼所见,”他只能坚持,“是我们亲耳所闻。”
他们固然没有见到创世之初日月升空的那一刻,但他们见到了世界另一边的黑暗里那伟大的巨龙如山的尸骸……他们听到了她亲口述说的“起初”。
“可你并不能证明那就一定是真实的。”老牧师摇着头,近乎慈爱地看着他,“那或许只是谁塞进你脑子里的幻觉。”
埃德张口结舌,简直不知道该如何反驳。他能说“你们自己去世界的尽头,随着水流跳下去看一眼就知道了”吗?……不能,真有谁要这么干他恐怕反而会竭力阻止,因为那结果实在难以预料。
他甚至不知道星燿会不会再一次欢迎他和伊斯的打扰。
“你并不能确定到底哪一个月亮才是最初那一个,是不是?”已经听过这故事的菲利·泽里从另一个角度提出疑问,毕竟他听的时候就理所当然地把他所熟悉的日与月凑成了一对。如今非得让他接受那突然冒出来的月亮才是真的,就算是他也觉得挺难。
“不是这么简单的事。”蒙德摇着头,“至少我们所认为的‘平衡’,不是在一架天平的两端加加减减,或者换个砝码的问题……”
他们在争论之中得出许多种猜测,却没有一个能给出确凿无疑的证明。当最后大家不得不各自离开时,争论也并未停止——就算是同一个神殿的圣职者,在这样的情况之下也并不是只有一个声音。
“其实这也算是件好事。”
离开黎明神殿时菲利乐观地表示,“总比静成一滩死水,只等着别人冒头要好。”
在水神神殿越来越强势的那十年,其他神殿渐渐习惯了默默地站在一边。嫉妒自然是有的,在长久的沉默和安逸之后生出的疲懒却或许比因嫉妒生出的野心更糟。
光之剑的出现和即将到来的长夜似乎让蒙德所讽刺的“一群鹅”也找回了战斗的本能……这的确算是件好事。
“你真的见过鹅吗?”菲利后知后觉地因为法师的形容笑得停不下来,“那东西啄起人来可痛啦!你要是不用法术,可未必真能打得过一群鹅。”
毫不见外地准备跟着埃德回家的法师意味深长地点头:“我可从来没有瞧不起鹅……可它们趾高气昂觉得目之所及都是自己的领地的时候,难道不可笑吗?”
菲利举手认输。且不说作为一个圣骑士讨论这个多少有点尴尬,他也无意在这种没什么意义的话题上与一位擅长含沙射影的法师开始另一场争论。
埃德有点没精打采。炽热的阳光下,他们脚下的石板都亮得晃人的眼,寂静已久的街道上,却似乎比前几天要热闹几分。埃德觉得好像所有还待在斯顿布奇的人都跑了出来,按捺不住地彼此交谈,对着天空指指点点……这些好奇的人昨晚又都在哪儿呢?
回到家中他才知道这样的“热闹”到底是从何而来。当他们在黎明神殿里争论不休的时候,从一直默默旁听的使者那里得到消息的巴尔克,已经派出人手,开始调查斯顿布奇还剩下的人里,有多少突然拥有了如埃德所说的那种“特别的力量”。
这果断又快速的行动让习惯了拖拖拉拉的埃德瞠目结舌。
“……所以,他找到了吗?”他问。
“找到了不少呢。”娜里亚回答,百忙之中还记得认真地询问那位不请自来的法师大人早餐想吃什么,让蒙德露出了一个格外真诚的笑容。
“那什么‘力量’可真是千奇百怪!”精力过剩无处发泄所以干脆跑出去帮忙的泰丝迫不及待地补充,“有人突然变得力大无穷,有人能从指头尖儿里冒出水来,有人的指甲长得飞快……”
她拍着桌子咯咯笑:“指甲长得飞快!这到底有什么用?方便挠人一脸血丝儿吗?”
然后她脸一垮,突然又不高兴起来:“我也想有点什么奇怪的力量呀!——当然也不好太奇怪。为什么我没有呢?我明明感觉到了点儿什么的!”
娜里亚按着她的脸把她推到一边,三两句将最重要的消息告诉埃德:“整个斯顿布奇,包括留下的守卫,还剩下不到三千人,其中有三百多都十分确定自己‘感觉到了点儿什么’,但只有二十来人确实有了点不同寻常的能力,先不说有没有用吧……这人数也还算挺多的?”
埃德眉头的纹路越来越深。这样的情况其实在他的意料之外,他以为的“力量”……是像他,或像白鸦那样,用另一种方式施法的力量。但从阿瑞亚手中变成金属的花,到泰丝所说的“指头尖儿里冒出水”……私语者的力量,原来是以这么……丰富多彩的形式表现出来的吗?
第一千二百七十五章 自由的代价
“我原本也这么以为。”
掐着点儿出现的巴尔克成功地蹭到了一顿丰盛的早餐,捧着清凉的啤酒回答埃德的问题:“我指望着能找到一些即使不怎么虔诚、学不会太多复杂的东西也能快速掌握点法术的人……结果我找到的人似乎更适合凑成一个马戏团。”
“……也未必就那么没用。”娜里亚说,“就算他们什么都不会,没有那么一点‘特别’,也未必就完全没用,何况现在到底是有了一些特殊的……能力。”
老人看着她笑。娜里亚忽然意识到,她所说的,巴尔克只会比她更明白……他或许比这里所有人都明白“普通人”的力量在何处。
他分明只是开个玩笑。
女孩儿微红了脸,垂下头摆弄着桌上的小点心。埃德没有留意到她突然的沉默——他还疑惑于那些奇怪的能力。
“这有什么好纠结的?”伊斯很不耐烦,“我也差不多只能掌握与冰雪相关的法术。这力量是天生的,天生的东西就跟人的相貌一样,总会有所不同。以及,当拥有它的人完全不知道该如何使用,它很可能会因为某个一闪而过的念头,或某些根深蒂固的记忆,以令人意想不到的形式表现出来。”
“是这样没错。”蒙德对此表示赞同,“不单是龙,许多古老的魔法生物,在流传下来的记录里,其‘天赋’总是相对固定而缺少变化,这大概算是……自由的代价?不过,就算是法师,在法术上也多半会有所偏向,有人擅长元素法术,有人擅长空间控制,这并不单单是兴趣所致,也是从自身能力出发的选择……法师所谓的‘天赋’,并不仅仅是指学习的能力。即使他最终掌握的力量之源是神赐之力,最初让他与众不同的,必然是‘与力量沟通’的能力,而这能力的.asxs.到底是什么,其实许多法师根本没有弄清过。他们生而有之的东西被后天的学习扭到了另一个方向……一个相对更容易掌握的方向,但是……”
“……等等。”埃德突然想到了一个他此前从未意识到的问题,“所以,有些私语者,如果碰巧被法师发现,也许就能成为法师……”
“也有可能成为牧师——端看是先碰到了什么人。那所谓‘神的选择’到底有多少真实,也许你们比我更清楚。”蒙德看着这个被保护得太好的年轻人,神情有些复杂,“而如果倒霉生在太过偏僻愚昧的地方,或因为太过强大,在自己完全不知道如何控制的情况下伤了人,哪怕是无意,也很有可能会被当成‘恶魔之子’……人类总是对与自己有所不同的人充满恐惧和排斥……你是现在才想到这个吗?你最好的朋友,可也一直都是被恐惧和排斥的存在。只不过他原本就是异类,反而不会在乎这些,更不会因此而崩溃。”
他说得直白,伊斯倒也不怎么在意——那本来也是事实。
埃德抱着头,脸色发白。法师所说的,其实是很容易想到的事,但那样的困苦,在他的生活和视线之外。他忽然明白了九趾……拉弗蒂,看着他时眼中的轻蔑与讽刺之下的愤怒。他难道不知道许多年前还是个孩子的拉弗蒂过得有多么艰难?他看得见他身处的泥沼,看得见他的挣扎,他不是没有同情,不是没有感触……却永远不可能真正感同身受。
所以他无法理解那时的拉弗蒂的骄傲与自卑,无法理解他隐藏在强横之下的脆弱,就像他无法理解白鸦的疯狂……他甚至也并不能完全理解伊斯的孤独与彷徨,只是,他总能为他多想一些。
但正如白鸦所说……这是个机会。
人类总是对与自己有所不同的人充满恐惧和排斥。但如果这些“与众不同”的人变得更多,而他们拥有的力量能在这样的危机之下用在正确的地方,当这个世界恢复平静,他们应该也能更好地被接受。
“……大人。”他向巴尔克开口,“能帮我一个忙吗?”
肖恩·弗雷切在那天下午回到了斯顿布奇。埃德走进水神神殿的时候,太阳已经开始不堪重负般沉沉地往下坠——黄昏的到来,也比从前要早了许多。
他站在那里看着落日没入洛克堡高耸的石墙之下,看着那轮依旧浑圆的月亮幽幽升起,再次强烈地感受到它所带来的改变。在它旁边仍有那弯更加细瘦的月亮,微弱的光芒像墨蓝画页上不慎勾出的一线白,随手一抹便会消失。
如果它真的彻底消失了……太阳是不是也不会再升起?
约克·特瑞西比他更早来拜访了老圣骑士团长,态度像从前一样谦恭而不卑微,也并没有因为持有光之剑而多出几分骄傲。
他们谈论着肖恩此前的计划——利用信仰之力,让一些足够坚定的圣职者变得更为强大的计划。约克原本就是最早自愿参与的人之一,现在也并不打算改变主意。
“我还在学习如何操纵光之剑,”他坦率地承认,“但我能感觉到,以我现在的能力,并不能完全发挥出它的威力。”
他需要变得更强。
而光之剑的出现显然能让肖恩的计划更加顺利地进行,即使黎明神殿之外的人,也因昨晚那意料之外的神迹而格外振奋。从费利西蒂逝去,从水神神殿的衰落——至少是明面上的衰落,到安都赫的大祭司被幻魔所取代,固然有人幸灾乐祸,但对大多数圣职者而言,是接二连三的打击。当他们心生迷茫,又有多少人真能穿过迷雾,重新找到方向?
信仰这东西,如果从不曾有过,也不会觉得怎样,但曾经拥有又被粉碎,能够将其重铸得更加坚定的人,少之又少。
“我们原本已经做好了准备,随时可以开始。”肖恩泛青的眼底难掩疲惫,不自觉地揉了揉额角,蓝色双眼却依旧明亮锐利,“但现在……”
圆月升起之时,鸡飞狗跳的可不只是斯顿布奇。
第一千二百七十六章 神赐与天赋(上)
希安神殿里也有许多东西是费利西蒂留下,或照费利西蒂独特的方式建立起来的。伊卡伯德在神殿的各种法阵上花费了大量的心血,做了各种精巧的改变。然而越是精巧的东西,越是难以适应突如其来的变化,一夕之间前功尽弃,让那位似乎不会因为任何事情而动容的中年牧师前所未有地挥舞着拳头,发出了一声愤怒的咆哮。
肖恩的描述简单枯燥,语气平平,却显然也对此印象深刻,以至于顺口将这其实没有什么意义的事也说了出来。埃德听得嘴角抽搐,一边为之惋惜,一边暗搓搓地遗憾自己居然没能旁观那一刻……还有点想笑。
但牧师很快把精力投入了新的挑战,甚至比之前更加兴致勃勃。
“他说至少还需要两天的时间,才能恢复之前的布置。”肖恩说。他把视线从窗外的月亮转向埃德,问他:“现在,你所说的‘另一种方法’,是不是也更有成功的可能?”
埃德愣了一下,本能地否认:“……不是我!”
肖恩沉默了一瞬。
“我没有怀疑这个。”他说。
埃德尴尬地笑笑。他已经反应过来,肖恩的话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就是纯粹在问他“是不是”,而不是怀疑是他冒冒失失地做了什么——比如让那轮不知消失了多少年的月亮重新升起来之类。
是他自己反应过度。对着肖恩,他一直都有种又心虚又委屈的感觉,像面对要求太高又不通情理,从不肯对他假以辞色的长辈。明明很想得到对方的肯定,但无论听对方说什么,又总忍不住别扭地往不好的地方想一想。即使几天前在希安湖边终于能坦诚相对,一时半会儿也没那么容易扭转过来。
“……如果太阳不会因为魔法之月的出现而再也升不起来,那对我们来说倒的确是有利的。”他坦率地承认。
阳光带来生命,月光带来魔法——但如果生命都没了,魔法又有什么用?
“能做到这件事的人屈指可数。”肖恩指了指那轮圆月,“没有人会比他更清楚结果……而这绝不会是他最终的目的。”
“你想找到那个人?”埃德差不多可以确定可能的人选,那家伙不但不好对付,而且……也很难找。
比安克兰还要难找。
肖恩摇头:“没有必要。重要的不是他已经做了什么,而是他还会做什么。如果我猜得没错,他很快就会自己跳出来。”
埃德默默地想了想,却并没有这样把握:“那个……人,他的情况有点……复杂。”
当他们开始欲言又止,约克很快便礼貌地告辞。肖恩稍稍放松了一些,但仍然坐得笔直。
“你知道是谁?”他问。
“最大的可能,是萨克西斯,虽然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可他的强大,或许不逊于安克兰,而且……”
他有两个灵魂,某种意义上还可以说是星燿的孩子——埃德有时觉得自己对那个半龙半精灵的家伙已经足够了解,有时又觉得他知道的实在太少。他真的唤醒了更善良的那一半吗?抑或一切都只是伪装?
“后殿那个女人,白鸦。”他说,“我觉得她应该不是无意之间被传送过来的。”
他坦率直言,因为没觉得白鸦的事能瞒得过肖恩……也没觉得白鸦所说的都是实话。那个女人有多么擅长骗人,他是亲眼见识过的。
“远志谷或许真有通往这里的法阵,但她应该就是来找我的。”
并肩走向后殿时,他把自己的判断告诉肖恩,“她或许是真的很难离开,但也有可能是故意让自己被困住——她不想被当成敌人,或威胁。”
“或许,应该,有可能。”肖恩重复。他没有对此做出评价……但这已经算是评价。
不太好的评价。
埃德觉得自己的耳朵都在发热,又有点恼羞成怒地想要反驳。
“……她是来寻求合作的。”他说,简短的句子里没有用上一个代表“我不确定,我就是猜猜”的词。
“或许。”肖恩回他。
埃德只能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别多想!”
肖恩的脚步声微微一顿。
“……你害怕失败。”他说。
埃德本能地避开他的视线——这一点他无法反驳。
“你对自己的判断并不是那么毫无信心,但你依旧担心那是错的……你担心那会导致更糟的结果。如果需要付出代价的只有你,你会更大胆一些,但如果不是,你会更容易举棋不定,犹豫不决。在你觉得有人可以依靠的时候,你这种……毛病,总是特别明显。”
埃德垂头盯着自己的脚尖。
“你不能总是指望有谁来推你一把,埃德。”那已苍老却依然沉稳有力的声音告诉他:“做出决定,承担责任,即使会失败——如果没有接受失败的勇气,你的成功也不过是听天由命的侥幸。我知道你从无意成为领导者,你更喜欢做一个无拘无束的冒险者……可你已经站在了这样的位置上。有一天我会死去,也许就在不久之后,我甚至可能看不到结局……到时你要指望谁?斯科特?还是约克·特瑞西?”
“……约克,不是也挺合适的吗?”埃德小声回答,“他有了光之剑……”
“可他所看到的世界不及你宽阔,”肖恩微微叹息,“他所能接受的‘可能’比你要少得多……即使你愿意站在他身后,如果他决意牺牲你的冰龙朋友来换取胜利,如果他不得不放弃精灵和矮人来保全人类,你真能服从他的决定吗?如果他对必然崛起的私语者满怀警惕,充满猜疑——而那几乎也是必然的——你想要的‘合作’真的能够实现吗?那时你又该怎么办?……埃德,你已经不能再后退,或者妄图以一己之力拯救一切,那是谁也做不到的事,就算现在你愿意成为神……你愿意吗?”
埃德用力摇头:“我不觉得那就真能解决问题。”
“所以,”肖恩看着他,“想要得到你所希望的,更好的结果,你得把所有你能得到的力量和支持都握在自己手中……你能做到吗?”
第一千二百七十七章 神赐与天赋(中)
“我……会尽力。”长久的沉默之后,埃德也只能做出这样的回答。
肖恩没有再多说什么。当他们走到后殿,湖心那小小的建筑看似已无人守卫,但整个水神神殿,从没有哪一刻是真正无人守卫的。
菲利·泽里四仰八叉地瘫在湖边的长廊下,没精打采地打着呵欠。他一点也不想面对肖恩,他其实也不用再服从肖恩的命令……但他还是过来了,而且在肖恩出现时立刻站成了一根笔直的长枪——这已是近乎本能的反应。
“她还在里面。”他说,想要装作若无其事,却几乎有点讨好的样子,“像我一样老实得不行。”
从湖这边望过去,能清楚地看到那坐在窗边的人影。肖恩有好一会儿一声不响,他的视线凝固在那小小的白影上,眼神微微涣散开来,仿佛隔着无法逾越的时间与空间,看着另一个人。
埃德和菲利不安地交换着眼神,直到肖恩踏上通往湖心的石桥才赶紧跟上。飞窜在水面上的闪电只是偶尔闪过,其威力却并不曾随之减弱,反而稳定下来,忠实地守卫着那曾经的神圣之地。
肖恩的步子依旧不紧不慢。然而他压在盔甲下的怒意像团火焰般无声地咆哮着,烧得埃德一身冷汗,战战兢兢。
老人在电光之外停了一下,突然开口:“你知道她为什么会在这里设下防御吗?”
答案卡在了埃德喉咙里。他意识到那个理由似乎有点无稽——那更像是白鸦希望他相信的理由。但肖恩没有给他更多思考的时间便迈步向前。
门开时他的怒火似乎已迅速冷却。他站在那里,平静地看着从窗边站起来的女人。微微带笑的女法师美丽而端庄,没有之前反客为主的嚣张,像个受邀而来,温和守礼又不失矜持的客人,向他们点头致意:“弗雷切大人……埃德。”
埃德的心一抖,肖恩却似乎并未留意这明确地分出了亲疏的称呼。
“阿比盖尔·威弗列德。”他回应。
笑意冻结在白鸦黑色的眼睛里——她痛恨这个名字。而她确定眼前挖出了这个名字的老家伙不会不知道这件事。
她笔挺的肩背松懈下来,挑眉一笑,瞬间从一朵白色的蔷薇变成了一条冰雪凝成的蛇,带着满身的寒意,露出藏毒的尖牙,探出的蛇信红得凌厉又妖娆。
“威弗列德一家都死光啦,大人……死得一个比一个难看。”她往后一靠,直白的挑衅有种刻意的粗野,“您是来把我架到火堆上烧成灰,来洗清我的罪孽的吗?”
埃德这会儿才想起来,威弗列德是她的夫姓……也是杀死了她一家人的那个骑士的姓氏。
娜里亚告诉他这件事的时候带着不自觉的同情,即使她刚刚从白鸦的城堡中死里逃生。那个曾经被叫做“艾比”的女孩儿并不无辜,但她死去的亲人却是无辜的……在她的狂怒之中丧生的村民也同样无辜。
他忍不住按了按额头。“复仇”这种事,要追究谁错得多谁错得少,多半都是一团算不清的烂账……肖恩到底干嘛要提这个!
“不。”他听见肖恩的回答,“并没有死光……你的儿子还活着,即使没有继承他父亲的姓氏,也继承了他的血脉,他的儿女也一样……他还有七个孙子和孙女儿,连曾孙都有了。”
白鸦的眼睛一点点睁大。她难以置信地瞪着他,愤恨、惊惶与茫然之中,渐渐透出狂喜又无措的光亮。
“这不可能……”她喃喃,“这不可能……他死了,一出生就被扔进了火里……我找过,我哪里都找过,他死了……他死了!”
她的声音骤然尖利,刺得埃德耳中生痛,又直扎入脑海。她昔日的痛苦与绝望从那一声里重又漫出淋漓的血色,直扑入埃德的眼中。
那一瞬间他看见许多零碎的片段,看见那些掩埋在时光的尘土之下的往事:夜晚乡间的篝火与欢笑,一晃而过的年轻人微醺的眼,相握又分开的手,酒杯里血红的酒,紧束在手腕上黝黑的铁环,婴儿短促的哭声,落在利刃上的闪电,壁炉边蔓延开的殷红,浸透在泥土里的血,开裂的大地下黑暗的深渊……
“艾比……”
无数个声音在呼唤。或深情或恐惧,或亲昵或愤怒。
那太过强烈的情感在他的脑子里横冲直撞,有一刻清晰得像是他亲身经历。他不由自主地闭上眼往后退了一步。脚下一软,地面摇晃起来,仿佛这座人工填出的小岛被动摇了根基,很快就会坍塌进水中。
但只一瞬,一切都稳定下来。萤火般的光芒一点点从四壁和地面升起,飞舞在半空,看似全无规律,却也不受侵扰,像有一只只无形的笔涂来涂去,将这个空间里的混乱一笔笔抹掉。
白鸦那一声凄厉的尾音终于从埃德脑子里消失。他甩了甩头,心有余悸——也难怪她的力量第一次不受控制地爆发之后,会导致那样的恐惧。
女法师顺着墙壁滑坐下去,失神的双眼不知望着何处。她没有再质疑——肖恩·弗雷切不会撒这样的谎。
她把脸埋进自己的双手之中,缩起的双肩微微发抖,像是在哭。然而当低低的声音从她的喉咙里挤出来,埃德意识到,她其实是在笑。
那笑声越来越大,却听不出是欣喜还是怨憎。当她放下手,胡乱抹去脸上的水痕,她唇边的笑意讽刺得扎眼。
“您知道这个有多久了?”她问,“我该庆幸自己居然重要到能让您如此费心吗?”
“不太久。”肖恩语气平淡,“你该庆幸的是一位年轻的牧师足够认真和细心,而且因为同情而完成了超出命令之外的任务。”
白鸦沉默了一小会儿。
“好吧,大人。”她说,“您想拿这个来威胁我什么呢?”
“如果你一定要视此为威胁的话,”肖恩回答,“那就算是吧……你的儿子文思特朗,他从小就被送进了大地女神的神殿,但他并未成为圣职者……他的孙女儿,阿尔茜,却是一位牧师——她有些不同寻常的力量,人们说,那是神赐之力。”
第一千二百七十八章 神赐与天赋(下)
白鸦沉默地绷直了脊背,勾起的嘴角用讽刺强压下悲哀。那个成为牧师的女孩儿很可能继承了她的力量,却与她有着截然不同的遭遇。
她该恨,还是该庆幸?
她抬起下巴,望向肖恩的眼神轻蔑又警惕。
“所以呢?”她说。
“其他人都是普通人,但我不知道这轮圆月是否会唤醒什么。”肖恩平静地继续,“到现在为止,他们过得很好……我不知道你,或你们,到底想干什么,我只希望你记得这个,阿比盖尔……他们过得很好。”
白鸦听懂了。
这的确不算是威胁。肖恩永远不会对这些人做任何事,也会一直保守这个秘密,可他们生活在这个世界上……他们原本过得很好。而他们将来会怎样,如果她会在意,就不能再无所顾忌。
她冷笑一声,眼角还带着红痕,双手抱臂,再懒得维持之前那迷人的风姿。
“您以为我——我们,原本是想做什么?”她反问,“把这个世界变成私语者的乐园,普通人的地狱吗?”
“你曾试图打开地狱之门。”肖恩回答。
“那只是因为好奇。”白鸦毫不客气地反唇相讥,“而且,让它脱离了我的控制,最后还把它交给了恶魔的,可是你外甥!”
——这样互相伤害有什么意义?!
“这已经不重要……”埃德硬着头皮插话。
“这很重要。”白鸦冷笑着打断他,“你以为想要得到这个世界的‘神’只有一个吗?你以为你们的敌人只有一个吗?”
“……‘我们’,”埃德纠正,“我们的敌人。你从尼亚那里知道了什么?”
“你以为突然扔出个名字来我就会大惊失色以为一切都在你掌握之中吗?”被点燃怒火的女人对着他也再没有半点好脸色,白眼翻上了天,“你要真能从那个滑溜溜的小恶魔嘴里掏出点有用的东西,也不会现在还像只没头的苍蝇一样到处乱撞。”
埃德吸气,忍。
“我知道地狱里也有神明。”他说,“我看到过他,用别人的眼睛……我知道他需要力量填补破碎的虚无之墙,或做点别的什么。我知道这个世界有别的敌人窥伺在旁,我们的视线并没有只望向天空。而神赐也好,天赋也好,我们所拥有的任何力量都不该用来伤害我们自己……所以,我们可以冷静下来,做我们该做的事吗?你来到了这里,就说明你已经不打算袖手旁观,为什么还要把时间浪费在更多的猜疑和指责上呢?”
他说了那么多,却好像只有第二句话让白鸦有了点兴趣。
“你看到过他。”她紧盯着他,居然并无怀疑:“神长什么样儿?”
埃德嘴角抽搐:“……他长什么样跟他想做什么有关系吗?”
“可我想知道。”快要一百岁的女法师任性到无赖,“好奇是美德!”
埃德只能向她描述。
他原本以为诸神并无躯壳。可当他在星燿的回忆中看到那些模糊的光影,他意识到他在安克兰所见的地狱里,那陷在荒芜大地上巨大而怪异的、半腐烂的形体,恍惚便是其中的一个。
许多混乱而隐秘的线索,微小而零碎的细节,在一个又一个不眠之夜和满怀焦虑与惶恐的每一刻在他脑子里纠缠盘旋。他努力拼凑出可能的真实,又从许多的可能之中寻找出必然。他的确总担心自己做出了错误的判断,可他从未停止思考,等着有谁把结果送到他嘴边。
他描述着那个世界的烟与火,风与沙,描述那燃烧在天空和火焰,描述它无尽变幻的怪异与美丽,描述世界尽头似有似无的高墙,描述那支撑大地,不死不活的躯体,也诚实地描述那双黑色的眼睛里意料之外的温暖……他所见的未必就是真实,可当他无法确定,他至少要真实地描述他的所见。
白鸦的眼中光芒闪烁,她对地狱的向往从来不假。
“真希望我也能去看一看。”她喟叹。
“可你不会希望我们的世界也变成那样。”埃德说,“许多人……大多数人,没有办法在那样的世界里生存。”
白鸦垂下双眼,沉默着。
埃德无法驱散心中的不安——他对白鸦会做出怎样的决定并无把握。她的爱是真的,可她的恨也是真的,甚至或许比爱更为强烈。她的固执和疯狂是她素未谋面的后代能软化消除的吗?她真的在意那些所谓的“同伴”吗?她曾隐藏在偏僻之地,做着将一切都控制在自己手中的“夫人”,如果有机会……
“我曾希望得到很多。”白鸦开口,“我曾有很多很多小小的希望……而后我的希望只剩了一个,毫无可能实现的一个,再然后,我就什么都不想要了。我活着,只是因为我不甘心就此死去,但只是‘活着’,又那么无趣——你怀疑我对保护这个世界毫无兴趣,你猜得一点也没错,可我对毁灭它或控制它也同样没有半点兴趣。”
她对埃德歪着头笑:“你对我说实话,所以我也对你说实话。萨克西斯让我来找你,让我来寻求‘合作’,因为这是他最后的机会。他已经在这个世界停留得太久,即使圆月升起,他也不过苟延残喘。可他真心爱着他所保护的私语者……至少有一半是真心。他们像他一样无处可去,无所归属,而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扔下他们。我想你可以相信他,埃德,就像你,他有个老母鸡一样优柔寡断又护崽的灵魂。”
“……可是,”埃德轻声说,“那并不是他唯一的灵魂。”
“的确,”白鸦嗤笑,“你得小心这个……可你也得感谢这个。几千年的时间里他只会小心翼翼地把他的小鸡崽儿们护在自己身边,画个圈圈圈起来,如果属于龙的那一半灵魂没能挣脱而出,直到世界毁灭他也只会缩在白石岛上,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孤注一掷。当然,如果你指望从我这里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只有一片仁慈之心,那我可没法儿回答,我只能告诉你我听到的,看到的,猜到的——像你一样。”
第一千二百七十九章 “我们”
“但这不会是你唯一的任务,是吗?”埃德问,“毕竟,将你从远志谷放出来,也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什么‘任务’,”白鸦不屑地随手一挥,“我可没把他当成我的鸡妈妈,这只是个交易。我帮他一个忙,他让我变成龙。”
埃德卡住了:“变、变成……什么?!”
“龙。”
“……任何魔法也不可能把人变成龙!”埃德说,“这是……”
“规则?”白鸦轻哼,“规则就是用来被打破的。何况,私语者原本就有龙的血脉不是吗?”
埃德猛然想起在洛克堡地底的密室里,杰·奥伊兰显出鳞片的皮肤——也许这真的并不是完全不可能。
他仍觉得有哪里不对,但现在的重点并不是这个。
“他还告诉你什么?”他问,“……把伊斯关到另一个空间里,应该不是他的主意吧?”
“哦,这是那个小恶魔的主意。”白鸦说,“虽然他没有直说,但他的担心也没什么错——一条真正的龙不该搅合进眼下这一团乱糟糟的局面里来,我也一直都反对呢……他可是最后一条龙!这真的只是为了保护他……”
……已经不是最后一条龙了。
埃德忽然觉得最好还是不要让娜娜落在这个女人的眼里,她对龙的执念实在已经热烈到有点可怕。
“可惜,到底是没关住。”白鸦耸肩,也并没有很遗憾的样子,“嘿,小家伙,我好歹帮了你,如果他发了疯要把我撕成碎片什么的,你会拦着他的吧?”
“……他不会。”埃德很有些头疼,“而且,说到现在,你到底帮了我什么啦?!”
“帮你认清现实?”白鸦漫不经心,在埃德忍无可忍吸气再忍的时候慢条斯理地理了理头发:“好啦。如果你们的脑子还没被彻底煮糊,现在应该找到了一些因为圆月升起而发现了自己的‘力量’的人,不会太多,也不会太少……可多半都不会知道该如何控制——我可以教你。我可以在最短的时间里让他们变得‘有用’,这是你们现在最需要,不是吗?”
“……是的。”埃德承认,“我们找到了一些人,但他们的能力多半都很……”
难以形容。
“一点也不奇怪。”白鸦轻笑,“我们的力量在血脉之中,也在灵魂之中,当它苏醒的那一刻你在想什么,常常决定它以怎样的形式表现出来。有时那看起来毫无用处,可黝黑的岩层里会藏着最璀璨的宝石,找到它……或者把它锻造成你想要的样子,白石岛花了数千年的时间来研究这个——没有任何一种能力是绝对无用的。”
“为什么萨克西斯……”
“不自己来做这个?”白鸦接下去,“为什么他不让自己成为那个拯救一切的神明?信仰之力或许能让他得以重生。瞧,我问过他这个,可他想要的是让私语者能被这个世界接受,他希望他们真正融入这个原本就属于他们的世界,而不是在他的双翼之下成为一种独立的力量,终于强大到不至于被欺凌和伤害,却依旧被畏惧和排斥……说真的,我不知道一个死得那么惨,又‘活’得那么寂寞的家伙为什么还能如此天真,可如果这是他想要的,我也没什么话可说。”
“我……会尽力。”埃德说。
“最好如此。”白鸦的眼神微微冷下来,“我们可并没有多少时间……魔法之月会唤醒更多的力量,可这个日渐衰弱的世界已经无法支撑它的存在。日与月或许能找到另一种平衡,或许再也不能像最初那样彼此相生相容,这世界或许能绝处逢生,又或者会更快地崩溃……”
“萨克西斯,”肖恩突然开口,“他能让圆月升起,是否也能让它消失。”
“你以为那轮圆月不升起来你们就能有更多的时间吗?”白鸦的视线冷冷地斜过去,“你以为喋喋不休的祈祷就能让你们无坚不摧吗?无论到底是为了什么,你们的神明再不会像从前一样无微不至。当雨不再落下,大地很快就会干裂——你们残余的力量还有多少,一眼就能看得到尽头。许多年前那轮月亮能掀起滔天的洪水,它也因此被禁锢在黑暗之中,当它归来之时,带来的当然不会只是和风细雨,可它的狂暴无序之中有最原始的力量,有最初的生机……只看你们在其中找到的是毁灭还是重生。”
“我们。”埃德不厌其烦地重复,“是‘我们’。”
白鸦一窒,半晌才吐出一口气:“……你可真是……”
她凶猛的气势被这样莫名地横刀一截,再也没办法继续下去。
“我曾经以为你能走到现在纯粹是因为幸运。”她神情复杂地叹气,“因为最后一条龙遇到的那个能把他当成朋友的人是你……因为他选择了你。”
“那他也没有选错嘛。”埃德厚着脸皮搓手,“那么,我们可以开始了吗?”
白鸦安静了一会儿。
“最后一个问题。”她说,“谁带走了……那个孩子?因格利斯?”
她的声音是冷的……她对此并无感激。在她看来,那个老法师或许救了她的孩子,却也欺骗了他,而后者显然不可原谅。
她给了他最多的信任,因而尤其痛恨任何一点欺瞒。
“昆西·威弗列德。”肖恩给了她意料之外的回答,“你的丈夫或许有负于你,甚至有意利用了你,但作为一个父亲,他还没有糟到丧心病狂的地步。”
白鸦沉默一瞬,回了他一声不屑的轻笑。
“所以您是在指责我,在他拿剑冲着我的脖子劈下来的时候没有好好地想一想‘他可能没那么糟,我应该让他死得好看一点’吗?”
肖恩皱了皱眉:“我只是告诉你事实。”
埃德站在一边,默默无语。他已经越来越清楚地意识到,绝大多数情况下,肖恩说话时并没有什么弯弯绕绕的东西,按最表面的意思来理解,通常反而是最正确的——但绝大多数人听人说话却不是这么听的,而以肖恩的地位和权力,他的一板一眼总是会被当成别有深意。这真是……悲哀又无奈。
“开始吧。”白鸦拍了拍手,“先说明——我可没有多少耐心。”
第一千二百八十章 一些理所当然的事(上)
埃德早已习惯各种“缺乏耐心”的老师。伊卡伯德·贝利亚惜言如金,大多数情况下只会扔给他一个书名,能捞到什么东西全靠他自己瞎扑腾;伊斯则简单粗暴,从来都只告诉他“就是这样”而不会解释“为什么会这样”,如果他不明白,当然也只能怪他自己太蠢……相比之下,白鸦简直称职得令人感动:她的叙述简单明了,条理分明,且生动又透彻;她随手画在纸上的符文和图解完全可以立刻装订成册,直接拿去作为施法者的教材,而她最初所教授的,也十分体贴地立足于埃德所知的基础之上,几乎完全不需要他提问就已经能解决他所有的问题。
**师塔一无所知地失去了她,实在是一大损失。
她对他分析完法师与牧师不同的施法方式**通的部分,又从中延伸出私语者与之相同之处:“先不去追究各自的力量源于何处,现在,你拿到了一杯水,你要如何用它来满足不同的需求?……”
埃德频频点头,唯唯称是,感激与仰慕之情无比真诚地溢于言表,也能比意料之中更迅速地理解她所传授的一切,让白鸦颇有成就感的同时……又实在有点肉麻。
“你一直都是这么……来讨好那条龙的吗?”她忍不住嫌弃地刺他一下,“靠着用你这厚到扎不穿的脸皮来吹捧他?”
埃德抬头坦然地看着她,一点也不觉得“讨好”或“吹捧”是什么值得羞愧的词:“我夸他因为我觉得他就是有那么棒,就像现在我觉得你是个极其难得的老师……真心真意地称赞别人,对别人的帮助表示感谢,因此而让别人心生好感……这不是能让大家都高兴的事吗?到底有哪里不对呢?”
喜欢,就要用力地夸,多么理所当然!
白鸦很有些气闷,却又说不出他哪里不对,干脆任性地丢开了笔:“今天就到这里吧!我累了,还很饿……可别告诉我这鬼地方全靠法术制造的食物来填饱肚子!”
埃德意犹未尽,但并不强求。他认真地收拾着已经铺了一地的纸,问她:“你想吃什么?……需要给你安排一个更舒适的地方休息吗?”
费利西蒂曾经住过的地方当然也很舒适,但那只是对她而言——这个特地为她打造的湖心建筑里并没有单独的卧室,甚至连床都没有。费利西蒂本人喜欢宽敞而不被隔断的空间,喜欢在地毯上,在满地的抱枕间直接躺下休息,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能习惯这样。
可惜白鸦显然没能体会他的好意。
“你是放心让我离开这里,还是不放心让我继续留在这里呢?”她斜眼看他。
埃德的手顿了一顿,有点心塞。
“那么,你是真的无法离开这里,还是不想离开这里呢?”他用她更习惯的方式反问。
如果无法让她放下所有猜疑,就给她一个她能够接受的理由……或许更能保持彼此之间这难得的平和。
“如果我说‘都有’呢?”白鸦懒懒地往后靠。
“我也是。”埃德回答,“所以,无论你想留在这里,还是想另找一个房间,我都可以接受。”
白鸦眉间的纹路拧了起来。她觉得她好像被绕了进去,被哄骗和敷衍……却又对此生不出什么怒意。
“你能做主?”她换了个方向来生气,警告自己绝不能因为眼前的小狗看起来纯良无害而失去警惕:“外面那个家伙会允许我这样的女人来玷污他心目中的圣地吗?”
“……他从进来到离开,可没有对此提过一个字的不满。”埃德说。
“是呀,弗雷切大人的不满从来不会用语言表达,”白鸦笑容尖刻,“他只会用剑。当我失去了用处,你猜他会送我什么来‘表示感谢’?”
“他最多送你回远志谷。”埃德捡起最后一张纸,理得整整齐齐,“你其实挺喜欢那里的吧?”
——如果太近的距离会让她不自在,他当然也可以后退一步。
他在白鸦恼羞成怒地变了脸色的时候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以对待老师的礼节向她弯腰:“城里布洛家的肉肠相当美味,我想神殿里应该有存……我明天也在月亮升起的时候过来可以吗?”
片刻之后,他得到了回答。
“……我要烤得嫩嫩的小羊排!”
肖恩并没有真正离开。他站在湖边,看着湖面上忽明忽暗,不时掠过的电光,被照亮的眼睛里没有深沉的思索,反而透着几分疲惫的茫然。
然而即使是这种时候,他的双肩也没有塌下去。当察觉到埃德的接近,那点茫然立刻便沉进了眼底。
“你确定这样没有问题吗?”他问他,“那个女人并不简单。”
“我知道,可她的确教了十分有用的东西,”埃德回答,“而且,进入这里的时候,你问我,费利西蒂为什么会在这里设下防御……所以,你也不知道,是吗?”
肖恩微微点头。
“我之前没有留意……可是仔细想想,这根本不符合费利西蒂行事的风格。如果她住在里面,这里当然不需要任何防御,如果她不在,这里也不会留有任何需要如此严密地保护,却连你都不知道的东西,她更不会费心设什么陷阱——更大的可能,这防御根本就不是她设下的。”埃德的心跳得有点快,“如果白鸦执意留在这里,要么是她觉得这样更安全,要么她知道这里藏了什么,任何一种原因,等上几天再看,对我们而言都没什么坏处,不是吗?而且,我想费利西蒂应该也不会在意……”
他知道肖恩希望他有自己的判断和决定……他也希望他的判断和决定不会让肖恩失望,却仍控制不住地惴惴不安,因为他所说的“可能”几乎像是某种质疑,甚至冒犯——防守严密的水神神殿,即使是在所有人都撤离,被安特派遣的士兵占领之时,也并未完全失去控制……能避开所有人的视线设下这样的防御的人,到底会是谁?
但肖恩平静地接受了他建议:“那就等等看。”
受到鼓励的埃德舔了舔嘴唇,一鼓作气地提出了另一个要求:“还有一件事……需要你的帮助。”
第一千二百八十一章 一些理所当然的事(下)
埃德像萨克西斯一样强烈地希望私语者能在这个世界上找到自己应有的位置,但单凭白鸦教给他的东西,并不能解决所有的问题。如果没有巴尔克及时派出的人,昨晚斯顿布奇城中那些突然发现自己拥有了各种奇怪的能力的人,以及他们周围的人,哪怕是亲人,心中的恐慌多半都会超过兴奋;如果在更长的时间里他们对此毫无行动,一些人会凭借自己的力量更加强横地为自己摄取利益,一些人会惶惶不可终日,将这突如其来的力量视为诅咒和灾祸,一些人会心生嫉恨,如数千年来的许多人一样,将那些与众不同的人视为恶魔之子……
没有多少人能平静地接受这样突然的改变,尤其当这改变并非公平地发生在每一个人身上的时候。
“即使我们能以最快的速度教会这些人如何控制自己的力量,让他们成为拯救这个世界的英雄,他们也同样会被视为异类。”埃德说,“人们需要被引导,从一开始就需要……而不能等到一切都尘埃落定。我已经为此向巴尔克大人寻求帮助,但他告诉我,最适合做这件事的人,并不是他,也不是国王或领主,而是圣职者。”
数千年来,大大小小的神殿散布于这片大陆的每一个角落,一些偏僻的小神殿里或许只有一两个牧师,所能做的事也极其有限,却早已成为人们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即使许多人的信仰渐渐黯淡了光辉,对圣职者们的信任与敬畏也早已融入血脉之中,并不会轻易消失。
而埃德却是在巴尔克的提醒下才意识到,他以为肖恩已经集中了所有的力量,但事实上,仍有许多圣职者像从前一样,默默地做着那些最平常的事,那并不是因为他们的能力只够做这个,而是因为,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在斯顿布奇和尼奥城之外,更广阔的的大陆上,更多人也依旧像平常那样生活着,即使已经感觉到这个世界的改变,感觉到暗影将至,即使在各种各样的传闻之中,满心惶恐,他们也只能如常生活——因为单是这个就已经让他们不得不竭尽全力。
而依旧陪伴在他们身边的,那些最普通的圣职者,便成为能够安定人心的存在。他们微小的力量,在长夜将至时如点点烛光燃起……那是他原本不曾看到,如今却要借助的力量。
“我并不需要他们为那些突然觉醒的私语者披上什么神圣的外衣……或许可以告诉他们,那是这个世界为了保护自己……为了保护他们而唤醒的力量,那力量其实存在于每一个生于此世的人的身体和灵魂之中,正如他们的祈祷也一样有其力量。”他斟酌着,绞尽脑汁,试图能面面俱到,不会对任何一方造成伤害——但这并不容易。单是让圣职者们接受这种解释就已经很不容易,昨晚那些高阶的圣职者们对光之剑和对魔法之月截然不同的态度便足以证明。
他只能希望因为他特殊的身份,至少能够让水神神殿试着踏出第一步。
“当然,如果他们觉得做不到,至少不要让人们因此而生出恐慌,不要对那些人避如蛇蝎……”他在肖恩的沉默之中又开始忐忑地往后缩。
“我会传下你的命令。”肖恩终于开口。
“……这不是……”埃德本能地否认,声音却在肖恩的视线中弱成唇间一丝细细的抽气。
他是水神的圣者,如果他不能彻底抛弃这个身份,那么,这就是他的命令。他的彷徨不定,只会让那些想要跟随他的人无所适从。
“好的。”他说。
“我会把任务交给合适的人。”肖恩的语气无波无澜,却如有千钧般一字字压下:“即使心中会有疑惑,如今还留下的人都是值得信任的……只要你给出了方向,他们或许比你更清楚要如何解决问题。但是,埃德,唯有当你相信他们的时候,他们才会真心相信你,唯有你会为他们着想的时候,才能得到他们无可动摇的忠诚。私语者的力量或许的确是重要的,我也能明白你对他们的同情,可如果你重视他们胜过了其他……你会失去你本不该失去的人。平衡很难,但你必须做到,否则你得到的不会是帮助,更有可能是反噬。”
埃德隐隐感觉到手心的钝痛——他的手握得太紧,指甲都陷进了肉里。他该心怀感激,当肖恩说“我会把任务交给合适的人”的时候,就已经把他的“命令”加上了他的支持;他也知道肖恩说得一点也没错,他不能顾此失彼……这样不厌其烦的教导于并不爱多话的老人而言已经十分难得,却也步步紧逼得让他喘不过气。
更糟的是,在肖恩的平静之中,他还隐约察觉一种不祥的急切,那意味着什么,他分明知道,却半点不愿多想。
“我……明白。”他如此回答,把他的焦虑与恐惧都死死地压了下去。
走出神殿好一阵儿,埃德突然发现地上自己的影子奇怪地晃来晃去。他停下来,花了一点时间才确定,他的确就是在晃来晃去——他浑身发软,像是被抽空了所有的力气,即使站在那里,都像喝醉了酒一样站立不稳。
他需要休息……他得赶快回去。一夜未眠,加上纷至沓来的各种变故,“神的血脉”也不能洗去他深入骨髓的疲惫。但只要睡上一觉,他就能重新振作起来。
他加快了脚步,却又在接近家门时越来越慢,最后不自觉地转向了另一边。
月光太亮,照得他觉得自己像一团快要消散的影子。一步一步,他不知怎么就走到了斯托克喷泉广场。干涸的水池边,上一次地震时留下的裂痕纵横交错,像抹不去的伤口。
他举目四顾,回想起这里曾经的喧闹拥挤,恍惚间,连在夏日阳光下蒸腾着汗臭味的人群中碰到亚伦·曼西尼的记忆,都变得不那么糟糕。
他在广场边的石椅上坐了下来,把自己藏在深深的树影中,心中茫茫然一片。他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回家,那里有人会给他温暖与慰藉,有人会毫不犹豫地分担他肩头的重负……
那是他可以依靠的……那是让他更坚强的,也是让他更软弱的。
曾经他扔下了永恒之杖才能走出异界之环,却似乎直到现在仍未能分清信任与依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