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二百零九章 惊雷（上）
直到第二天，跟娜里亚一起走在斯顿布奇空旷无人的街道上时，泰丝还有点气呼呼的。
“你到底生什么气呢？”娜里亚看着她鼓鼓的脸颊就忍不住笑，“他说错什么啦？你难道不是最熟悉这座城市的人吗？还是说你不愿意陪着我呢？”
“错是没错啦！”泰丝愤愤地踢飞脚边一颗碎石，“可是态度很有问题呀！他从前夸我的时候，都是真心诚意，充满了崇拜，现在……怎么听起来那么像哄小孩儿呢？！”
娜里亚差点笑出声来，十分艰难才憋了回去。
“大概因为……他长大了嘛。”她说。
“……难道在他长大的时候，我就一点儿也没长吗？！”泰丝更气了，“难道他比我还大了吗？！”
娜里亚哈哈大笑，又骤然而止。
当猫鼬充满警告的叫声响起时，她们其实已经感觉到了脚下的震动。并不强烈，还断断续续，像海浪撞击着岩石，有种令人不安的节奏。
娜里亚下意识地抬头望向西面高耸的三重塔上一次斯顿布奇的地动就是因为三重塔的重生，这一次就算不是它的问题……它很可能也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可唯一能倾听它的人不在这里。
震动渐渐加剧，仿佛水流即将冲破什么阻碍，泛滥成灾，街道两边的老木屋发出不堪重负的闷响，在阳光下抖落一团团灰尘。
“……这边！”泰丝伸手一拉，带着娜里亚飞快地跑到了最近的、更开阔的地方。
斯托克喷泉广场上已经站了好几个人，看起来都还算镇定这种时候还留在斯顿布奇的人，也没几个胆小的。
谁也没开口，周围却异常嘈杂，广场边的树木近乎疯狂地摇晃着枝叶，像是恨不能拔出根来远远逃离，地面平整的石板上也已经有了细细的裂纹。耳边传来一声沉闷的巨响时，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回头，惊讶地看着早已关闭的喷泉爆发般轰然冲向天空，又无力地落下。
干涸的水池里很快就集满了水，带着点不祥的暗红，沸腾般汩汩地翻涌，无人疏通的排水沟里堆积着落叶，随着大地一起颤抖着不停涌出的水漫出了池沿，在石板上蜿蜒着，流到了人们脚边。
每个人都在不由自主地后退，似乎那曾是这座城市的骄傲与象征的水流变成了某种可怕的怪物。
娜里亚摸了摸别在胸前的银鸟。埃德还回了它她可以随时叫他们回来。
这一点认知已经足够让她安心。她放下手，平静地等待着，观察着，甚至用脚尖踩了踩流过的水。
那就真的只是水而已。
当震动渐渐停止，她知道事情并没有结束。
“你有没有一种……快要被雷劈但是又还没有被劈到的感觉？”泰丝一边嘀嘀咕咕小声问她一边撸起袖子给她看，“我寒毛都竖起来啦！”
“叽！”同样炸了毛的小猫鼬一脸严肃地附和。
娜里亚没有回答。广场另一边有人疾步走来，在看见她们的时候停了下来，挥了挥手。
埃德的心脏有一瞬间向下猛坠，像被什么牵扯着无法正常地跳动。但当他反应过来的时候，那点悸动却又已经消失了。
他疑惑地摸了摸胸口，回头望向斯顿布奇此刻他唯一能看到的只有三重塔，塔身反射的阳光让它看起来像是在晃动……它不会真的在动吧？
他直起身来，想要看得更清楚一点，冰龙却已经俯身向下冲去。
他们到了。
小小的镜湖嵌在无边的绿林之中，湖边的小神殿毫不起眼，周围茂密的枝叶间却闪烁出金属的光芒。那是守卫此处的圣骑士，或许因为已经被发现，他们也无意再隐藏。
“……不对。”矮人开口道，“他们在准备攻击。”
埃德呆了一下总不会是要攻击他们吧？
但无论是武器还是法术，都并没有指向天空……他们奔跑的方向是神殿。
冰龙疾扑下去，落在神殿前的草地上，才有人拦在了它身前。
“……你们最好还是待在这里。”那陌生的中年牧师神情平静，语气里却带着不容错认的警告的意味，“如果能远一点就更好。”
埃德从冰龙的脖子上跳了下去，急切地开口：“我是……”
“我知道你是谁。”牧师打断了他，“无论你是来干什么的，现在都不是合适的时机。”
他知道他是谁……却只把他当成不受欢迎的不速之客。
昨天走在水神神殿里时那种被疏远、被排斥的难受的感觉又涌了回来。埃德握紧了永恒之杖，反而向前踏出一步。
“我想你应该明白，”他说，“既然我已经站在这里，就不可能轻易离开，与其毫无意义地阻拦我，不如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们对我或许有很多怀疑和不满，那无可厚非，但至少……据我所知，还没有人能抹去我的圣者之名。”
他的强硬显然有些出人意料。一丝惊讶从牧师眼中掠过，他不自觉地看向永恒之杖，杖首的水流并未开始旋转，但他的确清楚地知道，这个年轻人能够自如地使用它……就像费利西蒂一样。
然而这并不能让他放下警惕……他失去的到底是对谁的信任？
他心情复杂，犹豫不决，身后的神殿里却有人不耐烦地吼了一声：“弗雷切让他们进来！”
那声音沙哑难听，对肖恩似乎也没有什么敬意，却让牧师立刻便一声不响地让到了一边。
神殿的大厅里，一个身材魁梧的骑士站在女神像前，冷冷地斜过来一眼。
他看起来比肖恩年轻不了多少，脸上的皱纹里夹着斑驳的伤痕，像是受过极其严重的伤，即使用法术也未能治愈。花白的头发半长不短，乱糟糟地披在足有两个埃德那么宽的肩头，跟同样杂乱的胡子混在一起，乍看上去简直像个野蛮人，一双灰色的眼睛却锐利如鹰，难以直视，也无法逃避。
埃德脚下一顿。他认出了他，但叫出他的名字的却是他身后的莫克。
“巴弗洛奎因。”矮人点头致意，“好久不见。”
第一千二百一十章 惊雷（中）
圣骑士随意地点了点头，并没有表现出多少久别重逢的热情事实上，他看谁都有点不耐烦的样子。
“跟上。”他说，抬腿就走。
埃德并未见过他，只是听说过。布劳德曾向他提起过几位举足轻重，却很少出现在神殿里的圣职者，巴弗洛奎因便是其中之一。他几乎与肖恩同时成为圣骑士，至少在战斗能力方面也绝不比肖恩差，但……用布劳德的话来说，叫做“更适合独自行动”，现在看来，意思大概是“不耐烦跟人打交道”。
他会接受神殿发出的命令当然有时也会拒绝，但更多的是在外游荡，去做他自己认为该做的事，或许意义非凡，或许微不足道，其中大多数很可能永远都不会为人所知……毕竟他自己完全无意宣扬。
他不在乎名利，不在乎在神殿中的地位和他人的评价，但布劳德从未忘记向进入神殿的年轻人介绍这个他们或许十几年都见不到一面的前辈。
想起布劳德，那个谦恭多礼，已经不太像个战士的圣骑士，埃德有一瞬间的恍惚。他曾经觉得那个老人更像个处事圆滑，面面俱到的管事，无论是性格还是他所做的事都很有种世俗的气息……可是现在他意识到，如果布劳德没有死在柯林斯的迷雾里，肖恩或许不会变成现在这样，比从前更加冷硬而难以接近。
神殿里人不多。聚集而来的守卫者大半停留在了神殿之外，但这个小神殿原本也没有斯顿布奇和柯林斯的那样宏伟，奎因一个人就几乎能把并不宽阔的通道堵个严严实实。沿路的牧师和圣骑士在他们走过时都不得不贴到墙边，虽然始终保持着警惕的、随时都可以发起攻击的状态，脸上却透着点不知所措的茫然。
埃德忽然意识到，那点茫然或许并不是因为他们他感觉到了扑面而来的、灼热的风。
伊斯猛地向前冲。几步之外的台阶下，黑暗里像是突兀地燃着一团火，无所凭依地悬在半空，又像是空气被烧穿了一个大洞，隐约能看见另一边的景象。
这是个入口……而他知道它通向哪里。
那与其说是密室不如说是另一个空间，记忆中有巨大的穹顶覆盖在空荡荡的地面之上，地面中央一方小小的水池，像极了圣墓之岛上古老的水镜。他记得那地方阴冷潮湿，像座藏在水底的坟墓，可此刻，金红色的光芒带着沉沉的暗影喷涌而出，让那用法术维持的入口像一面快要被烧化的镜子一样扭曲着，收缩着，仿佛随时都会崩溃。
没有多少人能拥有这样的力量。
他没能冲进去。奎因只微微抬起手臂就轻易拦住了他，对他眼底在急切与愤怒之中燃起的金色视若无睹。
“待在这儿。”他说，同时转身一把抓起了埃德，像扔一只小鸡仔一样，无比轻松地把他扔进了那个正迅速缩小的入口。
埃德认命地就地打了个滚儿又迅速跳起来。入口在他身后缩成一个小小的黑点，然后消失不见，伊斯爆发出的那一声怒吼却还在他脑子里嗡嗡直撞，回荡个不停。他实在担心他的朋友会不顾一切地变回冰龙，把那小小的神殿砸成一片废墟……不过，也许他应该先担心一下眼前的麻烦。
四方都看不到边际，向上也看不到顶，周围尽是火光，却没有火。金红色的光雾里缠绕着一缕缕的黑影，像是在试图融合，又像是在彼此绞杀。过高的温度让他恍惚觉得自己是被扔进了火山口，被烤得几乎能听到自己的肉滋滋冒油的声音。
但当他定下神来，他发现他事实上并没有受到任何伤害，即使他根本没来得及给自己加上什么防御。
甚至连视野都算清晰。只是，在这样的火光之中，保持睁眼反而是最困难的。
离他最近的是伊卡伯德。一个半圆形的屏障堪堪把他罩在其中，透明的表面漾着一层层水波，单是看着便能感觉到怡人的清凉。然而支撑这个这屏障却不是牧师他脚下有个小小的水池，那枚龙蛋正半悬其上，缓缓转动。
细细的白光如一道道闪电，在蛋壳与屏障之间明灭不定，每一道闪电都在屏障之上激起一圈涟漪，每一圈涟漪都在散开时削弱着覆盖其上的火光与黑雾，不紧不慢，游刃有余。
伊卡伯德只漫不经心地扫了埃德一眼就把视线转回龙蛋之上，眼神专注又热烈，仿佛除了这个再没有什么能引起他的兴趣。
埃德也对那个蛋兴趣十足他怀疑那是星最初留下的龙蛋里的一个，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没能孵化……但他不能对更远处的人视而不见。
肖恩弗雷切背对着他站得笔直。他的白发和盔甲和火光里都被映成了金色，耀眼得有种强烈的不真实感，似乎他其实已经不存在于这个世界，留在那里的只是个光辉灿烂的幻影。
但他紧握在手中的剑上有血，手臂上也有。他左肩的肩甲都被砍得变了形，显然已经经过了一场激烈的战斗，却并没有打出什么结果来。
在他身前，拦在了他和他的敌人之间的菲利泽里抹着被强光刺出来的眼泪，回头冲埃德挥了挥手，笑得裂开了嘴，居然还挺开心的样子。
“现在是四对一了，”他转向那个沉默地与他们对峙着的家伙，不由分说地把埃德算成了自己这边的人，也丝毫不以以多欺少为耻，“你确定你能赢？要不你还是先把火收起来，我们好好谈一谈？我觉得我已经差不多快熟了……还是说那就是你的打算？”
他连玩笑话都说得勉强。因为由始至终，无论他说什么，都没有得到过一个字的回应事实上，从强行闯入这里开始，斯科特就根本没有说过一个字。
肖恩也没有。
被夹在中间的菲利觉得自己简直倒霉透顶……他是真的很高兴终于来了一个跟他一样倒霉的家伙。
第一千二百一十一章 惊雷（下）
菲利是被肖恩叫来的。他已经不需要服从神殿的命令，却仍然很难拒绝肖恩，尽管老圣骑士团长甚至都没有给他一个理由。
他能怎么办呢？除了自欺欺人地给自己一个借口看看肖恩到底想干嘛。
然而一进入这里他就被卷入了战斗之中。虽然直到现在他都没弄明白这两个人到底是为什么打起来的，他还是本能地挡在了显然处于下风的肖恩的面前。
斯科特的力量让他心惊。他并未施法，他依然习惯性地以一个圣骑士的方式在战斗，可他的挥出的每一击都扬起炽热的风暴，金红色的光芒充斥了整个空间……仿佛他本身就是一团火焰。
当菲利看见火光中那张过于苍白的、漠无表情的面孔，他甚至心慌不已地怀疑对方是否还有自己的意识……他比安特博弗德看起来更像一具尸体。
但斯科特的剑到底在他面前停了下来。
他看着他。蓝眼睛在火光中像涌动着融化的黄金，亮得异乎寻常……也冷得异乎寻常。
菲利深吸一口气，把快要爆发出的焦躁压回去。他其实更想不管不顾地揍这家伙一顿就凭他骗他“我能处理好一切”却把自己弄成了这幅鬼样，他就有足够的理由揍人。
可他身后站着比他更暴躁的肖恩……他只能是更冷静的那一个。
“……或者至少告诉我你到底想干嘛？”他无奈地摊手。
“他到底想干嘛？”
几乎同时，埃德正悄声问伊卡伯德。
那小小的屏障并未将他拒之于外。火光之中，这方寸之地不单有如水般的清凉，还充满了纯粹的魔法之力，让他觉得自己像一条终于从被太阳烤得发烫的沙滩上跳进了水里的鱼，舒服得简直想翻起肚皮。
牧师又扔给他的那一眼像是在看个白痴，于是埃德明白过来：“……他想要这个蛋？”
他当然会想要。
埃德暗自叹气。当肖恩决定阻止斯科特，用他自己的方式大概也是绝大多数人都认为更正确的方式来解决问题，这样的冲突显然无法避免。
所以……他该怎么办才好呢？
他依然相信斯科特。显然，有人在做着与斯科特相同的事……在不断地消耗着保护这个世界的力量，却是以不同的方式。斯科特已经竭尽所能地避免伤害更多人，但另一些人却会毫无顾忌地以生命为祭**师塔和他自己就是最好的证明。
可几乎所有人都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在斯科特身上，似乎觉得阻止了他就能阻止一切。
他看向那个悠然转动的龙蛋，一边头疼一边庆幸着伊斯被拦在了外面。他还没告诉他这个……因为伊斯不会允许这个蛋落在人类手中，无论是谁，无论他们想拿它干什么，即使它已经变成了一块什么都孵不出来的石头。
一块太过烫手的石头。
“……你们想拿它干嘛？”他问伊卡伯德牧师那过于热切的眼神让他很有些不安。
“那并不由我决定。”伊卡伯德随口回答，看也没看他一眼。
“但你能影响肖恩。”埃德不允许自己再被这样敷衍过去，“肖恩的决定……也不是他独自一人就能做出来的。”
“我只能说，你对他或许还不够了解。”牧师终于分了一点注意力给他。
“或许。我知道他很固执，但他到底只是个人没有任何人，能够完全独自做出决定。”埃德硬着头皮顶住想要后退的**。
他已经在这个牧师面前后退过太多次……他总能让他感觉到深深的无力。
伊卡伯德皱起眉。那不是恼怒，而是疑惑，就像他根本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就像即使他真能左右肖恩的决定，也从来不是他有意为之。
埃德无法分辨那疑惑是真是假。这个人对他而言简直比莉迪亚还要难以捉摸。
但他没能再追问下去。菲利的声音停了下来，在肖恩冷冷的一声“让开”之后。
菲利下意识地侧身，在真的让到一边之前又反应过来，一脚踏回原地。
“……你还真想打个你死我活吗？”他气急败坏地回头质问，耐心已经完全耗尽。
“如果他真有杀了我也要达成目的的决心，也许我可以相信他真能做成点什么。”
肖恩从他身后绕了出来。
这句话听起来像是讽刺，语气却又太过认真肖恩弗雷切从来都这么认真。
菲利被噎得无话可说，却也不可能退开。他不知道肖恩是真的没有意识到还是真的想死……他根本不是斯科特的对手。
“那你是觉得我能看着你们打个你死我活？！”怒气不受控制地爆发出来，圣骑士对他曾经无比尊敬的人口不择言地放声吼道，“你的脑子被驴啃了吗？！”
肖恩在他身边停了停。
“所以呢？”他问他，“你觉得我该怎样？他想要的东西我绝不能给他，他所做的选择我认为完全错误。而他持剑闯入这里，似乎也没打算用别的方式来说服我我能怎样？”
菲利并未预料到自己能得到回答。他沉默着，神情复杂。
他也……不知道啊。
肖恩已经走到他身前，平静地面对着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许多人常常会忘记这个，连他自己也一样。然而此刻稍一回想，他却如此清楚地记得二十多年前，当他的妹妹和她的丈夫意外死去……当他踏入那个残败阴冷却依然被人觊觎的古老城堡，还只有十三四岁的少年在一片昏暗之中向他回头时，被悲伤和茫然笼罩的双眼瞬间闪烁出的光芒。
他曾经以为这个外甥跟他完全不像他更像他的母亲，永远笑容灿烂，单纯而热烈，如阳光般温暖。
但此刻他意识到，他们其实如此相似。
“我欠你一个解释。”他听见自己说出他以为绝不可能出口的话，“……我欠你许多解释。我原本以为那毫无必要，因为已经发生的事不会因此而改变……也许是我错了。如果你还愿意听……”
菲利惊讶地呆在一边，他没想到肖恩居然会让步。但当他满怀希望地看向斯科特，他的心沉了下去。
第一千二百一十二章 打个赌吧
火光依然明亮到刺眼，带来这光芒的人却像是其中的一道阴影。
“……太晚了。”他说，声音干涩到仿佛要龟裂成碎片，听不出是愤怒还是哀伤。
他举起剑，肖恩便明白了他的选择。
那一瞬间的软弱被重新冻结成不破的坚冰。他早已错过了最好的时机……他们已经在不同的路上走得太远，远到谁也无法回头。
他以几乎一模一样的姿势举剑他们以几乎一模一样的姿势挥剑向前。菲利怒骂一声，拔剑出鞘。
三柄长剑相击的声音震得埃德的手指不由自主地一抖，但法术已在指尖成形。
金红色的光雾如海浪般翻涌，仿佛被疾风推动着，无声地卷向三人之间。强大的力量如有实质，重重地压在每一柄剑上，让紧握它们的人不得不后退。
海浪变成漩涡，试图将他们推得离彼此更远。除了斯科特还能稳住身体，菲利连退了好几步，肖恩则踉跄着，差一点就跌坐在地上。
斯科特站在原地，没有趁势攻击。他看向埃德，似乎也有些疑惑。
这本不该是埃德能控制的力量……可他运用自如。
“也不是非得打个你死我活才行嘛。”一头灰发的年轻人缓缓走近，声音因为紧张而不自觉地有点尖利，“如果能用别的方法……谁也无法拒绝和反悔的方法决定谁能得到那个蛋……”
“想要夺走它，他唯一的方法是踏过我的尸体。”肖恩头也不回地打断了他。
埃德深吸一口气，忍住……忍不住。
“而你知道他做得到。”他说，坦率得放弃了尊敬，“所以，除了你的死亡之外，你还能得到什么？当然，我们一起，像菲利所说的那样，‘四对一’，或许的确能赶走他，然后呢？你知道他不会放弃而我们不可能杀了他，就像我们不可能看着你去死……你要逼我们不得不这么做吗？”
“……那是属于水神神殿的东西。”肖恩的语气弱了下去，但依然坚持，“费利西蒂将它深藏于斯塔内斯特尔湖底，它保护了我们许多年……它不能被夺走。”
“如果你们没有把它挖出来，它原本不会被任何人夺走。”斯科特开口。
他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了一点。菲利莫名地松了口气，竟为这句话里一点微弱的怒意而如释重负。
“既然它属于神殿，”埃德眨了眨眼，厚着脸皮做出决定，“那么我才拥有处置它的权力……不是吗？”
肖恩蓦然回头，像是难以置信。
“是你说的，”埃德毫不退缩地直视着他，“选择我的并不是你……没有任何人能抹去我的圣者之名。”
“但这个称呼，也不是你想放弃就放弃，想要回就要回的东西。”肖恩回答他，下沉的尾音压着隐隐的怒火。
这么干是挺无耻的埃德心虚地想。但他的脸皮在此刻并不重要。
“所以你要否认吗？”他咬着牙硬撑到底，“只要你说出口……”
他赌肖恩无法否认。因为无论他这个圣者到底是真是假，有一点确凿无疑是费利西蒂选择了他。
直面老圣骑士团长威势十足的眼神并不容易……但他又不是第一次面对。
片刻之后，肖恩的视线垂了下去。
“所以，”他问，“你想怎样？”
埃德吐出一口气，语音轻快地向上扬起。
“也不怎么样，”他说，“不如……打个赌吧。”
他伸出手，手心一颗骰子莹白如雪，其上浅浅的刻痕里流动着如荡漾于海面上的星光般的幽蓝。
他唤醒了它。当它悠然飘上半空，龙蛋之上那个小小的屏障瞬间扩展至整个空间。细细的闪电变成了温柔的光流，蜿蜒着交织成璀璨而奇异的图画。埃德几乎能听见某种欢唱的声音……听见那同出一源的力量隔着遥远的时间与空间彼此呼应交融。火光在水色的光流间凝成了金黄的光点，如同微风中金急雨的花瓣般无声地落下，在原本空无一物的石板上溅起一圈圈金色的涟漪。藏于地面下的符文在相互激荡的力量之下若隐若现地显露出来，却再没有一丝危险的气息，仿佛只是些美丽而无害的图案。只有那些缠绕不去的黑雾终于消失不见……这小小的世界在这短暂的时间里神圣而静谧，恍若诸神所许诺的圣殿。
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直到一片寂静之中突然响起一个奇怪的声音。
很轻，很脆，像是……有什么东西碎裂开来的声音。
埃德僵硬地回头。他有种不太好的预感……但或许也没那么不好？
然后，从认识以来第一次，他在伊卡伯德贝利亚的脸上，看到了可以被称为“震惊”的神情。
牧师正直直地瞪着那个蛋。它不知何时停止了转动，静静地漂浮着，微微地颤抖着，原本石头一样粗糙的表面浮起浅浅的光芒，在浅蓝与金黄之间变幻不定。
当另一声轻响传来，埃德转身飞奔了回去。
他没有猜错。那个谁都以为“已经变成了石头”，“绝不可能再孵化”的蛋……裂开了。
只裂了浅浅的几条缝，但当它开始越来越剧烈地晃来晃去，当那几条缝隙渐渐扩大，当所有人都看见一点带着金属的色泽，不知道是角还是爪子的、尖尖的小东西从缝隙之中钻出来，还伴随着蛋壳里一声像恼怒又像委屈的“呀！”……
埃德脑子里爆着各种各样说不出是因为什么的火花，腿软得几乎站不住，却还是下意识地伸手想要剥开蛋壳。在他听来，那低低软软的一声，就像是里面那小小的生命在抱怨着，不明白为什么他们围着它站成一圈，却没人来帮它一把。
有人推开了他的手。
“让它自己出来。”斯科特说，依然没什么表情，声音却轻得像是唯恐吓到了谁。
在他身边，肖恩怔怔的站着，惊讶到近乎茫然，菲利兴致勃勃，一双眼睛瞪得眨也不眨。
当那条龙终于破壳而出的那一瞬，埃德大着胆子不动声色地挤开斯科特，站在了那双正努力睁开的眼睛的正前方。
第一千二百一十三章 新生
他看见一双金色的眼睛，很浅的金，浅得更像阳光而非黄金……像明媚的春日里从新生的枝叶间漏下的阳光。
头上还顶着几块碎蛋壳的小龙睁大了眼睛看他，眼神一如人类初生的婴儿般纯净而懵懂。它呀呀地叫着，努力从它的壳里翻出来，浑身的鳞片在空气中变幻着颜色，如有虹光流过，最终停留在近乎白色的浅银那是很接近冰龙的颜色。
埃德看着它，恍惚像是看到了他不可能看到的、小小的伊斯。如果伊斯像一条普通的龙那样破壳而出，大概也就是这样的吧？有着细小精致到可爱的双角，短短的脖子和圆乎乎的肚皮，薄到近乎透明的双翼还只能无力地扑腾着，并不能让它停留在半空……
他在它从蛋壳里掉出来的那一刻比任何人都更快地伸出双手，稳稳地接住了它。
胖到有些笨拙的小龙轻得出乎意料。它试图站起来，细细的四肢却还不能支撑它的身体，当它重新跌回埃德的手心，似乎茫然了一阵儿便不再挣扎，淡定地把自己团成一团，开始舔身上残留的黏液。
像只猫埃德想。
他的心像是化成了一滩水。他不知道他的嘴角都已经裂到了耳边。他小心翼翼地托着那新生的、古老的小龙，炫耀般环顾四周，骄傲得仿佛那是他生出来的崽。
“你是星的孩子。”埃德低声告诉它，并不在意它是否能听懂。
“这是所有巨龙的始祖，星的孩子。”埃德抬起头，告诉每一个人，“那条龙用它的双眼创造了日与月，用它的生命保护了这个世界，如今它的尸骨仍独自躺在世界尽头的永夜之下，黑暗的另一边我亲眼看见了她，我曾与她的灵魂交谈，我发誓我所说的没有一个字的谎言……我们不能伤害它。”
然而事实上，没人试图从他手里夺走它，更没人试图伤害它。伊斯的出现已经不知不觉地改变了许多事，如今，即使是在肖恩眼中，这条在他眼前诞生的龙也不是什么邪恶的象征，只是一个小而无辜的……奇迹般的生命。
小小的龙旁若无人，专心致志，很快把自己舔得干干净净，它满意地嗷了一声，再次开始努力，终于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歪着头好奇地看着每一个人。
然后它用力拍打起翅膀，居然成功地飞了起来，歪歪扭扭连飞带摔地撞到了斯科特的胸口，细小的爪子牢牢地抓在他的衣服上，把自己挂在了那里。
埃德看一眼自己空荡荡的手心，默默地收回手，十分清楚自己心底的那一丝酸涩是因为什么。
因为嫉妒。
他听说破壳而出的动物总会把第一眼看到的当成父母……所以那是假的吗？还是说龙就是跟其他动物不一样呢？
他几乎有点愤然。虽然他也明白，斯科特身上大概有着更强烈的、巨龙的气息……可他身上还有星的气息呢！
他简直想重新掏出那颗骰子来，很是挣扎了一番才阻止了自己这幼稚的举动。
无论如何，它并不属于他。
小龙正抬头看着斯科特，斯科特也沉默地低头看着它。当它开始抓着他的衣服往上爬，他不自觉地便伸手托住了它，直到它在他的肩头趴了下来，骄傲地睥睨四方。
埃德又为它的“背叛”找到了一个可以原谅的理由斯科特是这里五个人之中最高的一个……而龙大概天性就喜欢待在高处？
“好吧。”菲利挠挠头，提出一个十分实际的问题，“现在该怎么办呢？”
他们当然没办法像抢夺一个没有生命只有力量的蛋一样抢夺这样一条小小的龙。
埃德看向斯科特所有人都看着斯科特。这条龙看起来挺愿意跟他待在一块儿，甚至，那个尚未进入这个世界的“神”或许也不会伤害这小小的同族……可他真能带走它吗？
斯科特很快便做出了决定。他抬手想要抓下肩头的小龙，手指却无意识地在那冰凉光滑的鳞片上停留了好一会儿。然后他轻轻把它提起来，不顾它不满的大叫，将它放回埃德的手中。
“交给伊斯。”他说。
那当然是最好的方法。就算伊斯自己也还是条“幼龙”，一条龙总会更清楚该如何抚养另一条龙。
“那你……呢？”埃德小声问。
他知道斯科特所做的许多事其实由不得他自己。如果他没有完成任务……他会受到怎样的惩罚？
“这是个意外。”斯科特回答，“就算是‘它’应该也没有料到。”
他似乎与其他人在一起待得越久就越像个活人这会儿他看起来几乎就已经是正常的。
“可‘它’总会更希望你把它掌握在手中吧？”埃德问。
“如果‘它’注定拥有这个世界”斯科特忍不住挠了挠那还在不高兴地扭来扭去，吱呀乱叫的小龙的下巴，“它迟早也是‘它’的。我只需要让‘它’相信这个。”
“……你们这样‘它’来它去，听着可真累啊。”菲利说。
斯科特居然冲他笑了笑。
菲利愣了愣：“你到底……”
“我该走了。”斯科特打断了他，转向伊卡伯德，“开门……或者我自己再砸一次。”
伊卡伯德缓缓收回视线。
在所有人都盯着那条龙的时候，只有他在看那池水。到现在其他人才反应过来，那掉进水里的蛋壳像融化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而那一池清水里有了淡淡的银光。
“……打开入口。”肖恩疲惫地开口，“让他走。”
“你……”菲利急切地一把抓过去，但没能抓住。
斯科特已经不在原地。
“做你们觉得自己该做的事。”他说，“不要因为我而犹豫……我并不能确定我所做的就一定正确，我只是……不甘心就这么认输。”
“……等等！”菲利怒气冲天地吼道，“你给我把话说清楚！”
但在斯科特身后，空气已经旋转起来，渐渐开启的入口外，是神殿里光线昏暗的通道……是埃德被扔进来的地方。
伊斯猛冲进来的时候，斯科特敏捷地侧身向外，与他擦肩而过。
第一千二百一十四章 最沉重的负担
伊斯反手去抓，但什么也没能抓住一旦脱离这个小小的空间，斯科特立刻便消失在空气中，像一团熄灭在黑暗水底的火焰。
他甚至没有多看他一眼。
伊斯站在那里，缓缓收回的手紧握成拳，周围的空气都仿佛被他的怒火所冻结。在他的彻底爆发之前，埃德及时把正努力从他怀里挣扎出去的小龙塞了过去。
当意识到那动来动去的小玩意儿到底什么，金发的年轻人像是被难以抵御的法术所击中，瞬间僵在了原地。
他茫然地垂着眼，无法相信他所看到的……和他所感受到的。
而在他一动不动的手臂间，小龙的不满已经变成了好奇，它伸着肥肥短短，远没有长大后那么修长优雅的脖子嗅了嗅，在确定了同族的气息之后，便放心大胆地开始探索它新的领地。
它扑腾着四条腿儿从伊斯的手臂里把它把卡住的胖肚皮拔出来，攀登山峰一样哼哼唧唧地爬到了伊斯的肩头，还颇有些不满地踩了又踩，似乎是嫌弃这肩膀没有上一个那么宽厚结实，但最后也还是勉为其难地趴了下来，再一次得意地睥睨四方。
直到它开始呀呀地叫着，把它的小爪子拍到了伊斯的脸上以示恩宠，那震惊得过了头的年轻人才终于反应过来这并不是幻觉。
他的神情仍有些恍惚。但当指尖触到小龙细细的鳞片，难以形容的狂喜如浪般从他眼中奔涌而出。
“这是……这是……”他结结巴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是一条龙呀。”埃德笑眯眯，“伊斯……你不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一条龙了呢。”
伊斯很少在他们面前提起，埃德觉得自己恐怕也很难感同身受，但他多少能明白，身为一个曾经那样骄傲而强大的种族最后的幸存者，是怎样的孤独和绝望。
伊斯侧着头，小心翼翼地碰了碰那看起来脆弱无比的翅膀，换来不满且毫不客气的一爪，他却只是低声笑了起来，又挠了挠那显然脾气并不怎么好的小家伙的肚皮。
埃德看着他发呆。他不知有已经多久没有看到他的朋友露出这样的笑容，带着发自心底的，纯粹的喜悦，明亮得不见一丝阴云。
这小小的生命诞生得让所有人都措手不及。只是，虽然它成功地阻止了一场战斗，事情却并没有就此结束。
埃德还记得他为何而来，而他觉得现在是个不错的时机。顽固得像石头一样的肖恩，似乎都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小东西而裂了几条缝，即使他对一条小小的龙谈不上有多少感情，它意料之外的诞生还是给了他不小的冲击。
埃德趁机再一次向他提起星，提起世界尽头的星空与海水，提起那作为巨龙始祖的伟大的生命如何长眠于世界的另一边，苍白的尸骨如山峦耸立……
他提起星谈及尼娥时熟稔的语气……她甚至变成了尼娥化身的小女孩儿的样子来面对他们。
“她们……像是朋友。”他说，没敢太过肯定。
他知道他所说的一切都如此不可思议，可他只是语气平和地说下去，并不在乎他们此刻是否相信。他还说起九趾从虹弯岛夺走的生命之息，还有那条黑色的魔船，它会变成如今的模样也算与他有关；他怀疑九趾虽与耐瑟斯的信徒们合作，却也有着自己的目的他是危险而不可控的，他们并不能因为他只横行于海上而对他有所忽视……何况现在，有了那条会飞的船，他能横行的可不止是海上。
还有缪鲁柯托，那个长眠在异乡，某种意义上却也找到了自己的归处的牧师。
“啊，我记得他。”第一个想起他的居然是巴弗洛奎因，“一个骄傲得像只大白鹅一样的傻小子。他居然还活了那么久吗？”
这样评价一位逝者实在有些失礼，但埃德并未在意。圣骑士显然并无恶意，他原本也不是个讲究礼节的人……而他能记得那个销声匿迹了三十多年的牧师，足以证明他虽然总是孤身在外，却并不是对他的同伴们漠不关心。
“圣墓之岛上有他的石棺。”肖恩说，“石棺上的名字是费利西蒂刻上的。”
“所以她知道……”埃德喃喃。
那位牧师的灵魂是否已越过茫茫的大海，回到他的故乡？
最后他提起那块石板提起此前他们得到的另外几块石板和上面的符号。
“那些符号，是名字……是神之语。”他说，“我能看懂……我能念得出，但唯有在看见它们时候。我们所熟知的诸神的符号，与其相似却又不同明明笔划相似，却偏偏一眼就能分辨出的不同，像是被谁刻意改变过。与那些符号更接近的反而是……死灵法师们所使用的。”
他什么都说了。他对肖恩，以及肖恩所信任的人，都再没有秘密。虽然其中或许有许多他们早已知晓，但他希望意义能有所不同……他希望还不算晚。
天不知不觉间已经黑了下来。再也无话可说时他才察觉他已饥肠辘辘，却有种说不出的轻松。
秘密……或许是这个世界上最沉重的负担之一，至少对他来说是如此。
不大的房间里寂静无声。已经坐得浑身发硬的菲利偷偷地扭了扭，又忍耐了好一会儿也等不到一个人开口，只好自力更生：“我们……不如先吃了晚餐再继续？”
他可连午餐都没吃上！
凝固的气氛就此被打破，奎因向后一仰，笑出声来，第一个站起身。
被打开的门外传来食物的香气烤肉的香气。
埃德的眼睛瞬间发亮。他分辨得出其中一种香料的味道，那是他千里迢迢从那么遥远的另一个大陆背回来的，现在能使用它的只有娜里亚……和伊斯。
别的不说，伊斯烤肉的手艺一点也不比娜里亚差。
他吞口水的声音如此响亮，以至于走到他身边的肖恩都愣了一下。
老人甚至似乎因此而忍不住笑了一下，虽然那微弱的笑容飞快地掠过，让埃德十分怀疑那只是自己的错觉。
他看得出肖恩有话要跟他说，但片刻的沉默之后，肖恩开口道：“我们……还是先享受晚餐吧。”
肖恩弗雷切，居然也知道“享受”这个词呢！
第一千二百一十五章 所以
晚餐时他们所享受的烤野猪腿是菲利着脸要来的那当然是伊斯为自己和那条小龙准备的晚餐。或许是因为心情太好，即使明知圣骑士割走的后腿会被拿给他讨厌的人，伊斯也并没有阻止。
但菲利本没有跟埃德和肖恩一起“享受”……奎恩，甚至伊卡伯德都没有。
安静地坐在餐桌两边的只有埃德和肖恩两个人，而埃德很快就明白了为什么会只有他们两个白发的圣骑士连吃饭的时候都腰背挺直，一举一动严肃，认真，一言不发，像是在举行什么神圣的仪式。已经许久没有讲究过什么用餐礼仪的埃德难受得胃都在抽搐，再美味的食物也无法拯救。
与肖恩弗雷切共进晚餐，绝对不是什么享受。
当肖恩放下刀叉，他也立刻正襟危坐。
肖恩看他一眼，站了起来。
“陪我走走吧。”他说。
他们沿着希安湖缓步而行。这个被精灵们称为镜湖的小湖泊被茂盛的草木所包围，在漫天星光之下朦胧如幻境。远远的，已经定居在格里瓦尔的花豹低沉的吼声随风而来，湖边盛开的野菊花一丛丛恣意绽放。扑面而来的水腥气里带着淡淡的花香，让埃德有些忐忑的心也渐渐沉静下来。
无论肖恩会如何决定，至少他已经努力过了。
“……你知道我们为什么会在这里，在距离斯顿布奇和格里瓦尔都这么近的地方建一座神殿吗？”
长久的沉默之后，肖恩终于开口。
埃德摇头他从前压根儿没想过这个，近来也只是知道这里其实隐藏了许多秘密，但它为什么会在这里……他是真的不知道。
“无论是这里，还是斯顿布奇的水神神殿，抑或是柯林斯……在费利西蒂成为圣者之后建起的神殿，大多都位于某个‘点’上。”肖恩说，“而一些更古老的神殿，其实也是如此，只是现在已经很难判断，建起那些神殿的人是有意为之，还是……只是因为某种直觉。”
他看向埃德：“你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吗？”
埃德迟疑了一下才回答：“这里很……纯净。”
并不强烈，但能令人感到愉悦和轻松的纯净，就像其他许多宁静优美，人迹罕至的地方……如果没有刻意的引导，其实很难察觉此地有什么特别。相比而言，柯林斯神殿给人的感觉就明显得多。
“你曾把视线投向星空，”肖恩说，“你以为星辰之中隐藏着最大的秘密，但事实上，天与地是一个整体。星空之上的确被布下了巨大的法阵……作为一个更为巨大的法阵的一部分。魔法之力在这个法阵之间以某种形式流动，就像密布在大地之上的水网，希安湖，是其中一个交汇的点。从很久之前开始，圣者……费利西蒂就开始寻找这些点，试图还原出这个法阵，因为如果想要保护它不受破坏，至少也得先明白它到底是怎样的……至少我以为是这样。”
“可她没有……”埃德脱口而出，又怅然吞回了后半句。
“她没有告诉你。”肖恩说，“我曾经以为那是对你的考验，而你也的确逐渐接近最后的答案。但现在我觉得，那也有可能是对我的考验她应该是希望由我来告诉你这些。”
“只是……希望而已吧。”埃德轻声说，“我觉得她，并不喜欢考验什么的……”
肖恩似乎笑了笑。星光之下，连他脸上坚毅固执的线条都显得柔和了几分。
“她也曾经告诉我，要相信你。”埃德讪讪地继续，“可我也……没有做到。”
费利西蒂大概会有些失望吧……又或者，她只会为他们此刻终于能坦诚相对而高兴。
与小神殿相连的那个空间里，藏着费利西蒂还原出的法阵，并不完全准确地说，那并非“还原”。
“她，还有她的朋友们，渐渐意识到还原整个法阵几乎是不可能的。”肖恩说，“它太大，也因此而太过复杂，最终，他们以他们所掌握的部分，以及这个法阵最终的目的，创造出了不止一种更小的，简化了许多的法阵，这里所藏的，只是其中的一种。”
而保护了**师塔的，或许就是另外一个。
“我们花了很多时间来研究这个法阵。起初我们希望它能在这个世界原有的屏障被破坏时支撑起另一个，但那实在太难，即使法阵本身并没有问题，当它变得太大，我们也找不到足够的力量来让它得以运行。”
他们不得不考虑更保守的方法保护原有的法阵。
费利西蒂把那颗龙蛋藏在斯塔内斯特尔湖底，是为了保护神殿，也是一种尝试。她试图确认，如果在法阵中力量交汇的点上注入另一种新的力量，一种足够稳定而强大的力量，是否能让整个法阵更为稳固。因为同样的方法，在他们简化过的法阵上，是有效的。
但直到她死去，她的“实验”也并没有得到结果。这个世界太大，而她能找到最强大的魔法之源，在其中也激不起多少涟漪。
当明亮的光柱从北部荒野中的耐瑟斯神殿升起……当夜空中陌生的星辰被点亮，他们起初也以为斯科特正在改变法阵本身。但斯科特的目标实在毫无规律，而他所使用的“材料”却似乎有迹可循。当他们发现所谓的“神之骨”，事实上更像是能储存极其强大的力量的器皿，而这个世界的魔法之力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急剧衰弱，他们终于反应过来，开始明白斯科特，以及其他耐瑟斯的信徒们正在做什么。
“他们只是在一点点抽走法阵中的力量……就像抽干河中的水。”
没有了力量的支持，再强大的法阵也毫无用处这实在是最简单粗暴，但或许也是最有效的破坏方法。
“所以我从湖底挖出了那颗龙蛋。”肖恩说。
埃德茫然地眨着眼。这其中的跳跃实在太大，他一时间根本反应不过来，这个“所以”到底是从哪儿来的。
“你……是故意把斯科特引过来的？”他只能凭着直觉猜测。
第一千二百一十六章 盔甲
“更合情理的猜测，难道不是为了避免那颗蛋被斯科特挖走吗？”
肖恩反问他，神情在夜色中看不太分明。
“因为他说，‘如果你们没有把它挖出来，它原本不会被任何人夺走。”埃德本能地为斯科特分辩，“而且，如果真要挖，他也用不着等到现在吧？”
肖恩像是低低地笑了一声。
“你依然更相信他而胜相信过我吧？”他问。
埃德僵了僵，脸上浮出尴尬的笑意这简直不像是肖恩弗雷切会问出的问题！
好在肖恩并没有抓住这个不放。
“但你猜得没错……我的确是故意把他引过来的。”他说，“却并不是真想跟他打个你死我活。至少，我们的目的不在于此。”
看起来挺真的嘛！
埃德忍不住腹诽，但肖恩的下一句话把他飘飞的思绪拉了回来：
“虽然我们一直以来的方向，都是竭尽全力保护原有的法阵，但费利西蒂……她曾经向伊卡伯德提起，她觉得应该可以用原本的法阵崩溃时爆发的力量激发另一个。”
“……所以？”埃德的心跳控制不住地加快。
“费利西蒂，她所倾向的选择，大概也是破坏……然后创造。”肖恩复杂的情绪只在收得过快的尾音里隐约透出，“就像斯科特……如果他能保有自己的意识直到最后，记得自己想要的并不是只有‘破坏’……”
他停了下来，而埃德也没敢再说什么。
“事实上，有很长一段时间费利西蒂犹豫不决，直到她……离开之前也没能下定决心，”再次开口时，肖恩没再提起斯科特，“但现在想来，那或许是因为她身体之中的另一个灵魂。”
埃德默默点头。两个灵魂之中，费利西蒂无疑是主导一切的那一个，也是更大胆的那一个，但她并不能完全不顾拉贝雅的想法。
“而在她离开之后，我并没有改变原本的方向……因为她所说的‘应该可以’，在我看来，实在太过危险。不只是我们是否能做到的问题，还有……”
这个世界原本的平衡会被彻底改变不是生命之间的平衡，而是权势与利益之间的平衡。
费利西蒂本质上是个私语者，她的力量源于这个世界，她所创造的法阵也同样如此。当新的法阵以新的规则开始运行，曾经以神的代言人的身份，在这个世界拥有几乎凌驾于王者之上的权力的圣职者们，很可能会完全失去他们超出常人的力量。法师们自然也会陷入同样的困境，但他们远比牧师们更精于技巧，一旦他们能找到另一种魔法之源，他们很快就能掌握操纵它的方法。
但对许多圣职者们来说，信仰的崩溃足以毁灭他们的意志。拜厄扬和艾瑞克，甚至将利刃挥向瓦拉的雷姆弗兰德，都是最好的证明。
“我曾以为我们的灵魂比我们的**更坚不可摧，”肖恩说，“我不知道它崩毁时如此轻易……就像我们套在身上盔甲一旦被毁，我们事实上比那些从不需要用盔甲来保护自己的战士更为脆弱。”
“可信仰……”埃德轻声说。
信仰并不只是盔甲和武器。
“信仰该出自本心。”肖恩停下了脚步，“它该是燃烧在我们灵魂之中的火可说出这句话的费利西蒂，本身并没有信仰。”
埃德不知道他是以怎样的心情，或什么样的目的说出这句话来，但他并不赞同。
“她不只是费利西蒂，”他说，“她也是拉贝雅。即使是费利西蒂，她或许不信神明，但并不意味着她就没有信仰。她所做的一切努力，并不是因为拉贝雅告诉她‘这是神的意旨’，而是因为她真心想要保护这个世界……她喜欢这个世界。如果那样的‘喜欢’能成为她力量的源头，它凭什么就不能算是信仰？”
他想起他记忆中那个年轻的费利西蒂他对她的印象远比对他并不曾真正见过的那个年长的圣者更为深刻。他记得她带他去找那个隐藏在山谷中的时间的旅人，在崎岖的山路上轻快地跳来跳去，摘下山间的野果扔给他，告诉他林中有多少珍宝，笑容明亮，眼眸清澈，语音轻快如山间的溪水流过。
可埃德知道她那时其实是被村民们所排斥的。她天生的白发，和她掩饰不住，大概也没怎么费心掩饰的奇异之处让她不得不离群索居，但她并没有因此而生出无尽的怨恨……她没有变成白鸦那样的女人。她始终活得充满乐趣，从容自在。即使同时拥有另一个虔诚的灵魂，她也没有让那成为她的枷锁……或工具。
她努力为她们两个人好好地活着。
“是啊。”肖恩将视线垂向地面，“所以，我们……我，才希望她能在旧有的秩序崩溃之时，能成为我们新的神明，即使我知道她并不会希望如此即使那时的我被莉迪亚的法术影响着，我其实也是知道的。可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能像她那样，找到自己的信仰他们需要他们可以仰望的存在，他们需要相信他们被某个更强大的力量保护着，他们需要被引导。”
“……我以为你已经放弃了？”埃德小心地开口，“你不会是想……”
肖恩看他一眼，听懂了他没有说完的猜测。
“我的确曾经有过这样的想法。”他苦笑，“我为此试图让斯科特激发出他血液中的力量……真正属于神明的力量，在我更清醒地明白费利西蒂并不想成为神的时候。如果斯科特能变得足够强……不止是他本身，因为他的强大而生出的信仰，也是另一种力量的源头，我们或许可以以此守住原本的那个法阵，而不需要冒着破坏它的危险如果他自己愿意，费利西蒂也不会说什么。但他拒绝了。”
肖恩的声音不自觉地低沉下去，“这大概是我一生所犯的最大的错误，可那时……”
那时他太过急躁。
他察觉到费利西蒂或许已时日无多。那时他还没有在法术的影响下变得更为偏执，他只是希望在费利西蒂离开这个世界之前，至少能看到她一直以来的努力，有了一个能让她安心的结果。
第一千二百一十七章 娜娜
这十年里肖恩不止一次满怀苦涩地猜测，斯科特会如此轻易地被骗，以至于死在洛克堡地底的祭坛上，是否会与此有关是否因为他曾无比敬仰的人，做出了他完全无法接受的事，才让他在混乱之中失去了往日敏锐的直觉。
“他并不是很聪明的人，但从小就有着惊人的直觉，有时甚至近乎预言……在他的父母最后一次外出冒险之前他曾经无比激烈地反对过，失败之后又偷偷跟了上去。他找到他父母尸体的时候是独自一人，而他当时还只有十二岁……我无法想象他那时的心情。”肖恩抬头看着夜色中升起淡淡水雾的湖面，轻声叹息，“我的妹妹，和她的丈夫，他们有着几乎一模一样的热情和大胆，也有着一模一样的天真和莽撞。现在想来，他们或许并没有好好承担起身为父母的责任。他们并不是不爱斯科特，但他们热衷于自己的梦想，胜于他们唯一的儿子。”
大多数时间里他们游历在外，尤其是当斯科特稍微长大些之后。然而当他们回到城堡，他们从不吝于表达的热烈的爱意，总能迅速驱散被扔在那个空旷破败的城堡里的小男孩心中的怨怼。偶尔会拜访克里瑟斯堡的肖恩曾经觉得这好像不太正常，可他又能说些什么呢？他也并没有任何养育后代的经验。
话题似乎稍稍偏了一些，但埃德认真地听着，并无意打断。他也很想能多了解斯科特一点……他认识他的时间实在很短。
“或许是从那时开始，”肖恩说，“从他的父母死去之后……斯科特有一种强烈的保护欲，他不允许他身边的人受到一点伤害，为此他可以毫不犹豫地牺牲自己。那听起来勇敢无畏，值得敬佩，但事实上却相当危险‘任何强烈到变成执念的情绪都是危险的。’费利西蒂曾经这样告诉我，在斯科特差点因此害死包括他在内的一整队年轻的圣骑士的时候。”
他固然可以勇往直前毫不迟疑，他的同伴却也不可能弃他而不顾。他的鲁莽所付出的代价，并不是只有他一个人承受。
那之后斯科特似乎吸取了教训。在他认识了艾伦那群冒险者之后，也渐渐变得更加成熟可靠，但他骨子里某种固执的天性，或许从不曾改变。
“我不知道你是否能明白……”肖恩看向埃德，“也不知道我有没有说明白。我相信斯科特，我并不怀疑他真正的目的，我担心的是他是否会因此而盲目，因此而孤注一掷出鞘的剑可以收回，离弦的箭却不能，如果他无法命中目标，他毁掉的不止他自己……而他现在很可能已经意识不到这一点，就像几个月前的我一样。”
“所以……你想怎么做？”埃德轻声问道。
回到神殿时埃德感觉到一片祥和。伊斯把那条小龙带到了神殿的大厅里，因为当吃饱喝足之后，那小家伙便不满足于长时间地待在小小的厨房里。
它要巡视它的领地。
牧师和圣骑士们的神情多少有点怪异，却也生不出多少敌意，尤其是当菲利不停地逗弄着那条小龙，逗得自己哈哈大笑的时候。
那短脖子短腿儿，最多像只猫一样在人脸上挠出几条血痕的小龙，看起来实在没有任何危险可言。它银色的鳞片在火光下有种半透明的感觉，脆弱又精致，让人不由自主地便只想小心翼翼地捧着它，唯恐让它遭到半点伤害。
埃德走进神殿时小龙正抱着自己的尾巴在地上翻来滚去。它被菲利哄骗着喝了一杯酒，呀呀地哼着，像是颇为惬意。周围远远近近围着的人沉默又好奇地看着，偶尔甚至有人忍不住笑出声来，又尴尬地憋回去。
让埃德感到惊讶的是，伊斯并没有阻止这种有损一条龙的尊严的行为。他半蹲在那里，一手撑着自己的下巴，一手像撸猫一样在小龙的身上挠来挠去，让埃德不禁怀疑，他到底知不知道该怎么养一条龙他这样子分明更像是在养只猫。
“……你给它取了名字吗？”他走过去在伊斯身边蹲下。
伊斯的手停了一下。
“娜娜。”他说，“就先叫娜娜吧。”
“……它是个女孩儿？！”埃德瞬间瞪圆了眼睛，惊讶程度远胜于伊斯居然给它取了个如此像人类的名字。
“有什么好奇怪的？”伊斯十分鄙视地斜他一眼，“它哪里看起来像男孩儿啦？”
埃德偷偷看了看小娜娜被自己的尾巴遮住的肚皮不，他是真的看不出来啊！
“……女孩儿这样满地乱滚不太好吧？”他说，已经开始忧虑一条龙的教养问题。
“它是条龙！”伊斯理直气壮。
“……”
你还知道它是条龙啊！
埃德一时间无话可说，菲利却在一边笑得前仰后合，差点跌坐在地上。
“我觉得，”笑完之后他诚恳地建议，“你们还是把她交给艾伦比较好。”
让一群小孩儿来养一个小小孩儿，几乎是一场可以预料得到的灾难，而艾伦，好歹养过了一个女儿和一条龙，都还养得挺不错。
伊斯没吭声，似乎也并不反对。
设身处地地想一想，埃德意识到他大概也有点不知所措。他当然会更希望娜娜待在他身边……可这并不安全。他们还有很多事要做，而他不可能时时刻刻都带着这样一条还没有丝毫自保能力的小龙。但把它放在其他任何地方，又好像都不怎么能让人放心。
仔细想想，最安全的……说不定是水神神殿。
在娜娜终于滚累了，摊开四肢躺在地上喘气儿的时候，伊斯伸手把它抱了起来。
“你知道那头豹子现在在哪儿吗？”他突然问道。
埃德愣了一下。
“小白？”他说，“你不会是想让它来……”
让一头白豹来养一条龙？即使那显然不是一头普通的豹子，也到底还是豹子啊！
“当个女仆总是可以的。”伊斯说，唇边勾起的弧度很有几分不怀好意的样子，“你觉得呢？”
第一千二百一十八章 遗失（上）
埃德并不知道小白在哪儿。那头豹子自由自在到处乱跑，没人管也没人管得了。斯科特还在斯顿布奇的时候它倒是大半时间都待在斯科特身边，甚至听话得像个真正的宠物，但当斯科特消失在暗影之中，它就彻底成了头随心所欲的野豹子。
它在格里瓦尔帮助过埃德和精灵们，虽然埃德觉得它很有可能是看在那群花豹的份上。他从森林回到斯顿布奇时它还跟着他，但在他去尼奥之前它就消失了，从此再没有消息。
埃德倒不觉得它会出什么意外，说起来它似乎也从来没有显现出太过强大的力量，但无论什么样的敌人面对它时会都有种说不出的忌惮，不由自主地尽可能避开它。
如果它愿意看护娜娜的话……说不定还真的挺合适。毕竟这条小小的龙其实也碍不着谁，为了它而对上不可知也不可控的危险，有点脑子的人都知道不划算。
“……我找找看。”他说。
像人类的幼儿一样，玩够了还有点醉醺醺的小龙开始犯困。它张着嘴打呵欠，打得小小的爪子都蜷起来的样子让埃德心软得一塌糊涂，突然就明白了泰丝对着可爱的动物就忍不住尖叫着想要取个名字带回家的冲动。
可惜，这小家伙已经有名字了。
当娜娜在伊斯怀里团成一团的时候，那个高大的圣骑士，奎因，大步从昏暗的走廊里踏了出来。
他的脚步快而坚定，落地的声音却很轻。走在他身后的矮人被他遮得严严实实，当火光落在矮人的脸上，埃德才发现，他的脸色有些沉重。
他向埃德点了点头，眉头并没有舒展开来。埃德愧疚地意识到，他把矮人带来这里，说起来是要帮他找那三个消失在森林里的黑岩矮人，却几乎完全把他丢在了一边。
但莫克不是需要人小心照料，为他安排好一切的人，在埃德顾不上的时候，他已经从奎因那里得到了一些消息。这里离格里瓦尔很近，圣职者们一直小心地观察着周围的一切，而三个突然出现在森林边缘的黑岩矮人，其实是相当醒目的即使是在他们最活跃的时候，黑岩矮人也只会进入斯顿布奇，而不会靠近精灵的领地。
“他们的确进入了格里瓦尔。”坐在冰龙背上飞向夜色中黑沉沉的森林时，矮人告诉埃德，“在林中曾经被精灵的守卫拦下。他们当时并没有起什么冲突，看起来是准备得到允许之后再进行正式的拜访，暗中跟随他们的水神的牧师便就此离开。但第二天，精灵王派来的人出现在神殿，向他们询问当时的情形……那三个矮人，还有看守着他们的那一队精灵，都不见了踪影，连一点线索也没有留下。”
埃德的心止不住地往下沉这实在不是什么好兆头。
他不得不从头细想肖恩的计划。老人并没有让他立刻做出决定，他也的确需要更多的时间来思考……可他越来越觉得，他还能犹豫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几。
他心慌得厉害，手心里微凉的鳞片却给了他一点安慰。娜娜缩在他怀里，睡得香喷喷的，偶尔还瞪着腿儿呀呀地叫两声，像是做了什么好梦。
这小小的生命……总不会是为了目睹这个世界的灭亡而诞生的。
冰龙巨大的影子并没有在森林之中引起什么骚动。格里瓦尔的精灵已经得到过命令，这条龙不是他们的敌人，除非它先发动了攻击，他们绝不能对它出手。
许多双眼睛从林间看向天空，看着星光下那流云般的白影。巨龙的鳞片莹莹地泛着朦胧的光，悠然自墨蓝的夜空中滑过，梦一般美得不太真实如果能把敌意与恐惧放到一边，精灵或许比其他任何种族都更能欣赏那种强悍与优雅并存的美丽。
当冰龙落在空庭，佩恩已经等候在林间的空地之上。他看起来有些疲惫，也并不刻意掩饰，看着埃德从龙背上跳下来时，唇边一丝微笑刚刚绽开便凝成了惊讶。
他的视线落在埃德怀中小小的龙上，好一会儿都没办法挪开。
埃德并没有来得及炫耀伊斯一变回人形就抢走了娜娜。
冰龙其实犹豫了很久才决定带上这熟睡的小家伙。他本能地不希望有太多人知道它的存在，如果想要保证它的安全，把它藏起来或许是最好的。可当他看着它肆无忌惮地在水神的领地里……在一条龙天性就该厌恶的地方跌跌撞撞跑来跑去，没有丝毫的不适，且似乎觉得每一个人都理所当然地该把它捧着手心好好地宠着，他忽然意识到，这条龙的记忆是一张白纸。
它是古老的奇迹，也是真正的新生。它没有需要背负的、积累了千万年的怨恨与不甘，它完全可以拥有不一样的生存方式……而这样的生命，不该从禁锢开始即使是以保护为名的禁锢。
他希望它永远也不会遭遇仅仅因为它是一条龙就不得不承受的敌意意，他希望即使他死去它不会感受到与他一样的孤独……这些，都是靠“把它藏起来”做不到的。
它是他并不能占为己有的，最珍贵的宝藏。
他沉默抱着娜娜，并不试图隔开精灵的视线，即使因为那违背了他的本能而不由自主地浑身紧绷。
精灵王回过神来的时候矮人已经走到他面前。他深深地低头以示歉意在这短暂的一刻，他确实是把这个事实上更为重要的客人忘到了一边。
他们其实在去年的五月节上见过一面……在埃德被称为圣者的那个雨夜。但他们几乎没有交谈过。
他也知道矮人为什么会连一晚的时间都无法等待，急着来见他。他早就想好了几种应对的方法，但此刻，对着这个他并不了解的矮人首领，他选择了坦诚相待，就像他在意外发生时选择向水神的圣职者们说出实情以尽快找到真相，而不是如从前那样遮遮掩掩。
“我知道您为何而来，”他说，省掉了那些无谓的寒暄，“但我能给您的……实在不是什么好消息。”
第一千二百一十九章 遗失（中）
“……没有消息，并不一定就是坏消息。”矮人说。
这是回应，也是试探。精灵王微微一怔，点了点头他的确并没有什么确实的坏消息。
矮人被忧虑和不安压紧的胸口稍稍轻松了一些。他随着精灵王走上精巧纤细，仿佛悬在半空的台阶，一步步走向空庭的最高处，即使思虑重重，也不自觉地放眼向四周望去，欣赏这传说中巧夺天工的精灵王廷。夜色中，回旋往复的走廊连接着如花树般散落于林中的建筑，点点微光闪烁其中，隐约如漫天星辰，竟让他不自觉地想起已远在千里之外的夏林霍尔。
矮人的矿坑，从上往下看，也总有点点火光照出岩层里闪烁的矿物，和眼前这截然不同的广袤森林，竟恍惚有几分莫名的相似之处。
然而矿坑里总是温暖的。熊熊燃烧的火炉永不熄灭，无论何时都能听见铁锤敲击的声响，若是哪个矮人造出了让自己满意的东西，必定会迫不及地到处炫耀，那得意洋洋的大嗓门儿，可不会在乎吵醒了谁的美梦……
矿坑里看不见天空，也没有带着花香的微风，却比这本该生机盎然的林中国度更多几分鲜活的气息。
这里实在是太安静了，静得甚至有点死气沉沉。
矮人收回视线，在没有四壁，连头顶都只有透明的水晶覆盖的亭子里坐下，感觉像坐在云端，还不如坐在冰龙的背上踏实。
但这里的确是个好地方谁都能看见他们，谁也无法靠近。
关于那三个黑岩矮人的失踪，佩恩也的确没有更多的消息。他并没有找到他们，也没有找到那一队失踪的精灵，然而若有若无的线索让他最优秀的寻踪者将视线投向龙棘林地。
那些来自鹿角森林的精灵，还有一小半仍停留在那里。
“……但您不觉得这件事与他们有关？”矮人看出了佩恩的迟疑。
银发披肩的王者轻轻点头，唇边勉强牵起的弧度带着苦涩的意味。
“虽然还没有证据，”他说，“但我觉得那所谓的‘线索’……不过是为了混淆我们的视线。”
或者更进一步地，引起他毫不容易才压下去的，同族之间的战斗。
原因有些复杂，也很难出口，尤其是在面对一个矮人的时候。精灵与矮人之间事实上已经有数百年没有过什么大的冲突，但像他们这样长寿的种族，反而不容易忘记那些在人类看来已经相当古老的恩怨。
以及，他们大概的确天性相斥。
莫克有些失望。他当然不能满足于这样的结果，但他看得出，佩恩对他有所隐瞒，却没有欺骗这已经比他所预料的要好得多。
而这，大概得归功于安静地坐在一边的埃德。他们都是他的朋友，自然也不想让他太过为难。
“现在我所关心的唯有他们的安危。”矮人开口道，“如果您有任何消息……我最近应该不会离开斯顿布奇。”
他有带人来。但矮人对这里远不如精灵熟悉，即使他们想做点什么，恐怕也很难做到，说不定还会引起什么不必要的冲突。他只能相信佩恩，或者，奎因……也还欠他一个人情。
他并不是来做客的，因此也不想再多待。当他告辞准备离开时，听见身后埃德在小声地问：“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你看起来不太好……毕竟，那个……也有我的责任。”
精灵王的确脸色苍白到近乎透明，那已经不是为了“优雅高贵”而刻意显出的病态，但以矮人的了解，精灵并不喜欢这种过于直白的关心方式说他们“不太好”，即使是真的，也会被他们当成冒犯。
但他对精灵的了解或许也不过是囿于成见，因为佩恩的回答虽是拒绝，却温和而真诚：“是有点麻烦，但我还能应付。恐怕斯顿布奇的情况更为复杂，只是，我也帮不了你什么……我最多只能让精灵不至于再成为被借用的刀。”
他们自身难保……就像矮人一样。
莫克曾经告诉埃德说矮人不介意变回石头，但事实上……又怎么可能真的毫不介意。
那一瞬间的触动让矮人不自觉地回头，正好对上了佩恩的视线。
在那一刻，他们的惶惑、茫然与不甘是相通的。
“……请留步。”精灵说。
在他开口时矮人就已经转过身来。
“我觉得我们还可以再谈谈。”他说。
风掠过树梢，树叶摇动的声音细碎如低语。一只花豹慢悠悠走到林间的池塘边低头喝水，舌尖卷起的水花带着微薄的血色。
不远处有好几双眼睛在看着它，但它仿佛毫无所觉，只是就地一趴，开始舔自己身上尚未干涸的血迹。
这片比它的故乡更为广袤的森林是个好地方。有更多的猎物，更温暖的天气，森林中唯一比它们更为强大的生物并不会伤害它们，所以它并不明白，为什么它昔日的同伴，明明与这片森林的主人是同一个种族，却如此惶惶不可终日地缩在这片明显更为荒芜的林地。
野兽的眼睛在夜色中闪着光。它不知道那光能给一群不知该何去何从的精灵带来多少安慰，但它的确模模糊糊地记得，有某个声音告诉过它，要时常回到这个其实会让它感觉不太舒服的地方。
这里有种隐约的，腐烂衰败的气息……死亡的气息。
停留在此处的精灵并不是感觉不到，但他们迟迟无法做出决定。
当格里瓦尔的统治者带来帕纳色斯，他们的首领死亡的消息，他们原本做好了死战到底，为其复仇的准备，但那位身上还带着血迹的精灵王，也同时带来了确凿无疑的证据。
帕纳色斯的死是咎由自取……甚至比咎由自取更为不堪。
最开始根本没有谁愿意听这些。许多精灵对帕纳色斯来这里真正的目的并不是没有怀疑，但他终究是他们的首领。
复仇的**燃烧在他们的血液之中，驱走了这些天里逐渐累积的彷徨。战斗一触即发的时候，一条巨龙的影子落了下来。
第一千二百二十章 遗失（下）
那半透明的影子并非实体，也并没有发出什么令人恐惧的怒吼，却依旧有着让他们一瞬间连呼吸都凝滞的压迫感。它安静地漂浮着，双翼扇动时带起隐约的光芒，洒落在每一个精灵的身上。
于是他们看见了那座白色高塔里尚未干涸的血，看见帕纳色斯的胸口被闪电般的疾光贯穿的那一瞬，看见他们的首领扔出短剑，割开了他全无防备的、忠诚的追随者的咽喉以获取更强大的力量……看见他从背后刺向佩恩的那一剑。
那是谁也不愿相信，却也不得不相信的真实。伴随着宛如亲见的画面的，是那条巨大的斑叶龙不容置疑的威势，谁也不会怀疑它有一瞬间摧毁他们全部的力量它并没有欺骗他们的必要。
愤怒在难以置信的惊惧中冷却，他们终于能暂时平静下来，听那个他们并不承认的王者告诉他们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并不质疑他们的信仰，更不追究他们到底为什么来到这里，他只是恳请他们冷静下来，仔细地想一想，不要像他们已经毫无荣誉地死去的首领一样，成为被利用的棋子。
“我对你们并没有其他要求。”他说，“如果你们想要离开，想要回到鹿角森林，我不会阻止，如果你们想要留下……像你们带来的花豹一样回到格里瓦尔，你们最初的故乡，我也可以保证，我会待你们如生存在此每一个精灵……我会尽一切努力让你们觉得你们从不曾离开。”
他给了他们时间。他让他们停留在这片林地，也送回了他们死去的同伴的尸体。他甚至没有留下看守他们的士兵，他唯一留下的两个精灵始终待在他们举目可见的地方。
在激烈的争执之后，最终还是有大半的精灵选择了离开，剩下的便一直待在这里。佩恩银叶表现出了足够的诚意和尊重，可他们知道，他并不能代表格里瓦尔所有的精灵……连他的统治都并不那么稳固。
这里的确是他们最初的故乡，却不是能毫无芥蒂地接纳他们的乐土。
他们已经犹豫了很久，有时甚至觉得就这样待在森林的边缘做个旁观者也没什么不好。他们的生活曾经十分单纯，他们来到这里也完全没有与自己的同族为敌的打算他们真心……最多是带了一点骄傲地以为他们带来的是对整个种族都更好的选择。可现在他们明白过来，事情根本不是他们所想的那么简单。
今晚，彷徨不定的精灵们聚集在篝火边，等待他们推举出的领导者们作出最后的决定，因为掠过格里瓦尔的风暴并不曾放过这片偏僻荒芜的林地……他们并不能如他们所希望的那样置身事外。
几天前他们在林地附近发现了一队精灵战士留下的踪迹，他们不得不怀疑那是银叶王派来监视……和防备他们的。数月来无法平息的焦躁之中生出不可遏制的怨愤，他们认为自己被那道貌岸然的王者所欺瞒，而刻意忘却了即使对方有所防备也理所当然。
他们赶走了佩恩留下的那两个精灵，在林地边缘建起防御，有意无意地与偶尔出现在林地附近的精灵和人类猎人发生了几次不大不小的冲突。原本渐渐缓和的气氛再次紧张起来，唯一不受影响的大概只有来去自由的花豹们。
他们开始急于得到某种结果，无论是好是坏，是对是错，总好过一直这样茫然又不安地等待下去，这样的情绪近乎自暴自弃，却难以摆脱。
然而两天前，佩恩再次来到这里，陪同他的只有一位圣者和一名护卫。
他坦率地告诉他们，他的确曾经派遣士兵在附近搜索，因为三个矮人和一队精灵战士在森林的北部边境失踪，唯一能找到的线索就在离这里不远的地方。他相信他们与此并没有任何关系，只是希望如果他们有所发现，能够尽快让他知道。
同样的解释他们其实已经听过，但佩恩的出现似乎让那原本听起来像是拙劣的借口的理由变得可信了一点。
“你说你相信我们。”他们的领导者之一开口问道，“为什么呢？这世上并没有无缘无故的信任。”
佩恩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他回答：“的确没有。”
“我有更充足的理由怀疑你们，”他说，“可我仍希望我的信任并没有错。当我看着你们的时候，我觉得你们像我一样像格里瓦尔的大多数精灵一样，只是想要在指引我们的星光开始黯淡的时候，仍能找到一条让我们能够像从前一样骄傲地走下去的路。如果是这样……为什么我们就不能一起走下去呢？”
而今天，他们要做出回答，在一头花豹拖来了一具矮人的尸体的时候……那矮人紧紧地抱着一个木盒，只是被强行破开的盒子里已经空无一物。
高处的风总是更冷一些，何况是待在连墙壁都没有的地方。埃德不由自主地缩了缩，听着佩恩低声倾吐格里瓦尔所陷的困境。
即使卡奥已死，海琳诺流火被囚，斐瑞更为明确地站在了他这一边，佩恩也并未能完全控制整个国度。长老们的势力根深蒂固，盘根错节，他们或许并不赞同海琳诺孤注一掷的冒险，却也同样不赞同佩恩背离传统的常识。他们习惯了高高在上……他们甚至无法容忍将自己拉到与人类平等的地位。
“即使空间的裂缝就在格里瓦尔的边缘，仍有长老觉得，即使世界毁灭，人类灭亡，精灵也依旧能生存下去……或许还能活得更好，成为一个新生的世界绝对的统治者。”佩恩苦笑，“我实在不知道这样的自信到底从何而来。”
“也许因为那道裂缝没有直接裂到他面前。”伊斯随口刺了一句。
“也或许，”莫克说，“他们手中仍握有……能改变结果的力量。至少他们以为如此。”
“……那么，矮人呢？”佩恩轻声问道。
莫克的手指微微一缩，轻敲在腰间的皮带上。
“是的，”他说，“我们也有。”
第一千二百二十一章 永恒之火
从得到王冠与权杖的那一刻起，莫克无时无刻不在思考着，黑岩矮人将这代表权力的象征送给他，到底有何用意。当得知有另外三个黑岩矮人向西南而去，他其实也隐约猜测到博尔特矮人将会得到怎样的礼物。
“权力与力量，不能集中于一人之手。”他说，“许多年前，我们的祖先曾奉行着这样的平衡之道。矮人天性固执又容易冲动，一个拥有绝对的权力与力量，谁也无法制衡的统治者，通常只会成为灾难的源头。几百年前，铜焰矮人和博尔特矮人从黑岩分裂的原因，就是因为当时的国王，想要将一切都控制在自己手中。”
他事实上已经做到了。当意识到反抗只会带来战争与鲜血，甚至灭亡，两支矮人选择了离开黑岩，而当那古老的矮人国度从混乱之中渐渐恢复，也已无力再攻击远离的同族。
“但我们离开时，也的确没能带走什么东西。”莫克回忆着，脑海中是死去的老国王带着愤怒，又像是透着点委屈的低沉含糊的声音：
“那是神明赐予所有矮人的……群山之心，火焰之锤，和永恒之火。”
最珍贵的群山之心，其实在黑岩王国建起之前就已经丢失，直到现在，莫克才知道它的下落……在它已彻底不复存在之后。而火焰之锤，当时却是被博尔特矮人偷偷带走了。
“然而其中最强大也最危险的，是永恒之火。”莫克说，“那是从天空坠落，燃烧在地底深处的火焰，是锻造出了火焰之锤，也让群山之心得以成形的，能毁灭一切，也能创造一切的火焰……只不过，很久之前，它就已经被封在一块奇异的金属之中，唯有火焰之锤，能让它从其中解放。”
“你觉得，他们想要带去西南的，就是永恒之火？”埃德眼睛亮亮的，像个在夜晚的烛光下听着传说故事的孩子在意识到这些故事所代表的莫测的未来之前，他首先感受到，是它们诞生时的恢弘壮阔。
“黑岩之中，很有可能发生了什么无法挽回的灾难。”莫克声音干涩，想起他徘徊在黑岩王国的大门外时那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于是活着的矮人将希望寄予数百年前离开的族人。我不知道他们是如何选择，但如果王冠和权杖在我手中，他们带给拥有火焰之锤的博尔特矮人的东西，最有可能的，就是永恒之火。”
“……那么，我大概知道他们为什么会来到格里瓦尔。”佩恩轻声叹息，“博尔特矮人手上的火焰之锤，是不完整的一块镶嵌其上的宝石，在几千年前的一场战斗之中，被精灵所得……它们原本就是分开保存的，否则矮人根本无法控制一柄由神所创造和操纵的锤子。”
他停了片刻，看向矮人，终于还是坦白：“而那颗宝石，我现在……无论如何也不能给你。”
埃德的眉头打起结来，想通的那一刻，禁不住浑身发冷。
“是……‘那颗’宝石吗？”他结结巴巴地问。
佩恩苦笑着，默默点头。
埃德哑口无言。
如果莫克和佩恩不能坦诚相对……如果他们之间无法彼此信任，格里瓦尔所要面对的，可不止是龙棘林地里那群因为心怀不安而极易被挑动的同族，还有有足够的理由认为精灵为了那块原本就不属于他们的宝石而杀害了黑岩使者的，愤怒的矮人们。
隐藏在背后的那个影子……他似乎什么都知道。他操纵着手中黑色的丝线，让它们交错纠缠，编织成迷惑人心的图案，等待着陷于其中的生命，成为他无力挣扎的猎物。
那到底是谁？
在他浑身冒着冷汗的时候，佩恩已经拿出了那颗宝石。
“我父亲的灵魂栖身其中。”他坦率地告诉莫克，“他犯了错……他或许罪有应得，但他仍是我的父亲。除了这颗宝石，至少现在，我还没有找到任何其他办法，能让他不受到任何伤害，也不会逐渐消失……我需要它。”
莫克心情复杂地沉默了很久他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不是我能独自做出决定的事。”最后他说，“现在最重要的，还是那三个黑岩矮人的下落。”
如果无法进入黑岩，大概也只有那三个矮人能告诉他，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即使黑岩矮人已经放弃了自己，他也没打算放弃他们。
佩恩感激地低头。矮人没有给他答案……但给了他时间。
坐在一边的埃德此刻却几乎忍不住想捂住耳朵。他能听见那颗宝石里的灵魂发出的咆哮……佩恩的父亲，那个害死了自己一个儿子的精灵王，对正竭力保护他的另一个儿子的指责，已经近乎诅咒。
这被禁锢的精灵大概已经疯了吧。
埃德不由自主地看了佩恩一眼，衷心希望他听不见那些恶毒的语句。
佩恩苍白却平静的脸上什么也看不出来……但是娜娜醒了。
像是被吵醒的小龙发出不满的叫声，扑腾着从伊斯怀里爬出来，金黄色的眼睛怒气冲冲地瞪着佩恩已经收回的、紧握的右手。
那咒骂声停了。仿佛被利刃切断般停得突兀。
当佩恩惊讶地望向娜娜，埃德意识到他或许是能听到的……或许已经忍受了许久，以至于早已麻木。
“这是……”他终于忍不住想要问一问这条小龙的来历。
伊斯却只告诉了他名字。
“娜娜。”他说，“她叫娜娜。”
“……你好啊，娜娜。”精灵王微微躬身，向那条转移了注意力，开始舔自己的爪子的小龙微笑。
他甚至都认不出这是条什么龙，尽管他了解每一种巨龙的样子。但如果伊斯无意解释，他也不会再问。
他俯身时，银色长发从肩头滑落，在笼罩着整个房间的柔和的光芒里，流泻出水一般的银光。
娜娜歪着头，好奇地盯着他的头发那颜色和它的鳞片几乎一模一样。
它喜欢这颜色。
小小的龙歪歪扭扭地用后腿直立起来，理直气壮地向精灵王伸出了两只前爪。
第一千二百二十二章 痕迹（上）
伊斯抱着小龙的手臂无意识地微微一紧，射向精灵王的视线瞬间锐利而冰冷，仿佛带着威胁，又有点不知缘由的忐忑，说不出是想让他离远点儿，还是警告他不许拒绝这显而易见的“来抱”的要求。
然而佩恩并没有在意。他在惊讶之中迟疑了片刻便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抱一条并不会真将他怎么样的龙的眼神的威胁算得了什么！可没有哪个精灵有过抱一条小龙的机会……除了那个谁也不愿提起，仿佛这样就可以当她不曾存在过的，生下了一条半龙的精灵。
他想起那遥远的、有着悲惨结局的故事，想起那条不知为何帮助了他，又悄然消失的斑叶龙的灵魂……想起艾拉弥的城墙之外无数陨落的巨龙和无数倒下的精灵。那些用鲜血与尸骨一层层堆积的，难解的仇恨，在一个种族几近灭亡，另一个种族衰败到苟安于大陆的一角，茫然找不到出路的时候，似乎也已经失去了意义。
翻腾在脑海里的那许多复杂的思绪，在小龙细细的鳞片如微凉的宝石般贴在他手心时一点点淡去。
伊斯默默地放开了手，并没有阻止他。他托着那小而脆弱的生命，紧张得浑身僵硬，又欣喜得难以自禁，任由它抓住了自己的头发，甚至塞进嘴里，不自觉地露出一点他大概从未有过的、几乎有点傻的笑意。
小龙咿咿呀呀的声音散在原本有些沉重的空气里，带着凉意与花香的夜风仿佛终于能吹进人心底，即使并不能吹散所有的阴云，也总能让云间有一点星光洒落。
这短暂的一刻在许多年后仍是佩恩银叶漫长的生命里最深刻的记忆。有些东西在那一刻彻底粉碎，有些东西从那一刻开始改变……他为那改变付出了许多，却从不曾后悔。
在娜娜嚣张地试图抓着佩恩的长发往上爬的时候，有匆忙的脚步声停在了门外台阶下的平台上。
屋角的银铃发出轻响时佩恩给出了回应，片刻之后，兰斯逐日者出现在门边。他匆匆向客人行礼，沉默地交给佩恩一个小小的纸卷。
埃德起身去抱娜娜他觉得他们大概得先离开了。
佩恩脸上那点笑意已经消失无踪，他得到的显然不是什么好消息。但他任由埃德抱走了小龙，却开口让他们留下。
“我需要确认一件事，”他说，“花不了太多时间……我们可能有了那三个黑岩矮人的消息。”
黎明之前，他们踏入了龙棘林地。
一天之中最深的黑暗里，即使是在明亮的火光之下，躺在草地上矮人仍像是沉睡于另一个暗影笼罩的世界……他也的确已经长眠于另一个世界。
矮人的脸上有交错的血痕，神情却几乎是安详的，只是习惯了下沉的嘴角有两道深深的纹路，活着的时候或许有些坚毅和古板，此刻却显出几分悲伤与无奈。
“花豹带来了他，我们就再没有挪动。”
站在他们身边的精灵低声说着，紧绷的声线分明带着防备。
不知是谁在矮人的尸体边放上了一束小小的白花……那不知名的野花细碎苍白，却又似乎有种温暖的力量，至少，它让莫克在悲痛与愤怒之中也更能理解这群小心谨慎，保持着某种骄傲的态度，更希望能置身事外的精灵这件事的确很有可能跟他们半点关系也没有，而他们到底还是告知了银叶王，而不是索性毁尸灭迹。
他半跪下去，小心地查看矮人尸体上的伤痕，也听着精灵们不自觉地放轻的交谈声。
在他们到来之前，这里的精灵已经跟着那头拖来了矮人的花豹找到了矮人的丧生之地，而矮人的死因也几乎一目了然他的脖子以诡异的角度扭曲着，软软地歪在一边。
“他从高处坠落下来，摔断了脖子。”精灵说。
矮人坠落在格里瓦尔的范围之外，更接近人类的村庄，那里仍有许多参天的大树，高度足于摔死一个骨骼粗壮的矮人，但精灵们在那附近搜索了一圈，却惊讶地发现，周围任何一棵足够高的树上，都没有被攀爬的痕迹。
“事实上，”那个精灵犹豫了一下才把他们的推断说出口，因为那实在有些匪夷所思：“他更像是从半空里掉下来的，因为他坠落的地方，正上方最高处的树枝都被砸断了……就算是我们之中最敏捷的，也不可能爬得到那么细的树枝上。”
何况是一个肌肉结实，沉得像石头一样的矮人。
“如果不信的话，”精灵生硬地补充，“你们可以自己去看看。”
从半空。
埃德从疑惑中猛然反应过来，抬头看向伊斯。
他当然不是怀疑他的朋友，但许多人会理所当然地做出这样的猜测。毕竟，“被一条龙从半空里扔下来”，完全符合眼前这矮人的死状。即使不是伊斯，也有可能是他的同族谁能确定这个世界上就真的只剩下他这一条龙了呢？
“……我有办法确认。”一句话冲口而出。
“有个法术……能让我看到死者在死亡之前最后一刻所看到的东西。”他说。
他本能地不想让任何怀疑落在他朋友的身上。
“也只是你自己能看到而已。”伊斯淡淡地瞥他一眼，眼神里却分明带着恼怒与警告，“你又有什么办法让所有人都相信那的确是你看到的，而不是你编造出来的呢？”
埃德讪讪地低头。他没想到会是伊斯说出这句话，但是……当然，他知道那是死灵法术，而他大概已经受够了他这样胆大包天地胡乱施法。
不该先说出来的。
并没怎么吸取教训的埃德默默地想。
“那么，我们换一种方法。”沉默了许久的佩恩开口道，“重现发生过的事……并不是没有可能。”
“……不依靠任何魔法来找出真相，也并不是没有可能。”莫克站起来，带着点无奈环顾四周，“我以为精灵比矮人更擅长这个……以及，我以为我才该是最急于得到答案的那一个，不是吗？”
第一千二百二十三章 痕迹（下）
那是善意的提醒。精灵的国度之内固然还没有发现斯顿布奇那样的裂缝，不加节制地使用魔法也有难以预料的危险。
埃德尴尬且惭愧，不自在地挪了挪脚。他应该是很清楚这一点的，却在习惯了魔法的便利之后越来越无所顾忌，甚至难以控制。
但他也听出了矮人的焦躁与不安。莫克的确是直率的，却也沉稳如岩石，放在平常，这样对并不熟悉的人而言可以当成揶揄，也有可能会被理解成嘲讽的话，他并不会说出口。
佩恩却听出了另一种含义。
“您是已经发现了什么吗？”他问。
“……只是一个不太好的猜测。”莫克回答，转向了另一个精灵，“可以带我们去你们……去那头花豹发现他的地方看看吗？”
他们其实并不需要谁来带路。花豹拖着矮人的尸体过来时留下了一路的血迹，在越来越明亮的晨光之中清晰可见。那对死者或许算是亵渎，莫克对那头豹子却只有感激。至少，这让他们尽快发现了他，否则，在南方这即使入秋也依然温暖湿润的森林里，一具尸体用不了多久就会腐烂殆尽，或被食肉的动物分食得一干二净。
“我听说这些花豹是你们从小就开始训练的。”他在路上询问陪同他们的精灵哈迪，“它们常把……猎物，拖来跟你们分享吗？”
“没有什么‘训练’。”哈迪下意识地反驳，“我们只是从小一起长大……你到底想问什么？”
莫克顿了一下，意识到对着这些过于警惕的精灵，最好还是把话说得更简单直接。
“无意冒犯。”他说，“我只是想弄明白一件事那头花豹把尸体拖到你们的营地，是把他当成了猎物，还是发现了什么其他的东西。”
精灵微微皱眉，隐约察觉到了矮人真正的疑问。
“不会。”他说，“精灵，矮人，人类，都不会是它的食物，即使被攻击，它也只会反击，而不会吃掉任何穿着衣服，会直立行走的‘敌人’的尸体。”
莫克沉默了一小会儿。
“你们并没有仔细检查过那个矮人的尸体吧？”他说。
“当然。”哈迪回答，“我们并不想……”
他们并不想有任何会导致误会与冲突的举动。
“那个矮人手心，有从花豹身上沾到的毛。”莫克说，“沾着血，被压在他的手和他紧紧抓住的盒子之间。”
一直竖着耳朵的埃德惊讶地回头。
“所以，”他说，“他被花豹拖走的时候……可能还活着？”
“……这不可能！”哈迪几乎同时叫出声来。
“请冷静一点，”莫克苦笑，“我并不是怀疑那头花豹杀了他……现在已经可以更加确定不是，但他被发现时的确很有可能还活着。我曾经养过一条狼……养得久了，它或许更像一条狗，如果它发现有什么人受了伤动弹不得，它只会跑回来带我过去，而不是把对方拖到我身边，尤其是像矮人这样并不容易被拖动的。当然，它很聪明，但这些花豹……”
“……它们也很聪明。”精灵低声说，“何况那头白豹也在附近……”
“……小白在这里吗？！”
埃德的惊讶变成了惊喜。
“这两个月它一直在森林里出没，”回答他的是佩恩，“只是很少靠近精灵聚居的地方。”
他们不知道它在做什么，也不敢追踪它。那白色的豹子，即使与斯科特毫无关系，也让精灵们有种发自本能的敬畏。
而那来自鹿角森林的精灵已经下意识地低头。
他看着地上拖出的血迹和倒伏的草丛，寻找着那头花豹留下的脚印。上一次循着这些痕迹找到矮人坠落的地方时，他们小心地没有踩踏其上，其实是为了避免被怀疑他们故意破坏了什么……但在慌乱与不安之中，他们也的确没有用心检查过。
被一个矮人指出这一点，羞愧几乎与恼怒一样强烈。
“……它跑得很快。”他开口说出他所看到的，像是某种弥补，“尤其是在拖着一具尸体的情况下。但它并不很紧张，否则它不会特意绕过这这么浅的水潭……”
他抬起头，若有所思，向前走出一段，又忽然转身沿着他们来时的路跑了回去。
佩恩在他身后的护卫想要跟上去的时候摇了摇头鹿角森林的精灵是极为优秀的猎人，如果他们认真地去看，他们能找到线索只会比格里瓦尔的精灵更多。
没过多久，哈迪跑了回来。
“它没有减慢过速度，”他说，“它应该还有余力。所以如果有什么危险，也并没有追在它身后。如果有什么不对，应该是在它发现矮人的地方它觉得那里不能久留，甚至不能把矮人留在那里，哪怕他还剩了一口气……但您已经发现了是吗？”
他对矮人用了敬称，语气里带点沮丧。那些痕迹的确并不十分明显，但如果他们对整件事多一点关心对矮人的死因多一点关心，而不是一味考虑着自己的立场，惶惶不安又过于警惕……绝对不会到现在才发现。
“只是猜测。”莫克回答，“而你找到了更多的证明。我……其实应该在你们的营地时就说出来的。”
但营地里的精灵远远多于佩恩带来的。即使有着一条龙和一个……埃德，他们的战斗力已经十分强大，他也不想在那种不利的情况下引起冲突。
“您并没有做错什么……您确实没有理由相信我们。”哈迪垂下头，强自撑起的骄傲与强硬早已消失，显出隐藏其下的疲惫与茫然。
“也许现在有了。”矮人的语气平静而温和，“至少，我知道你们没有对我说过一句谎言。”
“我们从不撒谎。”哈迪说，“森林之神……”
他突然停了下来，怔怔发呆。
他以为他仍是耐瑟斯的信徒。他以为他们的信仰是没有错的，只是有人用了错误的方法，或假借了神的名义，可这一刻，他脱口而出的，或许才是他真正相信的。
森林女神纳西安达，他们的祖先所信奉的神明……大概也已经放弃了他们吧？